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今天结束考试?”
“嗯。今天最后一门专业必修课。”
“考完就要认真准备保研的事了吧。”
“对。”孔新语叹声气,“不是都说校园就是象牙塔吗,现在感觉好像突然一下子,这个塔就被拆掉了
一半,特别没有安全感。”
“以你的成绩,推免外校肯定没问题的,不用太焦虑。”
孔新语点头,突然凑近程桑榆,低声说:“其实是因为我没去过北京,我有点害怕自己表现得像个乡巴佬。”
程桑榆笑起来,觉得她真是坦率得可爱,“非要我说的话,北京也没有比南城洋气到哪里去。”
“真的吗?”
“嗯。你去了就知道。”
孔新语好像被安慰到了,片刻,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桑姐,你知道郁野有什么打算吗?”
“他不是要准备出国吗?”
“没啊。卓景阳说他好像不打算去考GRE了。”
程桑榆愣了一下,“那他要保本校,还是……”
“不知道。他GPA专业第一,又有竞赛成绩,又有论文成果,申请藤校十拿九稳的,MIT、康奈尔和普林斯顿都有和我们对口的专业。就我知道的,他参与过我们副院长的课题,完全可以匹配普林斯顿的可燃流体研究组。”
程桑榆沉默。
孔新语又说:“他这个成绩,留在国内真的很可惜。我如果不是家庭条件不支持的话,肯定也是优先考虑出国。”
“我……我还没问过他,我找机会跟他聊聊。”
孔新语点点头。她的两个朋友在叫她,她挥了一下手,“我跟我朋友去吃饭啦,桑姐拜拜!”
“拜拜。有空来家里玩。”
“好!”
第46章 46“如果你真的是只小狗就好了。”……
郁野在宿舍也有床位,养狗的缘故,不怎么常住,考试周遇上整天都有考试的情况,在宿舍休息更加方便。
考试结束以后,他离开考场,跟卓景阳一同去往宿舍。
两人不在同个宿舍,住隔壁。
收拾东西时,卓景阳过来了,问他借两个硬币投洗衣机。
郁野拉开抽屉翻找,他同宿舍的有个男生问卓景阳:“老卓,你保研还是找工作,定了没?”
未来的去向,是这一阵最高频的话题。
卓景阳叹声气:“我也想马上就业,但找之前实习的组长咨询了一下,他们现在招人,本科学历直接一刀切,研究生非211及以上也不会考虑。”
“靠,太卷了吧。”
“还不是最核心的岗位呢。”
有人插话:“我们对面房产中介招人都只要大专以上,都不是那种大型连锁的。”
“不都说现在生育率低吗,怎么大学生全都找不到工作。”
“因为你爸妈生你那会儿生育率并不低。”
大家笑起来。
郁野把硬币递给卓景阳,说道:“我收拾完就离校了,有事微信联系。”
卓景阳点头:“哎,真羡慕你。至少爱情这头你是顾上了,不像我两头不靠……”
立即有舍友问:“郁野脱单了?!”
“什么时候”、“跟谁”等问题立即跟上。
郁野背上包,把椅子推进桌子下方,“校外的。有机会介绍大家认识吧。”
他一直是这样,冷淡但不失礼貌,即便对方知道他是在敷衍,也很难从他的态度和措辞里挑出什么毛病。
郁野很清楚,一旦毕业,这些来往不多的同学多半陌路,那么披露私事毫无意义,还有可能多生口舌。
同卓景阳道别之后,郁野离开宿舍,往西门走去。
挨近门口有个超市,他一眼看见站在玻璃橱窗外的人。
天气炎热,她头发随意地抓了起来,身上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身裙,裙子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全靠质感和裁剪取胜。
是只有一定阅历的女人,才能穿得出味道的基本款。
她手里拿着一瓶茶,握着瓶盖,要开不开的,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都走到了面前,她还没发现。
郁野不作声,只是再往前走了半步,抱住手臂,把脑袋低下去。
程桑榆似乎终有所觉,蓦地抬头,又立即被吓了一跳。
一抬眼就有一张英俊的脸凑得这样近,实在对心脏不好。
“……你走路没声音吗?”
“我声音很大的,姐姐,是你目中无人。”
程桑榆露出笑容,“东西都收好了?”
“嗯。”
“那走吧,请你吃饭。”
两人并肩往外走,时而引得旁人多看两眼。
从小到大,郁野已经习惯了,程桑榆却不大适应。
她笑说:“我现在在别人眼里,一定超级有钱。”
郁野挑了挑眉。
到了停车处,郁野提议开车,程桑榆让他歇着,动了一天脑子,多放松一下。
餐厅是小周推荐的,下午收工之前,她提前打电话过去订了座。
点的几道菜也都经过小周的检验,味道不错,没有踩雷。
一直到吃完饭,程桑榆都没提出国的事。
这种沉重的问题,最不适合在餐桌上谈。
这也是她在养育斯言的过程中学到的经验,小孩受情绪影响大,胃又是情绪器官,把餐桌氛围搞得如丧考妣,除了让小孩厌食没有任何意义。
吃完饭,车开去了泊月公馆。
这一阵阿加莎常常整天见不到郁野,两人进门之后,它黏了好一阵才肯罢休。
程桑榆喝了小半支水,往外面望了望,透过玻璃门,越过露台,能看见江滩的一线灯火。
“去露台吹会儿风?”程桑榆提议。
门打开,两人走到露台上去。
没人打理,所以这一层露台不似别家蓊蓊郁郁,显得有些空荡。
“郁野。”程桑榆双臂搭在栏杆上,捋了一下拂到面颊上的头发。
“嗯?”
从那时到此刻,都在酝酿,所以开口不算难:“我下午在校门口等你的时候,碰到孔新语了。”
“哦,她给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那里。”
“嗯……那个不急。”程桑榆把脸转向郁野,“……我不知道现在聊这个是否合适,郁野,我想知道,你对于你的未来有什么打算?”
郁野顿了一下,“孔新语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打算去考GRE了是吗?”
郁野仍然没有正面回答:“你是希望我考,还是不希望我考?”
“……这是你的前途,我想我至少要听听你的想法。”
郁野微微抿住唇,过了一会儿,说道:“是。我是在考虑留在国内。”
程桑榆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但把这句强烈的质问咽回去,斟酌了一下,才说:“……这个考量,我的因素占了多少?”
“我一直没有那么强烈的出国的意愿。”
“那我换个问法——如果现在,你没有在跟我谈恋爱,你会准备出国吗?”
郁野没有作声。
沉默有时候就是回答。
程桑榆深呼吸了一下:“站在恋人、朋友,以及比你稍微年长一些的姐姐的立场上,我都不建议你这么做。”
“那么你能接受异地吗?”
“我……”程桑榆预感到这次的谈话,并不会如她一开始预期的那样能够能轻易结束,“……异地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郁野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声音也较之方才更冷静,更缺乏情绪:“你不接受异地,那么只能我留在国内。”
“这个决定我觉得有点意气用事……”
郁野倏地抬眼看向她,目光有种少见的锐利:“你默认我会出国,又不愿意接受异地,是不是一开始,你就决定我一毕业我们就分手?”
程桑榆咬了一下唇。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这样,他能一眼看穿这些包装得很温和的话术背后,最简单粗暴的逻辑。
“我才想要问你,程桑榆,你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
程桑榆没有立即作声,哪怕郁野的目光和语气,都已显出了几分强势。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最理想的情况,你预期我们这段感情的落点会是什么?”程桑榆看着郁野,“你的预期里,会有结婚和生育这件事吗?”
郁野很快回答:“我并
没有那么向往婚姻和小孩。”
“但其实你也并没有那么肯定,是吧?”
郁野张了张口,没有作声。
“这很正常,你才二十岁,根本不到思考这种现实问题的年纪。”
“所以?”
“所以,站在我的角度,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我们未来只有一种可能:你或者我,终于有一天厌烦了这种关系,然后和平分手。”
“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
“是谁不重要……”
“那么什么重要?”郁野打断她,神情覆上一层沉郁的底色,“你默认我们一定分手,不是在我毕业的时候,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程桑榆,这段感情对你重要吗?我对你重要吗?
他语气并不十分激烈,但以程桑榆对他的了解,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情绪激动的表现。
“……你需要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彼此都冷静一下再谈吗?”
“我很冷静。你不要逃避我的问题。”
程桑榆无声叹气。
自称冷静的人,其实已经关闭掉了大部分的情绪接收器,只是在故作冷静罢了。
“……我表现得还不够好吗,程桑榆?”郁野没有等到她作声,一直盯了她好久,声音骤然地哑下去。
程桑榆难掩讶异:“……所以,你其实一直觉得委屈是吗?如果这段关系里你在委曲求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告诉你能改变状况吗?我永远不会是你第一顺位的选择。”
“抱歉……”程桑榆有种嚼碎青果的苦涩,“我以为自己做得蛮好的,原来是我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郁野意识到自己失言,感受到了某种遽然袭来的恐慌,忙说:“抱歉……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程桑榆摇头,鼻腔长吸一口气,“我觉得我们可能都需要再好好想一想,另外再找一个时间……”
郁野骤然上前,手掌按住她的手臂,顿了一瞬,一把将她按进怀里,“不要。有什么话,我们现在就聊清楚。”
“我觉得今天可能不适合再聊下去了……”
郁野不作声,也不松手,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她。
他脑袋低下来,呼吸挨住了她颈侧的皮肤,像烧热的水汽一样发烫。
那种潮湿感让程桑榆心惊,转头要去看,后脑勺却被郁野死死地按住了。
“我刚刚是口不择言。”郁野哑声说,“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贪婪。起初觉得没有名分也可以;有名分以后,又希望光明正大,时刻都在一起。”
“这不是贪婪,是正常情侣的正常诉求,只是我……对不起。”
“你不要道歉。是我喜欢你,我需要你,那我就应该接受,你就是这样的程桑榆。”
程桑榆说不出话来,她很愧疚,比愧疚更痛苦的是无能为力。
她原本不认为有些话一定要说,但此刻却觉得,非说不可了。
“……你还想接着往下聊吗,郁野?”
“嗯。”
“那我们进屋去喝点水,都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郁野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松了手,却是迅速转身,快步往里走去,不给她往他脸上看的机会。
室内冷气充足,很快将方才被燠热晚风闷出来的汗水蒸发,连同印在她颈侧皮肤的潮湿水汽。
程桑榆拿上茶几上的水瓶,缓慢地喝了几口。
片刻,郁野从浴室走了出来。
他洗了一把脸,神情已经平和得多。
他知道能够流露本心其实是一种积极的变化,因为以往遇到这样需要争执的场合,他嫌麻烦,也怕别人嫌他麻烦,只会一刀切地直接屏蔽所有的情绪和交流。
这种变化是程桑榆带给他。
她可以完全包容承接他的情绪,哪怕是愤怒、怨怼这些最消极的。
郁野拉过单人沙发椅,在茶几的侧面坐下,微微躬着身体,两臂搭在膝盖上。
“抱歉。”他低头说道。
程桑榆摇头,“在这件事上,该道歉的人是我。我确实可能……做得还不够好。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复制一个完全一样的我,那样就对谁都公平了。”
“不用,你保持现状就好。”
“但我不能无视你其实会觉得委屈的事实。”程桑榆注视着郁野,心里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击中。
果真,及时行乐不是她这种性格的人,应该尝试的游戏模式。
她无声叹了口气,“有些话题,我想跟你聊一聊。不过可能对于现阶段的我们而言,还太早太沉重了。”
“你说。”
“我总被人说现在很会吵架,那是因为吵架的对象是敌人。对敌人不用管什么后果,只管拿最难听的话招呼就行。但是对最珍视的人,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很怕哪一个词没有说对,就会伤害到对方。”
“你放心。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好。”程桑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有件事,虽然我没有非常明确地表达过,但我相信你也应该感觉到了,我不会再结婚,更不会生第二个小孩。”
“……嗯。”
“这个选择,不会因为我深爱谁而破例,一丁点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我这样说,你会觉得失望吗?”
郁野没回答。目光落在茶几边缘,并没有太对焦。
“肯定还是会有一点失望,对不对?因为世人都觉得,真爱必须要用破例来验证成色,否则总会显得口惠而实不至。”
郁野心想,其实她答应跟他在一起,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破例了。
“然后,我想要解释,在这两件事上,我为什么不会破例。可能很长,很啰嗦,也很……冒犯,至少肯定不乏对你作为男性这一性别的扫射,如果你还愿意继续听的话,我就继续说。”程桑榆看着他。
“你说。我想听。”
“好。首先我要解释,为什么我绝对不会再结婚——或者说,不会再有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婚姻对于感情的巩固,其实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这一点我跟唐录生就是明证。领了证,心态反而会变得懈怠,仿佛觉得,两个人已经是夫妻了,很多事都可以随意一点。我可以说,大部分的夫妻,对于婚姻的经营,甚至不如养一盆花那么精细。”
这一点郁野也很认可。
程桑榆停了停,看向郁野,见他是真的认真在听,才又继续说道:“这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原因。很多时候,婚姻不是保证,而是禁锢。如果没有这一纸证书,当时唐录生出轨我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可是因为有了它,我必须和他一轮一轮扯皮谈判,要让渡极大的经济利益,割下一大块的肉,让他吃饱了才能拿回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郁野点了点头。很早之前他就问过,她是如何能够征得给斯言改母姓的同意。以他后来与唐家人打交道的经验,当时她的一番回答,其实称得上是轻描淡写。
“甚至我都算幸运的,至少唐录生只是渣而不是坏,其他男人在婚姻里对女人施加的剥削和暴力,罄竹难书。而每一个主动逃离婚姻的女人,恐怕都会如我一样要掉一层皮,有的甚至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婚姻,至少我们国家的婚姻,会天然地把男性变成既得利益者,就好像给已经身强体壮的一方,配备了合法的武器。我经历过赤手空拳对抗铜墙铁壁的绝望,所以,哪怕只是自保,我也不会让自己再度走入这样的境地。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会是这样的人。其实和谁都没关系,哪怕现在让我带着已有的记忆,原地年轻12岁,变成你的同龄人,我依然不会选择跟你走入婚姻。因为我想,在你我的关系里,你成了既得利益的那一方,我恐怕会更加的痛苦。”
郁野目光垂落下去,表情变得严肃。
“抱歉,我无意冒犯,也不是要把你强行划分到你的性别阵营,我知道你在有些事情上的意识,其实已经超脱了你的性别。”
“你知道,我不会主动地……”
“我知道,你不会主动地侵占我的利益,我完全相信这一点。可是传统婚姻就是一张许可证,只要两个人一结婚,夫妻双方家庭关系里的任何人,都仿佛自动获得了授权,可以对两人,尤其是女方指手画脚。如果我跟你结婚,你父亲、母亲、甚至你继父、继母……每个人都有那个名义上的资格,来对我们的生活做出评判和指点。你猜,我被指点最多的问题,会是什么?”
郁野抬起头来。
程桑榆看着他,“会是——你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到底什么时候跟郁野生小孩,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
郁野眼皮颤抖了一下。
“好。现在自然来到第二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破例再生一个,反正世俗的眼里,生二胎总比一胎容易,咬咬牙就生了不是吗?”
郁野摇了一下头,表示不认可这种说法,但没有打断她。
“首先因为我答应过斯言,我不想食言。我很爱她,我不想让她变成‘姐姐’,一旦她成了‘姐姐’,大家也就默认很多委屈她就应该承担,发生任何事情,大家都会说,‘你是姐姐,你应该让着弟弟妹妹’。郁野,你也是哥哥,我相信你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其次,我体验过生育的母职惩罚,我没法背叛我的痛苦经验,再做一次时间和健康的牺牲。我现在很自私,我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事业的舞台上发光发热,让我再停转至少3年时间,我想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想要小孩呢。”郁野声音涩哑。
“你现在不想要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哪个男人会在21岁想要自己的小孩,因为大部分男人21岁自己都还只是个小孩,可是31岁呢,郁野?我身边和远处的例子,选择丁克的家庭最后都以男方的反悔而鸡飞狗跳地终结,无一例外。男人到了一个年龄,好像就会被基因里设定好的繁衍的使命感召,陷入鬼打墙的死循环。我当然相信此刻的你,可是你没有办法替未来的你做担保。”
郁野无言以对。
并不是说,他真的想要小孩,相反,他是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的受害者,会本能排斥这种模式的复演。
但这种排斥,是否经得起系统、深刻的思考,还是一个未知数,因为他还没有仔细地想过。
他也就不能在此时此刻贸然地承诺,一定会把这个选项,彻底排除于自己的人生之外。
他不能不承认,程桑榆讲的每一句都非常有道理,是他其实没有真正触及到的现实。
非常冰冷,非常没有温情。
现实本就如此。
他以前总觉得,差12岁也不能代表什么,他们相处得这样和谐,年龄不同真有那样明显的差距吗?
事实是,差距一直存在,只是从前他们的相处,还不足以让他触及到这份经验的鸿沟。她非常成熟,非常理智,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形成了一套绝无可能撼动的价值观念。
“聊完上面这两个话题,我们再来聊一聊我们最初的问题。你先告诉我,郁野,去读藤校,是不是你当前这个专业,天花板更高的选择。”
“……是。”郁野无法说谎。
他虽然犹豫于是否应当出国,可并没有彻底放弃做考试的准备,因为潜意识和理智都在告诉他,去藤校能够开阔眼界,接触不同视野的知识系统的熏陶。
“那么我绝对不可能赞成你做出这样牺牲,来迁就我们的感情。因为类似的牺牲我已经做过一次了,结果证明,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是心甘情愿。而且,你和唐录生不一样……”
“我不去论证在人性层面,我是否真的和唐录生毫无相似之处。还是这句话,郁野,此刻的你,没办法替十年后的你做担保。未来某天,我们两个人吵架,你会不会口不择言,说出这样的话:我当年可是为了你,放弃了藤校的机会。你真的觉得,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吗?”
郁野难以反驳。他不久之前,刚刚口不择言过一次。
“人不可能永远理智,情绪失控说出这这样的话,我相信绝非恶意。可是,哪怕是最极端的情况,我也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因为那时候的我可能只是觉得刺耳,而你是真正实打实地放弃了藤校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再愧疚,也弥补不了你的遗憾了。所以,一开始就不要给你自己说出这种话的机会,好吗?”
“……你似乎就可以做到永远理智。”
程桑榆愣了一下,“……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郁野听见这略带哽咽的语气,诧异抬眼,程桑榆却把脸偏向了其他地方。
他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仰头朝她看去。
好一会儿,程桑榆转过头来,低头看他片刻,伸手,挨住他的脸颊,“如果你真的是只小狗就好了。把你关在家里,定点投喂,有空了就陪你玩一玩,没空就丢给别人,哪怕一周不理你,你也只敢生一小会儿的气,因为继续闹别扭,就有可能被弃养——郁野,你想要过这样的生活吗?”
郁野愣住。
“我违抗不了自己慕强的天性,我想看你展翅高飞,永远闪闪发光——你最初喜欢我,不也是喜欢我发光的那一面吗?”
程桑榆不敢眨眼,缓了一会儿,等眼眶里的热意消退。
“郁野,别把我当做神明,至少不要用你的前途来供奉,我只是个凡人,我消受不起。你的供奉毫不划算,我甚至给不了你一个正常的家庭。如果有一天我不爱你了,从神坛上陨落了,那个时候,你是要怪你自己,还是怪我呢?”
郁野垂下眼帘,目光被阴翳遮蔽。
他许久没出声,再开口时,声音格外潮湿:“如果我不出国,你就会马上跟我分手是吗?”
“是。”
“你和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你更狠心一些。”
程桑榆没有反驳。
“你不愿意相信,我爱你所以有些事心甘情愿。”
“我只是不相信人性幽微的那一部分。”
沉默了好一阵。
“……真的异地也不能接受吗?”郁野再次哑声开口。
“我可以告诉你,异地会发生什么。想见而不能只是最基本。最大的困难,是一方需要陪伴,另外一方只能望洋兴叹,无能为力。这样的缺席发生多次,很难不心生怨怼,再滋生怀疑。我可能会拿着放大镜看你新发的朋友圈,研究角落里的那个女生,对你有没有意思;我会分析你新的表情包,是跟谁聊天时存下来的;我会疑神疑鬼,你今天发给我的消息,语气是不是要比昨天冷淡……你对我也是这样。我工作的性质,必然会接触到数目不少的男性,你真的可以做到完全放心吗?这些患得患失,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集中爆发,我们会吵架、道歉、和好……然后继续循环。直到有一方,或者两方都受不了了,关系彻底崩盘——如果,这些你都能接受的话,我们可以试着异地。”
“所以,我们必然会分手,今天,我出国那天,或者未来的某一天。这就是结论,是吗?”
程桑榆咬住了嘴唇。
郁野匿于阴翳处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
他眼眶泛红,睫毛微潮,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很不成样子的笑,“你判了我死刑,为什么表情比我还要难过?”
执刑者就不痛苦吗,郁野?
程桑榆没有说出口。
“没那么好的事,开始结束都让你决定。”郁野红着眼睛,表情却是在笑,带点嘲弄的意味,“什么时候分手我说了算,要厌烦也只能我先。”
程桑榆呆望着他。
他骤然支起身体,手掌按住她的后颈,用力一按,使她低下头来。
吻碾上她的唇,张口一咬。
微微痛感让程桑榆轻“嘶”一声,他动作一停,来势汹汹的惩罚的意图,好像立刻就消散了,只用舌尖温柔舔过被他咬过的地方。
还是怕她痛。怕她难过。
郁野脑袋退后,低伏下去,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
他有限的视野里,是她垂落的裙摆,像朵无辜的白花。
眼眶刺痛。
他抓住程桑榆的手,按住了自己颈侧的动脉。
人痛苦到
极点,真有一了百了的心情。
此刻,他恨不得请求程桑榆干脆直接杀了他。
第47章 47“会过去的。”
程桑榆开门、进门的脚步声都很轻微。
康蕙兰的拖鞋摆在玄关地上,大约又在楼下打牌。
她拖着脚步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摆着什么,打开一旁的落地灯看了看,是还没拼完的乐高,已经快要完工了,还剩下半列火车。
她没有动力去洗澡收拾自己,也不想睡觉,于是就在坐垫上坐下来,拿起零件,摆弄起来。
“咔哒”一声。
程桑榆立即闻声望去。
斯言很是惊讶:“妈你怎么不开大灯……”
程桑榆清了一下嗓,“你还没睡吗?”
“快睡着了,突然想起来给灿灿带的东西还没放进包里,我怕明天忘记。”
“嗯……”
斯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点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走到了茶几对面,蹲下身朝程桑榆脸上看去,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怎么了呀?”
“没事……”
斯言探身,直接伸手。
温热手掌摸了一下她的脸,“……可是你在哭啊。”
程桑榆很想把脸转开,又怕这个举动会伤害到斯言,于是笑了一下,“没事,乖乖你去睡觉吧。”
斯言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呀。”
“没有……”程桑榆又清了两下嗓子,丢下手里的乐高零件,露出笑容,“我现在就去洗澡睡觉,你也去睡好吗?”
“……好。”
程桑榆撑住茶几边缘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斯言的脑袋,“快去,睡晚长不高了。”
斯言看着程桑榆往浴室走去的背影,心情复杂极了。
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出声打扰,如果刚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直接退回自己房间里,那么妈妈是不是就可以多哭一会儿。
她一定是难过得不得了才哭的。
家长和小孩只能做到近似朋友,而不会是真正的朋友,因为真正有责任心的家长,不会把痛苦和压力传递给孩子。
也就意味着,妈妈难过的那一部分,她作为女儿,永远无法参与,也无法分摊。
第二天早上,斯言比平常早起了半小时,下楼去帮康蕙兰买早餐。
程桑榆最后一个起床,走出卧室门,闻见酱肉包的香气,径直走了过来。
伸手去拿包子的手被康蕙兰拿筷子打了一下:“脸不洗牙不刷就吃!”
“就吃一口嘛!”
程桑榆拈出一个酱肉小笼包,两口吃下,转身去往浴室。
洗漱完毕,回到餐桌上。
斯言小口咬着包子,拿眼睛去瞄程桑榆的表情。
她非常的平和,好像昨晚坐在茶几那里哭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妈。”
“嗯?”程桑榆看向斯言。
“今年暑假,郁老师还会来给我补课吗?”
“可能不行了。他要准备留学的事,可能会比较忙。我再给你找个新的老师吧。”
斯言摇头:“那就不请了吧。”
程桑榆还要说什么,她又补充:“我先自学试试,还可以跟着网课听呢。”
“好吧。你先试试,不行我们再找。”
“嗯。”
康蕙兰瞥向程桑榆,“小郁要出国啊?”
“嗯。”
“那……”
“没事。”程桑榆淡淡地说。
/
之后的时间,郁野都在筹备7月初的GRE考试。
与此同时,紧急联系了院里领导写推荐信,获得了北美一所高校自费暑研的机会,随后提交签证材料,并申请加急面签。
院里领导之前对他摇摆不定的态度,本就有些担忧,而今看他下定了决心准备申请藤校,自然愿意提供资源和便利。
忙起来之后,就好像没再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想乱七八糟的事。
离开南城去往美国参加暑期科研项目之前,郁野跟程桑榆见了一面。
她的态度,和那天聊天之前,没有太大的差别,好像利害关系已经全部剖析清楚,这条路明面上就是绝路,要不要继续走,选择权都交给他。
郁野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包容的时候,可以那样润物无声;坚持的时候,又那样的不可撼动。
阿加莎暂时托付给了程桑榆,为了方便照顾,程桑榆直接把它接回了家里。
这大约是阿加莎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家里三个人,从早到晚总有人陪它玩耍。
程桑榆建了一个群,把他和康蕙兰都拉了进去,群主要是用来发遛狗的视频。
有时候是程桑榆发,有时候是康蕙兰发,视频长短不一,康蕙兰一发就是一分多钟,而程桑榆顶多20多秒。
他俩12小时时差,一个人休息的时候,另一人恰好在工作,也就11点到12点这个时间段,能够完整地聊一聊。
这个暑研项目,郁野是自费,又是后加进去的,要追赶进度需要做很多的功课,离开实验室以后,吃个晚饭,回到公寓,再一口气忙到凌晨两三点是常态。
至于程桑榆,工作室继续扩张,她也只会比以前更加忙碌。
两个人打一会儿电话,就不得不各自去干活。
郁野原本以为,之前程桑榆同他列举的一系列的异地恋的弊病,只是在危言耸听。
可这才一个月,他就见识到了时差和距离的威力。
诚如她所说的,想见而不能,都只是最轻的。
那种对彼此生活的参与感的消磨,才最难以忍受。
郁野从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痛苦的生活,忙得像被闷在罐子里的苍蝇,为了找一条出路,撞得头昏脑涨,晕头转向。
最累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你都不要我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我自暴自弃也不关你的事。
可第二天一早起来,还是按时抵达实验室,继续在缺氧的玻璃罐里找出路。
一直捱到9月中旬,郁野回国。
他回家放了行李,第一时间去程桑榆那儿——康蕙兰知道他回国,叫他到家里去吃个晚饭。
到了之后,郁野补送上给康蕙兰的伴手礼,和给斯言的迟到的生日礼物。
康蕙兰把菜备好了以后,就拉着他问了许多暑期科研的细节,忙不忙、累不累、吃不吃得惯等。
郁野一一回答了。
他感觉到一阵后劲很足的钝痛,因为康蕙兰似乎真的已经把他当做家人看待,才会这样地关切,甚至于都显得有些啰嗦——啰嗦在他这里,根本就是一种奢侈。
康蕙兰叹声气:“距离这么远,不容易吧?”
郁野没法说“还好”。
“你放心啊,桑桑好得很,她照顾得好自己,到时候你就把你的学业顾好就行。”
郁野很迟缓地“嗯”了一声。他知道这句话对他而言,起不到什么安慰的作用。
程桑榆微信上说7点到,但直到7点半,才说马上到门口了。
郁野有些坐不住,说下楼去门口接一下。
康蕙兰抿嘴而笑:“去吧。”
郁野下了楼,起初是快步走,紧跟着一路小跑。
走到小区门口,正好看见程桑榆从一部快车上下来。
她拿好包,反手甩上门,往门口方向走来。
郁野瞧了一眼,不由皱眉,因为程桑榆好像右脚有点使不上力,一瘸一拐的。
他赶紧两步走过去。
程桑榆这时候抬眼,视线跟他对上,愣了一下,露出笑容:“回来了。”
“脚怎么了?”
“哦。前两天去片场
崴了。”
“……怎么不告诉我?”
“那会你应该在睡觉,就没给你发消息。”
“……那后来呢?”
“后来……”程桑榆看他一眼,忙说,“抱歉。我想只是小事,告诉你只是徒增担心,所以……”
“这样我不是更担心吗。”郁野抿住唇。
“其实没有多严重,只是上下楼不方便。”
“也没法开车?你这几天一直打车上班?”
枳花西路堵得很,要打上车,至少得提前半小时起床。
“有时候打车,有时候蹭简念或者沈既明的。”程桑榆一顿,立即补充,“坐沈既明的车的时候,车上还有小周,不是单独。”
郁野心情格外复杂。
诚然不高兴她将这样的事视为“小事”,虽然以她的性格,可能确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更不知道作何表情的是,她打的这一句补丁。
“……我相信你。即使单独也没关系。”
“嗯。我知道。但还是告诉你一下比较好。”
郁野伸手,搀住她的手臂,慢慢地往里走。
这时间进出人多,更不乏熟人,都好奇地对他们投以打量的目光。
程桑榆没怎么在意,该打招呼打招呼,该寒暄寒暄。
进了楼梯,程桑榆伸手,自己抓住扶手,说这样比搀着更方便发力。
“我背你吧。”
“不用……”
郁野把头低下来看着她,眼睛幽寂沉郁,兼有一种潮湿的忧伤,“……我背你,好不好?”
程桑榆愣了下,不再坚持。
楼道不甚宽敞,程桑榆伏在郁野背上,感觉两个人好像把空间占满了。
他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轻松。
她脸稍微地低下去,嗅到他衣领上的香气,没敢太用力呼吸。
“郁野。”
“嗯。”
“这两个月体验怎么样。”
“不怎么样。”
程桑榆哑然,片刻才说:“抱歉。”
“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道歉。因为你觉得,是你把我赶出去受苦?”郁野平静地说,“看来你没有那么心安理得。”
程桑榆不作声。
“你想我吗?”郁野问。
大约又往上走了五六级台阶,郁野才听到程桑榆“嗯”了一声。
他原本以为她不会回答。
郁野不再说话,只是背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拐个弯,再一步一步。
如果这条路没有终点就好了。
/
郁野返校注册之后,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申请材料。
不知不觉,又到了同父异母的弟弟郁恒的生日。
郁野原本不想去,郁长河一再保证今天只是家宴,没有旁人参与,且有重要事情与他相谈,必须见上一面。
这回席间氛围倒是没再那样剑拔弩张。
当然更多是因为郁野根本没那个心情,再与继母一家人做什么无聊的口舌之争。
他一旦不应战,他们也就索然无味地偃旗息鼓了。
吃完饭,郁长河把郁野叫到茶室去,说要跟他聊一聊正事。
郁长河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递一杯到郁野面前,笑说:“暑研怎么样?有收获吗?”
郁野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没有闲谈的心思,直接问道:“您找我什么事?”
郁长河端杯抿了一口,有点斟酌言辞的意思,“这个事情呢,我也没办法,你也知道,有时候女人无理取闹起来……”
郁野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样性别扫射的论调,但不觉得就这种问题,跟一个思维已经根深蒂固的人争吵,是一件有效率的事,于是只说:“您直接说吧。”
“是这样的,你妹妹在之前的学校待得不愉快,这学期我们给她转到了蒙塔去了。你弟弟,明年也准备去读蒙塔的初中部。蒙塔不是离泊月公馆很近吗,我就想跟你商量……”
郁长河所说的蒙塔是指蒙塔维特双语学校,南城第一梯队的私立学校。
郁野将他的话打断:“您当时说我可以一直住下去。”
郁长河赔笑:“我也不想这样,但你秦姨一直跟我闹。你妹妹在之前的学校被人欺负了,她本来就不顺气……我想,你反正明年不就出国了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先借他们住几年,到时候等你弟弟妹妹毕业了,你照样再住回去。你放心,你们学校附近有个好小区,我都叫人去看过了,环境不比泊月公馆差,最后一年你住得近点,往返学校也方便不是?”
“我有拒绝的余地吗?”郁野神情非常冷淡。
他舍不得的不是房子本身,是在房子里的回忆。
“小野,我知道你是个最明事理的好孩子。等你出国回来,不管是找工作还是创业,我这边的人脉随便你用……你们三个小孩,我最器重的还是你,你要相信这一点……”
郁野不想再听了,直接起身:“我需要时间搬家。”
郁长河愣了一下,忙又说到:“半个月……你看行不行?我找人帮忙。”
“不用了。”
郁野飞快往外走去。
他一直知道,他现有的物质方面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家长给的,但真当他们收回的时候,还是有种无能为力的屈辱感。他是绝无可能做得出撒泼打滚这种事的人。
郁长河大约也觉得惭愧,急忙跟上来,“卡的额度我再给你提一点吧,你不是在谈恋爱吗……”
郁野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郁长河的表情,仿佛他有此一问才是奇怪,世界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你放心,爸爸不是要反对你谈恋爱,你看我压根就没找你聊过这事儿对吧?年轻人谈恋爱是正常的,反正我知道你不会当真……”
“我为什么不会当真?”
郁长河当他在开玩笑,笑得很有些包容小孩胡言乱语的的意思:“你还打算跟一个离异有小孩的女人当真?年长的人是比同龄人成熟,谈一谈没坏处,反正你吃不了亏……”
再一次,程桑榆提及的那些隐忧在现实上演。
郁长河这种态度,未来他真要把她介绍给家里认识,她会受到多大的羞辱?
郁野感觉自己好像又被关进了那没出口的玻璃罐子里,行将窒息。
有些事,他之前实在想得太简单了。
真要争吵,他不是没有把郁长河说得哑口无言的能力。
可即便口头上占到便宜又怎么样?他当务之急绝对不是吵架,而是……
郁野脚步顿了一瞬。
他突然想到了程桑榆生日那天,两人挽手去往停车处的路上,他说的那句话。
我怕我走得太慢,跟不上你。
/
卢楹搬家,喊郁野去帮忙。
她租了个一居室的小房子,离公司八站地铁,不算近,但因为这小区从窗户里望出去,能看见一整条街的蓝花楹,一时冲动就租了下来。
这个季节,已经不是蓝花楹的花期了,但这种树,连叶子也生得漂亮,一眼望去,绿意葱茏、细弱又美丽,十分养眼。
郁野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才开始帮忙干活。
一口一口的纸箱子,郁野拿美工刀拆开,拿出里面的书,递给卢楹,卢楹把它们归置到书架上。
“这回真的了断了?”郁野问。
“嗯。”
“那你工作怎么办?辞职?”
“他有良心最好主动开除我,让我拿N+1。”
“我觉得他有良心的话,你也不至于在他身上耗上两年。”
卢楹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我可能也要搬家了。”郁野淡声说。
卢楹看他。
“泊月公馆,我爸要收回去给郁恒和郁恬住。”
“……我突然觉得我自己没那么惨了。”
郁野耸耸肩,“能起到安慰你的作用也好。”
“……你突然嘴不毒了我好不习惯。”
郁野一时没说话,两人一块儿理了一会儿书,听着外头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郁野心里很空,忽问:“怎么下决心了断的?”
卢楹手里动作停了一下,“……不了断怎么办呢。他可能是爱我吧,但就那么一点额
度,不够承认我的身份,也不够他定下来一心一意。继续下去,我也只是往一口枯井里投硬币,不会有回应的。”
郁野默了一瞬,“了断了你好像比较开心。”
“嗯。有点痛苦,但其实没有看着他跟别的女人发微信痛苦。”
“那看来我不用请你吃顿好的了。”
“那还是要请的好吧!”
郁野笑了笑,“你知道我在跟一个比我年长的人谈恋爱吗?”
“简念?”
“……”
“不是她吗?我靠我吃错瓜了?我看你又是给她定芝士蛋糕,又是让我帮忙弄场地的,我还以为……”
“不是她,是她闺蜜。”
“我听简念提过一嘴,她闺蜜是跟渣前夫离婚然后自己一个人带小孩的那个?”
“嗯。”
“哇,不得了啊郁野,上手就谈这么高难度的。”
“我们学霸是这样的,不难的都不感兴趣。”
“你就装吧。真这么顺利,你是这副表情?”
郁野没有逞强,他觉得自己需要跟人聊一聊,而同病相怜的卢楹,可能是个合适的对象。
卢楹听他简单讲完来龙去脉,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这个姐姐好带感啊,帮我问下,性别能不能不要卡得这么死,考虑我看看啊,我绝对没有让她跟我结婚生小孩的需求。”
“……”
“所以,你纠结的点是,你其实还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不需要婚姻和小孩?”
“嗯。”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好事,你同意吗?”
郁野点头。
“所以,这个问题就要这么考虑。假如你看上了一个包——一辆车吧,这个限量版全球仅此一辆的车,标价500万,而且绝不打折。你拥有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努力工作拼命挣钱,而不是指望有一天它突然想不开打骨折,就为了迁就你的消费水平。因为是你喜欢车,你想要车,而不是车想要你。明白吗?——没有把人比作车的意思啊。”
郁野陷入沉默。
“其实我觉得你现在考虑这个问题都还太早了。你大学都还没毕业,除了奖学金、实习和做外包挣的一点钱,其余的物质条件都是你爸和我爸提供的,你拿什么给人家未来——也不是说你女朋友需要你养的意思啊,我看她养你都绰绰有余。我的意思是,她需不需要,和你能不能,其实是两回事。假如最糟糕的情况,未来她的事业发展突然停滞,你能在她低谷的时候,成为她的后盾吗?”
“你说话一定要叠甲叠满吗?我又不会杠你。”
卢楹哈哈一笑:“我们酒店服务行业是这样的,话说不对就要遭投诉。”
“你说得有道理。”
“……果然是被成熟姐姐调-教过的,讲话都晓得能屈能伸了。”卢楹揶揄。
“我下不了决心。”郁野坦诚道。
即便他心里清楚,他现在虽然还在跟程桑榆保持往来,似乎也在维持之前的相处模式,但实质已经和分手没有两样了。
“那就拖呗,拖着拖着就有结果了。”
郁野看她。
“看我做什么,就是这样啊。你现在就像是那种,电影结束了,还觉得意犹未尽,听完片尾曲也不想离开的观众。到时候保洁阿姨开始赶人,你不走也得走。”
“如果这就是最后一次排片?”
“你知道《泰坦尼克号》重映过多少次吗?”
郁野神情晦涩,“她再找别人怎么办。”
“抢。”
“……”
“又争又抢才会赢家通吃,虽然我讨厌你的性格,但是我还是说句公道话,你在雄竞市场上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谢谢。并没有受到多少安慰。”
卢楹笑了一声,她自己从那个牛角尖里钻出来之后,看任何问题都通透了许多,“我敢说,这个姐姐绝对是爱你的,而且是那种包含了责任心的真爱。你对比我就知道了,白天他是我上司,晚上同个屋檐下,睡了几百次了,却不是恋人,他不把话说死,一直吊着我,让我始终觉得有希望……最后发现其实就是水中捞月。她话讲得那么清楚,不给你虚假的幻想,更不允许你放弃前程……她又不是你妈,犯得着对你谆谆教诲?你妈对你都没这么好。”
郁野目光垂落,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你出国要几年?”
“两年。”
“那很快的。我浑浑噩噩的,两年都不知不觉过去了,你要是忙起来,根本顾不上时间。不要囿于当下,郁野,虽然我讲这个话有点自恃身份了。”
“不会。谢谢你。”
“真谢我那介绍帅气的小鲜肉给我。”
“……”
书架整理完了,两个人走到阳台去吹风休息。
郁野拉开易拉罐啤酒,喝了一口,将目光投向远处。
大楼的顶端,城市正在落日。
他陡然想到了他头像的那部日剧,《悠长假期》里,男主角的一句台词。
「长长的假期就要结束了。
我已经25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郁野去学校附近看房,顺便约了孔新语和卓景阳吃饭。
他没让郁长河给他找房,打算自己随便租一个能住的,反正明年就毕业了,也住不了多长久。
还是去吃麻辣香锅。
好久没一起吃了,气氛也有些不复当初的意思。
卓景阳确定了保研本校,而孔新语也基本确定了能够推免北京最顶尖的学府。
吃饭的时候,这两个人基本不说话,郁野也很难把气氛活跃起来。
吃完,孔新语说还得去院办值班,先一步匆匆走了。
郁野跟卓景阳一道回宿舍。
“你们吵架了?”郁野问。
“没。”卓景阳叹声气,“……前两天有个应该表白的时机,我没表白。后面就这样了。”
“你准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家里什么情况,郁野你也知道,我还欠你一笔钱,零头都还没还完。我妈卖凉皮,一天就能挣个生活费,我妹妹还得吃药,定期复诊……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压根没法离开南城。孔新语家里,也就比我稍微好一点点,而且她确定了要去北京,可能多半还要读博……没未来的。”
卓景阳一声长叹。
郁野有种难以用语言表述得清的羞愧感。
他意识到其实相对于卓景阳,他人生的选择,根本宽阔得不得了。只要他愿意,就有人把他往上托举。
可他却老是觉得,自己像玻璃罐子里的无头苍蝇。
相对于现实的铜墙铁壁,他似乎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
程桑榆收到微信之后,加班结束直接开去了泊月公馆。
进门,看见了数个瓦楞纸盒,怔了一下。
阿加莎蹭着她的腿,她往里走,听见脚步声从书房传来。
郁野出现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叠书,“下班了。”
“嗯。”程桑榆指了指满地的箱子,“这是……”
“我爸破产了,房子要法拍了。”
程桑榆一愣。
郁野勾了勾嘴角,“你信了?”
“……”程桑榆有些哭笑不得,“这回我没法不信。”
“怎么?”
“当年我跟唐录生买的婚房,不是离婚归他了吗,真要被法拍了。”
“他破产了?”
“他拿房子做抵押,跟别人做投资,加杠杆投了一大笔钱,但对方卷款跑路了,这会儿可能正跟妻儿在加拿大逍遥吧。”
这个“别人”就是上回在枕水山房,程桑榆碰见的那个姓郑的男人。唐录生信任他,结果被他骗得裤衩都不剩。
郁野有些惊讶,“会影响到你吗?”
“不会。都离婚了。”
“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骚扰你,找你借钱。”
“那也不会。他好面子,问前妻借钱的事,他觉得丢脸,应该干不出来。之后可能会消停一阵吧。”
“那我就放心了。”
程桑榆听出来这句话的潜台词,顿了一下,平静地说:“怎么要搬家?”
“房子我爸要收回去给我弟弟妹妹住。”
“那你……”
“我在学校租了个公寓。反正……明年就毕业了。”
程桑榆不知道说什么,环视一圈,“……需要我帮忙收拾吗?”
“不用。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电脑,和几件换洗衣服。”
“……嗯。”
郁野看她,犹豫一瞬,还是说道:“其实我后来买了一条睡裙,是预售的,等了很长时间……可能,店铺是从养蚕这一步开始制作的。”
程桑榆没有想到,这种时候自己还能被他逗笑。
“上周才拿到。”郁野抬手,拿起了旁边的一个精致的黑色扁形纸盒,“……想送给你。”
程桑榆不知道该不该去接。
郁野看她一眼,把盒子放在了她身旁的茶几上,“没有其他意思。也是……很常规的款式。你不要的话,我也不知道能送给谁。”
“……谢谢。”
程桑榆有些局促,顿了一下,又说:“我的东西……”
郁野指了指旁边的一只纸箱,“都在这里面。”
“谢谢。等下我带走。”
郁野克制自己不去细品这句话,低头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东西,忽说:“你记不记得,去年我去拍戏,收工后我带你去山上,准备去一家餐厅吃饭。”
“嗯。”
“今天给那边打电话准备订座,结果已经倒闭了。”
“……啊。”
“世界变化好快。”
“嗯。”
郁野把最后三本书,放进纸箱里,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看向程桑榆。
目光停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平静的语气:“程桑榆……我们先分开吧。”
“好。”
郁野呼吸一滞。
即便知道她一定是这个答案,可她答得如此干脆,没有一秒钟的迟疑,还是让他有种坠入冰湖的寒冷痛苦。
他目光黯下去,忍不住朝着程桑榆挨近一步,低头。
她小幅度地往旁边转了一下头。
他立即伸手,手指轻轻地按住了她的下巴,想把她的脸抬起来,看一看她的目光,是否也如语气一样平静。
可他刚整理过东西,手指上有灰,沾在了她下巴的皮肤上。
他只好拿另一只手去擦,却忘了另一只手上也有灰。
非常徒劳,非常笨拙。
他不管了,虽然知道,都已经讲了分开的话,他就没了做这件事的身份,却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找到她的唇。
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鼓起勇气亲她的那一天,明明知道亲完的结果自己并不一定能承担,却还是无法克制,因为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胀痛得没有办法。
只有她是唯一的解药。
程桑榆没有拒绝他,只是也没有回应。
可是他们已经太熟悉了,刺激哪里会有变化,已经成了熟稔于心的本能。
他把她抱进浴室里,水雾迷蒙,成了盗铃者捂住耳朵的那双手。
明明只想亲她一下,为什么还是没有控制自己,发展到了这一步,他深感自己的劣根性,以至于不能细想,只能破罐破摔。
非常强势,有点故意的意思,他抱着她,她如果不想掉下去,就必须紧紧攀着他的脖颈。
那个瞬间,她张口咬在他肩膀上,几乎是必然的事。
很疼,不知道有没有见血,但愿深一点,可以留得久一些。
后来又去床上。他怎么折腾她,她都没有怨言,只是一直没有做主观的配合。
但没关系,他知道,至少她的身体非常非常喜欢他。
程桑榆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外头都安静了下来,时间可能已经很晚了。
她很清楚,郁野行为的动机,比起索取,可能更像是想要留下一些什么。
她整个人像是把大水漫灌进了沙漠,处于缺水和洪涝的两个极端。
终于,郁野歇了下来。
沉沉呼吸挨着她的耳朵,带着一种回南天般的潮湿:“程桑榆……不要那么快忘记我。”
程桑榆缓了一会儿,才说:“……最好不要做这种期待,也别给自己做这种限制,你的未来还长。”
“你爱过我吗?”
“……你感觉不到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
程桑榆抬起脱力的手臂,摸了摸他的脸,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因为怕自己情绪失控。
“对不起,小野。我还是希望你事业有成,假以时日遇到一个跟你灵魂契合的人,成为她的第一顺位,你们一起养育一个小孩,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我希望你,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那些创伤,都能愈合。”
/
程桑榆离开泊月公馆的时候,外面的街道已经寥无人烟。
车窗开着,头发糊到了脸上,她伸手去摸自己的手腕,才发现发圈弄丢了。
不想关窗,只好一次次地把头发别到耳后。
车开回到了小区里,她不想上楼,下了车,从侧门出去,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走到了小巷的尽头,脚步一顿。
尽头有个小超市,面积很小,生意也没有正门的那家那样好,但开了十来年了,像个熨帖的老朋友。
是夫妻店,丈夫去世之后,就只剩妻子一个人经营。
对过的足浴店,凌晨会有一次交班,在那里上班的大姐,有的会抽烟,所以店主会把店开得很晚,既方便他人,也能为自己多挣两块钱。
程桑榆凡是从侧门进出,都会顺便光顾她的生意。
那么多次,今天才注意到,冰柜旁边支了一个木架子,上面挂着风车、气球等玩具。
程桑榆看了好一会儿,走近,拿下了那个五瓣的粉红色的气球花。
店主正在听书,暂停以后,腼腆笑说:“要其他造型吗?我可以现扎。”
“不用。”程桑榆笑一笑,“就这个。”
“五块钱。”
程桑榆在“支-付宝到账五元”的提示音里,转身往回走。
开门时,没想到康蕙兰也刚刚回来,正准备关灯去睡觉。
康蕙兰往她手里看,愣了一下,“……给言言买的?她都不玩这个了。”
“给我自己买的。”
康蕙兰更是怔忡,凭直觉问道:“……怎么了闺女?”
程桑榆不说话,走到沙发上坐下。
康蕙兰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程桑榆攥着气球花,低头看了一会儿,一瞬之后,把脸靠向康蕙兰的肩膀,平静地说:“我跟郁野分手了。”
康蕙兰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脑袋,仿佛想为她乱糟糟的头发理出一个条理,“会过去的。”
“……嗯。”
/
这并不是郁野出国之前,程桑榆最后一次跟他有联系。
二月份的某天晚上,她正在睡觉,手机在枕头边上振动起来。
她摸过来,眯着眼睛看见屏幕上“郁野”两个字,愣了一下,立即接通。
那边没有出声,只有漫长的沉默。
她不确定是不是打错,于是试着发声:“郁野?”
那边呼吸的声音大了一点,仿佛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她也不再出声,也没有把电话挂断,任由这寂静持续下去。
沉默矗立在她耳边,像一座直达天幕的山岳,如此沉重,飞鸟不渡。
彼时是在凌晨,万籁俱寂。
电波逸散,心事下沉,所有尝试都无疾而终。
似乎,这就是故事的终点了。
第48章 48“……郁野。”
程斯言13岁的生日,预备前往乌城度过。
正逢乌城办互联网大会,程桑榆她们工作室,受邀参与创业者大会,前往分享内容创业的经验。
原本因为斯言
要过生日,程桑榆不打算去,但斯言听说本次大会将有规模最大的无人机表演秀,就提议一同前去,正好旅游、生日和工作都可兼顾。
同行的,还有她最好的朋友董星灿。
两个小朋友小升初去了同一所学校,又非常幸运地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升上初中之后,家长的管束也没再那么寸步不离,何况董星灿行事一贯非常成熟,甚少让家长操心,在同程桑榆沟通过后,周晴也就同意了此次的旅行——若不是工作实在脱不开身,周晴也很愿意一同前往。
此次出行是自驾,程桑榆和康蕙兰带两个小孩一个车,简念、沈既明、小周带两名员工,开另外一部车。
至于其他员工,工作室拿到了部分大会的听众邀请函,需要的可自行参会,工作室报销部分的差旅费。
出行前一天,程桑榆的行程几经压缩,还是忙到了晚上8点才到家。
进门,斯言正靠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康蕙兰在一旁跟人煲电话粥。
程桑榆问:“行李收好了?”
斯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没收好我怎么有心思玩手机。”
斯言升上初中,也进入了青春期。
青春期小孩的难搞程度,程桑榆即便早有耳闻,真的到了这个阶段,还是有种以前乖乖的小棉袄,现在怎么突然四处漏风的落差感。
青春期少女,仿佛自带一股要与全世界为敌的愤世嫉俗,虽然全世界并没有反对她做任何事。
程桑榆平常都是要么躲着她,要么懒得理她,因为永远不知道哪个点,就会莫名其妙地让她不爽。
程桑榆回房拿了一只小号行李箱,开始收拾换洗衣物。
没放两件,便有电话打了过来。
是市场部的人,问她一直合作的汽车品牌,新一季度的推广合作要不要接。
程桑榆莫名:“这是简总拍板的事。”
“简总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在文案上化腐朽为神奇的办法。”
“……”程桑榆很无语,但对方也不过是照章办事,“我自己跟简总回复。”
“好。”
电话挂断,程桑榆又拨给了简念,开门见山道:“他们的运营把女性客户得罪完了,现在在找合作方洗地,你还敢接这口黑锅?”
“哎呀,火气小点嘛。这是老金主了,我也只是走个流程,方便推脱。”
“以后这种流程不要找我了,每天忙都忙死了,还拿这种屁事烦我。”
简念笑:“你自己不休年假怪谁?……你是不是要来月经了?”
“……”还真是。
简念:“我这还有个屁事,想问问你……”
“既然知道是屁事就不要说了。”
“私人人情,你谅解下,先听我说完嘛。就你上回去做分享会,我有个以前广告公司的同事对你有兴趣,问我要你的微信。你知道我卡人还是很严的,这个同事是真的还行,不管人品、相貌还是文凭,都非常拿得出手。你想当个调剂的话……”
程桑榆通话是免提的,简念说到这里的时候,斯言和康蕙兰都竖起了耳朵。
程桑榆斩钉截铁:“没兴趣。”
斯言和康蕙兰交换了一个眼神。
简念说:“行吧。”
程桑榆:“还有没有事?没事我挂了。”
“给你招助理的事……”
“面了几个,都太笨了。从行政那边调一个机灵一点的过来吧。”
“小牧行不行?”
“谁?”
“……算了。”
简念电话挂断之后,程桑榆继续收拾行李。
一会儿,又有微信消息进来。
她看了之后,简短语音转文字:“这件事会上已经讨论过了,就按结果执行。没有破例,不然流程会拉很长,浪费的也是大家的时间。”
一会儿,又一条语音转文字:“可以的慧姐。下周三中午12点,我已经加进行程里了。”
切出去,再发,“好的方医生,您这边先观察,我回南城以后亲自去接。”
至此,她才算是暂时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
斯言小声对康蕙兰说:“姥姥,这个程总虽然很酷,但是我有点害怕。”
康蕙兰笑了笑。
隔日上午,一行人出发前往乌城。
程桑榆同简念住在同一个酒店,抵达之后,去周边吃过饭,略微逛了逛,领略了一番水乡情调。
第二天是紧锣密鼓的行程,大家分头行动。
程桑榆与简念以及同事前去国际会展中心参会,斯言三人自由行动,既可去逛一逛科技博览会,也可租条摇橹船,在河里晃一晃。
程桑榆见识过斯言搭配康蕙兰的行动力,完全不替她们担心。
程桑榆她们的分享会,安排在第二天上午,首日大多是主会场的活动,要么是全球顶级互联网科技公司的发布会,要么是互联网科技领域大佬的讲座。
简念是个对风口很敏感的人,她认为这些分享会极有必要去听一听,以便及时掌握行业风向的变化。
结束之后,前去景区同斯言她们汇合。
此时正值黄昏,空气都被染成了浓郁的金红色,河里水波潋滟,浮光跃金。
汇合的地点,是景区内一家好评如潮的本地菜餐馆。
马头墙的建筑,沿街分布,河街平行,水陆相邻。
此刻,不知为何,前方餐馆门口聚集了一大波人。
原本便是旅游热门地,遇上互联网大会,更是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程桑榆一行人奋力往里挤了挤,终于挤到了餐馆门口。
结果一瞧,引起拥堵的“罪魁祸首”,居然是程斯言和董星灿。
两位女孩子身高都已经超过160了,今日都穿着汉服。
董星灿是交领短衫搭配白色织金马面裙,做了一个简单的三绺头的发型;而程斯言则是一身黑红织金的“飞鱼服”,拿红色发带束起高高的马尾,有种雌雄莫辨的英气。
程桑榆悄声问旁边一脸兴奋吃瓜的小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小姑娘:“哦,对面那三个男的,问马面裙小妹妹要微信,小妹妹不给,他们又邀请她去那边看什么滑板比赛。”
程桑榆愣了下,笑了一声,心想这不就是装逼装到了斯言最擅长的领域。
此刻,程斯言指了指那三个男生正中间,抱着滑板的那一个,问道:“练习滑板多久了?”
“一年。”
“kickflip会吧?”
“开玩笑……”
“那treflip呢?”
男生不作声了。
程斯言伸手,往上抬了一下,“滑板借我用用?”
男生很迟疑。
周围人见有好戏看,一阵起哄。
男生扛不住,就把滑板递给了斯言。
板子是很个性化的东西,宽度、高度、支架松紧、轮子直径不同,脚感就完全不同。
而且她今天穿着汉服,并不十分方便。
所幸他用的这款,是大众品牌里的大众款,程斯言掂了一下,确定自己应该没问题,便把板子往地上一扔,背身上板,重心压低,往前滑行试板。
大家自觉地往旁边挤,给她让出空间。
只见她滑行数米,一个转身,往回滑行一阵,忽地前脚向外踢侧板,滑板纵轴反转一周落地;而后脚跟发力,滑板又反向翻转一周;落地后,后脚快点板尾,前脚斜踢,板身翻转360°。
人与板子一同稳稳落地。
她一身飞鱼服,英姿飒爽,所有动作流畅轻松,御板几如御剑飞行,何止赏心悦目。
掌声和欢呼声同时响起。
那男生的同伴也脱口而出:“卧槽,kickflip、heelflip、treflip三连!”
男生脸色很不好看。
斯言看向男生,抬了一下下巴,“再送你个hardflip的教学,看好了。”
她站在板上,稍微顿了一下,随后身体骤然跃起,前脚往内侧快速斜踢,板子内转180°的同时,垂直翻转。
身体滞空,滑板旋转的那瞬间,四周一片惊叹。
落地,斯言一踩板尾,抓起板子,递给对面的男生,“这套动作我12岁就会了。练好了再出来泡妹吧,高中生。”
“高中生”这三个字语气非常阴阳怪气,因为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三个男生绝对不是高中生,大学生还差不多。
三个男生灰溜溜地走了。
董星灿从包包里拿出湿纸巾,抽出一张递给程斯言擦手。
人群又流动起来。
有两个女生拿着手机走了过来,问程斯言和董星灿能不能合影,两人欣然同意。
等人合影结束,程桑榆才走过去,把手往斯言肩膀上一搭,笑说:“一会儿不见就跑来行侠仗义了。”
程斯言忍耐了两秒钟,还是忍不住把程桑榆的手拿开了,“热,妈。”
“……”
简念走近,夸道:“真帅啊斯言。”
程斯言腼腆一笑。
“走吧,上楼吃饭去吧。”
程斯言点头,挽住董星灿的手,往店门走去。
程桑榆跟在她们后面。
拿在手里的手机忽然一振。
面部识别解锁,跳转到微信界面。
程桑榆一瞥,等看清楚浮到了置顶的“文件传输助手”下方的头像,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那是个金毛狗狗的头像。
风把头发吹乱,她伸手捋了一下,手指悬停在屏幕上,顿了两秒钟,点进去。
将近三年没有更新的对话,最新消息,是一条实时位置共享。
她带着对方是不是发错了的莫名,点进去。
地图上,两个头像,几乎叠在一起。
程桑榆震惊,立即回头。
视野之中,一张张脸掠过去,都是陌生面孔。
她视线快速移动,从近处看到远处,再从远处看到近处……
再转身,再找。
行人如潮水从身侧快速流过,唯独她,驻留原地,像锚在湖中的一块顽石。
始终没有找到头像的主人。
茫然,又气恼,更不知所措。
手机又是一振。
【郁野:姐姐。抬头。】
程桑榆心脏骤停。
蓦地抬头望去。
墨蓝天光,青砖黛瓦,木雕窗棂。
年轻男人手臂撑着窗框,正低头往下望,墨色发尾,在汹涌的风里溅动。
她抬头的目光,直接撞进了他的深晦的眼睛里。
人潮、水流、风声、船夫欸乃……
世间的一切声响都不存在了。
呼吸、心跳、脉搏。
也都不复存在。
他们在对视中沉默,好像自动接续了那天深夜里,那通漫长而寂静的电话。
仿佛时间飞逝,却独独绕过了他们。
程桑榆视线模糊,嘴唇微动,无法发声:
“……郁野。”
第49章 49“我没记错的话。”
程桑榆有种如在梦中的恍惚。
直到手臂突然被陌生游客撞了一下,她在对方的道歉声里,恍然回神,那丢了一半的心魂,也都回归原位。
现在的表现很不对,很不应该。
她醒悟过后,几乎是立即露出了一个笑容,惊讶、兼有某种陌生的客套:“小郁?你回国了?”连语气里两分故意的夸张,都恰如其分。
她现在除了管理下属,还得做许多行业交流的工作,跟人打交道多了,要拿捏出这样公式化的表情,简直轻而易举。
郁野仿佛是顿了一下,而后笑应了一声:“对。”
“那你这个打招呼的方式太吓人了,我还以为是系统出了bug。”程桑榆笑说,“也来参加互联网大会?
“是。”
这时,走在前面的简念,发现她没有跟上来,转头来找。
“桑,怎么了?”简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了一下,也愣住了。
楼上的人招了一下手,微笑打招呼:“念姐。”
简念难掩震惊,差点没忍住说出一句脏话:“郁野?”
郁野:“来吃饭?”
简念:“对……”
“大堂还是包厢?”
“大堂。”
“我这儿订了一个包厢,念姐你们不嫌弃的话……”
简念立即朝程桑榆看去。
程桑榆笑容无懈可击:“我们人多。”
“人多才不浪费。”
“怕坐……”
“坐得下。”简念截断程桑榆的话。她万万想不到,这件事还能有下文,仿佛一个已经宣布了断更的作者,毫无征兆地突然复更。
谁能按捺得住这种马上去瞧一眼的好奇心?
不给程桑榆说话的机会,简念问:“你哪个包间啊?”
“202。”
“好,我们马上上来。”
郁野微笑:“不急。”
简念把程桑榆手臂一挽,往里走去。
程桑榆走了两步,又倏地抬头。
暮色已经深了两分,他白色上衣也被染上一点灰蓝色调。
人没有动,仍是在看她。
简直像在等她,看她会不会去抬头确认他的存在一样。
程桑榆顿了一秒钟,微笑着颔了颔首,把视线平静地移开了。
掀开透明的塑料帘子,冷气袭面,开得很足,让人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简念搓搓手臂,“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桑榆:“……你别搞事。”
简念笑:“我搞什么事?吃个饭而已。你俩都分手快三年了,不会连顿饭都应付不了吧?”
“少对我用激将法,不吃你这套。”
先行进门的几人,本已要在大堂落座,这时都被简念招呼起来,去楼上的包厢。
小周:“念姐,我们没定包厢啊。”
简念说:“我们蹭别人的。”
“谁?”
程桑榆:“郁野。”
“谁?!”几道声音异口同声。
“郁野。”
康蕙兰惊讶极了:“郁野?他也在这儿?”
程桑榆不想一一回答了,笑说:“就在楼上。我也才知道。好奇你们自己上去问他吧。”
上了楼,程桑榆向着202包厢门口瞧了一眼,里面隐约有两道身影,其中穿着白色衣服的那一道,依稀就是郁野。
脚步有种不能落地的虚浮感,但很轻微,完全在她的可控范围内。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包厢走去,里面的人站了起来。
程桑榆平和地打量了两眼——这种情况下,有所好奇才是人之常情,非要装得不感兴趣,才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郁野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身形峻拔,三年时间,让他褪去了身上的学生气,如剑开锋,呈现一种雪刃寒芒一样的英俊。
英俊得非常客观,让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程桑榆,仍是屏息了一下。
方才,在室外的那一瞥,是熟悉感让她认出了他。
此刻,室内亮堂的灯光下,他身上却更多呈现出了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气质。
因为没有参与,所以无法想象,过去的时光,是怎样在打磨他、雕刻他。
郁野旁边的那人,程桑榆也见过,忘了名字,似乎是姓罗。
那人倒是主动地打起了招呼:“两位学姐,又见面了!”
简念:“你好啊罗纵横学弟。”
“……罗经纬。”
“哦!对不起对不起!”
一时都笑起来。
郁野和罗经纬起身往外,给大家让出位置。
程桑榆他们一共有九个人,加上郁、罗,一共是十一个人,但包厢里只有十把椅子。
最后一把,罗经纬要让给郁野,郁野让他坐,自己走出包厢,去找服务员加座位。
片刻,他同拿着凳子的服务员一同回到了包厢。
整个包厢里,程斯言率先做出了反应。
她坐在门的右侧方,左手边是董星灿,右手边是程桑榆。
这时候,她突然起身,往左边挪了挪。
董星灿也就跟着挪了挪了,连带着她左边的所有人,都开始挪动,直到空间足够放得下一张圆凳。
郁野在这张圆凳上坐了下来。
右手边就是程桑榆。
程桑榆一言难尽地瞄了一眼斯言,她把脸别过去,假装没看见。
好在,程桑榆的心理素质,也早就不是三年前的水平,完全有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
郁野坐下之后,她便开始发挥一个“云淡风轻的前女友”的作用,做一些理所应当的好奇询问。
“还不知道,你研究生去了哪所学校?”程桑榆问。
“普林斯顿。”
“就爱因斯坦的那个学校?”
郁野点头。
“现在是回国工作了,还是暂时回来休假?”
“入职极擎了。”
简念插话:“极擎就是这次无人机表演秀的设备供应商是吧?”
“对。”
“是什么岗位?”程桑榆问。
“飞控算法方面的。”
程桑榆点点头,“那蛮好的。无人机也算是热门领域。”
好像,她对他的兴趣,也就只够她敷衍到这里了。
郁野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仿佛方才在人群里,那样茫然而慌张地找人的,并不是眼前这个,淡定到滴水不漏的程桑榆。
冷漠,或是生疏的客套,他都能接
受。
唯独这样叫人猜不出真假的泰然,让他无从下手。
他自认也算进步了很多,但碰上程桑榆,似乎永远输她一筹。
这时,斯言出声了,拖着尾音,带了点青少年特有的,丧丧的腔调:“郁老师,那你这回准备定居南城了?还会出国吗?”
“就留在南城,不会再出国了。”郁野一边回答,一边拿起面前还没开封的碗筷。
“那孔老师呢?”
“上回联系,孔新语在准备读博。”
斯言托腮,“那郁老师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郁野笑了笑,有些不解:“这是什么问题?”
“我听说,你们留学生经常会在国外交一个同样是留学生的女朋友,然后一起回国发展。”
“看来听说的总归不够准确。”
“那就是说……”斯言立马朝程桑榆瞥去。
“嗯。我没有女朋友。”
简念和小周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还得靠小孩儿,这问题她俩早就好奇得挠心挠肺。
说话的时候,碗筷塑封拆开了,郁野目光没有任何偏移,手却是往右边伸去,自然而然地,将碗筷搁到了程桑榆面前。
所有知情人,都望去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程桑榆只是笑着说了声“谢谢”。
这时,坐在程桑榆右手边的人,把她面前的杯子拿了起来,提上茶壶,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
动作同样的自然。
郁野瞥过去。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或者说男生更准确一些,可能至多不过大二,生得非常白净秀气。
简念注意到了郁野的这一眼,顿感有好戏可看,笑说:“这是牧谦。刚调给我们程总的生活助理。”
牧谦抬头,稍有茫然:“不是工作助理吗?”
“生活也负责。HR没给你说?”
牧谦没什么异议地点了点头。
郁野这时候笑了笑,“还不知道桑姐变成程总了。”
斯言:“那郁老师你不知道的可就多了,我妈现在,想要被她管的人,和想要管她的人,几乎一样多。”
“想要管她的人?”
“就是追她的人。”
“噢。”郁野又是淡笑。
程桑榆又发现了郁野不同以往的地方。
他以前其实大体是个好恶都表现在脸上的人,就像小狗一样,高兴时尾巴会摇起来,不高兴耳朵就会耷拉下去。
现在,却多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
这时候罗经纬出声道:“聊半天了,还没点菜吧?赶紧把菜点了。”
两本菜单送了进来,点菜一事,将稍显微妙的气氛暂时打断。
简念问罗经纬:“我记得你不在北京读书吗?”
“对。拿到北京一家做人工智能的公司的offer了,这回正好郁野也来,就跟他约一块儿了。”
“你们两个人吃饭,还定个包厢啊。”
“不是。还有几个同行的朋友本来要来,但他们蹲一个大佬去了,就改约了等会儿去吃夜宵。”
程桑榆正在喝茶,差点被呛到。
……怎么某人被放鸽子的技能,是百分百触发的被动技吗。
她轻咳的这一下,郁野把目光瞥了过来。
带着一点笑意,很浅,但很值得玩味。
仿佛,他猜到了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片刻,开始上菜。
店里有特酿的黄酒,度数不高,适口性很强,点评网站上都很推荐。
他们也就点了一壶。
牧谦自觉发挥助理的职能,拎上酒壶,把一个个的小酒杯斟满,从简念开始递过去。
递到了程桑榆这儿。
郁野抬手,拿起程桑榆面前的酒杯,搁在自己面前,淡然说道:“桑姐今天不喝酒。”
牧谦“哦”了一声,也没细究。
“……”程桑榆却是微愕,看向郁野。
郁野也看她,笑了笑,拿几乎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补充:“我没记错的话。”
第50章 50“你太越界了。”
一桌子菜,每一道味道都不错。
是可转动的圆桌,程桑榆但凡动了筷,且吃得稍显意犹未尽的菜式,很快就会被郁野不动声色地转到她面前。
这个行为特别不显眼,程桑榆相信大约只有她本人能够察觉。
一整顿饭,他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按说根本不可能再有精力理会其他的事情,但分明所有人提到他,他都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且分毫不错。
他脑子可能是双核的吧。
到后面,各种话题乱飞,一时是小周同郁野请教美国签证的问题,一时是沈既明找罗经纬问手机摄影的AI算法,一时又是董星灿找沈既明请教胶片相机的选购要点……
这种时候,程桑榆反而可以隐身,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这自然只是表象。
事实上,她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留意郁野。
有时是拿眼角余光,去捕捉他说话时的神态。较之以往,他那种疏淡游离的态度,要隐藏得更深一些,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大约不会轻易察觉。
有时竖起耳朵,去分辨他现在说话的音色,相比三年前,似乎稍微多了几分低沉的特质。
以及,她注意他左手手腕上戴了一根黑色手绳,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银质挂饰,那形状既像玉米,又像葡萄。他以前身上从来没有任何饰品,不知道这个手绳,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来历。
将要吃完的时候,简念问郁野:“你们那个无人机表演秀,在哪里看视野最好?”
“没遮挡的话,哪里都差不多。酒店也可以。”郁野抬眼,笑问,“念姐你们住哪儿?”
“就那个什么什么度假酒店。”
“哦,那里可以的,六层以上视野就不错,在露台或者天台上看更好。”
“桑你们房间有露台吗?”简念问。
“带露台的3000一晚,你管报销啊?”
小周:“标准太高了,报不了。”
罗经纬这时候说:“可以去我们那儿看啊。”
简念看他,“你们也住这个酒店?”
罗经纬点头:“郁野定了个带露台的套房,本来是准备大家一块儿吃烧烤看表演秀的。但我们那几个朋友还在会展中心,估计九点半才会回来。”
“什么大佬啊这么狂热。”
“不知道,好像是库克还是谁吧。”
“那难怪。”简念又问,“我们人多,不打扰吗?”
罗经纬看向郁野。
郁野微笑说:“不打扰。没人看就浪费了。”
简念:“我冒昧问一句啊,你们做飞控算法的,工资这么高吗?三千的房间说定就定啊。”
郁野今晚第一次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读研的时候,跟两个同学发明了一项专利,卖给极擎,换了一点小钱。”
“小钱是多小?”
“签了保密协议的,不好意思。”
简念比个大拇指。
斯言插话:“学理工科这么厉害吗?”
郁野笑了笑。
斯言看向程桑榆。
程桑榆还在喝甜汤,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目光。
斯言:“妈。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那你好好学习,未来也去学理工科’吗?”
“哦。”程桑榆掀掀眼,“我才懒得说,我说了你不嫌我唠叨就有鬼了。你爱学什么学什么,学挖掘机技术都没问题。”
“……”
对付她这种青春期反骨仔的办法,就是比她更反骨。
郁野不由地露出笑容。
程桑榆还是那么……好玩,甚至比以前更酷更好玩。
眼看大部分人放了筷子,郁野站起身。
简念忙说:“基本都是我们的人,这顿肯定不能让你买单,不要跟我们抢哈。”
郁野停住动作,点了点头,笑说:“好,那我不客气了。下回有机会我再请客。”
程桑榆瞥了郁野一眼。
过去,他总会用抢单的行为,来证明自己的成熟。
现在确实是真正成熟了,在社交场合非常的进退有据。
她生出一种欣慰掺杂些许唏嘘的复杂情绪。
小周遣牧谦去买单并开发-票,大家起身,离开包厢。
景区面积不大,各处皆可步行抵达,考虑到客流状况,步行也是最省事的一种方式。
于是大家很快达成共识,就这么走着回酒店,权当消食。
无人机表演秀晚上8点开始,持续到8点半结束,抵达酒店之后,稍作休整,时间刚好。
与河流平行的青石板路,蜿蜒狭窄,大家为了不挡道路,基本不会超过两人并行。
程桑榆原本是与简念并肩的,还没走过两座石拱桥,简念忽说有事要问康蕙兰,便两步跑到前面去,把程桑榆撇下了。
“……”
真是演都不演了。
左手边空出来的位置,没过十秒钟,就被一个毫不意外的人补了上来。
程桑榆转头,对他展露了一个公式化的笑容之后,就不搭理他了——这很正常,一个人跟前男友哪有那么多话可聊。
又经过一座桥,此时恰好有人撑船从桥下经过,一轮弯月倒映在黑沉的水中。
极具情调的一幕。
程桑榆不由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打开相机。
她另只手里拎着一个托特包,还是当年简念送的那一只,虽然现在贵十倍的包都能买得起了,她还是最喜欢用它,一方面有种老朋友一样的亲切感,一方面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郁野转过目光,看她一眼,正要伸手,走在两人身后的牧谦,两步上前。
“桑姐,包给我拎吧。”牧谦很有助理的自觉。
程桑榆转头看了一眼,“有点重。”
“没事。”
程桑榆就把包递给他了。
郁野把手抄回了长裤口袋里。
程桑榆拍照的时候,身后两个人,就站在原地等着她。
气氛诡异得让她不大自在,草草拍了两张就收回手机。
转身,去接牧谦手里的包。
牧谦:“我帮您拎回酒店吧。”
程桑榆习惯不了被人这么“伺候”,她要助理也只是希望对方能帮她分摊一些工作上的杂事,于是就说:“给我吧。也不用一直跟着我,风景不错,你自己也逛一逛。”
“好。”牧谦把包递回来。
一只手伸过去,勾住了包带。
牧谦看过去。
郁野也看他,微笑:“给我就行。”
牧谦感受到了隐约的敌意,深感莫名,松了手,赶紧退后两步。
程桑榆看着郁野,郁野特别坦然地回视。
程桑榆只好由他去了。
六朝旧地,枕水人家。
走在石板巷弄中,虽然没有说话,但因为水声潺湲,倒不觉得十分尴尬。
程桑榆时不时地去看一眼水中的月亮,它晃晃荡荡的,被桨橹打碎,又重新聚合。
若人心也如水中月就好了,不识人间苦恨,也就不在意聚散离合。
郁野在这时候突然出声:“我以为明天才能见到你。”
程桑榆心脏骤然紧缩。
她本来就不信巧合,何况有校庆的事件在前。
今天会在同一个餐馆相遇,或许有些巧合——考虑到这是点评网站必吃榜排名第一的餐馆,这个巧合也似乎带着几分合理。
除了这个,郁野会来参会,大概率绝非巧合——虽然刚刚在餐桌上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觉得自己多半有点自作多情。
但这下郁野自己都坦白了。
程桑榆没让心里泛起太多波澜,笑了笑说:“是看到大会的行程手册了?我们工作室的分享会,确实安排在明天。感兴趣的话,可以带你的同学去听一听。”
郁野微微抿住唇。
不管他说什么,她好像都能用那一套圆融的社交辞令,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拉回到“只是熟人”的这一范畴。
之后,直到抵达酒店,郁野没再做无谓尝试,陪着她沉默了一路。
一路上他都在看她,每次只把目光瞥过一瞬,就收回来。
无数次,还是不能将她现在的形象,描摹得非常清晰。
她穿着一件水墨晕染风格的连衣裙,外层薄如蝉翼,像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一看即知价格昂贵。
而人本身的气质,却比衣服更显矜贵。
从前是长梗百合,现在却像幽谷深处的一丛白色山茶,隐于雾中,不可高声惊扰。
抵达酒店,进入大堂之前,程桑榆伸手,郁野干脆地将包递还给她。
进电梯,罗经纬报上房号:“我跟郁野住2107。”
简念说:“行。我们在18楼,回去休息一下就上去打扰。”
到了18楼,程桑榆一行人先行出了电梯。
程桑榆同康蕙兰住一个房间,两个女孩子住一个房间。
进门之后,按捺不住的康蕙兰立即说道:“桑桑,我怎么觉得小郁还是对你有意思啊?”
程桑榆表情终于淡下来,“有意思也不会怎么样。原则问题有冲突的话,只是重蹈覆辙。”
康蕙兰叹了口气,“不跟他聊聊?问问他现在的想法?”
“看他吧。他想说自然会说的。”程桑榆挽起头发,往浴室走去,“但您别报什么期待,他现在事业起步,年轻有为,没什么理由来一个36岁的女人这里撞南墙。”
康蕙兰张张口。
她觉得有时候程桑榆就是太清醒了,这种清醒是对人对己同等的残忍。
程桑榆卸了妆,洗头洗澡。
7点45分左右,简念她们来敲门,准备一块去楼上看表演秀。
到了电梯口,程桑榆想起还有事情没做,让她们先上去,自己稍后就到。
回到房间,程桑榆去翻行李箱,找出卫生棉条。她刚洗完澡,忘记用上了。
等从洗手间出来,骤然没了再上去凑热闹的心力。
怕康蕙兰担心,就发了条消息,说自己临时有点工作上的事,就不上去了。
随后自己关了大灯,在床边的窗户旁边坐了下来,一边玩手机,一边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虽然没有露台那么开阔的视野,但这扇窗户也能将就。
7点58分左右,突然响起敲门声。
程桑榆靸上拖鞋,起身走到门廊那里去,问道:“谁呀。”
“我。”
程桑榆一顿。
他讲完一个“我”字就没下文了,好像笃定她从声音就能听出他是谁一样。
“有什么事吗?”
“点了一些夜宵,康姨说你不上去了,我想给你送一点过来。”
“是烧烤吗?我不习惯这么晚……”
“水果也有。”
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程桑榆只能把门打开了。
往外瞥了一眼,程桑榆有一瞬恍惚——郁野大约也洗过澡了,换成了黑色T恤和短裤的休闲装束。
好像这一刻的形象,能够和三年前的一些时刻完美重叠。
郁野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
程桑榆接过,笑说:“谢谢。太客气了。”
郁野也是微笑的表情:“应该的。”
微妙的尴尬。
程桑榆正在想怎么措辞把人赶回去,忽觉整个空间亮度陡增。
她立即转头望去。
窗外无人机表演已经开始,灯阵组成本次互联网大会logo和名称,随后阵列变换,变成了乌城典型的马头墙的建筑。
颜色与图案变了又变,分外的光怪陆离。
数千架无人机,其精度与生动程度,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郁野这时候笑问:“能就在你这儿看一会儿吗?马上是四时之景,我上去可能就错过了。”
程桑榆没法拒绝。毕竟她手里还拎着人家专门送来的夜宵。
她把门扇一推到底,靠在金属门吸上,这样大敞着门,请郁野进来。
郁野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
走到窗边时,窗外灯光变作了一片绯红,丛丛桃花怒绽,栩栩如生。
紧接着是接天莲叶、霜枫渔火、拱桥覆雪……
而后,便是一条乌篷船从桥下经过,日升月落。
四季与黑白,眨眼即逝,让人目不暇接。
几乎可以想象,今晚的表演,一定会冲上网络热搜。
这个时候,程桑榆才回过神,搬了一张椅子,搁到圆形小几对面,请郁野坐下。
她没看他,一边望着外面,一边拆开了纸袋。
里面一包拿保温的锡纸袋包好的烧烤,荤素都有,都是她喜欢吃的。此外,还有一盒果切。
程桑榆打开果切的盒子,拿上里面的塑料小叉子,叉了一小块蜜瓜送进嘴里。
天色乍明又乍暗。
她转头看了一会儿,又去瞧锡纸袋里的东西,金灿灿的玉米粒,沾着一丁点的辣椒粉,十分勾人食欲。顶着长胖的罪恶感,她还是伸手,拿起一串。
正要送进嘴里,干至七八分的头发滑落下来。
她伸手往后捋去,放下竹签,去摸手腕,想起来发圈落在浴室的洗手台上了。
正欲起身,郁野抬起左手,把手腕上面串着银质挂饰的黑色绳子摘下,递给她。
“物归原主。”
程桑榆诧异极了。
那不是什么手绳,而是一根发圈?
……是她的吗?难道是分手那天弄丢的那根?
她不大确定,她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样子的了。
郁野见她不接,把她的手掌一抓,把发圈放到她掌心里。
她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低头看去。
那个挂饰,既不是玉米,也不是葡萄。
是桑葚。
她心里顿时有些乱了。
郁野在此时出声:“傍晚在包厢里,听见外面有动静,往外一看,一眼看见了你。我以为在做梦,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就发现自己还在新泽西。”
程桑榆不知作何反应,好像方才那击碎月亮的桨声,此刻一下一下地回荡在她的心房。
她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几经努力,还是没能成功地将那张社交面具挂起来,只是哑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野深深看着她:“……我还什么都没做。”
“你……”
她仅仅说了一个字,就屏住了呼吸,因为郁野手掌撑住面前的小几,倏地起身,探身而来。
脸凑近到她的面前,鼻息只余寸许。
他的眼睛里,有种极为赤-裸,不加掩饰的进攻欲。
心跳乱拍,程桑榆克制住了没有眨眼,手却情不自禁地攥了起来,银质桑葚在掌心里硌出一点痛感。
窗外天色忽暗的瞬间,郁野低头。
程桑榆几乎同时别过脸去,伸手,轻轻一掌拍在他的颈侧。
“你太越界了。”她语带愠怒。
郁野顿了一下,把脸抬了起来,眼睛有种珠星照夜的明亮。
她的动作和呵斥,都没叫他有丝毫的不高兴,反而笑了起来:“姐姐,你终于没那么‘假’了。”
“……你现在不假吗?你这个笑。”
“是你先对我这样笑的。”
“……”程桑榆意识到,继续打太极已然没用,只能严肃地摆明立场:“郁野,我不管你是想做什么,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年纪大了,只想忙事业,对什么情情爱爱的把戏没有任何兴趣。”
郁野听完,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笑说:“这么凶啊。”
“……”
他研究生两年主修的是“厚脸皮”吗?这都能无动于衷?
换成以前的郁野,她斥责他越界的时候,他大约就已经自尊受挫,知难而退了。
郁野手掌仍是撑在茶几上,就这样看着她,窗外灯光流光溢彩,变幻万千,他的面容,却始终有种孤山噙雪的清冷干净。
“姐姐,我一定要亲你的话,你会报警吗?”
“你以为我不敢吗?”
“那他们就都知道了。”郁野把脑袋歪了一下,“姐姐开着门,是不是本来就不怕被人知道啊。”
程桑榆头皮一紧,立即转头往门口看去。
吻就在这个时候,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像一片雪花一样,轻轻挨了一下便融化了。
程桑榆惊愕转头。
而郁野已经退回去了,微笑说道:“跑腿费。”
说罢,拿起她面前那串还没动的玉米粒,施施然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站住……”
“嗯?”郁野立即顿住脚步。
程桑榆也不知道,自己把他叫住能做什么。
一城已失,根本扳不回来了。
郁野微笑:“晚安。明天见。”
人已走到门口,替她把门关了起来。
程桑榆坐在原地,热气一阵阵扑上面颊。
她把大灯打开,借着明亮的灯光去看手掌里的东西。
桑葚的挂饰特别逼真细腻,她没在哪里刷到过同样的款式,大约是找人定制的。
而那个发圈,确实是她的。
戴久了都磨起了细细的毛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