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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惊扰 明开夜合 28084 字 2天前

第51章 51“我住这儿啊。”

门关上之后,郁野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步,背靠住了走廊墙壁。

笑容下去一些,但紧跟着又忍不住把嘴角扬了起来。

深深呼吸两次。

走廊稍显昏暗,方才没开大灯的房间里也是,所以,让人无法一眼分辨,实际他早已耳根红透。

好一阵,郁野都站在原地。

想着程桑榆就在一墙之隔的后面,他就有种仍觉不真实的眩晕。

紧跟而来的,是确信自己真的已从新泽西的空中楼阁归来,驻足故土的踏实感。

又过了一会儿,郁野总算迈步。

上楼,敲了敲2107的门。

罗经纬过来应门。

郁野进去的一瞬,屋里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脸上仿佛写了统一的三个大字:这么快?

“……”

八点半,无人机表演秀结束,大家吃完了剩下的东西。

桌上残余一堆餐盒和饮料罐,大家自发准备收拾,郁野笑说不用,叫她们回去休息。

斯言挽着董星灿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郁老师。”

“嗯?”

“明天中午我过生日,你去吃饭呗。我让姥姥把餐馆地址发你。”

“谢谢邀请。”郁野笑说,“哦,差点忘了,稍等……”

斯言看见郁野折身去吧台那儿洗了个手,往卧室走去。

片刻,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个礼物盒。

斯言张开手,礼物盒抛过来,她稳稳接住。

低头一瞧,盒子上还贴了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斯言生日快乐”。

显然是提前准备的。

斯言把礼物拿在手里,抛接两下,忍不住问道:“郁叔,你怎么肯定我妈一定会带我过来?”

“不肯定。”郁野笑说,“未雨绸缪。反正迟早能跟她见上面的。”

斯言做个打气的动作:“加油。”

“谢谢。

斯言迈步,郁野又说:“新称呼我喜欢。”

斯言笑了声。

两位少女下了楼,过去跟程桑榆打了声招呼,回到隔壁自己房间。

两人走到浴室去,各自开始拆头上的发饰。

董星灿后脑勺有个一字夹挂住了,背过身去,让斯言帮忙。

“言言。”

“嗯?”

“那个,郁老师是不是想跟你妈妈和好啊。”

“蛮明显是吧?”

“嗯。你当时不是不太同意吗,怎么现在开始撮合他们了。”

斯言把一字夹轻轻地拆了下来,很注意不要扯到董星灿的头发。

“我妈现在,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感兴趣。再过个几年,我高中毕业离开南城,她生活肯定会变得更单一。我一个人独占她很久了,我觉得我是时候往后退一点……”

“阿姨真的是一个超级好的妈妈。”

言眼眶热了一下,但语气还是很酷,“嗯,我可以给她打99.999分,约等于满分。”

做到满分的人,应该得到生活的奖赏才对。

/

程桑榆本就择床,重逢郁野,更是彻底将她心绪打乱,失眠到凌晨三点才睡着。

上午有分享会,她7点40起床,洗漱的时候,看见镜中自己的黑眼圈,深感都三年过去了,其实自己并无什么实质性的长进。

康蕙兰上了年纪,觉少,且作息规律,早上7点就醒了,甚至还下楼去散了散步。

两人收拾过后,8点左右,前往餐厅吃早餐。

程桑榆睡眠不足,整个人都很不舒适,逛了一圈,毫无胃口,最后决定拿个牛角包,随便吃两口。

拿上铁夹,正在夹取面包时,身后传来清冽男声:“早上好。”

程桑榆动作稍顿。

既然社交假面已被戳破,她也懒得戴了,直接冷脸不搭理。

她就不相信,一直这个态度,他还能坚持得下去。

郁野往她身旁走了一步,低下头来打量:“没睡好?”

“择床。”

面包放进盘子里,铁架放回原处,转身便走。

接了杯牛奶,找张空桌坐下。

撕下面包,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喝了一口牛奶,牛奶只有一点轻微的热度,且有股奇怪的甜腥气,程桑榆很不喜欢。

康蕙兰端上满满当当的盘子走了过来,在对面坐下,“就吃这么一点?”

“没胃口。”

“要不要分你一点?”

程桑榆摇头。

康蕙兰拿筷子挑了一箸炒面,一边瞅她一边说,“小郁也在餐厅。”

“嗯。刚刚碰见了。”

她一副无心讨论的样子,康蕙兰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过了片刻,程桑榆瞥见郁野和罗经纬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罗经纬打招呼:“学姐早啊!”

程桑榆抬头,冲着罗经纬笑了一下,“早。”

郁野一点也没有因为被程桑榆冷脸对待而不高兴。如果她现在对熟人都是这样一副不失礼貌的模样的话,那被冷脸的人,才是对她而言,更特殊的存在。

四人桌,正好还有两个空位。

罗经纬问:“你们这桌还有人吗?”

康蕙兰笑说:“没。你们坐吧。”

两人落座,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郁野正好坐在了程桑榆的旁边。

他没说话,只把自己餐盘里的一碗汤面端了起来,搁到了程桑榆面前。

程桑榆看他。

“你吃点烫的会舒服一点。”

见她没有拿筷子,他把自己盘子里干净的筷子,也递到她的手边。

顿了一瞬,程桑榆只好说:“……谢谢。”

现煮的面,汤是热腾腾的鸡汤,几口下肚,确实有种肠胃复苏的熨帖感。

郁野自己吃的是烤过的面包片,一边吃,一边问康蕙兰:“阿姨,你们今天什么时候回南城?”

“下午两三点吧?中午给斯言过生日,吃完饭休息一下就走。”

“自驾?”

“对。”

“你们四个人一个车?”

康蕙兰点头。

郁野微笑:“方便带我一个吗?”

康蕙兰看向程桑榆。她没作声。

郁野:“我看桑姐好像没休息好,我可以帮忙开车。”

这下康蕙兰是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毕竟安全为上。

程桑榆吃完汤面,放筷。

她看康蕙兰盘子里食物还多,就说:“妈你要不慢慢吃吧,我先回房间化妆去了。”

康蕙兰点头。

郁野抬头,注视着程桑榆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程桑榆回到客房,化了个淡妆,换上衣服,收拾行李箱。

康蕙兰回来之后,两个人对了一下行程安排,程桑榆便跟简念和几个同事碰头,赶往会场。

参会人员都配备了休息室,程桑榆抱着平板坐在沙发上,继续熟悉自己的发言提纲。

类似的分享会她参加过多次,但这一回规格最高,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开场前20分钟,牧谦拎着两袋饮料进来,放到程桑榆和简念面前的桌子上。

程桑榆伸手碰了下,其中一袋都是热的,便夸了一句:“有心了。”

牧谦露出稍显茫然的神色,而后立即解释:“这个袋子里的,是那个姓郁的人叫我帮忙拿进来的。”

牧谦拿出里头的东西,一杯热咖啡、一杯热红茶、一杯热牛奶,“他说不确定桑姐你能不能喝咖啡,就又点了点别的,让桑姐你自己选。”

简念:“我等会问问郁野什么年薪,我加价20%挖过来给你做助理。”

程桑榆:“……”

牧谦:“……那我呢?”

“你……”简念不知道能说什么,毕竟人家本职工作又没出什么差错,“……你忙去吧。”

程桑榆把红茶打开,小口喝着,思绪恍神了一刻,被她强行拉回来。

过了十分钟,程桑榆起身,去往洗手间。

她洗了洗手,对镜检查了一下仪容,返身往外走,没走两步,顿住脚步。

过道里,迎面走来的人也顿住脚步。

程桑榆白色背心打底,外搭浅灰的落肩宽松西装外套,和水洗蓝的牛仔裤。

优雅高级,又不失随性亲和。

她穿衣的风格,完全进阶到了一个羚羊挂角,不着痕迹的新境界。

郁野往前走了两步,到她跟前。

程桑榆不知他要做什么,暂时没动。

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而薄的铁皮盒子,递给她。

程桑榆低眼看去,铁皮盒子上面贴着薄荷叶的标签纸。

“提神效果不错。”郁野说,“需要的话试一试。”

程桑榆停顿片刻,还是伸手接过,“谢谢。”

郁野手抄回口袋里,又低低地说了一声:“你状态很完美。”

十分真诚的语气。

从前,他就不吝赞美。

你发挥得已经很完美了。

你很浪漫。

你很漂亮。

程桑榆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又说:“谢谢。”

回到休息室,过了没一会儿,便有会场工作人员,来通知大家做上台准备。

程桑榆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到了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

打开,手指拈出一片,衔进嘴里。

“……”

浓郁沁凉的口感,直冲天灵盖,把她的眼泪都快逼出来。

这只叫提神效果“不错”?

那他觉得“很好”的标准,不会是生吃芥末吧。

分享会开始。

一张圆桌,程桑榆、简念和会议主持人环形而坐,半朝观众。

先由简念做了一个统揽性的介绍,同大家分享公司创作至今,抓到了哪些风向,又避开了哪些雷区。

之后,由程桑榆介绍她们如何在坚持“内容主导”这一策略上发力。

她们工作室在短剧这一赛道,如今虽然不是最头部的品牌,但绝对是腰部以上最中流砥柱的力量。

而从明年开始,工作室将会做一些调性更高的剧目的试水。

这时,主持人问道:“不怕亏钱吗?”

底下听众也跟着笑起来,是十分善意且自带调侃行业属性的笑。

“所以我今天顺便招个商,各位有意向合作,或者合作过的觉得我们还行的金主大佬,到时候一定去捧个场。”程桑榆这个玩笑,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程桑榆从发言之初,一直紧绷,生怕一个放松,就把提纲的要点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几乎只跟主持人做了一些表情上的互动。

这时候,才有心思往台下看去。

根本不必她费力去找。

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人,就坐在第三排正中——前两排是媒体席——正对着她位置,翘着腿,身体稍微斜靠,手臂撑着一侧扶手。大体仍是显得端正,极有一种鹤峙鸾停的清绝出尘。

但面上眼里都带着深深的笑意。

程桑榆把目光移开,等大家笑过之后,又认真补充:“肯定有这种担忧,但我们要对市场和观众有信心,认真做内容的真诚,一定不会被辜负。”

她又不自觉地去瞧第三排正中。

此刻他面上的表情,她一点也不陌生,当时男主演“塌房”,她在他那儿加班,构思后续剧情,讲到滔滔不绝处,转头看去,他就是这样看着她。

嘴角噙笑,眼里有光,是比欣赏更深的一种倾慕。

/

分享会结束,程桑榆她们返回酒店,退了房,下楼去往大堂,跟郁野碰头。

郁野已经提前等在了那里,换了一件黑

色的短袖衬衫,长裤也换了一条更偏休闲款式的。

他看见她们之后,收起手机起身,拎住行李箱走往电梯口。

一行人一同下到停车场,给行李箱装车。

程桑榆她们一共两口箱子,斯言把自己和董星灿共用的那一口,推到车尾以后,就拉着自己的好朋友蹦蹦跳跳地先行上车了。

程桑榆打开后备箱,身旁有人走了过来,拎起了她和康蕙兰共用的箱子。

她没说什么,把里面的东西往旁边挪了挪,留出足够空间。

“换车了。”郁野说。

现在这一部是奔驰的SUV,成色很新。

“嗯。”

“之前的……”

“出掉了。”

“车牌号还是原来的。”

“嗯。”

说话间,三只箱子都装进了后备箱。

郁野拍拍手,朝程桑榆伸手:“我来开吧,你先休息。”

程桑榆把车钥匙递给他。

她想,反正回南城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不必要做浪费时间的挣扎。

车开到两公里外的餐馆,简念和沈既明随后赶到。

这回罗经纬不在,程桑榆的同事也只来了简念和沈既明,不存在坐不下的情况。

落座时程桑榆有意观察了一下,及时抢在沈既明和康蕙兰之间坐了下来,根本上杜绝了搞事的可能性。

吃过饭,再吃蛋糕,一顿生日宴,没什么特别的。

歇过一阵,程桑榆去买单,大家准备启程。:

简念要把车开去接小周她们,因此两人暂且分道扬镳。

程桑榆留意到,买单回来之后,就不见了郁野的人,于是问康蕙兰去哪儿了。

康蕙兰:“买东西去了。”

这时,响起车门解锁的声响。

熟悉身影出现在街道对面。

程桑榆抬头望过去,穿一身黑,戴着渔夫帽的郁野,正拎着塑料袋子,过马路而来。

斯言拉开后座车门,董星灿和康蕙兰依次上车。

郁野过了马路,向着这边说道:“桑姐你上车吧,我来开。”

程桑榆没有睡好,中午吃了大量的碳水,确实有些困意,就没有逞强。

她拉开副驾门上车,扣好安全带。

郁野走过来,打开驾驶座车门,从袋子里取出一罐咖啡,一瓶常温的水,分别搁在了自己和程桑榆那边的杯托里面,之后,把袋子递到后座去。

程桑榆瞥了一眼,里面都是水和饮料,还有口香糖、话梅一类,方便路上打发时间的小零食。

郁野打开手机导航,键入“枳花西路”。

车上没有手机支架,程桑榆看他把手机搁在了中间的排挡上,没忍住伸手,抽出数据线,接上他的手机。

carplay连通,载入地图界面。

郁野转头说了句“谢谢”。

程桑榆没作声,把他的手机锁屏,放回原处时,稍愣了一下。

他的锁屏壁纸,是放在黑色背景里翻拍的一张拍立得。

程桑榆心绪翻涌了一下。

只当做没有看到。

两三小时的行程,出发之后没多久,程桑榆便睡着了,后座的三个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开始午休。

郁野专心开车,偶尔拿起杯托里的浓缩咖啡喝上一口。

大约开了一小时,后座的康蕙兰醒了。

“累不累啊小郁?要不要你喊桑桑跟你换?”

“不累。没事的阿姨,她没休息好,让她睡吧。”

“她择床。”

“嗯。”郁野手搭着方向盘,偶尔修正方向,“阿姨,你们什么时候换的车。”

“去年。”

“原来的呢?”

“桑桑跟我商量以后出掉了。那车子老,满十年以后好像是要强制年年上线检验吧,麻烦得很。而且原来那车后座空间小,出去玩也不太方便。本来是想看电车的,但桑桑想保留她爸的车牌号,就还是买了油车。”

郁野在这一刻想,她包要用原来的,车牌也要保留原来的。

人呢。还喜欢原来的吗。

之后,斯言和董星灿也都醒过来了。

唯独程桑榆,断断续续地睡了一路。

等彻底醒来,正处于拥堵的狭窄道路中。

窗外景象再熟悉不过,程桑榆坐起身体,“……怎么先开到这边来了。”

康蕙兰:“小郁说先让你回家休息。”

车走走停停的,终于开进了小区里。

进去之后,郁野拐弯时稍有迟疑,似乎是对停车场怎么去记得不大确切了。

程桑榆抱住手臂,脑袋靠在车窗上,淡声指路:“左转。前面路口再右转。”

郁野点点头。

车开到了停车位。

郁野停好车,把车钥匙抛给程桑榆,便去拉安全带和车门。

康蕙兰:“小郁你现在住哪儿?还在泊月公馆那边?”

郁野笑说:“没。我在我一个同事那儿暂时挤一挤,房子刚刚找到,还没搬。”

前后车门都拉开了,大家依次下车。

郁野走到后方去,将行李箱都卸了下来。

他推上自己的那一只,康蕙兰说:“上去喝杯茶再走吧?累这么半天了。”

郁野笑说:“没事。有机会再来叨扰吧。阿姨你们也快回去休息。”

“今天谢谢你啊。”

“不客气。应该的。”

郁野最后看了程桑榆一眼,稍微点了一下头,便转身往门口方向走去了。

背影很干脆。

程桑榆没作什么表情,提上行李箱,转身往楼栋走去。

到家歇了一会儿,康蕙兰准备做晚饭,征得同意之后,准备就煮一锅蔬菜鸡蛋面,方便又简单。

程桑榆去浴室卸妆洗脸。

斯言在外面问:“妈,我们什么时候把狗狗接回来?”

“我跟方医生联系,问问他能不能吃了晚饭就去。”

程桑榆摸手腕找头绳扎头发,顿了一下。

那个小桑葚的发圈,还套在她的手腕上。

/

之后一周,程桑榆的生活如常,好像乌城一行只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发圈,和那已经被她吃完了的薄荷糖的铁皮盒子作为佐证,她真会这样觉得。

而就在一周之后,仿佛哪里出了bug一样,程桑榆一天内三次在小区碰到了郁野。

第一次是大清早,她开车驶出小区,在缓慢车流中往前行驶,往车窗外一瞥,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好走进了对面的超市。她吓了一跳,赶紧把车窗关了起来。

第二次是傍晚,她下班回家,停了车去往快递点取快递,拿着手机,正要走进去,却看见郁野抱着三个快递盒子,正走到了那扫码出库的机器前面。她赶紧退后,飞快逃离现场。

第三次,就是此刻。她吃了晚饭,去快递站拿了快递,走到楼下,正要开门时,瞥见对面,郁野手里拎着半个西瓜走了过来。

狭路相逢。

郁野没有一点惊讶,笑着打招呼:“晚上好。”

程桑榆已是一脑门子的问号,但只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后掏出大门的感应小卡,靠上去把门打开。

她走进去,刚要把门合上,一条手臂伸过来,把门掌住了。

身影随后跟进来。

门合上的声音,震响了楼道声控灯。

程桑榆看着面前的年轻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你进来做什么?”

郁野眨眼,露出无辜的表情:“我住这儿啊。”

“……”程桑榆其实已经猜到了,但仍然不死心想做个确认,抬手指了指大门,“这栋?”

“嗯。”

“几楼?”

“四楼。”

“……”

她家楼上。

程桑榆她家楼上那一户,去年卖房了。这里是学区房,产权流传很快,也都见怪不怪。

新业主买房只为上学资格,老小区居住体验差,他们一家没住在这儿,房屋一直空着。

她不知道楼上什么时候挂出了租赁启事,郁野又是什么时候把房子租了下来。

哦,从乌城回来那天,他说的是,房子刚刚找到,还没搬。

那至少,在去乌城之前,他就已经租好了。

程桑榆无语:“不嫌多此一举吗?”

“嗯?”

“你既然迟早要搬过来做邻居,还跑去乌城做什么。”

“哦。”郁野低头,笑看着她,认真解释,“我怕突然出现在小区里,姐姐会吓到。”

“……这样就不会吓到吗?难道不是双倍惊吓吗?”

郁野歪了一下头,“姐姐在超市和快递站都见过我两次了,还没习惯吗?”

“……”

程桑榆意识到,郁野此次回国,根本是有备而来,似是撒开了一张大网,此刻正在一分一分地收紧,引诱她重蹈覆辙。

程桑榆不再说话,只转身上楼。

郁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到了三楼门口,程桑榆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伸手,郁野照常拐弯上楼,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程桑榆进门,把门关上。

站在玄关处等了一会儿,听见楼上响起开门声,紧接着,模糊的“嗙”的一声,门关上了。

程桑榆只一个人在家。康蕙兰最近参加了一个什么老年旗袍队,晚上有排练活动,吃过晚饭就早早出门去了;斯言还在学校上晚自习,九点半才会回家。

程桑榆拆了快递,换了身衣服,出门。

刚把门关上,楼上响起脚步声。

一霎之后,郁野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拐弯处,穿着运动T恤和短裤,耳朵里塞着耳机,仿佛也是要去夜跑。

郁野目光望下来,却是一顿。

程桑榆穿着运动背心和瑜伽裤,另只手里,抓着牵引绳,绳子的尽头,是一只狗。

一只金毛。

“……你们养狗了?”郁野问。

程桑榆“嗯”了一声,朝着郁野瞥去一眼,不由怔忡了一下。

他微低着头,逆着灯光,那骤然沉郁的表情,好似有点……受伤。

她急忙解释:“是被人丢在停车场的幼犬,那天下雨,不捡走的话,可能活不下去……”

她观察着郁野的表情,“一直没机会问,你出去读书,那阿加莎是谁在……”

“它去世了。”郁野平静地说。

程桑榆一震。

她几乎是瞬间想到了那通无声的电话,眼皮一颤,“是那天……那天吗?”

“嗯。”

“2月……”

“2月15号。”

“是生病还是……”

“淋巴瘤。它11岁生日前后,每天就只能清醒三四个小时了。之后就……”

“怎么……怎么不告诉我。”程桑榆捡到这只被弃养的幼犬之时,做了许多关于金毛寻回犬的功课,金毛是癌症高发的犬种,且发病多集中于十岁之后。

郁野没有说话。

那时候两人已经分手,如果他开口,他相信程桑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跑过来陪他。

可是,彼时的他,好不容易把自己整理得没再那么想她,他想他可能承受不了失去了陪伴自己11年的玩伴的同时,又需要再一次体验她从自己的生活里淡出的双重痛苦。

“郁野。”

郁野抬眼。

“过来。”

他顿了一下,迈下台阶,走到她面前。

还没站定,程桑榆已经一把抱住了他。

带着温热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

他恍惚了一下,才有一种真切的实感,头低下去,手臂抬起来,犹豫一瞬,按住了她的后背。

他其实早就走出来了,现在想到阿加莎,虽仍有淡淡的难过,但已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他想,程桑榆还是原来的程桑榆,永远这么心软。

程桑榆仍然处在一种难受掺杂震惊的情绪当中,她把牵引绳勾了一下,声音有点儿颤抖:“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

“我捡到它的那天……是3月2号。”

郁野一愣。

“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差不多刚刚出生半个月。”

郁野从来不信宿命、缘分等一切玄学的东西,活到至今,被他切实抓在手里的,都由他自己筹谋而来,包括此刻,再次站在程桑榆面前,同她说话的机会。

可是……

他把头抬起来,越过程桑榆的肩膀,去看被她牵在手里的金毛,它蹲坐在那里,吐着舌头,也正歪着头,拿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你想跟它玩一下吗?”程桑榆问。

郁野没作声,顿了一下之后,退后一步,蹲下身去。

程桑榆犹豫片刻,还是把它的名字喊出来:“奎因,伸手。”

大狗立即抬起前肢。

郁野抓住它的爪子,看向程桑榆,睫毛微颤:“……埃勒里奎因的奎因?”

“……嗯。”

埃勒里奎因是一对表兄弟共用笔名的侦探作家,业内可与阿加莎克里斯蒂齐名。

连给狗狗起名,都用同样的方式。

这和暴露底牌,有什么差别。

郁野暗自勾了勾嘴角。

第52章 52“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郁野很知道程桑榆这个人,她伤害别人三分,自己却有十分的愧疚。

生老病死,不单是人类,也是所有生物都会经历的自然规律,不一定是谁的错。

可只是因为那时候她和他分手,把他置于孤独的境地,使他遭遇宠物离世而无人相陪的状况,又在那通无声的电话里,没有多追问一句……她便觉得,这件事她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于是此刻,她分外地不知所措,好像生怕一句话讲错,就会引起他的创伤反应。

她手指往下指了指,“我……我要带小葵花去夜跑,你要一起去吗?”

“小葵花?”

“我妈嫌奎因不响亮,起的小名。”

郁野低头打量,油光水滑的金色毛皮,清澈到带一点愚蠢的眼睛,一直吐着舌头,没落下去过的微笑表情……

比起寓意“女王”的霸气名号,确实小葵花更贴切一点。

“是女孩子?”

“嗯。”

两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并肩往下走去。

显然,小葵花对遛弯的路线已经轻车熟路,底下大门一打开,就向着侧门方向一个爆冲,把程桑榆都拽得往前趔趄了两步。

“它没有阿加莎聪明,一岁半才学会简单的指令。”程桑榆把绳子往回拽了拽。

郁野注意到,小葵花的尾巴似乎短了一截,后腿后方也有点秃。

“它尾巴怎么……”

“捡到的时候就这样,尾巴被剪断了一截,后腿皮肉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烫焦了……纸箱里面有封打印的信,可能是犬主留的,说她男朋友不许她养狗,生气会拿小狗发泄。”

郁野皱眉。

“可能因为被虐待过吧,它不怎么喜欢叫,也不亲近陌生人。”

郁野把目光投向前方,去看四处嗅闻的小葵花。

刚才,它对他似乎没有怎么排斥。

大约,他还没有那么“陌生”吧。

“我妈特别疼它,那点退休金全给它买零食买玩具了,还不许我们说它笨,每次都讲,一只小狗而已,要那么聪明做什么,笨笨的更容易幸福。”

“遇到你它当然会幸福。”

程桑榆听见这句话霍地转头看去。

他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夜色里看去有种明明灭灭、闪烁不定的寂寥感。

程桑榆抿住唇,一时不再说话。

从侧门出去,穿过巷子左转,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的枝叶间望出去,天空是干净的墨蓝色。

程桑榆做了几个热身动作,说道:“我开始了。”

郁野“嗯”了一声,就看见程桑榆一支箭一样地蹿出去,一溜烟跑远了。

“……”

他立即跟上前去,追到以后,转个身,倒着往前跑,“你动真格的啊。”

程桑榆呼吸均匀:“不然?”

“姐姐以前,体能挺废的。”郁野微笑。

程桑榆很久没有施展“面无表情”这项低级技能了,但此刻热气袭面,不知道作何反应。

以前,她只有在上他的时候,才需要耗尽她为数不多的体能。

郁野背后是树。

程桑榆看见了,嘴唇微张,却又闭了起来,故意不提醒。

这么坏,让他撞一下就知道教训了。

可就在还差一点就要撞上树干的时候,郁野一个转身,轻捷地绕过了。

而后转过头来,像是猜透了她心思一样,稍有得意地把眉毛扬了一下。

少年气十足,和三年前没有两样。

“我要加速了。”郁野话音一落,便将步幅提高。

小葵花也莫名兴奋起来,立即去追。

程桑榆只能跟着加快速度。

可她配速没这么高,这么跑等一下肯定心肺会受不了,忙说:“你慢一点!”

郁野脚步放缓,等她赶上以后,却是伸手,把她手里的牵引绳抢了过去。

“替你遛会儿!下个路口见!”

话语被郁野留在了身后。

一人一狗,在夜风里轻快地跑了起来,小葵花发出快乐的吠叫声。

程桑榆速度慢下来,手叉腰,看着他们渐远的背影,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好像很久了,她没有体验过心脏这么轻盈的感觉。

一直跑到了下下个路口,程桑榆才看见了郁野和小葵花的身影。

小葵花吐舌哈气,郁野正在仰头喝水。

她走近时,他把另只手里拿着的那支水丢过来。

她拧开,小口吞咽,听见郁野问:“什么时候有夜跑习惯的。”

“捡到小葵花以后。而且工作忙,再不锻炼精力跟不上。”

“你变了很多。”

“你没变吗?”

郁野把纯净水瓶身下压,眼睛越过瓶口望过来,“我没变。”

目光有种赤诚坦荡的炽热。

程桑榆心口突跳一下。

跑到2.5公里处,两人歇息一阵,再原路折返。

上楼,在三楼门口,程桑榆停了下来。

郁野蹲身,轻轻摸一摸金毛小蒲扇一样毛茸茸的耳朵:“奎因女士愿不愿意去新邻居家参观一下?”

小葵花兴奋哈气。

程桑榆:“……”

大狗跟在郁野身后,几步就爬了上去。

程桑榆也只好跟上去。

还差三四级爬到的时候,听见“滴”的一声,才知道那门是密码锁。

小葵花率先冲进去,郁野掌着门等她,忽说:“哦,对了,密码是036024。”

程桑榆板住脸:“对什么对。你能不能有点防备心!”

她听见郁野愉快地笑出一声。

走进门,站在玄关里一眼望去的情景,却让程桑榆有几分惊讶——

整个屋子墙面似乎新刮了乳胶漆,瓷砖地板上嵌上了木地板,客厅的位置放了一张小桌,一张凳子,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像是装修队做完硬装就跑路了一样。

程桑榆看向郁野,“房东家具都不给你配?”

“不是。让他们全部拖走了,我自己买的还没送到。”郁野拿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美工刀,正在拆某个快递纸箱。

“……小少爷,你租个房子,还自己买家具?”

郁野笑了声,把纸箱里的东西拿出来的,俯身丢到她脚边。

那是双女士凉拖。不是超市里常见的纯色拖鞋,鞋面做成了非常可爱的狗狗造型,这种一般只有在网上才能买到。

程桑榆根本没法克制自己,把两只脚,套进这双狗狗拖鞋里的冲动。

郁野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租得比较久,所以想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多久?”

“六年。之后看业主要不要卖房,再决定续不续签。”

程桑榆怀疑自己听错。这小区,一般只有刚出社会,手头比较拮据的年轻人会愿意租,等宽裕些一定会搬去更新更方便的电梯房。

“你……”程桑榆忍不住吐槽,“你这么喜欢这里,我家房子卖给你好不好?”

“好。”

“……”程桑榆无话可说。

郁野笑了一声,拿起窗台上的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往厨房走去。

从里面拿了一瓶水,走过来递给程桑榆。

而后揪住运动T恤的下摆,一边脱一边往卧室走去,“稍等,我换件上衣。”

程桑榆拧开瓶盖,喝水时目光飘过去一眼,定住。

“……你肩膀上怎么了?”

郁野继续往里走,像是没有听见她这句话一样。

“站住。”

郁野身影一滞。

程桑榆将水瓶搁在小桌上,朝郁野走去。

他就站在门口,裸着上身,手里拿着脱下来的上衣,在她走到他面前的瞬间,他把脸转了过去,看向卧室的窗外。

卧室灯没开,他后背靠着门框,程桑榆看不清楚。

“你……你低下来一点。”

郁野瞥她,却仿佛不打算照做了,脚步往里迈去。

程桑榆立即把他手臂一抓,一个下意识的制止动作。继而踮脚,往他肩膀上看去。

他整个人一僵,仿佛只能任由她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把他的头颈微微地按伏下来。

黑色简约的线条,从肩膀延伸至手臂,在冷白的皮肤上特别清晰。

她把脑袋偏了一下,换个角度,才看出来那是什么。

肩头的部分是一棵轮廓简单的树,树干高度概括为了一条直线,直线向下延伸,几经起伏,变作心电图的形状;心电图连接着半颗心脏,心脏继续延伸,又变作不规律的线条。她辨识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不规律的线条,其实是一串数字,0517。

一个非常简单,但非常漂亮的文身。

和他的人一样。

程桑榆好半晌没能说得出话。

她甚至都不用问,那是什么树。

郁野脑袋转过来,看她一眼,又转回去,肩膀往回缩了一下,想要摆脱她手掌温热的触感。

“郁野。”

“……嗯。”

“……你好土。”

她声音带了一点很明显的哑,好像是某种情绪顶上来,使她发不出声。

因此这绝不是吐槽的语气,但郁野有点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他又把眼睛撇过来瞟她,看见她脸上有远比他以为的,更明显的怔忡与恍惚。

而他没办法仔细去辨别了,除非他想缺氧而死。

他又把肩膀缩了一下,但那手掌的温度,还是贴在皮肤上。

“姐姐……”郁野有点无奈,脑袋往后靠,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过去,只有在一种情况下,郁野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因此程桑榆几乎是下意识地低眼去瞥他的裤——裆。

这个动作更是直接让郁野脸都红透,他紧抿住唇,蓦地抬手把上衣丢进卧室的床上,紧跟着一把抓住她还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往自己腰侧一带,整个人欺身往前,把她往后一推。

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

程桑榆后背抵住了门框的另一侧。

她条件反射抬手准备把人推开,可手掌刚要挨上他光裸的胸膛,就不得不收回去。

“这句话还给你——有点防备心。”郁野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来。

程桑榆知道这个时候但凡有一点闪躲,就会被郁野逮住机会,他本来就不介意“伤人八百自伤一千”,可她仍是没有办法把眼睛抬起来,坦然去看他。

他身上体温一层层地漫过来,好像无形锁链捆缚住了她的手脚,让她进退不得。

真是好奇害死猫。

“程桑榆……”

程桑榆目光往上抬了寸许,看见郁野喉结微滚。

她顿觉血液逆流,热气涌上面颊。

阴影倏然地落下。

她立即地把脑袋一偏。

温热触感落在了她的耳朵上,引起更甚数倍的颤栗。

她听见耳畔郁野的呼吸骤然变得短促,而自己胸腔里,心跳声动静大得吓人。

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与此同时,呼吸从耳畔追过

来,一团温热的雾气,缓慢地挨向她的嘴唇。

睫毛簌簌。

温热气流停在鼻端,却没再动了。

程桑榆感觉到郁野顿了一下,十分突兀地把脑袋偏向另一边,低头望去。

她也转头去看。

小葵花在咬他的拖鞋,似乎打算把他扯开。

被他盯住的时候,整个狗都僵了一下,嘴里“呜”一声,明显怂了,但还是没松口,过了两秒,又开始轻轻拽咬。

郁野:“……”

程桑榆“噗嗤”笑出声,“它有点……护主。”

“……不止一点吧。”

第53章 53“你还要我吗?”

气氛被打断之后,尴尬像个庞然大物盘踞于室内,难以忽视。

程桑榆十分感谢小葵花,不然她又要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跟这个人搞到一起去了。

程桑榆蹲身,搂住小葵花的脖子,顺毛安抚。

“我回去了……斯言估计也要回来了。”

“嗯。”郁野的声音,也有种刻意为之的平静。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出空间。

程桑榆把牵引绳扣到手上,起身,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去,“不用送,门我给你带上。”

“……谢谢。”郁野都不知道该不该夸她贴心。

回到楼下,程桑榆给小葵花的水碗里添了一点水,去浴室洗头洗澡,换上居家的衣服,在沙发上盘坐下来,发呆。

没一会儿,程斯言放学回家。

她傍晚跟人踢球,在草地里摔了一跤,把雪白的校服弄得乱七八糟,以为程桑榆看到了,怎么样都会说上两句。

哪里知道程桑榆趴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只同她做了人机级别的互动:回来了?饿不饿?快去洗澡。

“程桑榆。”斯言尝试直呼其名这种能一秒钟惹毛程桑榆的终极杀招。

程桑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无聊。”

斯言挠挠额头,走过去,在沙发前蹲下,晃一晃程桑榆的手臂,“你怎么了啊妈妈?”

“没怎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是不是生郁老师的气?他也真是!一点都不负责任!回南城了人就跟消失了一样,亏我当时还给他打气……”

“咳。”

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

斯言霍地转头。

她进门时没把门关上,因为打算放了东西下楼去门口买炒饭吃。

郁野就站在门口,手里托着很大一块西瓜。

斯言惊讶极了,“郁老师你怎么……”

郁野指一指楼上,微笑道:“我搬到四楼了。来给邻居送点西瓜。”

斯言立马跑过去,把西瓜接了过来,“谢谢!你要进来坐一会儿吗郁老师。”

“今天不打扰了。下次再正式过来拜访吧。”

斯言转头去看程桑榆,“妈……”

程桑榆还是那副样子。

斯言只好说:“那好吧。”

门关上,斯言把凉丝丝的西瓜拿进去,搁在餐桌上,“妈,郁老师搬我们楼上了……”

“你到底吃不吃夜宵?吃我就给你做……”

斯言见程桑榆一点都不惊讶,估计她已经提前知道了。

大人都这样,三千个心眼子,做个决定慢得要死,称其为“深思熟虑”。

“我下去买炒饭。西瓜你给我留一点。”斯言说。

“你全吃了都行。”程桑榆起身,往卧室走去,决定换个更清净点的地方发呆。

/

之后,郁野便以“邻居”的身份,蛰伏了下来。

程桑榆反应过来时,生活已经被他渗透得无孔不入。

有时候是他下楼买早餐,看刚出炉的小笼包快要被抢完了,就“顺便”给她们带了一屉笼。

有时候是为了凑运费,多下单了一盒黄油饼干,一个人吃不完,“顺便”请她们帮忙解决。

有时候是下班早,没事干,为了活动筋骨,“顺便”帮忙遛一遛小葵花。

有时候他去快递站拿快递,过来问她们有没有什么要取的,他可以“顺便”带回来,于是重的快递,书本、狗粮等东西,顺理成章地被他承包了下来。

“顺便”的次数多了,康蕙兰自然要投桃报李,周末中午做粉蒸排骨,做多了吃不完,就把郁野喊下来一起吃饭;

买了三斤牛霖肉做牛肉馅馄饨,包多了冰箱放不下,叫郁野来拿走一大袋,搁冷冻室里,临时想吃点东西,几分钟就煮好了,也不耽误时间。自己包的,用的肉肯定要比外头买的速冻的好。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程桑榆有心回避与郁野单独相处,因此这一阵过得还算相安无事。

眨眼到了中秋节。

郁野回国之后,只各自去父母那边吃过一次饭。

他读研那会儿靠的是奖学金和之前的存款,没主动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之后带着专利投奔之前实习过的极擎科技,加入极擎的救灾型无人机的研发团队,也是从头到尾,没有动用过家里的人脉。

很多时候,家长的权威是由“控制”和“给予”来展现的,然而无欲则刚,郁长河总算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再在郁野这里展现他的权威。他的万贯家财是他的事,郁野的优秀也只是郁野自己的事。

这种时刻,往往是“失权”的人比较痛苦,因此郁长河微信上不止一次找郁野,鼓动他出去创业,有他保驾护航,创业绝无可能失败。

每次郁野都不失礼貌地敷衍:刚入行还不懂,过几年再说吧。

郁长河的二儿子郁恒很不争气,什么资源都砸下去了,也就一个中等的水平。

长子优秀,却不能为己所用,这种痛苦快要成为他这一阵子的心魔。

中秋节,郁长河三番两次提前发消息请郁野过去吃饭,最后郁野却还是去了他妈妈那里,又把他气个半死。

中秋是家宴。

卢楹这两年跳槽去了另一家酒店,职位也升了一级。

今日的硬菜,是郁野在她那儿订的大闸蟹礼盒。

螃蟹清蒸,端上来之后,大家各自拿着工具做处理。

除了卢梓宸。

叶琳拆开蟹背,剪下蟹腿,搁到他的盘子里,他拿起蟹腿瞧了瞧,很不耐烦地嘟哝一句:“这也不能直接吃啊。”

叶琳伸手,似打算进一步帮他。

郁野瞥去一眼,“卢梓宸,你自己没长手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郁野把自己盘子里处理好的螃蟹,递到叶琳面前去:“妈你吃,不用管我们。”

叶琳看了看面前的盘子,又看了看旁边的卢梓宸。

卢梓宸:“我不会……”

“不会就学。都要读初中的人了,吃饭还要人伺候?你们班同学都跟你一样?”

郁野的态度,完全称不上是严厉,但反倒是这样淡得几近轻蔑的语气,杀伤力十足。

卢梓宸脸涨得通红,过会儿,把剪蟹腿的小剪子拿了过来,愤愤不平地剪了起来。

卢家栋早觉得这小孩被溺爱太过,油盐不进,都快要养废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人治得了。

他自然不会不高兴,反而巴不得郁野能多管管。

但郁野一个万事不沾身的人,勉强不得,他愿意回来吃顿饭,就已经很不错了。

郁野又给叶琳夹了一箸菜,看向卢家栋,平静地说道:“以后有空的话,我想多过来吃几次饭,不知道会不会打扰。”

卢家栋忙说:“不打扰不打扰,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

郁野又瞥向卢梓宸:“听见没有?

卢梓宸屁都不敢放一个。

吃完饭,大家去客厅里吃月饼。

卢家栋起身去找好茶叶,叶琳去厨房切蜜瓜。

郁野走进厨房,伸手,去接叶琳手里的刀,“我来吧。”

叶琳有点手足无措的局促,顿了一下,还是把刀递给他。

郁野不看她,低头,把刀刃压向蜜瓜,“下个月有场演唱会,您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歌手。您想不想去听一听。”

叶琳愣住。

过去两年,即便沟通仅限

于微信,叶琳也还是能够感觉到,郁野有些方面正在切实发生变化。

好像他的精神力量得到了内生性的成长,渐渐变得超然,开始以纵览全局的俯瞰态度,来处理过去这些会让他很不舒适的人际关系。

“是……是几点钟啊?”

“晚上7点。”

“那时候……”

“我想,卢梓宸离开您一晚上,应该死不了人。”郁野把切好的蜜瓜放进盘子里,“您想去的话,我就订票。”

一副不管她去不去,他并不会勉强的态度。

叶琳沉吟片刻,“我们两个人吗?”

“姐也去。”

叶琳没再犹豫,“那行,你帮忙订票,我把钱……”

“请您看演唱会这点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叶琳笑了一下。心里骤然有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两人端上蜜瓜,走出厨房,回到客厅。

书房里传来卢家栋的声音,询问叶琳有无看到上回他朋友送的那罐柿花单枞。

叶琳应了一声,往书房走去。

沙发那儿,卢梓宸正在啃月饼,甜死人的莲蓉馅,他已经吃了两个了。

郁野瞥他:“还不减肥?”

卢梓宸嘴里塞满了食物,看着他,有点想说话却不敢开口的模样。

郁野:“青春期肥胖长大了鸡-鸡小。”

一旁的卢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卢梓宸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呆在那里,随后飞快地把嘴里的月饼吐进了垃圾桶里,剩下的一整盒,也跟躲瘟疫似的推得远远的。

卢楹小声问:“你怎么开始管卢梓宸的闲事了?”

郁野平淡地说:“我不是在管他的闲事。”

片刻,卢家栋拿着一盒茶叶,跟叶琳一同走了出来。

叶琳分月饼,卢家栋泡茶。

分到了卢梓宸那儿,他一退三尺远,“我不吃!”

叶琳疑惑。

卢梓宸:“我要减肥!”

卢家栋甚是欣慰:“总算肯减肥了。”

吃过月饼,喝了一盏茶,坐着聊了一会天,郁野便离开了。

有些事他能处理得游刃有余,但并不意味着他很享受。

相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窝在自己家里,看书、打游戏或是看电影,偶尔听见楼下传来模糊的狗吠声,或是陡然响起的一串笑声,便觉得这样的日子,长久地过下去也没问题。

爬上三楼,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他笑了笑,没有前去敲门打扰。

到了三楼半的位置,却听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郁野回头。

康蕙兰把头探了出来,“小郁你回来了。”

郁野点头:“中秋快乐,阿姨。”

“谢谢你送我们的螃蟹。你吃饭没有啊?”

“吃过了。”

“还有没有肚子再吃点儿啊?桑桑还没回来,螃蟹我们蒸多了,吃不完再复热的话,恐怕不好吃了。”

“她今天还在上班?”

“快吃饭那会儿,她临时有点工作去公司了。”

“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只让我们先吃,说可能回来得比较晚。”

今晚变了天,怕是要下雨。

郁野思索片刻,“我把晚饭给她送过去吧。”

康蕙兰一想,确实是个办法,便让郁野等一会儿,自己回到屋里,找出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桶,把各种菜式都夹了一点,再抓了一只最肥美的螃蟹。

程桑榆她们的工作室,还在原来的那个地方,扩张期又在同一层多租了一间,又改变了前台的位置。

郁野绕了绕才找到,今天放假,前台无人值守。

郁野正准备给程桑榆打个电话,瞥见玻璃门后有个认识的人经过,抬手,叩了叩门。

门后小周停住脚步,望过来,几分诧异,立即按钮把门打开了。

“程桑榆在吗?”郁野问。

小周指一指身后某个方向,“在办公室里,不过……她现在可能心情不大好。”

“发生什么事了?”

小周从头说明:

去年有个大编剧从工作室离职,出去自立门户了,她很聪明,市场嗅觉也敏锐,程桑榆当时手把手带她,一起做了一部很成功的剧。

这个大编剧提离职时,程桑榆虽然不舍得,但还是欣然送上祝福,祝她成功。

前一阵,工作室有个编剧的三集试播没通过,自己提出离职,今天突然在社交网站上吐槽,称工作室压力很大,新人根本没有出头机会。

之前独立门户的那个大编剧,跑出来附和,还发了一堆贬低程桑榆的言论,虽然没有直接指名道姓,但业内一看,就能把人对上号。

小周叹声气:“沈总和简总出差去了,今天放假,我也是临时过来,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桑姐可能想出一个有理有据的说明,但把自己关办公室里好久了,我去敲了两次门,她让我下班,不用理会。”

“我去看看。”

小周求之不得:“麻烦你帮我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郁野点头。

办公室的格局布置,也与当年大不相同。

现在几个主管都有了独立的小办公室,程桑榆的在最里面那一间。

郁野敲了敲门,听见里面说:“没事的小周,你先下班回去过节……”

郁野:“是我。”

静了一瞬,里面说:“进来吧。”

郁野推开门,往里望去。

电脑开着,但程桑榆没有坐在电脑前,而是躺在了沙发上。沙发很短,她头枕扶手,腿也搭在另一边的扶手上,手里拿着方形纸片,正在叠什么东西。

旁边茶几上,放着叠好的千纸鹤、爱心、兔子……等等。

郁野也算是第一次真正碰见程桑榆特别失意的瞬间,许多人不开心出去买醉、发疯……

而她,叠东西。

简直温良得不像样。

“你怎么来了。”程桑榆瞥来一瞬。

“怕某人没吃晚饭。”

郁野走进来,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搁在小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打量她一瞬。

鼻尖泛红,眼皮微肿。

他心里有数了,但没提,只问:“吃饭吗?”

“没胃口。”

沙发没地方坐,郁野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坐电脑椅时,程桑榆两条腿收了起来,坐起身,给他让出位置。

他在她身旁坐下,不作声,只是偏着头注视着她。

她手里动作停了一下,一瞬,脑袋往旁边一歪,靠在了他肩膀上。

郁野身影稍滞,把肩膀往下塌了一点,使她靠得更舒服。

程桑榆不说话,就这样靠着他,继续手指翻飞地叠那张纸,渐渐使其成型了一个帆船的模样。

郁野手掌撑在身后,为了避开她发上的香气,而不得不把脑袋朝向另一边。

她电脑上开着一个文档,洋洋洒洒的内容,小四号的字体,他视力还不错,所以看得很清楚。

认真看完了,说道:“这么会吵架的桑姐,怎么这回气势这么弱。”

程桑榆手指一顿。

本以为这些情绪自己能够消化,但被问及,才发现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石头一样吞咽不下:“……如果是辱骂、诋毁……这些我都不在乎,反正我们做这行,最不缺的就是骂声。但我忍受不了她曲解我,我做A的动机,被她扭曲为B……为什么,我对她称得上是倾囊相授,她不能一边拿着‘程桑榆的徒弟’的名号在业内混得风生水起,又一边在背后说她老师的坏话吧。”

“伤害你的人,你去分析她

伤害你的动机,不是让她又把你伤害了一次吗。”

程桑榆怔了一下。

“你在这里一整晚斟酌措辞,希望回应说明能给她留有一些余地,这份苦心,她既不知道,也不会领情。”

郁野相信,哪怕是艰难百倍的局面,程桑榆都能应对裕如。

她无法应对的是这种牵涉到私人交情的情况,因为顾念旧情,哪怕被背叛了,也只会第一时间反躬自省。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她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那只能是因为,你太好了,而她必须要通过扭曲贬低你的方式,把你拉下神坛,以证明你和她是一个档次,她配与你相提并论。”郁野看着她,“你前夫不也是这样吗,把你踩在脚下,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付出。”

程桑榆很是惊讶郁野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从前的他,太过疏离于世,很多人性层面的东西,他是不屑于去做探究的。

“你这样说……”

“就想通了?”

“……甚至有点战斗意志了。”

“那现在想吃东西了吗?”郁野轻笑一声。

程桑榆胃口不盛,但每一样都吃了一点,哪怕只是在机械性进食。

她现在的头像,是日剧《非自然死亡》女主的台词截图:有时间绝望,还不如去吃美食然后睡个觉。

是和郁野分手之后换上的,一直用到了今天。

吃完饭,程桑榆又回到电脑前,将之前写下的,更似被断崖式分手之后,对渣男的控诉分辩式小作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随后把电脑关机,起身说道:“走吧。”

郁野看她。

“我先回去,换个脑子再说。”

两人离开办公室,程桑榆安抚了小周,叫她回去休息,不必担心。

郁野开车。

驶出地下车库时,才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程桑榆靠坐在副驾驶座,仍有些情绪怏怏。

“今天中秋,你怎么没过节。”

“从我妈那里回来的。”

程桑榆看他,“还好吗?”

“嗯。跟她定了下个月一起看演唱会。”

程桑榆很是惊讶,“……你们关系改善了吗?”

郁野手指轻点着方向盘,“这样说可能有点傲慢,我觉得不是改善,而是我似乎可以向下去兼容她了。”

“这很正常。其实很多亲子关系,都是这样发展的。”

程桑榆把脸偏过去,认真地打量郁野。

从前,他其实多少有些孤僻乖离,现在却似乎多了两分和光同尘的意思。

“程桑榆。”郁野目视前方。

“嗯?”

“你不想出交通事故的话,就最好不要看我了。”

“……”

开进小区,把车停好。

郁野率先下车,去取程桑榆后备箱里的雨伞。

“嘭”的一声撑开,再绕去副驾驶,把门打开,遮挡严实。

这伞是4S店送的,一直放在那儿应急,面积不算大,两个人刚好能够勉强。

两人肩并肩,快步往楼下走去。

沿路看见一个个的小水洼,盛着薄薄的雨水,映着昏黄的路灯。

拂面的风里,带上了秋日的凉意。

程桑榆深呼吸数次,好似肺里郁结的情绪都被吐出来两分。

程桑榆拿钥匙开门,郁野把门拉开,两人走进去,铁门立即被风顶得“嗙”一声关上了。

郁野后知后觉地想起很久远的那个暑假,他那回因为下雨提前赶到,下课后程桑榆送他回家。

那天,也似乎是这样有什么在暗自滋长的雨天。

郁野收了伞,把上面的雨水转去。

程桑榆拍一拍自己的衣袖上沾染的些许雨水,抬眼看去,郁野穿了件黑色的薄款外套,这个时候几乎半边身体都在滴水。

难言的情绪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口。

两人上了楼,到三楼时,程桑榆却没停步,轻声说:“去你那里加个班。”

郁野知道,她是怕自己这个状态回去,斯言和康蕙兰会担心。

打开门,程桑榆靸上拖鞋走进去,所见的情形较之上一回已经大不相同。

家具和软装基本都到位了,黑色皮质沙发,工业风落地灯,壁挂电视,叶片展阔的绿植……

郁野指一指沙发,“稍坐,我先去洗个澡。”

程桑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又把一旁的落地灯打开,转个身,跪坐在沙发上,拉开了后方的纱帘。

雨水淅沥,灯球倒映在玻璃窗上,代替了今晚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郁野拿了换洗衣服,去卧室洗了澡,一身干爽地走出来。

程桑榆已经把笔电支在腿上干活。

他没打扰,去拿了一瓶水搁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她中途没歇,一口气写完,随后把电脑屏幕往郁野那儿一推,“帮我看看,足够客观吗?”

郁野端上笔记本,手指在触控屏上缓慢滑动,逐行认真阅读。

看到最末一行,点头:“很客观。事情说清楚,避免旁人对你和你们工作室声誉产生误会就够了。”

“那我发运营那边交公关审一审,明天工作时间发出去。”

程桑榆把文档保存,转发给了运营那边的负责人,交代任务之后,好像整个人精力都被抽空一样,颓然往后靠去。

她叹气:“……好累。我可以在你这儿睡一觉再回去吗?”

“可以。”

她身体逐渐歪倒,靠住了郁野的肩膀,继续滑落,随后,把脑袋枕在了他的腿上。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感觉到郁野把手机拿过来,操作了一下,客厅明亮的顶灯骤然熄灭,只余幽暗寂静的落地灯。

他手抬起来,轻轻地挨在她的头发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摩挲。

程桑榆原本要睡的,此刻却把眼睛睁开了。

视线定在了茶几上,那上面有一颗多肉植物,生长得很好,一看即知非常健康。他是一个,不管是动物、植物,都可以养得很好的人。

程桑榆目光把那棵多肉植物的轮廓,勾勒了无数遍,心情依然没有平静下去。

“郁野。”

郁野像是没有料到她没有睡着一样,动作顿了一下。

“嗯?”

话已经到嘴边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程桑榆沉默一瞬,还是只说:“薄荷糖还有吗?”

“……有点上瘾了?”郁野轻笑。

“……”

“工作结束了还需要提神吗。”

“提神准备回家了。我都还没有陪我妈和言言过节。”

郁野不再说什么,手掌把她的脑袋托了一下,她意会,坐起身体。

郁野起身,拿过自己放在一旁的背包,从侧袋里,翻出一个扁扁的铁皮盒子。

回到她身边坐下,把铁皮盒子递给她。

“整盒都给我?”

“你喜欢就拿去。”

“你自己还有货吗?”

“……姐姐,你讲这个话,我怕被警察抓起来。”

程桑榆接过铁皮盒子,打开,从里面拈出一片,送进嘴里。

郁野看见她舌尖轻轻一勾,浅绿色小糖片瞬间消失。

他眸光微沉,几乎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

程桑榆惊得心脏骤悬,蓦地抬眼。

郁野的目光里,有坦荡到叫人心惊的热度。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已径直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腰。

他呼吸失去节奏,忽深忽浅,在她鼻尖停顿数秒,而后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去。

手掌撑在他肩头,急忙去推,他伸手把她的手指攥入手中,力气之大,生出痛意。

他接吻是她教的,练习的对象也只有她,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撬开她的齿关,找她的闪躲的舌尖,紧紧缠绕。

薄荷糖缓慢化去,持续造成叫她头皮发麻的凉意。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放弃了抵挡,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住了郁野的后脑勺,情不自已地热烈回应。

心脏像在燃烧,滚烫又缺氧。

“程桑榆……”郁野在换气的间隙哑声问,“你还要我吗?”

第54章 54“我爱你。”

程桑榆没有出声,只把嘴唇又挨上来,仿佛一刻的暂停也无法忍受。

郁野拥着她手臂,把她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使她整个人陷进自己怀里。

手掌捧着她的侧脸,仰面深吻,不知道是想要夺尽她的氧气,还是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氧气渡给她。

吻很快变得凌乱,好像以前学来的技巧全都忘光,只剩尽快确认她的存在的本能,于是脸颊、耳廓、颈项、锁骨……一连串的吻,没章法地落下。

程桑榆上衣的领口被拽到了肩膀以下,露出光洁的肩膀,和黑色内衣的上沿。

他在她锁骨下方莹润的皮肤上流连,她手掌撑在他的肩膀上,并无阻止,反而上身像弓弦微张似的往后仰去。

这个反应,与邀请无异,他更觉得理智正在崩解。

他藏在她长发遮挡的阴影里,无声息地啮咬、吮吻,程桑榆把手指插进了他的发间,喉咙里藏着模糊的低吟。

不知谁的手机振动了一声。

他们没搭理,继续在幽黄的灯光里,做着心惊胆颤的试探。

桌面又嗡嗡振动了几下。

这回是另一部手机。

程桑榆像被从悬崖的边缘,猛地被拉了回来。

她喘着气,深深呼吸两次,抬手去够茶几上的手机。

郁野手伸过来,把她的手臂压住,一个本能的制止的动作。

但一瞬之后,他就把手松开了。

程桑榆拿起手机解锁,果不其然,是康蕙兰和斯言分别发来的消息,问她郁野接到她没有,吃过饭没有。

“……我得回去了。”程桑榆说。

郁野在借着手机的背光观察她,她脸颊皮肤一片潮红,眼里也有尚未褪去的水光,都是彻底动情的表现。

“好。”

程桑榆闻声低头看了眼郁野。

他语气很平静,但她好像能看见他的“耳朵”骤然就耷拉了下去。

顿了一瞬,程桑榆命令:“帮我把衣服整理好。”

郁野明显怔了一下,立即依照她吩咐,拉起了她的内衣,又把领口扯回原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整理归位的动作,比起搞破坏,更让他不好意思。

“乖。”程桑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耳朵,低头轻声说道,“明天早点下班,我们好好聊聊。”

郁野红着耳朵,嘴角微扬,“好。”

程桑榆没有立即离开,伏在郁野怀里歇了一会儿,等情绪基本平复,这才起身。

去洗手间洗过脸,对镜观察,确认看不出什么之后,才拎上包,往门口走去。

郁野跟过来。

她按在门锁上的手,忽被他从身后伸来的手一把按住了。

但也仅此而已,停顿片刻,他还是松了手,对她说:“早点休息。”

在尊重她的意愿方面,她想,大约找不到比郁野做得更好的人。

下楼。

开门时康蕙兰和斯言都迎上来,连声关切询问。

程桑榆笑说:“没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那你饿不饿,我煮点醪糟汤圆?”

“嗯……少煮两个吧。”

康蕙兰点头,往厨房走去。

一小锅汤圆,煮熟端上桌,康蕙兰问:“小郁也回来了吧?要不喊他一起……”

“今天算了吧,也不早了,他也要休息了。”程桑榆甚少这样越俎代庖,但她实在没把握,此刻再见到他,自己能够装得若无其事。

康蕙兰没什么异议地点点头。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又各自吃了一点汤圆。

这个中秋,好像此刻才显得圆满。

洗漱完毕,程桑榆看拿两倍速看了半小时电视,稍作消食之后,回房休息。

关了大灯,独留枕边小灯。

连接了数据线的手机屏幕亮起来。

谁发来的消息,没有悬念。

【郁野:你真的很知道怎么叫人失眠[大拇指]】

程桑榆笑出一声。

【csy:允许你做一些没边界感的事。】

【郁野:你知道我失眠不是因为这个。】

程桑榆看着这行字,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复。

过了一会儿,郁野又发了一条。

【郁野:我在楼上敲地板的话,你能听得到吗?】

【csy:不知道。】

一瞬之后,她听见天花板“笃笃”地响了两声。

【csy:你拿什么敲的?】

【郁野:木衣架。】

【csy:小少爷,你有点搞笑。】

【郁野:下回换玻璃弹珠。】

【csy:……是要吓死谁。】

郁野发了两个戴墨镜的黄豆小人的表情。

【郁野:晚安。】

【csy:晚安。】

/

第二天,程桑榆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她第一次对一件事的结果这样的没把握,不知道期待和害怕,哪一种情绪更甚。

运营同她汇报那回应的长文挂出去的评论区反馈,她也没心思听,好像别的事根本就没所谓了。

下午原本有个小会,她无法评估能不能准时开完,便直接推迟到了第二天。

下班时间一到,准时走人。

今天仍没有放晴,雨一直断断续续、淅淅沥沥地下了整天。

到家吃了饭,康蕙兰出去赴她雷打不动的麻将局——街对面新开一家环境很不错的茶馆,开业酬宾期间,茶位费极其便宜,大家必得打个昏天黑地。

白天雨停的那会儿,康蕙兰出去买菜,顺便遛过了小葵花。

此刻,它趴在沙发旁的狗窝里,惬意地打起了盹儿。

程桑榆洗完澡,收到了斯言发来的消息,说董星灿的爸爸这一阵出差去了不在家,她今晚想去董星灿那儿留宿,她们追的某个美剧今晚大结局,想一起看。

程桑榆回复就四个字:十点查岗。

斯言发了一串的“OK”的表情包。

静谧得叫人犯懒的雨夜。

程桑榆在沙发上躺下,打开了昨晚看了两集的那部剧,不动脑子地追一追,还算有趣。

她去瞧电视左上角的时间,七点半。

不知道人回来了没有,也没听见楼上有开关门的动静。

思绪一旦跑远,就很难拉得回来。

剧情往前跑了十来分钟,她回神时接不上了,拿起遥控器,准备往前倒一倒时,电视屏幕连同整个空间都黑了下去。

程桑榆反应过来,拿起手机,点进业主群。

好几个人问,是不是停电了。

片刻,物业的管理人员回复,可能是线路故障,已经上报,很快就会有人来排障。

程桑榆放下手机。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起身去,从电视柜的抽屉里,翻到了一根八百年前剩下的蜡烛。

拿打火机点燃,走回沙发,滴两滴蜡油,固定在茶几上。

小葵花睁开眼睛瞧了瞧,又闭上继续睡觉。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骤然亮起来。

程桑榆拿起解锁,是郁野发来的消息。

【郁野:是停电了吗?】

【csy:你在家?】

【csy:停电了。你没在业主群吗?】

【郁野:不知道有业主群。】

【郁野:很早就回来了,但是在赶一个活,明天要交。想早点做完。】

程桑榆手指停留在九宫格上,正在输入时,郁野又发了过来。

【郁野:你笔记本电脑有电吗?我自己的昨天忘充了,只有7%。】

【csy:有。】

【csy:你下来拿吧。】

【郁野:好。】

三分钟后,响起敲门声。

程桑榆开门之前,蹲身摸了摸小葵花的脑袋,低声说:“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去咬别人的拖鞋,那样很不礼貌。听到没有?”

小葵花“呜”了一声,不知道有无听懂。

程桑榆起身去门打开。

郁野这一阵常被康蕙兰叫下来蹭饭,所以他自己从楼上带了一双拖鞋下来,一直放在她家的鞋柜里。

他很轻车熟路地找出来换上了。

两个人往里走,郁野同打盹的小葵花打了声招呼,它把眼睛睁开,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

程桑榆从自己包里拿出笔电,递给郁野,“突然停电,你做的东西保存没有?”

“线上环境实时保存的。”

郁野接过笔记本看了看,84%,非常安心的电量。

原以为程桑榆这种性格,电脑桌面会很随意,但她用着一个四宫格的分类壁纸,分别是“阎王在催马上做”、“稍微放放也可以”、“打入冷宫再说吧”、“乱七八糟未分类”。

其中“乱七八糟未分类”里面的文档数量,数倍杀其他分类。

郁野被这四

个分类的名称,逗得笑出一声。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笔电支在腿上,开了个网络热点,而后飞快地登陆、配置所需的环境。

程桑榆托着腮,瞥去一眼。

他应当是洗过澡了,穿着件宽松的黑色T恤,此刻目视屏幕,神情专注,有种凛然不可亵渎的感觉。

烛火微晃,也算灯下看美人。

程桑榆看一会儿手机,看一会儿郁野,不知不觉,半小时过去。

郁野手从键盘上离开,伸了一个懒腰。

“做完了?”

“嗯。等上传同步。”

郁野把头侧了一下,似乎在听外面雨有没有停。

“新泽西雨天多吗?”程桑榆随口问道。

“比南城多一些。”郁野手指轻点一下触控屏,检查进度,顿了一下,说道:“和我同租的室友,每次下雨的时候,都会拉大提琴。”

“不是小提琴吗,因为爱因斯坦会拉……”

程桑榆蓦地住声,因为意识到自己失言。

果然,郁野一愣,倏地把头转了过来,注视着她,“你从哪里知道的……”

程桑榆抿住唇。

“……我只在游戏实况里讲过。”

在异国他乡两年,很多习惯都在改变,但游戏实况还在缓慢更新。

评论区熟悉ID的留言,会让他有种亲切而踏实的感觉。

为了消解异国求学的孤独,从某一期开始,他放慢了通关的速度,开始讲解分享自己的游戏思路,偶尔会在出现杂音的时候,跟观众解释两句,比如“室友养的猫在叫”,“今天下雨,室友又在拉小提琴,可能在学爱因斯坦”等等。

那段时间,粉丝数量也往上蹿了蹿,评论天天直呼“16y老师今天又做大餐了”。

不是没有想过,程桑榆有无可能无聊点开去听一听,但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没想到……

程桑榆没有做声。

屏幕上有个进度条,到百分之百的时候,她问:“上传完毕了吗?”

“嗯……”

“可以关了?”

郁野点头。

程桑榆径直伸手,拿过电脑,阖上屏幕,往茶几上一放。

没了电脑背光,空间瞬间暗了两分。

“郁野。”程桑榆转过头去看向郁野,他目光有些复杂,惊讶里掺杂了许多没法一眼解读的情绪,“……不用试探我了,我们直接摊开来聊一聊吧。”

郁野“嗯”了一声。

程桑榆几乎整天都在酝酿今晚的谈话,所以稍作深呼吸之后,很顺畅地就开了口:“三年过去了,‘毕业寄语’我也已经讲过了,怎么你还是不想从我这里毕业吗?”

郁野一顿,他脸转过去看茶几上的蜡烛,开口时,音色陡然多了两分黯哑:“……你讲了那样的话,我还怎么能忘记你?我清楚知道,我仍然只喜欢你,只想回到你身边……我怎么办。”

痛苦掺杂甜蜜的极端反差的情绪瞬间在心口翻涌,又顷刻化作泪意,逼上眼眶。

程桑榆忍住了没有眨眼。

“……认识你的时候,我以往所受的创伤早就已经痊愈了。程桑榆,现在只有你才是我的创伤。”

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郁野把脸转了过来。

烛火昏暗,微微闪烁,他的眼睛里也是明翳不定。

程桑榆咬了一下唇,“……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的死活吗?我的原则不会变,我不会对你负责的……”

“那就不要在乎我的死活。”

郁野骤然探身。

如果理智是一根铜制的保险丝,在他带了几分凶狠的吻碾上来的时候,终于彻底熔断。

在郁野这里,她的爱就是一次一次重蹈覆辙的冲动。

程桑榆很快抬起手臂,勾住他的后颈,把嘴唇张开,任由他横冲直接地闯进来。根本无所谓循序渐进,她现在也不想要这个,她直接抓住郁野的手,从自己衣服的下摆探进去。

微凉的雨夜,空气急速升温。

郁野把吻一个一个地烙在她颈侧的皮肤上,她拿仅剩的理智提醒:“……去我房间。”

郁野不舍得将她松开,就这样将她抱了起来,她被坠落的惊恐驱使,两臂紧紧勾住他的后颈。他腾出一只手来,拿起了茶几上的蜡烛,一口吹灭,紧跟着大步往卧室走去。

就这样几步路,他是一边吻她一边走过去的,门半开,进去之后他反手关上,顺手按下了球形门锁正中的按钮,将门反锁。

程桑榆后背着陆,坠落般的晕眩却迟迟未散。

而郁野,仅仅是“这是程桑榆的房间”这个认知,就足够让他目眩神迷。

他两臂撑在她的脑袋旁边,低头再去找到她的唇,吻如一线野火,烧遍她的皮肤。

思绪沉滞,像是跌进了流沙里,那种失陷感,比以往更甚。

“姐姐……”郁野呼吸在她鼻尖,“是不是很久没有……”

“……”程桑榆知道他的潜台词,她皮肤烧得通红,“……跟谁?”

“假……”

“都说了那是个比方……”

声音骤停。时间也好像停止片刻。

程桑榆呼吸滞了一下,立即伸手去推他的手臂,提醒:“你还没……”

郁野不作声,也没停。

“郁野……”程桑榆顿时慌乱起来,整个人往后退,“你先等一下……”

郁野把头低下来,吻落在她的唇边,“你不会怀孕。”

程桑榆一愣。

“……在里面也不会。”

第一个字哑得她差点没听清。

“什么意思?你……”程桑榆已经明白了,但难以相信,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你……”

“我拍了手术时签字的同意书……”郁野想起来手机落在外面了,顿了一下,“……你要看的话,我去拿手机。”

“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