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觉得你们应该笑。”宝淳双手撑住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娘,你们看起来很难过,宝淳想让你们都笑起来。”
卞持盈沉默良久,她抬手抚了抚宝淳鬓边:“娘也想让所有人都笑起来,不要那样难过。”
“那怎么样才能让大家都笑起来呢?”
“多读书,多学习,读好书,学以致用。”
卞持盈郑重看着她:“宝淳,今后这天下,也会是你的天下,百姓也是你的百姓,你要让他们都笑起来,不要让他们难过。”
宝淳被她这神色语气给唬住了,连忙坐直身子,乖乖叠起手,认真正色道:“宝淳会努力的!”
卞持盈笑了,她牵过女儿的手:“我们去吃面吧。”
窗外,山脚弥起了雾来,隐隐约约,影影绰绰。这日霜降,将将要立冬了。
刚过交节,宝淳便受了寒。卞持盈请来大夫为其诊治,得知只是普通风寒,大夫开了药,每日煎服便是。
宝淳虽年幼,但性子很好,药苦涩难喝,她却一次性子都没有使过,每次喝药时,她都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从不耽搁。
迟月夸了她好几回。
午后,宝淳喝了药小憩,卞持盈坐在窗边拿着绣绷,她想给宝淳绣一个荷包。
“小殿下真是厉害,喝药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就喝光了。”迟月笑着给她披上袍子:“跟殿下幼时一模一样。”
卞持盈停下手上活计,偏头拉了拉肩头的袍子:“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宝淳几乎都是像我,模样也像我。”
她低头继续穿针引线:“倒是好事一桩。”
“夫人!”朝玉急忙而入:“回来了!”
迟月皱眉:“小点声儿。”
朝玉朝床榻看了一眼,连忙噤声,待走近,她放低声音:“绵绵她们回来了,随行的还有荆州的官兵,听说荆州刺史也来了。”
卞持盈放下绣绷,闻言讶异:“荆州刺史也来了?来郧县?”
朝玉点头:“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能让风声传出去。”毕竟是微服私访,若是人尽皆知,那还叫什么微服私访?这便不是卞持盈想要的了。
朝玉问她:“那殿下要见荆州刺史吗?”
卞持盈已有思量:“还是得见见。”
她起身来:“才进郧县?想来不会这么快,晚些时候就能收到王家被缉拿归案的消息了。”
果然,傍晚前消息就传开了。
郧县数十位百姓受两位江湖侠士的护送,一路去了荆州,待见了荆州刺史,郧县百姓当场血泪盈襟,诉说着冤情。
荆州刺史亲自来了郧县,换了郧县县令,处置了王家。
王家被绳之以法,这朵一直漂浮在郧县上空的乌云,总算是散去了。
戴家兄妹,想来便是那两位江湖侠士了。
戴玉山才刚回到客栈,还没来得及与卞持盈说话,便被宝淳牵走,迎接她的,恐怕是宝淳凶巴巴地指责。
卞持盈光是想着那画面就觉得好笑。
“殿下。”迟月进了屋来,她声音一低再低:“刺史大人求见。”
皇后眼眸一深。旋身看她:“请。”
斜阳落窗,半室染金。
茶香袅袅后,是两张同姓的脸庞。
卞持盈看向卞繁,莞然:“你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一点没有变化。”
若要算个分明,卞繁算是卞持盈的远房堂兄,卞繁比她大十来岁,如今方是而立之岁。
“殿下倒是比先前看着更沉稳些。”卞繁是位模样清秀的青年人,他眉目清隽,脸庞瘦削,只是一双眼眸,温和而又沉静。
茶雾后,他那双眼眸更显温和:“殿下看上去,也比之前清瘦了些,想来是政事繁忙,殿下监管前朝后宫,分身乏术,但身体万源之根本,还望殿下,善自珍重,保重贵体。”
卞持盈垂眉笑道:“你”
二人谈笑间,气氛温和融洽,而屋外,晏端正阴沉沉地盯着房门,像是要活生生把房门盯出一个洞来。
“屋子里是谁?”他面色难看地看着迟月:“是不是卞持盈从外边儿带回来的野男人?”
还好四周都是自己人,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迟月面色冷淡:“陛下误会了。”
“误会?”晏端连连冷笑:“如今朕还活着,甚至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竟敢带着野男人回来,真是无法无天!恬不知耻!我看眼下,她估摸着正和野男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陛下慎言!”迟月听不得他诋毁皇后,她厉声喝道:“陛下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放肆!”晏端重重打了她一巴掌,他指着迟月,气得脸色通红:“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朕说话,来人!立马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廊中安静得吓人,只剩晏端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
他话落下许久,周围都没有动静。
倏地,廊中响起脚步声,概约有三五人左右。
晏端看见四个婆子朝自己走来,她们面无表情,各个身量厚实,膀大腰圆。
其中有两个,便是那日掌掴自己的婆子
晏端咽了咽口水,他扶着墙壁,腿有些发软:“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婆子直直走来,一言不发,齐齐伸手架住晏端,像是提溜猴子一样,毫不费劲儿就将他架了起来,走向他的房间。
“来人!来人!”晏端不停挣扎,被架在半空,双腿无力地乱蹬,廊中是他绝望的呼喊声:“来人!救驾!快来救驾!来人啊!快来人啊!”
迟月理了理衣襟,又描了描鬓边的发丝,她看向一旁的仆从,从容不迫:“替我煮两个鸡蛋来敷一敷。”
片刻后,隔壁的房间传来响动,先是痛呼声、耳光声,还有被堵了嘴发出的闷哼声。
迟月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屋内,茶香满室。
卞持盈提壶给他斟茶:“外边儿有点小动静,不必在意。”
卞繁颔首:“郧县事了,接下来殿下要往哪里去?”
“我预备去惠州看看。”卞持盈沉吟片刻:“途经蜀州,在那儿歇上几日。”
“其实我还想去逻些看看。”她微微一笑:“听说那边风光很好,只是山高路远,此生怕是不能去了。”
卞繁:“若只是想看看风光,蜀州那一片,也有相似的,殿下可以去蜀州看看,应当不会让殿下失望。”
“是吗?”卞持盈有些惊讶:“你如何得知的?那地方叫什么?”
“不过是听一些江湖侠士说过。”
“那地方,好似是叫‘炉城’。”
卞持盈若有所思:“炉城行,届时我去看看。”
“关于方才我与你说的那些。”她敛了神色,肃着脸叮嘱:“你一定要牢记,不可大意,也不可敷衍了事。”
卞繁:“殿下方才说的那些,我都记下了。”
另一边。
屋外好像有些奇怪的动静,戴玉山想开门出去看看,戴玉成制止了她。
“做什么?”她疑惑地看着兄长:“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戴玉成看向床榻上熟睡的宝淳:“你难道没有察觉,崔夫人一行人,不是普通人吗?”
他看着宝淳,眼眸一眯:“桃桃也不似普通商贾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我知道啊。”戴玉山大喇喇地坐了下来:“然后呢?”
57慈乌反哺
◎你把我迷晕了?◎
戴玉成被她这话一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故只得沉默以对。
“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戴玉山支着下巴看着榻上的宝淳:“但我们行走江湖的人,不在乎权势家世,或富或贵,对你我来说,又有何用?”
戴玉山不再沉默:“是我一时没想明白,山山,你说得对。”
晚饭是大家坐在楼下大堂一起吃的,除了晏端没来。
“娘。”宝淳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筷子,嘴上还油乎乎的,她看着卞持盈,挺起小胸膛:“我已经说过山山姐姐了,让她下次要走的话,要给桃桃说一说。”
戴玉山笑:“对,我知道我做错了,下次一定改。”
卞持盈也笑,她放下筷子,看着戴家兄妹:“郧县事了,接下来,你们预备去哪里?已至岁末,你们不打算回家吗?”
“不回家。”戴玉山挑着油炸花生吃:“行走江湖之人,嘴里哪里能经常挂念着家里,我们没有计划下一步,随走随停。”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也放下筷子,看向卞持盈,挑眉问:“崔姐姐,你们要走了吗?什么时候?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卞持盈:“大概就这两日,准备去蜀州那一带看看。”
戴玉山点点头:“蜀州啊,我们也去过,那一带风土山水很好,新鲜吃食众多,桃桃一定喜欢。”
一旁的宝淳闻言眨眨眼:“山山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吗?”
戴玉山顺了顺她的小揪揪:“我们已经去过蜀州啦。”
宝淳不说话了。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回魂。
宝淳吓得脸色发白,她捂着心口,无措地看着卞持盈,卞持盈起身坐在她旁边,将她搂入怀中安慰。
戴玉山也吓得不轻,她拍拍心口,问路过的店小二:“什么事?可是把我们吓得慌,楼上怎么了?”
店小二面露歉意:“真是对不住。说是楼上那对夫妻又吵架了,媳妇儿走了,那汉子正发火呢。”
戴玉山揉揉耳朵:“啊?他媳妇儿走了?什么时候?”
店小二:“我们也不知道,听说行李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没来过一样。”
店小二走后,戴玉山歪着身子,支着脑袋,望向议论纷纷的人们,撇撇嘴:“活了个该,要我说,那女人早就该走了,咦?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今日走?”
戴玉成:“或许是被欺负得厉害,忍无可忍。”
卞持盈轻轻抚着宝淳鬓边,温和安抚。
“这位夫人。”客栈的账房先生突然朝卞持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他在桌前站定,往卞持盈面前放了一方锦帕:“这是贺慈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说这是她亲手做的。”
卞持盈讶异:“贺慈?是谁?”
戴玉山插嘴:“你不知道?贺慈就是前阵儿被她男人打的那个女人,当时不是还闹得挺大的?你不认得她?那她怎么送你手帕?”
卞持盈顿时了然,她朝账房先生颔首道谢后,拿起手帕打开一瞧——里头绣了一双燕子,几根柳条。
“我和她说过话。”卞持盈合上手帕收了起来,她看向戴玉山,弯唇一笑:“只是没有互通名姓,故而不知。”
戴玉山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沉默须臾,抬眸看向卞持盈,目光澄澈:“崔姐姐,届时你们离开郧县时,提前同我们知会一声,我们来送一送,也算是全了大家相遇一场的缘分。”
卞持盈看着她这双眼,俄而,温声应下。
夜已经深了,眼瞧着宝淳睡下,卞持盈起身去了隔壁。
甫一进屋,便是冲天的酒气,卞持盈皱眉看向屋内。
晏端瘫倒在床榻上,脸色通红,双目迷离,听见动静,动也未动。
门合上,卞持盈朝屋内走来,寻了处干净凳子,于窗前坐下。
“醉了?”她看着他,声音寻常。
晏端没有搭理她,只是兀自躺着,双目无神。
他脸上还有未消的巴掌印,嘴角和额角淤青瞩目,看上去有些可怜。
“我以为你有自知之明。”卞持盈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袍,不紧不慢:“能够意识到你自己并非聪慧之人,是我失算了,似你这样的愚笨之人,哪里会有自知之明呢。”
她轻轻一笑:“迟月你也惹得?你真当她是黄毛丫头?”
“滚。”晏端闭上眼,声音粗哑,有些难听。
卞持盈好整以暇看他,声音清脆明亮:“当真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介意你脸上多两个巴掌,想来你也是不太介意,毕竟你被打习惯了,脸上多两个少两个,于你并无二异。”
“你太不安分,又蠢,又没有自知之明。”卞持盈起身来,走到榻边:“我们要离开郧县了,为了让你安分点,只能出此下策。”
晏端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仿佛对她口中的“下策”没有什么反应。
卞持盈注视着他面容,倏忽一声笑,然后,慢悠悠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凌冽寒风从窗缝中挤了进来,扰动烛火,烛火轻轻摇曳,墙上烛光微动。
晏端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刚睁眼,便对上迟月面无表情的脸,他神情微僵,还未来得及开口,迟月便拿袋子粗暴地蒙住他的脑袋,接着,晏端就不省人事了。
等再醒来,已经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了。
晏端神色茫然地坐了起来,他神色憔悴,面容粗糙,眼中还有对当下处境的疑惑不解。这一觉,他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
卞持盈坐在旁边,她另一侧是依偎着她的宝淳,母女二人正坐在一起合看一本书。
“我们”晏端一张口,便觉喉咙传来的粗粝艰涩,十分难受。
他刚说两个字,便重重地咳了起来。一时间,马车里充斥着他剧烈的咳嗽声,这声音,振得人耳膜难受。
宝淳不自觉向肩膀倾斜脑袋,使耳朵靠近肩膀,借此将这刺耳难听的声音挡回。
卞持盈搂过她,看向晏端:“郎君醒了?”
晏端咳了半天也没见半杯水,他抬起手擦了擦嘴,闭上眼往后一靠,声音有气无力:“你把我迷晕了?”
卞持盈没有否认:“我想,郎君需要好好休息。”
晏端僵硬地扯扯嘴角:“这就是你说的下策?”
他蓦地睁开眼,眼中冷光阵阵:“将我用药迷晕,这便是你的下策?”
宝淳就在旁边坐着,卞持盈丝毫没有掩饰,她反问:“下策难道不该如此吗?”
晏端大怒,他刚想开口说什么,突然来了一股风吹起帘子涌入马车,再凶猛地*灌入晏端口中。风从他口入,滑过他的喉咙,接着,落入他脏腑中,风如片片薄刃,翻搅着晏端的胸腹,迫使他弓起背来,咳得更为剧烈凶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通通都吐出来,甚至还吐出了苦胆汁水。
风算什么?他应该那杯毒酒的滋味。
卞持盈冷漠地看着他咳,毫无动容。宝淳坐在她身侧,亦是没有反应。
大概是怕自己咳死,晏端一边咳,一边哆哆嗦嗦伸出手,艰难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迫不及待喝了下去,这才顺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开口,这回,不再是指责和莫名其妙的话语:“现在在何处?”
“梁州。”她的回答简短平静。
看着被风吹动的帘子,晏端别过头去:“梁州?到这里做什么?”
卞持盈眼眸微动,看他,一言不发。
遂,晏端不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道:“至少我该知道何去何从。”
马车里毫无动静,回答他的,只有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
他抿紧唇瓣,额角青筋凸起。
“我们两日前从郧县出发。”宝淳稚嫩清脆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途经梁州,要去蜀州。”
晏端僵着脖子看向卞持盈:“去蜀州?”
宝淳:“对,蜀州。”
晏端还想问去蜀州做什么,但他不敢问。
又过了一阵儿,马车停了下来,卞持盈带着宝淳下车散散心,休整休整,留晏端一个人在马车里。
待休整毕,却见宝淳一个人上马车来了。
“你娘呢?”晏端开口问她。
宝淳摆弄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娘在前边儿处理事情。”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面容,晏端浑浊的眼珠一转,他凑了过去:“宝淳,你娘要做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也不知道。”宝淳手里拿着一个竹蜻蜓,头也不抬。
晏端皱眉:“那你到底是知道不知道?”
宝淳抬头看他:“爹想知道什么?”
“自然是什么都想知道。”晏端搡了她一下:“你别与我兜圈子,快说。”
宝淳放下竹蜻蜓:“那爹知道宝淳的事吗?想来是不知道的,既然不知道,何必又问?”
晏端没听明白这话,也不想多问,只不耐烦道:“你莫名其妙在说些什么?我问你,你娘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宝淳低头,不搭理他。
“晏淑陶!”晏端不悦,伸手想要推她。岂料——
宝淳从袖口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对着晏端:“爹知道安乐公主吗?”
晏端霎时如雷劈一般。
58鼠心狼肺
◎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
安乐公主弑父夺权,丧尽天良,普天之下谁不知道?
晏端看着宝淳那双和卞持盈一模一样的眉眼,遍体通寒,只觉脊背凉得厉害,牙关也有些发颤。
宝淳将他的反应尽收眼中,觉得有些好玩儿。片刻后,她慢吞吞将匕首收了起来:“安乐公主,是谁?”
她歪着脑袋看晏端,眼中尽是好奇之色:“我在山山姐姐那儿看到了这个人的名号,爹,她是谁?”
晏端转过头去不看她,声音艰涩:“不知。”
宝淳“啊”了一声,语气失望:“爹也不知道吗?那我一会儿问娘去,娘一定知道。”
晏端眼皮一跳,他回正头看着宝淳,刚想说什么,就见马车帘子从外面被掀起,卞持盈朝里望来,眉目锐利:“问我什么?”
“娘!”宝淳举着竹蜻蜓:“宝淳想玩这个!”
卞持盈上了马车来,她搂过宝淳:“届时到了梁州,你再好好儿玩一场,眼下我们要赶路。”
宝淳乖乖点头:“好。”
“刚刚你说。”卞持盈摸摸她脑袋:“要问我什么事,是什么事要问我?”
“啊?”宝淳仰头,手里竹蜻蜓转动不停,她眨眨眼:“玩蜻蜓,宝淳想玩蜻蜓,想问娘什么时候可以玩。”
一旁,晏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颗高高提起的心,总算是放了下去。
他怕卞持盈因为宝淳的话,想要效仿韦后,那他他还有得活吗?
不对。晏端低眸,嘲讽地想:她不会如韦后那般丧心病狂,她只会比韦后更凶残、更心狠手辣。
而他,未必会走中宗的路子。
一行人继续南下往西,不消几日便到了梁州。梁州地处长安、蜀州之间,隶属蜀州,是一方不小的城府。
冬月严寒,越往南行,雨水便越多,进梁州这日,恰好就下着雨,淅淅沥沥的,不见停,也不见涨。
卞持盈一行人于闹市大街中的一处客栈住下,客栈不算寒酸,也不算不上多上乘,但比他们在郧县住那客栈好上不少。
还是如先前一般,晏端独一人住一屋,卞持盈与宝淳住他隔壁。
或许是被卞持盈的手段镇住了,晏端这一路安分不少,别说阴阳怪气刺耳的话,就是寻常话,他也甚少张口,也不知道心里是在盘算着什么。
卞持盈懒得去睬他,她只让人将他牢牢盯紧,不给他丝毫作乱的机会。
雨连着下了几日,晏端满腔烦闷,他负手立于窗边,面无表情看着窗外雨景,俄而,他开口问道:“到了梁州这两日,卞持盈在做什么?”
晏一站在他身后:“也没怎么出门,只是昨日傍晚天晴片刻,殿下带着小殿下出去逛了一圈。”
晏端闻言,微哂,嘴角讽笑不断:“听听,什么‘殿下’、‘小殿下’?若是她听了你这话,定然要当场训你,斥责你粗心大意,忘了规矩。必要让你心甘情愿认错才是,她向来如此,刻薄冷漠。”
晏一不敢说话。
“宝淳这会儿在做什么?”晏端又问。
晏一瞥了瞥天色,迟疑道:“该是歇了响才起来。”
晏端立马去了隔壁。
他来时卞持盈不在,宝淳一个人倒在床榻上,正高高举着一本书看,闲逸俏皮,灵动活泼。
在晏端看来,却是没个正形,没有规矩。
“咳咳!”晏端见自己进屋许久,都不得她一个眼神,便故意咳了一声,试图引起其注意。
宝淳抽空往他那儿飞快瞄了一眼,敷衍道:“是爹来了啊,快坐吧,迟月姐姐上茶。”
“不必了。”晏端冷冷看了一眼迟月:“她的茶,我可不敢吃。”
迟月闻言,神色自若退至一旁,面色淡然,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晏端牙痒痒。
“你娘呢?”晏端收回目光,拂袍坐于床边的木凳上,看着宝淳,好整以暇。
宝淳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不知道,带着朝玉姐姐出去了。”
晏端拧眉:“不知道?作为儿女,理应多多关心父母,哪里能一问三不知?”
小小的宝淳叹了口气,她放下书,语重心长:“娘去做什么事,我哪里知道?爹若真是想知道,那我”
“走水了!”一道尖利刺耳的叫声骤然响起,吓得宝淳手一抖,书直直地朝脸砸来,痛得她捂着鼻子“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她揉着鼻子丢开书册,坐了起来,看向迟月:“怎么了?”
“嗯?”她茫然看向空空的屋子:“爹呢?”
迟月绷着脸,沉稳上前,弯腰抱起宝淳:“走水了,我们快走。”
一时间,此起彼伏地尖叫声、哭喊声以及咒骂声在客栈里响起,呛鼻熏眼的浓烟滚滚冒出,无孔不入。
宝淳乖巧地趴在迟月肩头,看着抱头乱窜的人们,抿起嘴来。
直到平安走出客栈,在空旷安稳的地方观望了好一会儿,迟月才将宝淳放下。
“迟月姐姐,我们的东西,都烧没了吗?”宝淳很担心。
迟月摸摸她的脑袋,看向不远处正在救火的百姓:“还在,都及时搬出来了。”
宝淳看着忙着焦头烂额的百姓,她晃了晃迟月的手:“你也去救火呀!多一个人,也是好的!”
迟月皱眉:“不可,夫人让我留下照顾你,我不能丢下你。”
“你去嘛!”宝淳噔噔噔跑去她身后推她,嘟着嘴,不高兴:“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不会乱跑的!不用担心我!”
“可是”
“哎呀没有可是!”宝淳将迟月往前推了几步,气息有些喘,眼睛却明亮璀璨,她叉着腰,气鼓鼓道:“快去呀!再不去,我要生气啦!”
迟月无奈,见火势实在逼人,她蹲下与宝淳齐平,正色叮嘱:“一定要小心。”
宝淳抱了抱她:“你也是哦。”
迟月环视一圈,这才拎着水桶,加入救火的人群中。公主身边有暗卫,她并不担心公主的安危。
迟月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妇人来到宝淳身边。
“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一位着粉衫的妇人走来,她面容和善,眉眼温润,衣着干净柔软。
她蹲在宝淳身边,好奇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里人呢?”
宝淳睁大眼打量着她,并没有搭理。
妇人丝毫不介怀,只是笑笑又说:“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儿,有些担心,不如你随我去那边树下吧,如何?”
说着她就要去牵宝淳的手。
宝淳见了,立马将手别在身后,一脸警惕。
妇人一愣,旋即讪讪收回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坏人,只是我看你一个人,不放心你。”
眼下无风,后背的树枝却簌簌作响,妇人狐疑,仰头往树上看了好几眼。
“桃桃!”晏端不知从何跑了过来,他发髻整齐,衣着整洁,看来没有被这火燎到。
不过也对,似他那般逃命速度,能被燎到也是奇了怪了。
晏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侧身挡在宝淳身前,他盯着眼前妇人,冷冷问:“你是何人?”
妇人垂眸,往后退了两步,谁知她朝晏端福了福身,扭头就走了。
晏端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须臾,他转过头来,低头看着宝淳,不悦质问:“生人同你搭话,你如何能应?不与生人搭话,这点你岂能忘了去?若是忘了,他日被人拐走了,你即使是哭哑了嗓子、叫破了天也没有理睬!”
宝淳懒得与他争辩,只蹦蹦跳跳离开,随着她的动作,发髻上的柔软雪白的绒球也一跳一跳的。
见她态度如此恶劣,晏端更是恼怒,他一把扯住宝淳:“我与你说话,你可曾听见?倘使你真被人牙子拐了去,我才不稀得救你!”
宝淳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自有我娘来救,需不着你。”
霎时,晏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看极了。
卞持盈赶来时,客栈的火势已经完全熄灭了。
“夫人那边怎么样?”迟月见她神色疲倦,便倒去一杯热水。
卞持盈接过一饮而尽,她放下杯子,用手帕擦了擦嘴:“梁州很好,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去往蜀州。”
“我听说客栈走水了。”卞持盈看向旁边啃糕点的宝淳:“可受了惊吓?”
宝淳闻言,抬起头来摇了摇:“没有。”
她嘴边还沾着糕点碎屑,看上去憨态可掬:“娘,走水时,爹跑得可快了,宝淳都迷糊呢,爹就不见了。”
卞持盈已经从迟月那儿听说了今日之事,待听了宝淳的话,她只是抬手拂去宝淳嘴边的碎屑,平静道:“不睬他就是了。”
宝淳乖乖点头,想了想,她咽下最后一块糕点问:“娘,去做什么了?”
卞持盈同她解释道:“去看看梁州有没有什么‘疑难杂症’,若有,便要‘医治’。”
宝淳似懂非懂:“那有没有呢?”
卞持盈笑:“没有。”
“我听说今日有一位奇怪的娘子,来找你说话,是不是?”卞持盈问她。
宝淳缓慢眨眨眼:“是有一个,她一直找我说话,我没有睬她,一个字也没有搭理她。”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对不住。
59暗礁险滩
◎不然,杀掉皇帝?◎
新住进的客栈略微破旧,卞持盈看着桌角陈旧的坑坑洼洼,若有所思问:“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迟月:“说是烧火的丫头打了盹儿,灶里蹦出来的火星子落在柴火上,就起了火。”
“那妇人查了没有?”她问的是接近宝淳那人。
迟月见她杯空,立马续上水:“查过了,只是寻常人家里的寡妇,并无异动。”
“她必有所求。”卞持盈看着喝水发呆的宝淳,眸光凛冽:“若不沾我们,便不必管,若是求上隔壁,更无须多管闲事。”
迟月眼皮一跳,她看着卞持盈,惊讶出声:“夫人是说……那人是打的郎君的主意?”
此话一出,她在心里迅速转了几个弯,当即便清明了。
他们一行人虽行事低调朴素,但那通身的气派,一眼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况且还有仆从随行,料想是富贵人家出来游山玩水。
在那妇人眼中,晏端年轻,皮囊不错,略有些家底,可以打一打主意。
迟月一脸复杂神色:“郎君他……怕是无福消受。”
晏端再如何,也是一国之君,环肥燕瘦的美人他见过无数,或俏丽可人、或端庄娴雅、或妩媚多姿,他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那妇人勉强称得上是清丽,恐怕入不得他的眼。
卞持盈微微一笑,她伸手拨了拨宝淳的额发:“这便与我们无关了。”
暮云四合,寒风呼啸。
翌日清晨,清点行李后,一行人准备出发蜀州。
卞持盈牵着宝淳下楼,母女二人说说笑笑,看来心情不错。
直到卞持盈看见晏端身旁的妇人,笑意微敛,宝淳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晏端搂过妇人,挺直腰板,看着卞持盈道:“敏娘既已跟了我,我便要给她个名分。”
卞持盈平静挪开目光,看向他身旁的妇人。
那妇人含羞低眉:“今后,妹妹就全仰仗姐姐关照了。”
直到上了马车,卞持盈也未置一词,宝淳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夫人。”迟月上马车来,递过一张纸。
卞持盈伸手接过,细细看来。
纸上记载了那妇人的生平底细,详尽无误。
即便详尽无误,但那妇人终究是普通百姓,就是将她生平尽数摘抄来,也不足一张纸。
胡敏敏,梁州人氏,家境贫寒,早年嫁作人妇,无子女,丈夫病故后,婆家放其回娘家过活至今。
寥寥数语,言尽此人一生。
“夫人是怀疑她居心叵测吗?”见她一直盯着那张纸,迟月忍不住出声道:“即便她是有心比天高的傲气,也不过是黄粱一梦,夫人何必在意?”
卞持盈将纸搁下,往后一靠:“恐怕不止于此。”
偏她又看不出这胡敏敏到底是何居心,只是敏锐地察觉到,此人不是简单人物。
“多派人盯着她,谨防她生事端。”
“是。”
冬日,蜀州多雨,整日阴沉暗淡。但街上还是挺热闹的,人来人往,吆五喝六,叫卖声声声入耳。
客栈里人不多,宝淳年幼喜闹,于是每每餐时,卞持盈都会带着她下楼来大堂里吃饭。
蜀州吃食口味偏重,麻辣鲜香,是卞持盈爱吃的。宝淳年纪小,肠胃禁不得这般刺激,只能吃一两口解解馋,大部分时候都吃得清淡温和。
外边儿下雨,出行不便,日子太无聊了。宝淳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客栈里的账房先生熟络了起来,正缠着人讲故事听。
卞持盈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聚精会神。
“……且说那帝江,似一团火焰,六只脚一闲!唬得众人一惊,吓得屁滚尿流,又看他四对猛翅,扇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一时不见日月,昏昏浩浩……”
账房先生将神话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活龙活现,宝淳听得认真极了。
她时不时变幻神色,一时皱着小脸惊惶万状,一时又拧紧眉头揪心万分,随着故事情节高低起伏,听见故事的主角脱险,她立马舒展眉头,长吁一口气,拍拍胸脯,作放松模样,实在是娇憨可爱-
“皇后的人在暗中盯梢,仔细行事。”胡敏敏坐在窗前,看着阴郁天色,她皱紧眉头:“她知道我们有问题?”
丫鬟阿秋道:“皇后以聪慧闻名于世,想来必定敏锐,我听说她生性多疑,一时防备我们,也是意料之中。”
胡敏敏眉头锁得更紧:“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此坐以待毙?复国大计刻不容缓,我们不能让姓晏的坐稳这江山。”
“不然……”她眼中掠过阵阵精光:“我们杀掉皇帝?”
阿秋:“不可,杀掉皇帝,不就便宜了皇后?杀掉皇帝容易,可对付皇后难上加难。”
“姓晏的坐不稳这江山。”阿秋一双眼眸生得黑黝黝的,她盯着窗外的枯树枝:“若没皇后辅佐,晏家根本坐不了这么久的江山,我们的心腹大患,是皇后。”
“传闻帝后恩爱。”胡敏敏撇撇嘴:“果真是传闻,压根一点也信不得。我看他们夫妻二人早已离心,不如……我们添一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如何?”
阿秋:“怎么添?”
“我们的心腹大患是卞持盈。”胡敏敏眼珠转得极快:“那晏家才干本事不足,不必放在心上,但……或许晏家可以当我们的一把刀,一把对付卞持盈的刀。如今他们夫妻二人离心,想来龃龉不会少,可这点龃龉也不至于让他们撕破脸皮,我们要做的,就是让皇帝对付皇后,他们斗得厉害,斗得天昏地暗,斗得两败俱伤,便是我们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
阿秋冷笑:“狂妄自大!皇帝蠢笨,如何是皇后的对手?若他斗得过皇后,也不会被压制多年!”
“急什么。”胡敏敏扶了扶鬓边的珠钗,眉目带笑:“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皇帝不行,这不是还有我们吗?你我二人蛰伏多年,读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事?且还比皇后年长,难不成,我们合力还斗不过她?”
阿秋缓慢转动眼眸,盯着她:“你我刚攀上皇帝,要怎么斗?我看此时不宜出手,明哲保身为妙。”
胡敏敏掩唇一笑:“这点我是知道的,但是明哲保身之时,或许可以谋划谋划,好在将来,能够一击致命。”
阿秋扶着窗框慢慢坐下,她眉目忽然染上哀戚:“白驹过隙,窗间过马,虽生为人,犹死之时,没想到这一眨眼,新朝都快四年了。”
胡敏敏敛了神色看她,良久,才低声道:“复国大业,一定会成功的,到那时,就还是锦衣玉食的县主,而非……躲躲藏藏的平民百姓。”
“也多亏是个县主。”阿秋凉凉一笑:“封地山高路远,名号不显,泯然众人矣,才会逃过一劫,如今虽躲藏为草民,但也留得一条性命,等他日东山再起,县主未必就是县主了。”
“不管如何。”她打起精神来,眉目顿显锋利,英姿勃发:“这条路,虽艰难险阻,但我不会放弃,我也相信,这普天之下,一定会有人,同你我这般,心系前朝大业。”
“帝后有个女儿。”胡敏敏目光落在虚处,思索道:“原先我以为可以从她入手,所以才放了那一把火引他们出来,却没想到,她是个警惕的。”
阿秋:“即便她不是个警惕的人儿,你也没机会入手。”
胡敏敏一愣:“何故?”
“尊贵为公主,身边必有暗卫保护,你以为能做什么?”阿秋继续道:“那日我站在你不远处,看你接近她时,身后的树无风而动。”
“原来你也发现了。”胡敏敏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忽然她惊讶道:“你是说……暗卫藏身树中?”
院子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阿秋起身来,敛眉垂眸,做尽仆从模样:“若你当时莽撞出手,或许性命不保。”
屋外传来动静,下一刻,晏端推门而入,胡敏敏下意识起身来,听见阿秋的话,落了一身的冷汗。
“在聊什么?”晏端笑着走近:“要不要出去逛逛?我看这蜀州倒是不比梁州,热闹许多。”
胡敏敏伸手抱着他的臂膀,柔声道:“我们也是这么说呢,蜀州太大了,也太热闹了,梁州简直比不得。只是蜀州总是阴雨绵绵,出去做什么呢?没什么趣事儿。”
晏端搂过她纤细的腰身,瞥了一眼阿秋:“出去看看戏,吃吃茶,再听听书,不也是一番乐趣?”
“郎君说得也有道理。”胡敏敏依偎在他怀中,娇柔问道:“可要叫上姐姐一起?我看姐姐在这客栈里,也是无聊得紧。”
晏端神色淡淡:“不必,她有的是乐子寻,叫上她做什么?怕是会扰了她找乐子的雅兴。”
他低头,轻轻掐了掐胡敏敏的脸蛋儿,勾唇一笑:“有你作陪,已是极好。”
胡敏敏娇笑一声,埋在他怀中,作娇媚状。
楼下。
卞持盈看着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男人,几番思量,还是起身朝其走去。
【作者有话说】
俺来了!久等了!
60挑唇料嘴
◎我呸!真是不要脸!◎
男人自顾自喝着酒,对面有人落座,他眼皮动也未动,只是闷着脑袋喝酒。
观其外貌,大概有三四十岁左右,一张面容饱经风霜,眉眼像是挂在枝头风干的枝桠,干枯涩然。
卞持盈听说过他,是蜀州小有名气的匠人,叫罗平。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她的目光太灼人,罗平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她,少顷,扯扯嘴角问:“娘子是要打什么东西?若是要,找我做什么?找裘家去罢!”
“裘家?没听说过。”
“裘家你……你都不知道。”罗平眸光迷离,他嘴角含着嘲讽的笑:“那可是蜀州鼎鼎有名的匠门!”
卞持盈看着他:“那是你的手艺好,还是裘家的手艺好?”
罗平抓着酒壶,面侧一方,望着虚处喃喃细语:“我……裘家……裘家……裘……”
他骤然淌下热泪来,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声音哽咽,再说不出话来。
卞持盈抿着唇看他。
“娘子、娘子。”客栈小二注意着这边动静,忍不住上前来,叫走了卞持盈。
卞持盈在另一桌坐下,她看了一眼兀自流泪的男人,看向小二:“他这是怎么了?”
自打她入住客栈,每日见这男人在那张桌上喝酒浇愁,她只听说他是有点名气的工匠,别的,就不清楚了。
小二叹口气,将布搭子甩在膀上:“娘子是要打东西?若真要打东西,还是去寻裘家吧。”
“何故?”卞持盈不解:“罗番匠不是手艺不错吗?不能寻他打东西?”
小二两手一摊:“没有办法的事,蜀州的所有番匠,都归裘家管,不管服不服管,裘家都管定了,番匠打出来的东西,都必须刻上裘家的名号,以裘家的名头打造。”
卞持盈蹙眉:“裘家是何方神圣?竟如此霸道,这不是冒领旁人功劳吗?”
“是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小二哀哀叹口气:“裘家是番匠大族,是蜀州出了名的,普通番匠单枪匹马,胳膊如何能扭得过大腿?”
“就没人管管吗?”卞持盈问。
小二:“谁管?谁敢得罪裘家?裘家一声令下,蜀州的番匠都不敢接活打东西了,哪个敢得罪裘家唷!”
外头下起了雨,罗平早早离去,但他寂寥沧桑的背影还刻在卞持盈脑海中。
迟月在一旁坐下:“夫人要管此事吗?若是夫人出马,裘家必会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此举治标不治本,除却蜀州,想必其他州县也有这样的恶行。”卞持盈抱臂而坐:“不过我已经想到了一条针对工匠的法子。”
此时正落雨,大堂人少,只有另一侧坐了一桌客人,他们正把酒言欢,声音与外头的雨声和谐并进。
“先前让你记下的事,可还记得?”卞持盈问迟月。
迟月一愣,脑子飞快转动:“是郧县的事吗?我记得,夫人说过,待回长安,颁布新的律法,不管是否是夫妻,只要殴打他人,视情节严重程度依律处置。”
卞持盈颔首:“眼下还有一条,新增匠户,工匠编入户籍,将其名姓刻在作物上,强行占领他人作物者,以寻衅滋事罪处置。”
“如今两件事了,你替我记下。”
“是。”-
下午没有落雨,只有微弱的阳光淡淡地洒在地上,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身上冷冰冰的,只想躲在家里烤炉子。
客栈掌柜很是舍得,在客栈大堂烧了好几个炉子,暖烘烘的。
卞持盈正和迟月、朝玉,还有客栈的账房先生打叶子牌。
账房先生是位有点年纪的老先生,他两鬓微白,身子微佝,但是精神很好。
“乖乖。”他用狐疑地眼光扫向对面:“你居然这么厉害,我都打不赢你。”
接着他又看向左右两边,狐疑更深:“是不是你们两个,帮你们夫人作弊了?不然她啷个打得赢我?”
迟月憋笑:“我家夫人可厉害了,谁都打不过她。”
朝玉点点头。
卞持盈但笑不语,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不打了不打了。”账房先生摆摆手:“我年纪大了,玩不过、玩不过。”
迟月叫来小二一起玩。
小二是位年纪不大的少年,机灵得很。
四人很快开了一把新的叶子牌。
宝淳在后院和厨娘玩够了,跑到大堂来,缠着账房先生要他继续讲故事。
她模样雪白娇憨,撒起娇来几乎无人能敌。
账房先生在她的撒娇攻势下立马败倒,牵着她去旁边坐下,开始给她讲故事。
卞持盈瞥了一眼,见宝淳扎着和以往不一样的发髻,头上还有没见过的发饰。
她嘴角微弯,垂眸看着手中的牌想:这大抵是厨娘给宝淳扎的新样式。
“这是在打叶子牌吗?”胡敏敏从楼上下来,带着阿秋站在桌边,言笑晏晏。
朝玉见她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而迟月神色未变。
小二没有察觉到底下的暗潮涌动:“对啊,娘子会打吗?”
“会一些。”胡敏敏抿嘴一笑,她探头看了看小二手上的牌,伸出纤纤玉指:“这个。”
“娘子没和郎君出去逛逛吗?”朝玉侧头看向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抵触神色。
胡敏敏视若无睹,只是笑:“郎君说他要睡一会儿,我闲来无事,便想着下楼看看,没想到你们在打叶子牌。”
朝玉冷淡应了一声,遂不再搭话。
恰好一轮结束,卞持盈展臂扶桌,抬头看向胡敏敏,勾唇一笑:“要不要一起玩?”
朝玉错愕,迟月挑眉。
小二站了起来,挠挠头:“那你们耍,我去忙活了。”
衣袖被人暗暗拽动,胡敏敏兀自咬紧后槽牙,须臾,她对上卞持盈琥珀似的眸珠,牙关一松,莞尔:“好啊,那我来讨教讨教。”
说罢,她拂泡落座,背脊停得直直的。
“我该怎么称呼你?”卞持盈问。
胡敏敏:“姐姐叫我敏娘吧。”
卞持盈颔首,倏地,她突然抬眸看向胡敏敏身后的阿秋,眸光凛冽肃杀:“这位呢?”
胡敏敏当即汗毛倒竖,她手心被汗濡湿,镇定自若道:“她叫阿秋,姐姐若是想使唤她,随意即可。”
“这恐怕不妥。”卞持盈垂眸轻笑:“你的人,我哪里能随意使唤。”
胡敏敏但笑不语。
桌上的气氛很诡异,朝玉神经紧绷,迟月也不知何时抿平了唇角。
胡敏敏不复方才的松弛有度,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似乎也有一些紧绷。
这张方桌上,只有卞持盈神色自若,她专注地玩着叶子牌,貌似什么也没察觉。
一局毕,胡敏敏一脸心服口服:“姐姐真是厉害,妹妹甘拜下风。”
朝玉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斜着眼看人,面上讽意不断:“你比我家夫人大好几岁,一把年纪了,一口一个‘姐姐妹妹’,也不臊得慌!”
阿秋粗鄙地翻了个白眼,抢先开口:“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按礼法来也有错了?夫人先进门,自然是姐姐,我们娘子是后来的,自然是妹妹,你这人,真是无理取闹,毫不讲理!”
“你怎么说话的!”朝玉拍桌而起,勃然大怒,她指着阿秋的鼻子大骂:“哪里来的碎怂玩意,也敢在我头上撒野!”
胡敏敏皱眉,转头训斥:“阿秋,不得无礼。”
阿秋气得一张脸通红,她听见训斥,遂不敢再开口了,只是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阿羽,你也少说两句。”卞持盈看着朝玉,不紧不慢地开口:“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竟是这样大的气性。”
朝玉瞪着阿秋,咬牙切齿:“是啊,我这个人,向来待人和善,却没想到有今日这一遭。”
“不过也多亏了敏娘子。”她目光前移,落在胡敏敏身上,凉凉一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教出这样的狗东西来,真是丢人现眼,不敢恭维。”
胡敏敏搁在桌上的手霎时收紧来,她绷紧下颚,眉目沉沉看向卞持盈:“姐姐,你的人好像对我们有很大的成见,不知道我们主仆二人是何时得罪了姐姐,还请姐姐示下明言。”
“这是什么话。”卞持盈笑着拨了拨茶壶盖儿:“我跟你们认识不过几日,说的话更是寥寥数语,哪里谈得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夫人,既是没有得罪,便请您好好管一管您的人,那些龌龊腌臜的话,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对我们说出口,我们自问安分守己,哪曾想,今日才出门,便有这么一遭,真真是无妄之灾。”
阿秋眼眶红红的,声量偏高,引来大堂不少人的注意。
那些吃茶吹牛的男人也不继续了,他们嗑着瓜子儿,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听得一个比一个认真。
外边儿下起了雨,客栈大堂里却是很安静,只有卞持盈那一桌的争吵声清晰朗朗。
朝玉冷笑,走到她跟前:“安分守己?这话你也说得出来?是谁恬不知耻、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们郎君?是谁大半夜衣衫不整地敲响郎君的房门?*是谁还没有进门就‘姐姐妹妹’地叫来叫去?我呸!真是不要脸!”
说完这话,她还朝阿秋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自二月以来,三次元生活意外频发,搞得我心力交瘁,没有心思写稿,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本书不会坑的,只是更得慢一些。
虽然但是,还是对不住一直支持我的读者朋友们,真诚向你们道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