20-30(2 / 2)

刘秉道:“吕将军是忘了你给董贼的那封信吗?既要让董贼吃个闷亏又说不出话来,你此刻最好按兵不动。若是由你出兵河东盐池,是何意思?”

孙轻噗得一下就笑了:“意思是,某位做人义子的在侥幸脱逃、夺了王匡兵马后,为了让士卒吃饱饭,还转战河东拿了盐池,预备敬献给义父,表示唯有太尉才有资格得此大财。烦请义父一定出兵支援,否则送不过河啊——”

吕布两眼一瞪:“……你闭嘴!”

孙轻又闷笑了两声,总算低着脑袋止住了声音。

但他将话说得好笑,细究起来又正是这个道理。

张燕接道:“那还是由我去吧。此前探查河东,也是陛下指派我办的。那河东之地虽有精兵,但无强将,只需击溃一路,余下的都不过手到擒来 。”

刘秉还是摇头:“张将军也去不得。如今将入十月,天气日寒,迁往河内的黑山军日多,你为黑山统帅,也是朕之股肱重臣,理当留守后方,以备不测。”

张燕短暂的不满,在这句“朕之股肱重臣”面前,都在顷刻间收了回去。只问道:“可总不能又叫孙轻去吧?”

哪里有事顶哪里,也不是这样顶的。

转头一看,孙轻刚才笑吕布笑得起劲,现在自己都懵了。

“我不成!”让他当个小头目带个三五百人尚可,让他去围攻河东盐池,夺回这处官营重地,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不。”刘秉一句话解救了孙轻,转向张辽问道:“不知另一位张将军,愿不愿意为我走这一趟?”

张辽眼神一震,怎么都没想到,这份重任会突然落在他的身上。

可刘秉眉眼镇定,并不在说一句玩笑话。

竟让张辽出口的话中,平添了几分不自信:“您信我能办好此事,而不是……”

不是直接带兵而走吗?

刘秉答道:“自张将军从囚牢中解脱,早有数次可以脱身的机会,但你都没这么做,说这是为麾下士卒而留也好,说这是为全忠义也罢,既然先前你没走,现在也不会走。河东为并州另一处门户,张将军要走,朕拦不住,但若肯为朕办成这桩要事,我便又得一员猛将,何乐而不为呢?”

张辽一时语塞,又听刘秉说道:“若是张将军孤身领兵,恐有负朕之所托,那便再由一路黑山军偏师相从可好?”

张辽抱拳应道:“既是如此,辽不再推辞!”

他虽仍对刘秉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正如刘秉所说,河东乃是并州门户,由他出兵协助这位“陛下”得到此地,总比交由旁人乱战一番,波及两州要好得多!

至于他是不是和吕布一般,就这样真正地上了贼船……

唉,且看看刘秉得了盐池后要如何行事再说吧。

……

既已决定了由谁领兵出征,众人便各自从堂上散去。

刘秉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屋中。

但这一次,他不是如同前几次一般,先检查门窗有无关好,摘下发套透一口气,而是先摸了摸自己的腿,又咬牙抽气了一声。

嗷,捏疼的!捏了好几次呢。

这段连轴转的表演不像之前的河边祭祀,还能给他留下复习台词的时间,除了开口的几句外,几乎全部都是临场的随机发挥。

太要命了!!!

幸亏他在穿越之前看了不少古装剧,也幸好他没那么容易笑场,要不然早就把场面闹崩了。

可就算是这样,刚才在卞夫人带来的消息面前佯装愤怒且忧郁地演那么一出,还是依靠着莫大的毅力,才能在面对树干的时候,不是真的笑出声来。

也没人告诉他,这倒霉的穿越还需要会表演,甚至是会演皇帝呢?

“还是得稳住,再稳住……”他深吸了两口气,提醒自己,“不能光靠着捏自己来保持清醒,否则迟早要露馅的。”

刘秉闭着眼睛,复盘了一番今日的情况。

有司马朗从旁佐证,加上那尴尬得让他事后想来更加头皮发麻的直抒胸臆,以卞夫人的见识,应当察觉不出他的问题。在曹操于兖州立足之前,她和曹丕也回不到对方身边,甚至无法传信,那就暂且不会引来其他人的关注。

而这进攻河东盐池的决定,则既佐证了他的帝王身份,又能最大程度地扩大他所拥有的资源,把这一个个出现在面前的人捆绑在他的战车上,直到真正拥有抗衡别人质疑的本钱。

好!他果然是越演越顺手了。

“还是应该感谢现代教育啊……”他嘟囔道,“要不然哪能这么快想到盐池上。”

落到现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处境,刘秉最先考虑的还是“柴米油盐”。

柴还好说些。

虽然知道无序开采不妥,但冬日将至,百姓之中有保暖冬衣的人并不多,往邻近的太行山中取木制柴制炭,也是顺理成章的想法。

米只能管存粮。

汉代的关中能种冬小麦,河内却有些艰难,只能到明年春日重新考虑播种的事情。

油就别说了。

这年头能有几个人吃得起油的?

掰着手指一算,只剩下盐了。

人要活着就不能不吃盐,和粟米一样,也是方今的硬通货。他如今冒领着皇帝的身份,又如此机缘巧合地身在毗邻河东之地,当然要果断出手。

此为上天授予他的东西,不取岂不是对不起这份好意了!

等到盐田到手,他能做的事情也就比之前更多了。

认真地讲,等皇帝有了钱,凭什么说他不是皇帝?

“陛下!”

刘秉一惊,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听到窗外传来了赵谦的声音。

“何事?”

“赵云求见。”

刘秉把手汗往衣摆处一擦,又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脸色,推门而出,见那年轻人已随赵谦站在了廊下,脸上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

“不知壮士这是……”

“陛下还是称我赵云吧。”

刘秉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子龙所来是为何事?”

赵云答道:“陛下先前说,欲让一路黑山军为偏师,策应张将军夺盐田。云不才,在军中也识得一批真定同乡,此行来河内还带了二十余名族中壮士,愿自请出战,与张将军同往!”

刘秉既惊又喜,“子龙不是说,要先看一看此地如何吗?”

赵云叹气:“可方才我获知,这军中距离缺盐也不远了,陛下身在野王县,却令士卒不得叨扰百姓,夺取存盐,那这河东一行势必要快。云身无长物,只得一身好力气与武艺,恳请出兵效力!”

赵谦冲着刘秉无声地挤眉弄眼。

好好好,看来是这位自司马朗兄弟来后就过气了的“军师”,在赵云身边又趁热打铁地说了不少话,以证明他还是能做出些贡献的。

这可真是今日的意外之喜。

刘秉顿时会意,两步上前,便握住了赵云的手,“能得子龙相助,这河东盐池的归属,朕更无虑也。”

他会给赵云犹豫反悔的机会吗?

别开玩笑了!

张辽刚点出随行的士卒,赵云就已被连人带兵一起,打包送到了他的面前。再被刘秉一句简明干练的“兵贵神速”,送上了赶赴河东的旅途,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好像也更印证了赵谦所说的“军中即将缺盐”。

出兵!

野王县中,各色声音已因夜幕将落,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而野王县外,则是两路起先还泾渭分明的队伍动身起行。

起雾后更显模糊的夜色里,这界限因队伍动了起来,好像已自然而然地拉近了不少,又或者是因为,两路队伍的带队之人正在靠近交涉。

刘秉站在城头,望着这一行兵马的背影,忽觉有几分唏嘘。

他其实也不敢断言,在做出了这个进军的决定之后,又会不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连环反应,但不去做一做尝试,只等着洛阳城中的消息传来,才真是自取灭亡之道。他在堂上说的不能等到董卓露出破绽,是一句原原本本的真心话。

“原来,当皇帝是这么难的事情……”刘秉叹道。

“陛下您说什么?”张燕忽然回神,就听到刘秉在说什么难不难的。

刘秉从容不迫地答道:“朕在说,来了民间,流落到今日这样的境地,朕才知道,原来皇帝不是这么好做的,不是上面的人将这个位置传到我手里,百姓知道这个国家叫大汉,知道皇帝姓刘,就够了的。”

“但我又在想,如果连当皇帝的人都好意思说自己的日子艰难,那些命不由己、随时都有可能会掉脑袋的人,又该当说什么呢?”

他一面觉得,自己的穿越简直像是被人赶鸭子上架。

一面又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生活已比普通百姓好了太多。若没有这一身龙袍,他可能已经变成了寒霜笼罩的秋日里,一具在野外饿死的尸体。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缕光亮也已经沉没了下去。

城外只剩寒风凄厉。

张燕抬眼向刘秉看去,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位此刻才抬手去拢衣袍避风的陛下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与世隔绝之感。但若只将他简单地说成是孤独,又好像并不合适。

“你还要站在城头吹风继续看着,怕子龙把你的人手拐带跑了吗?”刘秉已走下了半步台阶,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向张燕。

张燕:“……不必。”

他一个没读过两本书的人,也不必这样故作高深地考虑!

等折返到县衙之中时,他更没心情去想所谓“皇帝的独孤”了。

他“啪”的一下搁置了手中的筷子,听到外面的声音忍了又忍,直到将眉头拧了个打结,终于愤怒出声:“没人管管外面吗?”

同在此地用晚膳的司马朗干咳了两声,不知道该不该出来打个圆场。但想想外面的吵闹是因谁而起,他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说话的立场。

但他怎么知道,卞夫人带来的那个曹操幼子曹丕先前还看着安安静静的,不知道为什么在撞上了司马懿后就开始哭啊。

真是没道理,这又没什么仇怨的……

大概只是因为,天凉了吧。

天凉之后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

司马朗一边夹着面前盆中的酱菜,一边想着,虽说现在是流落河内,但陛下到底是陛下,不能真的只有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人协助处理庶务。

这野王县的县令是个倒霉蛋,都没弄清楚是何情况,就被擒获了,现在还算识时务,愿意配合陛下行事。

司马懿人虽年少,但有不少鬼点子,如今用这些安顿黑山军的庶务磨砺,也不失为一条长进的好门路。

但还是该再多些识文断字的胥吏前来辅佐才好,否则,等到河东盐池被夺回,需要忙碌的事情就更多了。

大事可以由陛下决定,小事总不能一件件都找陛下确定吧?

最好就是,张辽一行能从河东打劫些人手来……

……

不过此刻,张辽才刚刚出兵,距离“夺回”盐池都还需不少时日,更何况是带来一批通晓文墨的助力。

他们遵照着张燕探路后留下的舆图,越过了河东与河内的分界山岭,抵达了河东地界。

却不知,那盐池周遭的看守兵马不敢擅动,也就不知这路即将来袭的敌人,却有另外的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们的行动,而后汇报到了幕后之人的面前。

……

“你看清楚了?”听完斥候的汇报,坐在上首的魁梧男子出声问道。

“都看清楚了。”斥候振振有词,“合计两千多人。郭帅,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郭帅嗤了一声,“黑山军人多势众,派了两千精锐到河东地界,我们还能把他们打出去不成?”

被称为“郭帅”的男人名叫郭太,算起来和张燕的出身还有些相似。

他的兵马也是起源于黄巾之乱,由周边的山贼、过气豪强以及难民组成。

只不过,张燕因转战于毗邻冀州的太行山中,于是得名黑山军,而他作为黄巾余党,在西河白波谷起事,于是叫做白波军。

张燕往来于冀州与河内,抢的是这两地的东西,他则因大本营位于元和东南十二里处,于是往来于并州与河东,要么去太原找点吃用,要么来河东打劫。

和张燕也算是出自同门、但王不见王了!

可惜,他明明也对外宣称有人口十余万,偏就没能如张燕一般,从朝廷得到个招安的官职。

所以黑山贼可以叫黑山军。

白波贼却仍是白波贼。

也不知道郭太要是知道,现在张燕愈发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叫黑山军,还是拱卫皇室的头号兵马,又会是什么想法。

见斥候面露不忿,郭太摆了摆手:“行了,他们到河东来,是越界到了我们的地方,但我也不想和他们正面冲突。大家都是秉承大贤良师遗志,重新聚集起了一支兵马,在山中谋生活的,自己人先打起来,算什么回事?”

几个月前,董卓驻扎在河东的时候,出兵讨伐于他,还应该感谢张燕那边的人马分散了董卓的兵力,才没让他遭受太大的损失呢!这里,还有一份潜在的交情。

“可眼看就要入冬了!”斥候不满。

黑山军还能顶着朝廷兵马的名义,和那些富户打交道,收些富户资助的米粮。在河内与冀州一带的山中,据说也有数处山田坞堡,作为后方的根基地。

可他们呢?白波贼在起兵后所筑的白波垒,却并不如并州谷地一般适宜耕作,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扎营的住所,一应吃用都需靠往来劫掠所得。

但他们也不多抢,比如今年抢河东,明年就抢并州,循环往复,给这些挨抢的地主缓过气来的机会。

今年,正好轮到河东。

偏偏前面就这样多出了一个拦路虎。

郭太:“那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才击退了董卓的兵马,正是士气旺盛的时候,我们在这个时候和他们在河东交手,哪有多少胜算。大不了今年入冬前还是往太原走一次,我看太原王氏去年新修的粮仓也该装满了……咳咳咳。”

“郭帅!”

斥候一惊,就见郭太忽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没事,入秋后就肺干喉躁……一点小毛病。”他止住了咳嗽,向斥候吩咐,“你再去探,只要他们没有进攻我们的意图,就不必管。”

可短短两日之后,一条意外的消息已来到了郭太的面前。

那一路精锐的“黑山军”居然不是来河东打劫的,不对,应该说,他们居然不是来河东按照他郭太的理解来打劫的。而是驻扎在了距离河东盐池不远处的地方!

“怎么回事,他们疯了吗?”郭太惊声,脱口而出。

同在席间的众多白波部将也大为困惑。

大家既然境况相似,怎么都能互相比照一下实力的。

黑山军……哦,确实是比白波军强上一些,可也强得有限,因战马不多的缘故,要更适合在山地作战。

怎么就突然想不通,准备去打劫朝廷的盐池了!

这何止是与河东的官兵作对啊,也是要正面和朝廷叫板了!

“难道说,”座中有人提出了一个猜测,“是黑山军之前胜了一场,竟然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已能雄霸河内河东了?”

又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那若是他们真能夺取河东盐池,下一步会做什么?”

郭太原本就因咳嗽胸闷面有不豫,此刻更是脸色难看,“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把我们的兵马吞了!”

有人提着斧子就站了起来:“郭帅,那我们怎么办?要不直接出兵,不给他们在河东得手的机会?”

“不!”郭太起身,喝退了这义愤填膺的下属,理智地分析道,“我们现在出兵,去协助盐池守军,能得什么好处?姑且不说官兵会不会拿我们当作黑山军的同党,一片混战中反而让黑山军得了机会,无论是这两方谁占了上风,恐怕都不会给我们好脸色。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那……”

郭太面沉如水,咬紧了牙关。

他不出兵河东,和黑山精锐交锋,并不代表着他怕了对方。而是因为,比起正面交手,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也看起来要收获更大。

在下属的目光包围之中,他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决定:“走,我们去打河内!”

郭太道:“他们在河内新得了的董卓败将的军资,却不知见好就收,反而派兵去打河东盐池,此刻精锐出动,后方必定空虚!我们也正好趁此机会,白得一批兵马与财货。”

黑山军来河东,让他们不能随便出兵劫掠?

那好,他们就去河内,来个直入虎穴,杀敌要害,给对方一个真正的教训。

就算,不能让黑山白波自此只剩一路,全由他郭太统辖,也必定要靠着这一趟出兵,让大家随后过个好年!

【作者有话说】

刘秉:不是,这对吗?????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看评论区有蛮多问能不能加更的,因为手速不快,想保持一下剧情节奏,不敢写太多,怕没写好。刚好今天周末稍微存了点字数,看看明天能不能多加个两千字。比心。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误会大了!!!!◎

“郭帅所言有理!”

这一通分析出口,白波贼中当即有小头目站了出来,应和郭太的话。

“是那黑山贼先不讲道义,侵占到我们的地盘上,抢夺我们的口粮,我们出兵讨伐他们的后方,给他们一个教训,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知郭帅打算带着何人出征?”

打劫河东富户是打劫,打劫黑山军后方也是打劫。

只要是打劫,就必定有油水可捞。

既不用与黑山军精锐正面碰撞,也就意味着危险不大。

那这差事谁都想插一脚。

郭太却没给他们继续出言相争的机会。

他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手底下还算拔尖的四位部将,点了名:“李乐和杨奉随我走一趟吧。胡才与韩暹留守此地,切不可让人夺去白波垒。”

留守的两人不情不愿地对视了一眼,但毕竟郭太才是此地的领袖,还是齐声答道:“请郭帅放心。”

大不了,等黑山军的后路出事,他们再去拦截那一支前军,从中捞点好处。

想到这里,这两人又没那么郁闷了。

“走!我们即刻点兵,宜快不宜慢。”

既要趁其不备,偷袭其弱点,就不能给他们以回援的机会!

……

而在此时,被他们认为是“后方空虚”的野王县,刘秉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怎么了?”孙轻问道。

刘秉回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说实话,吕布喊他陛下的时候,他还是挺高兴的。

吕布,吕奉先,不考虑脑子和立场的话,说是当世第一武将也不为过,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恭恭敬敬地喊他陛下哎?

他能不当场笑出来,都算他定力好。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吕布很欠揍!

刘秉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到底是谁告诉他,朕近来想要强身健体的?”

孙轻:“……”

不……不妙!听陛下这个语气,显然是要追究这个人的责任,那他怎么敢和陛下说,这是他为了显示自己和陛下亲厚的关系,偷偷向吕布炫耀的。

感觉要是说出去的话,会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的吧。

他努力摆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其实他也没有坏心。”

刘秉怒道:“他那叫什么没有坏心,他怎么不看看他长了个什么个子,又锻炼了多少年的体格?这建议提出来是觉得这样更能速成,还是更能让我死啊?”

他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宽面条泪,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有时候我果然很讨厌天才。更讨厌还要说我训练不得法、却只知自己那一套的天才!”

“那陛下今日?”

“替我想个办法,把吕布支开。这两日我不是让仲达在编黑山军中识字的读本吗?当过主簿的人,怎么就不能去帮忙了?”

他一个骑马初学者,不想听到这种骑射好手的指挥。更怕吕布说什么“这很简单”。

孙轻:“……”

吕布敢去编,他还不敢学呢。

要说也怪董卓迟迟不对吕布送去的那封信做出回应,让吕布在张辽领兵离去后越发百无聊赖。这一无聊,就只能自己找点事情做了。

就是他祸害到了陛下的头上,确实很过分!应当谴责他。

他刚要挪动脚步,宣布陛下对吕布的最新安排,忽见一小卒匆匆忙忙地跟在张燕的后面,向着此地走来。

张燕声音先至,打断了刘秉和孙轻的交谈:“陛下,有军情!”

刘秉脸色一凛:“董卓又派谁来河内赴任,还是让人渡河来战?”

“不!”张燕一边说,一边都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不是董卓,而是郭太!”

“他怎么会来?”孙轻脱口而出。

“还能为什么?”张燕答道,“把我们当留守后方的老弱病残了!陛下,我们如何应战?”

刘秉穿越之前,其实并不知道郭太是何许人也,但近来他在河内当皇帝,总要知道知道邻居有哪些潜在臣子和叛将。白波贼作为其中一路重要的势力,没少出现在张燕的口中。他也立刻反应过来了张燕话中的意思。

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快和自己碰面。

刘秉顾不上去笑这“老弱病残”的形容,开口问道:“敌军来了多少人?”

“按照斥候所见,五千有余。”

张燕说到这里更想笑了。

郭太此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必定是觉得,黑山军派遣往河东夺取盐池的,一定是其中的精锐,留守的实力比起越界河东的,就一定会弱得多。

既然出兵河东的是三千精锐,他带五千悍勇贼寇也足够了!

但他又怎么会想到,黑山军后方有天子在,绝不可能倾巢而出。甚至兵力比起前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岂不是简单了?”见刘秉没有即刻开口,孙轻试探着建议道,“此前咱们是如何用野王县为饵,险些将吕布困在当中的,现在也能这么对付这群自大的白波贼!”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吕布闻声赶来,开口就是一句,“让他连真正的老弱病残影子都见不着,就把人头送上吧!”

“这次,我认可吕将军的话。”刘秉郑重地开口。“野王县临近太行,比温县更适合作为后方营寨,近来河内老幼都迁居至此,是一处正当建设的腹心之地。我们自己知道,就算白波贼打到了城墙之下,也不过是一群能被张将军、吕将军解决的乌合之众,但战事交锋来到近前,百姓惶恐不安,就是我们的过错。若能半道伏击,将他们拿下,就别让这一众贼党能到野王县城下!”

“吕将军!”

“在!”

“我予你五百骑兵,你领一路兵马伏击,务必直接杀出声势来,将贼兵前后截断。你可有把握?”

吕布拍着胸脯便应道:“这有何难!”

光只是将敌军前后截断,恐怕还是小瞧了他的本事!

眼看着张辽去做大事去了,而他在得了王匡的兵马后还得留守野王,吕布早都闲得要长霉了。

怎知道他每日许愿,还真能许愿出一路让他活动筋骨的敌人。

好啊,这是上门来给他送战功来的。

“只是这山中伏击——”

吕布瞥了眼张燕,颇为不解。

他向来高傲,但也不吝于承认旁人的长处。若论山中伏击,还是张燕更为拿手,将此重任交到他的手中,就不怕张燕心中不快吗?

刘秉否认:“谁和你说是要在山中伏击了?”

张燕了然笑道:“那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寻踪索迹,刺探敌军越界方位的事情全交给我来办,后路如何布防,也由我来做。而吕将军要做的,正是一个先声夺人!”

他与吕布此前虽是对手,一并效力于陛下面前时也有些针锋相对,但要通力配合,用最小的代价擒获敌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是见你击败王匡的办法甚好,决定再用一次。只不过,这伙白波贼必定要比王匡狡猾,人数也要更多,就不得不多留几路后手。”

刘秉颔首:“正是。劳烦两位,调兵,应战!”

吕布当即领命、清点部将去了,张燕则从留守后方的黑山军中又选出了三千多人,分作了三队。

一队由他亲自统领,一队交给了王当这位军中小头目,最后一队则由孙轻带领。

刘秉本想留守于野王县,又觉自己不能总是躲在后方,正好趁着此次行动没那么危险丰富一下阅历,也想看看自己近来的体力有无长进,干脆和孙轻同路进发。

而在山中临时扎营落脚时,刘秉满意地捶打了两下双腿,觉得确实不如先前一般疲累。可见他没了手机这娱乐工具后,体力确实是能够练出来的!

倒是孙轻仍旧如临大敌地守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提醒:“陛下稍后一定要留神,倘若贼寇真往这一面遁逃,务必站在这一片盾挡护栏之后,切不可为敌军所趁。”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和张将军换了个看守的隘口位置,此地离箕关最远,至多只有慌不择路的白波残部才会往此地撤离。”

“但就算如此,陛下也不可掉以轻心……”

“你放心吧。”刘秉按住了孙轻的手腕,出声劝道,“我比谁都重视自己的这条命。”

他还是很惜命的。但当司马懿、曹丕、赵云、吕布等人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一日比一日清楚,有些危险不是他试图规避就能够让开的。

就像他明明稳守后方,还是会有白波贼前来进犯。

那就看看,这河东河内到底归谁所有吧!

……

郭太忽然又咳嗽了一声。

行军之中的白波贼称得上一句秩序井然。这咳嗽声连带着后面克制的两声闷哼,混杂在踩断枯枝的窸窣响动里,好像颇为明显。

杨奉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郭帅近来感染风寒了?”

郭太没将这咳嗽放在心上:“一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说不定是张燕那厮就希望我被他这出兵河东的情况吓住,最好还能直接向他投降,在念叨我的名字呢。”

他说到这里就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张燕的草率,竟给了他这样的好机会,还是在笑他们即将得到的收获。

笑声和又接上的两下咳嗽,让这翻山越岭的行军队伍顿时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倒是在杨奉的军中,有一位年轻人忽有所觉,蓦地抬眸,向着相距数十步的一处山壁看去,眼中掠过了一瞬的警惕。

可他看见的,只是一只被白波贼惊动的飞鸟,撞开了山壁上的一蓬枯草,拍着翅膀飞过了他们的头顶。

“你在看什么?”杨奉从郭太身边退了回来,向他问道。

“好像是我多虑了,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人看着。”年轻人答道。“结果只是只鸟。”

“我就说你警惕过头了。先前说郭帅的病症似有不妥,若是痨疾就不好了,但他周围的人都没有问题,总没事了吧?现在又觉得有人在看着……黑山军何时有这样的头脑,会在此间布置众多斥候,察觉到我们的踪迹!”

他向对方笑了笑,“公明啊,我知道你为人稳重,但也不必事事如此。”

那年轻人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杨奉的建议。

他们从河东向河内进发的这一路间,也确实不曾遇上任何的麻烦,顺利地像是来河内郊游的。

抵达河内郡土地上的那一刻,为首的郭太已是满面兴致,蓄势待发。

后方的士卒还有半数仍在陆续自山中下行,郭太已骑上了先前牵着的马,抄起了惯用的长刀。

此刻已近黄昏,因冬日将近的缘故,天色暗沉下来了大半。按说此刻最该做的,就是勒令士卒扎营,等待后方的队伍全数赶上,休整一夜后白日继续进军,但郭太唯恐河东之地有黑山军的哨探巡逻,让野王诸县能提前闭锁城门,下达了一条在他看来毫无问题的命令。

郭太放声疾呼:“前军先行,夺下前方的波县!今夜入住此城,明日攻克野王!”

士卒连连响应:“跟上郭帅,先入波县!”

“杀杀杀!”

先行的精锐挥动着手中的弯刀,高喊着跟上了郭太,向东面杀奔而去。

终于在平原上得以大作的马蹄声,就这样响起在了黄昏的冷风里。

像是一路此前被关在囚牢中的饿狼,终于得以冲破了栅栏,向着眼前不加防备的猎物,露出了血腥的爪牙。

然而就在此时,那随队伍前行的年轻人忽然听到,在风中还混杂着另外的一个声音。

他猛地一惊,几乎是在意识到这声响不对的下一刻,就已拉住了手中的缰绳。

“郭帅!有敌情!”

更加黑沉一分的天色里,视线要比先前模糊,但他分得清楚,另一头的声响,不是后方的兵马追赶上来时发出的脚步声,也不是骑兵的马蹄声在大地上颤动的回音,而是另外的一路兵马正在向着此地逼近。

是敌军来了,还来得极其快。森冷的铁骑如同一把凝结着秋霜的利刃,来得猝不及防!

被称为“公明”的年轻人喊出这句话时,那支甲胄精良的队伍已杀奔到了眼前。

而比这骑兵动作更快的,还是一蓬先头砸下的箭雨。

“散开!回击!”郭太在一瞬的慌乱后,已凭借着本能喊了出来。

快速挪动的骑兵,在这个稳健的声音中很快找回了作战的信心,如同他们在这数年间劫掠后退走时的戍防阵仗,拦截在了那敌军的面前。

可当那一行敌军彻底冲开箭雨、破开迷雾,扬起了长刀长戟的那一刻,郭太又已在心中猛抽了一口冷气。

他分得清何为兵强马壮,也看得清这一路兵马是何水准。

那俨然是一路远比他想的还要凶悍的精兵,也绝不可能出自张燕的领导。

就是在这长刀短槊铿然交击的刹那,一声声悲鸣从他的队伍中响了起来,接连便有数人摔下了马背,被马蹄声淹没了呼吸。

一杆画戟更是如同撕开夜幕的银龙,悍然将面前的一人劈成了两半。

郭太拔刀在手,呼和着士卒迎敌,自己也不曾退让地压向了那敌军的首领。

那是什么人?光影昏昏,仅看得清他的轮廓,要比寻常的河东河内骑兵高壮许多,却还不足以让他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但还未能等到他抵达吕布的面前,已有又一道凶戾的血光迸在了他的面前。

“给我退开!”吕布一声高喝,手中的画戟得寸进尺,眼瞅着便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头目砍去。

只听“当啷”一声。

郭太心中一喜,一句话脱口而出:“干得好!”

只因他看见,就在那敌军统领即将砍向杨奉的刹那,杨奉身边的年轻人抄起了手中的板斧就迎了上去,险险招架住了那支要命的画戟。

杨奉惊魂未定,却也在即刻间抽剑挺上,向着吕布刺去。那是一个前后夹击的机会。

但郭太的喜色几乎在一瞬间就凝结在了脸上。

下一刻他看到的,是吕布将覆着盔甲的臂膀一张一合,就已将杨奉的那把剑夹在了手臂和腰间,顺着他手中画戟发力的动作,就已将其甩飞了出去。

那双板斧本还招架住了敌军的画戟,却在此时一阵发颤,被吕布拧身纵马所带来的惊人力量震退了数步。

而那画戟停也未停,已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锋利的弧度。

不仅迫使周遭众人不敢上前,更是挑起了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

“杨奉!”郭太失声惊呼。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一个照面之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下属。而那年轻人目眦欲裂,挥斧而上,却被吕布举重若轻地一拨一挑,甩飞了其中的一只大斧,砸中了一旁的另一匹马。

吃痛的马匹猛地一声嘶鸣,抬起了前蹄,将背上的白波贼给摔了下来。

与吕布同行的骑兵都是他并州军的精锐,又怎会错过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呼喊着冲杀的信号,就已向着这敌军的破绽处杀去。

吕布高声而笑:“哈哈哈哈他也配用奉这一字吗!还是看看我吕奉先的本事吧!”

铿铿两下金铁交击,又让他不由将视线转向了近前,“你叫什么名字!”

比起那一个会合就被砍掉脑袋的什么杨奉,还是此人有本事一些。

更让吕布欣赏的,是他和身边的十多名骑兵始终保持着相对稳固的阵型,当其中一人负伤时,立刻就有人填补上了这个空缺,将人护在当中,也就成了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块顽石。

年轻人的面色已有些吃力地涨红,仍旧不愿输了阵仗,奋力地喊出了声:“我名徐晃!”

“好,我记住了。”

记住归记住,若要他手下留情却是万万不能!

这答复之声刚刚出口,吕布手中的长兵已挥出了万夫不当的架势,狠狠地撞开了徐晃,甚至是他的坐骑。

那把画戟明明分量不轻,却像是一把信手拈来的细刀,掠出了一道刁钻的轨迹。

徐晃匆忙而退,却仍是被这一下劈开了马首,随后被掀下了马来。

他就地滚开了踩踏下来的马蹄,抓住了下属的手,翻身上马,二人同乘一骑,就见吕布已如一只咆哮狩猎的猛虎,直冲郭太而去。

“休走!”徐晃愤然急追。

他后方的骑卒听令而动,化作了一道拦截并州军的小小屏障,还真给他争取出了片刻的时间,提着那仅剩的板斧挡在了吕布的画戟之前。

但这意外的一击,也只是让这悍将挑起了眉头,手中的画戟已猛地在掌下一转,靠着背面的长杆,砸向了郭太的后背。

郭太的脸顿时就扭曲了。

利刃固然要命,这一杆铁木也同样可以杀人。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让他以为,自己已被捅出了个对穿。

在眼前一阵冒金星的眩晕中,他更是看到了另一个让人惊惧的景象。

慌乱的白波贼中,有一批人不敢恋战,甚至丢下了他这个主帅,策马向前奔逃,却撞进了前方一点一点的星火,像是被吞进了一张无边的噬人巨口。

而吕布所统领的这些骑兵,虽不是个个都如他这般以一当十,但也不是自称为贼的白波贼所能拦阻的,又已夺取了二十多人的性命。

还有更多已掉在了马下,根本无法分出生死来。

郭太心中已是说不出的后悔!

他怎会想到,明明此次出兵河内,该当是来占便宜的,却在还没抵达野王县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

正因他看不清吕布的面貌,只能听到一次次武器斩人落马的声音,才让他怀疑,自己是遇上了什么鬼魅邪祟。

眼见吕布预备杀来的动作,再度被徐晃拼死拦住,郭太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了”,急急忙忙掉头便走,一点也不敢在此地继续纠缠。

立时又有百余骑兵跟上了他的脚步。

耳边的风声呼啸,自欺欺人地盖住了后方的惨叫。

也正因他这一个转头,让他不必对上什么人失望的表情。

不错,他当然不能在此地继续纠缠!郭太闷头赶路,心中暗道。他此刻退走,充其量也就是失去了前面的一路兵马,等回到后方与后军会合,那一群杀出的骑兵未必就能得到便宜,说不定还能让他反败为胜。

可当他听到后方士卒的动静时,也在同时听到了另一种令人恐惧的声音。

敌袭的声音!

就在他掉头而去的前方,一簇簇明火闪烁在了疏密的林间,人影、刀光以及喊杀声错杂成了一团。

仿佛就是在那骑兵邪祟到来的同时,山中的山鬼也露出了凶恶的面貌。

但另一种更有可能的猜测,也在这一刻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黑山军!

一定是黑山军!

他们仍有一支主力留在河内,也等着他的到来,在他甚至主动地将兵马分成了两路的同时,向他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他惊怒交加之下,只能喊出了一个口令:“走!”

走,离开此地,回到河东去,他还有半数兵马在那里,有自保退走的机会。

此刻黑沉沉的夜幕让大部分士卒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也恰恰能够遮掩他的行踪。

当他厮杀着带人逃窜入山时,更是毫不犹豫地放走了自己的坐骑,选择用双腿走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为免撞进了敌军的陷阱,他还当机立断地做出了绕路的决定。

可就算如此,他依然先后经历了数次与后方追兵的交锋,让他有两次,距离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又侥幸地活了下来——

沉重的呼吸声,起伏在夜幕山林之间。

郭太就算不去照镜子也知道,他此刻已不能只是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他在没命地奔逃中,甚至顾不上收拾后方的残部。但反正他都已经丢下了舍命救他的徐晃,也不在乎再多丢下一些人。

毕竟,他已自顾不暇了。

他甚至觉得,在自己过速的心跳和过快的呼吸中,他的胸膛已经变成了一具破败的风箱,仿佛在下一次抽拉鼓风之时,就会直接四分五裂。但因怕那咳嗽声吸引来了敌人,他又强行将它压了下去,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喘息。

喘息之间,好像也从缝隙里倒灌上来了一种铁锈味。

一种从今夜交锋开始,就一直闻到的味道。

“郭帅——”有微弱的声音响起在了他的耳边。

立刻就被他给打断了:“走,别说话!”

林中一闪而过的月光,照出了一张奔逃中扭曲的面容。

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种裹挟着铁锈的血腥味,到底是因为被吕布的一记重击打在了后背上,在现在发酵成了更为严重的伤势,还是他早前只觉是小病的病症被伤势催动,在不可控地恶化下去。

他当然是没有地方,去寻个郎中看诊的。

而这翻涌的折磨甚至让他分不清,自己还有没有多余的心力为此次出兵后悔,去想想,张燕到底对于他的来袭,做出了怎样的准备。

他更不敢想,当他回到河东的时候,在这样可怕的损失面前,他是应该庆幸自己得以脱逃,还是担心自己落个众叛亲离、被留守的部将推翻的下场。

有很短的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山路了,完全是靠着亲卫的扶持才继续向前爬升。

可胸膛里的一把火已经在这昏暗中,一路烧到了喉咙口。

“唔……”

他强撑着,试图把这一把火重新吞咽回去。

幸好,后面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昭示着他很快就能脱离危险,回到安全的地方。

可也就是在这刹那。

“梆”的一声脆响,忽然轰鸣着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梆梆梆——”

“他在此地!”

“哪里走!”

“……!”

郭太仓皇地抬起了眼睛,看见这天,突然就亮了。

不!应该说,是在刹那间,周围的火把忽然就纷纷点燃,举起在了他的面前,以至于他那愕然且惊慌的视线,竟像是撞进了一片火海当中。

从只有奔逃亡命的寂静到一片人声鼎沸,好像也只需要一个瞬间而已。

“怎么还有一路兵马在此地!”

郭太张了张口,却只在心中发出了这一句呐喊。

他其实不应该这么惊讶的,先有吕布那一路骑兵,后有张燕在山中的拦截,就算此地再有数百人堵截搜山,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是敌军在运筹帷幄之下的布置。

但这遽然的变故还是有如一记重锤,直直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火灼,像是猛地自外间寻到了彼此呼应的温度,烧得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耳中也是一片模糊……

只隐隐看到,在那明红的簇拥当中,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身影,遥遥看向了他,变成了拦截住他性命的断龙石。

在他前方,还有一个小喽啰……

孙轻得意地跳了出来,也终于将那句之前没能喊出来的台词说出了口:“喂!我们已在此地等你多时了!”

“来,你有什么话好说?”

孙轻惊喜地搓了搓手,愣是没想到,他都和陛下说什么他们这路最难遇到敌人了,还真能抓住一条大鱼。

从郭太的打扮和周围众人的态度中,真是一点也不难认出他的身份。

他就是那贼首!

孙轻心中骂骂咧咧。

就这人还敢来打劫他们黑山军,觉得他们派遣了人手往河东,河内的后方会空虚得任人欺负?

不知道吧!

陛下英明神武,早在这进攻盐池的计划提出后,就已断言不能让吕布和张燕负责统领此行人手,让他们都留在了后方。

嘿,这郭太再如何是个人物,难道还能同时应付得了张燕和吕布的人手吗?

不过要他孙轻说的话,这两人也未免太不小心了,居然还能让郭太有逃脱的机会。要不是这逃命之路上也还有他们黑山军的数支队伍把守要道,说不定真能叫郭太逃出生天。

只可惜啊,此人既无决策的英明,此刻也走了大大的背运,撞哪儿不好,居然直接撞到了陛下的面前。

强弩之末的白波贼首,也没本事向吕布一般甩出一杆冷枪来!

他倒要听听,这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可下一刻,孙轻就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向了眼前。

……

周围,火光炽烈得像是血光,将郭太的脸投照得红黑斑驳。

火也突然真的变成了血。

在孙轻的视线中,只见郭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从容立于后方的天子,像是试图看清楚来人的样貌。但就在这一刻,一口鲜血猛地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变成了狂飙而出的浓烈颜色。

“噗——”

“郭帅!”

他身上没有中箭,也没有一道致命的伤势。只是蛰伏的内伤和病症终于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临界点,被突如其来的伏兵现身引爆。

可在黑山军面前,就是这撞上了陛下的亡命之徒蓦地满口鲜血,难以遏制地奔涌而出。

一尊本还庞大坚实的雕塑突然就被凿穿了要害,然后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紧接着,郭太没有给出对孙轻的回复,就已经倒了下去,也再也没能——没能再站起来。

“你……”

孙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惊变来得太过突然了!

目睹这一切的人,无论是己方还是敌方都没有反应过来,郭太就已经死了。竟像有一支无形的箭矢,贯穿了这贼首的胸膛,取走了他的性命。

而这箭矢的发出者……

孙轻动了动唇角,又缓缓地转回了头去,看向了郭太此前盯着的最后一个人。

刘秉其实也已经懵了,但他此前为了装作皇帝不敢失态,现在也像是惯性一般,在火光的笼罩里,保持着一派高人的平静。只微微动了一下眼帘,被夜风吹动了一圈眼中的涟漪。

孙轻的声音,终于在周遭突然重归的寂静中冒了出来。

“……陛下。”

……

孙轻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目光里满是欲言又止。

可刘秉觉得,他不说,简直比继续说下去还要有杀伤力!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好像包含了太多的意思,也被周围的黑山军士卒理解出了更多的意思。

因那一声“陛下”,一双双转来看向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只是先前黔首庶民看向天子的敬重,还是……

哎呀,这误会大了!

【作者有话说】

刘秉:我没有啊,我没动手!!!

孙轻(小声):我跟你们说啊,陛下他就只是那么一亮相,帝王之气摆出来,郭太他就库库吐血,然后死啦。

吕布:……对不起,是我走错路了!!!!!!

补充一个说明:白波贼首领郭太,大概就是这一年病死的,然后分裂出了四支队伍。

加更了两千字,明天回到日六。本章字数比较多,随机掉落50个小红包,谢谢追更的读者宝贝们。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刘备:也没人告诉我还有这些啊◎

不只是孙轻,是在场的大多数人,就差没把八个字写在脸上。

汉家天子,确有神异!

前有太.祖高皇帝的开道斩蛇,后有光武皇帝这位大魔法师的陨石天降,那完全可以解释眼前的情况了。

这白波贼子贸然进犯河内,意图前来劫掠陛下,简直是大逆不道。如今拼死逃亡,却还是撞见陛下,为此天子之气所慑,便当即吐血而亡。

真龙在前,岂容贼子宵小放肆!也算他命该丧生在此了。

该!太应该了!

“……不过您说,董卓怎么就不能被您的天子气运直接冲撞暴毙呢?”孙轻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难道是因为他更胖吗?”

刘秉额角一跳,竟不知自己此刻最应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后给出个合理的解释,还是该把当下的事情按照相对正常的方式解答清楚,以防将来他们真觉得自己可以这样杀人,然后来上一出“把陛下护到身前”。

他抬眼去看,周遭的烛火照亮了跟随郭太逃亡的亲随惶惶不安的面容,也照亮了郭太这不正常的面色与咳血情形。

刘秉顿时一惊。

有着现代防疫防传染病的经历,让他对这等情形远比他人敏锐。

“孙轻!让两个人捂住口鼻,手脚裹布,去查验他们的身体有无异样,再将那贼首的尸身即刻烧了,而后深埋。”

虽然不能排除此人有心肺的突发病症,但更不能排除,此人有放在古代最要命的痨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但这话落到孙轻的耳中,好像有着另外的一重意思。

他嚷嚷道:“快!陛下都这样吩咐了,还等什么!”

郭太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同行的白波贼早已吓得丢了三魂七魄,甚至没听到孙轻这话中带着的两个最重要的字。

黑山军又有着绝对的人数优势,直接将他们驱赶聚集到了一起,遵照着刘秉的方式确认他们是否有咳疾。

但为防万一,当一众人等下山的时候,这群人还是被单独关押在了一处。

当吕布和张燕抵达的时候,此地已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军营,将黑山与白波军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片。

吕布顾不上去问此为何意,拄着画戟跪地请罪:“是臣办事不力,让那郭太逃了。但陛下放心,他已损兵折将,就算逃回河东,那白波垒也绝无可能拦截住我等进攻……”

“等等,谁跟你说他逃了?”刘秉问道。

在二人来前,他已在营中小憩了一阵。先前眼睛被火把晃得眼睛有些发疼,此刻早已恢复了过来。自吕布看来,便是陛下还有闲情逸致地睡了个安稳觉,随后目光炯炯、气定神闲地给出了这个答复。

吕布惊道:“他不是……张将军说他拦截了两次,都让对方险险逃了。”

“所以,这不是撞到我这边了吗?”刘秉笑了笑,“两位将军劳苦功高,各自去歇息吧。”

吕布却没打算走。他连忙起身便问:“那这家伙现在何处?”

吕布义愤填膺:“您是不知道,他也太不当人了,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他的将领还在拼死应战,他倒好,转头就跑。若是这逃跑是为了且战且退,伺机寻找其他交战的机会也就罢了,但眼看他这后面乱成一团的表现就知道,他只是想逃回河东寻找自己的生路而已。”

他也逃过,但好歹这杀出的生路是他身先士卒来换的,哪像郭太,明明手下人才济济,却只用旁人的卖命,来换自己的逃生。

刘秉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已见不到他了。”

“陛下已将他杀了?”

“何止是杀了!”孙轻抢答道。

吕布和张燕都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为何陛下已平静了下来,孙轻却好像还沉浸在另外的一个世界当中。

在这张不大的脸盘子上,同时摆出了崇敬、激动、热血和……和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的情绪,总而言之就是还涨红着一张脸。

“这白波贼子贸然进犯,是为叛逆,在当下正该杀鸡儆猴,于是陛下毫不留情地将他给挫骨扬灰,弃尸山野了。”

吕布:“……啊?”

他怎么看不出来,陛下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张燕抱臂而立,打量了一番孙轻的表情:“你还有什么东西没说吧?”

孙轻笑道:“还是您聪明!”

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磕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真命天子之前,贼党竟能这样——”

他模仿着郭太奔逃遇上刘秉的场面,在陛下面前一个刹车,止住了脚步,佯装喷血而亡的模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又紧接着一骨碌爬了起来,扭头问二人:“你们明白了吗?”

张燕和吕布连连摇头。

这都是什么啊!

孙轻一个唉声:“哎呀,就是这郭太撞到了陛下的面前,被真龙之气所慑,直接就吐血身死了。我们一个人都没去动他,也没人用兵器暗箭给他一下,他就自己死了!我,我孙轻一个人,还有可能看错,在场的足有几百人之多,难道个个都不能在夜间视物吗?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他的尸体……”

“陛下下令,将他焚尸填埋了。此举,必定是不愿此事流传太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董贼若知此事,也必定要不顾后果征讨河内,那就与陛下希望我们在此间累积实力的愿望背道而驰了!”孙轻将他的猜测说得信誓旦旦,“至于那些跟随郭太逃亡的白波贼,或许同样为陛下所伤,便被单独看押起来,以确认他们性命无虞。”

刘秉捂住了额头:“哪有你想得这般复杂,我是怕他有恶疾会传染给旁人!”

孙轻转头就道:“陛下不必多说,我等坚信一句话,那就是眼见为实,您实在不用自谦。”

刘秉:“……”

真是完蛋。

当人已经形成了某种固有认知的时候,再想要将它扭转回来,需要花费的,可能就是数倍于之前的努力。

孙轻这家伙早已默认了他是皇帝,郭太也是死在他手中,而不是旧疾复发,那么别管刘秉如何解释此事,在他这里都只是稍加掩饰而已。更好笑的是,郭太的尸体被烧了,于是最后的证明也没了。

刘秉更是无奈地发觉,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皇帝再如何手无缚鸡之力,也因身为“天子”,就拥有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本事。这是常识。

孙轻的解释若是说给现代人听,必定会被嗤之以鼻,当作笑柄一带而过,可这一番斩钉截铁还有其他证人的说辞,落在张燕和吕布的耳中,就成了……

“唉呀!”吕布一拍大腿,懊恼至极,“此等场面,我怎么就错过了!”

他斗胆问道:“不知陛下可否再——”

再演示一次给他看看?

刘秉拂袖而去:“无聊至极!”

行至帐门边,他又止住了脚步,转头向吕布道:“吕将军若是还不觉得困倦,不如即刻带一支兵马翻山而过,去白波垒讨伐贼兵,也不必等到天明再出发了!这白波贼群龙无首,此刻必定在营寨之中等待首领凯旋,正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吕布抬步要追,被孙轻一把给拉住了。

“你疯了!”孙轻怒道,“陛下遮掩此事,也让我等有个对外去说的理由,就是不想只靠此等天命夺回帝位,我等知晓陛下有此神异也就够了,何必再做纠缠!”

吕布啧了一声:“我是这么没有眼力的人吗?我可不想被拖出去烧了!我是确实有要事禀告陛下。”

孙轻松开了他。

吕布迈着长腿急追而出,赶上了刘秉的脚步,“陛下!此番和白波贼交手,俘获贼兵和马匹不少,已移交司马伯达处造册记录,唯有一人,我想与陛下细说两句。”

这话题可算是正常了。刘秉松了一口气,问道:“何人?”

吕布答道:“此人名为徐晃,表字公明,乃是白波贼首郭太麾下四将之一杨奉的下属,不仅有一身好气力,所领数十骑也颇具章法。若无此人拼死阻拦于我,郭太绝无机会逃出生天。”

刘秉来了兴致:“他在何处?”

吕布答道:“也算他命不该绝,被我打断了一条胳膊,顺便砸晕丢下了马,捡回了一条小命,已被送回野王县救治了。若是陛下要对这群以下犯上的白波贼杀之后快,就当我不曾说过这些,若陛下有心留人……”

“难得奉先有惜才之心,此人的名字我先记下了。至于白波贼众,我另有安排。”刘秉颔首,对着吕布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吕布倒是被这夸奖夸得有些脸热,想到那贼首还是由陛下“亲自”解决的,就觉自己有些负疚感,连忙拱手恭送了陛下。

可人一走,他又忽然一拍脑门:“且慢,什么叫做难得我有惜才之心!我吕布一向有惜才之心。”

那徐晃既无霸王之勇,打不过他,又不似张燕孙轻等人,占了那救驾的首功,先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他放心得很。此人又确有几分忠义气性和两板斧子,正是他们如今要助陛下重回帝位所需助力。

要是真能为陛下所用,他心中也高兴!怎么就成了“难得”了?

“你还是少在背后说两句吧。”张燕慢吞吞地从营帐中走出来,从吕布的背后提醒道。“陛下颇有神异,谁知能否听见你说的话呢?我看你还是想想另一个问题吧,要带多少兵马去进攻白波垒。”

吕布狐疑:“为何是问我?你不去?”

这进攻白波垒确实和进攻为官兵把持的河东盐池不同,他吕布不必担心董卓那边做何反应,只管清扫这一众余孽即可。但为何张燕说的只是他吕布带多少兵马?

张燕低垂着的眼神里闪过了刹那的忌惮与后怕,开口答道:“吕将军不会觉得,同属黄巾出身的黑山军吞掉了白波贼,继续在陛下麾下壮大,是什么好事吧?”

他是个混不吝的悍匪,但起码比吕布有脑子!

这围剿白波残部的事情,不能由他来做,起码,不能只由他来做。

张燕摆出了这种态度,吕布也不跟他推辞。

次日日过正午之前,他就已带着一路兵马,抓上了三五个倒戈的白波贼做向导,一路杀奔贼营去了。

那留守于白波垒的胡才与韩暹守营守得懒散,满心等着郭太带回好消息,如他所说,让众弟兄“过个好年”,却不料等来的,竟会是吕布这尊杀神。

胡才于乱军之中被杀,直到吕布清点士卒与俘虏的时候,才被人翻了出来,搁在吕布的面前。

而那韩暹则仓皇带着士卒想要撤离,自白波谷撤向并州,却被吕布自后方一箭贯穿了心窝,死得不能再死。

白波贼自失去郭太这位龙首后,又接连死完了下面的四位将领。

一时之间,众人噤若寒蝉,只得无比乖顺地跟着吕布收拢部众,交出了武器后在白波垒中面壁,等待陛下随后的安排。

吕布也随即派遣了斥候,将这好消息送回了河内。

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赵云也带着另外的一条好消息,来到了刘秉的面前。

刘秉几步迎了上去,迫切发问:“此次出兵死伤如何?”

赵云心中一暖,答道:“陛下大可安心,河东守军多年间粮饷不足,本就疏于备战,盐池之地,还有守军监守自盗,令下方士卒多有不满。我等兴兵前来,宣告弃械投降者不杀,只三次冲阵,就已尽获其中精锐!余下士卒也已大多为我等收捕,关入盐池军营之中,等待陛下发落。”

“好……”也就是说,这盐池已归他这位冒名的大汉皇帝所有,刘秉喜道:“好!明日朕便亲自往河东走一趟,且看看这盐池所产,够不够供应朕之兵马!”

白波贼被兼并入军中后,他的部将人数陡增,偏偏又不是能凭空制造出军粮的时候,只能另辟蹊径地换取食粮了,但愿这盐池别让他失望。

“辛苦子龙和文远了。只是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需得劳烦你明日随我一并走这一趟。”

赵云抱拳应道:“在所不辞!”

见刘秉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赵云转身退下,在门边重新捡起了自己的佩剑与长枪,预备在军中稍事歇下,却在刚越过一道营门的时候,见到了孙轻和赵谦。

这两人一见到他,就是眼前一亮,满脸都写着“热情”。

“你们这是……?”赵云无端地后背一凉。

孙轻却已一把搭上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口:“陛下一定没和你说过,你错过了怎样的场面,对不对?”

赵云困惑地问道:“什么场面?”

孙轻顿时就乐了,意识到,他又多出了一个可以分享陛下杀敌传说的人:“来来来,让我和你从头说起,就从——郭太这白波贼在你们走后欺软怕硬,准备征讨河内说起。”

……

刘秉真是服了孙轻这个传播大使了。

次日他与赵云一并启程上路前往河东的时候,就觉自己的身上时常有一道打量中透着敬佩的视线。年轻的赵云显然还不太明白,要如何藏好自己的情绪,在被刘秉抓包后,面露几分尴尬。

“……子龙有事相询?”

赵云连忙回道:“不,只是觉得,陛下确有天命加身,也合该回去执掌天下。”

刘秉叹道:“那也得先把这盐池的情况弄明白了再说。”

这盐池坐落于山中谷地之间。

当刘秉与赵云抵达的时候,稳重如张辽已清扫完毕了交战的痕迹。

剧烈的南风也已吹散了此地的血气,只剩了一股混杂着盐卤的咸苦味道。

刘秉拉紧了风帽,谨防假发因固定不牢而被吹走,目光扫过了盐池湖畔的房屋,见那一排坐南朝北的屋舍间,隐隐能瞧见几处开敞的窗户。而在窗户背后,有着一颗颗小心向外窥探的头颅,像是在观望着他们的举动。①

“那是此地的劳工。”张辽为刘秉解释。“只是此地的军饷都被克扣成性,这些劳工的工钱也拖欠多时了。”

刘秉点了点头:“晚些让人把账目核算清楚。先帝欠下的钱,我为人子,自当为他补上。”

他的目光从房屋落在了近处的盐畦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地经营管理不善,他总觉得此地的盐田畦地开垦得格外简陋,起码和他穿越前参观过的“古法晒盐”场地相差甚远。他认真地伸手比划了一番,发觉这畦地,只是将盐池的水经由水沟,灌入了畦地当中,随后就是靠着此地近乎酷烈的南风,将水分蒸干,变成其中几处池子里结晶出的盐卤。

刘秉原本还想试试,这样晾晒出的盐卤品质如何,味道如何,但看着这个草率到连过滤流程都没有的场地,他又停下了脚步,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转头向张辽吩咐:“叫人往白波垒走一趟,让奉先把那边的白波贼送到此地来。”

“不对,”他又忽然改口,“郭太等贼人授首,余下的就不必叫河东贼了,就叫……河东盐工吧。”

张辽应声而去。

刘秉又向赵云道:“去问问此地的盐工和守军,有没有会算账或者识字的,若有这样的人才,即刻带到朕的面前来。”

“是。”

目送着赵云匆匆离去,刘秉又叹了口气。

原谅他把“人才”的标准定到了这样的低,谁让他现在确实是翻遍麾下,只见一片贼党出身的人呐!

要不是卞夫人是曹操的妾室,他都想问问对方会不会清算账目了。

咦……等等。

刘秉想到这里,忽然目光一亮。

他竟忘了,除了近在河内河东的人,此前卢植让孙轻送来的消息里,分明还告诉他,有另外的一个可用之人。

而此人,应当已在赴任的路上了!

……

刘备勒住了缰绳,惊疑不定地看向前方。

他从幽州南下,凭靠着公孙瓒赠予他的骑兵和盘缠,并未遇上流寇,一路行来太平。途经冀州时,还曾与一路同样是前去上任的官员遇上,也就是与被授予渤海太守官职的袁绍擦肩而过。

袁绍知他是因卢植的缘故得到授官,多提醒了他一句。袁绍说,河内河东乃是是非之地,若要在河东立足,就需和黑山军打好交道。尤其要紧的,是摆明自己的立场。

比如说他袁绍,因与董卓闹掰逃离洛阳,还以良言相赠,就得到了张燕的尊重,赠予他了一批精兵,护送他北上。

反正与洛阳有一河之隔,刘备要想将那河内太守的官职做得长久,不如多骂董卓两句。

刘备不想因此给卢植招来祸患,只对袁绍敷衍了两句。

但在继续南下的沿途,他心中没少就此事思量盘算。

与黑山军的关系,与这位名义上的“恶邻”的关系,确是他最先需要考虑的事情,不过也得等他抵达河内的官署再说。

刘备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得到这样的一个职务,想来,黑山军也是不知道的。那么,他们这一行人要穿过河内抵达河东,应当不难办到。

可为何——

此刻前方必经的关隘处,竟有一支兵马驻守!

其中一位年轻人远远向他们看来,催马而至,在靠近之时仿佛端详了他许久,有若确认了什么形貌特征,突然加快了速度。

而在他的后方,那一众兵马迅速地围拢了上来,仿佛绝不打算让他们轻易走脱。

刘备面色如常,心中却已打起了鼓。

他后方同行的关羽与张飞,更是各自无声地握住了兵器。一旦刘备开口,他们便即刻发作,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在此刻,那年轻人的声音已经迎面而来,却好像不是一句怀有敌意的话:“敢问,来人可是河东太守刘备刘玄德?”

刘备心中仍有疑惑,却也应声答道:“正是!”

赵谦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可算把你们等到了!算算路程你们也该当到了,愣是让我在此地守了三日,才看到你们。”

司马朗最近被那一堆的名册账目压得喘不过气来,别提多想要这个迎接河东太守的任务了,可惜啊,陛下觉得他是个宰辅之才,又怎么可能让他休息。

还得是他的日子舒坦。

现在还等到了人,圆满完成了陛下给他的任务。

见刘备迟疑着翻身下马,赵谦也连忙跳下了马背,迎了过去:“河东白波贼作乱,已在十日前被平定,陛下已令我等将这一众贼寇迁移至河东盐池之中。只是此地的诸多事务,没有你这位河东太守在,处理起来多有不便,就等着你来了。”

刘备被这一连串的话砸懵了:“且……且慢!你刚才说,陛下?”

陛下在洛阳,怎么突然管上河东之事了,还非要他这个河东太守在场!

他来此的沿路想过种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有这样的重要。

赵谦一愣:“卢公给你的信中不曾提及吗?你这太守之位,是卢公在内、陛下在外,一番里应外合之下,给你谋划出来的。怎么,你竟不知此事?”

刘备:“……”

啊——那他还真不知道呢。老师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刘备:我!到!底!应!该!知!道!什!么!!!!

刘秉:知道我是皇帝。

刘备:……

①河东盐池因为南风太猛了,这边的房屋古代是坐南朝北,不是坐北朝南。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玄德,朕候你多时了!◎

刘备的心中在这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从卢植突然想到了远在幽州的这个倒霉学生,到卢植信中的语焉不详,再到他还没抵达河东就已经被人成功蹲点……

所有的想法都迸开在了电光石火之间。

刘备依稀有了一个猜测。

但在没弄明白对方的来意之前,他又不能将话说得这样死。不然说错了话,既丢了老师的脸,也丢了他这刚刚上任的河东太守颜面。

他答道:“我自右北平来,老师书信送往辽东不便。”

赵谦“哦”了一声,脸上似有恍然:“右北平——是了,路遥地远,必是因董贼苛刻,怕信件被劫,不敢说得那般详细。但卢公愿为我等内应,你又是他觉得可信之人,自有匡扶汉室之志,是我等的同道!”

刘备:“……”

是这样的,他刚从乡下回到洛阳周遭,能不能稍微给他一点适应的机会,不要上来就扣一个“匡扶汉室”的名头。

不然他自己虽有大志,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只能试探着岔开了话题:“尊使方才说,卢公在内、陛下在外?”

敢问,这话是不是,说错了???

向来只有陛下在内朝臣在外的说法,怎么在他这里就反过来了。

赵谦又是一愣,但想到刘备已说了他不知此地实情,连忙向他解释:“刘太守应当已听说洛阳这边的情形了,那董贼入京之后肆意妄为,废立天子,可这由贼子立起来的皇帝,怎么能真的叫做皇帝呢?当然只有先前的那位陛下,才能叫皇帝!”

“先前那位……你是说弘农王?”

“是,也不是。弘农王是弘农王,陛下是陛下。”

赵谦的一句话再次让刘备迷糊了。

幸好这一次他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向刘备解释:“陛下当日被宦官挟持外逃时,因董卓将至,先令人乔装改扮成了自己的样子,逃亡在外。那董卓果然狼子野心,行废立之举,何太后已性命不保,若是陛下仍在洛阳,此刻还未知如何。所以弘农王只是弘农王,于我等而言,陛下就是陛下!”

是能凭借着天子之气,震死那河东白波贼首的陛下!

“……”刘备又沉默了。

他从未听过,有什么说法是皇帝因为恶贼将至,来上一出金蝉脱壳的。

这全然不合常理。

也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当先想到的策略。

但赵谦似已察觉到了他脸上的疑虑,向他丢来了下一句话:“若非如此,我黑山军为何会停下游荡迁徙,扎根于河内,先后两次截获董卓兵马呢?那吕布吕奉先一度杀死丁原作为投名状,向董卓卖乖示好,又为何会弃暗投明,为陛下征讨王匡叛贼?若非陛下希望遁逃在外时有汉室宗亲为倚仗,又为何将你给找出来,与卢公里应外合定策,将这河东太守的官职交予你手?此皆陛下所为啊。”

刘备:“……”

这每一个问题,都让他不知道如何来回答。也都信息量太大了!

他努力压住了心中的种种情绪,问道:“那么敢问,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姑且忽略掉他本能觉得不太对的地方,只说赵谦的这一番话,这位“陛下”好像很有本事的样子。这位被派来接人的使者在太守面前也不落下风,侃侃而谈,没堕了“陛下”的颜面。

赵谦不知刘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用“头一个认出陛下衣着的功臣”身份,稍显挑剔地端详了一番刘备和他随从的模样,答道:“陛下已先往河东去了,请几位随我来。”

赵谦翻身上马,刘备也与关、张等人重新坐回到了马背上,重新启程向东。

见那先头带路的使者已行出了一段距离,关羽收到了刘备的信号,向前一步,与他并辔同行。

“以云长看来,此人话中有几分可信?”

刘备迟疑了一阵,唯恐是自己方才直面那一番话,于是当局者迷,先将这个问题抛到了关羽的面前。

张飞也凑了上来:“大哥为何不问问我。我看那小子肯定有话没全说,保不准就是有鬼!咱们远道而来,还是提防着一些好。”

关羽看他一眼:“先问我,自然是因为我是河东人士!”

他是早年间犯了事情才逃难到幽州去的,有了这样的缘分认识刘备。

如今他们几人又从幽州回到司隶,人生地不熟,只能尽量凭借早年间的经验来推断些东西。

要问,确实应该先问他。

张飞接受了这个理由,嘴上却还有几分不服气,发出了一声轻哼。

刘备打了个圆场:“自然是你二人都要问的,只是一个个来,莫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赵谦就已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刘备似在与下属商议,他又不好在这个时候效仿孙轻,去科普一番陛下的“丰功伟绩”,干脆转回了头。

刘备微松一口气,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紧张。

大约是因为今日听闻的种种,都已完全打乱了他的准备。

关羽安抚道:“大哥虽未见过陛下,但天子自有天子的气度,旁人是装不出来的,如今距离洛阳也不过咫尺,要向卢公求证料来不难,又何必担心呢?”

只是倘若这朝臣在内、天子在外,是一句真话,大哥这河东太守的位置,不好做啊……

刘备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越是机遇,也就越是挑战。

他心中暗想着可能见到的情形,也不忘打量了一番前面领路的赵谦和其随从,发觉这些人虽然自称黑山军,却不似他早年间征讨黄巾时所见的那般无序。虽不算个顶个的健壮,但也瞧着有几分好力气,便先在心中高看了他们一眼。

中道扎营歇息时,又见有一路骑兵途经。

刘备挑起帘帐向外张望,见这路骑兵短暂地停下,与赵谦交谈了两句,又再度分开。那为首之人虽在渐合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也依稀能辨认出,正是一派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模样,不由又是暗赞一声。

眼见此景,他对于赵谦所说的情况,更多了一分相信。要怎样的贵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将领效命呢?大概不会是等闲之人。

又过一日的赶路,众人终于抵达了河东地界。

刘备也有些意外地发觉:“咱们不是先去安邑府衙?”

关羽瞧着这已然偏向往南的行路趋势,冒出了个猜测:“该不会是往盐监方向去的吧?”

赵谦闻言,目光一亮,打听道:“壮士来过河东?”

关羽不打算向他托底,答道:“昔年偶有途经。”

“原是如此!”赵谦道,“我们此行所去,正是河东盐池所在,陛下如今就在——哎,张将军!”

刘备循声而望,见赵谦又与远处行来的一支队伍打起了招呼。

他们这一行人驻马停下,那边的队伍便一步步靠近了过来,也慢慢让人看清了这是一支怎样的人马。可不看还不要紧,一看之下,刘备便忍不住眉心一蹙。

只因他看到,那为首的将领看起来端正持重,麾下的骑兵队列齐整,打一照面间就能看得出训练有素来,就算是放在公孙瓒的白马义从面前,也不显逊色。

可在他们后方跟着的,就宛然是一伙难民,不仅大多衣着褴褛,面色青白,其中还不乏妇孺老幼,竟像是被这一众凶悍骑兵驱使着被迫前行,来到了此地。

刘备与关羽张飞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已然身处虎穴,紧绷着面色看向那跳下马来迎向赵谦的人。

赵谦总觉后背有些发冷,又觉大约是自己想多了,向张辽问道:“吕将军的剿匪办得如何了?”

张辽答道:“河东贼子群龙无首,听闻陛下愿在河东为他们提供吃住,保他们过冬,只需来盐监做工,或是在河东垦荒造田,都已弃械投降了。这不——”

他指了指后方:“这是押来的第一批盐工,第二批就在后方十余里处,今日也能抵达。只是……咱们的粮食是不是有些不太够了?”

因有外人在场,张辽将后半句话问得轻些,只确保赵谦能听到。

赵谦也便低声回他:“且待送至陛下面前再说吧,陛下总能有办法的。”

张辽刚欲再说,忽被赵谦一把抓住,拉到了刘备的面前,“来来来,我为你二人介绍。”

“这位,”他指了指刘备,“是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卢公的高徒,正要前去面见陛下。”

“这位——”他指向了张辽,“这就说来有些话长了。”

他向刘备介绍道,“他曾是并州的武猛从事,一度不幸为董卓所驱策。何太后为董贼谋害之时,陛下领我等前往河边告祭,誓师立志,恰好遇上了他渡河而来,直接抓了个正着。正是太后有灵,赠予陛下的臣子。”

张辽向来沉静的表情都险些裂开了一道缝。介绍介绍他也就算了,有必要把这话都说出来吗!

偏偏这赵谦和张燕这群黑山军混久了,察言观色的能力时灵时不灵的,起码现在就没看出张辽的困窘,用吹嘘的口吻说道:“也就是这位张将军,带兵速克河东,替陛下夺回了河东盐池。”

刘备:“确是一位出色的将领,只是不知——”

他看向了众人的后方,仍想就此事得一解答。

赵谦一拍脑门:“先前竟忘记和你说了!你这河东地界上有一路贼寇,名为白波贼,平日里屯兵于白波垒,往复奔走于河东和并州之间,以劫掠为生。这一批贼党,本该是你到任后前来清剿的,但陛下已先令将领为你扫平了这处隐患,除掉了一大四小合计五位贼首,解决了这盘踞的祸患。这些,就是原本归白波贼统辖的流民。”

“陛下觉得,他们平日里协助白波贼劫掠,不事正业,迟早也要为贼寇牵连,着实不妥。眼下贼寇授首,他们也该当迁作河东的良民,便由张将军他们带领送来这盐监之地。陛下说,到时候你往自己的政绩上写一笔也就是了。”

刘备尴尬地抬了抬唇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发现因为又一个意外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有点难办到这件事。

什么叫做,“你往自己的政绩上写一笔也就是了”?

这种东西也是可以送的吗?

但想到这一开始的河东太守官职,也是被人内定从天而降,他又不知道,这清剿河东白波贼的任务被人提前完成,是不是都不算大事了。

他拱手向张辽行礼道:“先前不明内情,险些误会了将军,是备失礼了!”

张辽看他一眼,眼神恍然:“我似乎明白,为何陛下要令卢公在朝中促成你来河东任职了。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各自公干交了差事,某再来认识一下刘太守。”

他转身就要回到队伍当中去,很有几分北方人办事的雷厉风行。

赵谦连忙送了张辽两步,顺便低声问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张辽简短回道:“方才他看我的表情有一点不对,估计将我当成是打家劫舍,还强征百姓入伍的人了,但又没草率地出来喝止。听到你说的话后,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还是认真向我致歉。这样的人,应当是陛下需要的治理河东良才。”

赵谦其实还有点没听懂,但见张辽有了成算,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便转回到了刘备的面前,“那咱们先行一步,速往盐监去见陛下?”

“正该如此。”刘备答应道。

又听到他身后,传来了张飞的一声嘟囔:“要这样说,这位陛下人还挺好的?”

刘备沉默地叹了口气。人好不好不知道,他这河东太守好像是来得太晚了些。

……

那河东盐湖的入口处,已因刘秉的到来,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军营。

既是为“朝廷”兵马驻扎所设,也是给那些即将到来的“白波贼”提供一个临时落脚的场地。

刘备闻着风中的盐卤味,趁着赵谦转头带路的空当,稍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抚平了赶路中被压出的几道褶皱,随后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不知是不是距离他前来河东赴任的真相一步步近了起来,他已提起了心弦,一阵紧张。

但赵谦这带路人又突然间停下了!

还是停在了一位不修边幅的年轻人面前。而这人,显然不会是早早等在盐池的皇帝。

刘备本欲出口的话又一次憋在了喉咙口。

“你在这儿做什么?”赵谦疑惑地看向孙轻,见对方直着眼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与先前到处宣传的样子大相径庭,忙不迭地发问。

“呵呵……还能是为什么?”孙轻翻了个白眼,“陛下又和那老监头吵起来了,我想帮陛下说话,然后这两人说的我听不懂,只能出来透口气。”

“你还用听得懂什么?”赵谦不太明白,“这盐池是天家私营,陛下的东西!谁人能有胆子和陛下争执!你直接用他在冒犯天颜骂回去不就行了。”

“那也得陛下让我这么做吧……咱们这位陛下可真是,该算清楚的地方算得清清楚楚,要求也高得吓人,有时候又非要不顾身份和人论道理。”孙轻一边说,一边又笑了出来,“理解不了我说的意思?”

他瞥了眼赵谦的背后,看到后面探出了三个脑袋,还各自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顿时跳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赵谦连忙解释道:“河东太守和他的部将。”

“原来是你们到了!”孙轻面露喜色,“走走走,一边走我一边和你们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倒要看那老家伙现在要如何说我们缺一道官家手续!”

关羽有些疑惑地往道旁看去,总觉得此地和他离开河东时相比大有变化,问道:“这外围的盐畦呢?”

孙轻摆了摆手,答道:“别提了,陛下觉得此地出产的盐太粗也太苦,不如上贡的井盐精细,和盐工商量着改一改制盐的办法。到这里为止,我还是听得懂的。”

他伸手一指,示意道:“你们看,那条是引水的沟渠,先流入这片盐畦里,但陛下说,若是从这里就开始晒盐,岂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在盐中了,哪里是给人吃的东西,于是下令让卤水一步步流经这三个大池,每个池中停留一阵,等卤水变清后再通往下一处。”

“贵人也太讲究了!”张飞脱口就道。

孙轻揉了揉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张飞这话听来耳熟。又恍然意识到——这正是他初见陛下的那一日曾说过的话。

不过现在不同了,他是陛下的忠实臣民,怎可让人这般诋毁陛下。

他将眼一挑,喝道:“怎么说话呢!陛下希望河东盐池的盐卖出了好价,供给军中吃用,既未劫掠也未害民,讲究一些也是应当。不仅要在这里……这里陈什么降的,还要用前面的盐板拦截过滤一道,才到了最后的盐畦当中。”

但再后面的东西,他就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那老盐工不理解陛下为何要将淡水引入盐畦,陛下就在和他吵什么【滤花纳】的饱和溶液析出,说这是常识,入大学之前都要学的。

哦,所谓的入大学之前都要学的,可能说的是陛下进太学读书之前的宫中私教吧,反正他这俗人是没听过,老盐工也没听过。

已眼看着吵了好几日了。

也不知道这群老盐工的脖子是不是要比别人硬一点,眼神也比旁人不好使一点,在陛下那等威武凛冽的气势面前,居然也敢为了盐的产量而出言相争。

要他孙轻来办的话,干脆就将人饿几顿,必定老实了。

可陛下却说,等到白波贼众来到此地,还需要这些老盐工来带着新人办事,不靠着真本事将人收为己用,让这位老盐工带着其他众人诚心办事,将来可就有的麻烦了。

孙轻强忍着为陛下拔刀的冲动,又觉这样较真的陛下才是他愿意誓死追随的人,只能退到外面来了。他眼不见为净!

“喏,就是那边了。”

他停下了脚步,指向了其中的一方盐畦。

刘备打眼望去,就见一名年约二十的青年挺着脊背,负手站在田垄之上。

在他面前的盐池之中,有个肤色黑赤的老者正弓着脊背,几乎将脸贴到了地上。

盐池谷地之中剧烈的风吹得人眼睛发疼,连带着今日还算和暖的日光都少了几分温度。

但这老翁衣着单薄,只脚上裹着油布,却好像浑然不觉寒冷,又往盐池那浅浅的水面上凑了凑,想是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那青年旋即向一旁伸手,便有人将一把铲子递到了他的手中,再被他一掷,插在了盐卤池水当中。

“五日,我答应过你,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只需要五日,现在答案如何?”

刘备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青年眉眼温厚,却又带着一缕锋芒,让这张金尊玉贵中养出的面庞不容人亵渎、直视。

而在他的面前,那一度呛声的老翁已闭上了嘴,一把抓起了一旁的铲子,狠狠地从硝板之上铲出了一大块的盐,堆在了水上。

冷淡的日光照在这一片析出的粗盐上,泛着一层远比平日所见粗盐更为白亮的光。

那老翁伸手,在指尖点了一块盐沫,慢慢地放在了嘴边,忽而惊声:“苦味果然淡了许多!”

“不,不止是淡了苦味。还比之前剔透,精细。”

刘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甚至在一瞬间驱散了此地的冷意。

像是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视线,猛地转过头来,也看到了远处的数人。

在辨认出了他们的特征时,刘备只觉看到了那青年眼中一抹迫人的闪光,随后便见他依然含着那一缕笑容,迈开了脚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还间隔十步之远,他的声音已抵达了耳边。

“玄德!我早从卢公处听闻你姓名,今日终于等到你了!你可知道——朕候你多时了。”

刘备忽然有些手脚不听使唤,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皇叔,你被骗得好惨啊皇叔——

出门在外要多长个心眼啊!!!

但毕竟我们这个野生小朝廷挺像模像样的,是吧?

第30章 第三十章

◎社交达人的绝佳妙用◎

候……候他多时了吗?

那年轻人一改先前和老盐工说话时的较真,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热情得让人有些手足无措。

现年也才不满三十的刘备,绝大多数时候打交道的都是县衙官员,如公孙瓒这样的边地守将已是其中翘楚,对于眼前这位被沿途种种证明了不凡的“陛下”,已天然有了一阵敬畏。

更别说是得到了这样的欢迎。

他也确有龙章凤姿、帝子皇孙之象!

哪怕是在这盐田谷地的风场之间,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异常一丝不苟,扬起的轻快笑容里,混着几点太阳的闪光。

纵然身着便服,也看得出他身量挺拔,血气旺盛,从面容到双手俱是保养得宜,是一等一的贵公子气度。

刘秉抹去了面上被风扑来的盐粒,一把抓住了刘备的手:“玄德可有收到卢公的消息?”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自己先在心中咚咚打鼓,唯恐卢植写了什么东西,把他给卖了。

但想到卢植上一次都未就着玉佩一事向孙轻发问,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又压下了这须臾间的忐忑。

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试图证明自己认识洛阳贵人的信件,阴差阳错地促成了刘备来自己的地盘,这话说出去,他能吹一年!

相比于他手底下的张燕、吕布、司马懿等人,刘备更是活脱脱的一座道德高地,看起来别提多有安全感了。

再说了,他赌一包盐巴,刘备没见过真正的刘辩。所以刘备开口的第一句不是“你不是陛下!”而是——

“您……您真是陛下?”

刘秉心中暗笑一声,面上却是忽然收敛了笑容,发出了一声沉痛的轻“唉”。

“卢公信件果为董卓监视,不能提及再多。若你前来此地见过张燕张将军,就应当知道,月前,是我将昔日卢公对我提及的玄德过往写入信中,假借你的名义,将一封报平安的书信送到了洛阳,提醒卢公,可将你调来此地。”

“哪用张将军!”心直口快的孙轻直接扯着大嗓门从后方喊道的,“此事我能证明!”

赵谦更是不甘落后:“陛下为怕信件字迹被董卓发现,还是让我代笔的。”

刘备眼神一震:“……”

说通了,全说得通了!

为何卢植会说,【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哪怕卢植自己知道这其中的内幕,起码从董卓的视角,这才是全部“逻辑通顺”的事实。

为何卢植又会说,让他和黑山军交手不可硬碰硬,还要听司马朗的建议。那赵谦在来时已提及过,司马朗如今正在陛下处任职。

纵然此时此刻,他的理智仍然告诉他,卢植其实没有必要和小皇帝说起太多与他有关的事情,他刘备的分量也是微乎其微,可当一切的疑惑都在此时串联向了真相,得到了解答,话中刘秉口中说出来,也就莫名有了可信度!

他来时路上的种种疑问,也都暂时丢在了脑后。

“陛下——您,您真是受苦了。”刘备下意识地便已回握住了面前这位年轻人的手,眼神中流转着动容,以及溢于言表的忧虑:“只是臣才疏学浅,不知能否帮得上陛下。”

“为何玄德会有这样的疑虑?”刘秉眼神真挚,声音恳切。

谁看了都得觉得,这实在是一幅感人至深的君臣相认、宗亲相认的场面。

就连同在此地的孙轻,一面觉得陛下对刘备的待遇也太好了点,着实令人嫉妒,一面又想着,只怕陛下等待一位汉室宗亲前来接应已等了太久,有此表现又不过是人之常情。

“玄德当然帮得上忙,姑且不提你此刻这河东太守的身份——”

刘备可太帮得上忙了。一位有能力的汉室宗亲,别管是不是血缘上远了一些,只要站在此地,就是在证明皇帝身份的真实性,让他刘秉的小命多了一层保护。还有……

刘秉道:“卢公和我提过,说你当年向他求学时,虽家世不显,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交友广博,人际通达,这是何等的本事?朕身处洛阳皇宫富贵地里,不觉这有何必要,可如今落魄至此,不知要如何才能召集群雄重回帝位,玄德的能耐就至关重要!”

刘备一时哑然。

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一位已被他认定为天子的人口中说出,震撼得让人瞠目。

这话又极有可能是卢公昔年在教授陛下时说出的。

其中应当有卢公为引导陛下向善,用了一些夸张的描述,也被陛下牢牢地记住,于是在置身困境时头一个想到了他。

他却还在怀疑陛下的身份,这是何等的不该!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老盐工忽然在此时跳上了岸,向着刘秉冲了过来,“陛下您看,按照您的这个法子,咱们应当还有两种方法改良这新盐,一个是外面淡湖水的分量,一个是这结盐巴的硝板的品质。您的说法是对的!”

他满面懊恼,也不知道是在懊恼自己之前为何要与刘秉争执,还是在懊恼,为何皇室中流传着其他的造盐之法,却敝帚自珍,不让河东盐监学习此法。

幸好眼前的这位陛下来到了此地。

刘秉并未因为和刘备的交谈被人打断而气恼,伸手扶了一把脚下踉跄的老翁:“那就劳烦你再多试探几次了。趁着冬日真正来临前,此地应当还能结出四到五批盐,对不对?”

老盐工连连点头:“是是是。”

刘秉侧过头来,又向刘备问道:“玄德既已到任河东,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刘备已觉一阵热血涌上了头顶,斩钉截铁地答道:“愿为陛下效力。”

“来——”刘秉毫无架子地抬手示意,“去那边详谈。”

“那你们也和我来吧。”后面,孙轻也向关羽和张飞道。

见这带路的家伙一派悠哉散漫,活脱脱一从良贼匪的样子,张飞一边跟在他后面走着,一边在心中暗暗腹诽。

待得二人被孙轻带到了一处池畔小屋,让他们在此地暂且歇息,张飞在坐榻上左右挪动了两下,还是跳了起来,凑到关羽的身旁低声说道:“先前大哥和那陛下的话,我有些没听明白。你比我多读得两本书,你说,大哥有没有遭人诓骗。”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早年间全凭直觉趋吉避凶,也凭直觉认了刘备,现在他直觉地有几分不妙的预感,仿佛已然进了贼窝。

可听关羽发问“刚才为何不拦”时,他又答不上来了。

他懊恼地重新坐了下来:“我见大哥与那位相谈甚欢,就连官职都是对方给他谋来的,怎可胡乱开口?再说了,我向来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士大夫,但也知道,何为敬重君子,鄙夷小人,这陛下行事,倒也能当一句君子!那我也该……敬重一下这位陛下!”

他又不是好赖不分的人!

“那不就得了吗?”关羽撑着膝弯,目露沉思,“若有不妥,咱们再行应变就是!”

但都已到了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何来的人胆敢假冒皇帝。最多就是这位陛下既然已是名义上的废帝,董卓重新册立的弘农王,站在他这一边,而不是另一个皇帝身边,会否危机重重罢了。

显然,刘备不怕这样的挑战。那他们也不怕。

当关羽和张飞再度见到刘备的时候,见他眼有微红,似是一度与那位落难的陛下相对而泣,可除却这一点,已只剩下了踌躇满志。“云长、翼德,咱们有一桩大事要做了!”

这是陛下交托给他的,第一件重要任务!

……

“郎君——”一名家仆匆匆跑过草木葱茏的庭院,停在了正在修剪常绿盆景的主家面前,“范郎君到了。”

身着襜褕绣衣的男人披着一件大袖鹤氅,不显衣着臃肿,却因身量高挑而更添几分飘逸。闻听这通报,他慢条斯理地应道:“请他进来。”

被称为“范郎君”的男人同样衣着体面,只是因他脚步匆匆,行动带风,怎么看都少了几分风度,更是上来就夺了对方手中的剪子:“卫伯觎啊卫伯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收拾你的这些花木,我要见你一面怎么就这样难呢?”

卫觊,也便是男人口中的卫伯觎从容不迫地答道:“卫氏家学如此,经营书画者,戒骄戒躁。”

范璋无奈:“那你也得看看如今河东的情形啊!”

“先前——是那董卓驻扎在此地,一听咱们卫、范两家,是河东望族,就上门来要什么军旅安置的费用,咱们同这群凉州人说不通,给他们些东西,让他们见好就收,也就算了,总比那伙白波贼上来就抢要好。这董卓眼下也去了洛阳,为难别人去了,但怎么走了个董卓,还来了另一路贼人!”

眼见卫觊神情淡淡,范璋更是来气,“哎呦,我知道你要养望,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出仕,给你卫家争一个前程,但你能不能吭两句声?到时候麻烦找上门,你还想用言辞说服他们不成?”

卫觊总算正了正色:“近来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弄不明白出兵的都是谁的兵马之前,我不想贸然行动。我又不是死人,真到了河东有乱、卫氏有难的时候,难道我还能继续在这里悠闲栽花吗?”

“行了,进屋坐坐吧。”

屋中因有客人莅临,早已点起了暖炉与熏香,侧面避风的角落窗户半开,让烟气能透入院中。范璋落座之后,便有仆从端来了热汤送到他的面前。

范璋低头抿了一口,“还算你有待客之道。”

不仅有待客之道,也不是真已超然物外,要去做神仙了,只是办事要比旁人谨慎些。

河东卫氏不似范氏富贵,但以儒学传家,又长于书法,自落户河东以来已经历了数代,便当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河东人,却也更需要筹谋着每一步。

卫觊瞧见了范璋仍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想到了近日的种种通传,沉吟片刻,说道:“范兄也不必如此,若有交战,必定先在河内地界,而非河东。”

“可这河东——”

“河东之地,堪配图谋的也不过是三件东西。一是白波贼的兵员,已被人尽数吞下,也不知黑山贼是得了何人指点,用出了一招诱敌之策,也真给他们办成了。”

范璋忙问:“另外两样呢?”

“一是河东世家的私产,一是那盐池所出的盐巴。但此事,他们做错了。”卫觊向他分析,“若是他们只劫了仓储便走,或许还能说,是旁人所为,可这群原本活跃于河内的悍匪竟是直接强占了盐池,挑衅皇权,董卓身为太尉,有数个理由可以调兵征讨,我们也可以理所当然地敷衍于他们,拖到朝廷发兵之时。”

范璋若有所思地点头:“照你所说,确是以不变应万变最佳。可是,咱们跟这连盐池都敢劫掠的悍匪说不明白话,若是他们提剑打上门来——”

“你无私兵私产吗?坞堡坚固,存粮甚多,闭门不出也能撑上数月,届时早粉出个高低来了。”卫觊笑道,“再者说来,真到了无可奈何之时,我们有狡兔三窟,让出点利益又何妨?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我们多得是办法对付。”

还有一句话,倒也不必摆在台面上说。他族中兄弟迎娶了大儒蔡邕的女儿蔡昭姬,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蔡邕总不会对河东情况视而不见。听闻近来董卓为显示亲近士人之态,对蔡邕礼重有加,那么蔡邕若要救女,董卓也该有些表示。河东乱不起来。

“郎君——”

卫觊刚说到这里,忽有一个报信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他应了一声,便有一仆从托着一封书信入堂,送到了他的面前。

卫觊抬手接信,微微蹙眉:“这是谁的信?”

仆从答道:“送信的人称,是奉了河东太守刘玄德的命,前来邀请郎君过府一叙!”

“刘玄德?”卫觊先是疑惑,又忽而恍然,“早闻有人接下了河东太守之位,竟在此时到了!”

范璋扯了扯嘴角:“这人也真是走了背运,什么时候来不好,非要在这个时候到。黑山军刚劫了盐池,我看也不会让这位太守过得太舒坦。”

卫觊沉默了一会儿,眼光快速地扫过了手中的这封信,直到一声轻笑响起在了堂上:“范兄,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这位刘太守,刘使君,有点意思!你且看看——”

范璋接过信来,就见信中写到,他刘备知道,河东邻近之地有贼寇横行,既得陛下与老师卢公器重忝居此高位,自然不敢懈怠,唯恐出了岔子。在从辽东起行赴任之前,他向同门公孙瓒借了一批护卫,又得中山大商资助了马匹,还有两位武力非凡的兄弟助阵,总算平安抵达了府衙。

久闻卫、范二氏为河东之望,想请二位作为表率,往府衙相会。商议一番要如何抵御贼寇。

范璋抬头,急切地问道:“怎么说?你去不去?”

卫觊从他手中重新将信取回,端详着信上敦厚而稳健的字迹,回道:“去,为何不去?”

若是这河东太守只知向他们求援,那他必然不走这一趟。若是他大言不惭想要讨伐黑山贼,他也羞得与此人为伍。

偏偏刘备在话中说得明白:

他虽出身不高,但师从卢植,和他们这些士人乃是一方的。

他颇有武力,起码能够自保,还有兵马相随。

更重要的是,他没头脑一热,说出什么大话,只说“抵御”。

那这位新来的父母官,就能够见上一见。

卫觊向随从招了招手,示意他去打探一番,刘备书信中所言是否为真,也很快得到了答复。刘备抵达府衙时,确有一批北方人模样的精兵护送,还有两位武将模样的兄弟一同出入。

“走吧,去瞧瞧此人,是否能替我们遮风挡雨。”卫觊起身,鹤氅如羽,端的是一派沉稳持正的样子。

倒是这位刘太守让人有些意外。

当卫觊和范璋应邀而来时,这位刘太守正着常服,斜靠在院中新建的一方栅栏边上,见两人通报入内,忽然一把抓起了栅栏中的其中一只土鸡,哈哈笑着将它交到了一旁的张飞手中,竟是散漫得让人吃惊。

范璋脸皮一抽,忍不住问道:“太守这是?”

“哈哈,”刘备迈步上阶,示意二人同来,顺口解释道:“这是从辽东带来的特产,那边民风剽悍,所吃之物,也要有趣一些,比如这鸡肉,要吃斗鸡的,让两鸡相斗,赢的上擂,输的上桌!我初来乍到,邀请二位前来,总要有个待客之道,亲手抓出今日宴饮的主菜。”

他容貌算不得拔尖,但说话大方,举止不俗,加之笑容可掬,让人说不出的有亲切感。这解释也有趣得很,立刻让范璋放下了戒备。

范璋与卫觊落座,又听刘备道:“二位有所不知,今日这主菜在辽东有个说法,说是能治百病,令人精力旺盛,不易衰老。我起先也不信这个,但少吃了两口后,又觉其中确有门道。”

范璋一听就笑了:“若如太守所说,这也不过是一盘斗败了的鸡,何来这等神异的功效。”

刘备卖起了关子,“话不是这样说的。二位且待这菜肴上桌,再品也不迟。”

他说话间,举起了手边的酒杯:“刘备不才,能任职河东,与两位有幸相识,该当先敬一杯!”

范璋连忙回敬:“您是新到的父母官,该由我们敬您才对。”

刘备瞥了眼对方的神情,却又分明瞧见,他很吃这一套。

当被陶盅盖着的主菜上桌之前,因一方礼让,一方接受着追捧,又有三五杯水酒下肚,此地的气氛已是热络至极,哪里还看得出只是刚刚认识的样子。

范璋已有些微醺了,见菜至面前,笑着开口:“玄德年纪不大,却好生会说话,难怪能得青云直上。就算这鸡肉不若你说的神异,我也——嗝。”

他打了个酒嗝,惊讶地看着那露出来的鸡肉,只见这鸡肉通体金黄,泛着一缕咸香,与平日所见的大不相同。

“此为盐焗鸡,是一位贵人传授的做法。”

刘备心中暗喜,陛下将御膳的做法告知于他,放在这河东士族的面前,果然也能唬得住人。

那范璋和卫觊举起了筷箸,夹下了几条盐焗肉来,放入口中细品,有些讶异地发觉,这肉虽有些咸,但无寻常湖盐常带的苦味,反是香气更甚,宛然不是凡品,与他们平日所食的炖煮之物相比,又多出了一份筋道。

有没有刘备所说的延年益寿功效姑且不论,此物的滋味甚是出众。

“此物——”

刘备将身子向前探了探,似有几分迫切之意,打断了范璋的开口:“我知二位都是风雅之人,不谈金银财物,可这河东地界贼寇横行,我身为太守,却不能不考虑阿堵物,供给士卒吃用。想敢问二位一句,如若将此延寿之物售于河东诸名门,能得几分利?”

若是没有先前的交谈,范璋必定觉得,这太守满口黄白金银,着实俗人,把目的说出的也太早了一些。

但刘备是个妙人,又是个在卫觊口中所说应当为他们遮风挡雨之人,他只是想做个买卖弄些钱财,不是要来抢他们的东西,又有何难?

范璋和卫觊对视了一眼,见对方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睛,以表认同,当即拍着胸脯就道:“何必说什么售于河东诸名门,我二人就可将玄德的这些东西全给买了!”

“此话当真?”刘备举起了酒杯,惊喜异常。

范璋被这双眼睛里的感激看得飘飘然,一并举起相应:“这是自然,若是玄德不信,我与你签个买卖的合约又如何?此物……”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道:“此物何价?”

刘备道:“一斗八十钱!”

“这……”

见刘备期许地瞧了过来,范璋猛地笑道,“哈哈哈哈是比寻常的贵些,但既有增寿之功效,也算不得多贵!”

刘备那院子里才几只鸡啊,全买了都只是从他手里擦点油水下来而已。他买!

于是酒宴之中,范璋和卫觊毫不犹豫地在刘备的劝酒声中,晕晕乎乎地签下了契约。

也便是在这时,他们瞧见有一人托着一尊餐盘,行到了堂上。

范璋奇道:“这又是何物?”

有盐焗鸡在前,他还真有点好奇,刘备还能拿出什么样的东西。至多也就是破财免灾而已,算不得大事,能认识这个朋友才更要紧。

却听刘备说道:“此非新物,而是方才那盐焗鸡的食材。两位如此待我,我又怎好隐瞒呢?这鸡肉能有这般美味的秘诀,正在此物了,也是我要售卖于二位的珍宝。”

珍宝?听闻这一句,范璋和卫觊连忙摇晃着站了起来,向着刘备靠近,也凑到了这“秘诀”的面前。

见他伸手,郑重其事地举起了那餐盘的盖子,而后,露出了其下一片洁白晶莹的——

盐。

咦,等等,怎么是盐?

二人还未反映过来,刘备就已一把揽住了卫觊和范璋的肩膀,笑声更是酣畅:“此为河东盐池新产出的上等好盐,以我看来,足可让人百病全消,延年益寿,若是一日不吃盐,要生大病的!幸得二位愿意慷慨解囊,不过也请放心,这一斗八十钱,绝不算昂贵……”

……

卫觊的酒突然就醒了。

【作者有话说】

卫觊:……

就问你们是不是良药吧。

——《论社交魅魔的另类用法·刘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