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很多事发生之前,冥冥中会有预感,或者说,是心之所向,神之所往,在默默牵引。
那嘴唇冰冰凉,像雨打湿后的花瓣,轻触后分离,沈新月小心观察她神色,判断情绪。
她低垂着睫,唇色淡粉,呼吸起伏微微加快,没有主动更近一步,也没有退缩。
撑身坐起,小帐篷里艰难盘起双腿,沈新月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低头,开始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逃避可能会出现的问责。
“我脚不臭,袜子干净的,不会弄脏你的小窝窝。”
真奇妙,江师傅竟然会在露台上给自己搭建个小帐篷。充满童趣,让人意想不到,却也怪异合理。
“是吗?”江有盈往后挪挪,让出更多空间,看起来心情不错。
受到鼓舞,沈新月抬头笑一下,“真的啦,不信你闻。”说着假装要把脚伸过去。
江有盈皱眉推她一把,“自己闻。”
“我才不傻。”她窃喜藏不住。
“那你当我傻?”江有盈反问。
沈新月摇头,嗓眼里哼哼唧唧一串意味不明的怪声,“逗你玩嘛。”
笑完,收起嘴角,低头勾了下人家小拇指。
“做什么?”某人明知故问。
脸颊泛红,彻底不敢看她了,沈新月捏着嗓,“我觉得,你应该不讨厌我。”
实话讲,江有盈当然不讨厌她。
“但我嫉妒你。”
“啊?”沈新月惊讶抬头。
她有什么好嫉妒的,“我没钱没工作,还倒欠一屁股债,连喝咖啡都赊账。”
“是啊。”江有盈伸了个懒腰,“一无所有,却艳福不浅。”
倏地抬眸,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不太确定这是否可以称作邀请。
试探着靠近,再度俯身,温热吐息迷恋纠缠,微启唇含吮,手托住她脸颊,沈新月牙关轻咬,她因羞怯退缩,这次不想放过,更深处探索。
她紧张蜷起,细长有力的手指抓扯在衣摆,沈新月有些不忍心了。
“你好害羞。”
“放屁!”她呼吸凌乱,唇色变得鲜艳美丽,总是很冷静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我又不是小女生。”
“可是……”沈新月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本来不想拆穿的。
“你在憋气欸,你没有跟人接过吻吗?我担心再不停下来,你会把自己憋得撅过去。”
“多虑了。”江师傅冷酷辩驳道:“我肺活量很好。”
什么叫肺活量很好啊,沈新月本不想笑,实在忍不住。
“你应该说,你其实身经百战,嘴巴都亲出老茧。”
“我从不撒谎!”江有盈大声。
沈新月敏锐捕捉到,“所以这是你的初吻吗?”
翻身逃避,江师傅揪住身边一只白色小狗公仔,朝狗肚子用力一拳,“当然不是,早些年,我在那什么……”
话没说完,沈新月打断,“在女子监狱,有人趁你睡着偷亲你了?”
江有盈顿了两秒,先表示肯定“嗯”一声,又表示诧异“嗯”一声,“你怎么知道?”
怕被人嫌弃,赶忙补充,“只是亲了下脸蛋,嘴巴我保护起来了。”
“保护”这个词很灵。
保护嘴巴,不要被讨厌的人偷亲到,那什么时候不需要保护呢?
心中欢喜,沈新柔声安抚:“用大脚趾也能想得到嘛,你那么漂亮,肯定很多人喜欢你,里面又都不是什么善人,看你年纪小欺负你。”
她说得多了,沈新月不得不信,可要说全信,目前她们的交流状态以及熟识程度,还无法满足。
“所以……”江有盈翻身坐起,认真求解,“那算初吻吗?”
“当然不算!都没经过你同意。”沈新月也认真回答。
她垂下眼帘,沉吟片刻,再开口声音莫名虚弱几分,“你刚才说,那里面没几个善人,你觉得我呢,我是坏人吗?”
二人相识不久,沈新月抿唇思索,客观分析,“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虽然你经常倚老卖老欺负我,故意看我出丑,给我使绊子,然后自己躲在一边偷笑,其实都无伤大雅。每每关键时刻,你还是会体贴我心疼我,向我提供帮助。”
总结,就是喜欢恶作剧但心眼不坏的一撮撮调皮小女人。
“你说得对。”
江有盈点头,双重肯定,“她们有很多是像我这样,被生活逼迫,实在走投无路,但也有本质就坏的,不同经历造就不同人,有人选择了善、同情,爱与温柔,有人却选择加害同类,言语或肢体上的。人是很复杂的生物。”
沈新月跟随她点头,“很好,这次又丰富了许多细节,故事创作中最关键的就是细节,细节最能引起人们共鸣,细节决定成败。”
江有盈并不争辩什么,重新躺倒,长发丝绸般铺散开,懒懒眨一下睫,回想她的话。
“倚老卖老,呵呵,你小嘴蛮厉害。”
暖色夕阳像蜂蜜淋倒在白色帐篷,窄小空间散发出诱惑的甜蜜香气,沈新月伸出手,抚摸她冰凉柔软的长发,让指缝更为敏锐的皮下神经抓捕到她的细腻。
是初吻,当然不能草草了事。
沈新月回答:“我的小嘴还有点饿。”
手指攀上她雪白的颈,细细摩挲那处温暖的皮肤,亲吻她光洁的腮,鼻尖互相碰碰,她们拥吻在一起。
“不要憋气。”沈新月咬住她嘴唇小声说。
她体温升得好快,扭着身子往后躲,央求道:“别一直看我。”
“你好看,我喜欢看。”沈新月霸道控住她腰,手心揉,“别跑。”
“先分开一下。”心脏跳得太快,有点受不了,江有盈撑住她肩,欲推离,又不舍。
乖乖听话,往后退,沈新月目光留恋在她艳色欲滴的唇,深吸气缓了缓,闭上眼睛,“我不看了。”
小帐篷安静下来。
五秒,还是十秒,休息够,江有盈摸了下沈新月撑在脸边的手。
也有自己的小脾气,沈新月装傻不动。
“你来。”江有盈开口。
“来什么?”她嘟嘴不满。
无声笑一下,江师傅也学人,去勾一下她小拇指,“来吻我。”
沈新月仍是紧闭着双眼,不给反应,直到身边人两根手指捏住她手腕,蛛丝一样细弱等同于无的牵引却不可抵挡,魂儿飘走。
“来——”
一口仙气,撩得人神魂颠倒,沈新月开始进攻,火势扩散,点燃她冰凉耳垂,继而往下,平直的锁骨处徘徊。
你来我往,纠缠不休。
直到楼下传来外婆中气十足呼喊声:
“嘟嘟?嘟嘟?”
一个激灵,沈新月吓醒,猛地抬高上身。
“外婆!”她本能起身要往外走,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那人横卧在瀑般的长发间,晶润泛红的眸锁定她,白色背心肩带歪斜,心口一片鲜嫩罪恶痕迹。
“外婆叫我。”沈新月小声,心跳声完全占据耳朵。
“你敢甩手就走?”她威胁。
“我……”不知该如何安抚,沈新月只好再去亲她。
初时的婉约生涩不在,她嘤嘤低喘,让人分辨不出是真的动情,还是邪恶“幽默感”作祟。
沈新月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掌根揉捏她腰肢,耳朵愉悦到极点。
“嘟嘟?嘟嘟?”
声音从隔壁到楼下。
外婆看到门口停的小电三轮,又开始叫“满满”。
满满?沈新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百忙中抽空问道:“是你的小命吗?”
她口误,江有盈笑,“你要了我人,还要我小命。”
什么话!
“我没有要你小命。”沈新月呼吸急促。
外婆在催,帐篷里的人化身藤妖缠着她不放,沈新月脑袋快炸了。
到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空去想,江有盈小名为什么叫“满满”。
“是满月的满,对吗?”沈新月咬着她耳垂,“有盈,满月。”
她“哼”一嗓,外婆声音上楼,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沈新月飞快爬起,跑出帐篷。
“我在这里!”
她抓来浇水壶,假装料理植物,低头发现没穿鞋,又飞快套上跑去前廊。
“叫你半天,耳朵聋了!”外婆发怒。
“哎呀人家没听到嘛。”
沈新月揽着老太太胳膊,飞快回头看一眼,小声抱怨,“我都那么大了就别老骂我了,多难看。”
外婆戳着她脑门训,“干什么坏事,听见我声音半天不应,成心的,不骂你骂谁?”
江有盈整理好衣裳,从帐篷钻出,“阿婆来了。”
“满满也在。”
外婆立即松开沈新月,上前拉了江有盈的手,“下午有个快递员来送货,说是热水器,还说什么要预约安装,老太婆我不懂,你跟我看看去。”
“好。”衬衫扣子全部系起,江有盈牵了外婆下楼,顺道拿上工具箱,“安装热水器的材料我早就准备好了,不用找人预约,我来弄,弄好今晚咱们就有热水用。”
她语声温柔,安抚人心,三两句岔开话题,外婆也没再找沈新月的麻烦。
沈新月抓抓脑门,心虚跟在后头,想到以后不能蹭江师傅家的洗澡间用了,明明感情才刚刚升温,突然少去许多拉扯机会,略感遗憾。
叹气,也只能认命跟随。
外婆回头,虚空戳戳,沈新月瘪嘴,对江师傅那么温柔,对她那么凶!
“那今晚在我家弄饭吧,那鸡端过去热热。”江有盈跟外婆说话。
外婆应好,扶着她手臂下楼。
热水器安在厨房,离燃气管道近,占了地方,外婆去隔壁厨房蒸饭,沈新月留下来帮忙,虽然她连扳手和钳子都分不清楚,但也勉强起到一个烘托气氛的作用。
把厨房吊顶暂时拆下,江有盈爬上折叠梯,不锈钢管道安置好接通,准备用电钻在墙壁打孔,膨胀螺丝安装。
程序复杂,沈新月目光紧紧跟随,看不懂,只能默默欣赏某人完美侧颜以及优雅的肩颈线条。
她好厉害,她什么都会。
她认真做事的样子很迷人,她很漂亮。
“这些技能,是可以找地方系统学的吗?”沈新月好奇。
大概那个吻给她的感觉还不错,江有盈挺有耐心的。
“如果是某些家电商城的安装师傅,那必然是要经过系统学习的。”
“你呢?”沈新月问。
江师傅回头笑一下,“天赋异禀,自学成才。”
还真是毫不自谦。
沈新月微微皱一下鼻子,“你这人可真是的。”
“怎么?”
江有盈拿个小塑料袋戳洞,挂在电钻上准备接灰,“哪句错了。”
没错,特别好。
“我欣赏你的自信。”
不是嘲讽,沈新月真心的,绝对自信需要一种稳定、强大的精神内核。
“谢谢。”江有盈回头摆开架势,准备打孔,“其实你也不错,人的价值不能单纯凭借世俗标准来衡量,你曾经一掷千金,现在一无所有,虽然过去不值一提,但并不代表你现在一无是处。”
好,用四个成语,把人家贬损得一文不值。
沈新月这次是真笑了,“我非常真诚在夸奖你,这就是你的回报吗江师傅。”
“我也在夸奖你,希望你聪明的小脑瓜可以领悟得到。”江有盈摸出口罩,开始干活。
沈新月杵在那,“嗡嗡”的电钻声里什么也没领悟到,但她不能说,否则就证明她的脑瓜不够聪明,要被人家笑。
装好机器,去卫生间试热水,厨房打扫干净,外婆的晚饭也好了,剩的鸡再另煮个青菜汤,一顿饭简简单单。
外婆从早到晚娱乐项目多得不得了,跟村里那些六七岁的小孩没差别,除了吃饭睡觉,别的时间全在外面玩,沈新月倒成留守青年了。
她不想玩手机,也不愿独处,吃完饭不走,坐在江有盈家亮满星星灯的大树底下,一会儿挠挠脚脖子,一会儿抓抓后脑勺,七不是八不是,浮躁得很。
忙碌了一天的江师傅散着湿发从淋浴间走出,从旁经过,温暖香润气息缭绕鼻尖,沈新月小狗似的,本能起身跟随。
“怎么?”江有盈回头,站在楼梯口。
低头,两手紧攥着衣角,不敢直视,沈新月细细声,“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你问。”语调轻快,江有盈拨弄了下湿发。
沈新月抬头,指指,“你不是有干发帽,怎么不包起来,万一感冒。”
“我散着头发好看,出水芙蓉,听说过没?”江有盈摆款腰肢。
忍不住笑,不敢笑得太明显,沈新月拿手捂着嘴。
半晌缓过劲儿,她傻傻对手指,“就是我想问问,既然我们已经那个了,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哪个了呀?”江有盈调子慢吞吞。
非要人家说出来!沈新月轻轻跺了下脚,“就是那个嘛。”
“那个是哪个?”她刨根问底。
“就是接吻了,接吻!亲嘴,打啵,香香。”沈新月瞪她。
“我只知道擦脸的香香。”江有盈继续装傻。
坏啊,坏得很。
沈新月鼓着脸,像只河豚,“擦脸是香香,亲嘴也是香香,反正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亲都亲了就不要东拉西扯。”
“好。”江有盈站直身体,正色,“既如此,那我问你,亲过了,怎么样,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又打算拿什么对我负责。”
是了,是她色令智昏,主动亲人家的。
“我现在没有钱。”
本来就站在楼梯下,矮了人两阶,兜里空空,说话也没底气,沈新月惭愧低下头。
微眯了眼,唇边浮现一抹淡淡讥讽,江有盈摇头,明显对她失望。
“那你还来问我,是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没点数?张口闭口都是钱,回家玩泥巴去吧,小学生。”
“我是大学生。”沈新月抬头。
曾经还是大老板呢,但好女不提当年勇,这句心里说说得了。
“那更蠢了。”江有盈转身上楼,“滚远些,别来烦我。”
一口气提到嗓眼,吐不出咽不下,憋得心脏疼。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沈新月慢吞吞扭身坐在台阶,双手圈住膝盖。
被骂了,难过。
不敢冒昧说爱,对江有盈,沈新月是喜欢的。
说是自卑也好,胆小也罢,身体和心灵的本能牵引无法抗拒,她倒希望自己还是个小学生,喜恶都简单。
心中顾虑重重,嘴里的话也不漂亮,把人惹生气,挨骂是活该。
楼上江有盈大力关闭房门,沈新月站在院子里昂着头,欲张口,又紧紧闭上嘴巴。
摇摇晃晃回家,淋浴间洗澡,那个胖嘟嘟丑兮兮的储水热水器被拆掉了,空间骤然变大,只是墙面留下大块黄褐锈迹以及数个圆形黑色创口。
隔着湿漉白色雾气,紧盯墙面,沈新月抹了把脸上的水,莫名想起江有盈。
她心里坏掉的热水器应该早就拆掉,但伤口还在。
她拆机器的时候说,干脆把瓷砖敲掉重新铺装,换个颜色,换个风格,不要再试图填补,那会更加丑陋。
沈新月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重新铺装她心灵的能力。
眼下的情况,确实不是一段好的感情的开始。
可还是忍不住对她的过去好奇。
吹干头发,躺到房间小床,沈新月向好友发送消息:
[什么情况下杀人不犯法。]
[???]
又来,丁苗真是服了她。
[到底什么深仇大恨呐我的姐。]
[你非要置人于死地。]
[前前任给你生大胖小子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生气。]
沈新月本想说替朋友问的,但心里不愿意江有盈的事儿被人知道。
她干脆不回答。
[你听我细细讲。]
[假如说,一个人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进了监狱,那么有可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出狱吗?]
[这个前提,是她年纪真的很小,她其实也是受害者,她满是苦衷。]
[她很委屈,她真的是无辜的,是那些人太坏她实在走投无路……]
丁苗一头雾水。
[你到底在干嘛?不是说好了休假,还是你认识了什么人。]
沈新月让她别管。
[你回答我就是,别的以后再说。]
[最好不是你自己。]
确实年龄也对不上,丁苗专业角度帮她分析,问她具体因为什么事进去的。
刚刚打字发送完毕,联想前文,补充:
[不会是杀人吧。]
沈新月回了个狗坐地上的表情。
[仔细描述一下案件经过。]
丁苗开始认真。
[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沈新月回答。
[哈哈哈哈哈。]
[滚吧你。]
好,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被骂。
哼,不帮拉倒,沈新月切换对话框,浏览器搜索。
忙活一个多小时,网上搜索了各种青少年犯罪案例,她内心认为还是有这种可能的。
有个成语叫“杀人偿命”,但还有个词叫“法外有情”。
具体案情具体分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
江师傅当真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早就吃花生米了,她们哪里还有机会见面。
楼下外婆回家,小猫“喵呜喵呜”,沈新月立即掀开被窝下楼。
抓着老太太进堂屋,沈新月回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江师傅来秀坪几年,除了陈阿婆,她的家人过年过节有来看过她吗?或者说她短暂离开,去别的地方与家人团聚?”
外婆瞪眼,“你又瞎打听人家。”
沈新月双手合十,小狗作揖,“求求了嘛,我真的很想了解她。”
“干嘛,你喜欢人家。”外婆拿了大搪瓷缸喝水,“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根本配不上她。”
什么?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沈新月愤怒。
外婆坐在太师椅,掰着手指头数,“你没钱没工作,还倒欠一屁股债,啥也不懂啥也不会,整天两眼一睁就是吃,江师傅又能干又漂亮,你们不合适。”
捂住心口,沈新月呼吸困难,确实,说的都是事实,但干嘛非要说出来呢?
太伤人了。
“做朋友总可以吧,我关心她,想了解她的过去,走入她的心灵。”沈新月找补说。
亲亲的时候江师傅都没有推开她呢,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人家秋雅结婚,你搁这儿又唱又跳。老太太真是的!
外婆搁了搪瓷缸,沉口气,“那你就自己去了解,自己去问,我不会拿她私事到处乱说,别找我打听。”
好好好。
“那我只问一句。”沈新月竖指,“她还有别的亲人吗?妈妈爸爸,外婆外公啥的。”
“没了,全死光了,她是孤儿,血缘全部断绝,就自己一个。”
外婆临走前警告,“你要真喜欢人家就好好处,别跟以前那样三心二意的。”
沈新月天大的冤枉,“我哪有三心二意,都是坏人欺负我,蒙骗我!”
小猫不知从哪儿溜进来的,外婆脚边打转,她弯腰抱起一只,揉着肚皮走了。
沈新月上楼,小房间窗口往外看,江师傅家的小院在黑夜中像一颗小小的,炙热的心脏,沉稳有力跳动着,持续不断供给她明亮的温暖。
她怕黑,自己为自己打亮手电。
答应了芳芳姐要去送菜,沈新月一大早就爬起来,跟外婆打声招呼,她拿个塑料袋给自己装些脆脆酥,挎上水壶就准备上山去。
外婆追出房间把她喊回:“吃了饭再去呗,饿晕了咋整。”
沈新月篮子一扔,嘴一瘪,“你昨天说人家两眼一睁就是吃。”
“可不是。”外婆扯她进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那睁眼就是要吃的。你以前坐办公室不觉得饿,那是鸭健康鸡健康了,现在要干体力活当然得吃饱。”
到底亲生的,外婆心疼。
“是亚健康。”沈新月纠正。
话音刚落,江师傅进门:“早啊。”
“早早早,煮挂面吃吧。”
外婆急着出门,说某某菩萨今天过生日,跟老姐妹们一早就约好的。
“中午晚上在寺庙吃斋饭,晚上还得过夜,你们俩就自己安排。”说完风风火火进厨房,烧水下面。
沈新月搁了塑料袋,自觉去后院菜圃拔葱。
她脚步慢吞吞,鞋跟拖拉响,墙角回头见江师傅没打算跟来,小失落。
蹲在菜圃边,把小葱外面一层老叶子连带着根茎上的泥土摘干净,她委屈吸一下鼻子,也讲不出委屈个什么劲儿,听见身后动静,立即回头。
江有盈倚墙站着,双手环胸,下巴尖翘得高高的。
“让你喂鸡,也没喂,光顾自己吃。”
对哦,还没喂鸡呢。
择干净的小葱先搁在菜圃边,沈新月去拎了菜板菜刀,扭头四处看,院里没瞧见上次江有盈切的那种青菜棒子,本能看向她,寻求帮助。
江有盈朝外婆的菜地努了努下巴。
沈新月走过去,地里扯出来七八颗小青菜,抖抖土,拿去切。
“阿婆!沈新月拔你的小菜喂鸡!”江有盈扭头大声喊。
啊?什么情况,沈新月手忙脚乱,藏也不是,跑也不是。
外婆风风火火跑来,“哎呦”一拍大腿,上去扯了沈新月后衣领,朝着屁股“啪啪”就是几巴掌。
“作孽了!你个败家孩子!”
“六月雪了,我冤枉!”
沈新月气得不轻,指着人,“是江有盈让我拔菜苗的,我没看见喂鸡那种老菜叶,我问她,她故意的,加害我。”
“欸?”江有盈竖指,上前几步,“别倒打一耙,我可什么也没说。”
沈新月学她当时动作,下巴尖满世界画圈,“你就这样,这样,让我去的。”
江师傅就在这儿等着她呢,笑盈盈走到菜圃边一只破箩筐面前,揭开盖,里面抓了把老菜叶,“我是告诉你,东西在这儿,是你自己蠢。”
外婆抢了小菜苗,种也种不回去,只能洗洗丢锅里煮,临走还骂,“真笨,笨猪!”
沈新月脸色十分难看,捂着心口,一双眼把江有盈瞪着。
这人什么星座,也太记仇了。
“好好喂鸡。”江有盈翩然转身,缓步踱走。
还能怎么样,这个家里,沈新月怀疑自己地位仅在鸡之上。
可就连鸡也欺负她,八成是饿狠了,喂食时在她手背不轻不重啄了一口,她抬手就给人家一巴掌。
饭桌上,沈新月谁也不敢得罪,什么也不敢说,埋头吃饭。
她性情豁达,天生乐观,一大早起来挨训挨打,面碗搁面前,又自己把自己哄好,深吸一口面香,开心扭两下。
离家在外时,沈新月曾多次尝试复刻外婆的面条,可明明是相同的材料,就是做不出来外婆那个味儿。
后来打电话问外婆,外婆说那当然,你们城里卖的东西全是假冒伪劣的,速成的,葱是化肥催大,辣椒也不够香,油尽是地沟油,吃一顿少活一年。
可能有夸大成分,但确实跟食材有关。
“买菜还是去菜市场,虽说也多是二道贩子,仔细挑选,认真辨别,能找到好菜。”江有盈淡淡补了一句。
沈新月不敢接她的话,纸巾擦嘴。
门口几个老太太吆喝,外婆唏哩呼噜吃完,喝去半碗面汤,抬屁股就走。
沈新月碗都来不及收,也跑了。她挎着篮子跟外婆一道,到村口外婆给她指上山的路,“采完给江师傅打个电话,让她送你去镇上。”
说着,扯了沈新月袖子把人耳朵拽到面前,“喜欢人家,就好好相处,江师傅人蛮好的。”
“没看出来。”沈新月皮笑肉不笑。
“那肯定是你的问题。”外婆偏心得毫无道理*。
沈新月气得,“再见!”
草帽遮阳,外婆给她缝的大挎包里有脆脆酥和水,沈新月独自上山摘蕨。
年轻时候,意气风发,做什么都干劲满满,如今而立之年却落得一无所有,心里那口气断了,东山再起,难上加难。
只能专注好眼前的事,喂鸡也好,择菜也好,都是生活。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体验,做什么不是体验呢?”沈新月安慰自己。
至于江师傅……
沈新月叹气,坐在路边一块太阳晒得发烫的大石头上,苦恼捏了捏眉心。
怎么会跑去人家小帐篷里亲嘴巴呢。
复盘当时,确实欠揍,亲都亲了,又拿钱来说事,态度不明难怪人家生气。
天空湛蓝广阔,一丝云絮不见,顶着草帽,长袖长裤倒是没晒着,忙活一上午还是热得受不了。
钱难挣啊,沈新月下山,腿都打摆子。
脚步一顿,山下土路边瞧见一团明亮大红颜色,沈新月心“咯噔”一跳,没站稳,跌坐在草地。
竹篮歪倒,蕨菜撒出来一些,她赶忙收起,慌里慌张往山下跑,气喘吁吁停在小电三轮边,额角的汗滴进眼睛。
消消乐正好通关,江有盈收起手机,抬头,掀了她的草帽,兜里摸张纸给她擦汗。
她一张脸红扑扑,嘴唇水润润,胸口起伏气还没喘匀,江有盈拽了她衣领子把人扯到面前,吻住。
惊惶瞪大眼睛,沈新月忘了呼吸。
她双手攥拳,竹篮捏得紧紧,随亲吻逐渐加深,反应过来,空的左手环住面前人腰肢,扭转败势,化为主动。
江师傅吻技生涩,开始的粗蛮并没有持续太久,小电三轮里往后躲。
这次,沈新月没追,唇瓣分离,凉风灌入领口,稍清醒些,她舔唇,只是目光粘黏。
前面一帮人挎着篮子走过来,说说笑笑的,应该也是上山摘野菜,沈新月把篮子放去车后斗,找东西盖住。
磨磨蹭蹭,等人走过,她才回到驾驶位。
“你专程来接我吗?”
不敢看人,她低头坐在江有盈旁边位置,两只手左右捏着裤缝。
江有盈一瞬不瞬盯着她。
感觉到那股灼热而探究的视线,沈新月更是惶恐,手背飞快擦过额角,“天气好热哦。”
江有盈探身,从她鼓鼓囊囊的挎包里把水壶拿出来,拧开递过去,“喝。”
“谢谢。”沈新月接过,猛灌几口。
喝得有点急,水珠顺着下巴滚,滴进衣领。
江有盈伸出手,轻擦拭。
好痒。
喉咙一滚,手一颤,大半瓶水倾倒而出,沈新月洗了把脸。
半身湿透,狼狈不堪,沈新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为什么,她总在江有盈面前出丑。
“怎么了?”明知故问,江有盈一把小嗓装得好温柔。
“热。”沈新月好像无事发生,装作淡定旋紧瓶盖。
她掀掀领口,“天气真反常,都是那些有钱人开私人飞机开的,全球变暖,冬天像秋天,春天像夏天。”
“是啊,该死的有钱人。”江有盈慢条斯理附和。
她的嘴不被亲的时候,就会变得又尖又硬,满是刺儿。
沈新月把水壶放回包里,捏了把领口的水,又掀起扇两下,里面内衣湿了,不太舒服。
江有盈问:“要不要拿纸垫着。”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这话好耳熟。
“正好散散热。”沈新月猫叫似的。
并肩坐,江有盈不打算启动车子,沈新月等了几分钟,“还有人跟我们一起去镇上吗?”
“没有了。”江有盈目视前方答道。
那就是在等我,等我什么呢?沈新月绞尽脑汁,想不到。
“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江师傅极细微一声叹息,只能先开口。
眉头舒展,沈新月悟了。
抿唇,她低头,“你骂得不错,我确实很幼稚,昨天不应该亲你的,我现在一事无成,穷困潦倒,不能带给你好的生活,还得处处麻烦你,我这种人不配拥有爱情,不配谈恋爱。”
下颌微动,江有盈强忍怒气,尽量让语气轻松,一张脸却阴沉得不像话。
“事情已经发生。”
“你刚才也亲我了,我们扯平。”沈新月撩一把微微汗湿的额发。
好,特别好,江师傅点点头,“你可以下车了。”
沈新月乖乖下车,小电三轮启动,绝尘而去,江有盈背影像一把笔直的剑。
“欸!欸!我菜!”
小电三轮拐下土路,直往乡道走,沈新月不肯放弃,车后追。
“菜!菜菜,没了菜我可怎么活啊,我答应人家的,你好歹把菜还给我。”
小电三轮降速,沥青路上慢悠悠驶,江有盈目视前方,额角碎发飞扬,一派悠然。
沈新月贴着马路牙子追,幸好她平时有健身习惯,不至于太狼狈。
“是我说错话了姐姐,我错了,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那种人。”
一言不发,充耳不闻,江有盈提速。
沈新月抓住后车斗围栏,被拖拽着,身体猛地朝前一顿,又一靠,她脚下趔趄几步,摔倒在地。
急刹,江有盈快速下车查看。
沈新月闭着眼躺在路边,草帽掉了,眼皮被太阳炙烤,看到红红一片。
“嘟嘟?嘟嘟!”身边人将她半抱,左右摇晃,十分紧张。
睁开眼,沈新月双手把人盈个满怀,翻身滚进路边草丛。
大片白色的车轴草,间或夹杂着蓝色的婆婆纳和黄色的蒲公英,鼻尖浓烈湿润青草香,沈新月居高临下欣赏她惊慌失措的脸,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没有亲亲,就会乱发脾气。
天为被,地为席,清风鸟语,虫鸣花香,沈新月惩罚性咬住她唇。
她果然喜欢我,她很早就喜欢我了,对我爱而不得,走火入魔,所以才总是捉弄我。沈新月什么都明白了。
喜欢接吻,着迷那感觉,掌根扫去她腮边乱发,沈新月深舐那唇,索取甘美的津液,掠夺呼吸。
她是琴,颤动出阵阵优美音律。
亲累她,让她彻底没脾气,唇瓣分离,沈新月掌根研磨,眼神少见带了狠。
太阳晒得眼睛睁不开,睫羽扑簌,江有盈蜷缩在草地,偏头让长发遮住脸,雪白皮肤泛起阵阵的艳。
“好,好。”旁边有人鼓掌。
沈新月惊悚抬头,五步开外,黝黑老汉独坐树下,一手举个红糖馒头,一手端茶碗。
老汉舞臂,用方言赞美:“年轻人,爱情,爱情大胆。”
第25章
风娇日暖,无量苍碧。
翻身爬起,胡乱拍拍身上草屑,沈新月朝身边人递去一只手,那人没理,指尖将凌乱的长发扫去耳后,眉眼低垂,不辨喜怒。
却不小心暴露了那对闷红的耳廓。
沈新月视线扫过,她扭身躲开。
老枝盘遒的桃花树下,七旬老汉搁了茶碗,慢吞吞挪着步子,帮她们把帽子捡回来,草地上找块小石头压着,以免被风吹跑。
沈新月低声道谢,老汉抬头,微眯起眼,努力回忆,“你不是那个……”
“啊!”沈新月也认出他,“是那天救我出水田的老爷爷。”
出租车司机把车开进水田,她惊惶失措跌进泥地,老汉拔苗似的提起她一只胳膊,轻轻松松拔出来扔路边沥水。
“去镇上呐。”老汉跟她闲聊。
沈新月“嗯”一声,老汉乡音浓重,后面又说了什么,她没听懂。
回头,江有盈已经收整好自己,坐到电三轮驾驶位。
捡了草帽,道声谢,沈新月正欲转身离去,身后一道阻力。
老汉扯着她袖子,嘴里叽里呱啦听不懂说什么,一张黝黑的老脸苦哈哈,像捆干咸菜。
沈新月转身求救,江有盈下车来到她身边,“说你们上次把车开到田里,弄坏了他的秧苗,叫你赔钱。”
拧眉反应几息,沈新月摇头,“不是我把车开田里的。”
老汉听懂了,挥挥胳膊,“走了嘛,他们走了……”
“他说当时吊车来,乱哄哄一堆人,没留神让司机跑了。”
江有盈翻译完补充,“既然今天碰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的。”
甭管真的假的,遇上这种事,那就是猫儿吃糍粑,脱不了爪爪,怎么都得出点血。
“你要多少钱。”沈新月只能认命。
老汉伸出个巴掌。
“五百!?”沈新月立即炸了,“你敲诈呢,亏我还觉得你是个好人!”
她哼地叉腰,“要不报警吧,我们让警察来计算损失。”
没废话,兜里摸出张五十的,江有盈直接递过去,“不用找了。”
电三轮开出半里地,沈新月琢磨好久才一拍脑门,“哦,老头说的是五十呐。”
“我听错了。”她懊悔,“我还凶人家,真不应该。”
“记住你又欠我五十。”江有盈专心开车,目不斜视。
“没事,我现在有经济来源了,我会还给你的。”
沈新月本来不想跟江有盈产生更多经济牵扯,但眼下情况,她没资格谈什么体面和志气。
该认怂就认怂。
再说,亲都亲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老头也不容易,那么一大把年纪还在外面劳作。”沈新月搓搓膝盖,“大家都不容易,我嘛至少比他年轻,后面还有大把赚钱的机会。”
春风拂面,万物生动,一点小插曲不至于影响心情。
过了半分钟,江师傅轻咳一声,“其实他说的是五块。”
沈新月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挺乐呵“嗯”一嗓子。
几秒后,她眼睛瞪圆了,背挺直,“等会儿!他要五块,你给了他五十?”
“老头也不容易,一把年纪了还在外面劳作。”
江师傅说完顿了顿,补一句,“就当积德行善。”
“你拿我钱积德行善,观音菩萨啊你可真大方!”沈新月惊呆了,“不是您自己钱,您给得可真痛快。”
她坐在旁边位置,模仿江有盈当时动作表情,“哎呦喂,挥金如土简直。”
笑藏不住,一双眼眯成弯弯月,江师傅竟也有心虚难为情的时候,“哎呀,反正你债多不压身。”
什么玩意!?
沈新月身体小幅度颠一下,“我只听说过技多不压身,债多不压身什么鬼。”
“一样意思,一样意思。”江师傅哈哈笑出声。
沈新月气死,让她靠边停车,要跟她好好掰扯掰扯,多出那四十五块钱是绝对不能认的。
车停,江有盈变脸威胁,“这样,以后摘了菜,自己从秀坪走去镇上,徒步健身嘛你们城里人最喜欢了。”
沈新月端正坐姿,双手合十平举,“阿米豆腐,我佛慈悲。”
认怂超快。
“债多不压身”这句确实有点道理,沈新月回想自己当时反应,为钱只是极小一部分原因。
更多还是为了江师傅。
有个话题能跟她多说几句,吱哇乱叫也好过沉默,尽管两人迄今为止就没有一刻不是在针锋相对。
“你是不是认识那老头,他是不是过得不太好?”沈新月快到镇上的时候突然问。
“有个闺女,五十多,工地上死了;有个儿子,四十多,矿下死了;有个小孙子,三岁发高烧死了。老婆嘛,更是死得早,生老二那年难产死的。”
江有盈说,老头远近闻名,年轻时候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经历确实让人唏嘘。
这是本活着的《活着》。
沈新月听完很久没说话,那四十五块钱的事也没再提。
车到长水镇,朝着芳芳姐饭店去的路上,沈新月最后一句。
“其实你是个好人,你很善良,但如果不是拿我的钱积德行善就更善良了。”
江有盈听完笑了,“张口你的钱,闭口你的钱,你浑身上下包括鼻孔和耳朵眼里仔细掏掏,能掏出来五十吗?”
讲话真难听!
“你才把钱藏在鼻孔里。”沈新月跳下电三轮,去提她的小竹篮。
今天的蕨照例差不多一杯咖啡钱,芳芳姐从前台取了现金,探身朝店外马路边扫了一眼,笑容暧昧,“难为江师傅整天陪你过家家。”
“什么叫过家家。”
沈新月感觉被侮辱,“这是人家的事业!正经事业。”
“好好好,事业,伟大的事业。”芳芳姐拍拍她肩膀,“加油,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当然。”沈新月都想好了,“马上香椿出来,还有荠菜,灰灰菜,都是好东西,尤其香椿,能卖高价的。”
芳芳姐顿时对她刮目相看,“懂不少啊你。”
沈新月骄傲挺胸,“我从小跟我外婆上山挖野菜,夏天雨水多更好,上山摘蘑菇,别瞧不起小菜农。”
芳芳姐赶忙摆手,说不敢不敢,“民以食为天,谁敢瞧不起小菜农,我拿锅铲先给它挖成几大块!”
沈新月哈哈笑,芳芳姐翻了翻篮子里的菜,生意人的习惯,也是对这个城里小妞还有些不放心。
商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沈新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不说话,等人检查完了才弯腰小心问:“可以吧?”
把芳芳姐都弄得不好意思了,朝她后背猛地一巴掌,“你别介意,我平时收菜也这个样子,职业病算是。”
沈新月摇头表示不介意,“应该的,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但姐放心,我绝不是弄虚作假那种人。”
“好。”芳芳姐整体对她挺满意,“那说定,以后有什么好东西先给我送。”
说完笑眯着眼看她,拉起她手,“你可得好好感谢江师傅,她帮了你不少。”
“她是一边帮我,一边整我。”沈新月扭了下肩膀,被拍得有点疼。
刚结束动作,芳芳姐又是一巴掌,“什么整不整的,她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大不了你当成调情。”
那您这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我也当成调情吗?
沈新月痛得呲牙咧嘴,赶紧跑了,再待下去她非得被拍吐血。
江有盈没进店,路边电三轮上等,在跟人打电话。
沈新月捏着钱走过去,要还嘛,当然舍不得,不还,心里又过意不去。
江有盈挂了电话,“走吧,带你吃午饭,有家面馆不错。”
“面条啊……”沈新月犹犹豫豫,不想花钱。
她嘴上说是出来挣点咖啡钱,游戏人生对什么都不在乎,真到花钱的时候还是舍不得。
钱难挣啊。
“我请你。”江有盈示意她上车。
沈新月还是摇头,“我已经欠你很多了。”
眯眼,江有盈有点不高兴了,手臂搭在电三轮车把,身体后仰,“你是不是油盐不进。”
沈新月一屁股坐她身边,“走。”
“再跟我啰里吧嗦,当心我揍你。”江师傅放狠话。
沈新月“嗯嗯”点头,“确实是我不识抬举,得到陛下的赏识和宠爱,是臣这辈子,上辈子,以及前半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指天发誓,对着电三轮说:“人家那么喜欢你,对你那么好,那么包容,你还扭扭捏捏装矜持,太不应该了……”
江有盈面无表情看着她。
绷不住了,沈新月面露痛苦,后肩膀拧到她面前,“欸我真不明白,外婆是这样,芳芳姐也是这样,说话就说话呗干嘛老动手。”
舒缓了表情,江有盈扯着她胳膊把人拉到面前,“打疼了?”
沈新月委屈“嗯”一嗓,“说一句打一巴掌,手劲儿还特别大,下次你帮我说说吧,我不禁打。”
江有盈一手扣住她肩膀,一手掌心贴合在伤处,掌根缓慢揉动。
“首先这事你得自己说,你要觉得不好意思,那就不要试图改变别人,你说了她也记不住。下次她再打你,记得往后躲,次数一多,她自己就能意识到。”
江师傅的手挺有劲儿,但不用在打人这方面。
沈新月半眯眼,被揉得很舒服,“我有几个朋友也这样,一说激动了就开始上手,我跟她们会还手,有时候本来只是开玩笑,打着打着,打急眼了,最后扯着头发在马路边干架。”
所谓城里人也没多体面。
公司开始走下坡路,沈新月就没空折腾头发了,一两年时间养得又黑又直,捆扎在脑后,健康柔润的一大把。
揉够肩膀,江有盈去摸她头发,喜悦那冰凉柔软的质感,声音也不自觉变得流水似的温柔。
“那你是喜欢被打还是被骂?”
一种是魔法攻击,一种是物理攻击。
这话说得,还喜欢,鬼才喜欢。
沈新月回头,“我又被打又被骂,我就是一个受气包。”
没说话,江有盈只是轻而缓一下下抚摸着她的长发。
沈新月保持着偏头的姿势,这个距离可以闻到对方身上微苦的橘子花香气,于是心跳骤然加快。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唯恐惊扰这份短暂的亲近。
除了接吻,她们很少靠得这么近。
接吻的时候呢,心里忙忙乱乱的,没时间细细体会这份柔软的寂静。
芳芳姐家的饭店在十字路口,对面就是汽车站,周遭车来人往,小电三轮驾驶舱是另外一个世界。
江有盈大概有些累了,手臂垂下,缓慢放松身体,头靠在沈新月肩膀,闭上眼睛。
手心朝上,摊在膝盖,沈新月动了动手指,大着胆子,牵住她。
没有挣扎,她始终静静的,沈新月扭一下脖子,感觉到她的呼吸。
“你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她吸了口气,音色变得嘶哑。
“失眠了吗?”沈新月又问。
她点头,又摇头,“做噩梦,醒来就睡不着了。”
沈新月本想顺着她话接着问下去,张了张嘴,想想又自顾摇头。
“那我们快去吃东西,吃完回家,你去小帐篷里休息。”
“一分钟。”江有盈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
她靠在她肩膀睡着了。
沈新月一动不敢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担心她靠着不舒服,尽量让肩膀下沉,没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但还是努力坚持。
这人嘴坏,有时干的事情也坏,还可能蹲过号子,有前科。
可她是个好人,沈新月笃定。
她喜欢她,见色起意也好,病急乱投医想找个人陪也罢,喜欢她是事实,不可否认。
亲过,抱过。
沈新月低头,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也牵到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奇妙,有些人认识好几年,使劲擦皮都擦破了,出血了也没擦出什么火花来。
有些人才认识没几天你就想跟她亲嘴。
什么噩梦啊把她吓得整夜睡不着,不会还偷偷哭了吧?
沈新月扭头去看,她睫毛长长盖着,眼眶微微发红,好像是有点肿。
雌鹰般的女人,也会哭呢,沈新月想象她梨花带雨的样子。
定是极美的。
心里泛起股痒,想欺负。欺负回来。
江有盈这一觉睡了半个多小时,沈新月本不想叫醒她,远远看见前面洒水车欢天喜地唱着歌来,再不跑俩人都得变落汤鸡。
洒水车纯恨战士,对人群和车辆一视同仁,无差别扫射,二人一路尖叫,狼狈逃窜。
江有盈刚醒来,人还懵懵的,站在人行道,眼睛大大睁着,满是无辜不解。
倒是少见呢,沈新月牵着她手左右晃晃,“傻了你。”
“我睡了多久。”她揉揉眼睛。
沈新月不知道,江有盈睡着的时候她也没玩手机,就捏着人家手发呆。
“半小时?”她动动肩膀,“我浑身酸痛。”
原地蹦跶几下,沈新月活动四肢,牵在一起的手自然松开,再想去牵,江有盈走远了。
“去吃饭。”
沈新月以前挥金如土,还特别浪费,钱当树叶子使,就差满街撒。现在下馆子吃碗面条都觉得奢侈,嘴里叽里咕噜没完。
“家里又不是没面条,冰箱里外婆熬的肉酱,老大一罐,青菜地里也有,干嘛非得上外面吃,花钱不说,也不知道给你用的什么肉……”
老板走到跟前,给她上面条,她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给人听见了。
“我们家肉都是每天上市场买的,保证新鲜,那市场的肉也都是有质检的,真出什么问题也不是我们家问题。”说完瞪她一眼。
“别搭理她,脑子不好使。”江有盈安慰老板。
老板“哼”一声走了。
话是这么说,沈新月动作比谁都快,抓了筷子先捞块牛肉扔嘴里。
“唔,好软糯,好香!”她屁股底下长刺,手舞足蹈。
家里确实吃不到这么香的牛肉面,有没有这门手艺另说,牛肉难炖,光烧燃气都觉得心疼。
累一上午,饿极,沈新月狼吞虎咽,江有盈表情意味深长,“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喝口汤,沈新月咧嘴一笑,“诀窍就是脸皮够厚,该怂就怂。”
突然就聊起过去,说小时候,沈硕对她很严厉,老打她,还骂她是累赘。
“现在看我们关系挺好的,但我妈那时候是真恨我。”
江有盈起身去夹泡菜,沈新月话说一半嘴抿紧。
“别紧张。”回到桌边,江有盈点点下巴示意她继续。
“你要嫌我啰嗦,我就不说了。”沈新月低头挑了片香菜叶子,细细嚼。
江有盈抬头瞟她一眼,“你最好能永远闭嘴,别成天在我面前哼哼唧唧的。”
默半晌,沈新月到底没忍住。
“我妈生我以后,交往的第一任女朋友,就是因为知道了我的存在才跟她分手。你别看她现在出名了,票房几十亿女导演,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隐瞒了自己的过去,人家发现被骗才跟她分手。有次我考试没考好,她气极,竟然指着我鼻子骂,说要是没我,她会过得更轻松,更自在。”
她们家表面看起来挺和谐的,外婆仁慈宽厚,沈硕事业有成,爱情美满,沈新月自己现在虽有些不如意,家里几位长辈撑着,有吃有喝也不至于睡桥洞。
外婆平时聊天,都是沈新月小时候怎么调皮捣蛋,很少聊到沈新月跟沈硕的关系。
“我们家还是比较传统的,尤其我外公还在的时候,我妈出柜闹得挺大的,她生下我第二年就出轨,然后离婚,外公气得脑溢血,直接被气死。”
“她头几年感情路也不顺,跟那个阿姨拉扯好久还是分了,她就把气出在我身上,觉得是我耽误她。后来连着自己妈也恨,恨外婆逼着她结婚生孩子……”
沈新月筷子戳戳碗底,“外婆说,是她撒谎隐瞒真相,是她自己作孽。”
“你外婆说得没错。”江有盈给她递了张纸巾,“你妈出轨,那个阿姨发现自己被小三才会跟和她分手,那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哭了吗?”沈新月茫然。
没有,但以防万一。
“那你擦擦嘴,弄到辣椒油了。”江有盈手指虚空一点。
“啊!”沈新月纸巾胡乱揩脸,江有盈盯她几秒,探身快速在她嘴角撩了把。
她笑一下,小声说“谢谢”,唇边连着下巴那一小块皮肤感觉有点烫。
网上很多短视频博主传授各种所谓“语言的艺术”,沈新月无聊刷到,有段时间还特别认真去学。
其中有一条建议,就是不要用自己的隐私,以及悲惨的过去来获取或提升对方好感,换取亲密度。
可沈新月这人本来就没啥城府,学了也是白学,扭头就忘。
真正让她长教训的,是曾经恋人和朋友们的数次反目、背刺。
她交朋友全凭运气,对面人好,不拿她嘴里的话反过来刺伤她,就继续玩。人坏,专往她伤口撒盐,她认清以后,不哭不闹,自己默默走开。
此时此地,江有盈面前,她又开始掏心窝子。
“小时候我妈特别恨我,我也恨她,我们经常打架,我常常盼着放假,离开她回秀坪跟外婆在一起,但每次开学她来接我,都给我带一堆好吃的,还买新书包,新衣服。”
“我好没骨气,还是原谅她了。”
“我能理解她,站在她的角度,她确实很不容易,那个年代,被人知道是同性恋的话,要被抓进精神病院的。可我既然已经来到人世间了,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公司出事的时候,沈新月也想过找妈妈帮忙,钱也好,人脉也好,只要妈妈出手,她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妈知道我的事,等着我去求她,但我就不,她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接。”
话至此,再是坚强也红了眼眶。
碗里菜叶子、小葱和牛肉都挑干净,只剩白面。
眼泪一滴一滴落进汤碗,沈新月吸了下鼻子,江有盈起身去把账结了,回头牵起她手,把她拉到店外电三轮边。
沈新月双手捂住脸,眼泪湿润掌心,呼出的气还带着热热的牛肉汤味道。
“昨天我给她打视频,芳芳姐是她的粉丝,我确实也很久没见她。可她还是那么凶,听说我在卖菜,不是碍着有外人在,肯定骂我。可卖菜怎么了,外婆说人是铁饭是钢,芳芳姐也说,民以食为天……”
江有盈静静看着她。
横臂抹了把泪,沈新月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从小妈妈就不喜欢我,出来那么多年,我没交到几个好朋友,我爱的人不爱我,事业也经营得稀烂……”
说不下去了,沈新月回老家第一次真正的情绪崩溃,难以抑制。
“可你现在不是还活着吗?”江有盈眉头深深。
“我现在跟死了没分别。”她喃喃。
忍无可忍,江有盈上前一步,揪起她衣领子,“人活几十年,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你妈那么厉害,现在大导演,多出名,赚的钱麻袋装,深挖人生轨迹也不尽是完美。这世上太多人和事都是不堪讲的,故事要跌宕起伏才好看,人生也一样,正是差异造就了世界的精彩。”
“你要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彻底摆烂当个废物也不是一种罪孽。可你还在努力,你上山摘野菜卖钱,想好好生活想快乐,想每天喝一杯咖啡,这很好,你很好。”
“我没舍得……”
沈新月险些被提得双脚离地,她用力吸一下鼻子,“除了那天你请我,我没喝过咖啡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道理都懂,且懂得不少,“我就是伤心。”
“那你伤心吧。”江有盈松开手,沈新月像个面团啪地摔到地上。
撩了把额前的碎刘海,江有盈两手叉腰,“你哭,你闹,你满地打滚也好,我会在这儿保护你。”
第26章
最近天气很好,每日艳阳高照,享受灿烂日光的同时,不免让人忧心,再不下雨,小草怎么冒土,花蕾如何绽放,河畔的杨柳秃了一整个冬,好寂寞。
晴霜雨雪,世上的一切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善与恶,美与丑,夜越沉,月色越美。
沈新月跌坐在路边行道树下,一张脸泪湿淋淋,苦凄凄,那双眼却只因江有盈一句“保护”,重新绽放出生与希望的光彩。
“你要怎么……”她打个哭嗝,“要怎么保护我。”
像一位女将军,江有盈抬臂横扫过熙攘街市,选定十米外一位黄马甲大叔。
“看到没,扫垃圾的环卫工人出现,我会护着你,不让他把你扫走。”
沈新月止了泪,指着自己鼻尖,“你说我是垃圾?”
也意识到不妥,江师傅抿唇,严肃摇头,再次环顾后又一指。
“如果,突然有人跑来在你头顶迈毛儿,我会赶走他。”
两个小男孩,一个蹲在地上,另一个抬腿从他头顶绕过,街面追逐玩耍,好不快乐。
好吧,小孩子的话,确实有这个可能。
一场毫无逻辑的对话。没有拥抱,没有拍抚,不是沈新月想象中那种黏黏糊糊的安慰。
江有盈大概希望她能自己站起来,站稳了,站踏实了。
“嗯,谢谢你的保护。”沈新月弯腰在膝头蹭蹭脸颊的泪。
她还是不愿起,就坐在地上,看车来人往,世界有条不紊,看江有盈被风鼓起的衬衫,像一把巨大的伞。
路人从旁经过,投来好奇视线,不知她抽的什么疯,唇边笑意探究。
感觉差不多了,沈新月爬起来,拍拍屁股。她很怕自己的任性给人带来麻烦,怕情绪起起伏伏,被人讨厌,在江有盈面前结结实实鞠一躬。
“对不起。”
没说“不客气”,江有盈点点头,回到电三轮。
转身,让人十分猝不及防,她柔情的指尖将她散碎的发归拢至耳后,“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你的过去你的伤痛,你心中憋闷许久的一切,能得到你的信任是我的荣幸。”
沈新月呆傻在原地。
那只手离开,左右辅助着戴上白色的劳保手套,余下袖口和手套边缘之间细白的一截腕子。
江有盈目视前方,准备启动车子。
“应该是我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沈新月急忙道。
“至少你让我觉得,我是可以让人相信的,可以提供支持和保护的。”
江有盈示意她坐稳,“回家吧。”
“嗯”一声,沈新月抬眼瞄,想跟她亲近,又怕耽误她开车,把手伸出去,搁在她大腿。
手心接触到软弹的大腿肉,怕被人误会耍流氓,又翻个面,改为手背相贴。
江有盈笑笑,没说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微妙。”
沈新月又感慨上了,“我这人一旦相熟话就特别多,网上说这样不行,会惹人厌,还会招致一些伤害,但我就是不长记性,我信奉真诚,我不喜欢撒谎,把自己包装得那么完美。”
完了不忘拉踩,“像我妈曾经那样。”
“是的。”江有盈认可这一说法。
“但……”她话锋一转,“你的坚守可能会让你在这个过程中受伤,但那只会更加充盈和强大你,等你真正遇到那个愿意倾听你的人,你会感激自己,你的真诚有机会收获同等份的真诚。”
“我现在就遇到了。”脱口而出,沈新月心跳骤然加快。
江有盈仍是笑,却轻轻摇头。
沈新月想起之前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你有骗过我吗?”
江有盈知道她问的什么。
“你猜。”
“那也是善意的谎言。”沈新月都服了自己。
江有盈果然笑出声。
初时,江有盈给人的感觉非常难以接近,但连日相处,还是很容易发现她冰凉*面具下的体贴温柔。
沈新月躺在树下摇椅,草帽盖脸,两只猫咪刚从外面鬼混回来,其中一只已经彻底接纳她,跳上摇椅,窝在她怀里揣手眯眼打盹。
到底想怎么样呢?沈新月问自己,创伤后难以忍受疼痛,所以才迫不及待把自己交出去,找到一个合适的,新的目标排解寂寞。
还是更为直白的见色起意?
不敢说爱,太肤浅,招笑。
长叹一声,沈新月揭开草帽,不管怎么样,亲了人家,好的歹的至少得有个态度。
外婆今晚不回,明天什么时候回也没个定。沈新月摇摇晃晃去了隔壁院子,江有盈很忙,把她送到家,扭身就提着工具箱出了门,不知在哪儿忙活。
装米的陶罐里埋了十来个鸡蛋,沈新月估了两个人的饭量洗米蒸上,无所事事坐人家院里等,琢磨着,等见到人该怎么说。
黄猫黏人,在她脚步打转,吧唧躺倒,狸白警惕,院门前蹲守观望。
沈新月胡乱揉两把肥猫软肚子,谁知这家伙突然抽风,翻身在她手背叨一口。
“贱猫!”沈新月跺脚,朝前跑出几步,二猫前后溜走。
她皮肤嫩,手背靠近虎口位置马上一道牙印,幸好没破皮,拿肥皂洗了手,没事干,她溜溜达达上了江有盈家二楼露台。
角落空花盆不少,冬天霜打死的,忘浇水枯死的,细数有二十来个。
沈新月也养过不少大型绿植,在公司闲得没事干,她常拿水壶浇,不出一个月就被送走。家里那些忘了浇的,倒活得挺好。
花盆里的绿植很娇气,连万能的江师傅也会失手。沈新月笑一下,小卑鄙,小窃喜。
沿露台围墙行走一圈,像主人不在家偷上床玩耍的宠物狗,沈新月飞快回头看一眼,掀开帐篷盖钻进去。
这个小帐篷江有盈平时午休用,累了就躺躺,不用专门换衣服。
里头香香的,四周堆了好些五颜六色的娃娃,沈新月想起她上次揍过的一只白色小狗,抓来给它揉揉肚皮。
小狗攒眉苦脸,还是不高兴,跟它主人一样。
也就过了五六分钟,沈新月听见楼下有人说话,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好像是来借工具的。
她刚要起身,江有盈声音远远飘来,招呼说“这儿呢这儿呢”。
楼下一阵响动,借工具的人走了,再想溜已经来不及,破罐破摔,沈新月干脆闭眼装死。
听见她先去工具房,应该是换了鞋,然后在院里洗手,声音模模糊糊,并不真切,全凭自己想象。
心中忐忑,又充满期待,恍然想起那双粉红的塑料拖鞋还在帐篷外面,沈新月刚要有动作,脚步声上楼。
她掀开帐篷,应该是愣了下,还是停在那思考要怎么整人?沈新月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又过几秒,她竟是直接在身边躺下!
香气袅袅,她呼出的小风一下一下扫在脸,很近,沈新月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
她侧躺在旁,一手软绵绵搭在腰肢,一手撑腮,正饶有兴味把人端详。
“哎呦,竟然一不小心睡着了。”沈新月抬手半掩,又是揉眼又是搓脸,遮挡羞臊,顺势挪动身体,准备悄悄拉开距离。
“去哪儿?”江有盈伸出一条腿,横在她小腹。
呼吸受阻,沈新月不由得“嗯”一嗓子。
江有盈指节打个勾,勾一下沈新月粉扑扑的脸蛋,“小不正经,上次在浴室里脱光光勾引我,这次好,直接跑人家床上来了。”
“什么呀,才不是,我喜欢小帐篷,怕你不同意嘛自己偷溜进来,谁知不小心睡过去……”
沈新月越说越没底气,嘴唇垂危半启,呆呆望着帐篷顶。
一小片夕阳落下,金灿灿。
想了想,她倔强补充,“而且这个不是床,是帐篷。”
“帐篷里更有趣味。”江有盈直言。
什么虎狼之词!沈新月吓个不轻,倏地转脸,眼球几乎脱眶。
不行不行。
不敢触碰她软弹修长的腿,微抬上身,两手撑在防潮垫艰难将身体抽离桎梏,沈新月盘膝坐在一边,“好吧我承认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略感乏味,江有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倒,把自己半埋进娃娃堆。
“之前在帐篷里,我亲了你。”沈新月再次说起,还是免不了脸红,同时也更期待看到她多的反应。
她抓来一只粉红小猪,猪的鼻孔那开了两个孔,她把手指怼进去。
沈新月继续:“我说没钱没工作,怕给不了你好的生活,在你看来,这份承诺也许十分幼稚可笑,但确实出自我的真心,我的责任。沟通是人与人心灵之间的一座桥梁,我的意思就是,我确实应该为自己做下的事情……”
“你看我需要你对我负责任吗?”江有盈开口打断。
她坐起,手抓着猪脸,手背鼓起愤怒的青筋,“你也知道你没钱没工作,还不停拿这些东西说事,你脑子被驴踢了怎么着,除这些就没别的可说了。”
“你听我说完……”沈新月弱弱。
江有盈脸色阴沉,爪下小猪表情痛苦扭曲。
低下头,沈新月底气不足,“我会努力的。”
“可这根本不是钱的事。”江有盈再次流露出失望。
沈新月可怜极了,眼泪开始打转,“那到底是什么。”
少女时代,青年阶段,她习惯了用钱解决一切。
摇头,忍无可忍,江有盈猛地起身离开帐篷,抓起外面那双粉红凉拖,直接给扔到楼下。
“滚。”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沈新月赤脚跑下楼,弯腰捡起拖鞋,又赤着脚跑回家。
上楼,扑倒在床对面的小沙发,外婆不在,她无所顾忌,放开嗓子嚎。
蠢笨,以及割舍不下的自尊,真是令人绝望,沈新月意识到这点,恨不得立即去死。
她泪眼朦胧爬起来给朋友发消息:
[我一事无成,我真的糟蹋透了。]
[我还很不检点,我亲了人家。]
[但我什么也没有,无法给出承诺,所以人家讨厌我是理所应当。]
[我欠那么多钱,我没资格拥有爱情。]
[我活该被人骂。]
发出去一条,撤回一条,赶在朋友查阅之前,她把对话框清理干净。
深深的自卑和茫然像刀片片切割着心。
哭得死去活来,直到精疲力尽,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沈新月爬起,沙发上抓到一件毛衣。
眼睛睁开条缝,往外看,毛衣是很有韵味的紫色,胸口一只黑猫图案。
洗完晾干后她打算私藏的。
气不过,抓起毛衣,她用力擤了把大鼻涕。
盯着那处污渍出了会儿神,又拿到卫生间去洗,拧半干扔楼下洗衣机。
洗衣机开始“哗哗”放水,门前晃进一道高挑人影,端着餐盘,是江有盈来送饭。
沈新月扭头就跑,上楼,反锁门扑倒在沙发。
脚步声催命似紧跟,“笃笃笃”,门响。
江有盈音色冷酷,“吃饭。”
“不吃!”沈新月闷吼。
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紧挨着隔壁家小院,一扇朝后,望出去是早春时节半青不黄的山,还有两片芭蕉树新长出来的大叶子。
走廊脚步声远去,沈新月更为伤心。都不多劝两句。
前面的事全不计较,骂了人家,哄两句都不行,真抠门。哄哄她,定就把门开了,你一句我一句,饭吃饱,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呐。
“呜呜”两声,沈新月眼泪又要掉,身后门响。
她一个激灵瞬间弹起,不敢再耽误,立即去开门。
门外却空空,鬼影都没一个。
“笃笃”,又响。
沈新月心瞬间跳到嗓子眼,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环顾一圈,弯腰抓了只高跟鞋,双手死死攥住,目光警惕。
“沈新月!”屋里有人喊。
恶毒小寡妇?
呆傻在原地,半天反应过来,沈新月扔了高跟鞋,快步来到窗边。
窗户共有两层,一层是镂空的木框,为好看,营造古镇氛围,里头一层是推拉玻璃,隔音又防风。
江有盈半截身子在窗口那,拧着眉老大不高兴,手里托个碗。
“真当自己是长发公主了,还得我亲自爬上塔楼来给你送饭。”
接过碗搁在床头柜,沈新月拉着她手腕往下看,木梯不够高,她把梯架在电三轮后车斗,人踩着梯上。
“我的天呐!”
沈新月把窗推到头,“快进屋。”
搀扶她从窗口爬进屋,安顿在沙发,沈有盈蹲在她面前,手紧紧拉着不放。
“干嘛爬那么高,多危险,你真的太不应该,万一摔了怎么办……”
沈新月又自责又担心又苦恼,“你不应该。”她内心感动,从来没人为她这样冒过险,但她不能流露出感动,免得这家伙下次又犯。
“骂了我,是不是也挺自责的。”
沈新月摸到她手心常年劳作打磨出来的片片薄茧,拉近些,再拉近些,好想抱抱她。
使力抽出一只手,满不在乎扒拉几下额前碎刘海,江师傅骄傲昂首,“去吃你的饭。”
“那我吃饭,你不要走好吗,陪我吃完。”沈新月真要败给她了。
抿唇不语,江有盈起身,孩子似的眼睛好奇东张西望,看沈新月书桌那块大玻璃底下塞的照片。
那就是不走了。
沈新月端碗,里头一勺半分量米饭,菜有青椒肉沫和西红柿炒蛋。
“都是我爱吃的!”她欢欢喜喜凑到人跟前,指着绿玻璃下的老照片,说这张是第一次参加六一儿童节,这张是跟妈妈和妈妈女朋友去游乐场,这张是小学毕业典礼,这张是身份证的证件照……
江有盈不时点头,觉得老装哑巴也不好,“你跟你妈长得挺像的。”
“爹是不是亲爹不知道,但妈肯定是亲妈,我觉得这点是最能代表母权的。”
沈新月刨两口饭,碗搁下,“你要看看我爸吗?我有他的照片,他说怕我忘了他,给我寄过照片。”
“是你爸的话,可以看看。”江有盈道。
沈新月从柜子深处翻出来一个带锁的粉红色日记本。
“这是我小学时候用的。”
童心未泯,她竟然还记得密码,歪头思索几秒,两三下按开。
沈新月把照片拿出来,“我妈看见的话会打我,所以我藏着,她恨我爸比恨我还要深,虽然是她先出轨。”
照片上是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相貌端正,看起来挺和气的。当然年轻是指他拍摄照片的时间,估摸二三十年前了。
江有盈将照片举高,两张脸之间来回看,得出结论,“你更像外婆。”
沈新月打了个响指,没打出响,若无其事把照片放回去。
“我确实更像外婆,你应该看过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吧,她可好看了。”
说完想起件要紧事,“你吃饭了吗?”
江有盈摇头,脸蛋委屈,“你气我,气得我吃不下饭。”
“我怎么气你了,明明挨骂的是我。”
顾不得了,沈新月再次去牵她,拉着哄着往楼下走,“那我们去吃饭。”
吵架了,又和好了,沈新月饭后去把木梯搬回小院,不许她再乱爬。
想起那句“长发公主”,又欢喜得浑身好似有蚂蚁爬,直扭肩跺脚。
“也不指望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江有盈说服自己。
“狗就狗吧,狗狗忠诚可爱,而且狗嘴里确实是吐不出象牙的。”沈新月同样说服自己。
她洗干净碗,又用洗手液仔细把手搓得香香的,跑到树下,提起并不存在的裙摆,邀请,“可以跟我去散步吗?”
展颜一笑,对这份恭敬和乖巧极为受用,江有盈大方伸出手,交到她柔软湿漉的手心。
入夜后降温,风里添了股凉,沈新月还没走出巷子就连打三个喷嚏,江有盈回房去拿了件毛衣外套给她披着,她揪起衣领在鼻尖闻一下。
“干嘛?”江有盈给她系上扣子,轻轻打一下她手背。
“有你的味道。”沈新月笑嘻嘻,心里美得冒泡,“苦香苦香的。”
她不满,“什么破形容。”沈新月歪头想了想,“就是茶叶、花和森林还有下雨的气味。”
太抽象了,她说想象不出来,沈新月抓着人家手蹦蹦跳跳,“那你形容我,你说说看,我是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话落,她忽地探身,弯腰偏过脸,舌尖快速一舔。
颈间微凉,像一条小蛇爬过,皮下神经如过电将感觉迅速扩散开,环形缠绕。
连呼吸都忘记,双眼茫然睁大,沈新月先是一冷,而后全身血液海啸般掀至头顶。
她轰就热了。
“奶糖味儿。”罪魁祸首脚步轻快走远。
沈新月拿手围了个半圈捂着脸,小跑追上。
“你干嘛呀!”她跺脚,“干嘛突然亲人家。”不好意思说舔,怕被路过的游客听见。
“你问我什么味儿。”
江师傅昂首挺胸,十分自得,“我鼻子不如你灵光,嘴巴也不如你会说,又是花又是雨的,只好亲自去试,尝到什么就是什么。”
沈新月狐疑盯她,起先还觉得她挺厉害的,哎呦又亲又舔,真不得了。
盯得久了,难免发现端倪,“怎么说话的时候不敢看我。”
江有盈指一下脚底,被人戳破心事那种欲盖弥彰,大声辩解:“黑灯瞎火,我不得看着路。”
“你平时最擅长拿眼睛瞪人,恨人,现在倒怂了。”
沈新月跳到她面前,凑近了认真看。她身体往后仰了下,转过脸手掩唇笑,推开,“滚蛋。”
“你害羞。”
沈新月一把抱住她,好开心,牛皮糖似的,任人怎么甩都甩不掉。
“站直了。”轻咳一声,江有盈冷下脸命令。
起风了,于是彼此依偎得更紧,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去,她们往村口河边走,那处有个石桥,桥上挂了一圈彩灯,四周静悄悄,唯潺潺流水声。
找个地方坐,江有盈往水里扔块石头听响,朝天扬起脸,“估摸要下雨。”
沈新月搂着她一只胳膊,“啊?那我怎么摘野菜。”
“下够了雨,野菜会更多。”江有盈说。
“那就好。”沈新月头靠在她肩膀。
她笑,沈新月看她,鼓一下腮,重新把脑袋靠回去,想问问她,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又怕说错话惹她生气,眼珠一转,换了个句式,“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外婆呀。”
“告诉外婆什么?”江有盈微皱眉,侧过脸。
大风夜,月朦胧,她的脸半明半暗,眉宇深沉,叫人心里莫名一缩。
沈新月瞬间丢了大半勇气,只能嗫嚅着回答说“没什么”。
“外婆不会同意的。”江有盈自顾自往下讲。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沈新月揪紧她毛衣袖子。
之前的话,江有盈一字不落还回去。
“你没钱没本事,还倒欠一屁股债,就别痴心妄想了,你根本配不上我。”
心口一痛,沈新月表情扭曲。
“你真毒!”
第27章
受不了她的冷嘲热讽,沈新月气得,真想调头就走。
可转念一想,那些话不都她自己说的。
“可你也不能老拿这个挤对我呀。”
她嘴上不满,身体倒是老实得很,还死死搂着人家胳膊呢。
叹了口气,开始自省,“我确实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老拿钱说事,像活在情感吐槽贴聊天记录里的渣男,说自己没钱没本事吧啦吧啦一堆,其实就是不想负责任……”
江有盈面露厌烦,闭眼、吐气,忍了又忍才没甩开她,“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再听到‘责任’这两个字。”
“我早就不是小女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负责任,我们有机会在一起玩就玩,缘分尽了就散伙,别太较真。”
“哎呀!”沈新月扭一下身子,“人家在反省了啦。”
话音落,她想到什么,“我没记错的话,之前你还因为我穿高跟鞋生气来着,觉得我只是来度假,不是过日子,狠狠给我好几个下马威呢。”
嘴硬得要死,心里也在意得要死。
“哦,女人,都是你的谎言。”沈新月表示悟了。
被残忍戳穿,江师傅凝眉不语,只是仰头望天,字正腔圆朗诵谚语:“云自东北起,必有风和雨。”
她严肃又不失体贴,叮嘱说:“明早你上山摘菜的时候戴个斗笠,要是雨大,就把外婆的蓑衣也披上。”
沈新月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揉揉酸透的腮帮,“这话题转得也太硬了。”
江师傅仍是板着张脸,大概最近的国际局势很让她苦恼。
沈新月说回前话,“总之,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我确实需要一点时间缓冲和适应,如有冒犯,江师傅多多见谅。”
她几段离奇的感情经历江有盈从外婆口中听说不少,事业方面,外婆只知道是开公司,具体干什么的,不懂。
江有盈趁机打听,想多了解些。
“金融方面。”沈新月回答。
“简单讲,就是卖车放贷。银行负责出钱,车行负责拿车,我们在中间这个位置,审核客户资质,让银行把贷款批给客户。后来为了业务量也是为了公司的正向收益,条件放宽,劣质客户是一方面,经济下滑,赖老逐年递增,七搞八搞嘛公司就垮掉了。至于后期的催收业务,我交给别人做了,我烦了。”
江有盈颇感唏嘘,“这简直就是开了个老赖制造公司。”
“没错。”沈新月笑,“报应不爽,现在我也成老赖了。”
“不要紧。”江有盈拍拍她手背,“你会好起来的。”
怎么好起来呢,沈新月不知道。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卖菜,喝咖啡。”
说完自己,沈新月要求交换,“也给我说说你,你老家哪里的,为什么来到秀坪,家里几口人,以后还回去吗?是不是诚心来秀坪过日子的。”
江有盈沉默望天。
沈新月认真把她瞅着,还以为她在思考要从哪里开始,谁知人家一句也没听进去。
“走吧,回家洗澡睡觉。”
“我小时候的照片,包括长大以后发朋友圈的照片,我的恋爱史,我的工作经历,全都告诉你了,可我对你还一点也不了解。”
沈新月说:“这不公平。”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江有盈径自起身,怜爱抚摸她圆润饱满的后脑勺,“我素质不高,为人也不够坦诚,我怕呀,我一说出来,你就不喜欢我了。不要再打探我的过往,那些都不重要,好吗?”
“可是……”沈新月不能甘心。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了解你。虽然你结过婚,但我感觉,你也是喜欢女孩子的,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哦——”
江有盈面露恍然,“因为我结过婚,你觉得我脏了吗?不配跟你交往,你的世界多么纯净,你过去交往的都是女孩子,你从来是被欺骗被伤害的一方。”
“你在说什么!”沈新月着急起身,想去牵她手。
江有盈退后两步,避开,“我的过去很凄惨,我迫不得已嫁给一个残疾人,我真是可怜得要命,我是有苦衷的。你是不是想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呢,为我开脱的同时也美化自己,满足你内心的救赎情节。这个可怜的女人呐,她实在是太需要爱,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瑕疵,意识到自己的不完美,如此,我在她面前就能永远高级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