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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小天使 白日梦羊 27924 字 1个月前

第31章

燕棠很快就发现, 有的话一开始不说,后来就越来越难说出口。

答辩结束后离正式毕业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她暂时进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

宋郁软磨硬泡, 让她搬进公寓住,美名其曰备赛紧张, 不要浪费过多时间在路上,不如同出同进, 提高效率。

“什么都不用带,没有的直接去买。”

在她收拾东西准备临时住过去的时候,宋郁特地嘱咐了一遍,最后又临时起意,“把上次送你的手环带过来。”

于是燕棠只带了几件衣服,一到公寓就被宋郁带到最近的商场里采购日用品。

等车到地点的时候, 她才发现来的竟然是她之前当收银员的那家大超市。

这是家外资连锁超市, 总部在美国, 进军中国市场后本土化做的比较成功,分为两个区域,本土产品比较平价, 进口区的产品价格则翻了至少一番。

燕棠当时在这里BB囍TZ打工, 挣的是辛苦钱, 连本土平价产品都不舍得买,下班后一般都是去促销区逛一逛看看有没有羊毛可薅。

现在她挣了点儿钱,跟着宋郁到进口区的时候,腰杆儿也挺得直直的。

货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商品,宋郁推着购物车看见中意的商品就往篮子里扔,根本不看价钱,

燕棠跟在他旁边东看西看, 路过饮料区的时候,想起了之前的事:“我记得你之前总来这里买牛奶。”

“嗯,那个牌子的牛奶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只有这个超市有卖。”

“那真是巧了。”

“不是巧合。”宋郁随口道,“这家超市品牌是我家引进中国的,我爸爸以前希望我回中国住的时候能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特意列了些指定的常驻产品。”

燕棠呆了,把这消息在脑子里处理了半天,才说:“所以……你家是这家超市的老板??”

“现在不是了,以前的行政总裁坐直升飞机旅游的时候出坠机事故,继任的人和我们家理念不合,我家正好想退出这个行业,直接叫停了合作。只是我没想到现在那几样产品还在卖。”

他总结:“所以不要随便坐直升飞机,容易死人。”

这个建议很有用,但燕棠觉得她这辈子应该用不上。

不过她很喜欢听宋郁讲这些她从来没听过的故事,宋郁见她喜欢,跟她说了一路。

某某顶流明星还没出名的时候陪某某大公司老总喝酒唱歌啦,某老总女儿喜欢某某男明星但见不上面,于是家长动用钞能力找到男明星的老板,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把男明星叫来办公室和大小姐见面之类的。

“我知道的不多,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去问我爸或者我哥。”

其实宋郁听过父母提过很多合作伙伴的事情,但他并不会把每一个都记下来。

之所以对这家公司印象深,还是因为当时的公司老总喜欢到处旅游。他八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莫斯科来到父母和哥哥身边,一家子去南非玩,就是受这家公司的老总邀请。

玩的时候很愉快,回程的记忆却并不好,爸妈送他回到莫斯科的外祖家,又带哥哥回了中国。

他闹得天翻地覆,爸爸才打了个电话过来,告诉他过两年就接他来中国,为了哄他,才让手下的员工特意增加了采购线。

宋郁拿了两盒牛奶放进购物篮,拉着她往收银台走。

“现在这家超市经营也不怎么样,比不过山姆Costco,各方面更新换代都慢,你收银的时候应该感觉得到超市系统很老吧?”

燕棠当然对此深有体会,当时她给江聿行多扫那盒避孕套就是超市破烂系统的功劳。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他俩在结账的时候居然撞上了江聿行。

这回江聿行是一个人来的,正在隔壁收银台结账,看见她和宋郁站在一起的时候,面上难掩惊愕。

燕棠上次跟江聿行通电话虽然算不上吵架,但话里话外还是挺不愉快的,这会儿她心里有点儿尴尬,于是直接扭头装作没注意到他。

而站在她身后的宋郁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又瞥了一眼江聿行。

他随意搭在燕棠腰上的手缓缓往上,扣住她肩膀,然后低头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随后微笑目送江聿行拎着购物袋匆匆离开。

要不是这里货架上的避孕套型号太少,上次接燕棠去公寓的时候误买一盒,晚上用的时候勒得疼,刚才高低也得拿两盒。

宋郁想。

买完东西后,两人顺道去吃了个饭,回到公寓时将近九点。

燕棠洗了个澡出来,宋郁已经在隔壁客房洗过了,正躺在床上把玩着一条粉色的带子,她走近看才发现是那条他送给她的爱马仕手环。

她坐到床边,用俄语对他说:“有件事情我必须要提前跟你说……”

宋郁把她抱到怀里,语气轻快地说:“这么严肃?什么事?说吧。”

他顺手把手环戴在她脖子上,尺寸刚好,在手上绕两圈是手环,在脖子上带一圈就是项圈,淡粉色的皮质带子和雪白的皮肤相称极了。

“老师,你真美。”

宋郁抚摸着她的颈项,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他心头徘徊,好像在此时此刻,他才从精神和实质上拥有了她。

他还不忘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燕棠和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对视,胸口有点儿闷闷的,好不容易憋出了一个字:“我……”

“你是想跟我说那个人吧?你以前喜欢的那个男人,我都看见了,但我想听你亲自说。”

宋郁显然误会了,好心情地问:“你今天为什么没跟他打招呼?”

“没什么可打招呼的。”燕棠的思路被他带偏,“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越聊越麻烦,还不如装作看不见。”

“对啊,他哪有我这么好。”

宋郁捧着她的脸有一下没一下的亲着。

“所以你现在最喜欢我,对吗?”

他问完,还微笑着提醒她:“你不能像上次那样犹豫。”

于是燕棠要说出来的话,从“七月我就要离开北京”,变成“我当然现在最喜欢你。”

随后又变成间断的喘息声。

她在后来回顾这段时间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时是最后一次还算合适的机会。

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清楚当时为什么迟迟没有说出口。

一周后,宋郁又进入了紧张的备赛期,压力大,状态紧绷,已经不适合再聊任何不愉悦的事情。

“他和维克托以前是在相同俱乐部受训,优势领域都是桑博和地面控制,对彼此的招数都很熟悉,优势和劣势在哪里一清二楚。”

训练休息的空隙,唐齐跟她闲聊。

“两个热门新人对战也是噱头,排赛一出来,媒体就开始报道这件事了,网上还有不少老粉在分析,看好宋郁的和看好维克托的一半一半吧。”

宋郁甚至想要把六天训练,一天休息的日程改成七天无间断训练,原本的休息日变成轻量化技术训练,但遭到了主教练唐齐的坚决反对。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态!平常训练的量已经够了,赛前多一天少一天不会有实质差别。”

周五晚上训练结束,唐齐又私下找燕棠说:“小燕老师,他听你的,你多跟他做一下思想工作。”

回公寓的路上,宋郁一直在看训练录像,估计是看到不满意的地方,眉头微微皱起,一到公寓后就立刻找教练团开临时会议,躺在床上时已经是凌晨。

燕棠有些担心他的状态,一进被窝就钻进他怀里,认真说:“你要放松一点。”

“我很放松。”

宋郁喜欢她这样主动,被子下的手搂住她的腰肢,将脸埋进她颈窝细细嗅着。

“你比以前紧张太多了,我还能看不出来?”

“我只是重视这次比赛而已,是教练跟你说了情况吧?不用担心。任何重要的胜利,都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燕棠一脸稀奇:“你还懂这两个成语?”

“跟爷爷学的。”

宋郁枕在她身边,半张脸陷在枕头里,窗外漏出来的月色洒落在他漂亮的脸蛋上。

也照亮了他清浅的笑容。

这一幕很美好,如果不是他的手又在她身上乱摸的话,就更美好了。

“今晚不行,最近做得太多了。”燕棠往后挪,迅速翻身背对他,用被子裹紧自己。

宋郁的压力直接反应在他的性需求上,这几乎成了睡前必做的运动。

“你已经拒绝我三次。”他很失望。

“那是因为你提了无数次。”

“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做这些事吗?”

燕棠忍不住了,又转身过来盯着他,“你不知道你的力气有多大吗?你拿臀推的力量来撞我,我都被你串在身上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宋郁直接被刺激。

可燕棠又不让吃,他最后只好拿被子把她卷起来后,整个人隔着被子压在她身上,嗅闻着她发丝和身体的气息,自给自足。

燕棠的脸红透了。

他伏在她身上,灼热的、急促的气息几乎要将她的脖颈和胸口点燃。

快要结束的时候,宋郁忽然单手扣住她的脸颊,和她额头相抵,那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泛着令人迷醉的光。

“你的气味就足够让我安心放松。”他这么说。

也许是这目光太过柔软,让燕棠在后面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忍心拒绝他,以至于宋郁变本加厉,在她转达教练的战术意见时还在动手动脚。

这是临时会议,线上进行,已经讲到最后,唐齐再次跟宋郁强调不要过于激BB囍TZ进提早消耗体力。

宋郁和唐齐的意见大多数时候都一致,唯有在这一点上不认同。

他拿着支笔在指尖转来转去,一脸没认真听的样子。

会议结束,燕棠以为他是没听懂最后那段话,又解释了一遍。

结果这小子把她拉到怀里,“不是说让我放松一点吗?来亲亲我。”

燕棠说:“这是严肃的事情,从上次比赛开始,教练就已经强调过很多遍了。”

他垂眸凝视她,不说话。

“你现在听懂了吗?”燕棠问。

“嗯。”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说你同意亲亲我。”

宋郁故意逗她,笑着低下头。

“停停停——”

他用俄语问:“你在说什么?”

“不要亲我了!我知道你听得懂!!”

燕棠忍无可忍,伸手要像往常一样把他的脸扒拉开。

但这回她动作太急,心里有气,出手太快,这一个扒拉的动作,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一个巴掌。

她愣了,宋郁也被她打愣了。

燕棠看见他脸颊泛起一点点被扇出来的红痕,看上去很可怜。

她想,宋郁在赛场上可是和人拳头相对的人,肯定不在意这轻轻的一巴掌。

“刚刚……”是我不小心。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宋郁眼睛红了。

眼睛红了?!

燕棠脑子一空,伸手去碰碰他的脸颊,歉疚地说:“这么疼啊?”

“嗯。”他垂下眼,睫毛颤巍巍的,全然没了刚才那股赖皮样子,不光眼睛红了,鼻尖也红通通的。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棠想:我造孽啊。

然后她又听宋郁开口问:“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

“怎么又扯上这个问题了?”

“我不喜欢你拒绝我。”他盯着她,“明天就要飞阿布扎比了,今晚本来就是比赛前最后一次机会和你……”

比赛在即,刚才确实是她出手失误,燕棠好声好气哄他,哄了半天,还是没逃过一劫。

飞去阿布扎比的飞机上,燕棠累得全程昏睡,好在之后她终于能够修身养性,连每天晚上紧张的战术会议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尽管这次赛前做了完全的准备,但在比赛当天,宋郁头一次和对手打到了第二回合。

燕棠作为团队翻译成员,这次也在八角笼边观战。

她感觉自己永远也无法适应这种残酷的比赛,尤其是当宋郁被踢中膝盖却不顾伤势,直接将维克托抱摔在了地上,用受了伤的膝盖死死抵维克托的时候,她的心脏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宋郁对胜利的压倒性的渴望,似乎暂时使他忘记了疼痛,他只是冷漠地、凶狠地用拳头近乎残忍地全力击打着维克托的腰部和面部。

KO结局,宋郁是被工作人员强行拉开的,维克托下场的时候,燕棠只看见一片血糊的脸。

唐齐叹了口气,“第一回合的策略是对的,不然他的膝盖可能会被直接踢碎。但刚才他压制维克托的动作太危险,几乎是在消耗他的膝盖伤势。”

比赛结束后,燕棠作为团队成员来到临时休息区。

宋郁靠在椅子上,额发都汗湿了,手臂肌肉都还因在赛场上的疯狂发力紧绷着,浑身散发着不同于平时的冷冽气息。

医护人员正在给他的膝盖做简单处理,纱布包裹住了伤处,燕棠没能看清伤情,教练们跟他说了几句后就在门口处等候。

“疼吗?”她忧心忡忡地问。

宋郁看见她,面色便温柔下来,语调轻松:“不疼。”

“……维克托的脸看上去都要被你打烂了。”

“哦,那他真是活该。”他漠不关心地说。

燕棠忍不住问:“你讨厌他还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

他不想跟她说照片的事情,只是朝她笑了笑,“也许吧。”

膝盖的伤势暂时处理好了,宋郁被工作人员带去接受媒体采访。

燕棠默默跟在后面,远远地看着他走在聚光灯下。

她觉得宋郁要比她想得更敏感一点。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时间一天一天走着,不会回头。

现在已经是六月中旬了。

第32章

这天夜里, 当止痛喷雾失效后,宋郁的膝盖伤势变得严重起来。

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开庆功派对,去医院进行检查和治疗。

“软组织挫伤, 韧带受损,需要注意膝盖保护, 减少体重负担。”

比赛后续的安排原本是在阿布扎比玩两天后去迪拜购物,但宋郁膝盖受伤情况属于保密事宜, 不方便坐轮椅在公众视野出现,于是接下来几天的计划改为在酒店休息。

宋郁不想败其他人旅游的兴致,只留下了康复师和随行的医疗人员,让其他人自由活动。而留下来的人都跟他一起搬去了一家沙漠度假酒店,也算是休养式度假。

酒店如同一片坐落于沙漠中的中东古城,越野车穿越黄沙, 开进酒店修建的马路上。

“宋老师, 我来推你。”

小谭架好轮椅, 掺着宋郁坐上去。

宋郁:“你去扶一下小燕老师,这车底盘高,她容易摔。”

小谭听从命令, 原本扶着轮椅的手松开, 转身去搀身后的燕棠。

这是宋郁第一次坐轮椅, 小谭业务不熟练,忘记顺手锁刹车,而酒店的这条马路恰好有段不短的下坡路。

燕棠从车上下来时,惊恐地看见宋郁就这么坐在轮椅上原地发射,咻一下飞出好远,柔软的短发被吹得乱飞。

小谭顺着她目光看去,崩溃化身尖叫鸡。

宋郁也没操作过轮椅, 愣是在滑出去十多米后才伸出那条好腿,脚踩地面,人工刹车。

他怒气冲冲地对小谭说:“这是谋杀!!”

一转头,宋郁却看见是燕棠一脸着急地跑过来。

中东沙漠地带在六月时热得不得了,她穿了身蓝底碎花吊带长裙,跑起来的时候裙摆飞起来,像只小鸟往他怀里扑似的,把他看愣了两秒。

“没事吧?!”燕棠跑过来。

她想到宋郁这个体重和惯性,要是真撞上什么,大概跟出车祸没什么两样,心有余悸地检查他的膝盖。

宋郁目光几乎是黏在了她身上,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迅速换了语气:“我吓坏了,你今晚能不能陪我?”

就算两个人住在一起,宋郁需要静养,前两天也只能盖被子纯聊天。

白天太热,他们就在房间里吹空调,透过窗子看风景,等傍晚凉快下来,燕棠就推着宋郁在酒店内的休闲区逛,最后在泳池边停下。

碧绿色的池水清澈见底,一侧搭着的棚屋下是调酒的吧台。老冯和小谭他们都去玩冲沙了,酒店客人不多,泳池边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人。

“会游泳吗?”宋郁问。

“会。”燕棠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我就不下水游了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聊。”

“去游吧,泳衣都带来了,不玩儿一下可惜了,这里又没别人。”

沙漠燥热,泳池的水清凉干净,边缘处就是沙漠,风景很好。再加上这里只有宋郁一个人,什么都看过了,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没忍住心动,脱下裙子给宋郁拿着,转身踏入泳池。

泳衣还是上次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买的,浅蓝底红绣线,衬得她皮肤又白又亮,宋郁盯着她背影看了半天,心想自己眼光果然很不错。

当身体渐渐没入池水中,燕棠感觉自己好像彻底融入了这一方异域天地。

天空高远,沙漠绵延,无边无际,落日余晖悬在天际线上,起伏的沙丘变成了一座座迷幻的金山。

她的身体被水流托着,轻盈转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游到了泳池的另一边。

而宋郁姿态闲散地躺在那一头的长椅上,简单宽松的白T和浅色及膝短裤,戴着墨镜,喝着饮料晒夕阳。

他身后是一大片如中东城堡般的建筑,平顶白墙,如一块块垒起的方石,上头镂刻着繁复的花纹,高大的椰子树、粉棕色陶罐和鲜艳的乌丹玫瑰点缀其间。

这一幕像极了好莱坞电影。

而这一幕也正如好莱坞电影一样,每一帧都有令人咂舌的金钱成本,并且会随着分秒流逝而走向落幕。

这时,燕棠看见一个穿着比基尼的金发美女从一侧拱门里走过来,路过宋郁身边时脚步一顿,走过去拿出手机跟他说了什么。

宋郁抬头看向那个女人,冲她笑了笑,然后把她脱下来的裙子拿起来给那女人看了一眼。

那女人走了,他摘下墨镜看向燕棠,朝她招了下手。

燕棠游过去,双手搭在泳池边上,与宋郁只有半米之遥,对他说:“你又俘获了一个女人的芳心。”

“不要说得好像你不在意一样。”他坐起来,倾身把另一杯BB囍TZ饮料递给她,“你游得太远了,都不关注我的情况。”

“我刚刚回头了呀。”

“可你什么都没说,你应该对她大喊一声:那是我的男人。”

燕棠抬眼看向宋郁,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借机撒娇调情而已。这话落在耳朵里甜蜜极了,可她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说出来。

于是她只是朝他浅浅笑了一下。

被池水沾湿的长睫毛根根分明,漆黑的眼里是含蓄内敛的情绪,宋郁总会被她这样的笑容诱惑。

他拿起毛巾递给她,声音难掩兴致,“如果体会够了小美人鱼感觉,我们回房间休息吧。”

套房铺着厚重的编织地毯,顶上悬着一盏金属镂空吊灯,室内的墙壁也是棕灰色的水泥风格,床头是皮革的,柔软厚重。

“膝盖已经没有牵扯痛了。”宋郁靠上床头,跟她再三保证,“你可以坐上来动。”

但很快他们两个就发现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累了。”燕棠撑着他的胸膛。

宋郁额头都冒汗了,头一次这么不爽利,他双手扣住她的腰,借力给她动了一会儿,效果很不好。

他索性说:“把膝盖跪在我的两边手肘上,手撑在我肩膀上。”

“……你想做什么?”

“听我的。”

燕棠半信半疑地照他说的做,随后——

她整个人就这么被他托起来了!!

在俱乐部进行体能训练时,宋郁经常做的一组常规动作就是哑铃弯举,简而言之,就是双手握住哑铃,肱二头肌发力,上下反复。

如果要练习耐力,就选择轻量一点的哑铃,一组多次。如果要练习爆发力,就选择更重的哑铃,快速重复动作。

燕棠紧张得声音发抖,宋郁却只是笑着提醒她扶稳。

“我知道你其实喜欢刺激新鲜的东西。”

他在床上的调情话比平常还要厉害,正如他对她的热情一样令人不安又惹人沦陷。

纱帘挡住了落地窗外的风景,最后一缕天光即将隐没在天际,那缕微末的光芒浸染着层层叠叠的云朵,余下一片梦幻的暗金色。

燕棠放纵自己彻底沉迷在此刻。

她紧抱着宋郁,坐在他身上,和他接吻,抚摸他年轻的身体。

他那双带着金调的瞳孔,就如这落幕的夕阳一样,照亮了她枯燥又乏味的人生。

哪怕是片刻的停留,也美得无与伦比。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宋郁问她。

“……只是想再看看你。”

“我说了,你看多久都可以。”他笑着说,“这一次没能带你玩尽兴,等明天到了机场免税店,你想买什么就买。之后还有很多比赛,纽约、里约热内卢、墨尔本……”

燕棠怔怔看着他,没有应声。

“不过这次回北京后,我要去一趟莫斯科接受康复医疗,你陪我一起去吧。”宋郁期待地说,“我还可以带你去狩猎,你之前去过莫斯科,但没试过狩猎吧。”

燕棠对上他的目光,又迅速垂下睫羽。

“我那时候在学校要办毕业的手续,恐怕不行。”

她刚一说完,就明显感觉到宋郁情绪低落了下来。他将她抱紧怀里,让她赤裸的后背紧靠在他怀中,有些孩子气地说:“你怎么忍心和我分开那么久?况且再过几天,试用期就要结束了,我们应该在一起庆祝一下啊。”

“毕业手续比较复杂,户口、党组织关系、档案……”

宋郁听不懂这些,但也知道她是不可能跟他一起过去了,于是揪着两人要分开几天这件事,要她补偿他。

于是燕棠亲了他的额头一口。

“不够。”宋郁说。

燕棠再亲了他一口。

“还是不够。”

她直起身,低头凝视他片刻,随后俯下身捧住他脸颊,乌黑的长发从她肩头滑落。

亲吻落在他的额前、鼻尖、脸颊和唇瓣。

短暂的、不带情欲的亲吻,让宋郁满意地抱住她。

这小子太敏感又太聪明,总是狡猾地绕开一切道理,瞄准她心软的边界,用无伤大雅的手段拉着她跳进不计后果、不思未来的激情里。

正因为如此,燕棠在百般纠结之下,最终决定不向他当面提及离开北京的事情。

她怕宋郁现在情绪上头无法接受,耽误他康复训练的行程。也许先让这段关系冷却,让事情先成定局,再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告诉他会更好,用邮件或者微信,电话也可以。

他冷静下来后,肯定会理解她的。

燕棠这么以为。

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宋郁就飞回莫斯科了。

燕棠收拾完放在公寓里的东西,当晚就回到了宿舍。她所住的这一层楼都是毕业年级,大家都开始打包行李,卖二手书和其他小物件。

走廊里堆满了杂物和垃圾,每个宿舍内都摆着好几个行李箱,床帘陆陆续续被拆下,到处弥散着毕业的气息。

宋郁在莫斯科的行程比较满,平常除了康复训练之外,还要去陪外祖父母,顺带见一下以前的朋友。他会给她拍照片,拍得最多的是外祖父母的家,陈设低调贵气,其次还有些派对和在高级餐厅聚餐的照片。

他不忘跟她抱怨派对有点儿无聊,又说某家餐厅很不错,下次带她来尝尝之类的。

大概是训练强度增加,宋郁发来消息的频率渐渐变少,回复的速度也变慢了。

这时候,燕棠的毕业手续已经办完,只剩下拍毕业照和参加毕业典礼。

在准备拍照的前一天晚上,快递收发站给她拨了电话,说有她的包裹到了。

燕棠想了半天,实在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还买了东西,去快递站点打开来一看,发现竟然是一双精致的粉色绸缎高跟鞋。

“收到礼物了吧。我不了解女孩子喜欢穿什么高跟鞋,朋友推荐了RV和Jimmychoo,我觉得都一般,给你买了双香奈儿,还喜欢吗?”

签收包裹后,燕棠立刻收到了宋郁发来的消息,回复之后,他估计是又忙去了,迟迟没有回。

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当晚,她用俄语郑重地写下了一封邮件,里面是对宋郁的感谢和祝福,以及对她不告而别的解释和道歉。

毕业典礼如期举行,校长、院长、学生代表轮流发言,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祝愿大家都有美好的明天。

典礼结束后,燕棠找到郑琦老师,给她送了份感谢的礼物,郑琦老师则送给她一个笔记本,上面用俄语写着普希金那首著名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我没有办法告诉我的学生,未来一定会是光明的,但我希望你们能有力量继续好好生活下去。”她这么说。

王奇雨找了份在成都的工作,和燕棠在同一天离开,她问燕棠:“要不要趁最后两天再逛一下北京?”

于是她们在五道口吃了顿韩餐,去便宜坊吃了顿烤鸭,去使馆区散了个步,又去了趟雍和宫。

王奇雨希望四爷能够保佑她工作顺利发大财,买了香灰手串当做纪念,燕棠则当了个观光游客,站在门口没进去拜。她听说四爷虽然工作很努力,有求必应,但会进行志愿调剂。

“有总比没有好。这次走了,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北京了,你真不拜一下?买个香灰手串也好啊。”

燕棠摇摇头,“命里有时终须有,看开点儿吧。”

这是她们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在回学校前,燕棠绕路去了宋郁的公寓。

她准备给宋郁的礼物放在桌面上,看着窗外略有些出神。

这套高级公寓是一梯一户,坐落在绿树掩映之中,周围几处小区住的都是名牌高校老师和家属,从公寓往南散步,能一路抵达xx附中。

有一次燕棠跟宋郁在路上走着,听放学的高中生们聊天,一拨孩子在聊报名学校组织的南极考察旅行的事情,另一拨孩子则哄闹着说高考考不好就只能从附中直升xx了哦。

宋郁见她听得入神,问她那些小孩子在说什么,她跟他复述一遍,感叹:“xx大学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好学校啊。”

他却认真说:“要是你想继续读书,我可以出钱送你去读国外那些世界排名更高的大学。”

燕棠拒绝了,宋郁以为她是不想继续读书。

表姐说,人这辈子就像盖房子。

有的人选择自己给自己盖,有的人选择跟别人搭伙盖房子,还有的人选择住进别人的房子里。

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好。

燕棠有很多事情还想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不想住进别人的房子里。

她已经借了宋郁的光,看了不少好风景,到此为止就足够,再多就过于贪婪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天高云阔。

燕棠拖着两个BB囍TZ行李箱离开住了四年的宿舍。

路过某个楼层的时候,有人在外放《安和桥》,用嘻嘻哈哈、不在调上的声音和歌手合唱“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这是2016年。

北京高校的文艺青年们都在听民谣、看娄烨。

有的学生们涌入互联网大厂,成为一颗颗高级螺丝钉,即将在中年时候迎来996福报。

与此同时,运营微信公众号的KOL们坐在北上广的房子里开始高唱逃离北上广,剑指资本的消费主义谎言。

而燕棠,一粒时代洪流里的小石子,拎着不多的行李,踏上了回乡的路。

一个行李箱里放着她的衣物,另一个行李箱里全是宋郁给她的贵重礼物。

无论如何,在高考这一次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的跳跃中,燕棠觉得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所能看到最远的风景。

她有些伤感,有些留恋,但并不遗憾。

高铁一路往南,路过城市、村庄和田野。

她心里涌上了迷茫。

燕棠不知道这一回去,究竟是她的人生就如此这般了。

亦或是她的人生还尚未开始,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33章

南市气候湿热, 夏天有如一个巨大的桑拿房,裹着水汽的热浪几乎是黏在人的皮肤上。

车是在晚上九点多抵达的,南市的高铁站非常小, 下车后走过一个通道就直接出站。

燕棠拖着行李箱一下车,老远就看见爸妈站在外头向她招手, 哼哧哼哧出站上车,等到家门口了, 一摸口袋,发现里面空空,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完了。

手机落在高铁上了。

手机里保存了许多资料,有的还没有在电脑里备份,燕棠急得额头冒汗,迅速又让老爸开车回高铁站。好消息是乘务人员路过座位的时候捡到了, 给她存放在高铁站的乘务室。但坏消息是现在人家下班了, 只能明天来取。

也不知道究竟是手机不在身边, 还是第一天到家不适应,她在这晚睡得很不安稳,在半夜三点多又迷迷糊糊醒来。

房间被夜色笼罩, 书桌两侧立着两排书架, 上面摆满了她少年时期看过的书。

燕棠起身, 打开灯,在书桌边坐下,没忍住打开电脑点开邮箱看了一眼。

给宋郁的邮件设置了定时发送,在昨天早上九点已经发出,显示顺利送达对方邮箱。

她在邮箱主页刷新了几次,没有新邮件抵达,也不知道宋郁看见了没有。

第二天中午, 燕棠把手机领回家充上电,屏幕再次亮起时就觉得情况不太妙,飘出来的微信消息提示多得要晃瞎人眼。

她打开微信一看,全是宋郁发来的,足足又二十来条,还有好几次通话请求。

「那封邮件是什么意思?」

「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不接电话?」

……

「公寓里的礼物是什么意思?」

「你就这么把我打发了吗?」

「快接电话」

……

「是因为这段时间联络少了,你生气了吗?」

「老师,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

「为什么不说话?」

……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一连串的消息,从生气到质问,最后他大概是接受了这件事,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一个小时之前。

「我的行李箱里还有你上次去阿布扎比落下的东西,把你的新地址给我,我给你寄过去。」

宋郁的接受速度比燕棠设想的还要快。

不过换个角度想,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就算再会哄人,本质上也是心高气傲的。他们的人生里没了这个,还有下一个,遇到新人的机会太多了,气过怒过之后,不太可能会驻足纠缠。

燕棠简单解释了自己没及时回复消息的原因,又问他想不想要打个电话再聊一下。

以为会很久才会收到回复,可这两句话一发出去,对方竟然秒回。

「不用了」

宋郁回复的语气冷淡得惊人。

宋郁现在还在莫斯科,既然知道她离开,肯定是看过了邮件。

该说的、该解释的、该道歉的都在邮件里说清了,燕棠看着这条消息沉默了很久,竟不知道现在该跟他再说些什么。

过了十分钟,倒是宋郁又发来消息了,又让她发一遍地址。

燕棠问他是落下了什么东西,要是不重要的就直接扔了,他说:「女孩子的东西我怎么分得清?寄过去你再自己扔。」

——宋郁真的很生气。

燕棠见过他不高兴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冷淡又漠然,目光居高临下,让人的背脊平白生出一股寒意。

只不过那副样子在以前总是冲着别人——比如赛场上故意惹他生气的对手阿提猜和维克托,而他们的下场一般都很惨。

现在,燕棠大概能想象屏幕那头宋郁的样子,心里的惆怅忽然转变成了紧张。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按照宋郁从某种程度上算是有些任性的性格,听到她提出离开后不仅可能耍赖拒绝,还有可能会因为她拂了他的心意而生气。

左思右想,燕棠越来越觉得悄悄离开是对的,如果要她直面生气的宋郁,她大概会慌张到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再坚持,把家里地址发过去:南市xx路xx小区x栋,然后客客气气地回一句:「麻烦你了」

「房号呢?」

「不需要房号,我们这里都是快递站统一收发」

她发完这句,那边没有新的消息了。

燕棠放下手机,在卧室床边坐下,向后重重一倒,卸力般倒在了床上。

天花板陈旧泛黄,墙面上贴着她中学时摘抄在信笺上的青春疼痛伤感句子,过了那么多年,纸页在南市潮湿的天气里早就卷起。

她感觉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气息也渗进了心头,让她有些难受。

厨房里逸散出来菜香,妈妈敲了敲门:“吃饭啦崽。”

燕棠慢吞吞爬起来,穿上拖鞋走到桌边坐下。

她妈说:“怎么这么没精神?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路不要趿拉你的鞋底。”

“好……”

“手机拿回来没有?你真是粗心得嘞,不晓得随了谁。”

“拿回来了……”

老燕端着一大锅香喷喷的爆炒土鸡放在桌上,脱下围裙,拿出啤酒,顺嘴问燕棠要不要来一杯。

燕棠点头,说:“来一杯吧。”

“哟,你现在会喝酒了?”老燕惊奇地给她倒了一杯,“给爸爸看看你的酒量。”

燕棠端起酒杯正要喝,妈妈让她等一下,也从厨房拿了个玻璃杯出来,倒了半杯啤酒。

一家三口举杯相碰,燕棠一饮而尽。

带着麦香的啤酒顺着咽喉灌入肚中,气泡刺激舌尖,不算浓的酒精熏着神经,带来一瞬间的恍惚。

让她忽然想起那晚,她和宋郁去工体夜店,第一次肆意畅快到深夜的情景。

但很快她就回了神,因为爸妈说有件好事儿要跟她商量。

燕棠半信半疑地问是什么好事儿,然后看见他们拿出了四位男嘉宾的照片。

“考公还有半年时间准备,你先休息一下,这几天见几个人。反正之后是要留在南市当公务员,考完之后正好可以建立小家。”

她爸这么说。

妈妈也点头附和:“你现在毕业了,跟在读书的时候不一样。你想想,你过了这个月就22岁,考公上班23岁,结婚买房办酒又要花一年,算来算去,差不多跟妈妈一样是25岁要小孩。专家说27岁之前生最好,我还能帮你带。”

四位男嘉宾都是朋友亲戚介绍的,估计是她妈和她姑精挑细选,来回相看了很多遍,这会儿她妈把几个男生的年龄、学历、工作、家庭情况如数家珍地列了出来。

燕棠一边听一边想,大概她在男方那边也是被这么介绍的,平白生出一股厌倦感。

“我刚回家,想休息一下再说。”

“也没有那么快见面,你先挑一个跟人家约见面时间。”

这事儿被她妈念叨了一天,燕棠终于投降,指着照片里一位戴着眼镜,穿着polo衫的男人说:“就他吧。”

这位相亲对象姓姚,叫姚正浩,身高178cm,长相板正,比她大五岁。

他和另外几人不同,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医生,而是在办考公培训班,燕棠琢磨着见面还能咨询一点经验,也不算浪费时间。

两人加了微信,见面的时间约在三天后,对方问燕棠有没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BB囍TZ。

燕棠主动提议:“我们去图书市场玩吧,你跟我推荐一下考公资料怎么样?”

南市的图书市场位于市中心,紧挨着南市唯一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往北走五十米就是南市的老牌商城。燕棠计划得很好:跟姚正浩在商城里先吃个午饭,逛图书市场的时候顺带请教考公经验,相亲任务就算完成。

燕棠早上十一点出门,出于礼貌还是化了个淡妆。

出门前,她妈围着她转了两圈,笑着说:“从大城市回来就是不一样,我女儿真是气质又好又漂亮。今天不着急回来啊,跟人家聊久一点,多熟悉熟悉。”

今天的天气要更热一些,南市市区绿化做得一般,路两边的树稀稀拉拉,遮不住什么太阳,燕棠打着遮阳伞走到商场门口时,感觉自己要被热化了。

姚正浩已经等在门口,他长得要比照片上还周正一些,不过打扮完全是体制内的风格,大热天的还穿着深蓝色polo衫和黑色长裤,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

他看见燕棠时眼睛一亮,问:“是燕小姐吧?”

燕棠冲他笑笑:“你好。”

这商场陈设偏旧,两侧是通往楼上的扶梯,燕棠和第一次认识的人站在一起,总是有些不自在,站在扶梯上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扭头,目光无意中瞥见商场门口有道高挑的身影正走进来。

那身影熟悉得可怕,让她心中一惊。

扶梯一路往上,恰好遮住了燕棠的视野,让她没能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

恰好扶梯抵达新楼层,她一不留神被绊了一下,踉跄间被身边的人扶住。

“……遇见熟人了吗?”姚正浩问。

燕棠笑笑:“没事,刚才看到一个人长得挺高。”

“噢,正常。去年理工大合并了一所老体校,出了新的招生政策,招了一批体育特长生。”

姚正浩从毕业后就生活在南市,对这里的高校和体制内摸得一清二楚。

听他这么说,燕棠把心里那一点疑虑打消了,路过长廊时又往楼下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大概是她看花眼了。

两人在五楼一家粤菜馆的角落里坐下,今天客人不少,点完菜后还要等一会儿。

姚正浩给她倒了杯茶,燕棠连忙叩桌道谢。

他笑着说:“难怪他们说你很乖巧懂事,现在懂得倒茶要叩桌的人不多了。”

这是算是个夸人的词儿吗?

燕棠礼貌性地笑笑,有种跟领导吃饭的错觉。

“我见过很多人,一看你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所以才答应这次相亲。”

姚正浩放下茶壶,夸了她一句:“相亲跟谈恋爱还是不太一样,各种条件都被翻来覆去的掂量考虑,现在的女孩子也挑剔得很,喜欢在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上揪着不放,你这么懂事,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燕棠隐隐觉得不对,含蓄问:“不重要的细节指的是?”

“其实也没什么,我有过一个前女友,同居了四年,准备结婚前发现她不容易怀孕才和平分手,现在还是朋友。”

姚正浩真诚地说。

“我听说你还没有谈过恋爱,猜你对感情肯定还不太了解。提前告诉你,也是因为觉得你很合眼缘,想跟你长期发展,你放心,结婚后我肯定是一心一意,会对家庭负责的。”

他讲话很有艺术,声音温和,条条是道,娓娓道来,仿佛是领导在跟新入职的下属画饼。

燕棠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还以为姚正浩会先在餐桌上跟她委婉含蓄地东拉西扯几句,本来想借机咨询一下考公,但没想到他一上来就抛出了最炸裂的一条。

她觉得自己应该回些什么,比如“你也放心,我俩下次应该不会见面了”,可此刻餐厅的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那道在商场一晃而过的身影,现在就出现在了餐厅内。

那人戴着棒球帽,穿着一身黑,只露出半张白皙的脸。

他站在那里,目光冷冷地往餐厅里扫了一圈,然后落在她和对面的姚正浩身上。

燕棠感觉自己浑身发凉,捏着茶杯的手都僵住了。

“燕小姐?燕棠?你在听吗?”姚正浩还在说着,“你脸色怎么有点儿差?不会是心里也有意见吧?”

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无意义的音节,变得越来越模糊,燕棠现在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紧张的心跳声。

自从上次被宋璟看见手机屏幕的微信消息后,燕棠就保持着和人聊天时把手机反扣至桌面的习惯。

于是她没有看见她妈妈发来的几条消息。

「棠棠,有个男孩子说是你的补习学生,刚刚在楼下找你呢。」

「本来我想说你去王府商城跟人吃饭了,请他在家里等一会儿,但他说有事儿先走了。」

「你回来联系一下人家吧,小伙子大老远跑过来,指不定有啥难事儿呢。」

“唉,你介意就说嘛,小姑娘没谈过恋爱还是……”姚正浩还在絮絮叨叨。

那男孩儿摘下了帽子,露出浅棕色的头发和一双如玻璃珠般冷冽剔透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棠。

——原来这才是她不告而别的真正原因。

宋郁冷漠地想。

第34章

天光明亮, 穿堂而过,墙边挂着乳鸽煲汤的广告,福禄寿三个花花绿绿大字悬在门口。

南方人普遍长得不高, 因此显得站在门口的宋郁尤其扎眼。

在高度紧张之下,燕棠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僵坐在位置上不敢动弹,怔怔看着他走过来, 每一秒的流逝都被拉成慢帧,堪称度秒如年。

但出乎燕棠意料的是,宋郁直接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直直落在对面的姚正浩身上。

姚正浩也被这突然的情形弄得措手不及,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宋郁, 随后对燕棠说:“这老外是不是走错位置了?你英语怎么样?能跟他沟通吗?”

话音刚落, 姚正浩就听见这小老外字正腔圆地说:“你要跟燕棠结婚?”

在一旁不声不响的燕棠浑身打个了激灵——天啊, 这是她第一次听宋郁连名带姓地叫她。

“你是……?”姚正浩迟疑开口。

“她睡了我。”

燕棠猛地侧头,震惊地看着他,被这惊天动地的大白话震得耳鸣。

可宋郁说完这句话, 脸上却挂起了一道笑容, 只是那笑不及眼底, 显得尤为让人胆颤心惊。

“她得对我负责,所以我要跟她,你不介意吧?”

跟她?这个用法是谁教他的??

燕棠被这一套乱拳打得七荤八素,扭过头去看她的相亲对象。

姚正浩显然也非常惊愕,不过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另一点上,目光在她和宋郁之间来回徘徊。

“你……他……你们……”

墙边的福禄寿荧光字还在持续闪着,光线落在另一侧供桌上的辟邪保平安的关公铜像上。

这一幕忽然变得有些荒诞。

打扮像个小领导的相亲对象和一身贵气的宋郁同坐一桌, 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撞在了一起,直接把燕棠的魂魄都被震飞,短暂地游离在这方餐桌之上。

她注意到姚正浩审视她的目光,忽然从“满意”变成了“怎么是这样的女孩子”,与此同时,他还在皱着眉打量宋郁,从头到脚地端详着,像是在评估什么。

燕棠忽然乐了,乐得笑了出来。

她对姚正浩说:“我想我应该不如你期望的那样‘乖巧懂事’。”

一旁的宋郁大概已经是把他在这个情境下所有能说的中文都说了出来,又恢复了冷冷的神情。

他用俄语对燕棠说:“我都来这里了,你为什么跟他还聊得这么开心?”

与此同时,姚正浩也沉着脸问她:“他还在说什么?”

燕棠说:“他说你前女友和你分手真是上天有眼,没进你这无福之门。”

见她还在继续说,宋郁语气冷淡:“够了,跟我走。”

燕棠仍然看着姚正浩,语速飞快:“他说你不应该出来相亲,简直是男人中的耻辱。”

“你怎么能这么说!”

姚正浩用带着南市方言腔调的英语指责宋郁。

可宋郁从小在俄罗斯长大,英语也是他的外语,标准的英文能听懂,带中国方言的就有点儿为难他了。

他这会儿只辨认出了其中的敌意,还以为姚正浩在拦BB囍TZ着不让走,直接站起来,高大的体格充满惊人的压迫感。

燕棠说:“他是搞格斗的,一拳能把你打飞,120赶来还要花时间。你最好还是听他一句劝,之后不要出来祸害人了。”

姚正浩终于怒而起身离开,宋郁也往门口的方向走,燕棠还以为他要追上去,连忙拉住他的手臂:“你冷静一点……”

他丝毫没遮掩语气中的恼怒:“我去付你们的餐钱!”

刚才那兵荒马乱的局面结束,燕棠随即陷入了另一个僵持的局面。

宋郁像是按了静音键,闷声不吭地付了钱,拉着她一路离开商场。

他手劲儿大得出奇,步子也快得要命,路上除了一句冷冷的“跟我回酒店谈”,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燕棠被拉扯着一路小跑,跟他走进了商城旁这家五星酒店里。

说是五星酒店,其实已经建了有十几年,设施老旧,内部充斥着一股潮气。

电梯门关上,可以清晰地照见乘梯人。

燕棠在太阳下跑了一路,额头冒了汗,脸颊被晒得发红,宋郁牢牢牵着她的手腕,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有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叮一声,电梯的门缓缓打开,他拉着燕棠往房间走,动作利索地刷卡关门,直接把她带到了浴室里。

“Kirill……”燕棠感觉不对劲,急急用俄语叫他。

可宋郁不理她,而是把她压到洗手台前,大力地抓着她的手伸到水池里。

他高大的身躯如一堵墙般让她无路可退,打开水龙头,恶狠狠地说:“你这个骗子!”

饶是如此,也没能遮掩去他声音中的潮意。

燕棠抬眼往镜子一看,见他脸色极差,脸皮绷紧,垂着眼不看她,可惜皮肤太白了,眼眶红得太过明显,话中威慑力大减。

水龙头的水被开到最大,水珠四处飞溅,强有力的水柱冲刷着燕棠的小臂。

宋郁拿过沐浴露,狠狠按压了几下,全部涂抹到她的手臂上,大力揉搓清理。

“莫斯科直飞北京要将近八小时,北京飞南市又要四个小时。你还偏偏会挑时间,趁我的护照送去使馆换签还没送回,就把这封邮件发了过来。”

他又沉又快地说着俄语,平白多了几分森寒气息。

“我本来觉得来晚了,但刚才觉得来得正是时候,不该看到的都看了不是吗?”

手上动作却没停,把她的手臂搓洗得发红,又强迫她展开双手,将她手心手背一寸寸地用力清洗。

“他扶了你一下,你接了他给的茶杯,还有吗?”

燕棠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还算镇定地说:“你既然已经看了邮件……”

“看了,看完第一句就不想看了。”

宋郁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那我现在跟你好好说说。”

“别说,不想听。”

燕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她很快就没办法开口了,宋郁洗过手,扣着她的后颈,手指撬开她的唇舌在里面搅动,指腹划过她的牙齿,按在她的舌头上。

他力气大得很,动作又快又准,燕棠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他强制性地把口腔也清洗了一遍。

“呜呕——”

燕棠努力直起身,挣扎着拍打他的手臂肩膀,一巴掌又蹭到了他脸蛋上。

“你在干什么!!”

宋郁本来就眼睛红红的,眼泪悬在眼中半落不落,被她这么扇了一下,泪珠子不要钱似地往下掉。

他落泪的样子很可怜,动作却一点儿都不手软,拿出矿泉水瓶,扣着她的下颌逼她张口,喂她一大口水又让她吐出来。

“以后别的男人给的茶水不要乱喝,知道吗?”

燕棠被折腾得晕头转向,还在撑着洗手池还在缓神,又被他拉到桌边的椅子上,被迫坐在他腿上,像被囚住般对着桌面。

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宋郁打开,解锁,屏幕上就是她发过去的那封邮件。

——还说没有看过,这邮件都被他保存成本地pdf了。

“念给我听。”

燕棠动了半天都没法挣开他的手,别无他法,开口:“亲爱的Kirill……”

才念了个开头,宋郁就生气地打断了她:“你趁我在莫斯科的时候跑了,我才不是你的‘亲爱的’!”

“Kirill……”她无奈改口。

他又说:“不是说了要照着邮件念吗,把‘亲爱的’加上!”

燕棠长叹一声,伸手把电脑关上,侧身抱住他的脖颈,与他脸颊相贴,低声说:“别生气了,好吗?这根本不解决问题。”

这亲昵的动作让他稍微平静下来了。

宋郁收紧了抱住她腰际的手臂,闷声问:“为什么离开?”

“因为我毕业了。”

“你签了给我当翻译的合同,毕业了就可以专心在我身边工作。”

“我已经提前跟娜斯佳说过解约。你的中文已经足够应付比赛训练的需求了。”

“这都是借口!你知道我会不同意,所以故意不告诉我。”

燕棠这回没有吱声。

她的沉默加重了宋郁的愤怒。

“我到底哪里还没有做得让你满意?今天那个男人哪里比得上我?他甚至连之前那个姓江的都不如!”

“Kirill,我今天来见他只是为了应付父母。”

“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不来不行吗?”

“因为住在家里……”

“你明明可以和我在北京住!”

宋郁仍然无法理解燕棠的举动,他拉着燕棠走到窗边,让她透过窗户去看这个小城市。

窄小的街道,陈旧的建筑,密集的蓝色格子窗嵌在发黄的白砖铺就的大楼上,这里的时空仿佛停留在了千禧年,这里的人也停留在了过去。

“你宁愿留在这里,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生活,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就这么将燕棠压在窗边,声音切厉,仿佛如果她拿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他就不会放过她。

一股无名怒火涌上燕棠心头。

“Kirill!”她猛地转过身,用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对他大声道:“你未经他人苦!”

宋郁动作一顿,愕然看着她。

“你未经他人苦,所以你不能用你优越的人生和优越的观念,去断定别人做了愚蠢的选择。”

燕棠直直看着他,声音微微颤抖。

这番话,是她最不想对宋郁说的话。

但这顿她本来想逃避的争吵,还是无可奈何地发生了。

燕棠以为宋郁会更加生气。

她猜测他还可能会说一些诸如“你真是不识趣”“什么都给你买了还说苦”之类的话,然后收拾行李回北京。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动,眼睛还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心里大概是气得不行,刚刚强忍着撒了一点儿出来,现在正是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

“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

他忽然换了个语调,委委屈屈地说。

要不怎么说以柔克刚呢,燕棠的心立刻软了。

她走上前去拥抱他。宋郁像以前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在床边坐下,将脸埋进她颈窝里。

他的长睫毛扫着她颈侧的皮肤,轻微的瘙痒过后是一阵湿湿凉凉的触感,泪水顺着她的肩侧一路往下淌着。

她又放轻了声音:“我们之前都说好了,这三个月不过是试着接触……Kirill,你真的很好,我只是没有找到要留下的理由。”

默了半晌,宋郁当做没听见,又用那种小猫呼噜般地语调说:“能不能不吵架了?我很伤心。”

“这不是玩笑话。你该回北京了,真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该回北京了。”她无奈重复。

“再说一遍。”

“你该回北京了。”

宋郁忽然抬头,眉眼一弯,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余下一两滴泪珠在他眼里,像钻石一样闪烁着。

他语气轻快地哄她:“老师这么听话,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凝重的氛围瞬间被打破,燕棠失笑道:“你不要耍赖。”

他还在诱惑她:“我给你发工资,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跟我去世界各地玩儿……”

“那你给我发一辈子的工资吗?”

“当然可以啊。”他想也不想就说。

她笑了:“我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怎么可以那么肯定?”

“因为我很喜欢你。”宋郁说。

“对我来说,那不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为什么?”

在宋郁问出这个BB囍TZ问题后,燕棠不再说话了,空气再次陷入安静。

窗外天色变化,太阳从高处落下,云层重叠,夕阳余晖像是褪色的老照片。

“我知道你已经看过邮件内容了。Kirill,有很多事情,明白的人不用问,不明白的人,解释了千百遍也是说不清楚的。这个城市没那么好,可我目前拼尽全力,最好的选择却只能是重新回到这里。”

纵使宋郁足够聪明,可他的人生经验还不够多。

所以他的确无法分辨,燕棠这一番话里,究竟包含着怎样百转千回的思量。

人总会被自己所曾遭受的挫折和苦痛影响思维,左右选择。

燕棠是如此,宋郁也是一样。

他在此刻意识到,燕棠的决心是不会被撒娇卖萌这类手段打动,于是索性收起了那副可爱又可怜的样子。

“可是我讨厌分别。”

宋郁凝视着她,伸手扣住她的脸颊轻柔地抚摸着,被泪水沾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沉沉的影子。

“老师,我很想一直当你眼中可爱的Kirill啊。但如果你坚持要跟我分开,我是真的会生气的。”

少年人声音清朗,明明依旧是温声细语地说话,却平白多了几分怪异的强势。

燕棠搭乘公车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父母已经做好了菜,两个人都坐在桌边,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过来坐下。”

燕棠慢条斯理地换下鞋子,走到餐桌边坐下,顶着爸妈审视的目光拿起筷子,“我饿了,先吃一口。”

“中午没吃吧?”

“嗯。”

“小姚说你跟别人……”妈妈说话吞吞吐吐,“这是真的?是谁啊?你不会被别人骗了吧?小姚说那个男孩子是个外国人,不会是来找你的那个学生吧?”

燕棠无动于衷地连啃三大块排骨,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觉得呢?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个姓姚的上来就说他因为前女友不容易怀孕就甩了她。”

还不等爸妈反应过来,她又说:“以后不要安排相亲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啊?”

“也不要提生小孩的事情。”

“你……”

“生生生,自己都没活明白,生什么生。”燕棠埋头扒了一大口饭。

父母面面相觑。

女儿在家鲜少生气,连青春叛逆期都仿佛不存在,所以每次她一生气,做父母的反倒不敢多说话了。

最后是妈妈开口了:“哎呀,都怪我,我看那孩子机灵,做考公培训赚了不少钱,还以为能帮到你呢……”

她又跟老燕说:“我今天看见棠棠那个补习学生了,那小孩儿长得好,但年纪看上去太小,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事。那个小姚编排他和棠棠,这是存了什么心哦。以后不要跟他们家来往了。”

夜里,燕棠坐在书桌边上网看考公经验贴。

房间陷入一片寂静,她揉了揉眼睛,向后一仰,卸力般靠在椅背。

今天遇到了太多事情,先是怼了相亲对象,然后又和宋郁在酒店掰扯了一下午——完全是白讲,那小子赖在那里不走,还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花式闹脾气。

他得知她爸妈催着回家了,还想跟着一起过来,她咬死不同意,才满脸失望地放她离开,还不忘要求她不许再和别人相亲。

燕棠叹了口气,忽然忍不住想,自己相亲为什么总是遇上这样奇怪的人?

卧室门开了,妈妈端了杯蜂蜜水过来,主动放软了态度:“棠棠啊,爸爸妈妈也是着急嘛,你别生气了啊,女孩子生气不好。你也体谅一下,我和你爸爸在这里活了一辈子,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燕棠接过蜂蜜水,怔怔看着妈妈把门关上。

门锁咔嚓一声响起,那声音如同一道提示,让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她自以为的倒霉,并非是真的倒霉。

陈腐的观念、熟人社会、落后的经济,如同一条条线将这座城市网罗成一方独立的世界。

而所谓的阶层、所谓的壁垒,也正是由经济实力、教育水平、思想观念这一层层实质性的东西构筑起来的,全方位的差异。

杨一舟、江聿行、姚正浩……他们此刻都变成了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如游魂般徘徊在家乡这个围城之中。

而只要生活在这围城内,她就永远无法躲开这些鬼影。

燕棠忽然想起了江聿行在电话中说过的那句带有个人情绪的忠告。

她不得不承认其中有一点道理,因为当她超越这个壁垒,往上看了一眼后再次回到这片土地时——她感到水土不服了。

这一晚,迷茫再次涌上燕棠的心头。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发芽,导致她根本看不进那些长篇大论的考公经验贴。

不过这乱七八糟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当她在十点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乱糟糟地打开卧室的门时,就看见宋郁坐在她家那张陈旧的皮沙发上。

他今天换了身衣服,白T长裤白球鞋,简单干净,一副青春无敌的样子。

她妈妈刚从菜市回来,从塑料袋里拿出杯从路边早餐摊买来的甜豆腐脑递给宋郁,“还没吃早餐吧?尝尝!”

燕棠看着那杯一块钱一杯的豆腐脑,正想对她妈说他不吃这玩意儿。

可宋郁先一步接过杯子,对她妈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谢谢阿姨。”

贪图美色之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比如这一刻,燕棠盯着宋郁那张漂亮的脸蛋,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第35章

“七天。”

宋郁说。

“就算你拿试用期当借口要和我分开, 你走的时候距离试用期结束也还有七天——我们不在一起的日子不作数。那时候说好不许退货,你自己是默认了的,至少这一点你不能反悔吧?反正你不能就这么不要我了。”

“就算是这样, 昨天我保证了会再去见你,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找过来?”

燕棠洗漱完换了身衣服, 坐在沙发上吃着油条泡豆浆,用加密俄语跟宋郁说话。

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宋郁之前问她要家里的地址,美名其曰是寄东西,怕是在套她的地址!

“我打招呼了,你没有理我。”宋郁毫不心虚地说。

她咽下最后一口早餐,拿出刚刚充上电的手机看了一眼,才发现宋郁在早上六点问她今天什么时候来见他。

昨晚睡前, 他坚持要跟她通电话到睡着。

折腾了一整天, 燕棠昨晚点击接通后没多久就睡着了, 还以为宋郁见她没声儿了会直接挂掉电话,没想到这通电话竟然一直持续到早上,生生把她的手机电量耗尽。

“棠棠, 小宋是来这里旅游的, 还记得你是他的补习老师, 特地来拜访你,你要好好招待才行。”

老燕给他们俩倒了杯茶。

燕棠爸妈两人都是教英语的,跟宋郁交流起来没障碍,估计是燕棠没起床的时候聊了不少,这会儿对宋郁相当热情。

“人家大老远过来,你带他好好玩一下。”她妈妈也这么说。

燕棠瞥了一眼角落里摆放的礼品——茅台、燕窝、包装高级的茶叶……宋郁不愧是半个龙的传人,虽然没遗传到黑头发, 但在送礼上相当地道。

在家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儿,燕棠吃完早餐就带着宋郁离开家,在小区的树荫下走着。

她正思索着要怎么跟宋郁说话,可宋郁先开口了,先发制人道:“我还没消气,什么话都至少等过完这七天再说,你不能言而无信。”

这一句话直接给燕棠扣了好大一顶帽子,顺带把她在肚子里组织的语言全部打散。

“那七天之后呢?”

“七天后我就消气了,到时候再谈。”

燕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从昨天的情况来看,宋郁的确是油盐不进。

她半信半疑地问:“那你能保证到时候不无理取闹、不装作听不懂、不动手动脚转移我的注意力吗?”

宋郁不高兴地说:“我是因为舍不得你!”

这话说完,他顿了几秒,才点头,“只要你这七天不提分开的事情,我就听你的。”

两人各退一步,终于暂时回到了和谐的氛围。

宋郁提出了他的游玩要求:“你昨天打算和你的相亲对象去哪里玩?我要跟你去。”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燕棠诚实说:“本来是打算吃完饭去逛图书BB囍TZ市场买考公务员的教材,那里没什么可逛的。”

“考公务员?”宋郁微微皱眉,“你打算以后做这个?在这里当公务员?”

燕棠没吱声。

他坚持要跟她一起去图书市场看看,好像非要把她跟别的男人一起出行这个念头都占去。

南市图书市场的历史比燕棠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两层楼,水泥外墙,牌匾十分简陋。一楼全部是教材,从小学教辅到大学四六级资料,一应俱全。

燕棠挑了几本辅导书去结账,宋郁默默跟在她身后,“你怎么知道这几本辅导书有用?昨天那个人告诉你的吗?”

“不是,我在网上研究了一些经验贴,说这个系列的很有用。”

他又冷不丁说:“所以你很早就打算走了是吧?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留在我身边。”

燕棠结完账,转身仰头和宋郁对视,“不是说不提这件事吗?”

“刚才说好是你不许提分开。”他又开始抓文字漏洞,“你现在是逃犯,我千里迢迢来抓你,你要给我说法——你也不许提那封邮件,什么‘不合适’‘未来不一致’。”

提起这件事,宋郁心里又像是被一千根针扎了似的,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都大了些,低声说:“你用一千一万个理由去解释,好像想得很清楚,你就偏偏想不到我收到邮件时的心情吗?”

燕棠默了片刻。

她以为宋郁拥有的东西够多了,从小又是娇生惯养,只有别人顺着他的份儿,那些挑衅他的、试图欺负他的,他哪次不是立刻翻脸。

谁想得到他会追过来,还会这么难过。

她心里升起愧疚,对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要跟我道歉,我会原谅你。”

宋郁打断了她的话,“既然都出来了,带我到处走走吧,你以前喜欢去哪里玩?”

见他有意不提这件事,燕棠也顺着他的话头说:“其实我以前就喜欢来这里。”

她指着市场的二楼,“那上面是一家很大的书店,里面什么书都有,市中心的新华书店里没有的书,都能在这里找到。”

没想到宋郁还真的感兴趣,直接牵着她一路往上走。

自从高三毕业后,燕棠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二楼要比她印象中还要破,不过陈设都没有一点儿改变,走道里的墙面贴着各种漫画的海报,最新上市的图书、漫画、绘本有序地摆在书架上。

老板坐在木柜后,还戴着那副厚厚的眼镜,只是看上去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

“我十岁学会自己坐公车,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那时候的手机还没有那么智能,我也没有电脑可以用,纸质书还是主流,这里对我来说就像天堂一样……”

燕棠有些怀念地跟宋郁说起这些事情。

他认真地听着,陪她穿行在这一道道书架之间,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好像可以想象到她的过去。

对十岁的燕棠来说,这方书店很大,从一个书架到另一个书架,一本一本看过去,可以花掉她一整天的时间。

但对现在的燕棠来说,这里忽然变得很小,三分钟便能从这头逛到那头。

跨出书店就是公共洗手间,地面脏乱,燕棠有些尴尬地拉着宋郁离开,说:“走吧,这地方对你来说没什么意思。”

“不会啊,我觉得很有意思。”

宋郁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不要着急,慢慢走。

“你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事情,是因为怕我瞧不上吗?”

燕棠微微一怔,刚想低下头,就被他扣住后颈,不得不仰起头和他对视。

他们已经走到了市场的出口处,今天阳光很大,热浪顺着门帘涌入,灿烂的光线也漏了进来。

在宋郁的身后,白漆脱落的墙面上上挂着过期的步步高点读机广告,一侧还有图书折扣促销表。

这简陋的室内,宋郁站在这里显得尤为不真实。

燕棠怔怔看着他,听他开口道:“老师,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什么?”她有点儿懵。

“不仅如此,你的语言能力也很好,教我学习的时候总是能提到很多文学知识。我一直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好地方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孩子。”

他缓缓说着。

“问你的时候你总不愿意开口,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这里山清水秀,原来你爸妈是英语老师,原来你从小就喜欢看书。你为什么觉得这些事情不值得一提呢?”

“这世界上很多人……”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一样。”

宋郁拉起她的手往外走,“你以前还喜欢去什么地方?”

这一整天,燕棠就带着宋郁在南市市区里逛。

小城市变化慢也有它的好处,譬如宋郁甚至成功尝到了燕棠初中时最喜欢的糖水铺。

接下来两天里,她又带宋郁逛了下南市里的景点,两人相伴着一起散心,前几天里紧张焦灼的情绪终于散去,燕棠的话也多了起来,跟他讲了许多小时候细枝末节的事情。

“这是南市最大的公园,离我们家很近。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爸爸会骑自行车带我来这里的岩洞纳凉。”

两人逛了一整天,现在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岩洞很大,门口坐着许多市民,老人小孩居多,一靠近洞口便有一股自然的凉意将人包裹。

岩洞内是一处非常浅的潭水,只到人的小腿肚。潭水一路延伸至洞内深处,与后山的河流连通,常年循环,不仅凉爽,还很清澈,可以供市民游客踩水纳凉。

燕棠一时兴起,脱下鞋也加入了踩水的人群,宋郁跟着她一起下水,顺便帮她提鞋。

“舒服吗?”她笑着问。

“嗯,水比我想的还要凉。”宋郁担心她摔倒,一直揽着她的腰。

两人顺着潭水一直往洞内一直走,光线便逐渐变弱,纵使两侧有射灯照亮,也只能勉强看清前路,往里走的人也渐渐少了。

燕棠踢到一颗石子,疼得叫了一声,宋郁直接扣住她的腰把她提起来,“踩在我的脚上。”

“没关系——”

她说话的速度还没有他的动作快,等反应过来时,脚底已经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这里石子多,我托着你。”

宋郁一手提鞋,一手撑着她的后背,轻轻松松带着她往里继续走。

为了维持平衡,燕棠只好牢牢抱住他的腰,这姿势让她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宋郁身上。

四周越来越黑,她的头就靠在他胸膛前,只听得到潺潺的水声,还有他沉稳的心跳。

明明都上过床了,她此刻的心脏却忽然跳得很快。

“走到头了。”宋郁站定。

“逛完这里,好像也没什么景点可以去了。南市就是这样,城市小,公园小,岩洞也小。”燕棠说。

宋郁“嗯”了一声,“你也是小小一个。”

他低下头,又说:“别乱动。”

燕棠一怔,下一秒便被亲住了唇瓣。

“刚才在洞口看你脱鞋踩水的样子就想这么做了。这里没有人,放松一点儿。”

他稍微有一下没一下地和她亲吻,过了一会儿才放开她,顺着她刚才的话说下去。

“这个城市确实很小。如果你喜欢这里,等有空的时候我可以陪你回来。北京比这里大得多,好玩儿的地方也多,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一起去过。”

燕棠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默了片刻,说:“北京是很大,机会也很多,但我已经努力试过了,没有适合我的机会。”

“那就再等等。你其实是担心在北京生活的问题吧?为什么不早点儿跟我说呢?你跟我住在一起,继续当我的翻译。要是想工作,我就让我爸给你安排个轻松的工作,到时候也好请假和我一起去打比赛。”

岩洞漆黑,潭水冰凉,只有宋郁高大的身体是暖的。

他稳稳当当地抱着她,在这昏暗的天地里给她带来了无比的安全感,就连那还带着少年气的声音都让人安心又信服。

“你如果想读书,我可以供你去国外读大学。等我在北京把大学念完,到时候你想读什么学校、想学什么专业,随便选,我想办法送你进去。”

燕棠听他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大段,忍不住笑着问:“你这么大方要送我继续念书,为什么还要等你把大学念完?”

“因为那时候我才能陪你一起过去,我今年九月就要入学了,我爸妈很希望我在中国念大学。”

黑暗中,宋郁原本撑住她后背的手往上,BB囍TZ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语气忽然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势。

“你要是想自己找工作也可以,你不是还可以考研吗?但你至少得留在我身边。我说了不想跟你分开,不是在开玩笑,唯独这个不可以接受。”

他把条件都抛出来后,又放软了声音,轻声说:“只要跟我好好在一起,还会有什么困难呢?我不是你的敌人,是喜欢你的人,你心里有疑虑要跟我说,不应该防备我。”

这句话如一根针,轻轻挑破了燕棠心头那层薄膜,一股温热的暖流在她心头倾泻而出。

宋郁又低下头和她接吻,这亲吻逐渐加深。

那缠绵的水声,都不知道是脚下的潭水发出的,还是两人唇齿间泄出来的。

燕棠又感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晕眩,她感觉自己又要被宋郁捕获了。

他用的网如此细腻,如此温柔,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过去,试图将她躲藏的身体彻底从这破败的巢穴里拉出来。

“答应我吧,跟我回去。”宋郁轻声呢喃。

这一回,燕棠没有立刻拒绝。

他三番四次地这么提,各种情形都跟她分析了一遍,最不济的情况,也是燕棠暂时住在他身边去找工作,找不到再回老家也是一样的。

可她习惯三思而后行,“……我要再想想。”

“你还有什么顾虑?”宋郁察觉到了她有一丝动摇,笑着问:“我是不是该把你带回酒店拷问一下?”

燕棠被他逗笑了,“可是我该回家了。”

“那就告诉你爸妈,你今晚要给学生补习。”

说是这么说,宋郁还是把燕棠送回了家。

他贴心地再给她一点时间想明白——他相信燕棠清楚,刚才在岩洞里说的那番话,对她现在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居民楼没有电梯,燕棠爬上楼到家,站在客厅的窗口边往下看,发现宋郁竟还站在楼下。

他站在路灯下,灯光自上而下罩在他身上,俊秀的眉眼像镀了层光晕。

见燕棠出现在窗边,他朝她笑了笑。

“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呢。”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冷不丁出现在身后。

燕棠吓了一大跳,“妈,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我又不是猫,走路怎么可能没声音,是你看人家都看呆了。”

“我才没有呢。”燕棠转身往卧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