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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屿 何处听雨 17857 字 8天前

“你、要不要、去沙滩、离、海、更近……”嘉屿问她。

“不要,我可不想再踩一脚沙子。”她说,“这里也挺好的。”

“嗯……”

“我可不是为了陪你,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就算你去沙滩我也不奉陪,我就待在木栈道上。”

“嗯。”

远处的天空一点一点呈现出橙红,海水还是黑漆漆的,淡淡的晨雾散去,海水慢慢变蓝。随着太阳跃出海平面,海水也如被注入了熔化的铁水,一片金红潋滟。

“云笙,今天的太阳、就是、为你、升起的……”

难得他一句话说得很清楚。

云笙微怔地看向嘉屿,他此刻的瞳仁被霞光染得亮亮的。

“困了,回去睡觉。”她打了个哈欠。

“嗯。”嘉屿点头。

“还是先去餐厅吧,时间也差不多了,不想一会再特意为了早饭起来了。”

“嗯。”

“你在敷衍我?”云笙挑衅地看着他。

嘉屿拿手挡住半边脸:“天、亮了,我说话、丑,看太、清……你会、厌……”

“这次我许你说——去餐厅吃饭还是回房?”

“你、比较、饿,还是、困?”他一脸认真地询问。

“算了,先回趟房间吧。”她说,“我穿成这样也不合适,而且,你还光着脚呢!”

云笙半夜是直接没换睡衣就出门的。

嘉屿不出意料地毫无异议。

他们换完衣服,早餐厅也才刚开。来这里度假的客人很少会那么早就吃早餐,因此餐厅里人不多。

“你坐着吧,我去给你拿吃的。”云笙道。

嘉屿点头,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待。

“口罩可以拿掉了。”云笙道。

“等、吃饭、再拿……”他头更低了。

“随便你。”

云笙先是拿了一些杂粮、煎蛋、面包片之类的回座位。又去煮面的地方要求下了两碗面。

“你的没放辣和葱花。”她把其中一碗面放到嘉屿面前。

“你、记得、我、口味?”

“有什么稀奇?你不是也记得我的吗?”

“可、我、在外面、吃面、会嗬咳、很邋遢……”他甚至还没摘掉口罩。

“行,那你别吃。”云笙的口吻一听就是说反话。

嘉屿忙道:“我、吃啊,别气……”

说着,他摘下口罩,用自带的助食筷捞面,虽然姿势别扭,也不太敢吸溜面条,只敢小口咬断面条,吃得小心翼翼,但总算是把一碗面都吃完了。

放下筷子,他的手明显抽筋了,连从纸巾夹里抽纸巾的手指都不听使唤地胡乱翘起,就是不能并拢夹起薄薄的一张纸。

他越力不从心就越紧张,脑袋偏到一侧,肩膀一拱一拱的,撅起的嘴唇油得发亮,下巴上弹到的酱油汤水也快凝固了。云笙有些看不下去,干脆抽了张纸,用力地在他嘴唇和唇周一圈抹了一把。

嘉屿自觉地戴上了口罩。

“我拿了那么多,是准备我们两个人吃的。”

“唔、唔饱了……”

“你不就是觉得自己吃相难看吗?”云笙说,“可是浪费更可耻!”

嘉屿似乎接受了她的说法,再一次扯掉了口罩。

“对噗噗……起,唔、我应、应该额外、预定、行、行政酒廊……”嘉屿抱歉地说,“呃、我、很少、住酒店,噗、不太熟悉、这方面、细、细节,听说过一些但……还是、忘记、问这里、有没有、这、这个、服务。我们等一下,去咨询、前台……”

“好。”云笙点头。

通过咨询,得知他们预定的虽然是无障碍房而并非是行政套房,但即便如此,如果愿意额外付费也可享用行政酒廊的服务。

行政酒廊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是点餐制、二是客人少,对于嘉屿的情况来说都是很合适的,除此之外,每天晚上还有happyhour,虽然菜品不如普通餐厅那般丰富,但主食、海鲜、肉类、小吃、饮品都有,如果不想叫送餐服务或者去其它餐厅,简单应对一餐业绰绰有余,听完介绍后嘉屿立马就订上了。

饭后回到房间,云笙问嘉屿今天有什么打算,嘉屿道,他上午要和出版社对接一些工作,下去打算去健身房锻炼。

云笙听了竟然有些莫名失望:“你是度蜜月来的还是工作来的?”

嘉屿道:“呃……我、我以为、你、自己、活动、更啊、自、自在……”

“那倒也是!”云笙道,“我下午打算去玩摩托艇,你也玩不了吧。”

“嗯,你注意、安全就好。”他说,“可以、哈啊啊……航拍吗?”

“你想看?”

“可以、的话……”

“好啊。”她爽快地答应了,转而又问,“你一个人健身,可以?”

“嗯,我只做、一、一部分、能做的、项目……”

云笙知道他有健身的习惯,只是对他来说更重要的目的是拉伸肌肉、防止身体僵化,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病了一场,又是高烧又是肺炎的,十来天没有健身,等病好了之后,肢体明显变得更僵硬了,又花了好久才调整过来。

“好吧,那我们就各玩各的吧。”见他眼中一副似乎还有疑问却不太敢开口的模样,她问,“还有事?”

“午饭、一起吃?”他甚至不敢直视她。

“可以,”她说,“晚饭也是,明天也是,所以不用再问了,烦!”

没等他点头,云笙推门回了自己卧室,倒头补觉,竟然很快睡熟了。

嘉屿却做起梦来。

梦里,在那栋小学的教学楼前,小小的云笙撑开一把粉红色的伞,和他一起从轮椅坡道下来。

世界好像是一部无声电影:雨珠从伞面沿着伞骨滚落、她说话时的白气,远远近近的雨幕……

她蓦然扭过脸看向他,还冲着他笑,一霎那在他的世界里划出一道彩虹。

他想回以笑容,肌肉却一下不受控,唇瓣撅得紧紧的。他又急又愧,无助红眼。

她却温柔地眨巴着眼,笑道:“你撅起嘴是想亲亲我吗?”

“噗、噗……”他摇颤着脑袋,努力张开嘴否认,却只是绝望地鼓起了腮帮,像一只嘴巴里塞满食物的仓鼠。

云笙没有半点嫌弃地拿手指堵住了他的唇瓣,笑得没心没肺:“好了好了,逗你呢!”

他的唇渐渐放松下来,脸却更红了。

即便是很多年以后的梦中,他仍然记得那时她的手指淡淡的香味。

——是女孩子的味道。

第27章 海边疗愈音乐会“就让我们各取所需,……

第二天,云笙从海滩玩好摩托艇回房时,嘉屿也刚好从健身房回来。一看他就是刚进门不久,头发上还冒着湿热的气息,皮肤红红的,甚至还没有换衣服,身上穿着的仍是运动背心。

看到她闯入,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紧张:“你、你找呃、我?”

嘉屿的话让她也是一愣。是啊,自己怎么第一时间跑他这里来了。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好像她也没什么必要一回来就到嘉屿房间吧?

想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只能随便扯一个:

“不是要你说的要看我玩项目的视频吗?”她凶巴巴地回道,“我怕忘记,先给你!”

“你真、肯?手机、发我。”嘉屿的眼中满是期待。他们婚前就有彼此的微信,婚后虽然从没有再上线沟通过,但云笙并没有把他拉黑删除。

“我懒得发!我让工作人员刻盘里了,你爱要不要!”

“咿啊……要嗬啊……”嘉屿果然急了,声音颤抖发尖,手也不由自主伸向前。

云笙轻飘飘地把u盘扔到了他房间的书桌上。

“谢谢呃嗬!对啊噗、起,噗啊不能、卜诶诶啊……陪你、唔啊玩……”嘉屿愧疚地看向她。

“谁管你去不去?你不去才好呢!你不知道那些摩托艇教练身材有多好!你要是去了才丢人!”云笙故意拿话气他,却不自觉地多打量了他两眼。奇怪,她竟然以前不曾留意过,嘉屿这个残废的上半身身材也蛮不错的,腰腹没有什么赘肉,手臂肌肉线条很漂亮,脖子也很修长,肤色稍浅,却是细腻的玉色,并不是病态的惨白,微微汗湿的背心领口贴合着锁骨,竟然还有种雕像般的美感。

嘉屿在她的注视下却显然自卑了,掉转轮椅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口罩蒙住了脸。

“你干嘛?”见他突然背对自己,云笙莫名生气。

嘉屿把轮椅重新转回来,一只手还往上拉扯了一下鼻梁位置的口罩:“健身、哒哒、戴口罩、喘啊、喘不咕咕哦……过气。噗噗、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哦哦、回来,刚、忘记、马上、戴了……”

云笙看着他蓬勃的胸腔在黑色背心下起伏,一双眼睛扑闪着、仓促地望向自己,又迅速低下头,一滴汗水沿着他的侧脸

滴落到了刀刻般的锁骨窝上……她的心里仿佛升起一波奇异的浪,随后剧烈地翻涌,虽未越过高墙,却有零星几朵水花飞溅,坠入了未知的地点……

云笙烦躁道:“戴什么戴!你应该先去洗澡!一身汗穿成这样……咳,赶紧换一身吧!我也去洗澡了,今天外面好晒!”她推开连通门,回了自己房间。

打开花洒,她却发了好一会呆,过了好久才进去淋浴。

温水流过头顶的时候,她闭上眼睛,眼前竟然浮现出池嘉屿穿着健身背心坐在轮椅上的模样。

——一定是池嘉屿戴着口罩遮住了经常表情狰狞的下半张脸,才显得他的长相不那么可怖的!她不否认,他的眼睛还挺好看,看着她的时候,温顺又深情!但那又怎样,只要说上不超过五个字他那诡异的唇周活动就会出卖他是个残废的事实!至于身材……呵!自己一定是太久没碰男人了,连一个残废的男人都会引起她的本能!他的手臂线条是因为长年累月的力量训练很美,但其实连简单精准的日常动作都做得很吃力,而那两条腿一看更是肌肉萎缩的病态,她怎么可能对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感兴趣!

晚餐前嘉屿换上了一件酒红色Polo衫,碳黑色长裤,胡子也似乎用心刮过,头发还稍稍吹了一下,带着蓬松又光泽的质感。不知道是不是刚运动完又洗完澡的关系,整个人显得气色很好。

云笙的目光不过多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他却被看得心虚,手指揪了揪自己的衣服,紧张兮兮地问她自己是否哪里不得体。

“很少看你穿红色系的衣服。”

“呃、丑?”他的衣服下摆被揪出一个小球,“唔、唔马上、换……”

“不用,都一样。”

“也、也是嗬啊……”他垂下脸,声音自卑低落。

“你可以自己刮胡子和吹头发?”她胡乱问了一句。

“可、可以啊,电、电动的……”

“哦。”她随口应了句。

出门前他又戴上了口罩,云笙有一瞬间想阻止,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吃过晚餐,等电梯的时候看到滚动的宣传海报,原来今晚在酒店私人沙滩有一场手碟疗愈音乐会。

显然嘉屿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落点,抬头仰望她,轻声道:“好像、咿咿、已经开啊、始了,你、去吧。我、自己、可以回啊……”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

“你、喜欢、手碟,学、学了很久,哒哒啊、大学、艺术节呃呃、还哔啊、表演过……”他低下头。

电梯到了,嘉屿正要一个人进去,却被云笙拦住了。

“你、你干嘛?”嘉屿不解地看向他。

她挑衅地俯视他:“我猜你没有把话说完,其实你记得的不只是那些,还有我和嘉峻的空灵鼓合作,还有我们去树林露营那次,我握着他的手一起弹奏手碟,对吧?”

“我、记得、又、有什么、关啊系……”

“是和你没关系。”她说,“但我今天不想一个人去听演奏。”

他抬眸,眼里含着难以置信的泪水。

“可唔唔……”一颗眼泪落到了他的口罩上。

“电梯来了!”云笙走了进去,冷着脸按住门等他的轮椅进入。

沙滩上的手碟音乐会已经开始了。这片海滩是日出的方向,看不到日落,但暮色依旧令人沉醉,已经过了太阳西坠的时刻,海水是带着柔光的粉蓝色。

人群聚集的地方,手碟声悠扬流淌。浪声相和、海鸟为伴,一男一女两位年轻的手碟演奏者坐在岸边礁石上,四手飞扬,画面极其美好,音色更是美妙。

许是见到嘉屿的轮椅,大多数客人还是很有素质地让开了一条道,让嘉屿和云笙得以在前排欣赏这场音乐会。来沙滩前嘉屿已经换上了酒店提供的沙滩轮椅,见他自己推得吃力,云笙难得好心情地帮忙推,搞得他一脸受宠若惊。

演奏结束前,表演者提议在场的观众有没有兴趣参与到即兴创作里,与音乐家和奏一曲。

嘉屿下意识地看了云笙一眼,却也不敢说话。

“你想我去?”她问。

他摇头,又点头。

云笙跨前一步,大大方方地来到了原本女演奏者的手碟前。

不知为何,她今日也有些技痒。小时候学过好些才艺,坚持到至今的好像也只剩下了手碟,但也已经好几个月不碰了。

她生来节奏感很好,没几个音之后很快便和另一名专业演奏者配合得天衣无缝。天色渐渐暗去,心情随着音乐和涛声变得平静,三分钟的演奏结束后,她的手离开了手碟,在平坦的礁石上站起身,曳着白色的裙摆走向沙滩,而抬眸迎接她的是嘉屿的眼睛。

他就在礁石下等待着她走下来。

“你怎么……”她有些疑惑。

他顿时紧张起来:“噗噗、不知、不觉、唔唔、靠啊、靠近你,太哈啊、好听、你也、嗬呃呃、好美……”说着便要将轮椅后退。

演出结束,加上天色暗得很快,围观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整个沙滩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客人。

云笙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轮椅把手:“急什么?一起走。”

“真、真的啵啵、不要紧吗?”

“你指什么?”

“和呃呃、残废、在一起……丢啊、人……”

“那怎么办?要不离婚?”

“也、可……”

“什么时候我受不了了,会通知你的,轮不到你替我做主。”

“嗯。”

“你昨天说什么鬼话来着?——哦,好像是说有我这样的太太你现在舍不得死了是不是?”

“嗯。”

“没我之前你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活得、一点、也不啊、好……”

“那就继续不好地活着吧。”她说,“哪怕没我,活着就是活着,做你的翻译家、做你的投资人,做个家缠万贯的废物也好!反正不许拿我当借口寻死觅活!我可不要对你的人生负责。”

“嗬啊啊,好唔唔……”嘉屿点头应允,虽然戴着口罩,但也看得出来他的口唇又撅紧了,高高翘起到把口罩顶出了一个弧度。双手也不听使唤地乱动,连轮椅也彻底推不动了。

云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歪歪扭扭地坐在轮椅里,蓦然想起他刚刚的那句“活得一点也不好”,不禁摇头叹息。

他还在试图转动轮圈,她看不下去,直接制止道:“别费力了,我来。”

他颤巍巍地仰起头,红着眼看向她,戴着口罩也难掩悲伤自责。

“坐好。”她轻声说。

他流下泪,一卡一卡地垂下头,又一卡一卡地扭过身去。

“云笙,对、对不起……”嘉屿闷声道,“唔、太呃啊、自私了……”

“我也有所求。”她说,“就让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好了。”

第28章 酸奶杯和贵腐酒“你吃太慢了,我喂你……

往后的几天,云笙和嘉屿每日的生活都很规律:早上八点半左右一起去吃早餐,随后各自回房间对着电脑工作。中午到饭点了,云笙会隔着中间的连通门敲几下,提醒嘉屿准备去吃饭,晚餐亦如是。而下午,嘉屿会一个人去健身房,云笙则是大部分时间都去海边餐吧小坐。

偶尔有一回她不知怎的一时兴起,也随他一起去了健身房。看着他一连做了十组二十公斤的史密斯卧推,她难掩惊讶之色。

“唔、是……啵是、嗬嗯嗯、丑?”坐在泡沫轴按摩放松肌肉时,嘉屿和她视线相撞,瞬间别过脸去,轻轻问道。

“就、也没想到你其实还……蛮厉害的!”她抓住自己的马尾辫,略显尴尬地道。

“呃、也、噗噗、不是一开始、就行的,练呃啊、很久了……”他看上去有些开心,脸红了起来。

“好奇怪,明明还看上去肢体蛮有力量的,怎么就不能走也做不了精细动作了呢?”她忍不住嘟哝道。

“对嗬呃呃……不起……”他看上去以为她是在埋怨他。

“我也知道这是一种病啦,就是……觉得……”她突然组织不好语言,心里一乱就凶道,“反正残废的又不是我,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说完,就扔下他跑出健身房了。

这之后,她再没陪他去过健身房。

转眼这所谓的“蜜月之旅”也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云笙接了个工作,是去给长期合作的连锁餐厅“万玉”拍摄新菜。拍摄地点是在餐厅的一家新分店,离心悦湾度假村大概有一小时车程。

出发当天午餐时,她才和嘉屿说了这件事。

嘉屿问她需不需要家里派车接送,云笙回道,甲方公司会安排接送,何况拍摄地点离酒店也不远,自己打车也不是不行。

嘉屿便不再多话,只是神情有些落寞。

云笙道:“你一个人可以吧?”

嘉屿点头:“可啊……”

“有事就叫服务员帮忙,不要不好意思。”

他点点头:“你、几点、回啊?”

“是合作一年多的老客户,今天他们新店试营业,应该会留我们吃晚饭,我也不好推脱,可能需要应酬一下。”

“酒、啵啵、啵要……”嘉屿满眼担心地看向她,嘴唇不听使唤地卷起,想嘱咐的话都说不完整。

“想劝我不要喝酒?放心吧,我自己酒量差,我也知道。”她忽然用指尖划了划他嘟起的双唇,戏谑道,“难不成我还能指望叫你过来替我挡酒?我自己不照顾好自己,还能指望你?”

“唔唔、知啊、弗弗、废……指哇、望噗噗上……呃……”幸亏他手中的勺是有固定带扣住手掌的,不然此刻乱舞的胳膊和张开的五指已经让餐具飞出去了。

“需要帮忙吗?先生?”行政早晨厅的服务生已经留意到了客人的异样。

嘉屿见人靠近,肢体愈加紧张,除了摇头晃脑,四肢乱颤,已经说不出话来,脸上涨得通红,先是嘴巴紧闭,跟着像是唇周肌肉一下松弛了,嘴一张,舌头耷拉了出来。

“没事,我来就好。”云笙替他取下下了手上套着的腕带汤匙,顺便轻轻按住了他异动的手臂。

“云呃呃……噗、不吃了……我回房……你去、忙……”他努力搅动着舌头,吃力地吐出一句话。

很奇怪,她刚才说不能指望嘉屿替自己挡酒的话确实是想故意气他,但看到他真的被自己的话戳中痛脚后,她的心情并没有那么痛快。

“我没有那么赶时间,车还没有到。”她看了一眼他盘中的食物。“我讨厌浪费,陪你吃完再走。”

“嗬啊啊。”嘉屿的手指痉挛得根本握不住酒店的餐叉,“麻啊啊、烦你、我要、我,自己的、勺……”

云笙并没有把他的专用汤匙递给他:“你吃太慢了,我喂你。”说着,便舀了一小勺燕麦酸奶杯里的酸奶,送到他的唇边。

“云……”嘉屿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随即脸红着偏过头,“大啊、大庭、广众哦啊,给、给你丢啊……人。”

“快吃。”她面无表情,声线也很冷淡,“没人有兴趣看你。”

嘉屿低头,抿住了甜品勺。

抬眸,他眼中隐隐含光,一副受宠若惊又自卑愧疚的神情,下嘴唇连带下巴抖了抖,将哭未哭的可怜样。

云笙不自觉地轻叹一声,又接连喂了他几口。

他吃东西的样子乖巧中透着不安。像一只怀着心事的小兔子。云笙忽然觉得他嘴唇上的淡淡奶渍也有些可爱,用餐巾为他擦拭的时候,力道也不由温柔了几分。

喝完酸奶,嘉屿的肢体放松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肌肉紧绷了。

云笙这才替他套好了带腕带的餐具:“你自己来吧。”

“嗯。”嘉屿低头,慢慢用餐。

云笙边吃边观察他吃饭的样子,其实不出什么呛咳之类意外的时候,他的吃相其实挺斯文的。而且在吃容易嘣到酱汁的食物时,习惯性地经常会用餐巾挡住嘴,尽量不让外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是、是不是我、吃东西、恶嗬啊……心,影响、你了?”他不安地问,手上挡住嘴唇的纸巾都开始抖了起来。

“不是。”她说的是实话,“只是想到很久没开工了,有点忐忑。”

“我、看啊嗬、看过你、拍哎哎……照片,你、没问呃呃、题的。”嘉屿鼓励道,“加、油呃!”

她轻嗯了一声,喝了一口西柚汁。

饭后,她和他一起回了房间,随后换衣服、化妆。

出门前她去嘉屿房间打了个招呼,嘉屿见她过来,倒是一脸意外。

“要、走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虽然作为摄影师,穿着仍以休闲方便为主,但看得出来她仍然是经过打扮的,发型是用葡萄酒红色真丝大肠圈扎起的低丸子头,斜戴一顶牛仔画家帽,耳垂点缀着玫瑰金圈圈耳钉,唇膏颜色是带点橘色系的雾霾感红棕色,整个人看上去复古又俏丽。

云笙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傻瓜,她当然读得出嘉屿眼中的迷恋。但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在和他谈婚论嫁以前她竟然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有男女方面的感情。

云笙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想要去他面前现个身,明明说好了互不相扰,她似乎也没有和他报备行程的义务,如今跟他说的实在已经太多了。

接她的车发来消息说快到大堂了,她来不及分析自己的心理,只匆匆说了句:“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是说遇到非打不可的急事的话。”

“我不会、给、给你找呃呃、麻烦的……”他说,“下、下午我哪也、噗噗、噗去……”嘉屿结结巴巴地说。

“嗯,走了!”她看了他一眼,推门而出。

她按照约定时间准时到了大堂,坐上甲方公司派来的车。而黎燕辰和摄影助理比她过去的距离远,已经提前带着摄影和食物造型工具装备从家里出发,预备一会和她在拍摄的餐厅汇合了。

拍摄地位于心悦湾度假村和云笙公司所在城市的中间点。黎燕辰和她几乎是同时到的到达的。厨师还没有完全准备好餐品,在这过程中。黎燕辰也进入后厨做一些前期的食物造型工作。云笙便先拍摄了一些餐厅的环境图,随后便和摄影助理一同布置灯光背景。

和餐厅老板寒暄一阵后,云笙试拍了一道冷菜,分别是几种拍摄风格背景供选择,待老板敲定风格后,厨房也出餐完毕,黎燕辰开始精修食物造型、摆盘,两人配合默契,很顺利地完成了拍摄。

不出所料,“万玉”的老板万旭在拍摄结束后请她和团队留下用餐。

万旭四十来岁,外形普通,但所幸没有发福,身高也过得去,只要发型一收拾、正装一穿,看上去倒也俨然一副成功商人的标准形象。

万旭出手大方,对拍摄方面的专业工作也甚少插手,云笙与他合作一年来总体愉快。但那些在商场浸染的臭毛病他未能免俗,所谓贪杯好色之事,也偶有传闻。云笙和黎燕辰过去和他吃过几顿饭,知他是个喜欢劝酒、说说带色笑话的主,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太过分的举动。对于酒桌上的女士们背着人偷偷倒酒、或者转身就去卫生间催吐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图酒桌上给足他面子,倒也不十分为难人。

因此,云笙虽然讨厌酒桌文化,却也不怵与这位万总应酬。这一次受邀共进晚餐,她依旧爽快应下了。

原本万总请的是今天的拍摄团队一同用餐,但黎燕辰说家里安排了相亲,这次就抱歉不能参加了。摄影助理是个刚刚毕业的小女生,一脸为难不太想留下的样子,云笙表示理解,便让她们开车先回去了。

万旭特意开了一瓶贵腐酒佐餐。云笙不太懂酒,喝着这酒入口甜甜的,还挺好喝,以为度数不高,便也没偷偷吐掉,不知不觉干了两杯。

但她很快发现酒精上头了,心知不妙,万旭再倒第三杯的时候,便坚决不肯再喝了。

万旭也未勉强。结束用餐后,万旭扶她一起上了自己的车后排,让司机先送她回酒店。

虽有酒精作用,但云笙脑子大半还是清醒的,心里隐隐害怕,原想拒绝上车,无奈身子却发软。

和万旭坐在汽车后排的时候,她全程抱臂,一副防御姿态,暗自祈祷能快点到酒店。所幸万旭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酒劲一路未散,下车时她根本站不稳。万旭将她扶进大堂,并且问了她的房间号

码。

她甩甩头,灵机一动,报了隔壁嘉屿的房号。

第29章 危墙之下“残废的、男啊呃、人,也是……

出了电梯,拐进客房楼层的走廊,云笙下意识地拉扯了一下衣衫,用指尖理了理头发——还好,自己的样子应该还不是很狼狈。

因为嘉屿身体情况特殊,办入住的时候她就多拿了一张他房间的卡在手上备用。进电梯时按楼层时便要刷卡,她那时就把房卡从包里拿了出来。但此刻到了房门口,她反而选择了按门铃。

万旭一愣:“房里有人?”揽住她腰肢的臂弯松了几分。

云笙头虽晕乎乎的,但脑袋并不糊涂,只是装疯卖傻地冲他笑笑,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后略低下身,退了一步,把脸对准那个轮椅身高的猫眼招了招手。

门开了。嘉屿扬起头,和万旭面面相觑一秒后,伸手拉住了醉意上脸的云笙。

“我介绍一下,这是万旭万总!这是池嘉屿……”云笙任由嘉屿拽着自己的手,语气亲昵地道,“老公,你自我介绍一下啊!”

“呃,万总……”嘉屿脸色铁青,“谢谢你、送我、太太、回来……”虽然每个字都似乎咬字吃力,但还是能听得很清楚。

云笙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些异动,似乎快要无法握紧她的手,她反握住了他:“万总,我也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喝多了,有些失态,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万旭脸上虽有一瞬间的讶然与尴尬,但到底也是商场“老江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与风度,“那就不打扰两位了。”

万旭走后,云笙松开了嘉屿的手,跌跌撞撞地往他的床上躺去。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刚刚也无非是赌一把,以她对万旭的了解,他或许称不上是正人君子、柳下惠,可也不会当着别人丈夫的面用强的。更有可能的是,今晚一过,他们谁也不会再提刚才的事,万旭就是个送醉酒的乙方回酒店的绅士,大家见面还是普通的合作关系。成年人的世界,体面还是要紧的。今天云笙这么处理,也是为了双方不撕破脸。很幸运,她赌对了!

闭着眼,头还是很晕,她也不指望池嘉屿这个残废能照顾她,只想睡一觉再说。

过了一会,她听见嘉屿的轮椅靠近了床头。

“你好,我是住无障碍客房的残障客人,我太太需要一点帮忙。请派一个女服务员过来,谢谢!”

云笙听见语音播放,便睁开了眼,随后看到嘉屿挂了客房电话。刚刚那个声音,她也听习惯了,正是嘉屿打字转换的语音。

轮椅转向她的那一刻,他已经戴好了口罩。

他总是习惯把口罩拉得很高,几乎贴着眼眶。

“云、笙,对、对噗啊起,我、我只能、让、别、别人咕啊……过来照嗷啊、顾你。你、现在嗬嗯……难受吧?你忍一呃呃、下,等服务员、来了、给你、换衣服、倒热、热水……”

一滴泪落到了云笙的山根处,她张开眼,看到嘉屿戴着口罩,无助地垂目看向自己,蜷起的手掌前一秒似乎刚要替她擦拭自己落在她脸上的泪,下一秒就缩了回来,放回了腿上,手指却还在抽动不已。

云笙抬手,抹掉了他滴在她脸上的泪,嘟哝道:“就会哭!”

她说这句话的口吻里三分嫌弃、五分娇嗔,剩下两分她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听在嘉屿耳朵里却显然全然成了怨怪。

“嗬呃呃……”不安令他的四肢顿时都扭转了起来,只剩下一只手勉强能操控轮椅,却被她一下握住——

“去哪里?”

“呃?”他紧张地脑袋乱晃,“弗、弗弗、废啊、碍、碍眼……”

“嗯,很碍眼!”她一只手仍裹住他的右手,另一只手则伸向蒙住他脸的口罩,他向后避了一下,没躲开,还是被她一把扯掉了口罩。

他的脸低了下来,下巴朝右偏转,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气声。

云笙反而坐得离他更近了些。食指内侧轻抚过他下巴上短短的胡茬,可能是新剃过不久的关系,竟比她想象中柔软得多。

“丑……”他哆哆嗦嗦地道,歪过头去,一副不敢抬眼看她的模样,“唔唔唔……”

是啊,明明是她让他尽量在自己面前戴口罩的,因为她厌恶看到他因肌张力障碍时不时呈现诡异弧度的唇。

“是挺丑的。”她说。

“嗯啊……”他的嘴一紧张就更不听话,手脚也跟着抽动起来,“口、口罩、帮唔唔、戴啊……麻哈啊、烦你……”

她有些可怜他,可怜他是个连给自己戴个口罩遮丑都要求助于人的废物!

她冷冷一笑,把刚刚被她扔到床头柜的口罩展平,近一步趋近他,一条腿甚至跪坐到了他的轮椅上,将他硬是挤到了座椅的一侧。

“你再乱动,我怎么帮你戴?”

她说完,嘉屿便不动了。

云笙把一头的耳挂绳挂到了他左耳,那里红热了起来。

随后,她停住了手,任由口罩掉落在地。

他的呼吸离她很近,吹起了落到她额前的碎发。

她知道自己此时的呼吸也喷到了他的脸上,与他的混杂在了一起。

嘉屿的唇又不受控地撅起,甚至比过去的任何一次都撅得更紧、唇瓣翘得更夸张,活像一个索吻的白痴!

他浑身都在颤栗,极度的无助感加剧了肌肉紧张,情况变得更糟,轮椅踏板被踩得吱嘎乱响。

换作平时她早就用最难听的词羞辱他,可这一次,她忽然心软,坐进他的轮椅里,用臂弯按下他的脸,主动吻住了他。

他惊恐又笨拙地回应她,吻技烂到家不算,整个脖子都仿佛被股莫名其妙的力量牵引,脑袋也跟着颤颤巍巍。

云笙强行把他的脸扳向自己。然而就连嘴唇和舌头都在背叛他:时而龇牙咧嘴、时而紧缩成一团,又忽然唇角一松,舌头耷拉到了下嘴唇外,又打着卷收进口腔中,如此往复,像一只虚弱的小狗。

她将唇凑上前,作怪地舔了一下他露出的小半截舌苔。

“嗬啊啊……”他发出轻轻的呜咽,涎水滴到了下巴上。

她刚想嘲笑他的无能,却被他湿漉漉的睫毛扫到脸颊……

一霎那,她的心被像是被一朵云裹了起来,云的中央仿佛是雨,潮湿、柔软、清凉……

她抬起下巴,吻住了他纤长的睫毛,湿湿咸咸的味道渗进了齿缝,她舔了舔唇,也舔到了他的眼睫之间。

嘉屿缓缓睁眼,身体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手指轻抹她的唇,眼中似含星辉万千……

“云笙啊……”说不清是呢喃还是呜咽,他轻轻地唤了她的名。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起,门外传来服务员的礼貌问好声。

“唔唔、我去开哈啊……”嘉屿面红耳赤道。

“不用。”虽然刚才发生的一幕她无法解释,但她确定自己已然酒醒。

云笙跑去开门后,表示自己已经可以照顾自己,谢谢服务员特意赶来。

房门重新合上。云笙转身,却没有回到床边,只是往烧水壶中倒了一瓶纯净水,按下了烧水键。

嘉屿的轮椅趋前一步,不安地抬眼望她。

她倚着小吧台边,视线往下斜睨着他。

水在壶中渐渐加热翻滚。

他说了句什么,在水沸的过程中,被噪音淹没,她没听清。

烧水壶的按钮跳了上来,水开了,她给自己倒了半杯,又加了些凉的,喝了几口,胃里感觉舒服了些。

“你刚说什么?”她端着杯子,带着压迫感,俯身与他对视,“嗯?”

“你以、以后、噗唔、不许喝哈啊、喝酒。”嘉屿说得认真,表情却有些心虚。

“不许?”她的手指在他的下颏上“弹钢琴”,眼底有居高临下的不屑,“喝醉的是我还是你?你都敢和我提‘不许’两个字了?”

“嗬啊、很危险……”嘉屿道,“唔唔是、为你呃呃、好。”

“你指我带男人回来的事?还是……”她的手从喉咙一直往下轻轻划线到他的胸口,“说你自己?”

“你、知道、如果、那个人、要对你、做什么,唔唔残废啊……保护噗、不了你嗬啊……”他痛苦地嘶吼。

“也是,如果真这样,我就不反抗。”她说。

“嗯,这、是对的。”嘉屿又道,“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一开始就噗噗、不啊该……”

“君子?”她笑笑,“那你是吗?我看你虽然接吻技术不怎么样,但回吻我的时候还蛮投入的。知道我脑子不太清醒就趁人之危,这是君子所为吗?”

“这、也是、我让你、别喝酒的、第二个呃呃、原因……”

“哦?”

“残、残废的、男啊呃、人,也是男人……我、我也不是、什么君子,”他心虚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说,“我会、忍不住……”

“酒精帮了你两次了,一次让你吐真言娶到了我,一次让我稀里糊涂吻了你,你应该感谢它……”

嘉屿将轮椅操纵杆一拉,退到了床边,脸色不太好看:“你回自己房、休息。”

她靠近他:“我怎么觉得你在生气?该不会是介意我嫁给你和吻你这两件事都不是出自真心吧?”

他低下头,并不回答。

云笙仰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也有了泪光:“你知道,你没资格要求这么高。”

他点头。

“站起来。”她冷冰冰地命令道,同时却向他伸出了手,“记得你说过你可以站一会的。”

他乖乖听话地一手握住了她的手,一手撑住轮椅站了起来,摇摇晃晃间,她环住了他的一边腰肢,可是紧接着他就被她连拽带甩一起躺倒在了床上。

“我没有真心,那又怎么样?”她的呼吸缠绕着他的呼吸,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了一起。

嘉屿的唇颤抖着衔住了她的——这一次,是他主动。

第30章 就会哭“你被小狗小猫舔过吗?”……

云笙愣了足足两秒,晃过神后却也没有推开他,任由他湿软的舌在口腔中索取。不知是技巧问题还是他的肌肉无法控制,不一会他就吻得乱七八糟,动作气息全乱。

“唔唔唔……”起初他还只是舌头发僵,接着又胡乱往牙齿乱顶,没多会儿就整张嘴都张不开了,肌肉绷紧到任何亲密举动都无法继续。他一脸懊恼地推开了云笙,身体立即扭成奇怪的姿势,腮帮子鼓得饱满,喉咙里哼哼唧唧的,喊又喊不出来,最后干脆一点声音也无了,渐渐红了眼。

云笙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忽然有一点想笑。

——只是单纯地想笑,却不是要恶意嘲笑他。

简单说,有点像是大人看到小朋友因为能力不济犯了个小错苦恼的感觉:小朋友在那儿觉得自己丢了大脸,大人在一旁却只是觉得好玩看个乐子。

她甚至使坏地故意挠了挠他的肩胛骨,看他痴迷又沮丧地望向自己。他那副红着眼嘟着嘴有心无力的样子,竟令她觉得甚是有趣。她自己也觉得这点很奇怪,只是也懒得细究原因。

随后她翻身坐起,下床道:我回房去睡了,你自己可以吧?”

嘉屿仰面躺着,轻轻点了点下巴,嘴唇因为肌张力紧张的关系还撅得老高。

她的头低下来,一直低到几乎要挨到他的脸,一些发丝已经落到了他的唇边。

她故意用那几丝发尾扫了扫他的唇瓣,轻声问:“你嘴撅那么高,是还没吻够?”

他瞪大眼睛摇头,双唇却没有丝毫放松,顶端甚至还吐了半个泡泡,急得他哭了出来。

“就会哭!”她撇撇嘴,露出一贯的嫌弃神情,把散开的头发甩到脑后,蓦地却轻啄了一下他凸起的唇珠,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推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合上门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有些微湿,还沾染了一些嘉屿的气息。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云笙又像前几天一样敲了敲连通门,提醒他准备去吃早饭。

通常他会隔着门回应一声“好”,然后出门在走廊房门口等她。可是今天居然默不作声。

她干脆推门过去找他,见他在发呆,衣服也没换,便问:“怎么,不打算去吃早饭?”

他脸有些红:“你、你确定、要嗬啊、和我吃吗?”

“为什么不?”她一副恍然大悟又无所谓的样子,“哦,我知道了,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我喝醉了嘛,干嘛当真?”她看着他,没来由地想去故意招惹他一下,蹲下身一脸洒脱大度地看着他的眼睛,笑问,“你亲了我,我也没放过你,那有什么呢?”

“你醉了,噗噗、清醒!而唔唔、我肯、肯定弗弗……疯了,才敢嗬呃……”他的眼神闪避,“我、知道、唔唔、的样子、哈啊呃、很恶心……”

“所以以后你都打算躲起来不见了?”她又气又笑,“你被小狗小猫舔过吗?”

“没,我没、养咕唔唔……过、宠物。”

“我也没养过,不过被别人家的猫猫狗狗舔过。湿湿软软的舌头,舔得我手上脸上都是口水,我也没觉得很恶心,就……也是种奇妙的体验。你明白我说什么吧?”

嘉屿的脸更红了,情绪却明显好了许多,至少敢抬眼看她了:“但、小狗、小猫、比我、可呃啊、爱。”

“一点点吧。”她愣了愣,胡乱接了一句,紧接着道,“咳,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我饿了,老实说,昨天晚上我后来把吃的东西都吐了,胃已经空了。”

“你昨晚、都嗬呃呃、那么嗬呃、噗、不舒呼呼,我都没、照哈啊、顾你……”嘉屿一脸自责,嘴唇歪到一边,脖子又开始乱扭,“我能、给你、什么嗬呃……废啊物、什么、也做噗噗……”

云笙打断了他:“不要说这些了,总之我快饿死了,你还不准备出门吗?”

“呃,给唔唔啊、五、五分钟。”嘉屿驱动轮椅到衣柜前,选好衣服在盥洗室前停了一下,低头抱歉道,“对啵、起!哈啊、还是、你先去嗬呃呃!我撒啊、呼呼唔……谎了!我手哦哦、噗、不行的,快、快不了呃呃……五分钟、噗啊不够……”他心里越急就嘴越不利索,连双手也跟着抖得厉害。

“够的,”云笙上前,轻轻揪住了他的睡衣衣领,“我帮你。”

“唔唔……”他的手指想拉开她的手,却紧张到几乎痉挛。

“不要浪费时间,我说了,我饿了。”她的口吻变凶,嘉屿果然不乱动了,任由她帮忙除下睡衣。

换裤子的时候,嘉屿坚决不肯让她来了。

嘉屿换好装,又要戴口罩,云笙道:“算了别麻烦了,我都要饿死了!快点走啦!”

“哦哦。”嘉屿听话地放弃了口罩,紧跟在她的后头,操纵轮椅出了门。

仿佛一切如常,一整天,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昨晚的事。晚餐后,云笙突然来了兴致,主动提出要不要去海边酒吧坐坐。

“酒?”嘉屿如临大敌,摇头如拨浪鼓,“啵、不喝啊……”

“谁让你喝了?”她不禁笑了笑。

“你、你更噗……”

“这么怕我喝酒,那你看着我呀。”她说,“后天我们就要退房了,明晚我也不一定有兴致,听说海边酒吧晚上还有驻唱表演,你不去的话,我可去了!”

“你、会呃呃、偷偷、喝酒吗?”

“我光明正大喝!”云笙挑眉道,“难道我做什么还要你批准?”

嘉屿撅着嘴摇头,一脸愁容又不敢发出异议的样子。

“好了,你在怕什么?你以为我很想亲你?想什么好事呢?”走出餐厅后,他俯在他耳畔轻声道,随即直起身独自向前走,甩下一句,“我反正决定要去,你去不去随便你。”

“等嗬嗬啊、我……”他在后面开着轮椅追。

到了酒吧,两人发现虽然出入口还算无障碍,但进去之后通道有些窄,轮椅堪堪能入,但得小心控制轮椅的行进。座位间距对于轮椅客人来说也不太友好。

云笙这几天自己也来过这间酒吧好几回,现在才发现从未留意过这些细节,直到看到嘉屿小心翼翼地操纵轮椅的样子,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时间还早,客人不太多,店里高低的桌椅都有,两人找了一个高度比较合适的桌子,点了两杯无酒精鸡尾酒。

驻唱表演尚未开始。但天光已暗,每张桌上都摆上了一盏复古小油灯,暖黄的光线显得浪漫又柔和。

“你没来过酒吧?”云笙见嘉屿表现十分局促,问了一句。

嘉屿紧张地双手绞在了一起;“我、怎、怎么会、啪啊哈……泡酒吧?”

云笙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昏昏暗暗的柔光下,他垂眸答道,长长的眼睫带出细长的眼尾,有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单纯感。

“也是。”她说。

这里已经是五星级酒店自带的酒吧,环境、设施、服务对于残障人士已经偏友好,如果是外面的普通酒吧,也许池嘉屿这样的身心障碍者更不会踏足。

随着夜色加深,酒吧反而更热闹了。九点,驻唱表演开始,虽有人来人往,但几乎总是座无虚席。

虽然偶然会收获一些“侧目”,但也许是音乐动听、也许是灯光暗沉,嘉屿竟比在一般的餐厅里要来得自在放松。

云笙又点了一轮喝的,都是无酒精的鸡尾酒。桌子的高低很合适轮椅,嘉屿不必端起杯,就可以用吸管喝到饮料。看起来他还蛮喜欢这款菠萝汁打底的鸡尾酒的,喝得很快,不一会就见底了,云笙见状,又给他点了一杯。

“唔、喝、太、太多水,噗、不方哔哔……便的……”嘉屿道。

“有无障碍洗手间,怕什么?”

嘉屿刚回答了几个字,驻唱正好由换了一首分贝高的摇滚歌曲,他的声音被彻底压过了。

嘉屿用手机打字道:

——你有没有看到,通往无障碍洗手间门口的路,被桌椅挡住了一部分,这一桌应该是被临时加座了,但我不想打扰他们。”

云笙也懒得吼来吼去,干脆也用手机打字:——要行方便也是互相行方便,他们不够坐,加一桌没问题,但你更是正当需求,干嘛不好意思的反而是你?”

嘉屿回复:

——因为我本来就不太适合出现在这种地方。

云笙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他什么。坦白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奇怪,就是一个礼拜前,她对他还是嫌恶到咬牙切齿,别说和他来酒吧,就是看到他出现在这种地方,也会抓住机会冷嘲热讽一番。

可是凭什么呢?就因为他有病、有残疾?

云笙看着他的眼神,那里竟然连一丝委屈都找不见,仿佛他这人生来就不配享受到某些快乐。

她是真的不喜欢出来玩吗?哪怕会有种种不便。可是,明明刚才他喝着饮料、听着歌也是很放松、很享受的样子。

只不过,那些快乐的眼神里,总似乎藏着一种莫名的歉意,就像那些快乐会妨碍到别人。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回想起来,从小到大,她不只一次看到他的那种眼神、而是许许多多次。

云笙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屏幕上是她刚打的一行字:

——池嘉屿,你的“不配得感”也太强了。

嘉屿微怔,没有回答,只在手机屏幕上敲了几下,把手机重新递还给她。

云笙低头,看到刚才她打出的那句话被他删得很短,只剩下五个字:

——池嘉屿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