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马车在黑夜中停在了渠州城中的一家客栈前。
江月凝下了马车,看着渠州城与京城截然不同的风貌,她好奇地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等听到身边的男人略带不耐的声音,这才抬脚跟了上去。
“呆站在那做什么?”
她已经习惯了对方的狗脾气, 在心里劝诫自己不要与对方一般见识, 收回打量的目光,安静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进了这家看起来颇为大气的客栈。
想起来也是, 谢铉这一路不是住在粗陋的驿站,就是睡在野外,看他眼底的黑青, 都能知道他这一路上大约是没有睡个好觉。
他在京中的时候过惯了奢靡的生活, 好不容易到了渠州,自然是要找个比较舒服的地方住上一住。
江月凝虽然没有和他一般睡在简单搭建的帐子里,可是马车上也好不到哪去,不过她的心态素来是好的,想着或许能借着这一次的机会找到恩人,这些苦对她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了。
年轻的掌柜见了他们二人, 忙热情地迎了上去:“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瞧着他们二人的长相与打扮, 便知道他们不是渠州人士, 他隐晦地打量起了站在谢铉身边的江月凝。
谢铉察觉到了他不怀好意的目光, 往走了一步, 在江月凝身前一挡,不动声色间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凤眸透露出一丝不悦,“两间上房。”
掌柜的视线被谢铉一挡, 却没有一点尴尬,而是面上露出笑:“好嘞,阿牛,快带二位贵客去楼上。”
掌柜的很快就唤来店小二,让他带着谢铉二人上了楼,只是他的目光一直黏在江月凝的身上。
直到看不见了,才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美人,在这渠州城可是很少见,就连怜香楼最出名的花魁娘子都是比不上的。
等阿牛回来,掌柜的问了句:“那两位看着是什么关系?”
阿牛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憨笑道:“大约是一对闹了别扭的夫妻,我瞧着他们的长相,可真是般配得紧,掌柜的还是不要想了。”
掌柜的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赶紧干活去!”
本来还想趁机结识一下那位美人,没想到竟然与同行的那位看起来就很难伺候的男子是夫妻,真是可惜了。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拨弄手中的算盘。
房中。
谢铉坐在江月凝的屋里的凳子上,看着她和画扇收拾客栈的屋子。
许是手上忙着,江月凝并未察觉他还坐在了自己的房中没有离去,等对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她诧异地看向谢铉,问:“世子可是还有什么事?”
这问题却不是真心想问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没什么事情可以出去了,别耽误她收拾房间。
谢铉握着茶盏的手一紧,正想讥笑她招蜂引蝶,可话到了嘴边,又变了:“明日我要去一趟宁潼县,你自己呆在客栈里,我会留几名护卫在这里,若是想要出去,记得带上他们。”
其实他想说的是小心客栈的掌柜,那掌柜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方才对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江月凝。
可在她明澈的双眸之下,他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听了他的交代,江月凝眼中一亮,阿兄在信上提到的线索,说可能认识恩人的那个人,也是在宁潼县。
她拿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铉见状就知道她有话要说,想到她要找的人或许在宁潼县,不耐道:“想说什么便说。”
江月凝走到他的对面坐下,试探道:“妾身在这渠州城内呆着也是无聊,不如就让妾身陪世子一道前往宁潼县。”
说完她一双杏眸眼巴巴看着对方,看着乖巧无害。
可是谢铉知道她心里打的主意,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不行。”
江月凝愣住,半晌秀眉轻蹙:“为什么,妾身想陪在世子的身边,不可以吗?”
如果不是她的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谢铉大约就信了她的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这话可是真心的?”
自然是假的,但是为了能够让对方答应带上自己,她只能认真地点头,蓦地想起他要找的琴师她还认识,便道:“妾身自然是真心的,世子要找的那名琴师,妾身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既然选择归隐,大约是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妾身愿意帮着世子一起说服他。”
谢铉眉梢一挑,还打听得听清楚,大约是他娘告诉她的。
他懒懒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凭什么她能喊动人家出山。
江月凝解释道:“妾身在两年前曾得嵇先生的指点,所以大约在嵇先生面前能说得上话。”
其实她说这话有些自谦了,那年她踏青正巧听见嵇淙的琴音,听出了他曲中之意,那时她并不知道对方就是久负盛名的琴师,想着好不容易能听到这样好的曲子,便大着胆子上前与之交谈了几句。
对方听了她对他曲子的见解,眼中露出欣赏,又当场弹了一曲他新作的曲子,让她指出不足之处,她不知道他的身份,认真的指出了自己觉得欠缺的地方。
对方不仅虚心听了她的,还让她给他弹了一曲,结束后只道了一声知己难求,与她探讨了半个多时辰的琴谱,最后抱着琴扬长而去。
后来她才得知他正是京中鼎鼎大名的琴师嵇淙。
谢铉既然是打着请嵇淙出山的幌子来渠州,自然是真的要把人给请回京中,可是嵇淙这人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
但是她有信心能把人再次请出山。
嵇淙曾经在京中一曲难求,就连皇后想要听他弹奏一曲也请不来。
谢铉的想法很简单,嵇淙若是不答应自己,就直接把人绑回京中,等他到了京中,说什么都没用了。
可若是江月凝真的有办法把人请回去,倒是可以试一试,也省了他许多事。
他指尖敲了敲桌面,道:“姑且信你这一回。”
这便是答应她了。
“世子请放心。”江月凝对上他那双凤眸,杏眸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
谢铉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可又忍不住想要看她那不经意露出的笑。
到底是控制住了不让自己去看她,哼了一声,道:“明日一早出发,别起不来。”
江月凝看着眼前下巴微微扬起的男人,没想到这么快对方就答应了自己,她眸中笑意更甚。
*
翌日江月凝起了个大早。
下楼的时候,江月凝走在谢铉的身边,可路过年轻的掌柜身边时,她感觉自己的腰被一只手圈住了。
她不解地看向身边男人,却发现他看着前方,并未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
虽然心里对他这种行为有些抗拒,可他们到底是夫妻,他之前说了,就算是他对她做什么,也属实正常。
遂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任由着他亲密地半搂着自己出了客栈的大门。
“我就说嘛,人家小夫妻肯定是恩爱得紧,昨天分开睡就是闹了别扭,说不定昨晚就和好,正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
阿牛站在掌柜边,感叹道。
“哎呦,掌柜的你打我做什么!”
掌柜看了一眼已经上了马车的谢铉和江月凝,道:“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还不赶紧去干活!”
马车里。
谢铉靠坐在车上,江月凝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今天的心情似乎挺好的,尤其是在出了客栈之后。
心想难不成他是嫌弃这客栈住着不好,所以离开了这客栈,心情也跟着好上许多。
她在心里瞎猜,想着趁他现在心情好,她正好可以跟他提一提在周围走走,看看能不能顺便买些香料回去为借口,趁机去找那位知情人。
打定了主意,她给谢铉倒了一杯茶,柔声道:“世子,请喝茶。”
谢铉看着递到眼前的茶盏,又抬眸去看江月凝,见她低眉顺眼的,想到在客栈的时候她任由自己搂着没有反抗,心情又好上了一些,便接过了那杯茶,然后喝了一口。
江月凝见他喝了茶,忙道:“妾身听闻宁潼县有一味极罕见的香料,世子可否允许妾身去找找那味香料?”
如果喝下的茶可以吐出来,谢铉真的想把刚才喝的茶吐了,他把手中的茶盏往小桌上随意一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你跟着我出来,其实是为了找那一味‘香料’?”
后面香料两个字还特意加重了音。
谢铉在心里冷哼一声,什么找香料,是找那个野男人才对。
面对他的质疑,江月凝有些心虚,可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来,她眨了眨眼,无辜道:“妾身只是顺道去找那香料,世子误会了。”
只是无人发现,她的耳尖悄悄红了。
谢铉与她相处的这些时日,也知道她不愿说的事情,他是如何都问不出来的,他斜看了她一眼,轻呵一声:“但愿如此。”
大不了他让栖夜跟着她去,他倒要看看那野男人到底是何人,能勾得这位京中端庄持重的大家闺秀日思夜想,甚至不惜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这里,就为了与他见上一面。
第37章 钱筠不是他的外室
到了宁潼县, 在客栈安顿好之后,店小二很快就送了吃食来。
这一次的吃食比昨天在渠州的粗糙了些,可是那几样菜却是照着她的口味做的, 看出了江月凝面上的疑惑,画扇给江月凝盛了一小碗的米饭, 笑着解释道:“这是世子特意让奴婢吩咐厨房做的, 说夫人吃不惯这里的饭菜,要做些清淡的,世子对夫人可真好。”
如果不是夫人那晚在马车上喊别的男人的名字就更好了
江月凝净手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没有说什么,擦干净手之后坐了下去,她吃了两口, 见画扇站在一旁给她布菜, 便柔声道:“你跟着一路颠簸,坐在一道吃吧。”
画扇第一反应是拒绝,主子让她跟着夫人为的是伺候夫人,若是看见她和夫人同坐一桌吃饭,那还得了。
“这不合规矩,奴婢在一旁伺候夫人用膳就好。”她连忙推却。
面上俨然一副不能乱了规矩的模样。
这倒是让江月凝觉得好笑, 谢铉不注重规矩, 可他手下的人可注重得很。
早在那些貌美婢子都被遣散回原来的各处院子, 只留下了画扇一人时, 她就猜到了画扇大约是谢铉手下的人, 所以并未问为何独独她留了下来。
她抿了抿唇,没有笑出来,便也由着画扇去了。
用过昼食之后,江月凝临窗而坐, 手中拿着卫国府三公子江括给她的信件,信中提到唯一知情人就住在宁潼县城几里之外的栾村中。
她决定等明天和谢铉去见了嵇先生,就借口说是去栾村去寻找那味她需要的香料。
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怀着这样的期待,加之客栈的床榻睡着不舒服,她这晚上一夜都没有怎么睡好,还久违的又梦见了十三岁那年的事情。
那一年她在卫国府呆的憋屈,背地里受了不少的委屈,为了让姨娘担心,所以她所有的委屈都吞进了肚子里,只是被嫡母刁难久了,她便想要离开卫国府,哪怕只是离开一时也可以。
恰巧碰上外祖父的忌日,而姨娘又病了,于是她鼓起勇气,提出代替姨娘前往繇州祭拜外祖父,姨娘原先是不答应的,怕她一个小姑娘会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可她头一次对着姨娘软磨硬泡,姨娘最终只得答应。
春日昭昭,她带着几名护卫上路,前往远在西北一带的繇州。
顺利祭拜了外祖父,在回程的路上却没想到碰上了流寇,那些流寇杀了几名卫国府的护卫,她本以为自己也要和那些护卫一样被杀掉。
谁知道那些流寇见到她的长相之后面露贪婪,很快就抓住了她,把她粗暴地压在身下,甚至要撕开她的衣裳。
她的所有反抗叫喊都是徒劳。
就在她绝望之际,那人出现了。
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能一人对抗那么多穷凶恶极的流寇,等她从惊恐绝望中回神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流寇,没死的也逃走了。
她受了惊吓,整个人都濒临崩溃,谁碰她一下都会反应强烈。
等她眼泪流得差不多的时候,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对方蹲在她的身前,用另一只没沾血的,干净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的眼泪,温和地安慰她,叫她不要害怕。
她平复了心绪,颤抖着声音问他叫什么名字,说要报恩,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笑说不用她报恩,他只是路过顺手帮忙的事。
可她实在是执着,问不到他的名字就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
直到对方临走的时候,她又问了一遍。
对方最终最终是告知了他的姓名。
他说他叫赵仪景。
江月凝其实听出了他的京城口音,以及看到了他身上那股子矜贵的气质,猜到他不是出生乡野的普通人家,想着对方是京中人士,等她回到京中稍微打听一下,很快就能知道恩人是出自哪个高门。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京中着人里里外外打探了一遍,并没有这一号人,更没有赵姓的高门世家,都是些平民百姓。
可那人周身的气度,看着就不像是普通老百姓身上会有的。
同年她那同胞的兄长执意前往西北投军,她便生出了让兄长帮着找人的念头。
很快就打听到了那人或许在峪城,可是不久后峪城失守,消息断了。
至此,这一找就是三年。
*
“你昨晚没睡好?”谢铉掀开眼皮,瞥了一眼她那张带着疲倦的脸。
昨天找的客栈已经是宁潼县最好的一家,看来她们这些自小养尊处优的姑娘,还是太过娇贵了些。
以后要是再出远门,他说什么都不会再带上她了。
念及此,谢铉愣住,他疯了吗,怎么会想着跟她还有以后。
江月凝担心谢铉不让自己跟着去,只道:“妾身是高兴今天能见到久负盛名的嵇先生,所以昨夜一时激动,便没有睡好。”
谢铉已经习惯了她做的表面功夫,也懒得拆穿她,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道:“哦,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睡不惯客栈的床榻,本想着我认识宁潼县的知县,如果你不习惯住客栈,还可以去他那府上借住几日,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认识宁潼县的知县?
江月凝睁圆了一双杏眸,这一路上她确实是睡不惯那些地方,可前提是没有更好的选择,马车和客栈也变得可以忍受,可若是还有更好的去处,那不选择更好的地方不就是傻子?
他为何不早些说,偏偏在今天才说,就好像是故意的。
江月凝开始怀疑这人是故意的。
她抿了抿唇,揉了揉手中的帕子,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最后到底是没有说什么。
左右不过在客栈再住上一两天,等今天请到了嵇先生和找到了恩人,就可以回程了。
她眼中的纠结在藏起来之前早就被谢铉捕捉到了,他道:“你能睡得惯客栈的床榻,我可睡不惯,再者我还有些事情要找宁潼县知县相商,看来是要在他府上暂住几天。”
江月凝不解地看向他,他整日不学无术的,能有什么正事要找人家知县相商。
谢铉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他唇角漾出一抹笑,靠近江月凝轻声道:“听说宁潼县的美人与京中的不同,我这一趟总不能白来不是?身为知县,我想他府上的美人定然不会少。”
他离得近,江月凝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得杜松香,她想要往后退,可是身后就是车壁,她退无可退。
江月凝抬眸去看他,正想出言让他退开,然而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往前一倒,直接栽进了男人的怀中。
周身瞬间被谢铉身上的气息笼罩,她手忙脚乱地想要从他的怀中起来,可是马车又颠簸了一下,眼看着她的身子要往旁边倒去,撞上车壁,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扶稳了。
惊慌中她紧紧抓着谢铉的衣襟。
她又急又羞,攥着他衣襟的指尖微蜷,可是放在她后腰的那只手却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谢铉看见她那双微微瞪大的杏眸,里头隐隐透露出羞恼,他对着车外不耐道:“怎么回事?”
车夫紧张地声音很快就传了进来:“世子,这一条路不好走,小的尽量赶稳些。”
然他的话音才落,马车又小小地颠簸了一下。
之后虽是有颠簸,但是比之前好多了。
江月凝松开了揪着他前襟的双手,想要从他的怀中退出去,却发现他的手还贴着她的后腰,她仰头去看谢铉,小声提醒道:“世子,请放开妾身。”
一副良家女的模样,谢铉面上一哂,原本想要松开她的手收紧了力度,察觉到她的身体跟着变得僵硬之后,想起她之前骂他是无赖,他道:“我若是不放开,你又待如何?”
话音一落,江月凝脸上的神色一变,她瞪向他,心想这人果然是无赖。
她耳尖红得像是要滴血一般,想起那位还住在梅苑的外室钱姑娘,只好将她搬出来,提醒他道:“世子这般,可对得起钱姑娘?”
闻言谢铉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说钱筠?关她何事。”
他与钱筠又没什么关系,为何要在意钱筠的感受?
江月凝眉心一皱,觉得他不应该这样对待钱筠,她挣扎了一下,发现对方的手又收紧了一些,再用力一点,她就会贴上对方的胸膛,她看向他的眼中有了恼意:“钱姑娘是你的外室,且她救了你”
“谁跟你说她是我的外室?她救了我难道我就要以身相许,这是什么逻辑?”
谢铉总算是明白她为什么要提钱筠了,合着是把钱筠当成了他的外室。
他差点气笑了,外室不过是他对外声称的,根本就不存在的。
可仔细一想,那天在梅苑,唯一能与外室对上号的人,也只有钱筠一个,想来是江月凝那天见了,便以为钱筠是他的外室。
江月凝一怔,钱筠不是他的外室,那谁是?
谢铉见她一脸茫然,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反正这些也与她无关。
等马车平缓地往前走,不再颠簸的时候,谢铉终于在江月凝微恼的目光之下松开了手。
江月凝立刻从坐得比之前远了些,想要与他保持距离。
谢铉假装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兀自闭上了眼睛。
第38章 世子这是生气了吗
没多久, 马车停在了一座古朴的院子前。
院子的门正半开着,院门两边种了些不知道的花草,院子的墙头伸出一根树枝, 枝头的叶子此时已经快要掉光了,几只栖在树上的喜鹊见了马车, 很快就拍着翅膀飞走了。
江月凝下了马车, 透过半开的院门,正好看见有个童子在清扫地上的落叶。
她与谢铉走到院门前,画扇先他们一步上前拍了拍木制的院门, 对着里头问道:“嵇先生在家吗?我们主人特意前来拜访。”
扫地的小童子听见拍门的声音,抱着扫帚开了门,见到谢铉夫妇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今天会有人前来拜访, 半晌后才恭敬回答道:“先生正在屋中小憩,二位稍等片刻。”
等童子重新进去之后,谢铉双手环在胸前,透过院门打量起了里头院子的布局。
这院子外头看着古朴,里头的布景却很是雅致。
过了良久,那童子又出来了, 对着他们二人道:“先生起了, 二位请进。”
江月凝颔首, 跟着谢铉踏进了这座院子。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 江月凝想着一会儿若是谢铉说服不了嵇淙, 她再帮忙说和,反正她和嵇淙算是有点交情。
扫地的童子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茅草搭建的亭子边上:“先生就在里面。”
江月凝向那童子道了谢,而后跟在谢铉的身边就要进那亭子。
温润的嗓音从亭子里传来:“江姑娘,好久不见。”
谢铉顺着声音看去, 就看一身穿白衣挽着一半青丝的青年双眸含笑,看着他身边的江月凝。
他眉头一皱,本以为世人口中的嵇先生是位老者,却不想竟是如此年轻,看着也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
且这长相也颇为出众,怪不得当初京中那么多姑娘争着想要听他弹一首曲子。
想起江月凝同他说的,她与嵇淙两年前便认识,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丝不悦。
可转念一想,他们二人认识与他何干?
他按下那股子不悦的感觉,难得对着嵇淙见礼:“嵇先生。”
既然把这个当做幌子,那做戏总得做得周全一点。
嵇淙站起身回礼,只是看向谢铉身边的江月凝时,眼中的笑意却真切了许多。
江月凝面上露出与朋友久别重逢的笑,柔声道:“嵇先生,近来可好?”
嵇淙见他们是一道来的,又见江月凝此时已是妇人的打扮,便猜到她身边站着的人,大约是她的夫君,他心里虽觉遗憾,可到底是没有表现出来,只道了句还好。
“两位请坐。”
谢铉察觉到了嵇淙看江月凝的眼神与看旁人的不同,便挨着江月凝一起坐在了嵇淙的对面。
他们面前的案上放着一把七弦琴,童子在嵇淙的示意之下,很快就把那琴给抱走了。
然后没多久又端着茶来给他们上茶。
嵇淙知道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便主动问道:“二位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谢铉喝了一口茶,在江月凝开口前先把前来的目的说了。
“嵇先生意下如何?”
最后这句话问出口,却不像是在征求对方的意思,大有不同意也要同意的意思。
嵇淙连皇后都能拒绝,自然是不怕谢铉的,只是他没有回答谢铉的问题,而是看了一眼坐在谢铉身边的江月凝,问道:“江姑娘也希望在下回京给太后献曲吗?”
没想到嵇淙会问她这个问题,嵇淙看着她的眼神带着隐秘的情绪,她即便是再愚钝,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只得垂眸道:“自然是要看先生的,先生愿意的话再好不过,若是不愿,我和我家夫君自然不会强求。”
谢铉听见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他,倒是有些意外,他偏头去看她,却发现她低垂着面容,他头一次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猜不透此时的她在想什么。
而同样看不清她心中所想的,是坐在对面的嵇淙,他与江月凝相识的时候,对方才刚及笄,难得遇到能听懂他琴音的人,视对方为知己的同时,心里也生出了一些情愫,仅仅只是一次的相遇,就能让他记住两年。
他自知他们二人的身份相差甚远,便把这份心思收了起来,背着琴离开了京城。
没想到两年之后她会带着自己的夫君上门拜访,欣喜的同时更多的是失落。
谢铉自是看出了嵇淙眼中的落寞,他眉心一皱,改变了主意,若是嵇淙不愿意回京便罢了,届时就声称对方有了归隐的心,就算是天王老子来请都没用。
他突然不想江月凝为难。
“既然如此,我答应世子的请求。”
许是嵇淙同样不想江月凝为难,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了。
毕竟答应前往京中,他或许还有机会与她见上几面。
这也足够了。
“不过嵇某有条件。”嵇淙道。
闻言谢铉眉头一皱,他本就对嵇淙对江月凝一口一个江姑娘的称呼不满,如今还要提条件,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不耐:“什么条件?”
嵇淙回道:“嵇某新谱了一首曲子,还请江姑娘弹奏一曲。”
谢铉正要替江月凝拒绝,却不想身边的少女同意了:“先生新制的曲子,我也想试试,只是我如今已为人妇,先生还是唤我一声谢夫人吧。”
不等嵇淙回答,她已经起身走到旁边放了七弦琴的矮桌上,坐下之后抬手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
嵇淙的琴自是上等的,弹出来的琴音缥缈。
江月凝面上露出满意之色。
然后看了一眼旁边放着的一张纸,问:“这就是先生的新作?”
嵇淙点头:“正是。”
江月凝细细地从头看了一遍,然后在心里记下了,抬手准备开始弹奏。
“谢夫人不多看几遍?”
这也是谢铉想问的,他在江月凝出阁前的闺房看见七弦琴,便知道他会弹琴,但是不觉得她看一遍琴谱就能记住那上面的曲子。
江月凝道:“不用,我记下了。”
其实她本可以细细翻看的,但是眼下她想尽快解决嵇淙回京的事情,然后去一趟栾村找人。
她赶时间。
谢铉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放在琴弦之上,不多时,清越的琴音就在她的指尖滑出。
嵇淙沉浸在她的琴音之中。
谢铉却看着她弹琴时娴静的样子,指尖灵活地在琴弦上跳动,就像是在跳舞一样,合着那让人神往的琴音,就好像身上罩了一层柔和的月华。
弹奏一首曲子的时间不长,等结束的时候,坐在另一边的两个人仍旧还未从琴音中抽身而出。
“嵇先生可还满意?”
直到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们才回神。
谢铉看着安静坐在七弦琴前面的江月凝,即便心里不想承认,可弹琴的她比平日里吸引人。
嵇淙满意地看向江月凝,道:“谢夫人的琴技一如既往的好,只是嵇某还有些事情要与好友交代,请世子容嵇某晚几天再前往京城。”
这本也不是什么为难的要求,谢铉边应了:“那便静候先生佳音。”
他这般客气,引来江月凝的侧目。
她还以为以谢铉的性子,要是对方不愿意的话,会二话不说把人直接给绑回京中。
谢铉睨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她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偶尔他也是会尊重人的好吗。
江月凝:
与嵇淙拜别之后,江月凝站在马车前,对着谢铉张了张口,一副有话要与他说的模样。
许是这一趟比较顺利,谢铉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他看了一眼她,道:“有什么想说就说。”
江月凝抿了抿唇,道:“妾身一会儿还想去一趟栾村寻找那味香料,世子可答允?”
栾村,那不是她要找的人所在的地方?
谢铉心里骤然升起一股烦躁,语气带了不耐道:“要我陪你去?”
倒也不是,她巴不得谢铉不要跟着,于是忙道:“不劳烦世子,我带上画扇便可。”
谢铉睨了她一眼,冷冷道:“随便你。”
说着他自己走到了画扇的身边,上了她骑的那匹马,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画扇看着逐渐远去的世子,走到江月凝的身边,问道:“世子这是生气了吗?”
他不就一直都这样吗?江月凝没有回答画扇的话。
眼下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谢铉的心情,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恩人,想要知道恩人是否还好,以此了结自己的心愿。
她没有说什么,带着画扇上了马车前往栾村。
栾村离嵇淙所在的村子不过相隔几里地,下了马车,江月凝跟着信上所指的地方走进了村子,只是在村子的最边上找到那个农家小院的时候,却发现小院的大门紧闭。
她抬手敲了敲门,里头没有任何的回应。
画扇道:“眼下正是秋收的时候,或许这屋子的主人出去田里干活了。”
江月凝不甘心,但也只能在门口等待。
这时一位老伯从旁边路过,他看着衣着光鲜的两个人,好奇地上前攀谈:“两位可是要找这屋子的主人?”
江月凝面上露出浅笑:“正是,老伯可知道这院子的主人在哪?”
她指了指身前的院门。
老伯面色顺便变了变,叹了口气道:“原来要找王二啊,他在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江月凝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老伯点头道:“是啊,他十年前投军,那时候还在峪城吧,也算是与回鹘人打过几次,身上留下了太多的旧伤,四年前峪城失守大难不死,但剩下一条腿,后来军中将领体恤他,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乡养老,谁知道这才几年,福还没享够,人就没了。”
说着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姑娘若是要祭拜他的话,他就埋在后山的半山腰,那只有一处新坟。”
江月凝愣愣地看着老伯离去的背影。
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好不容易有了知情人,怎么就偏偏去世了?
第39章 我帮你找人还不成吗……
韩子瑨才从府衙回去, 就看见有人骑马停在了自家门口,他下了轿子,看着那道穿着锦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总觉得有些眼熟。
直到对方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他的跟前, 他才擦了擦眼睛, 瞪大眼睛道:“你不在繁华的京城享受生活,怎么跑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来了?”
谢铉把马交给一旁的护卫,居高临下看了眼穿着一身知县官服, 人模狗样的旧友,反问道:“你都能在这里,我为何不能来?”
韩子瑨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心虚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难道你还不知道?要不是我当着陛下的面揪了那老匹夫的胡子, 也不至于被贬到这穷乡僻壤之地。”
三年前西北战事没停多久,朝中那群保守派为了不再起战事,竟是要给答应回鹘人不平等的条约,明明峪城已经夺了回来。
他年轻气盛,便当着陛下的面与那群人理论了起来,最后还动了手, 陛下大怒, 直接把他贬到西北一带的宁潼县来了。
昔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状元郎, 成了个偏远地区的芝麻小官。
谢铉觑了他一眼, 轻嗤一声:“我看着你这样子也没有一点要悔改的意思。”
韩子瑨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没有错, 回鹘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也就陛下耳根子太软,听信了那些老匹夫的话,还真应了回鹘人的条件,你还记得八年前咱们二公主和亲的事情, 太子殿下极力反对,结果落得守皇陵的下场,最后呢,回鹘人还不是对峪城下手了,陛下不仅没有吸取教训,还要一意孤行听信那些老匹夫的话,真真是无药可救了。”
这话他不敢在旁人跟前说,但是谢铉与他自小认识,彼此都清楚对方的为人,所以每次在谢铉跟前,韩子瑨一向口无遮拦,可想要皇帝毕竟是他的舅舅,自己在人家外甥面前说这些总归是不好,于是又改了口:“算了,这话你就当我没说吧。”
他转身把谢铉领了进去。
谢铉看着这格局虽然不大,但是胜在精致的知县府,戏谑道:“你不是说这里是穷乡僻壤,你这知县的宅子建造起来定然花费了不少银钱吧?”
韩子瑨立刻如临大敌,“这些东西可都是从我自家的口袋里掏钱建的,那等劳民伤财的事情我可不敢做。”
且他们韩家家底也算是丰厚,他娘又是县主,不过是看不惯自己儿子在这种地方吃苦,一个小小的知县宅子,从他娘手指缝里漏一些出来就够了。
谢铉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爹娘就这么放任你在这里?万一你真的回不去京中,可有他们担心的。”
韩子瑨无所谓道:“在这里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不用天天被他们管着,催着我娶媳妇,话说你成婚的时候我都不能前往祝贺,我连你夫人哪家的小姐都不知,你与你那夫人如今怎么样了?”
他的话题突然从自己变成对方。
提到江月凝,谢铉就想起她刚才借口离开,去找别的男人的事情,他轻哼一声:“好得很。”
“嘶,我看你这反应,似乎不喜欢你那新婚夫人,怎么,莫非你真的对你那外室生出了感情?”
谢铉睨了他一眼:“我有没有外室你还不清楚?不说这个,我来找你有正事,你可还记得去年渠州知州挑选的秀女?”
韩子瑨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你在京中的风评这么差,万一你真的破罐子破摔,找了位外室养在外头,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说完他的手就被谢铉嫌弃地甩开了:“说正事。”
韩子瑨这才正色道:“你说的是在姓林的那位秀女?我记得她家就在我们宁潼县,去岁她入选的时候,她爹娘还在县上的酒楼宴请了亲朋好友,连我都请了,不过我不爱凑那样的热闹,所以没去。”
“她从前在宁潼县是什么样的?”谢铉又问。
韩子瑨这才察觉出不对劲,“你问她做什么,难不成是她在宫里犯了什么事?是皇后娘娘让你来的?”
谢铉道:“是太子殿下。”
韩子瑨瞪大眼睛,接着面上转为欣喜:“太子殿下回京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莫非是因为魏贵妃一党?”
谢铉简单回答了他的问题,韩子瑨听了,眉头紧皱:“魏贵妃一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动作的,难不成从殿下被陛下遣去守皇陵开始就生了那样的心思,或许在更早?”
其实他猜得差不多,见谢铉沉默不语,他觉得自己猜中了,“那年你身上的事情,是否因为太子离开了,他们才敢对你下手,就算魏贵妃有没有参与其中,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四公主,我曾经提醒过你四公主心术不正,即便她那时候才十三,就有那样歹毒的心思。”
谢铉轻哂道:“因为她是公主,不管如何,陛下都不会对她惩罚太过。”
韩子瑨叹了口气,很快又正色道:“事情过去这么久,想重新查没那么容易,不过你问的那位宫里的林才人,我倒是知道一些。”
林才人,原名林婉儿,是渠州宁潼人,她爹是员外,在宁潼县算是小有名气,去年选秀林员外找了渠州知州,塞了好些银两,把林婉儿也跟着送进了选秀的队伍。
当时他记得林婉儿似乎并不愿意,声称自己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死活都不想参加选秀,这件事也是林员外有次找他喝酒的时候,酒醉之后同他说的,除了他,大约再没有旁的人知道。
谢铉问:“你可她那位心上人是谁?”
韩子瑨回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林员外的嘴是真的严,只说了女儿有心上人,后面我再怎么问都不说了。”
“林婉儿的事情或许牵扯到了回鹘,此次殿下让我来,就是秘密调查她的事情,你今天就带着我的人去一趟林员外的家中,无论用什么理由,一定要进去。”
谢铉很自然地给韩子瑨交代任务。
闻言韩子瑨瞬间挎着一张脸,他这才从府衙下值回家,正准备好好休息,谢铉又给自己排了差事,这叫什么事啊,不对,他看着悠闲地站在一旁的谢铉道:“不是你要去查林婉儿的事情吗?怎么使唤我去,我去了,那你自己呢?”
谢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我那位新婚夫人怎么样了?等我去把她找来,你就知道了。”
“什么?你居然把人给带来了哎,你等等,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然而谢铉已经出了大门。
韩子瑨看着被留在的朔奚,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问道:“你家主子来这一趟还拖家带口的?”
朔奚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韩大人,咱们现在出发?”
看着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的朔奚,韩子瑨不禁开始担心他靠不靠谱。
“唉,走吧。”
早点去早点完事。
*
谢铉快马赶到栾村的时候,正好看见熟悉的马车停在了村里,他顿了一下,继续骑着马进了村子。
可在进去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江月凝与旁人的事情跟他无关,他既然从一开始没打算与对方做真夫妻,那她的事情,他没必要特意去关注。
他从一开始就太过在意她与那个男人之间的事情,这很不对劲。
但是一想到对方千里迢迢赶来宁潼县,就是为了见那个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一阵烦躁。
眼下他既然来了,也正好见一见那位能让江月凝魂牵梦萦的男人究竟是何面目。
等他找到江月凝的时候,却见她安静地坐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的石头上。
画扇站一边,她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明明夫人说是来这里寻找香料,怎么就变成了找人。
而且在得知要找的那人去世之后,夫人就变得魂不守舍了,她试着和夫人说话,可是夫人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般,只静静地坐着。
急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直到看见自家主子骑马停在眼前,画扇瞬间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她上前道:“世子是来接夫人回去的吗?夫人她似乎有点不高兴。”
谢铉在马上看了一眼仿佛入定一般的江月凝,就连他来了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眉梢一扬,下了马把缰绳交给画扇:“牵去找些草喂它。”
画扇立刻领命,牵着马往村子外走去。
谢铉走到江月凝的身前,见她因为一个男人这样,心里顿时生出烦闷,“你那香味寻不到也不至于做出这幅模样,真有那么重要?”
听到谢铉的声音,江月凝这才抬头去看他,一双眼睛没了平日里的明澈,里面出了迷惘之外还有心灰意冷,她喃喃道:“很重要,可是不见了。”
谢铉眉心一拧,他半蹲在她跟前,声音不自觉放轻:“你先跟我回去,好吗?”
江月凝却摇了摇头。
谢铉一向没什么耐心,可眼下看着她心如死灰,他深吸了一口气,冷着声音道:“江月凝,想哭就哭出来,这里不是京城也不是广阳侯府,更不是卫国府,你不是那位人前稳重自持的卫二姑娘。”
江月凝抬眸看他,慢慢道:“不能哭,他们不喜欢见我哭。”
“你当真要一直这样?”谢铉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一股气。
见她沉默,他心里突然生出无力的感觉。
半晌,他似认命般道:“在我面前,你可以哭,明白吗?”
话音才落,就见她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掉了出来,她忙拿帕子擦拭,可眼泪却越擦越多,就像是掉不完似的。
她哑着声音磕磕绊绊得开口:“抱歉,妾身失态了。”
谢铉见过女人哭,可像她这般默默掉眼泪的,还是头一回,见她哭红了一双眼睛,他指尖微动,可到底没有做什么,他将头偏向一边,静静等她哭完。
头一次,他对旁人生出了耐心。
“那人真有这么重要?”见她哭得这般伤心,鬼使神差的,谢铉抬头问她。
江月凝擦拭眼泪的动作一顿,她没想到谢铉会知道,良久之后,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点头时正好有眼泪从她脸上掉了下来,滴在了他身前的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虽然知道答案,可看着她亲自承认,谢铉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得劲,看着对方哭得可怜兮兮,本想安慰的话到了口中又变成了不耐:“别哭了,我帮你还不成吗?”
第40章 报恩的方法有很多种……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双方都愣了一下, 江月凝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哑着声音问:“世子方才说的可是真的?真的要帮妾身寻人?”
谢铉突然后悔自己一时从动说了那话, 可说出去的话又不可能再收回去,他只得道:“帮你可以, 但有条件。”
江月凝听见条件两个字的时候, 愣了一瞬,她顾不上眼角还挂着的泪,瓮声瓮气地问:“什么条件, 只要妾身能做到的,一定会答应世子。”
这模样大有让她上刀山下火海都行,谢铉一想到她是为了那个人, 他眸色一暗:“他真的值得你这样?”
提到要找的人, 江月凝眼中现出一抹温柔,她轻轻道:“他值得。”
除了姨娘之外的人,也只有他值得她这般。
如果不是他,她的命早就没了。
得到她的回答,谢铉不耐道:“我知道了,至于条件, 等我想好了再说, 把眼泪擦擦, 先回去。”
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 自顾自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江月凝这才发觉自己出来已经有些时间, 怪不得谢铉会找来,她忙胡乱擦拭了脸上的眼泪。
然后紧紧跟在谢铉的身后,她想着谢铉是广阳侯世子,要找一个人的话大约是比阿兄容易得多, 等回去后她就写信告知阿兄,让他不必再找了。
她看着沉默不言走在前头的男人,唇角弯了弯,她快步走了上去,与他并排一起走。
“谢谢世子。”她仰脸看向他,诚心地道谢。
谢铉瞥了她一眼,道:“别谢这么快,我是答应帮你找人,但没说一定能找到。”
江月凝认真道:“可世子愿意帮妾身,就是好事。”
谢铉轻嗤一声,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居然章帮着自己的夫人找旁的男人。
沉默半晌,他到底说出了心底的一直以来疑惑:“你还未说,为何要找他。”
江月凝觉得这种事情没有什么隐瞒的,便道:“他曾经救了妾身一命,所以妾身想要报恩。”
谢铉讥笑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是不是等他把人找到了,她就要做那等抛夫之人,跟着那位救命恩人离去。
那他岂不是会成为整座京城的笑话。
闻言江月凝面上一红,她解释道:“世子前几天也说了,救命之恩并非要以身相许,报恩的方法有很多种,不是只有以身相许这一个选择。”
难不成谢铉也和冬枝一样,话本子看出了,才会生出这样想。
十三岁那年的她都没有生出这种想法,更别说她现在已经嫁做人妇,即便她想在三年后与谢铉和离,但也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体来报恩。
虽然她曾经确实心动了一瞬,可时间过了这么久,早就不存在了。
谢铉偏头看她,见她面上的神色认真,可心里却不愿意相信她的话,她心里真正的想法他又猜不准,谁知道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是一样。
思及此,他却微微一怔,他为何要在意她的想法,她的想法与他何干?
“随你。”
他丢下这两个字径自上了画扇牵来的马,画扇看着骑上马扬长而去的人,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她方才明明看着主子和夫人二人一道从村里出来,看着还挺和谐的。
还以为主子要和夫人同乘一辆马车。
她扶着江月凝上了马车,看着远处逐渐变成一个小点的影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主子这样下去,想要讨得夫人的欢心都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
江月凝早就习惯谢铉这样,她坐在马车里,从暗格中掏出一面菱花镜,看着自己哭肿的一双眼睛发愣,这些年来,除了被赵仪景救的那一次,她再也没哭成这样过。
想起方才在谢铉面前哭得这般伤心,她后知后觉感到难为情。
可是谢铉让她哭的,她哭一哭应该没事的,幸好也只是在他面前哭,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她哭的模样,并不算丢人。
她的指腹按在哭肿的地方,想着等回到客栈,或许就没那么明显了。
许是因为谢铉答应了帮她找人的事情,眼下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心想说不定以谢铉手下那些人的能力,说不定真的还能找到新的线索。
很快她那低落的心情又被收拾好了,唯一要担心的是希望届时人真的找到了,谢铉不会同她提什么奇怪的要求就好。
他不喜欢自己,以他性子大约会提些为难人的条件,可只要能见赵仪景一面,也不算什么了。
如果谢铉借着这件事提出与她自请和离的话,那再好不过。
画扇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看着默默照着镜子的江月凝,心道夫人都哭成这样了,主子怎么还丢下夫人自己先走了,唉,真是愁死她了。
等他们回到昨天住的客栈时,却被护卫告知包裹都已经被收拾好了,要带她们前往知县住的宅子。
“今晚世子不在这里住了,要去知县的家中?”画扇问道。
正把东西往另一辆马车上搬的护卫回答:“正是,世子已经先行一步去了知县的府上,就等夫人了。”
江月凝这才想起谢铉同她说的,他与宁潼县认识。
渠州与京城相隔好几百里,更别说是在偏远的宁潼县,谢铉认识宁潼县的知县,还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画扇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宁潼县的知县大人是清河县主家的二公子,自小便与世子相识,一同长大,后来因为在朝上与章阁老生了口角,一气之下拔了章阁老的胡子,才被陛下贬到了这里。”
江月凝一时无言,可一想到是他的好友,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
韩子瑨在林员外家中呆了一炷香的时间,绞尽脑汁拉着林员外一家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等朔奚重新出现后,他才又找了个借口离开。
回到家中才在躺椅中休息了半个多时辰,谢铉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房中,他敲了敲桌面,道:“让你办的事情办好了?”
这一声吓得韩子瑨差点从躺椅上摔了下来,他坐稳后看了一眼房门,发现他的房门还好好地关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生气道:“你能不能不要跟你那手下一样神出鬼没的,迟早被你吓出病来。”
谢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东西呢?”
韩子瑨败下阵来,伸手在怀中掏出朔奚从林婉儿房中发现的信件扔给他:“只找到林婉儿偷偷与情郎通信的信件,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
话里还有嫌弃的意思。
“你没拆开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稀罕。”
谢铉斜睨了韩子瑨一眼,有时候觉得韩子瑨被贬到这里来,也是活该。
他从信封里抽出里面的信,抖开纸张,细细看起了里头的内容。
到底是抵不过心里的好奇心,韩子瑨身体
很诚实地到谢铉的身边坐下,探头去看信上的内容,直到看见上头腻歪的字句之后,他收回了目光,觉得没劲:“你看这些东西做什么,腻歪得很,难不成你怀疑她那情郎有什么不对吗?”
谢铉收起手上的信件,道:“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韩子瑨得意一笑:“自然,在下可是大楚最年轻的状元郎,你可不要小瞧我了。”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谢铉手中的信件,问:“可是这信上面没有写什么,你如何得知她的情郎不不对劲?”
谢铉交代道:“把蜡烛点上。”
“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
韩子瑨虽嘴上这般说,可是手上的动作却很麻利,很快就点燃了蜡烛。
他吹灭手中的火折子:“是这信上做了什么手脚?”
很快他的想法就得到了印证,被火烤过的信纸上面,多了一些他们看不明白的字。
谢铉眉头一紧:“是回鹘语。”
韩子瑨声音不禁拔高:“林婉儿竟然通敌?”
谢铉倒没有他的反应大,大约是因为他早就猜到了,“你我都不懂回鹘语,这信我先带走了,等回京找懂回鹘语的人看了,才能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韩子瑨着急道:“林婉儿的信上有这个,说明她在进宫前就与回鹘人有了联系,宁潼县里有回鹘人!”
谢铉不在意道:“以你的能力想要把人找出来不难,眼下宫里才是最危险。”
京城定然还有别的回鹘人在,不然林婉儿不会对他下手,她手中的无惑香,大约就是回鹘人给的。
只有回到京中,才能从林婉儿那里得到安插在京城的回鹘人的下落。
*
江月凝站在知县府的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她让画扇上前敲了敲门,很快从里头走出来一位管事打扮的男人。
孙管事见到画扇,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江月凝,面上客气地询问道:“不知姑娘有何事?”
画扇立刻回道:“我们世子与韩大人是旧友,世子说要在这里借住几日,这是我们世子夫人。”
提到谢铉,孙管事立刻想到刚刚那位广阳侯世子,忙笑开了道:“原来是世子夫人,还请进。”
跟着孙管事进了大门,最后被带到一处厢房中,“这是我家大人特意为世子和夫人准备的厢房,夫人请先在这里等候,世子和大人还有要事相商。”
江月凝一愣,什么意思,是让她和谢铉同住一间厢房吗?
她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孙管事,问:“我和世子都住在这里?”
虽然疑惑为何江月凝会这样问,可孙管事还是认真回答道:“这是大人吩咐的,夫人可是不满意这间厢房?若是不满的话,小的再去请示大人,重新给世子和夫人换一间。”
江月凝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在外头还是少生些事,便道:“无事,这屋子挺好的,替我谢过韩大人。”
大不了她在那张卧榻上将就着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