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三杯酒水,祭告黄河◎
“你说什么?”
张辽向来沉稳,现在脸上也裂开了一道难以置信的痕迹。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吕布早想有个说话的人,此刻没有即刻意识到张辽的异常,仍在说道:“我说,那洛阳城里的小皇帝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这黑山军中藏着真正的皇帝,咱们就是被他指挥着黑山军抓的——”
他话音一顿,不确定地问道:“等等,你是被黑山军抓的吧?”
张辽:“……是。”
不然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吗?
总不能是他来自投罗网,卧底牢房,预备将吕布救出去的吧?
吕布恨恨地磨了磨牙:“护持陛下的人手虽少,但还真不容小觑。若有人先告知我此事,我何至于与陛下为敌。可若再有一次两军对垒的机会,我绝不会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
张辽:“……”
他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竟让张辽有点分不清,这愤愤不平的样子到底是被黑山军算计所致,还是在气自己先前未看清洛阳局势,被董卓诓骗,还太早地认了个不顶用的靠山。
后者也理所应当。毕竟,吕布被擒后,那董卓非但不关心他“义子”的死活,还将并州军打发出了京城。
但此刻更重要的显然不是吕布的态度,而是另一桩事。
张辽皱眉急问:“吕将军,洛阳城中从未传出过皇帝不是皇帝的说法,你为何会有此断言?”
这也听起来太过荒诞了!
相比于皇帝身在黑山军中,难道不是黑山军随便找了个人来假装陛下更有可能吗?
虽然这后者也需要莫大的胆量,不是等闲之人做得出来的。
吕布将眼一瞪,对于张辽的怀疑很是不满:“当然是我看到了不少东西,靠眼睛推断出来的。”
张辽:“……”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还有些可信度,在吕布嘴里说出些和练兵打仗无关的事情,却不能怪他有些刻板印象,总觉没什么可信度。
吕布却很想说服他,又道:“我们姑且不论其他,只说一件事,你可曾见过皇帝陛下?”
张辽道:“只远远见过一面。”
吕布追问:“你觉得他彼时如何?”
张辽沉默。
他尊奉丁原的命令,在一年前来到洛阳,是为响应大将军何进的号召,屯兵于洛阳以北,平日打交道的都是北军五校的士卒,没有什么见驾的荣幸。
不,他不仅没怎么见过现在的皇帝,就连喜欢阅兵扬威的先帝也因缠绵病榻,并未接见过他们这些边军强将。
唯独一次见到天子,就是皇帝被宦官挟持外逃,他也随队搜捕追击,遇上董卓的西凉军护送陛下归来。
他在队列外侧,只远远听到,天子乘坐的车舆中有哭声传出。
“这不就对了吗?”吕布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哪有汉家天子是这般风仪的,说出去岂不为人笑话!”
张辽理智反驳:“可按照你这样说,先帝也不似汉家天子……”
这位闹出来的笑话,要多得多了。
吕布一时语塞:“……”
但他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难得敏锐地借着监牢中的光亮,看到了张辽脸上已浮现出的一缕狐疑,知道那绝不只因他说的一番话,“那你应该见到,黑山军中的那一位了,是不是?”
这一问,还真把张辽给问倒了。
他低垂着目光,回忆道:“我其实没有正面看到他。交战来得太突然了,并州军本就折损过半,只可智取行事,处在绝对的劣势。我当时全部的想法都是要扭转败局……”
“但,我确实远远看到了那个人。”
在一众灰扑扑的士卒当中,一个身着孝服的人有多醒目,已无需多言。
河内扬起的风沙,也挡不住那一抹素色跳入眼底。
他并未亲自参与到战场之中,只是作为发号施令的人漠然地看着战局发展,而从张辽彼时被擒获扣押的角度,仅能看到对方的素衣飞扬,仪态从容。
也正是这一位,做出了将他押向野王县、和吕布关在一处的命令,像是一位举重若轻的领袖。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吕布所说的皇帝,也必定不是寻常人。
“……”
“当当当——”
“喂,你们两个别聊了,吃饭了。”
监牢的看守敲了敲栏杆,脸上挂着不情不愿的表情,把两个食盒推了进来。
见吕布一派桀骜地坐下,将食盒取了过去,一点都没有一点囚徒的自知之明,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说,你这个大个子是不是真觉得我们黑山军中缺你这一个骑兵将领?陛下给你好吃好喝的,又不是真要把你养得膘肥体壮了,再过几月当年猪宰了。”
“那是什么?让我上阵杀敌?”吕布自信反问。
别看他输在了张燕的手中,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本事。他这样的天才,到哪里都能混到一口饭吃的。
若是陛下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遁逃在外,有心凭借着天下仁人志士的拥戴杀回洛阳,总不能还在山中设伏吧?
董卓又不会乖乖跳到山里,挨黑山军的打。
那不还得是他这个骑兵头子上阵杀敌。
这几日间他虽困居囚牢,却从未被真正苛待,故而心宽。
等梯子到了,他就可以顺着爬下来了。
可他打开了手中的食盒之时,吕布又忽然有点不太确定了。
只见这掉漆的木盒之内一片素色,虽然也算荤素搭配,但乍一眼看去,只瞧见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白。
“这……”
“这什么这,近来有丧事,你还指望有红肉不成。”看守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番吕布的表情,更觉得此人和他们黑山军合不来。
“丧事?”
张辽低声提醒:“我离开洛阳的时候,何太后薨逝于永安宫中,疑似为董卓逼杀。”
可话一出口,吕布没转过脑子来,反而是张辽自己先愣住了。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餐盒,竟不知道自己是被吕布影响了,还是被交战后看到的那一抹孝服身影所影响,先给出了这样一句解释。仿佛他已然默认了,黑山军中的这位就是真正的陛下。
那看守听得张辽开口,倒是终于有了些好脸色:“就是这样了,陛下携亲随赶赴孟津遥祭太后,誓师明志,也算你运气不好,正好撞上了我黑山军中精锐出动,不过要这么说的话,也是陛下身负天命,才合该你落败于我们手里。”
“吃吧,别说我们亏待了俘虏。”
“天命吗……”张辽缓缓接过了看守递来的筷箸,心下沉思,竟不知该不该说,先前的交战里真有些看守提及的阴差阳错。
却忽听吕布抬高了音调:“什么意思,这是断头饭?”
看守都懵了:“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吕布:“不是你们说的吗?董卓杀了太后,那就是杀了陛下的母亲,陛下要誓师出征,总得摆上祭品,歃血为盟。三牲祭品,哪有董卓的义子摆上去有分量。”
张辽恨不得转头,装作自己从未和吕布有过交情。这都是什么推断啊?
那看守也干巴地啊了两声,终于被有些人的想法给气笑了:“我看陛下之前就不该给你这样的餐食!”
他还真当自己是年猪了!
……
无独有偶,此刻的司马懿也在向刘秉提起此事。
黑山军与并州军交战的场地已经过了简单的清扫,负伤的士卒也已在简单的包扎后决定了去留。整队完毕的黑山精锐眼看正要重新起行。
司马懿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向刘秉问道:“陛下让人招待好张辽与吕布,是觉得他们为可造之才,有收服为己用的机会?但既为囚徒,也该有囚徒的样子,否则平白让他们觉得陛下好欺负。我听他们说,也就刚刚擒获吕布的时候,饿了他两顿,随后又都不曾有过苛待……”
刘秉低头打断了他的话:“仲达无需担心,我对他们另有安排,与你所想的收服领兵有所不同。”
他转头登上了车乘,捋平了孝衣的褶皱,端正地坐于车中。
做完这一切后,刘秉心中暗道,果然装皇帝这种事情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在他习惯了聪明人自说自话这种事情后,也更明白如何用精简的答复,让手底下的人自己去想。
果然向外看去,就见司马懿已随之闭上了嘴。
孙轻仍有些不服,为何他们觉得,在安慰陛下这件事上,司马懿都比他办事妥帖,一见司马懿吃瘪,也顾不得别人说他在和一个小孩儿较劲,忍不住开口“提点”:“陛下有自己的考量,你问那么多作甚?”
可下一刻他就瞧见,司马懿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眼神中也是灵光一闪:“原来是这样!”
“啊?”孙轻愣了。
什么叫做原来是这样?
他都还没明白陛下对吕布张辽是何安排,怎么就被司马懿想明白了?
“你听说过熬鹰吗?”司马懿端着一张早熟的脸,向孙轻问道。
孙轻摇头。
“我也只是听说,但没真正见过,听说并州凉州这些边塞之地,多见熬鹰驯养之事。这第一步,就是捕获,随后要用脚镣和罩子限制鹰的行动和视力……”
孙轻若有所思,“你是说,这对应陛下在你们的建议下三次设伏擒获吕布,还非要将他关在最安全的监牢中,严防他逃走?”
司马懿说得头头是道:“再下一步就是不停摇动鹰的身体,让他清醒而紧张。”
孙轻嘟囔:“让他反复知道陛下的身份……”
司马懿:“然后要在鹰疲惫之中,对它投喂各种肉食,让他习惯主人的接触。”
孙轻疑惑地想了想他有两次去探看监牢的情形。他只知道他走不到三丈内,吕布就已警醒地跳了起来,仿佛手中若有武器,还能隔空取他性命,却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牢中安睡过。
嗯,他都看起来水肿了,肯定没有!
那么陛下的好饭招待,就反而成了他当下处境中唯一的安慰。
孙轻肃然起敬:“陛下还是陛下!”
但司马懿这小子的联想,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毒辣呢?
他又立刻改口:“去去去,你别随意揣测陛下,随后就知道陛下对吕布是何安排了。”
当下,也不是安排这囚徒的最好时候。
陛下丧母,还被迫“退位”,心情正坏呢,哪管得上吕布,就算要有所安排,要熬什么鹰,也是随后的事情。
……
他们先前的行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交战所耽误,待得众人抵达大河之畔的时候,天穹上的墨色已铺开了大半,只剩西面的赤霞余晖投照在流水之中,像是滚动着一层血一般的颜色。
刘秉走下了车。
孝衣加身的青年立于河畔,怅然远眺。身上的白衣也不知是被流水裹挟的夕阳,还是被云层里的余晖,涂抹出了一片斑驳的色彩。
孙轻牵马在后,向前望去,只觉对方的身影说不出的单薄与孤独。
但流水之上,又勾勒出了一线的邙山轮廓,恰被夕阳渡了一层金边,变得比白日里更鲜明了几分,像是轻而易举地托举在了陛下的肩头。
连带着,还有邙山之后的洛阳。
谁也不知道,当他在此地举目而望,却因董卓雄踞洛阳,不得越界而过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批同行的黑山军精锐,尤其是当头的一批都已知晓刘秉的身份,此刻也忍不住低声交流了起来。
“你们说洛阳百官都是怎么想的,就算明知道陛下在外,总该有对抗董卓的胆子吧,连太后都救不下来吗?”
“……想想董卓就是他们调去洛阳的,好像完全说得通。没当场把陛下也卖了,都得算他们有良心。”
“卖了就卖了,董卓都两次派人来河内讨伐我们了,有什么效果吗?说不准真已有人向他告密过了,要不然为何要废立天子!我都怕他知道了陛下在河内祭祀太后、声讨董贼,还能让他干出其他狗急跳墙的事情。”
“嘘,轻声些,陛下看过来了!”
“……”
刘秉确实已经转了回来。
侧面投照过来的日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形成了错落的阴影,竟让人难以在顷刻间辨认出他的神情。
唯有那双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极其明亮,像是被夕晖在其中点燃了一把火。
“诸位!”
刘秉振声而呼,让所有窸窣作响的交谈全部在此刻停了下来。
但此刻的他大约也无暇顾及这些士卒所想。
他的掌心,仿佛还有片刻回忆起了被人交托厚望时候的灼热。也正是这温度,让他将意欲出口的话斟酌又斟酌。
当他望向远山的时候,在想的也不仅是他需要多做一阵子假皇帝,而是他想起的一些历史。
董卓废立皇帝的想法,当然不是所谓的天子在外,甚至废立天子、杀害太后,都不过是他随后种种恶行的开端。
那是一段黑暗而混乱的历史!
他一个来自现代的人对于这个时代的苦难深感共情,想要最起码地去做些什么,又恰好能够做些什么,便必然要在今日明志号召。
当他开口之时,本觉说来晦涩煽情的语句,好像也如后方的流水一般,无比顺畅地脱口而出:
“董贼猖狂,为祸京师,杀良冒功,僭越三公,既有鸩杀太后之举,谁知明日如何。洛阳百万之众,不能摧折于此贼之手!”
“诸位都曾因天灾人祸而流离,聚集于张将军麾下,愤然起兵,求一个世道清平,如今朕也恳请诸位追随,杀董卓,复朝纲,光复汉室威仪,还清平之治!”
“朕与诸位同行,也将亲见百姓疾苦,日夜警醒,绝不敢忘!”
“……”
张燕眸光一动,在听到那“愤然起兵”四字时,忽觉一阵心绪复杂,仿佛是因头一次有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词落在了他的身上,竟有短暂的不适。
但从这白衣天子的面容上,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恳切,好像农民揭竿而起,在他这里真的不能叫做悖逆。
他来不及多想,已看到一杯薄酒被司马朗端到了刘秉的面前。
“这第一杯酒,为祭太后。”
刘秉面色沉沉:“太后于社稷有过,但为抗董卓而死,仍不失我汉民气节,不当死不得其所,更无葬礼送行!”
杯中酒水略显浑浊,但当倾倒在地面上时,又很快渗入了土地当中。
自孙轻听来,刘秉的声音始终沉稳,却好像在日暮的光影里,平添字字凄切。
但青年的声音不曾哽咽,也不曾停下,已举起了第二杯酒。
“这第二杯酒,为祭孙英。”
孙轻惊得又一次瞪大了那双小眼睛,蓦然惊觉,为何陛下要在他当日回来后向他问询,那个被董卓部将当街杀死的黑山军士卒,叫什么名字。
他当时魂不守舍地说,他叫孙英,因为恰好和他一样姓孙,多得了他照顾,才混到了他的手底下。
却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出现在此地。
陛下的语气更是没有半分犹豫。
让人实不难听出他那话中潜藏的意思。皇帝的生母应当受这一杯酒,遥表祭拜,一位寻常的士卒也该当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为大业先行,我当祭之。”
“第三杯酒——”
夕阳将这个单薄的身影拉长了许多。也恰逢归鸟入林后的寂静,让众人更能听清他的声音。
刘秉举杯:“我与诸君共襄义举,誓灭董卓,当,同饮此杯!”
……
士卒瞩目。
只见呼啸的秋风吹起了岸边燃烧的纸钱,像是一团团星火飞入空中,跳动在这一袭被风鼓起的白衣之后。
而白衣之下,是那一身,暂时无法出现于人前的龙袍。
【作者有话说】
orz,大庭广众不适合当场摘头发啊!画面太美不敢想象!假发问题后面解决,不急着现在,这头发后面有大用!!!秉秉会洗假发也会晚上偷偷摘掉的。
今天上班了来不及写太多,晚上努力多写点,明天六点更新。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刘备:我???◎
“昔日太祖高皇帝、光武帝都是白手起家,前有沛县豪杰相随,后有云台二十八将助力一统天下,都是天生的领袖奇才,咱们的这位陛下,似乎也有先祖风范,不逞多让呐……”
孙轻小声问张燕:“他什么意思?”
张燕瞥了一旁掉书袋的司马懿一眼:“自比开国功臣的意思。”
呵呵,也就是仗着他还是个小孩,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挨打,或者因为说大话被抓起来。
可仔细一想,他张燕当日如此果断地在刘秉面前一跪,抱着的想法难道和司马懿有多大的区别吗?那还是不要大哥说二哥了。
他今日见刘秉这三杯酒的誓师,心中又何尝没有震动。
啊,他果然是个慧眼识才的英雄,而且运气极好,在山中一抓就抓到了个天子。
风中星点残火倒映在涛涛河水之中,也随同夕阳的最后余晖,倒映在了有人递到他面前的杯中。
张燕接过酒杯,与陛下一样一饮而尽。
今日誓师明志,他日——必灭董卓!
……
“陛下……该回野王了。”
见士卒陆续归队,预备动身折返,向三里外的营地迁移,张燕驻足于河边一阵,看到铜盆之中的冥纸已将燃尽,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提醒。
可这一靠近他便瞧见,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张方才英姿勃发、令人敬仰的面容上,竟被江里迸出的月光,投射出了两道泪痕。
只是落泪无声,才并未被撤离的士卒看到。
“您——”
“无事。”刘秉草草抹去了眼泪,“有些想家了。”
张燕顿时恍然。
对这位陛下来说,除了早年间为了求个活命的好兆头,被寄养在外,几乎从未离开过皇宫,可如今因董卓缘故,“家”已变成了一个不再归属于他的地方,也是一个回不去的危险之地。
他先前祭祀太后所说,也只道“不失汉民气节”,是以帝王身份对太后的赞誉,而非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这桩桩件件凑在一起,在人前还能保持住帝王之相,人后又怎能不为之再痛哭一场。
毕竟,还是个年不满二十的孩子啊。
张燕欲语先迟,还是刘秉先抢了白:“行了,回去吧。有些事,就不必对外说了。”
“是。”
刘秉又哪能和他说,自己这“想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幸好,这汉代的水酒才不过三五度光景,喝上两杯也醉不了人,不会让他将什么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你愣着做什么?”刘秉回头,见张燕没随他挪动脚步,而是仍停在原地,有一瞬怔愣出神地望着最后一点火光。
张燕抬眸:“臣在想,臣如今,能不能当得起陛下一句心腹之称。”
刘秉的声音在渐起的夜风中,听来有些缥缈:“那就要看,张将军敢不敢认一句忠臣,而非如当日一般避重就轻了。”
江边风紧,余灰尽散。
……
倒是那洛阳城中的奉常亭内。
一跳火星猛地被风卷起。
刘协轻嘶了一声,被带刺的纸灰一烫,口中的祭词有短暂的停顿。
也借着这刹那间,他又向着后方同着孝服的官员看了一眼。
夜色已笼罩了此地,昏昏灯火里看不清众人的面目,只勾勒出一个个高矮胖瘦的剪影,像是迫近的鬼魅,让人无端有些害怕。
但他又觉自己该当口条清晰地念下去。
汉室何曾有过这样可悲的时候。
董卓不在此地,却让人限制了祭祀的时间。
原本这洛阳内城就无寻常百姓往来,入夜更显寂静,仿佛在此地不是由新君表达对先太后的哀思,而是在夜里点一把火驱邪。
秋日的寒意也如跗骨之蛆,攀上了双腿。
曹操忍不住挪动了两步,面上却仍是端正,让人瞧不出多少端倪来。
去岁,先帝成立西园八校,意图分薄何进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他一个有些宦官门路的被塞了进去,做了典军校尉。
可等董卓一到,别说西园八校了,北军五校都落到了对方手里,属实有些难捱。
但还没等他多想下去,忽然撞上了人,连忙退了回来。
曹操转头,就见趁着众人都在望向刘协各有唏嘘的时候,有一道身影悄悄摸摸地挪到了他的旁边,与他身旁的人换了个位置。
曹操一惊:“司马建公这是作甚?”
司马防以气声说道:“来找你曹孟德说上几句话,无妨吧?”
曹操:“……我若说有碍,岂不是辜负了司马建公当年对我的举荐之恩。”
司马防端正地站定,与曹操并肩。
曹操目光下移,无语地看到这位长辈的膝弯微微一低,仿佛他这样把脑袋高度再往下调些,能让此刻的谈话更不易被外人听到。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司马防道:“我听说,五年前王芬联合许攸、周旌等人谋逆,想要废黜,或者说是刺杀先帝,改立合肥侯的时候,因为许攸和你的交情,还找上过你,被你给拒绝了。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曹操愣了一下,答道:“我和许子远说,从古到今,废立皇帝都是天下间的不祥之事,就算真的要做,也是如同伊尹、霍光一般,衡量轻重、计算成败,怀着忠心,手握宰相大权,得到朝臣认可之后才做的。不能只看到他们做成了这件事,乍看起来好像还挺容易,就真觉得此事好办,该当效仿。”
司马防点了点头:“那你现在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曹操凝眸沉思,被视线中猝然擦亮的火光搅碎了目光中的平静,“……或许没有。”
他现在还是这么想。
董卓提出废立天子的时候,就是把自己比成霍光。
可姑且不谈他有没有霍光这样的辅政大权,只说他的行事作风,都谈不上和霍光有半分相似。
他连田延年都不如!
所以他仍不觉得董卓废刘辩而取刘协,用这个看似在挑选一位明君的方式立威,是一件壮举!
他声音虽轻,司马防却听得出来,这句话中是怎样的坚决态度。
他心头一喜,再度问道:“也就是说,倘若弘农王有机会重回圣人宝座,你还会支持于他?当然,如果他能胆子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曹操狐疑地往司马防的脸上瞥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已退到闲职韬光养晦的人,居然也能问出这样激进的一句话。
再想到他之前拦阻卢植的行动,曹操更觉,有点看不透司马防此人了。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忠君爱国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有意离京之时,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曹操眉头一拧:“司马公,此话慎言!董司空近来还令人寻我,看我曹操是个人才,打算封我为骁骑校尉。升官发财的前程就摆在这里了,我离开作甚!”
司马防连忙按住了曹操险些拔高的音量,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就是同你说这一句,没别的意思。”
曹操说什么董卓看他是个人才,这话还真不能算夸大。
他也看曹操是个人才啊。
司马朗和司马懿年轻,和那黑山军合作,勉强打了些胜仗,但谁知道黑山贼会不会突然又不想和他们配合了,还是该当另寻一路助力才好。
他在洛阳挑挑拣拣,就觉曹操合适。
过来重新混个善缘。
既然话已传到,为免令人生疑,他就先退回去了。
司马防一步步地挪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仗着众多官员站在夜幕的阴影里,竟未被多少人察觉到这趟往复。
今日此地的主角刘协,也已说到了最后一句。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呜呼哀哉!”
群臣闻言,纷纷掩袖痛哭,唉声不断。
随后就见天子被几名禁卫扶上了辇车,折返宫中。他们这些朝臣也各自散去。
一时之间,在夜色里只听得见匆匆的脚步声。
这套祭祀的流程就已走完了。
但谁也没想到,刘协从董卓这里争取来的小小退让,也只持续了这一晚而已。
次日的朝会之上,便有一封令群臣再度为之震惊的旨意宣读了出来。
董卓由司空改任太尉,决断天下军事大权,兼领前将军之职。
加节传,赐虎贲,赐斧钺,可剑履上朝,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加封郿侯,为关内侯之最。
他退一步,往前却何止走了十步!
“诸位这是什么表情?”董卓虎步逡巡,将朝臣的面面相觑收入眼底,心中冷笑连连。
他扬起大袖,坦荡宣告:“列位大可放心,我董卓虽然出身西凉,但也不是个只知磨刀的武夫,所谓礼贤下士,解除党锢,该做的我一件都不会少做!”
不就是拿到了好处之后,配合那些士人让出些利益吗?这等事情有什么难的!
李儒早已为他草拟好了对应于那名册的官职。
他升官了,其他人也应该一并开心一下对吧?
面对这句说不上来是妥协还是威胁的话,朝臣俱是缄默。
只有随后的一匹匹快马奔出洛阳,向四方而去。
……
颍川的荀爽收到了入朝为官的诏令。
弃官而逃的袁绍收到了封他为渤海太守的诏令。
未至洛阳就先退走的王匡受封河内太守。
还有……
一封拜官诏书几经辗转,终于送到了幽州境内。
……
“您往这边来。”
门童一见那道身着皂色袷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想到先前主家的叮嘱,连忙迎了上去。
揣手在袖的男人年约三十,眼见门童疾步而来,阔耳方面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意外。
这可不像他前两日的做派。
男人迈步入门,脚步抬起得快,未让那门童留意到,他脚下踩着一双方头履,而非更体面的人该穿的笏头履。
但打眼看去,虽是衣衫简朴,仍有一番别样的气度。
门童也不说主家着人邀请他到此是何要事,只将他接引到了会客的厅堂当中,奉来了待客的汤饮。
幽州天寒得早,男人今早低头见井中,竟已结了一层薄冰。此刻落座后热汤下肚,方觉因袷衣夹层略薄而生出的冷意,渐渐被浸透出来的热力驱散。
他刚搁下汤盅,忽听外头响起了一道爽朗的笑声。
初闻脚步,还未见人,一句话已先到了:“玄德,我今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刘备知是主家到了,连忙起身,拾袖向来人作揖,“公孙兄太客气了,只是……备实不知,有何好消息可言。”
公孙瓒哈哈一笑:“我在这右北平统兵,有好消息,当然是我先于你知道。”
他似是刚经过了一番策马奔驰,解开皮甲,只着短衣大袑落座,侧头问道:“玄德来投奔于我,有几时了?”
刘备道:“已有三月。”
他因某些缘故,辞去了下密县丞的官职,转到了高唐担任高唐尉。可惜冀州境内上官空缺,吏治不严,竟使贼寇横行,高唐也被攻破了。
刘备无处容身,只能前来投奔昔日一同求学的老友,在公孙瓒这里落脚。
看,相比于他这个兜兜转转仍无多少人手的家伙,公孙瓒就要发达得多了。
他早年间有岳父提携,在卢植门下进学数年后返乡,更是凭借勇武统兵破敌,步步高升,虽和边境乌桓的交手也算有胜有败,也杀出了名声。
公孙瓒身边一众精锐骑乘高头大马,悍勇冲锋,还得了“白马义从”的名号。
如今,这位中郎将就带着万余兵马,坐镇在右北平地界。
身份地位差距如此悬殊,也不怪公孙瓒的门童总把他当作上门来打秋风的。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
门童对他热络了不少,反而是一向大度待客的公孙瓒已上下打量了他数次,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门道来。
“……原来已有三月了。”
“公孙兄?”
“哦!”公孙瓒摆出了说正事的仪态,“有一封加官的诏书送到了幽州。”
刘备连道:“那确是好消息,该当恭贺公孙兄高升!”
他听说就在今年,在渔阳起兵作乱的贼子张纯因大势已去,遁逃塞外,又被自己的门客所杀,首领被送到了幽州牧刘虞的手中。
作为幽州长官的刘虞理当居首功,但公孙瓒也该当得到封赏才对。
这确是一件好消息。
虽然……这好像不必专程喊他过来说?
公孙瓒摇头而笑:“哈哈哈哈哈玄德啊玄德,早年间我就知道你人缘极好,多得义士相随,怎么不知道你离开学舍后,还和卢公存有联系,得他青睐!这种时候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愣了吧?”
“这升官的诏书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的,还是封你为河东郡太守这样的要职。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封老师的亲笔书信呢。”
刘备顿时惊得愣在了当场:“啊???”
公孙瓒在说什么?
他是睡醒了出门的,怎的听见了一句匪夷所思的梦话?
刘备的惊诧全不作伪,也让公孙瓒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居然不知道卢公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公孙瓒:举报了,老师区别对待!
秉:谁让你不姓刘!(理直气壮)
刘备:等一下等一下!发生了什么我还完全不知道!!
被提醒说明天上夹子,明天不能太早更新,今天也不能更太多,但是怕追更的读者不习惯改时间,明天还是继续晚上六点更新吧,不改时间啦。今天这更就字数少点了,明天保底日六。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刘备闻言苦笑:“实不瞒公孙兄,我都已有数年不曾和卢公联络了,谈何得到他的青睐。”
更别提什么得到卢公的举荐,获得官职!
还是什么,河东郡的太守。
他都要被这巨大的天降馅饼给砸晕了。
“昔年卢公在缑氏山中的学舍,往来学徒数十上百人,我彼时年少,尚不知轻重,只当在卢公门下开拓眼界、广交朋友而已,连卢公的亲传学生都算不上,更不谈心腹之说。这情况,公孙兄你也是知道的。”
公孙瓒:“……那卢公为何有此一举啊?”
总不能是因为刘备长得面善,他某日梦到,顿时想起了人来,于是信手送出了一个官职吧?
刘备也答不上来。
想到方才公孙瓒所说,他道:“可否让我一观卢公书信?”
公孙瓒将信递了过去。
刘备抬手欲拆,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此信随同诏书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就这样,非我所为。”公孙瓒出声解释。
刘备凝视着装信竹筒边缘疑似脱落的漆印,回道:“不,公孙兄是磊落之人,我托庇于此,看得清清楚楚,我未曾怀疑你。我是在想,以老师地位,尚且有人敢暗窥他的信件,他在京中的处境恐怕不妙!”
要按照这样说来,这个官职的请封另有门道。
他心存疑虑,手上却已拆开了竹筒,取出了当中的帛书,小心地展开在了面前,再是一惊:“我何曾写过信给卢公!”
只见那帛书的开头便道,“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
什么尽述志向?总不能是他梦里写的信吧?
又或者,这不过是卢公给他谋一官职的说辞?
刘备更加糊涂,只能看下去。但这封信实在是简明扼要,让人看到最后也没能得到个解释。
公孙瓒:“卢公如何说?”
刘备道:“卢公说,近来收到过我的消息,知道我这几年间并未空耗,志向不改,麾下还有了些合用的人手,因董太尉有心提拔士人,委任贤才,一改此前朝堂为宦官把持的不正之风,就想到了我,请我往河东任职。只是有两件事需得注意。”
他顿了顿,仍觉刚才那番话说出口,很是不真实。却还是往后说了下去。
“一是,河东为京畿通往并、凉二州的枢纽,如有贼子来犯,不可懈怠。二是,河东临近之地为河内,当下正有黑山军驻守,董卓兵马已败两场,如不可胜,不得强求应战。若有余力,请将河内温县司马建公家属接出,大儿司马伯达之言,有其父之风,可多听其谏言。”
刘备合上了书帛,“公孙兄觉得,卢公是何意思?”
公孙瓒:“……”
他读过书,但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些说话跟猜谜一样的家伙!
怨不得他和刘虞也合不来呢?
“……你就听卢公所言,抵达河东之后,问问那司马伯达是何情况吧。”
公孙瓒思量许久,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刘备点头称是:“也只能如此了。”
他自黄巾乱起,在涿郡募兵,参与平定黄巾之战,随后各地辗转,都没能混出个名堂。
这河东郡太守的官职如同一份沉沉厚礼,忽然压在了他的面前,既让他因卢公期待而欣喜,又觉一阵惶恐。
但再如何疑惑,也得先抵河东,再见分晓!
……
只是在他临行之前,幽州地界上又发生了一件,或者说是两件大事。
刘备的任职诏书先到,但幽州这里升官的,却不只刘备一人。
朝中皇帝旨意,或者说是方今正任太尉的董卓有令,以刘虞击退幽州叛逆之功,封为大司马,襄贲侯,同时,加封公孙瓒为奋武将军,蓟侯。
公孙瓒先前还因刘备加官而生出的几分嫉妒,顿时被他抛在了脑后。
甚至,他随即便在这右北平的军营之外,举办了一场庆贺的宴会。
酒坛陈列,满桌酒肉。
一时之间呼声震天,尽是欢愉的气氛。
可当面如重枣的男子站在刘备身边,向他脸上看去时,却见他虽端着酒杯,眉眼间仍有纠缠不去的疑惑。
“大哥似乎并不为公孙将军升官而高兴?”
“不,我为他高兴,但为洛阳局势担忧。”刘备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身边的关羽跟随他已有数年,征战间生死交托,情同兄弟,他如今骤然升官为一地太守,也不觉相处之中的规矩要有所改变。听他有问,也答得认真。
“那大司马是何等官职?位在三公之上,却多为虚设,只为一个名分好听。董卓入京至今也只将近一月,竟已自觉能当太尉重任。而他随后的封官,看似在响应士人之召解除党锢,实则也不过是在欲盖弥彰。”
刘虞是什么人?
汉室宗亲,仁德之名在外。
刘备在幽州亲眼见到,他是用怎样的怀柔手段,安抚边境的百姓,又是用怎样的恩威并施之法,与乌桓人往来。
这样的人得到嘉奖,理所应当。
但在董卓自领太尉后,把刘虞抬到了太尉上面的大司马名号下,却更像是在为自己的僭越举动找一块遮羞布!
稍显理智的人都会感到异常别扭。
关羽惊道:“若如大哥所言,这董卓岂不是一狡诈的豺狼?”
刘备皱眉:“我一向不喜欢对人妄加揣测,可如今我认识的两名仁厚长者,一位在洛阳处境堪忧,一位在幽州被抬为标杆,以证明董卓行事正当,就不可不疑。但凡事,还是等你我到河东后再看吧。终究还是要讲一个眼见为实。”
关羽刚想说,等抵达河东之后,他必定护卫在刘备身侧,忽被一道由远及近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从交谈中抬头,就见公孙瓒领着数人正向此地走来。
他脸上未见酒气上头,带来的风里却已全是北地好酒的气味,可见喝了不少,再一开口,更显兴致高昂:“玄德!我今日升官进爵,高兴得很,看你即将远行,去河东任职,再听卢公教诲,也当送你一份临行礼物!”
刘备拱手:“奋武将军太过客气了。”
公孙瓒一揽他的肩膀,笑道:“别叫什么奋武将军不奋武将军的,都叫得生疏了,虽是在外人面前,还是称我一句公孙兄便是。你若在河东干出了什么名堂,或许我还要仔细经营你这一路人脉呢。来!”
他将人带向了一边,已有数名侍从抱着箱子、牵着马立在此地。
公孙瓒指着说道:“都说人靠衣装,你刘玄德多年坎坷仍旧心性不改,我与你相谈甚是畅快,可旁人并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尤其是那些京畿的贵人!我以好马华服相赠,望你此去河东前程似锦!”
刘备心中动容,连忙还礼以谢。“公孙兄——”
“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不是说,既然已经各自升官,就收敛些脾气,别老与大司马结怨,但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必多说了,”公孙瓒摆了摆手,朗声道,“玄德,既然你明日便要启程,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不谈那些烦心事,只看此刻的尽兴。
刘备对公孙瓒这脾气也是无奈:“好,不醉不归!”
……
次日,一行百余人骑乘北地骏马,向南行去。
刘备顶着宿醉之后仍有些昏沉的视线,回头又向朝阳中的右北平看了一眼,这才调转了头,疾驰向那片未知的地方。
……
确实挺未知的。
比如说,刘秉就想不到,还能听到孙轻问出这样的问题。
“陛下,宫中的厨子真的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东西吗?”
也该说是因为刘秉和他们混熟了,要不然,孙轻也不会将这种探究的话问出口。
“我昨日问司马懿那小子,他说陛下吃不习惯我们这里的肉菜也很寻常,比如宫中有道名菜叫做羊胃脯,是把羊的胃在滚汤里煮,用末椒姜粉调味,然后暴晒成干,就成了一种特殊的肉脯。香料昂贵,咱们可弄不起。”
孙轻目光发亮,这种过盛的好奇心,和自当日誓师之后愈发明显的忠心,让刘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那只是有些人的爱好。”
反正他没听过,也不感兴趣!
这都是些什么啊!
黑暗料理吗?
但想想这个时代还没有炒锅,这种神奇的羊胃脯因为取肉的部位特殊,还用了诸多昂贵的香料,会成为宫中名菜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对于他这样一个后世人来说,是完全想不出这也能叫一道菜,还是御菜……
为了防止再有人用食物这东西来烦他,甚至暴露出他从未吃过御厨菜品这个事实,刘秉决定来个办法一劳永逸。
呵,互联网时代里出来的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这所谓的羊胃脯,虽是稀罕之物,但仅有稀罕,却缺了雅致。宫中名菜之中,我唯好一口开水白崧。”
孙轻连忙追问:“那是何物?”
“便是用鸡、鸭、豕、瑶柱等物炖煮两个时辰以上,滤过汤汁,以鸡茸吸附油花杂质,直到汤汁清亮通透,只取汤汁,再取白崧细嫩的菜心,浸入汤汁之中,这就是开水白崧。”
孙轻:“只取汤汁,菜名也叫白崧……那,肉呢?”
刘秉的表情已自带了答案。
什么肉?肉是不吃的。
孙轻不明觉厉,大为震撼。
刘秉拍了拍孙轻,“下次仲达再找你说这种东西,你知道该怎么回了吧?”
孙轻连连点头:“知道了!”
他可太知道了。
就这么说吧,陛下的心思别乱猜,因为司马懿虽然家世尚可,但也是个“村夫”!
“行了,知道就好。”
刘秉瞧见张燕朝着这边走来,似要寻他,顿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抽身的机会,抬步迎了上去,问道:“是我让你打探的河东盐池的事情有眉目了?”
张燕皱着眉:“还未,是另一桩事,需由陛下拿定主意。”
刘秉心中一下咯噔,顿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是比孙轻的询问更麻烦的,还发生在了眼前。
他刚摆脱了这一边,又被另一面的问题给缠上了。
他整顿了一番思绪,道:“……说吧,发生了何事?”
张燕的表情有些古怪,似准备随时观察刘秉的面色,决定他的态度:“半月前,往洛阳方向打探消息的斥候来报,接连有数匹快马向关东各地而去,可惜我们没能拦截下来任何的一匹,也就不知道这其中夹带了怎样的消息。”
“此事,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了吗?”刘秉有些奇怪,“按照仲达所说,这应当是董卓老贼为了博取名望,给各地士人加封官职。颍川荀氏八龙之一的荀慈明被征调入京,就是这个缘故。”
“可现在有了下文!”
张燕急急答道:“方才斥候来报,有一路兵马向河内而来,沿途百姓被告知,此人将要上任河内太守。而他不是别人,正是王匡!”
刘秉:“……”
这名字真是让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究竟是哪一号人物。
原来是那个给他助攻过,一度被张燕以为是来接应他的何进大将军部将。
结果这位仁兄听到了洛阳的变故,生怕出了什么事会让他性命不保,掉头就走,还被张燕拉踩了一通,说他绝不是“陛下”的忠臣。
怎么又卷土重来了?
“董卓不怕此人和他叫板?”
张燕摇头:“姑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只说王匡此人,确有名士之称,得到此职位也在情理之中。臣只是在想董卓此举的目的……”
刘秉这位皇帝在这里,王匡还是他舅舅的部将,董卓就一点不怕王匡懒得管董卓的委任,直接来投奔刘秉,然后把河内,变成黑山军名正言顺占据的地方吗?
还是说,董卓早已让人收买了王匡,就等着他佯装来与刘秉接触,实则暗藏杀机,准备伺机除掉刘秉。
反正在名义上来说,刘秉已从皇帝变成了弘农王。既然假的已被禁闭于宫中,真的也该消失,才能确保不会掀起风浪。
那也不能怪张燕开始阴谋论,揣测董卓的毒辣!
围坐在一起的众人听得张燕分享这消息和想法,各自面色凝重。
唯有刘秉的凝重,不是因为王匡来意不明,而是神游天外地在想,这群人真是太能猜了。
董卓必定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这号人,更别提什么派人暗杀了。
他说不定就只是单纯地想要王匡和张燕这两路人马打起来,给他至少除掉一路祸患。
多么直白的用意。
但话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
见众人在相继的揣测后,默契地看向了他这位陛下,刘秉心中斟酌完了说辞,开口道:“何必将事情想得如此复杂呢?”
他此刻仍旧孝服在身,更显眉目清朗,尤带一份肃杀。
“将李邵拿下那夜,我就已经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局势危殆之下更该如此!无论王匡只是借委任之名来此与我会合,还是真接下了董卓的拉拢,意欲对我不利,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他绝不能见到王匡!
见到就要露馅了!!!
“所以陛下是要将他解决,以防河内同时有两路兵马盘踞?”司马懿张口问道。
但这次,他刚坦荡地说出杀人之言,又先自己将它否定了:“不对,由我们出兵不妥。王匡此人身上,毕竟有朝廷敕封的河内太守官职,张将军却只是平难中郎将,职所不在河内,擅杀太守即为叛逆!这于我们大大不利。”
问题不在他们做出这事后的名声。反正有陛下在军中,他们行得端坐得正。
司马懿在意的,是干出这事后所衍生出的问题。
董卓刚刚用分饼式的授官拉拢士人,这当中总有几个看不明白局势的人,愿意替董卓老贼出兵讨伐河内。
以他们如今的兵力,若是来一路解决一路尚且好说,若是被群起而攻之,还被董卓指为冒认陛下之名,会出大事的。
刘秉否道:“错,不是我们出兵,而是另派一路董卓的人马,把王匡吓回去!”
“董卓的人马……”司马懿恍然,“是了,吕布虽然战败,身上的官职可还在呢!还有那个,董卓义子的名头。若能说服他出战,要更合适得多。陛下高明!”
刘秉哈了两声。
这叫什么高明,这叫排除法而已。不是他们去,当然就剩下了吕布去。
再加上,他早在想,到底要如何处理吕布的去留了……
……
当又一次当当声响从监牢栅栏处响起的时候,吕布抬眸看去,竟见站在此地的不是那送饭的狱卒,而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位——
“陛下!”
他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顿时让隔间的张辽牙齿一酸,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对方,他这一喊,就活像是把猜测给坐实了!
哪有这样直接把自己的老底全给掀翻的。
可吕布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已站起了身,目光炯炯地看向监牢之外。
刘秉被这眼光看得后背发毛,说出的话却仍是气定神闲。
“吕将军,我有一笔账,想要与你算上一算。”
吕布:“……两军交锋之时杀人的账?”
“不。”刘秉答道,“两军交锋,各有死伤,本属寻常,你不知河内情况,为董卓所诓骗,不得已进军,难道能怪你吗?并州士卒也是我大汉子民,折损于交战之中,我也心有不忍。所以我要算的,是另一笔账!”
吕布目光一定,向前迈出两步,“那么请您说来。”
刘秉招了招手,司马懿立刻抱着一沓文书走了过来。
“你念给他听。”
司马懿道:“将军在此监牢之中,一日食粟米二斤,按照粟米一石值二百二十钱计,一日约为四钱。每日食肉四斤,合算六十钱,食菜三斤,合计六钱。一日之内,吃用米粮折算七十钱。张将军所食略逊于吕将军,约为四十钱。将军麾下士卒食肉不多,每人每日十钱……”
吕布听得头昏脑涨,万万没想到刘秉说的账还真的就是“账目”:“且慢,这是何意?”
见刘秉示意,司马懿说道:“按照汉律,劳工每日负盐行三十里,值工价12钱,若每日只按士卒所食,可结余二钱。将军现欠餐食费用一千四百钱,只需七百日劳工便可还清。”
吕布:“……?”
等,等一下,这计算方式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平日里吃多少,现在牢房中也是多少。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处境?
什么叫做——“只需七百日劳工”就可还清?
“为何要以劳工抵债!”他脱口而出,“我军中战马军资尽可……”
“此皆为战没所得,为何还能算是你的东西。”刘秉冷声说道。
他都已经没和吕布计较交战中的损失了,那战利品当然都是他的,尤其是那一批战马,被他吃下去了就别想让他吐出来。
他还要努力装皇帝呢,怎么能没有骑兵。
吕布:“……”
他哽塞了一下,又反应了过来,继续辩驳:“不,不对,肉食昂贵,我也可捕猎抵债。”
“笑话,有猎物在河内地界上,难道我们不会自己捕吗?”刘秉再度打断了他的话。“去岁三辅大旱,百姓饥饿,连野草都不会放过,猎物又有多少?”
这话一出,吕布顿时就被问倒了。
可这两年的劳工欠债压在他头上,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天降卖身契!偏偏他现在仍为阶下囚,也说不出什么欠债不还的话来。
张辽轻声咳嗽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臂膀,暗示吕布。
吕布顿时反应了过来优势所在,重新开口,为自己再争一争:“但陛下以好吃好喝供给于我,难道不是希望我能弃暗投明,为您所用吗?布虽惜败于黑山军,仍有一身武力,可为陛下效力。”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个冷静的声音从监牢之外传来。
“董卓入京,我于张将军护持之下起事的时候,你不在。我与众人誓师于渡口,遥祭太后之时,你也不在。我领众人垦地开荒,寻访盐田,安抚民心之时,你在这监牢中吃用不减。若连这世间大势都看不分明,徒有勇武,我要你何用!”
吕布傻眼了。
在刘秉咄咄逼人的指责面前,他甚至忘了自己下一句该当如何回应。
他自长成这个孔武有力的样子到如今,还从未有过一次,被人说得这般一无是处!
但突然间,又有一种冲动涌上了心头,令他急切地叩首回道:“那就恳请陛下给我一个机会,我必能证明我吕布的价值!”
……
“证明他不用七百天就能挣来一千四百钱吗……噗。”司马懿从囚牢中走出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一见孙轻就道:“你看,我就说陛下在熬鹰吧。”
孙轻对此啧啧称奇:“陛下是不是在熬鹰我不知道——”
他只知道,王匡要有麻烦了。
大麻烦!
【作者有话说】
吕·一无是处·布:……
刘备你能不能早点到,我觉得现在出场的人里就你最靠谱。
我要努力日六!如果写不到六千的话会尽量到五千。
然后做一个补充说明,接下来本文提到的斤,不是男主的心理活动的话,会是“汉斤”,不是现代的斤,差不多就是现在斤的一半,所以不要说xx怎么吃这么多。我有按计算器(严谨.jpg)。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等一下,这谁的剧本?◎
看看吧。
吕布已踌躇满志地重新披上了铠甲。
多日屈居囚牢之中,肉食却未少吃,正是需要活动筋骨,与敌军大战一场的时候。
见张燕着人来将他的画戟送回,吕布提臂一抬,望着面前松一口气的小卒,便是哈哈大笑:“这分量又有何难!要在战场上运转自如,何止要抬得起它!”
他转头向张辽道:“文远且放心,待此战应付过来,向陛下证明了我等的本事,自能将你从囚牢中救出。”
张辽有点不想说话:“……”
刘秉到底是不是陛下,他在如今也无一个真正的定论,只知对方能将黑山军收服至今日这样服帖,又能得温县名门子弟相助,确为龙章凤姿之辈。
但看吕布这般一头热地“弃暗投明”,被人骗完了身家还要卖力征讨,总觉得像是上了贼船。
可今时处境之下,张辽也只能说一句话了:“将军此去当心。”
吕布道:“自然,不会再被此等伎俩诓骗了!”
这话,可能不是说给张辽听的。
“他是说给你听的。”刘秉望着吕布带兵出城的背影,向张燕说道。
张燕仍是那身精干的打扮,比起披挂负甲的吕布,更像一位山林之中的猎手。但面对这份挑衅,他回答的语气也不见有多客气:“那他只会掉进其他陷阱里。捕猎的人都知道,抓猎物也得换着手段来。”
刘秉:“……”
这比喻吧,怄气的成分不少,却是话糙理不糙。
他笑了笑:“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设置陷阱没多大的用处。”
张燕刚要开口,就听刘秉从容补了一句:“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是在说王匡。”
……
那“河内太守”王匡自重回河内郡地界时,便盘算起了两件事。
一件,是要巩固自己在河内的地位。
他的这个太守位置,来自于董卓向士人的妥协,来自于皇帝的诏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名正言顺的。但他的前任上司毕竟是何进,而何进的外甥还被董卓废掉了皇帝的位置。他非但没有直接了当地表达出对董卓的兴师问罪,反而接下了董卓提议的封官,就很不妥。
大大不妥!
毕竟,士人气节重于性命,也是一个评判名士的标准。
但他既已接了这官职,就只能接着干下去。
要说如何立威,他照本宣科地找到了一个标杆。
曹操嘛!
这老熟人做洛阳北部尉的时候,一到任上,就造出了十多根五色大棒,悬挂在衙门边上,谁若犯法,就用棒来打,连十常侍的亲戚都没逃过去。别管他后来是不是因此开罪人,被调任降职了,就说他这举动过后,士人阶层里是不是对他少了几声“阉竖之后”的称呼,夸他曹操有几分气节?
他也跟着学!
他已吩咐了手下人,一到前方的县城,就潜伏在人群当中,只要发现有人犯罪,就把他们抓进牢房,严加惩戒。但他又觉做事不可做绝,不如再加一条,这些人也可以拿出钱财或者物资抵罪,来充实他的军备。(1)
谁让这河内地界上,让人头疼的,不止立威一件事。
他在到任之前就已听说了,黑山贼还驻扎在河内呢,现在已霸占了从温县到野王县的一带,连董卓都拿他们没办法。
万一他们看王匡这边军械充裕,出兵来劫掠呢?
还是得先对他们增设防备才好!
在设防这件事上,王匡还是很有信心的,不为别的,就为他手底下有五百箭术高超的弓手,都是他在老家泰山县精挑细选出来的。
黑山贼再如何狡诈又如何?
乱箭之下,能破这城关吗?
他再沿河,驻扎于汲、共二县,前有河流为屏,后有二县互为犄角,更能立足于此,不怕黑山贼来犯。
待他在河内彻底站稳脚跟……
“一堆没用的花招。”
吕布眯着眼睛,端详着远处的情形,却只得出了这一个结论。
花里胡哨,这样那样的搞这么多,还不是个不通兵事的所谓“名士”,就差没把最大的破绽摆在他吕布的脸上。
他既要立威,又要什么两面策应,却无一个合用的副将,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亲自带人往返于两城之间。
而他带着的这一队人马,呵。
“要用来给别人看他的太守架子也就算了,要给我吕布看?”
简直是个笑话。
陛下又没让他非要单枪匹马作战,以证明自己的武力,而是调拨了三百并州军归还于他。这三百人如他一般,此前虽是囚徒,却并未短了吃喝,愿意帮忙协助百姓搬迁入城,协助黑山军中妇孺老幼从太行山中营地接应入河内的,还能多分到两口肉食,此刻仍是精神抖擞的面貌。
打他一个王匡,简直绰绰有余。
“报——”一名穿着褐色短打的斥候从远处奔来。
若不动起来,几乎要与秋日的田野融为一体。
吕布的眼神顿利,“说。”
“王匡从汲县出兵了。”
“我们走!”吕布翻身上马。
囚牢之中被人逼问到险些怀疑自己的窘迫,已再难从他脸上看到,只剩下了一种原野之上捕猎者出动的势在必得。
奔马如雷鸣,在略有昏沉的天色下震响。
当王匡的亲随察觉到异样,预备迎敌还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吕布悍然当先,杀入敌军之中,惊得王匡焦急地拉拽着缰绳,试图控制住狂躁欲退的马匹。
眼见那不知何等来路的莽夫以一敌三,还接连将他的部从斩落马下,王匡惊得连“我是朝廷命官”都忘记喊了。他一边指挥着身边的扈从,试图阻拦住吕布和他身边精锐的脚步,一边已在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吕布眼光一扫,便发觉了那敌军当中的异类,染血的画戟横空一扫,点出了一条道路,“随我擒获此贼!”
王匡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撤。
贼寇汹汹而来,他需得退入城中,才能和敌周旋!
可也就是在他转身跑路的刹那,一支三石弓中发出的利箭穿云破月而来。
“砰”的一声弦振犹在耳边。
箭已追上了王匡的亡命逃窜,精准无误地自后方贯穿了他的咽喉。
吕布冷然的目光望着前方,眼看那道身影滚落下马,只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再看周围,那些王匡的士卒已尽数傻了眼,提着兵器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他不耐烦地皱眉:“还不弃械投降?”
人群之中有片刻的安静。
但突然之间,又变成了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是那些刀剑被人匆匆掷地,发出的声音。
吕布顶了顶牙关,很觉王匡愚蠢。“好好做个俘虏,打开两城,或许还能留你一命,怎么就非要找死呢?”
但他这人,杀起上司丁原来尚且没有什么包袱,杀个王匡,更不会有负罪感。
不仅没有,他还顺手就剁了这家伙的脑袋,拎去那汲、共二县叫门去了。
当吕布再度回到野王县向刘秉回报的时候,他身后已多出了五百精锐的弓手,以及三百多由王匡在这两县募招来的士卒。
加上他带去的人马,拼拼凑凑,竟又是一支千人的队伍。
吕布抱拳请罪:“臣不负陛下所托,已将王匡驱逐,只是此人不幸,丧命于我手,不知他这一颗人头,又要罚钱多少?”
刘秉袖中的手一抖,很想问问吕布,他早年间是如何当上主簿的。
既然人已杀了,就不必再用“驱逐”二字了吧。
但在对上吕布双眼,瞧见其中跳动的野心之时,不知为何,他这片刻的心乱,又以极快的速度镇压了回去。
自吕布看来,白面俊俏却神色肃然的青年垂眸,认真地在他那双握住画戟的手上扫过,仿佛是在权衡,这双曾经杀死上级的手,到底能否扛起助他兴复汉室的大旗。
“王匡死不足惜,若按你所说,他在两县立威敛财,迟早也要为祸一方,不若趁早杀之!你又有何罪。”
“但要翻清旧账,还需你吕奉先再做一件事。”
刘秉伸手,托住了吕布的拳头,似在邀他起身说话。
吕布也不客套,径直站起,“请陛下明言。”
“此事,我只提供了个方向,但张将军给了个完整的建议,我看可行。”
“这……”吕布一听张燕二字就想拒绝。
却被刘秉抢先道:“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张将军说,他这叫俗人有俗人的头脑,我却觉得,这叫妙招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再准确一点说,那叫——
不是刘秉自谦,实在是,论起缺德,他真比不过天赋型选手!
可听在吕布耳中,却成了另外的一个意思。
何为“妙招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还不就是张燕看到了他得胜的情况,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能和他媲美的妙招吗?但陛下觉得,妙招人人都能想,他吕布将来也不例外!
大不了,下一次他再找回场子来。
张辽刚被从牢中接出,就被吕布迎面递来了一封信:“文远,你且帮我看看那,这封信,还有没有要润色的地方。”
张辽一目十行地扫过,表情微妙:“……这信,威力甚大啊。”
还有什么好润色的,光靠着内容就够让人生气了。
收到信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惊喜的。
何况,这还是一封由吕布寄给董卓的信。
……
“义父在上——”
董卓拿着信的手一个哆嗦。
送信的信使就站在堂上,一脸泰然,或者说是期待地看着他。
表情是不是有意装出来的姑且两说,这心大的模样活脱脱就像吕布站在了他的面前,配合信上的“义父”二字,何止是翻倍的杀伤力。
他都已经不想管这个被人俘获的没用干儿子了,怎么还能收到他的来信?
总不能是他又脱困了吧?
董卓抱着这样的怀疑继续向下看,只见吕布在信中写道,黑山军中戍防不严,让他找到了寻机脱逃的机会,不仅自己走脱,还带走了二百军中弟兄。
“要这么说……这小子还不算一无是处。”董卓心中暗道。
若是吕布并未记恨他没派兵救援之事,仍愿为他效力,那他的凉州军中,也能空出个位置来,留给这位悍勇的武将。
可他这一闪而过的想法还只是个雏形,笑容就已经凝固在了脸上。
信中紧随其后的内容是:
我吕布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有这二百兵马傍身,总得想办法向黑山贼讨债,再不济也得撤回洛阳,向义父复命。
可贼党把持渡口,于沿河北部建立数处岗哨,折返洛阳不易。
要么伺机夜袭,从黑山军中将剩余的并州兵卒救出,要么另起一路兵马,用以傍身。
嘿,你说巧不巧,打河内县的东边,还真来了一路兵马,领头的还是个废物。他吕布毫不犹豫,就把领头的打死了,把兵马弄到了自己手里。
听说这被打死的人叫做王匡,以前是何进大将军的部将,跟义父有矛盾,知道这事后他更放心了。义父莫气,我帮您报仇了。
但他之前因不够谨慎,败在了黑山贼的手里,现在也不想轻举妄动,又让这路新得的精兵折进去了,恳请义父不吝,给他一点支援。
董卓的牙齿磨了又磨,咬了又咬,终于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爆发出了一声怒吼:“混账东西!”
吕布他被人俘虏了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干出这样的蠢事来。
那邀功的语气,非但没让人觉得欣慰,反而有一阵无名火库库地往上冒。
这种无赖的言辞,更是让董卓大为光火。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太尉,我们将军……”
董卓愤怒地一把将信揉成了一团,向前两步,指着那信使便下令:“来人,将他给我拖出去——”
“太尉!”李儒急声打断了他的话,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让刚被人按倒的信使重新被松开,随后退了出去。
他捡起了一旁的求援信,扫了两眼,顿时明白董卓为何如此光火,但他又即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拦阻决定,并没有出错!
这个时候,杀了吕布派来的信使,只会让局面变得更糟糕。
他转头,就见董卓已恼怒地坐了回去,愤然开口:“你拦我做什么,你也不看看吕布这厮干了什么!他杀了王匡,还搞得好像是为了我才杀了王匡!”
王匡的官职是他同意敕封的,是为了对外表现他的不计前仇。
可现在王匡死了,还是被他曾经认下的义子杀死的,别人会如何看这件事?
只会觉得是他董卓在借助吕布的手,铲除掉一个政敌!还有一个手握兵马、确实有些影响力的政敌。
他本打算让王匡和黑山贼狗咬狗,解决他的麻烦,却被吕布的横插一脚,变成了脏水泼在自己的身上。
就算他的第一反应是,吕布的这次动手,难保不是和黑山军结盟所为,吕布也只是被黑山军推出来顶锅的,可就冲着这句“义父在上”,他也解释不清楚啊。
“太尉息怒。”
“息怒?息不了这个怒!”董卓气得牙疼,“我之前也没收过义子,怎么没人告诉我,如果义子被敌军俘虏了,还要记得断绝关系?”
这不,忘记断绝后患了,还要遇到这样的麻烦。
李儒:“……”
呃,别说董卓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啊。又没人认他当义父。
董卓侧头而问:“你刚才不让我杀那信使,那你告诉我,要如何处理吕布?”
放着不管,就是默认,对他出兵吧,还真让他名正言顺和黑山军联手了,一兴兵就要讨伐两路人马。
说是进退两难也不为过。
他反正是想不出办法来了,让李儒来想吧。
李儒沉吟片刻,又忽然神色一变:“要如何解决此事,稍后我再仔细斟酌,现在要解决的,还有另外一桩事情。唉——您怎么这么糊涂!”
“您对御史有积年旧怨,寻个理由将他贬官就是了,为何要用他忘了解除佩剑为由,直接将人活生生打死?”
他一听消息就匆忙赶来了,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董卓漫不经心:“打死就打死了,区区一个御史扰龙宗,能掀起什么风浪。他这一死,京城里想乱说话的人都最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说话的本事。他们也最好别觉得,几条无关痛痒的弹劾送到现在这个小皇帝面前,就能把我从太尉的位置上拉下去。”
比起御史扰龙宗被他打死,当然还是吕布这件事要如何解决更重要。
李儒嘴角动了动,又问:“那您又为何要趁着何太后的遗体下葬之时,擅自开启文陵,把先帝墓中的珍宝全给取了出来?”
董卓:“不是你说的吗?让我搞搞清楚,什么叫做恩威并施的威,不要总觉得这里是凉州,能随便放纵士卒在洛阳城中劫掠,现在徐荣他们到了,也无需日日让士卒夜半出城、清晨折返,那好啊,不抢这些洛阳人,咱们的钱财从何处来?活人不抢,那就抢死人,多简单的道理。”
董卓不欲再和李儒在这等“小事”上纠缠。
一见他哑口无言,董卓一把抄起了手边的佩剑,重新站了起来,准备追出去把那个信使给砍了,但刚到庭院之中,就见一名男子在侍从的接引下向此地走来。
董卓一拍脑袋,反应了过来:“孟德啊,我竟忘了,今日我邀你过府一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全给凑到了今天,竟让我险些忘了。”
来人不是曹操,又是谁。
但面对董卓的热情,曹操表面镇定,心中却一阵凛然。
庭院之中仍有血气,尤其是其中数片方砖之上,血色仍新,恐怕得死了人,才能有这样的血红一片。也不知董卓是又杀了什么人!
再看董卓的脖颈,曹操更是眼神一震。
要是他未曾看错的话,董太尉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串碧珠,乃是先帝的陪葬品!那此物为何不在文陵之中,而在董卓的脖子上!
他笑哈哈地向董卓问好,心中却已接连闪过了数个想法。
忽听董卓说道:“孟德啊,我与你说句实话,这偌大一个洛阳,异类总是更难立足的,否则以你这样的本事,何至于只在西园八校中当那区区一个典军校尉呢?”
曹操故作谦恭,试探道:“太尉的意思是?”
董卓道:“上次我已让人来问过你了,想让你做个骁骑校尉,正好现在又急缺一路领兵的将军,这个问题你还是尽早给我答复的好。”
曹操抱拳便道:“不必尽早了,今日我就能给太尉答复。这个骁骑校尉的位置,若承蒙太尉不弃,我明日便可上任。”
董卓眼神一亮,竟忘记了自己本要提剑去砍那信使的,先前的心情也已因曹操的答复而由怒转喜。“好,好!我就喜欢你这样识时务的人才。走,你我入堂小酌两杯!”
但他是高兴了,竟未留意到,曹操表面从容不迫,实则坐立难安。
尤其是听到董卓说起打死扰龙宗、开启文陵夺宝一事,他更是将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董卓刚让人将他送到府门外,他就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匆匆而行。
别人只当他是要回去自己的府邸,却不知曹操此刻是要出城,逃难去了!
他当然得走!
董卓如此行事,天下必乱。
当董卓的骁骑校尉,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可偏偏董卓对于不予合作的人,已摆出了就地打死的阵仗,他若拒绝,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那他为何不学一学袁绍,干脆辞官而走,直接回到兖州去。
只是他不敢停留,生怕董卓将方才酒会上的交谈告知身边的智囊,让对方察觉出他的意思,竟只能孤身上路,留了小夫人和年仅两岁的幼子在京中。
他行到了城郊数里之外,看到后方巍峨的洛阳城已在暮色中变成了一道模糊的轮廓,方才寻到了一位樵夫,给了他数枚钱币,请他将一封信带往洛阳。
又防信被人截获,他心中急转,便将这撕下衣袍所成的信换了一面,写下了一封给司马防的简讯,让樵夫带到司马防府上。
做完了这一切,曹操头也不回地奔赴兖州而去。
却不知此刻他的府上,早已乱成了一团。
原本曹操日暮未归,在府中众人看来并不算是什么要事,偏偏有个名叫袁术的家伙是曹操的好友,着急忙慌地让人来报,说董卓府上今日出了血案,不知曹操有无归来。
曹操——他还真没回来!
一时之间府上呼声四起。
这府上门客扈从之中有数人当即出门,去寻曹操的踪迹,却没从他平日去的酒馆客舍中找到他,仿佛是坐实了袁术让人送来的猜测,曹操.他可能被董卓打死了!
“慌什么!”容貌昳丽的女子怒视着院中奔走的众人,瞧见他们身上的包袱,更是沉下了面色,“曹公的生死安危还未可知,不过是今日没有回来而已,你们就要各自散去,唯恐祸及自己,争相逃窜,等他回来了,又有什么面目来见他!”(2)
卞夫人虽是歌女出身,但此刻容色肃然,竟也吓住了慌乱的府兵,“若是大祸真已临头,那就和曹公同生共死,又如何呢?”
她刚说到这里,忽见院门被人推出了一条缝隙,一个陌生的面孔探了进来,随后便是一位长者的脸。
卞夫人连忙收回了怒容,疾步迎了上去:“司马公怎么在此时到访?”
司马防喘了口气,把那封“信”递到了卞夫人的面前:“劳烦卞夫人即刻收拾行装,带上孟德幼子随我走。”
“曹孟德为避董贼之祸,往东而逃了,你们不便追在后面,反而会被董贼所获,即刻带着我的信撤向河内,投奔温县去避祸。”
卞夫人已从司马防的言辞中,听出了局势的危急,再匆匆看了一眼书信,更不敢犹豫,当即答道:“好,我听您的!”
……
但这场撤离,并没有她和司马防想象中那么容易。
她渡河抵达河内的时候,因绕了远路,正遇上了一队冀州方向来的流民,险些被难民当作富户给劫掠了。
幸而,那群护卫在离开洛阳前被她骂了一顿,又知道曹操未死,与敌方周旋良久,拖延了时间,随后又得了一位持枪的年轻人出手相助,终于解困突围,在数日后抵达了温县,而后转徙来到了野王县。
……
“你说,你写信去邀请的人,叫做赵云?”刘秉惊得直接跳了起来,好悬没回过神来,若非按捺住了脚步,险些被人看出那片刻的失态。
可还没等他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和赵谦同来的司马朗说道:“不,不只是这赵云前来投奔,门外还有一队人,也需陛下决断去留。”
“因董贼所迫,典军校尉曹孟德的家眷带着我父亲的信函抵达,路遇流寇,幸而有赵云护送……”
刘秉微不可闻地抽了一口气:“……”
且慢,他是不是耳背了?刚才听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秉:等一下,让我捋捋,这算怎么个事儿?
赵云带着卞夫人和曹丕来投奔我???这是谁的剧本?
曹操:……
标注1:《三国志·魏书·和常杨杜赵裴传》
太守王匡起兵讨董卓,遣诸生於属县微伺吏民罪负,便收之,考责钱谷赎罪,稽迟则夷灭宗族,以崇威严。
标注2:《三国志·魏书·后妃传》
及董卓为乱,太.祖微服东出避难。袁术传太.祖凶问,时太.祖左右至洛者皆欲归,后止之曰:“曹君吉凶未可知,今日还家,明日若在,何面目复相见也?正使祸至,共死何苦!”遂从后言。太.祖闻而善之。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真正的第一个目标◎
“陛下何以失态?”司马朗出声问询。
刘秉猛地用藏在袖中的手掐了一下自己,强迫自己聚拢了神思。
作为皇帝,还是一个只在洛阳城中生活的皇帝,根本不该因为听到赵云的名字而失态,更不应该被“赵云将曹操的家人护送到这里”的消息惊掉了下巴。
他要让自己的身份完美无缺,绝不招来别人的怀疑,就不该一惊一乍。
很正常,这都很正常。他在心中想道。
在汉末这种挖一铲子就能挖出一个名士的地方,很正常……
不不不,这明明一点也不正常啊!
刘秉心中种种想法打架,面上却只皱起了眉:“你说,因董贼所迫,典军校尉的家眷到此,那他呢?身为西园八校校尉之一,他在何处?”
司马朗答道:“他已遁逃出京,往兖州方向去了。”
刘秉轻舒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庆幸曹操有幸于董卓手中逃出生天。
可还未等这口气舒展多久,他又沉下了脸色:“袁绍逃亡出京,还能说是因为无法接受董卓废立天子,曹操在此时离京,又是何故?”
司马朗一惊:“是了,京师洛阳之地,必然又有其他变故……”
“走!你我出去看看。”
刘秉这话一出,顺着先前站起的动作直接向外走去,故作无意地又问起了来人的身份。
“伯达,我还有一事想不太通,曹操逃离京师,怎不携家人同行?倘无你父亲指示方向,为董贼所获,岂不是要丧妻丧子了?”
司马朗答道:“陛下有所不知,曹孟德起复入京时,并未携妻子同行,而是将他们留在了豫州老宅,在洛阳陪同的是一名姓卞的妾室。此次曹孟德外逃,这位小夫人颇有胆魄,喝住了想要奔逃四散的家仆,抱着不足两岁的幼子曹丕启程来此。”
哦,原来是卞夫人和曹丕……
等等,曹丕?
想到自己身边随行之人复姓司马,刘秉的脸色有片刻的微妙。
但来不及多想这样的“巧合”,他便已飞快盘算起了该当如何应对到来的两人。
早前,他令孙轻前去给司马防送信,本是为了打消司马朗司马懿兄弟的疑虑,免于和袁绍见面,谁知道在两边都打着哑谜的说话方式下,他这个皇帝的身份还当得更稳当了。
这新抵达河内的一众人等,只怕很快就会收到“皇帝在这里”的消息。
但,必然不是人人都和吕布一套想法。
万一新来的太清醒,发觉了端倪,反而会让原本已经相信的人重新怀疑起来,这就对刘秉来说大大不利。
不能每次都指望着,依靠前人的错误认知糊弄过关。
赵云和卞夫人的到访,固然是一个天大的机遇,是他这落魄的汉家天子招募贤才意思传递下去后的第一批访客,却也是一个天大的危机。
再想到,卞夫人的后面还有一个当世枭雄曹操,他就更不可掉以轻心!
刘秉脚步匆匆,神色略显迫切,心中则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别人来说,难免有瑕,不如由他自己来加深这个印象……
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办了。
……
此刻的会客厅堂之上。
赵云正襟危坐,手边放着那杆长枪。
年纪二十出头的青年衣着不显,但眉目清朗,气度中正,此刻虽处堂上,也是臂膀微曲,仍是一副戒备之中的模样,一看便知并非寻常武将。
同在此地的卞夫人一行,更是可以得出这个定论。
当日流民如匪寇蜂拥而来,正是赵云策马持枪而来,架开了这场乱斗,将他们救援了出来,而后将他们护送来此。
沿途之中,这年轻人不仅不多言相问,也不挟恩图报,竟不似一位小将,而更似一位的游侠。
见屋中的气氛略显沉闷,卞夫人低声开口:“先前听赵义士说,您是来此见一见同宗的?”
赵云“嗯”了一声,脸上隐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纠结,仿佛有什么令人困扰的问题还未能得到解决。
卞夫人不解其意,只出声追问:“那不知在此地可有谋生之所?若义士不弃,我家主君处也可……”
“劳烦诸位久等!”
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先声夺人之中,打断了卞夫人的话。
她连忙止住了声音。
可当来人先一步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又飘过了一缕尴尬之色。
挖墙脚挖到别人面前了,似是很不应当。偏她跟随曹操日久,无比清楚地知道,若是赵云这样有本事的小将军到了曹公面前,必定会令他欣赏有加。
那也不能怪她有此一问。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身着士人常服,内衬隐见孝色的青年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行到了她的面前,像是有片刻的犹豫,仍是面色一正,朝着她拱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
“我……有几句话,想请夫人如实回答,不吝告知。”
卞夫人一惊,连忙起身。
她被来人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出身歌乐之家,本无甚地位可言。便是那日呵斥府上众人,都已是局势危殆之际的被迫之举,怎敢劳烦旁人以礼相待。
可更奇怪的是,当她惊诧起身之际,瞧见先前见过一面的司马朗惊得瞪圆了眼睛,仿佛这行礼之举中,最受到惊吓的还不是卞夫人,而是司马朗!
刘秉却不曾对后方那道愕然的目光做出回应,仍看着面前的女子,急于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多日奔逃,辗转亡命的旅程,让卞夫人的脸色略显苍白。
她定了定心神,强作镇定地回道:“郎君想知道何事?”
真是奇怪了,按照司马防所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黑山军中,为对方出谋划策,军中有一贵人宗室,当是卢植学生刘备。可眼前之人太过年轻,对不上司马防在临行时告知她的消息,也不知是何等人物,能让司马朗如此慎重对待。
而另一边,赵云隐有察觉,刘秉入堂之时,曾短暂地往他身上投去一眼,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欣赏,随后便已转开了目光,为正事相询于卞夫人。
就只剩下了他继续打量着赵谦信中所说的“天下第一等贵人”。
听到刘秉问道:“敢问夫人,近来洛阳城中可有要闻?”
司马朗皱了皱眉。以他所想,这好像并不是一句有必要屈尊行礼以问的问题。
河内毗邻洛阳,并未与之彻底断绝音讯。朝堂之事种种,也有风闻抵达河内,能让陛下知道内情。没必要专门向一位妾室请教。
卞夫人开口所说,也果然是一句几日前他们就收到的消息。“若说最大的事,不算改立天子,就是党锢案平反之事。董卓自领太尉之后,由黄子琰任司徒,杨公杨文先为司空,携鈇锧上朝堂请奏天子,为两次党锢之祸中蒙冤受难的党人平叛。”
所谓携鈇锧,就是拿着当年的刑具上朝堂,让小皇帝刘协给出一个公允的定论,听起来都不像是去追诉公义的,而是去恫吓天子的。但在董卓废立天子、毒杀太后的暴行之下,这出朝堂请奏竟也能算得上是文化人所为。
刘秉颔首,随即问道:“曹孟德是如何评价此事的?与他相交多时的袁术袁公路又是如何评价此事的?董卓府上,近来还多了哪几位门客?”
卞夫人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刘秉,不知他这接连三问意欲何为。
司马朗却是顿时意识到,这个问题为何要抛给卞夫人。
是,是了!还有什么答案,会比一位官员的枕边人更为真实呢?
眼见卞夫人迟疑不言,司马朗抢白道:“愣着做什么,陛下问你话呢!”
“啊……”卞夫人眼神一颤,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却见面前的青年浑然没因这句身份的解说而有所异样,依然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可这深沉之中,在眸光里,又分明带着一种摇荡的希冀。
仓促之间,她也来不及去细想这陛下二字从何而来,只能答道:“主君曾说,董卓身边有高人谋划,答应此举,看似是董卓妥协,实则是他利用别人的目的,达成了自己的野心。袁公路他……”
想到曹操明明没死,这袁术非要上门来谎报一句,把府中众人吓得魂不守舍,卞夫人本想给他遮掩两句,现在也变成了如实相告:“他说,士人解除党锢,他那好兄长自此更要扶摇而上,前程似锦,换个皇帝跟他们没多大的关系,可惜当年董卓还要看他袁氏的脸色,现在却是他们要去求着董卓兑现承诺。”
“至于董卓府上多了哪些门客?妾所知不多,只知荀慈明已被征调入朝,昔日何大将军府上的府掾何伯求、郑公业等人,都已成为董卓的幕僚,洛京名士蔡邕蔡伯喈更是频频出入太尉府,任职太尉祭酒。”
刘秉的面上已笼罩了一层阴云,他费力地舒张开了已握紧的拳头,让自己几乎紧绷的声音重新趋于和缓:“那么敢问,曹孟德又为何要离开洛阳?”
“他不能不走!”卞夫人脱口而出。“董卓因一己私怨,竟于宅中将御史直接杖杀,还偷盗了先帝的陵墓,毫无为人臣子之象,主君何敢做此等凶徒的臂膀助力,只能离京遁逃!”
她袖中仍攥着曹操通过司马防送来的那封“信”,将话说得无比笃定。
若是眼前这位被司马朗称为“陛下”的人不信,她也能将此信展出。
却见对方不知被哪一句话击中,忽然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司马朗急急上前,扶住了对方。
听到一句句话从刘秉的齿缝中挤了出来:“不敢做此凶徒之臂膀——好一个不敢做此凶徒之臂膀!连曹操这等被士人骂为阉宦之后的都知道,怎么有些自诩书以车载、文以斗量的人,就是不明白呢!他连先帝的陵墓都敢偷盗,难道真会将这世上秩序放在眼中,要做我汉室的太尉,做一个因清君侧而入朝的忠臣吗?”
“陛下……”
刘秉忽然抬高了音调,怒火中烧,打断了司马朗刚要出口的劝慰:“四世三公之家,一个姓杨,一个姓袁,后面那个,就是引董卓入京的罪魁祸首,还在这里说什么族中长子嫡孙将要扶摇直上,连现在的九卿位置都不满足。前面那个,干脆带着刑具陪同董卓入朝,威逼刘协,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蔡邕!”
“伯达,”刘秉颤声而问,抓住了司马朗的臂膀,“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想怀疑士人的忠心,但你告诉我,卢公为国事危亡而卧薪尝胆,他蔡邕不过一个整理经文不涉朝堂的大儒,为何要频频出入董贼府邸?是他觉得自己可以琴中藏剑,行刺董卓吗!”
司马朗:“……”
蔡邕应该没有这个本事。按照他从父亲这里听来的对蔡邕的评价,这位可能就是单纯没什么政治上的立场,看到董卓对他态度友善,顿时将人引为知己,然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可这个解释说出在陛下面前,又和雪上加霜有什么区别呢?
刘秉已一把推开了他,走出了屋子,以手扶额,抵着庭中的那棵大树。
青年的面庞朝着这棵虬劲茂盛的大树,让人难以在此时看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近来因习武而坚实不少的肩膀,有刹那的颤抖。
以至于司马朗也无法形容,自己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到底是何种心情。
士人绝不是完人,也有着比寻常黔首还要炽烈的欲望,想要掌握着一份不会被轻易夺走的利益。那么,在董卓表露出的合作态度面前,一个个躬身屈服,就一点也不让人奇怪。
但当他站在洛阳之外的地方,追随于眼前这位陛下而行,又应当比京中士人看得更为分明。他们沉浸于解除党锢的欢乐之中时,董卓的刀早已举起在他们头顶了!
而大汉的希望,只怕仍然落在这位改名的“前皇帝”身上。
“陛下……”
孙轻和司马懿蹲在窗下,本是想听听那新来的赵云是何许人也,现在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孙轻哈了两声,试图拉动一下沉闷的气氛:“其实也不用这么悲观,那些士人靠不住,这不是还有我们吗?”
董卓老贼派出来的人都败在他们手里了,还不能说明他们的本事吗?
本事大得很!
就算陛下没有洛阳的士人作为内应,又遭到了那么一次两次的打击,这不是还有他们这些人在身边拥戴吗?
“你说得对,”司马懿低声答道,“陛下只有我们了,那我们这元从功臣的位置才更牢固,是不是?”
孙轻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唉,按照京中的情况来看,陛下确实只有他们了啊。
那些投靠于董卓的士人,把他们想的坏一点,何止是做不得陛下重回帝位的助力,说不定还是一块块绊脚石呢。
再想得坏一些,有个假的皇帝在京中,他们会不会干脆将陛下打为冒认的!
嘶——
他刚要回话,又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只因他看见,刘秉已平复了因噩耗而带来的战栗,虽然仍有几分情绪宣泄的痕迹,乍看起来也已是气度从容的模样。
他走回到了卞夫人的面前,开口道:“多谢夫人解惑,请暂且安心在此地住下,若有曹孟德消息自兖州传来,我便让人护送你们母子,前去与他会合。”
卞夫人方才还疑惑为何司马朗对他有陛下之称,但见他只悲痛压抑了一瞬,就已从中挣脱了出来,又暗暗在心中一阵敬畏。
眼下她确实没有更好的去处,点头答应了下来。
不妨再在此地观察一阵,也好在回到曹公身边后,将此间情形告知于他。
她抬眼去看,就见决定了卞夫人母子去留后,刘秉走到了赵云的面前。
正面对上这年轻人,刘秉心中不住地称奇,只觉赵云虽不如吕布张辽这等并州将领雄壮,却已如一杆运转自如的长枪,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锐气。
而这一次,他未如同先前为求答案而来一般,向赵云作礼,只是看着他道:“可否请壮士随我走两步。”
赵云并未犹豫,抬步就跟上了刘秉。
刚走出此地不久,他就听到了前方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壮士是冀州人,而当年的黄巾起事根据地就在冀州,朕麾下的张将军就是出自此间,为何你当年不与他们同行?”
刘秉并未回头止步,也就并未看到,面对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发问,赵云的脸上表情接连变化。
刘秉那一个出口的“朕”字,更是比这个问题本身,还要让人猝不及防。
饶是赵谦在邀他来此的书信中,已做了几句铺垫,也提及黑山军是因这位贵人才与往日行事不同,让他亲眼目睹后再做决定,赵云也未曾想到,他到这儿后,遇到的会是这样的情形!
但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秋风送回了他的答案:“愚以为……此为破局之道,却非救世之道。”
刘秉并未评判这答案如何,只问道:“那么现在,壮士得信相邀,选择前来,又是如何想的?”
赵云思量了片刻,答道:“愿从军也,非从贼也。”
“好!”刘秉回身答道,“可否劳烦壮士暂且随我同行三日,权且看看,是从军还是从贼。”
……
“怪不得说汉室天子最擅白手起家,尤擅收服将领。”赵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一边落座席间。
会有这等感慨,还不是因为,他跟赵云都没说上两句话呢,本还想再多给陛下美言几句,也好留下这位难得的将领。
结果他现在虽然看着有些格格不入,还不是坐在此地了?
也不知道陛下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再看另一边,吕布大刀阔斧地落座席间,仿佛是因还清了账目而一身轻松,怎么看都已像是陛下的鹰犬,让同行的张辽语塞不已。
“手下败将而已……”张燕叼着一根白茅,抢了上首之下的第一个位置。
见陛下自门外行来,他又背过身吐掉了草根,转回头来盯着赵云看了一阵,也挺直了腰板。
赵谦:“……”
哈哈,还真挺人才济济的,也挺有针锋相对的竞争。
谁看了不得说,陛下就是陛下。
更难得的是,明明流落河内,眼见这数名出类拔萃的武将摆在面前,陛下的神态仍是镇定得惊人,不见与京中对照之下的狂喜。
只能从他颔首示意的目光中看出对各自的欣赏。
却不知刘秉已又掐了自己一下,唯恐因这不太真实的场面而再有失态。
他开口道:“朕有一事要说,请诸位助我。”
“卞夫人带来的消息,说董贼擅开先帝陵寝,盗取珠宝,又擅杀御史于宅中,行事更为放肆,若是光等董卓做出倒行逆施、悖逆君臣人伦之事,至于天怒人怨,光等朝臣士人再不敢妄言合作,与董贼翻脸,谁知受难之人还会有多少!”
“洛阳百姓已为西凉兵马擅杀,一旦他将先帝陪葬消耗殆尽,谁知又会不会再度大肆抄略,恣意强抢。咱们等不得那么久了!”
吕布的眼神亮了:“陛下的意思,是要抢先向董贼发难,进取洛阳?”
“是也不是!”刘秉答道。
他朝着司马朗看了一眼,司马朗会意,展开了一副舆图在堂前。
张燕也随即了然,想到了之前刘秉让他去调查的东西。
刘秉沉声道:“欲养兵马,先需解决士卒吃用,若无钱财,何敢养兵——”
“我没说你。”
眼见吕布面色有异,刘秉又补充了一句。
可让吕布来说的话,他还不如别说这句呢!
但陛下的下一句话,又已让他集中了精神。
刘秉道:“朕有意,夺回河东盐池,供给军需!”
盐铁专营,河东盐池现在自然是归属于朝廷的。虽然黑山军为了擒获吕布,夺取了数处河东渡口,但河东郡腹地,尤其是盐池所在,仍有重兵把守。张燕此前派人窥探,就确认了这一点。
可现在,陛下的一句话不留余地地砸了下来。
他是皇帝,那河东盐池当然是他的!
这是一笔于他而言名正言顺的财富!
张燕甚至觉得,说出这句话的陛下浑身上下都像是在发着光——满身财气的光。大概也只有皇帝,才会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拿回这份最有分量的“私产”。
【作者有话说】
先发制人,就是隐瞒身份最好的对策。
——《论如何假扮一个皇帝·刘秉》
笑死我了,上一章谁说的曹丕可以叫曹阿斗的哈哈哈哈哈,宣布他改名(不是)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柿子要挑软的捏◎
“诸位怎么看?”
怎么看?
张燕一拍大腿,出声就是应和:“陛下所言甚是,要养兵,就要先有钱。光靠着那些河内富户,养不起多少兵马,那一个个的见到我都来哭穷了,把刀架脖子上,也就再多榨出点油水来,怎么比得上把盐池握在手里!”
“要不还得说是有陛下呢!我等如今何止是先帝敕封了平难之名的黑山军,还是堂堂正正的官兵,夺个盐池算什么!”
“喂,你们看我干什么?”
张燕人虽不健壮,此刻把头一昂,头一个表态支持陛下的进军方略,也是说不出的理直气壮。“什么意思,我说错了吗?”
不,错不错的姑且两说,吕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进取心这方面还差了些火候。脸皮也不够厚。
看看,张燕倾力扶持陛下,这欲取从龙之功的态度,比他直白多了。
但再看对面的赵云,吕布又总算觉得找到了点优越感。
这年轻人虽然武艺不凡,但从闯荡社会的角度说,得算是“初出茅庐”,一听张燕的这番话,原本清亮的眼神也有片刻的发直。仿佛是在想,他明明答应了刘秉要看清楚,此行到底是要从贼还是从军,却不知,还能是这样如同从贼的从军。
刘秉的追问已落在了堂上:“既然无有异议,那么谁可为朕奔走,做这夺回盐池的先锋?”
吕布正为自己落于张燕之后表态而懊恼,骤听此言,即刻便道:“某愿领兵前往!”
盐池之地,周遭平旷,正适合由他统御骑兵作战,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适合走这一趟?舍他其谁啊。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已听到了刘秉的答复:“吕将军勇武,但并非合适人选。”
吕布正欲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