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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女就那么香吗 何仙咕 27947 字 1个月前

她轻轻摇头,眼底泛起晶亮,流淌出痛苦和绝望,“既然说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只是现在的,纯粹的我,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打探我的过去,我现在还不够好吗?”

“你别这样说,我发誓,我真的从没这么想过。”

沈新月急迫想站到她身边,得到她认可,“你不能污蔑我!”

“算了。”

轻轻摇头,把一切好的坏的,通通拒之门外,江有盈转身大步离开。

沈新月着急拉住她手,被大力甩开,心里一股委屈,停在那。

再想去追,人已经不见踪影。

还能跑去哪儿,回家了呗,沈新月站院门口看,星星灯成串亮着,二楼她卧室那间窗户也亮着。

安全就好,沈新月垂头丧气进家门。

洗完澡躺床上,头发还没干透,她朝后拨弄几下散在枕头,拿出手机看,丁苗气坏了。

[有事说事,干嘛撤回,故意钓我?]

[我最讨厌这样了!]

[说一半留一半,找死啊!]

[我可不是你那些姐姐妹妹的。]

“赶紧说!否则弄死你!”

还发了语音,真生气了。

沈新月直接给她打语音电话。

“我的姑奶奶,你可算来了。”丁苗就差在那边给她磕头下跪。

“跟你说个事情……”沈新月有气无力。

预感有大瓜,丁苗连声“嗯嗯”,“你说,洗耳恭听。”

沈新月:“我最近喜欢上一个人。”

丁苗:“嗯嗯。”

沈新月:“她是我邻居,从见面第一天就向我提供了很多帮忙,她很漂亮很有魅力,连外婆也非常喜欢她。”

“那感情好。”

丁苗挺为她感到欣慰的,“你分手也好一阵了,虽说现在条件不如以前,但也不是说没钱就不能谈恋爱,感情这东西控制不了。”

沈新月语气哀怨,是真为江师傅愁得不行。

“可她什么也不愿跟我说,关于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跟我邻居哥哥曾经是夫妻关系……”

“啥,啥?”丁苗打断,“你说啥?”

就知道会这样。

“她结过婚。”沈新月说。

“直女?”丁苗破音。

“你又喜欢上直女,哎呦你到底什么毛病,直女就那么香吗?你连着上了几回当了,屡教不改啊这是,大胖小子的事你就忘了?请你去吃满月酒,还让你从国外给她带奶粉……”

桩桩件件,惨不忍睹。

沈新月把电话拿远些,等她嚷嚷完。

“我觉得,你这种直不直的定义非常狭隘,妇产科每天那么多新生儿,医生并没有在每个孩子的屁股上盖章,规定说谁谁谁,你必须是直,你必须是弯,你不可以违背……”

这话丁苗也是耳朵都听出茧子。

“可这样就是会增加恋爱风险,我只是不想你一直被骗,被欺负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捏捏眉心,沈新月有点累了,“但你是真不了解她情况。”

“那随你吧,反正你现在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给人骗的。”丁苗直接挂了电话。

沈新月切进对话框,想再辩解两句,终究没有。

丁苗说得对,她没什么可给人骗的。

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世俗标准里的体面人,家境优渥,高学历高智商,长得也漂亮,但人跟人之间,也得将就个缘分和火花。

“我就喜欢江有盈。”

沈新月手机塞枕头底下,嘟囔。

要问为什么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道理可讲。

又不是案板上的猪肉,跑山的还是圈养的,吃粗糠还是细糠的,细细分出个三六九等。

想通这点,沈新月早起又活蹦乱跳。

只是外婆还没回家,让她有点担心,但在厨房寻摸吃食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冰箱上的便利贴。

[打过电话了,平安,歇在寺庙里,明天下午回。]

字迹潇洒飘逸,往里收着股劲儿,没什么炫耀的心思,很容易看懂内容。

她的字好看,人也有意思,像只精美的磨砂琉璃瓶,里面盛的什么,不直接透出来,显得傻气,要你凑近了看,认真看。

那她人呢。

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沈新月一时没找到伞,屋檐下取了外婆的斗笠戴着,去隔壁院子。

二楼房间门关着,露台上的小帐篷也空空,沈新月最后进厨房,灶台上有个白色纱网伞罩,里头是碗煮好的小馄饨,应该放了有一会儿,温度正适口。

没说专程给她留的,可这两间房子里除她再没别人。

开咖啡店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沈新月想了半天。

“哦,小安。”她点两下脑袋,自说自话。

小安说,江师傅刀子嘴豆腐心,没错。

不着急,她们总会见面的。

外头下雨,沈新月在厨房里慢吞吞吃完那碗小馄饨,洗净碗,又回去喂鸡,给猫食盆添了粮。

家里没有猫砂盆,猫成天在外溜达,有自己解决卫生的地方,外婆听从安排给它们绝育,每月驱虫,它们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健康。

蓑衣是外婆买的,她们这地方,赶集天常常能看到老乡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都在自己采棕树皮做的,手艺可好。

蓑衣比伞强,系在肩膀,两手腾出空不耽误干活,身上也不冷。

江师傅厉害,说下雨就下雨,沈新月挽起裤脚,露出白细的一双小腿,挎着篮子出门。

她脚背瘦,水打滑,粉红塑料拖鞋直往后跑,还觉得挺好玩。

才早上七点,下雨的秀坪好安静,连狗都不叫,石板路小水洼映照着天光,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经过咖啡店门前,小安还没开张,窗口几块木板挡着,只有个茶壶大的洞。

沈新月嘴上说馋那口咖啡,真赚到钱还是舍不得花。

她往店门前凑,猛吸气,心想闻闻味儿解馋算了。

走进一看,店门口那块小黑板上竟然写了她的名字!

[沈新月,我给你做了一杯焦糖拿铁。]

连名带姓的,想不注意都难。

窗口那个茶壶大的小洞里,正有杯塑封好的咖啡,还热着。

沈新月取了咖啡弯腰往里瞅,黑咕隆咚的,鬼影都没一个。

谁做的,小安,还是江有盈?

沈新月叼着吸管继续往前走,大树底下过,旁边同样穿蓑衣的老太太擦肩而过之际,忽地一把拽住她。

“于秀兰家小姑娘?”

吓一跳,沈新月懵懂点头,老太太再次确认道:“就是破产了回家啃老,害得老外婆天天打牌出老千那个?”

纯粹是污蔑!

“我没让她出老千,她拿我当靶子,别信她。”沈新月不认账。

“那就是你。”

老太太才说正事,“江师傅给你在小安家做了杯什么,吗啡,让你去喝。”

什么玩意,吗啡?这玩意可不兴乱喝。

沈新月纠正,“咖啡。”

“拉菲。”老太太点头,“反正你记得去拿。”

沈新月举杯,“谢谢阿婆,拿到了。”

“行。”老太太点点头,“但我有一句得叮嘱,姑娘家,白天少喝点酒。”

说完晃晃悠悠走了。

沈新月笑得不行,也难为老太太还知道拉菲。

所以,江师傅人呢。

沈新月站在村口,东张西望。猜想她不定在那个角落监视着,或者说守望更为准确。

不管了,沈新月揭开被盖,把最后一口热咖啡倒进嘴巴,打个闷嗝,出村往山上走。

鼻端湿冷,不免叫人回忆起晴朗日光下许多柔暖温存。

这人好别扭,好奇怪,偏偏,她越是别扭,越是奇怪,越惹人爱。

感情上太过直白的显化,沈新月不敢轻易接受,她经历过,下意识心生防备。

畸形的,阴暗的,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倒意外合胃口。

江有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经历了怎样的过去,沈新月想通了,不应该急着去探索她,逼迫她讲述。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会有那一天的。

她本来寻思着,穿拖鞋不怕踩水,弄脏也好洗,忘了上山的路湿滑难走,鞋子老往后跑,大半个脚掌露在外头,裹满草屑稀泥。

衬得皮肤更白,还挺好看。

掏出手机,沈新月发了条朋友圈,照片是她的脚。

沈硕来得最快,问干什么?沈新月正了正斗笠,捞起衣摆擦干净手机屏幕上的水。

[上山摘蕨菜。]

[自甘堕落。]

沈硕回复。

[嗯嗯。]

沈新月后面跟个笑脸。

[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你在满世界丢我的人。]

沈硕恼了。

沈新月也不是好惹的。

[我又没出轨,我丢的哪门子人。]

她不在意妈妈年轻时候那些事,但她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就没人能伤害你。

显然,沈硕在意,语音电话马上打来。

沈新月挂断,手机静音揣兜。

昨晚入梦时分开始下雨,估摸着得到晌午才停,蓑衣还有半件,本来腰那位置也该系上,沈新月担心爬山不方便,没带出来。

这会儿还没到山顶,她腰往下全湿,身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黏糊糊,难受。

不过还好,出门前一碗小馄饨,出门后一杯热咖啡,够她挺过今天,连沈硕冷不丁那一棒子也没影响到好心情。

村里不止她一个人摘蕨菜,到周末甚至有从镇上和市里专门开车来摘的,附近一片山坡全摘完,她只能往更深处走。

干体力活,累是必然,但晚上能睡得更好,有一阵没敷面膜,做项目,早上起床照镜子,皮肤红润光泽,状态极佳。

怪不得江师傅老摸她脸。

沈新月忍不住笑出声。

吃得也好,绿色有机,粑粑规律。

所以,沈硕对她的看法根本不重要,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碍着她什么事儿了,丢她什么人了?

莫名其妙。

沈新月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篮子满了。

她也不多干,目前每天只干上午,吃完晌午要么就出去散步,要么就躺家看电视,悠闲得很。

网上有个词儿叫“祛魅”,好多事沈新月自觉到她这个阶段都得祛魅,车啦房啦,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际往来啦,都不及自身对生活的体验感重要。

只是她回村不久,对乡村生活还缺乏经验,天又落雨,沈新月下山的时候不当心摔了。

那本来是条山上天然形成的排水沟,她眼睛让雨迷了,以为是下山的路,一脚踩上去,摔个大屁墩,坐滑滑梯似一路滑下山。

半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沈新月两手紧护着竹篮,整个过程大脑一片空白。

幸而秀坪周围多是土山,没石头,她上山时候嫌草叶子割肉,把裤腿放下,加上运动裤布料挺厚的,自己抱着篮子爬起来,弯腰四处看,没觉得哪儿疼,也没见流血。

回望,两瓣圆屁股硬生生开出条路,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也行,算条下山的捷径。

篮子护得挺好,菜没撒一根,只是裤子磨出个破洞,拖鞋也还在,脚踝那竖挂着。

一回生二回熟,沈新月心态挺好,没哭没闹,坐地上把鞋扯回来穿好。

只是不敢往山下土路边看,怕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始终耷拉着脑袋。

终于,沈新月带着满屁股的稀泥走到大路边,踮脚左顾右盼,没瞧见那辆眼熟的小电三轮,她鼻头一酸,“嗷”一嗓子就开始哭。

江师傅不要她,小电三轮不来接她,前后左右,大路上冷凄凄,只有辆不知道谁家的蓝色皮卡车。

“都欺负我,你们全都欺负我!我不要活了呜呜呜,啊呜呜呜……”

沈新月摔胳膊打腿,那形象根本就没眼看,也难怪江有盈一开始没认出来。

“娇嘟嘟?”

皮卡车车窗缓缓降下,江有盈坐在驾驶位,手机里那盘消消乐还没过,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熟悉的音色撞进耳朵,沈新月一愣,瞬间止泪,抬目茫然望去。

江有盈打开车门下车,今天她穿一件灰色短款卫衣,蓝色牛仔裤拉得腿又细又直,浓黑的发扎一条蓬松长辫,垂顺身前,更显脸小。

沈新月眨眨眼,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随即浓烈的自卑感如海潮扑涌。

江有盈整个人笔直,从车里下来的样子多体面,多俊俏。

沈新月视线落在她一尘不染的黑色马丁靴,抱着篮子在地上爬呀爬,猛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你认错人了。”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江有盈快步上前,想拎起她来,又实在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徒劳摊开双手。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流下两行宽面条泪,身体不住地颤,沈新月实在想不通,上辈子究竟哪里冲撞了她,总在她面前丢人。

老天爷,要弄死我来个爽快好吗?

“嘟嘟——”

眉目怜爱,江有盈绕了个半圈,蹲在她面前,“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因为你不仅克夫,还克妻!你总克我!”沈新月哭吼出声。

默了半晌,不多言语争执,江有盈弯腰捡起斗笠,牵起她往车边走。

“我送你回家洗澡,你看看身上有没有伤,或是觉得哪里痛,然后告诉我,有事我送你上医院,没事你在家歇着,菜我替你送。”

眼泪串串掉个不停,沈新月挪着步子一瘸一拐往前走,手背抹了把脸,“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矬?”

拉开车门,回头认真端详,她黑亮的眼珠显现出一只完整的小脏狗。

江师傅善良摇头,“没有,你的样子很可爱。”

沈新月从车窗玻璃里看到自己,“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我很矬。”

脏手又一指,“你哪里搞来的车。”

“是我自己的车。”江有盈轻声。

“你的车,你的皮卡车。”

沈新月“呜”一声,“你有电三轮,有皮卡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额——”

江师傅犹豫几秒,“还有两台挖掘机,这可以说吗?”

两台?挖掘机?

沈新月腰一佝,头一顶,撞在车门。

“我不活啦!”

“嘟嘟,你不要想不开……”

江师傅急忙阻拦,难得温柔,“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以后也会有的。”

“那你让我嫁给你,嫁给你,我就有了。”沈新月开始说胡话。

说完立马后悔,她自己爬去后车斗,屁股上两个泥色大洞,隐约透出里面白色内内。

“嘟嘟,你的裤子破了。”江有盈温声提醒。

“我知道!我是故意的,我想玩滑滑梯了。”

她还挺有道理的,“衣服的作用不就是保护我们的身体,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破了就破了有什么大不了。”

江有盈提了菜篮子放在后车斗,“今天嘟嘟真是辛苦了,自己弄成这样,篮子还干干净净。你到车里坐呀,外头好冷的。”

完全是哄幼儿园小朋友的语气。

“你昨天不是很威风嘛,对我吆五喝六的,莫须有的罪名扣了一大堆,根本都不听人家辩解。”

沈新月傲娇甩头,斗笠罩住脑袋,“你别管我,也不要来劝我,我不想弄脏你的车子,你们看起来都那么干净,那么新,只有我脏脏的……”

到家没几步路,江有盈向来务实,也不多劝,立即上车。

她还真不劝!

悲伤逆流成河了,沈新月摔了斗笠,仰脸望天。

“就让这大雨全部落下——”

第28章

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哎呀,听起来实在是威风,实在是厉害。

独立自主女强人。

翻开另一面,自顾摇头苦笑,谁能来帮帮我呢?若能毫无负担指望别人,谁愿去受那份罪。

沈新月团缩在皮卡车后车斗,仍由冷雨扑面,寒风侵肌,深感到人生之惨败如雨天滑坡下山,裤子破洞,屁屁冰凉。

想彻底从过去的失败中走出,还需要时间。

而眼前分分秒秒都难捱,时时刻刻恨不得去死,道理懂得许多,但情绪激涌难免。

小馄饨和焦糖拿铁带来的热量散得差不多,她把脸埋进膝盖,鼻端有冷冽的蕨类植物清香,混杂湿漉的泥土气息,眼眶在膝头蹭过,泪和雨混在一起。

“到家了。”

一只手伸来拍拍她肩膀,沈新月倔强不起,那人也不啰嗦,扯了她胳膊直接往车边一拽,打横抱起。

“啊?欸!”沈新月惊惶出声,那双有力的手臂承托在她膝弯和后背,竟是径直把她抱进浴室。

江有盈像抱一只家养的宠物狗,搞不懂她为什么每次出门都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泞,训嘛又哭个没完。

取了花洒对墙等热水,江有盈垂睫默然不语,沈新月缩手缩脚站在一边,看脚底的黄泥水淌进地漏。

“洗着,我去给你拿衣服。”江有盈转身离开。

柜里翻出一套冬天的薄绒睡衣,白底带小兔子图案,颜色浅嫩,有啃胡萝卜的小兔子,躲南瓜窝里睡觉的小兔子,坐摇摇椅的小兔子……

江有盈怀里捧一兜小兔子下楼,隔门听见里头“呜呜”哭个不停,流水掩盖不住。

她推开门走进去,哭声止,磨砂玻璃里模糊的人影摇摇晃晃起身,颓唐意志难以支撑,头颅深深低垂。

不能走,得看守着,防止出现意外,江有盈进进出出,给她洗衣裳递东西,频繁制造出响动。

这种情景下,沈新月自觉不太适合继续自哀自怨,快速洗完,穿好衣服走出浴室。

迎面,江有盈端来一杯热腾腾的感冒冲剂,音色低柔又不失强势。

“喝。”

热气熏红眼眶,眨眼缓了缓,沈新月大口喝完。

“抹脸了没?”江有盈问。

沈新月摇头,江有盈接过陶瓷杯顺手搁在洗手台,从镜柜里取了罐面霜,挖一块在手心乳化开。

“抬脸。”

听话乖乖照做,沈新月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是这么给她擦脸。

只是面前这双手更年轻,更温柔,像身上这套绒绒睡衣,暖呼呼包裹她冰凉的心。

“你会因此讨厌我吗?”沈新月忍不住问,唇瓣吻过她掌心。

空气中平添几分狎昵,女孩周身潮湿的沐浴香气如有实质,网住了呼吸。

指腹摩挲在那滚烫的唇,江有盈微眯起眼。是什么味道,应有感冒颗粒残留的苦和甜。

“为什么讨厌你?”她喑哑道。

浴室门只开了条大腿粗的缝,水蒸气散不出,滚成热烘烘一团。

她指腹还停留在唇瓣,有点糙,行走时刮起一片痒,鬼使神差,沈新月启唇含住,牙齿咬住。

抬眼,目光试探,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炸,轰然一片红光眼底沸出。

两片唇纠缠,初时,有面霜种种化学药剂和感冒颗粒的中药苦,融开了外面那层防备的霜,内里原来是那般口味丰富的甜。

江有盈的特质太明显了,她好凶,好难接近,毒舌又腹黑,但与之相对,外表那层坚硬,一定有其来由。她像只蚌。

“砰——”

门关,江有盈肩胛一痛,身体被抬高几寸,局势瞬间扭转。

她忍不住“唔”一声,沈新月托住她后脑,睫毛紧张扑簌,“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闷笑一声,也为自己刚才太过小女生的反应感到羞赧,江师傅伪装成一名身经百战的熟练工,音色陡然变冷,“是你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

开玩笑,才哪个步骤就弄疼她。

“我是担心你撞到头。”沈新月无奈。

交谈间,干发帽蹭落在肩膀,她捡起放到一边,左右摇头,抖开湿发。

很近的距离,江有盈目光定在她脸,纯白美好的底色,像一朵莲,风雨中我自亭亭,玉立天地。

天生那层保护的蜡质,她永远不受污浊侵害,她是人生经历可称完美的女孩。

江有盈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偏偏这样的女孩,为她着迷,唇追着她咬,撬开她的牙,缴了她的舌,寸寸霸道侵袭。

一双粉红塑料拖鞋,一件薄毛衣,一杯热咖啡……

小恩小惠而已,就勾得她神魂颠倒,多次恐吓威胁,也不能吓退。

那双唇游走在脆弱的颈,江有盈本能一缩,那是她生命要害。察觉到,沈新月暂停,手掌控住她腰,气声询问:“可以吗?”

摇头表示不懂,又怕被误解,江有盈艰涩开口,“做什么。”

“吻你。”沈新月鼻息沉重。

“不是正在……”江有盈动了一下,被她膝盖抵住,不太自在。

“但想要更多。”沈新月答得直白。

思绪下坠,江有盈迷糊了,“更多是什么。”

沈新月用行动回答,一手指节点落在她玉滑的后背,沿脊骨攀升,一手霍地拉开卫衣拉链。里面那件白色背心不能阻挡什么,沈新月轻而易举捕获。

“你可真熟练啊。”某人怪腔。

难得聪慧,沈新月奇迹领悟到了她生气的点,没有狡辩,也没有装成什么都不懂的实习生,直接抓取重点,埋首。

克制咬紧下唇,不泄露出半点音节,脱力的四肢还是出卖自己。

太美好,也太陌生,下意识逃避,却被困窄小囚笼,从不向人服软的江有盈急急拍打她后背,“不要了!不要了!”

顺从抬身,沈新月意犹未尽舔唇,理智放开她,本能仍把她圈禁在怀抱,视线贪婪徘徊在来时路,内心欢愉,贴近她耳根表白。

“你好美。”

惹人垂涎,想大口大口吞吃掉。

话落,鼻尖仍着迷去蹭她耳廓,闭目回味,调整呼吸。

分离时,像两块拉丝的年糕,都有些依依不舍,但相比沈新月的贪得无厌,江师傅当真是位八风不动、古井无波的老师傅。或者说,她更会装。

“可以了,回你自己家去吧。”江有盈对镜整理衣衫,卫衣拉链拉到底,痕迹完全遮挡。

穿好衣服就不认人。

沈新月赖在她身边,迫不及待讨要身份。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希望是什么关系。”江有盈从镜柜里拿了把气垫梳,揉乱的辫子拆开,梳理整齐后随意用鲨鱼夹抓起。

这个简单的发型使她形象上变得尖锐。

“我说了算吗?”沈新月目光紧锁住镜里的她,不错过任何一个微表情。

“当然不算。”江有盈回答,理理碎发,修饰脸型。她没有表情。

早有所料,沈新月冷笑,“吃霸王餐呐。”

“谁吃霸王餐?”江有盈反问,转过身。

“你享受了我的服务,当然是你吃霸王餐。”有问题吗?

江有盈笑了,“你抱着我又亲又啃,我吃霸王餐?”

“你去按摩店按摩,是让按摩师给你付钱吗?”沈新月惊奇她脑回路。

“不要东拉西扯。”

气垫梳放回镜柜,台面上碎发揪进垃圾桶,江有盈手背轻拍沈新月脸蛋,流里流气的,“给你吃给你喝,每次你危难时分都是我出手相救,收点利息嘛,这都不可以?想干什么,别太贪了。”

沈新月简直无法理解,“你怎么是这种人,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这种人。你是打定主意要玩我吗?只是玩,不负责。”

还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

“保护”这两字冒出来的时候,沈新月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刮。

——可真贱,真贱!

这“贱病”发作起来没完。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不相信,觉得我迟早会离开这里。”沈新月问道。

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沈新月自己也不确定在秀坪待多久,想还清银行的欠款,当然不可能只靠卖菜。

敏锐捕捉到她面上一瞬而过的心虚,江有盈危险逼近,“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牙缝里都淬毒,江有盈嘲讽勾唇,“你以为我还是当年二十出头,对人性,对社会规则一窍不通的小姑娘吗?你心里想的什么,我看得透透。怎么,落难期间,找个漂亮的乡下大姐玩玩,吃她喝她睡她,等到东山再起之日,再一脚蹬开,重回过去的光鲜亮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谁二十出头了还对社会一窍不通?二十出头怎么也上大学了。

“你为什么一窍不通。”沈新月不跟她纠缠那些,也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

另说回前话,“你偶像剧看多了吧,我打什么如意算盘,明显你更有钱,你又是电三轮又是皮卡车……”

顿了顿,“还有挖掘机。”

“还是两台!”她强调。

“那我更得警惕。”

她翘起尖下巴,“万一你骗我钱,到时候我散财不说,还被人骗色,亏到姥姥家。”

“歪理。”沈新月不认同,“这种事情没有谁占谁便宜的说法。”

“反正就是不行。”她说。

“上面不行还是下面不行?”沈新月懒得讲道理了,也开始东拉西扯。

她眼神威慑。

沈新月抬手打个休止符,“我累了,想回家睡觉,既然你答应帮忙送菜,那就麻烦你了。再见。”

不恋战,沈新月擦着她肩膀离开。

打得有来有往,挺好。

江师傅确实厉害,但不是毫无弱点,沈新月躺在房间小床,面朝天花板,忍不住捂脸笑。

她知道以后该怎么治她。

雨不停,屋檐下的水滴,准确无误滴落在青石板,过往无数次奋不顾身留下的冢。

直视命运,无畏命运。

江有盈并非有意为这些寻常的事物赋予什么,她不是诗人,也不是哲学家。但生活的哲理无处不在。

被女人骗过很多次的沈新月,眼下一塌糊涂满地打滚的沈新月,也有胆掀开她外套亲住她那里呢!

不怕挨巴掌,不怕受伤,还特别好钓。

令人生羡的旺盛生命力。

今天要去镇上给猫猫民宿拉一车门窗回来,刻意拖延了些时间,山脚接人。

现在那人回自己小房间疗伤去了,江有盈拿上车钥匙出门,探身一看,后车斗菜篮子上扣了顶斗笠。

她临走还叮嘱说,芳芳姐可以少给她两块钱,菜淋了雨,压秤。

挺实诚。

雨刮器慢慢悠悠,从秀坪到长水这条路江有盈独自来回了许多年,身侧空空她首次品味到寂寞。

芳芳姐没那么小气,称出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一块两块,发不了财,姐不是那种人。”

听说沈新月因为摔跤淋雨没来,怪牵挂她,“吃药了吧?睡着了吗?”

“给喂了包感冒冲剂,现在应该睡下了。”江有盈答。

“喂”这个词儿把芳芳姐逗笑,“带小孩似的。”

“可不就是小孩。”江有盈也笑,目光变得深远,眼前有画面浮现,“小哭包一天哭八百回。”

芳芳姐去前台取了现金,钱攥手里先不着急给,倚在那跟她聊天,“那以后什么打算。”

“谁知道她的。”说到这个,江有盈沉下脸,给前台蹲的那只招财猫弹个脑瓜崩。

芳芳姐“欸”一嗓,“干什么呢,这是人家吉祥物。”

好吧,摸摸招财猫脑袋,算是安抚,江有盈接过钱,抬手打个招呼,走了。

猫猫民宿的门窗是一早就在她店里定制的,刘武喊了两个安装工人过来,等一上午。

“干啥去了!”

刘武有点不高兴她迟到,“说好十点来的,自己看看几点了!”

江有盈招呼工人往车上装货,进店,刘武的功夫茶桌边要给自己倒水,自己也心虚,没呛声。

“下雨危险。”

“欸我来我来。”刘武抢了茶壶,要重新泡,秀他新买的茶宠,江有盈看一眼窗外,还有时间,干脆坐下歇会儿。

店里长水这边的销售和安装,她通通不管,秀坪那边的跑不掉,刘武监督着不让她当甩手掌柜。

刘武一米八高,快两百斤,江有盈经常开玩笑说他长得像个潲水桶,吃得多且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嘴没闲。

他面相挺和气的,生气也不露凶,是陈警官介绍认识的,她们一个地方的人。

江有盈在秀坪安顿好以后,给他打了电话,那时候刘武在煤矿上打黑工,因为身份特殊,比一般工人工资低一半多。

她说秀坪好,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一个电话,刘武就决定过来。

只是走那天遇到点麻烦,工头不肯给他结钱。便宜黑工,干得多拿得少,换谁都不舍得。

事情也简单,江有盈说,你打他一顿不就完了。

刘武心想有道理啊,把工头打一顿,拿钱跑了。

人到秀坪,暂时住她家里,整天躲着不敢出门,怕被抓。

江有盈说:“他敢吗?他干的亏心事可不比你少,你那一半工钱你觉得进谁兜里了?个蠢猪。”

刘武才反应过来,只恨自己打轻了。

后来反驳,“我可没干亏心事!”

之后嘛,两人合伙干点小生意,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你太胖了。”江有盈直说:“小心脑梗死,否则这些年辛苦打下的家业就全是我的了。”

刘武快四十,这个体型,她是真的担心。

“咱俩在这世上都没什么亲人,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好好活着。”

她难得说句体己话,刘武顿时感动得不行,连连点头,说“一定注意”。

给她泡好了茶,端她面前,想想叹了口气,挺感慨的样子,“真便宜了你也没什么,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拿我当哥,我何尝不是把你当我亲妹子呢?”

外头工人掀了帘子进屋,说门窗都搬上车了,江有盈点点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挥手道别。

“减肥啊,少吃点。”

“忙你的去吧,等过阵子看咱妈记得喊我。”刘武送她到门口。

江有盈下午一直在猫猫民宿,直到天擦黑才忙完,民宿老板从村口饭店抬了两口大铁锅,一锅鱼一锅鸡,大家聚在天幕底下,热闹吃喝。

“我不吃了,家里还有人等。”江有盈摘了手套就要走。

民宿老板拉着她,“是不是小老千?”

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喊错的外号,娇嘟嘟、小丸子,或是小老千,都是有理有据,有故事由来的。

江有盈手背掩唇,笑,“流传得这么广了。”

“那你打包走,趁大家还没动筷。”

民宿老板跑回厨房,给她拿了两个玻璃饭盒。

秀坪是个好地方,到这地方来的甭管什么样的人,都让这儿的山山水水滋养得温润和蔼。

“我以后还是你竞争对手呢。”江有盈说,指开民宿这件事。

“那又怎么样?”民宿老板拿个大铁勺在锅里舀肉,“人越多越好,吸引更多人来,咱们都有钱赚。”

猫猫民宿的门窗,江有盈给了他最大优惠,平时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也足够尽心,她这样的人在哪儿都招人喜欢。

“我到秀坪来开民宿,不止为赚钱,更多是喜欢咱秀坪的氛围,也是给自己圆梦,一个隐居的梦。”

说着说着,给他说来劲了,举起铁勺猛地那么一挥,“以诚待人!是做人的根本!”

江有盈吓得弯腰一躲,抢来铁勺,“好了好了,够了,当心舞着自己。”

她端着两个大饭盒回小院,老远就看见院门前人端个小板凳坐那等。

狗里狗气的。

“你终于回来了!”

背一挺,头一抬,两腿一抻,沈新月瞬间弹起。

“哎呀,你带了吃的,正好我蒸了米饭,我不知道晚饭要做什么菜,一直等你回来呢。”

她嘤嘤呜呜没完,“外婆不在,你也不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肚子好饿,我中午饭都没吃,饿惨了!”

“不是给你买了脆脆酥。”

江有盈皱一下眉,“你就饿着?”

沈新月说她吃了,“但不想吃太饱,想等你回来一起。”

眉头舒展开,两个饭盒摞在一起,江有盈腾出手摸摸她头,“进屋吃饭。”

“什么菜呀?买的?”馋得不行,沈新月先把饭盒接过去。

白天吵架她没放在心上,一来确实是吃人嘴短,二来她本就不是个记仇的。

下午雨停,院坝里水干了,大树星星灯亮起,两人小桌边吃饭。

沈新月好久没下过馆子,一闻就知道是饭店大厨的手艺,她捞了好些鱼片堆在米饭,又专门舀了肉汤泡饭,哎呦蹲地上吃得可香。

真饿急眼了,她平时吃饭不快的。

江有盈吃饭快,不知哪儿习得的,时间太久,改不过来了。

她虽吃得急,但吃相不难看,沈新月要能看到她跟刘武同桌,定能在二者间找到一些共同之处。

刘武胖也就最近几年,他以前瘦,在煤矿上也瘦,来秀坪后才吹气球似一下鼓起来,挣点钱全炫嘴里。

“慢点,别噎着。”江有盈去给她接了杯水。

沈新月抬头,对面碗里的米饭下去大半,“你吃得也快,你下午干活去了吧?你累了,要多吃。”

说着给她夹菜。

江有盈搁了水坐回位置,要笑不笑。

沈新月咬着筷子,“看我干嘛。”

轻咳一声,江有盈想了想说:“过阵子上山,你陪我吗?”

“上山干嘛?”沈新月问。

“看我妈妈。”江有盈答。

沈新月忙不迭点头,“那好啊,去看你妈妈当然好。”

她很开心,“我还以为你在秀坪没有别的亲人了呢,只是你妈妈为什么不跟你住在一起啊?”

江有盈垂着眼皮“嗯”一声,“她住水库那边的山上,不喜欢跟人来往。”

“水库。”沈新月仔细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小时候跟外婆去过,“那边风景蛮漂亮的……”

“不过,水库有点偏啊,阿姨生活上会不会有什么不便。”

“不会。”江有盈语气淡淡的,“到生辰祭日,找地方多烧点纸钱就是,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憋一肚子坏,最关键的非得最后才说。

沈新月脸一下红了,鸡爪啃一半掉进碗里。她满脸痴呆,“你、你妈妈,阿姨她……”

“嗯,早就不在了,我决定留在秀坪以后,才把她骨灰下葬,她的坟在水库那边山上一棵大树底下。”

阴谋得逞,江有盈粲然一笑。

沈新月万分懊恼,半夜爬起来扇自己两巴掌的程度。

“继续吃呀。”江有盈笑眯眯招呼。

“别紧张,咱就当是踏青,到时候卤些毛豆鸡爪带上,你最爱的鸡爪。”

第29章

妈妈应该走了挺长时间,她说起这事脸上没有太多难过,还拿来逗趣,说要做一大锅卤味带去山上吃。

沈新月想知道关于她更多,比如妈妈是因为什么走的,她又是因为什么决定留在秀坪。

“有什么想问的,趁我现在心情好,抓紧问。”江有盈看出来了,直说。

沈新月选择了后面一个问题。

“秀坪嘛……”

这人话说得大方,真要答,又故意卖关子,歪头笑一下,“你猜呢。”

“猜不到。”

但有一点,沈新月肯定,“不会是因为李致远。”

眉梢一跳,江有盈轻点头,无意识的小动作暴露内心。

“说说你的看法。”她面上没显露。

“只是我的直觉,说得不一定对,说错你别骂我哦!”

沈新月最近观察得出结论,“你做事很有目的性,很有规划,为达成目的,你会想方设法,采取一切手段,而这个所谓‘一切’里面,也包括你自己。”

防蚊罩里的小馄饨,小安店里打包好的热咖啡,树下老太,路边皮卡车……江有盈清楚掌握她全部行动轨迹,每一步都精准卡点,出现的时机不早不晚。

心思如此缜密,还特别能藏事儿,嘴里没一句实话,这家伙放在战争年代妥妥是位“潜伏者”。

“按照常理推测,你跟李致远绝对不是能好好过日子那种组合。李致远因为车祸失去双亲,又导致双腿残疾,精神状态不好,想死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既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结婚?就算是为了满足陈阿婆的心愿,他不情不愿,步入婚姻,跟你,跟一个那么好的人组成家庭,为什么仍坚持去死?”

保持视线下垂,以防窥视,江有盈笑容清浅,“继续。”

每天多了解她一些,睡前沈新月都会把前因后果翻出来细细捋一遍,慢慢,模糊的地方变得清晰,瘀阻之处也逐渐疏通。

“你们是各取所需。”沈新月肯定道。

“陈阿婆一定给你开出了特别丰厚的条件,你才会答应跟李致远结婚。”

比方说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陈阿婆八成早过户给她,但李致远自己要死,谁也拦不住。

“至于你那边的情况,我目前还没有想到。”

她们牵过,抱过,吻过,可沈新月对她仍一无所知,包括她具体年龄。

想了想,沈新月又说:“我不是抱怨你对我隐瞒,你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你防心重,我能理解,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喜欢她,想了解她,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

“你不说就不说呗。”沈新月晃晃脑袋安慰自己。

要装作大方得体,她也会,嘴角甜甜堆出个笑模样,“没关系啊,我们会慢慢熟络起来的,这不今天你就主动邀请我到时一起去祭拜你妈妈。我很开心。”

“不管你怎么欺负我,我都不会跟你生气的,你骗我,对我藏着掖着,都没关系啊,没关系……”

说着说着,话变味儿,她吸吸鼻子,显得自己多委屈。

“我都包容。”

江有盈笑着点点头,“那你可真是个大好人,我得感谢你。”

“那倒不用。”沈新月满脸正直,“我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

江有盈:“真厉害。”

沈新月:“嗯嗯。”

至于刚才那番推测,沈新月想,大方向应该差不多。以江师傅的性情,当然不会告诉她到底有没有猜对,但那绝不是猜错的反应。

小嘴抹毒的,要猜错早骂开了。

——“你懂个屁!”

自来到秀坪,沈新月可没少见识她的刻薄。

民宿老板打的菜挺多,没吃完,沈新月拿去搁冰箱,保鲜膜罩住,安排说明天接着下面条。

她洗了碗还不走,挂满星星灯的大树底下站着,嘟嘟嘴,对手指卖萌。

“我可以你去房间玩吗?”

“为什么想去我房间玩。”江有盈仰靠在摇摇椅,足尖不时轻点地面,姿态悠然。

“想和你玩呀。”沈新月左右晃。

“玩什么呀。”江有盈慢吞吞。

“你玩游戏吗?除了消消乐,要么看电影,或者纯聊天,怎么着都行,你喜欢哪种?”

沈新月琢磨得挺好,在氛围轻松的日常相处中,流水般轻盈的日子里,江师傅一定会对她打开心扉。

她是多好多包容多善良多可爱一人呐!

前提是对方允许这种程度的入侵。

“可我更喜欢独处。”江有盈回答。

沈新月瞬间垮脸。

“哦!”她耸肩,摊手,不屑努嘴,阴阳怪气小声重复说“我喜欢独处”,完事骄傲一甩头,“那你自己待着吧,我回家了。”

走到院门前,朝着平时装菜那口竹筐飞起一脚,空箩子咕噜噜滚去一边。

“脾气还挺大。”

江有盈暗暗摇头笑。

进房间吗?确实有些突然。向来注重边界感,江有盈房间除她之外,不允许任何人涉足,那是比沈新月今天亲过的地方更为私密之处。

是她的巢穴,港湾,心灵避风之所。

沈新月气哼哼走了,树下静坐片刻,江有盈起身回房。

她抱膝蜷坐在床边柔软的米色地毯,小台灯旁边亮着,黄澄澄,整个房间像浸泡在橙汁里。

抬高手臂,凭想象力,虚空中捏塑出那人模样,无所不能的江师傅私下也有懵懂天真的一面。

假设沈新月现在就在她身边位置,她们该如何相处?

除了整人,躲在墙角喜滋滋等着看人出洋相,憋笑,要么就是板着脸默默给人煮馄饨,做咖啡……

她不会。

双手捂住脸,把自己团缩得更小,江有盈左右摇头,苦恼极了。

至于另一边,长发公主的小阁楼,沈新月没有烦恼太久。半夜开始下雨,直下到天亮,盖冬天的大棉被睡觉正好,她一早起来,神清气爽。

房间下面是鸡窝,睁开眼,听见窗外树上鸟叫,还有雨滴落在鸡笼上盖的石棉瓦,心里饱饱涨涨,很踏实。

芳芳姐昨晚加了她微信,说下雨就别去了,为挣那几十块钱,真磕着碰着不划算。

沈新月洗漱完下楼喂鸡,面煮好直接端到隔壁。

昨天被拒绝参观闺房,也没记仇,哼着小曲乐乐呵呵的。

“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呀咱呀咱不往心里搁……”很会安抚自己。

外头下雨,她把碗送进厨房,出来抬头看眼二楼围栏边那人,没好气,“来吃饭!”

江有盈下楼,唇边笑意暗昧。小妮子学会阴阳人了,还遇事不往心里搁,暗指有人欺负她呢。

“谢谢。”江有盈坐下开始吃面。

沈新月咳嗽一声,算起个头,“芳芳姐昨天跟我说,今天别去摘菜了,在家好好休息。”

江有盈“嗯”一声,并不意外。

沈新月偷瞄她几眼,大脑忽然通电,芳芳姐怎么会有她联系方式?

还是大晚上,人都快睡了才发送的好友申请。

“是你*跟她说,让我别去了吗?”沈新月问。

答案很明显。

帮人也好,整人也罢,江有盈从来坦坦荡荡。

“下雨还去干嘛,大山得休息,小草也得休息,你非赶尽杀绝啊。”

“我没说今天要去……”沈新月那张嘴莫名其妙就翘成油壶,“我发现你很紧张我欸,你担心我出事呀。”

“当然。”江有盈笑着说:“我毕竟是你姑婆嘛,秀兰不在,我得替她好好照顾你。”

就多余问!

翘嘴成了歪嘴,沈新月白眼。

秀兰下午到家,给沈新月带了条庙里求来的红绳,沈新月本来挺高兴,不管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始终是份心意,要外婆亲自给她戴上。

直到听见外婆说“一百八十八呢”。

“什么?!”

沈新月惊得跳起,“一根破绳子,接近两百块钱。”

她极为痛心,“秀兰啊秀兰,看不出你挺阔啊,平时拿我当挡箭牌出老千满世界捞钱,还以为你多顾家,结果你跑外边拿钱当树叶子撒!”

“秀兰秀兰,秀兰也是你叫的?”外婆朝她后背就是两巴掌,完了又把红绳细细翻给她看。

“你瞅瞅,不是普通红绳,三根编织在一起的,一根是平安,一根是财富,这最后一根……”

老太太回头,忽而神秘一笑,凑近人耳朵细声道:“是姻缘!”

江有盈正坐院里空地剥大蒜,晚上打算拿空气炸锅烤蒜香排骨吃。

她飞快抬头,好奇眨眨眼睛,又低头继续剥蒜。

沈新月前一秒还在生气,下一秒忍不住笑了,脸蛋开出朵小粉花。

外婆嘴上说沈新月配不上江师傅,可这俩人要真好上了,她举双手双脚支持。

都是好孩子。

“那也太贵了,一百八十八我得摘多少野菜才能挣够啊。”

红绳戴左手腕子,沈新月举到眼前,瞄一眼埋头苦干的某人,嘴笑歪,似乎真的感觉到神灵的赐福,“颜色挺正,编的样式也好看。”

外婆默默掏出另一根,笑嘻嘻走到江有盈面前,“咱们满满也有。”

“哎呦喂!”

沈新月抻着脖子往那边看,“也不知道咱寡姐单了这么多年,最后能找着个什么样儿的,我真好奇。”

江有盈笑容玩味,眼皮懒懒耷着,目光暗暗流转。

外婆捏着她手腕欣赏,“手真漂亮,细又长。”

“怎么不夸夸我的手!”沈新月一下蹦跶到两人跟前,“我手又白又嫩,还特别软。”

外婆把两只手凑到一块,确实是沈新月更为细嫩。

老太太直接给扔开,“我们满满太辛苦了。”

沈新月气得,“你偏心!”

连续下好几天雨,沈新月在家歇着,没上山摘菜,等到放晴,东风一阵一阵山那头滚来,天气变得更加暖和,山上有些人家种的油菜花准备开了。

沈新月跟着外婆上山找香椿树,走在田野里,已经能闻到花香。

香椿树长得又高又直,爬树危险,外婆在长竹竿顶端绑一把镰刀,人站在树底下割就是。

一直昂着脑袋,阳光也分为刺眼,沈新月举一会儿胳膊酸得受不了,竹竿靠在树干,甩甩腕子,“比摘蕨菜累。”

“这就累了。”江有盈弯腰捡起她新割下的几茬放进竹篮,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点我呢?还是我自己会错意?太阳晒得脸红红,分不清是热是窘还是羞,沈新月嗫嚅着:“我不累啊,我只是……”

只是有点累。

外婆掐了把灰灰菜举着走过来,“这个焯水凉拌,好吃,今年长得不多,咱自己留着不卖了。”

江有盈“嗯”一声,篮子递过去,让她坐,“歇会儿,别伤着腰。”

外婆摆摆手,“我不累,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走两步就喘得不得了,我上那边看看去。”

“年轻人。”

江有盈回头,没打算放过,“累了就歇着,别逞强。”

“我不累。”沈新月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再次举起竹竿,“是这玩意儿,它不好控制……”

江有盈看着她背影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春光里,沈新月漫山遍野跑,防晒都用掉好几只。当然这些小东西都是江师傅为她准备的。

辛苦,挣钱哪有不苦,但她明显察觉到自己体魄更为强健,以前才干上午就累得不行,下午啥也干不了只能躺着,现在下午也能干。

期间,江有盈网上约的第一批客人到小院,她还帮着接待了。

一家四口,周末来度假,说想带孩子们体验乡村生活,让老板安排安排,最好能下地插秧。

客人来的头天晚上,江有盈饭桌上说了这事,外婆一听,“扯呢,现在水稻都长多高了,谁家舍得把地给你瞎造。”

沈新月也帮忙想办法,“花钱租块地行吗?把钱算客人身上。”

外婆不赞同,“这不是钱的事情,确实那茅坑大点地方,产那几斤谷子,租地的钱完全能覆盖,可那是庄稼,人家好端端长在地里,你扯出来干什么,不是作孽?”

外婆说庄稼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不能这么干。

“要体验插秧,早干什么吃的。”

“要不换个项目?”沈新月问。

客人的要求是几个小时前才打电话提出的,江有盈也有点措手不及,当时询问过,水田里除草行不行,但客人非常坚持,让她想想办法,所以才专门在饭桌上提出来,大家一起探讨。

话至此陷入僵局,一桌人长吁短叹,都犯了难。

“欸等等!”

沈新月忽然想到了,竖起一指,“也不一定非得是水田,村口不是有一大片荷塘?弄荷塘里插秧行不行?”

到底是城里当过大老板的,脑筋就是活络,思路打开,她又想到个主意,“至于水稻苗,看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替代品。”

外婆实诚,“啊”一声,“怎么能骗人呢。”

“稗子。”江有盈说。

稗子跟水稻长得很像,根系发达,是稻田里最令人讨厌的杂草,一般人还真分辨不出。

用荷塘冒充水田,用稗子冒充水稻。

沈新月胳膊一挥,“那些城里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什么时候插秧都搞不清楚,还不是随便糊弄。”

她说被发现也没什么,“实话实说,这个季节就是没有,咱们已经很努力满足需求了。”

外婆和江有盈都不太愿意骗人,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还得是你啊。”朴实的江师傅终是妥协。

城里老板,骗人专家,沈新月得意撞撞她肩膀,“我答应帮你接待,我们一起努力,做大做强。”

春天结束就没什么野菜了,她得为自己下一步打算。

江有盈把空碗收去厨房,“之前求着你干,你死活不同意。”

“我现在想通了。”

沈新月弯腰把脑袋塞进人家肩窝里,蹭蹭,“哎呀哎呀,大姐姐不计小妹妹过嘛——”

她毛茸茸的发顶挨蹭颈部,好痒,江有盈往后躲了下,没急着应。

沈新月继续撒娇,环住她腰肢,哼哼唧唧直往怀里钻。

“求求你了,好姐姐求求你了。”

女孩动作温柔,却讲不清是旁的什么在心上用力一击,江有盈闷哼了声,似乎被撞到,逃跑都忘记。

“你放开我。”调子软绵绵,毫无威慑力。

“我给你打小工。”沈新月半趴在她怀里,竖指对天发誓,“我会努力的,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手下。”

推不开,江有盈只好把脸转去一边,睫毛虚弱翕动,“我不需要手下。”

大多数时候,她是强势的,生活中几乎全能,可再凶悍的女人嘴也是软的,腰上拧一把,就摇摇晃晃站不稳。

院里外婆扯着脖子问,什么什么东西找不见了,没听清,抓住她不慎流露出的一丝怯软,忽地恶向胆边生,沈新月将她推至墙面,圈禁在方寸间,滚烫气息逼近,“不答应就亲哭你!”

身体感觉到热,两人小腹贴合之处,有火焰窜起。呼吸加快,心跳剧烈,睫毛快速扑扇,江有盈彻底乱了,双手软绵绵抵在她身前,“外婆还在呢。”

“那你把我收了。”

沈新月亲亲她的脸,一小口。

“那你就是决心留在秀坪了?”江有盈趁机追问。

沈新月用力点头,“留下。”

“我不相信。”她说。

门外脚步声渐近,外婆嘟嘟囔囔,原来是找猫。

迅速抽身,江有盈一步跨出三步远,埋头在水池,哗哗洗碗。

“没看到。”沈新月垂手站在门边。

外婆屋里扫一圈,狐疑瞄她,“脸怎么红红的。”

手背贴一下,感觉到烫,沈新月还算镇定,“吃饭热的呗。”

没多计较,外婆继续找猫。

见水池边,她背影单薄瘦削,沈新月不再为自己辩解什么,“那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看我怎么做。”

说完转身就要走,还没出屋门,身后一声喊:

“站住!”

沈新月回头。

“还真等着我帮你洗碗呐。”

江有盈摔了抹布,“不是要表现?表现去吧。”

周六一大早,客人开车到秀坪,沈新月在村口接了,先带到小院安排房间,放行李。

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男孩上初中的年纪,瘦瘦高高,女孩四年级,长得很漂亮,沈新月忍不住摸了下她头发,她回头抿着嘴唇冲人笑。

小院不供饭,沈新月又带着下馆子,途中进行讲解,相当于半个地陪。

大人是次要,重点在于孩子,男孩已经是有主意有想法的年纪了,沈新月跟他没啥可说,大多时候跟女孩交流,一路都牵着手。

下午安排插秧,把人带到荷塘,情况如实汇报,客人表示理解,“反正就带孩子体验下劳动的辛苦,要珍惜粮食。”

沈新月点点头,“那就脱了鞋子下地吧。”

男孩看着冷冷,不说话,倒也不倔,坐田坎边把裤子挽起来。沈新月负责照顾女孩,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凑一块说悄悄话。

这对家长把孩子养得挺好,周末经常带出来玩,说话也轻声细语,麻烦虽麻烦了点,相处起来不累。沈新月看着还挺羡慕的,沈硕对她从来没这么用心过。

荷塘可不是水田,泥深两倍多,男家长纵身往里一跳,摔个滚,再爬起来已经成了只巨蛙。

本来说好是插秧,最后一家人下泥里打起来。

江有盈忙完猫猫民宿的事,不放心,怕城里大小姐脾气不好,受不得气,专程赶到荷塘边看,结果远远就瞧见一帮人在玩泥潭大战。:

五个人分三个阵型,家长一组,沈新月和女孩一组,男孩自己一组。

半大小子,闷不吭声,蔫坏,四个人都打不过她,最后家长把女孩带走,上岸休息,就男孩跟沈新月决一死战。

田坎边稗子苗一根没动,三个泥人坐岸上,还剩两个在下头打。

“沈新月!”江有盈皱着眉,看客人反应还好,仍免不了担心。

“我老板来了。”

沈新月打了手势,“先休战。”

笑盈盈跟客人打个招呼,江有盈弯腰凑到岸边,又换张冷脸,“干什么你?”

“招待客人。”沈新月手背蹭蹭睫毛不小心染到的泥。

“嘟嘟人很好的。”家长在旁边说,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挺会来事儿,一上午的功夫,连“嘟嘟”都喊上了。

眉心舒展,江有盈点点头,“挺好。”

沈新月确实大大超出她预料。

“给你涨工资,多给个十块八块的辛苦费。”

“才十块八块呀!”

家长打趣说老板你也太抠门了,大手一挥,答应给小费。

睫毛上的泥弄干净,沈新月站直,咧嘴开心笑。

江有盈蹲在岸边扭脸跟客人说话,一手懒懒搭在膝头,指尖窄秀,侧脸轮廓清晰,眼含笑意。

是诅咒吗?沈新月发现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上泥里裹一圈,而某人时时刻刻,优雅体面。

不服气,神色流盼,沈新月趁其不备一把攥住她手腕,猛地往下一拽。

尖叫来不及脱口,江有盈惊惶睁大眼睛,再回神,半边身体被泥染。

“干什么!”她吓坏了。

“弄脏你。”

沈新月手指在她脸上画了几根小胡须。

第30章

六只泥人排队从村口大树旁走过,树下一帮老太太正打架,说谁谁谁,黄土淹到脖子还不知羞,回回出千。

“谁出千!谁出千!有证据吗你就,哪只眼睛看见我出千了!”

被围攻的老太太以一敌十,声气嘹亮响彻云霄,沈新月想不认出来都难。

擦肩而过之际,秀兰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什么东西?她眼底浮现浓浓惊诧。

唇微启,沈新月小幅度转动脖颈。

面面厮觑,这对祖孙默契选择忽视,都把脸扭去一边,嫌弃对方丢人。

这是沈新月在秀坪第一份正式工作,而打牌出千同样是秀兰经营了几十年的事业。

很好,此后大家谁也不要去干涉谁,谁也不会是谁的软肋!

至于被拖进泥潭的江师傅,不曾显露出丝毫不悦,刚从荷塘里爬起来的时候也是笑盈盈。

六根泥画的猫咪胡须干在脸上,她觉得痒,低头用手背蹭蹭。

把客人送回房间洗澡,沈新月下楼跟到浴室门前,眨巴眨巴眼,镜里瞧她。

“早就想那么干了吧。”江有盈捏了张洗脸巾打湿,擦去左边脸蛋猫咪胡子。

“人家想跟你玩嘛。”沈新月笑着,踮了下脚尖。

这个新招来的小工胆大包天,江有盈镜里把她瞅着,她脖子以下全是泥,脸竟然还是干净的,就睫毛上一小点。

伸出手,沾了她衣领处小团稀泥,江有盈指尖在她额心轻轻一点。

“美人痣。”

眉间一凉,微怔,几秒后回神,身边人已经远去,沈新月再次看向镜中。

“什么意思啊——”她手握拳揉腮,脸红得像个年画娃娃。

江师傅很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活儿派下去就不管了。

沈新月也不用她专程吩咐,周天给客人安排的项目是上山挖野菜,这活儿她连续干了快一个月,熟得很,山上大半植物都可以叫出名字。

客人下午离开之前,特意去小卖店换了现金,是答应的小费。

沈新月一路都在卖惨,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双亲早早抛下她,外婆靠打牌出千艰难将她拉扯大,她离开秀坪,在外好不容易闯荡出一番事业,又遭小人暗算,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女家长先是赞扬她的坚韧,随后对她的人品和工作能力表示肯定,祝福她早日还清欠款,再一次走向人生巅峰。

最后才小心翼翼问道:“你外婆她,总出千不会被打吗?”

问得好。

所以为什么呢?外婆怎么还没被打。

“那是大家都让着她。”男家长把掐来的野草慎重放进竹篮,“都知道你外婆不容易嘛,孤老太太,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大家都是好人。”

“有道理啊。”沈新月恍然状,扭身趁其不备,篮子里的野草清出去。

那玩意儿鸡都不吃。

客人下午得带孩子回市里,不到四点就把晚饭吃了,在村口小饭馆点个辣子鸡锅底烫野菜。

饭后,人送到村口,目送车辆远去,沈新月还有点舍不得。

天好大一块,望不到边,蓝的纯粹,白的温柔,她下一次迎接的又会是谁呢?

这份工作她完成得很好,回到小院,江有盈单独给她结算了工钱,也是专门准备的现金,装在红包里。

红包启个小口,往里瞄一眼,沈新月九十度鞠躬,“谢谢老板。”

江有盈“嗯”一声,正低头在手机查看照片。

泥潭大战的,挖野菜的,吃大餐的,她拍了不少,精挑细选后准备发送到社交媒体招揽客人用。

“虽与预期不符,但也有奇效,你脑子活络,随机应变,下次继续努力。”

沈新月把客人给的小费亮出来,贴在心口拍拍。

“客人说,荷花开的时候还来,还让我招待。”

江有盈点点头,“加联系方式了?”

沈新月挨着她坐下,说加了,身体微微前倾,看她脸。

察觉到身边人灼热视线,江有盈目视前方刻意回避,但身体本能反应还是出卖自己。

她声线微颤,“看来你是真的下定决心要留在秀坪了。”

“直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吗?”手臂缠绕在她肩膀,沈新月下巴颏垫上去。她越躲,越是助长某人嚣张气焰,沈新月坏心朝她耳根吹气,“你防备心好重。”

燕子飞回,梁下叽叽喳喳,光天化日不习惯这种程度的亲近,江有盈侧了一下头,抬腿旋身离开。

“你来,网上订房系统熟悉一下。”

二楼走廊尽头靠近露台的房间,外面是办公室,里面是江师傅的闺房,沈新月瞄了一眼,门锁着。

传统的黑色办公用电脑,沈新月握住鼠标,网上找图片换了桌面壁纸,然后是输入法皮肤,光标皮肤。

她喜欢鲜艳可爱的东西,电脑桌面焕然一新,幼稚园风格。

江有盈双手环胸,立在她身后默默看她像病毒入侵周围一切,回呛:“你占有欲挺强。”

闷笑,沈新月回头,“我是这样的,给点阳光就灿烂,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江师傅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呵——”僵硬牵动嘴角,江有盈转身下楼。

沈新月有阵子没摸电脑了,手放在键盘初时感觉陌生,不由愣了会儿神。

她一开始想到上班这件事,心里特别害怕,甚至还有点犯恶心,整个人都烦躁得不行。

上山挖了一个月野菜,重新坐到电脑面前,习惯性望向窗外,心里忙忙乱,猛瞧见对面巷子人家户的屋顶,黑瓦古朴有序,夕阳下金泽闪闪,桃枝衔春,风掀起额发,心奇异安定下来。

钢铁森林成片的玻璃幕墙把天空切割得破碎,微小粉尘颗粒编织成网,空气里总裹着股呛鼻的车尾气……

幸好、幸好,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久远到像是上辈子。

吓一跳,好像做了个噩梦,醒来时脸上还挂着泪,回神,棉被蓬松柔软,全身上下暖融融,慢慢就不害怕。

去露台给自己挑了盆郁金香摆放在办公桌,沈新月下了份劳动合同,修改后打印出来,亲自送到江老板面前。

刚淘了米,给电饭煲插上电,江有盈擦干手上水接过合同,拿到院子里就着天光仔细看完,哼笑,“你可以啊。”

要底薪,要提成,还得给她交社保。

“当民宿管家,二十四小时待命,往后还得兼职财务,宣发,包括将来的人事工作,要点提成不过分吧?”

条条款款,沈新月手指着一条一条解释给她听,末了补一句,“另外还有没写在合同里的,是我私人赠送。”

“还有什么?”江有盈问道。

“暖床之类。”某人龇个大牙,恬不知耻。

傍晚,夕阳渐沉,麻雀飞来,聚集在村口大树,叽叽喳喳开会,数量约有百余只。麻雀是留鸟,不用迁徙,大会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春时更盛。

无需看表,麻雀来,树下老太太们抖抖胳膊抻抻腿,收起板凳水壶便散了。

麻雀不知道人什么时候来的,人也不知道麻雀什么时候散的,总之,人和麻雀和平相处,谁也不碍着谁的事。

外婆鬼混回来,发现家里没人,灶台也冷冷清清,到隔壁院子讨饭。

“随便整两个菜,水煮肉片咋样?想吃水煮肉片。”

客人退房离开,房间需要打扫,床单被套也得拆下来洗,沈新月累得满头汗来不及擦,“水煮肉片哪里随便了!”

秀兰打了一下午牌,也累得慌,往摇椅上一挺,“我就要吃水煮肉片。”

“做做做。”江有盈不啰嗦,对老姐妹向来包容,“我去做。”

沈新月跺脚,“你就惯着她。”

话虽如此,到底一家人,沈新月跟去厨房帮忙,“上午客人还问我,说老太太总出千,怎么没被打。”

江有盈去冰箱拿肉在微波炉解冻,对这个疑问倒不奇怪。

“一开始我也好奇,后来观察发现,秀兰在同龄人圈子里是很受欢迎的,她仗义疏财,年轻时候又长得漂亮,任性调皮都是村里人惯出来的。她打牌有瘾又爱出千,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大家为什么还是愿意陪她玩呢?”

为什么呢。

“老娘我年轻时候村花来的!”黑布鞋里头红底白花的新棉袜,一双小脚斜搭在躺椅扶手,秀兰脚尖愉悦点点,“上外头打听打听,你外婆我什么身份,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琴棋双绝更精通麻将牌九,耕稼陶渔也是手到擒来,谁敢对我不敬?”

“外婆还会弹琴和下棋?”

沈新月讶然,“小时候怎么没见过。”

“是口风琴和五子棋。”江有盈悄声。

沈新月恍然,“哈哈”两声,“其实也挺厉害的。”

不过,说到仗义疏财,沈新月亲历,可以证明。

小时候常有村人上家借钱借米,外婆从不吝啬,但有一点,她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与人为善,自有准则。

“外婆是很好的,善良、勇敢,坚韧像竹,弯而不折。”沈新月说。

所以她和江师傅会成为忘年交,她们是同一种人。

“外婆是很好的。”江有盈重复道。

一把年纪,也会难为情,老太太叉腰跳来厨房门口,手指点点警告,“少在背后蛐蛐我。”

“夸你呢。”沈新月说。

老腰一挺,秀兰梗脖,“夸也不行!”

江有盈胳膊肘捅捅旁边,“好了,别说了,把我们秀兰都说得不好意思了。”

“纯属放屁!”秀兰扭身返回躺椅,傲娇一甩头,“小地方,有钱没处花,再说我那是可怜他们。”

沈新月到屋檐下摘了把蒜头,“那怎么不搬到大地方去。”

早些年,沈硕提过,要给她在城里买套房,老太太果然拒绝了。

说到这个,秀兰摇头晃脑笑,“得亏没去,不然全让你败光,指定啊,赔得连条裤衩都不剩。”

得,我就多余问。沈新月摆摆手,回厨房。

过了半分钟,想想实在气不过,冲出门站老太太面前,“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也没要沈硕一分钱呐。”

“嗐,你妈那个人,自私自利,她的钱可不好骗,我跟她不一样。”

秀兰坐起身来,左右望望,搪瓷缸不在身边,她端起江有盈的紫砂壶仰脖直接往嘴里倒,一把老骨头也不怕闪着。

喝干水,她横臂抹把嘴,“今天下午打牌,娟子还跟我说呢,当心祖宅被你骗去,让我小心点,别老了老了,无家可归睡桥洞。”

“娟子是谁?”

沈新月受不了这委屈,“我一定要找她理论,她凭什么污蔑我?”

江有盈出来接了剥好的蒜,“娟子是小安的房东。”

沈新月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娟子告状说外婆出千,让她赶紧找个班上。

细琢磨,娟子这人倒也不坏,跟外婆是一条心。

晚饭是水煮肉片和青椒炒肉,还有个蔬菜汤,煮一把春天的嫩菜苔,菜杆子脆嫩嫩,汤水清甜。

江师傅刀功极好的,青椒根根是一样粗细,肉片也肥厚均匀,夹一筷子盖在碗面,裹着热腾腾的米饭刨进嘴里,舌头都恨不得嚼了吃。

沈新月从前饭量不大,外卖吃多甚至常有厌食感觉,工作和感情双重压力,使她消瘦孱弱。

回到秀坪,一日三餐准时准点,饭量爆增,竟也不见胖,每日劳作,小臂隐有肌肉轮廓,从头到脚,格外精神爽利。

心中不免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碗底最后一粒米饭吃尽,纸巾抹嘴,趁着人没走,沈新月上楼去办公室,把签好的合同拿出来拍饭桌。

“看看。”

“啥玩意?”外婆低头,昂头。

沈新月取下她花衬衫胸口挂的眼镜,展开架在鼻梁,“瞅瞅。”

外婆看完,乐了,“你一个月才两千块钱呐。”

“是底薪!底薪!”沈新月跳脚。

江有盈“嗯嗯”,“还有提成呢,提成高。”

外婆翻到最后一页签名,确认红章,脸上终于有了点正经颜色,“不走了?”

沈新月郑重点头,“不走了。”

“行。”外婆摘了老花镜揣回兜,“给江师傅打工嘛,我是放心的,但有一点我得警告你,既然决定留下来那就好好干,要干几天受不住累跑了,到时候别说江师傅,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还有没有信任了,我不是那种人!”

沈新月收起合同,免得沾了饭桌上的油星,想想真不服气,“怎么都不帮我说说话,比如涨工资啥的,胳膊肘尽往外拐。”

“不是还有提成?”外婆这胳膊肘是打定主意一路拐到底,“你这活儿没啥智慧和难度,两千不少了,咱秀坪就这个物价。”

什么叫没有智慧和难度?与人交往便是人类社会顶尖智慧,难度大大滴!

懒得跟她争论,沈新月抱起合同转身上楼,二楼围栏边朝下大吼,“反正从今往后,我就不是啃老族了。”

楼下外婆拉着江有盈手叮嘱,“她不听话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她。”

沈新月更气不打一处来,“你少瞧不起人,再说我,我就搬到江师傅家,做她的贴身奴婢。”

“那伙食费和住宿费得从工资里扣。”江有盈淡声。

闻所未闻,沈新月手撑在围栏,“哪有做奴婢还倒贴的。”

她仰脸,“你知道是谁在倒贴就好。”

沈新月缩回去,背抵墙,摸摸脸蛋忍不住笑了。

自己也觉得傻气,笑什么笑,瞧你那满脸不值钱的样子。

沈新月以前在城里当大老板,日子颠倒过,到秀坪开始还有点不习惯,晚饭后天一黑就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了。

外婆的娱乐活动倒是不少,麻将牌九广场舞,还有露天KTV,曲目相当丰富。

沈新月下楼洗了碗,跟着去溜达,本来想凑凑热闹,到地方发现自己根本融入不进去,人家要开直播,跟别村老太太打PK呢。

“来家人们点点关注,小红心支持,一根筷子被折断,十根筷子抱成团,谁说女子不如男,本村个个花木兰……”

娟子眼神好,负责操控手机,秀兰口才佳,负责跟对面打嘴炮,她们还有舞蹈队展示曲艺,分工明确。

沈新月坐在大树石凳,开始还觉得挺新鲜,时间长了顶不住,左边广场舞,右边打PK,她耳膜都快震碎。

最后逃跑是因为秀兰来抓她了,给她手里塞把大花扇子,连推带搡,“来别闲着,跟着跳舞当啦啦队,让隔壁村的见识见识。”

猫腰遁走,人声渐远,回头望,秀兰捡起她遗留在石凳的大花扇子,正支着脑袋东张西望。

捂嘴偷笑一下,沈新月侧身闪进深巷。

近家,两条腿有了自己的意识,被光芒吸引,莫名其妙就跨进隔壁院子。

一面大白墙的星星灯关闭,投影仪架在树下小桌,刚洗过澡,江有盈正散着头发看电影。

沈新月惊喜出声:“是麦兜!”

“回来了?”系列电影看了无数遍,从不觉腻,江有盈“嗯”一声,“我喜欢里面的歌。”可爱治愈,还有肥嘟嘟小猪,以及麦兜妈妈。

脚尖勾了张小板凳过来,沈新月挨着她坐下,手撑腮,“我以为你会喜欢那种很深沉很文艺的电影。”

她说“比如”,沈新月耸肩,“就是很深沉很文艺的那种电影呀。”

“举例说明。”江有盈道。

害怕被嘲笑审美,沈新月抿唇摇头。

“那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她问。

沈新月想了想,“我说《东成西就》你会笑我吗?”

江有盈果然笑出声,沈新月挫败,“就知道会这样,《东成西就》怎么了,那我换一个,《菊次郎的夏天》总可以了吧。”

“北野武啊——”

江有盈赞许点头,“我也很喜欢他。”

沈新月说看出来了,江有盈问看出什么来了,沈新月笑而不语。

沉默,忧郁,还有点贱贱的。

过了半分钟,江有盈忽然开口,“其实我也喜欢《东成西就》。”

沈新月一把握住她手,“是吧是吧,真的很搞笑,台词句句有梗,我每次看都笑得不行,就是那种最简单最纯粹的快乐,谁懂!”

“我懂。”江有盈淡声。

她手有点凉,沈新月不由得握紧,视线触及她颈下领口处小片雪白的皮肤,仓惶移开,手臂微微晃荡,几番犹豫,还是没舍得松。

夜风送来她潮湿发香,电影童声稚软甜蜜,“我若能够与你停下去,我愿像一块扣肉……扣住梅菜扣住你手……”

彼此静静等待曲声终结,时间被无限拉长,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

感觉到她在挣扎,沈新月松开手,膝头蹭去掌心薄汗。

“应该是猪蹄。”她说。

沈新月懵懂抬头,“什么?”

目视前方,面不改色,江有盈继续道:“应该是猪蹄,不是扣肉。”

小嘴跟淬了毒一样。

沈新月好笑,“那我是猪蹄,你是什么?”

“你说我是什么?”她反问。

猪蹄炖芸豆好吃,就是容易腻,酸菜最佳,猪蹄髈先卤后烤,煮进酸汤,味道超绝。

沈新月“哈哈”大笑。

可不敢说,要挨揍的。她手捂胸,秘密藏于心中。

好奇得要死,又实在舍不下面子问,江师傅冷哼,起身离开。

她进卫生间吹头发,镜中审视自己,是不是又长斑了?五官也不够完美,嘴唇需要滋润……

可那又怎么样,她现在是她的老板。

推开门,江有盈朝外喊:“还不过来帮忙?”

沈新月一愣,挺直背,“什么?”

江有盈霎时冷脸,“你下午跟我说的什么你忘了?”

下午她送走客人,拆洗床单被套,还签了劳动合同……

“哦!”沈新月反应过来,蹦跳进卫生间。

江有盈伸手递去吹风机,眼前却骤然一黑!沈新月拍灭吊顶灯。

下一秒,她后背抵在门板,双眼来不及适应黑暗,唇被剿。

受的气,挨的骂,吃的苦,总不能一直憋在心里,沈新月当时不发作,是算计好要成倍从她身上讨回来。

潮湿*环境,更添闷热,女子婉转嘤咛声蛛丝般缠绕,心尖缩紧,沈新月控住她腰,战利拥怀,仍贪婪如饕餮,不知餍足。

“大胆奴婢!”被困方寸间,挣脱不开,江师傅语声虚弱。

“以下犯上,你要罚我吗?”沈新月在她耳畔低语。

“扣你工资!”她威胁。

埋在她肩窝里笑,着迷那湿热香气,忍不住张嘴含了耳垂,沿颈侧皮肤撒下滚烫星火,想起几分钟前未完的话,沈新月笑出声。

“很香。”她连连亲吻她唇,“你的味道,你知道吗?”

不需要回答,沈新月自顾自继续,“是酸菜味哦!”

话音刚落,她臀部剧痛,被掐。

“啊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