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视跟在二房身后的人,迟母当即吩咐女使:“既然有人想大动干戈,那我便如了她的愿。去把其余几房都给我请来。”

“请来才好啊,”二房高声,“我本是好心,想给某些人留个脸面,大姐你既然不甚在乎,那我这个做妹妹的更是用不着操心了!”

“陈辞!”二房一拂袖子坐下:“等人都到齐了,就给迟家主好好讲讲你从迟叙白房中发现的好东西!”

“二姨似乎很有些话要当着大家的面说?”

踏过月洞门,迟叙白神色自若:“可巧我今日无事,有的是时间听二姨闲话。”

死到临头还嘴硬,二房冷哼一声。又等了片刻,瞧着众人都到齐了,二房施施然起身。

“诸位都是忙人,”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晃了晃,“我呢,便长话短说。”

“迟叙白!”二房忽然发难:“你勾结林泉给少主下毒,为了利益不惜谋算血亲、罔顾人伦,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认还是不认?”

猛地抬头,林泉心下先是一喜又是一惊。

喜的是迟叙白下毒一事并未藏住,如今翻出来放到大庭广众之下,迟叙白势必要为其恶行付出更多代价;惊的是此事竟有二房揭发,二房与迟母一向面和心不和,焉知她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大做伪证,何况眼下已经把他也卷了进去。

如果二房在他的身上都扯了谎,林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她口中说出的、迟叙白的所作所为又是否全然属实?林泉对迟叙白下毒的推测其实并无证据,他只是觉得迟非晚病情反复,迟叙白是最方便动手脚的人。

他会不会成了二房计划里一把用之即弃的刀?

不……不对……思绪一时间乱作一团,林泉下意识去看迟叙白的反应。

“二姨说我谋害长姐?”

觉得眼下局势过于离奇,迟七娘子当即笑出声来:“二姨莫不是还没睡醒?”

她有什么谋害长姐的必要,迟叙白心想,方才母亲身边的女使来请她,她即刻便派了松香去告知长姐,算算时间,长姐从暗道过来也不需太久。

“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二房霍然指向迟叙白:“好啊,那我就把证据给你!铁证如山,我看你如何解释!”

环视众人,二房难掩得意:“陈辞,告诉迟家主,你在七娘子房里发现了什么?”

陈辞?

迟母放下茶盏,众人目光紧跟着落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之人的身上。

这分明是迟家自己的事情,有人窃窃私语,但更多人是心下不满——

怎地提前也不说一声,便随意领了个外姓人过来?大家族内部虽有龃龉,但对外却还是下意识拧成一股。二房如此行事,众人眼神在迟叙白和陈辞身上来来回回,难不成是真有什么铁证在手?

“过来呀,”二房催促陈辞,“好孩子,你又没做错事。”眼神暗含警告,二房嘴角的笑容纹丝不动:“此事事关重大,若没有你来作证,我们这一大家子恐怕还活在某些人的蒙骗中呢。”

手心微微出汗,若说陈辞对眼下的场景不畏惧,那必然是假话。

之前二房和他串通谋划,口口声声承诺,说只会私下里和迟母揭发“迟叙白毒害长姐”这件事。可迟母的反应并不如他所想,来了这么多迟家人,陈辞就是再胆大也要掂量掂量轻重。

或者,更直白地讲,陈辞从一开始就没设想过,事态会铺陈到现在这个明显不能为二房所掌控的地步。自己和

二房都在心虚,陈辞对此心知肚明。

别看二房现在气势慑人,但她一直有意无意去转手上的翡翠镯子。注意到这个细节,陈辞便知道,她远没有看起来的把握十足。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定了定神,陈辞上前一步:“回迟家主,我——”

“逆子!”

二房脸上的得色还没有尽数展露,只见陈母带着两个心腹步履匆匆赶来:“兹事体大,哪里就容得你在迟总商面前多嘴!”

向迟母作揖告罪,陈母话语间便要把陈辞带走。

“站住!”抢在迟母面前发话,二房哪里会容许陈辞就这样轻松脱身:“事情还没搞清,我看谁敢轻易走动?!”

迟叙白冷笑一声:“什么时候你说的话比家主还管用?二姨,你好大气派。”

“母亲,”迟叙白向迟母躬身行礼,“难得一家人聚的这么齐,儿想着,若是有什么误会,趁今日一齐抛出来摊到台面上,各自讲清楚便也罢了。”

免得今日含混结束,迟叙白对上二房眼神,来日又有人居心不良,浑水摸鱼想要再起风浪。

也好,迟母颔首。请陈掌钥落座,她吩咐女使多搬来一张座椅。

连连推辞,陈母心知自己这一坐,陈辞怕是不能从这场风波中脱身了。

“看来陈掌钥果真与我生分了,”迟母抚平袖口缠枝莲纹,“又许是陈掌钥另上宝船,瞧不上我迟骊渊的小舟了?”

不敢不敢,自知此话一出,陈母只得苦笑:“迟总商哪里话,只是我——”

那便坐吧,迟母不欲多费口舌。

心下长叹,陈母也知今时不同往日。

自家商行里多出来的货物不能凭空消失,她虽然事后从陈辞口中逼问出货品来路,但陈氏商行和迟家打擂台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得飞快,她就算立时三刻登门请罪,也不能把其间行径轻轻抹过,全当无事发生。

可这逆子竟全然不懂她的苦心,陈母多看陈辞一眼都要被气得头昏:分明她已经锁住陈辞,不许他随意出房更不许随意出门,为的就是防止他利欲熏心犯下她也保不住的错。

然而陈辞把她的警告全当作耳旁风,今日这一出,事发前她竟半点不知!

堂中焦点一时间转移到陈辞身上,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下,他将手中捏了许久的药方呈给迟母。

乌骨藤……焚烧后的符灰……迟非晚的断发……

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数样“药材”,这竟是个医蛊合一的方子!

哼,二房点着迟叙白:“这谋害亲姐的方子,可是陈辞从她的书房暗格里找出来的!”

瞧这上面的字迹,二房信誓旦旦,仿佛迟叙白下毒时被她亲眼见到了一般:“七娘子,二姨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也不敢夸口说这字一定是你自己写的。可这方子的内容,小七,不是二姨说你,即便少主不死,你是她亲妹,将来也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何必如此心急,和若水那妖道一起,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

若水?!

看向二房,陈辞猛然一悚。二房事前并没和他讲过半句要把若水也拖下水的话,陈辞只以为自己要让迟叙白翻不了身,他又何曾说过这方子和若水有关?

那道士可不是个好相与的,陈辞下意识看向母亲,今日之事若是被若水知晓,他——

“哦?贫道竟不知自己还做过这样一桩大事。”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陈辞心下正乱作一团,一个佩兰冠着羽衣的得道高人便带着小道童翩然而至:“陈郎君,‘人有言,天地神鬼皆见之’。”

道长,迟母起身亲迎,若水一挥拂尘回礼。

难不成师姐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小道童跟在若水身后,瞧瞧面色各异的众人,又瞧瞧飘飘然灿若神人的的师姐。

怪不得出门前师姐特意换了身华服,小道童当时还疑惑,迟家明明去了多次,今日想来也只是普通上香请愿,何必作这身唬人打扮。原来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小道童满心信服,怪不得师祖说师姐是得大成者,叫自己跟着仔细研悟。

只是想在阿隼面前炫耀一下漂亮衣服展示一下实力的若水:?

她这师妹果然有做神棍的天赋,若水暗自点头,这算是小满第一次见人多的大场面,半点不畏怯不说,听到有人泼道观脏水也能沉得住性子端起格调。

脑回路南辕北辙,但一时间师姐妹二人对对方都十分满意。

“陈郎君,你方才说这方子有贫道的手笔?”盯着陈辞的眼睛,若水笑得十分和蔼。

道士衣袖间的香火气味仿佛忽然强了起来,从一开始的若有似无逐渐变得明显,陈辞连连咳嗽,恍惚中竟然看到迟非晚的脸从若水身后的绣屏上慢慢透了出来。

“陈辞。”二房见状暗骂小郎君果然是个不中用的,一听见神神鬼鬼的事竟然自己先怂了。“我问你,这药方是不是你从迟叙白房里找到的?”

“这……”陈辞恐惧又忍不住把目光移回到绣屏上,说来也奇怪,那张隐约的人脸竟然又不见了。强自稳下心神,陈辞咬牙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行事:“是。”

“那我再问你,”二房绕到陈辞面前,“迟叙白是否时常说些怨恨少主之语,恨不得亲身代之?”

“这……”陈辞心想这也不算谎话,迟叙白确实在他面前流露过争夺少主之位的意思:“是。”

暗自叹气,陈母眼看着陈辞一步步顺着二房言语间的陷阱陷下去,却无可奈何。

瞟了若水一眼,二房继续道:“七娘子近日是否常去道观,和一干道士交从密切?”

这也是实情,陈辞点头:“是。”只不过迟叙白说她是为了给少主祈福才去。

“那不就就是了?”二房拍手,“桩桩件件都对得上,若水道长一昧以神鬼吓人,反倒显得落了下乘。”

叙白,迟母看向七娘子,你二姨说的可是确有其事?

母亲明鉴,迟叙白忽然从前襟暗袋抽出一本账册:“女儿猜想,二姨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举。”

那是什么?瞧着账册封皮似乎有些眼熟,二房正想高声质问,却突然想到什么,后背蓦然一凉。

一页页翻过账册,迟母眉头越皱越紧,看到后面几乎是一目十行,待她再抬头,面上已然强压怒意。

“请陈掌钥和郎君去花厅歇着,”迟母显然不想将此事当众掀出来,“若水道长,灵尊今日尚未供奉,烦请道长前去,祝祷一二。”

转眼屋中只剩迟家主脉旁枝,二房打量情势,疑心迟母在故意诈自己,是以重振旗鼓,又要把矛头指回迟叙白身上。

“大胆!”

迟母一掌拍在案几:“闹够了没有!”

“买卖官铜私铸钱币,二姨当桓燕的官差都是摆设?”迟非晚瞟了林泉一眼,口中讲着他单是听听都觉着胆战心惊的话。

“你血口喷人!”

一下子知道迟母看的是她私藏的暗账,额头顿时渗出冷汗,二房心下大震。来不及想东西是怎么到迟叙白手上的,只知道此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口:“大姐,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为了少主之位谋害亲姐,如今更是连我都要罗织构陷了!”

“我血口喷人?”逼近二房,迟叙白挑眉:“我心怀不轨?”

“看起来二姨对我这个七娘子很是不满啊。”

也罢,迟叙白转身:“既然二姨对少主如此不舍,那我便请二姨见一见少主,一诉深情厚意,可好?”

“你竟当面咒我!”二房突然劈手去夺账册,却被迟叙白侧身避开。翡翠镯子脱手撞到博古架上的冰纹牡丹瓶,清脆的破碎声中,无人在意的绣屏却在数步开外自己折了起来。

“谁敢在这儿装神弄鬼?!”二房来不及心疼她的翡翠,便抓住把柄似的厉声指向屋中众人:“是你?是你?”

“还是你?!”发现林泉仍在屋中,二房发上金簪歪斜,伸手便要划到他眼上:“我早说你是个不详的命数!瞧你那张丧门星的脸还不够倒霉,如今克死了迟非晚又连累到旁人头上!我非得——”

“二姨急什么?”

屏风后转出个熟悉身影,迟非晚神色如常哪见病容。

躺在床上昏迷多日的人忽然好端端出现在眼前,一时间竟连先从二房手中挣脱也忘了,林泉预备在袖中的药瓶当啷滚落,正停在迟非晚鞋尖。

“非晚?!”难掩惊喜,迟母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

平日里和大房关系好的旁枝连忙凑过来给迟母顺气,口中说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吉

利话,满屋子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二房和她带来的十几个人柱子一样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哈。”二房忽然仰天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原来这都是你们早就算好的。”二房后退几步扶着螺钿小几:“还有什么东西,尽管一口气拿出来吧。”

笑够了,二房抬起眼看着迟母:“大姐,你为了骗过我竟连这样的谎都撒得出来。”她敛起眉毛去端详迟母的神情:“如今又演出这样一副惊喜神色,何必呢?”

“母亲请看。”迟非晚捧着一个朱漆的匣子上前,“二房这些年与张、柴、陈各家私下往来的账目,俱在此处。”

迟叙白紧随其后:“女儿已着人看管二姨名下十三处钱庄,其中发现数千两伪造官银及一干器具。”

瞥了二房一眼,迟叙白咬字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听候母亲发落。”

“回家主。”眼看情势已然分明,二房带来的人中不乏随风倒的墙头草:“不敢不报与家主知晓,陈辞陈郎君,正是听信二姐承诺,会在事成后许他新任少主正夫之位,这才做了伪证,意欲陷害七娘子,使其于少主之位无缘。”

“小五?!”如何也没想到竟是她素日里最爱护的妹妹抖出内情,二房看着对方无谓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日才认得她。

二姐,五房歉意一礼,成王败寇不过如是。不过你放心,此番舍了你,日后我自会收拢你的势力,不轻易叫你白挨这一遭。

读懂五房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二房大笑:“好一对亲姊热妹!”她猛然扯断颈间璎珞,五色琉璃珠滚落如泪。死死盯着五妹的脸,二房一字一顿道:“我倒要瞧瞧这出戏演到最后,到底谁能如愿以偿,谁又事与愿违。”

“女儿不孝。”迟非晚向母亲敛衽下拜:“只是若不如此,便总也查不出账目底下暗渡陈仓的真相。”

叹息一声,迟母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非晚,着人请宗姥们过府。”

“是。”

她总觉着,若水在香雾弥漫的神龛前一本正经,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套龙泉瓷是时候加高价转手卖出去了。

雨过天青的那套吗?

规规矩矩拜过灵尊,小道童颇有几分遗憾:“那么细的胎瓷,又薄又轻,要是下个主人是个不通茶道的,岂非太过可惜。”

可如果转手之后赚的钱够让她再买好几套呢?若水面上仙风道骨,心里却在想庸俗至极的黄白之物。迟家这么阔绰,她多赚点也算是顺应天意,不让钱财只聚于一处嘛。

再说谁说下个主人不通茶道,若水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迟非晚于品茶一道颇有心得,林泉日后耳濡目染,那套龙泉瓷早晚会用得上。

“况且,”若水慢悠悠到,“小满,你不觉得红艳艳的毒药和雨过天青的颜色很配么?”

“所以……林泉算是误打误撞,通过一场考验?”

对着镜子捏捏吃出来的双下巴,邹黎奇道:“虽说这事一开始与林泉无甚关系,但人家都说患难见真情,迟非晚由此对林泉改观,也算是好事一桩。”

好事一桩啊,邹黎伸懒腰。她从2023那里看到迟非晚对林泉的好感度一路从-10涨到80,轻松高过要求的60分及格线,自不必说,这桩让她挂心许久的任务完美结束。

“我们去南市吃锅子吧?”

邹黎挠了挠2023的下巴,狮子猫喉咙里发出舒坦的咕噜声:“上回我带着千雪万柳找遍八条巷子也没在市场里看到你,最后草草买了点吃的就回来了。这下人都在,我们趁早去还能顺路买来梨汤喝。”

“话说,你上次是在南市哪家铺子耽误了那么久?”

随口一问,邹黎没料到小昭突然内急,抱走狮子猫便说要去蹲茅房。

“干啥啊你?”鼻子眼睛统统眯到一起,2023没什么好声气:“你知道我没有看人上厕所的癖好吧?”

嘘,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小昭把狮子猫放到豪华大厕所的洗手台上便火速锁上了门。

你先发誓不会把接下来听到的事说给妻主听,小昭十分严肃,发个你们猫妖里头最流行的、威力最大的、不遵守就只能一辈子在凡间活着、永远不能得道成仙的那种。

你没事吧?上下打量小昭几眼,2023本想甩尾巴就走,但又实在想知道他干了什么,考虑一番,狮子猫的好奇心最终压过了一切。

它懒洋洋举起一只爪子:“喵喵~喵喵喵~喵喵。”

虽然听不懂,但这猫妖叫得抑扬顿挫、有长有短,小昭考虑一番之后决定相信:“那我便和你说了?”

千万不能和妻主讲,两个脑袋凑近,小昭把买下戏班优伶又转手送到道观里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2023。

“这样能算做是妻主牵的一场姻缘吗?”

眼看狮子猫低头沉思,小昭不禁有几分忐忑:“我是想着这种强买强卖……妻主不一定愿意。”这应该对妻主没什么妨害吧,小昭紧紧盯着2023的表情。

半闭的眼瞳中流过淡蓝色的数据,2023原本对这二人没抱什么指望,却在发现若水和优伶亲密值比邹黎和小昭还高时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

难道这优伶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狮子猫瞧了小昭好几眼,不是说他在戏班天天被人虐待差点饿死么?怎么一换个新主人他的信任值还是100分。

猫咖系统评定领养情况的指标有许多,但最核心的不外乎两点:领养人对猫咪的喜爱值;猫咪对领养人的信任值。

有过创伤经历的小猫最难软化,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以2023一听说那优伶之前过的苦日子,便没对这对儿有多大期待。谁想到竟有如此惊喜送上门来,2023反复又确认几遍,发现就这几秒的功夫内两人的亲密值又比方才高了0.5分。

好啊,狮子猫拍案叫绝,好,好,好。

这事确实不能让邹黎知道,2023这次选择和小昭一个碗里吃饭。

不是它说,就邹黎那性格,肯定要让双方端端正正先见一面,彼此温声好语谈谈人生谈谈理想,看看星星看看月亮,来回推拉一段时间,然后一个正派一个羞涩地点头说好,这才肯让双方喜结良缘,啊不,深入发展。

但有时候流程实在不必如此死板。

你看,就像小昭似的,二话不说把人送过去,保不齐两人之间当晚就发生过什么曲折do过sth了,圆房是新时代桓燕男子最容易产生依赖感的方式,只要把数据做的漂漂亮亮,谁管这数据是编出来的改出来的还是炒出来的。

“我答应你,”2023庄重得好像宣誓,“从今日起,无论是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我都不会把这件事泄密给邹黎。”

一人一猫就此私下达成协议,为了不让事情露馅,2023这次甚至细心地静音了配对成功通知。

领养人姓名,系统在数据世界里敲敲打打,若水。性别女,职业道士。

被领养猫咪,2023思索,记吃不记打,就叫他不吃苦好了!

“小昭?”邹黎在卫生间外面叫他:“你好了没有?我们准备去吃火锅子了?”

就来——

应了一声,小昭甚至没忘了装模作样给马桶冲一下水。

沈可均下值回府时,夜色已然深浓。踏入院中,见偏厅的灯还亮着,她径自走了过去将门推开。

原本方令仪早几日就该还家,但方府后来传信,说想借着三日后仲冬节结束的名义,待一众郎君从雪庐归来时再将方令仪接回,也好堵住旁人闲话。

“仲冬之月,闭户修德”。取其静心修身之意,世家郎君们会在仲冬节前几日乘车前往雪庐小住,待到三四日后再回返。这说辞听起来并无问题,但讲出这等主意的两个侧夫是如何把方刘氏气得胸闷,则又是另一桩故事。

方令仪果然还没休息,靠坐在案几旁翻看话本,瞧着是一副很入神的模样。

“前朝轶事,也值得挑灯夜读?”

沈可均目光扫过书脊上《雪夜洗冤录》几个字,认出这讲的是前朝某位男仵作的故事。一介男子凭借耐心才干,不畏外人言语,执意在尸堆血案中寻真相、辨忠奸,最终用本领折服众人,成为一代知名仵作。

“你很想做这样的人?”沈可均开口,语气中带着惯常的冷淡克制。

手指顿了一下,方令仪抬头望向沈可均:“州牧大人有何高见?还是说……你觉得我不配?”

收回目光,沈可均淡淡道:“方小公子误会了。凡事只分做与不做,并无不配一说。沈某只是想提醒方小公子一句,人有心气是好事,但用错了地方,难免落得凄凉下场。”

陈氏商行的事,方令仪应该听说了。

“你说陈辞?”提到他,方令仪脸色微变,手里的话本也哗啦一下合上。

听说陈辞向迟七娘子示爱不成,便故意用自家铺子和迟氏打擂台,想因此吸引迟七娘子的注意力。未果,爱极生恨,竟还做了伪证想要陷害她。

后来还是由陈母出面求到迟家,压下一切风波,将他送进道观清修。不过众人都说,名义上是清修,实则已是再无出头之日,青灯古佛伴一生,生不如死。

这下场的确不妙,咬了咬唇,方令仪一时无话。

但他也不愿一直在沈可均面前落于下风——

方令仪自认是个不饶人的厉害性格,可不知为何,每每碰到沈可均,他总是在争辩一番后落得个哑口无言的收场。

“沈大人对我管教这许多,有本事……你直接娶了我?”

夜深人静,沈可均原本要走,听了这话却皱眉:“方小公子,我告诉过你,话不能乱说。”

斜睨着她,方令仪不甘示弱:“我没乱说。”

屋里一时寂静。

“方府的车驾后日巳时到。”

手在话本子上过了过,方令仪闻言勾起嘴角:“沈大人这般急着赶我走,莫不是怕”

看了他几息,沈可均最终未再多言,只是径直转身出了门。

自觉扳回一局,方令仪望着她的背椅轻哼一声,心中不觉升起得意。

回房后,沈可均面色平静地拉出一只箱子。

箱盖打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的物件,银质的、玉做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形状不一,竟让人一时间难以分辨用途。

方令仪着实不够听话,沈可均指尖勾出枚铃铛,外形制成合欢花苞的式样,蕊心却嵌着银丝簧片。

无妨,沈可均将铃铛弹回箱内,落在细长的红绸绫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沈氏祖籍在临嶂,不同于别地纳采的规矩,临嶂女子若要娶夫,会在首次登门后接郎君来自家小住一月。如果双方合宜,再行三书六礼。

一个月的期限内,女子可对未过门的郎君行圆房之外的所有事。

第67章 提亲

“为何不过来睡?”

是夜,林泉正如往常一般解了头发,想躺进薰笼,却听见迟非晚在拔步床上问他。

“少主?”动作一顿,林泉转头去看迟非晚,却只能瞧见数层轻纱后她隐约的脸。

摸不准迟非晚的意思,压下泛起波澜的心绪,林泉试探道:“少主可是想把烛灯剪暗些?”

窗边的灯影倒是很合适。数朵芍药安静地插在瓶中,烛光将它们的影子错落地映到窗绢上,迟非晚不用特意起身就能看到。

银红色的珠串在她腕间碰撞出声响:“泉郎,你不愿同我歇在一处?”

心尖猛地一颤,林泉险些被这突然的示好撩拨得方寸大乱。那一叠叠的纱帐像是泼天大雨凭空而降,将他罩在其中不说,竟还细致入微,不曾让他的身躯沾上一点潮湿。

“少主说笑了,”林泉低下眼,“我……泉是想着少主大病初愈,歇在宽敞的地方会更利于休养。”

迟非晚闻言看他:“泉郎担心自己会压到我?”

“过来,”迟非晚从轻纱中伸出一只手,“你若是继续推辞,我便当你不愿了。”

说来也怪,这些纱帐将迟非晚玉白色的脸掩得朦朦胧胧,她指甲上的红色却清清楚楚落进林泉眼中。被夜半昏黄的烛灯照着,林泉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像是个叫蜘蛛精用法术蛊惑了的行客。

一幕幕垂下来的帘子和蛛丝无异,林泉慢慢靠近迟非晚床边,可在说书人口中,被精怪掳走了心智的都是起了贪念的女子。

莫非是他既起了贪嗔之念,林泉想,又没能修炼出蛛妖引诱人心的本领?

“少主。”

搭住迟非晚的手,林泉的口舌竟也像是被对方微凉的皮肤冻住了一般。

迟非晚的目光有如实质,林泉即使微侧着脸也能意识到对方的打量。“泉郎在想什么?”他听见她问道:“近日来你忙前忙后,整个人倒是憔悴不少。”

停。

迟非晚止住林泉的话头:“我不是来听你客套的。”将珠串在手上多缠一圈,迟非晚忽然问道:“你来迟家多日却从未被允许洒扫祠堂,可知是为什么?”

原来少主叫他来是为了正事。

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林泉心上漫起几分难堪:“听闻只有各房正夫才能前去奉祀,泉……人轻位卑,这才不能前去为少主分忧。”

错,迟非晚摇头:“大婚那日,我虽然在床卧病未能出席,但礼数既成,你的身份便已经定了。”

林泉就是她迟非晚的正夫。

胸中浮起一阵迟来的酸楚,喉头发热,林泉克制道:“那为何我……”

“因为灵尊像与我迟家先祖的牌位供奉在一处。”迟非晚不知何时竟与林泉靠的极近,若有人远远看见,必会以为是对鸳鸯在榻间交颈。

迟非晚的语调很轻,落在林泉耳中的话音却分外清晰:“元阳未破的男子不能供奉灵尊,即便要去,也须遮住视线才行。所以你当初被人蒙着眼带到灵尊像前,为的就是这个缘故。”

“你可想亲手去为灵尊和我迟氏先祖焚一炷香?”

指尖穿过林泉的长发,迟非晚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许是要从他手中的纹路去看命盘?或是要瞧些旁的东西。早听说迟家规矩众多,林泉此时又喜又忧,脑中思绪乱作一团,已然没了最基础的判断能力。

“你这指甲修得倒好。”

挨个用指腹按压上去蹭了蹭,迟非晚尚算满意:“暂无备孕的打算,我也不喜纳入的体式,你今夜便先用手吧。”

向后倚在枕上,迟非晚看一眼呆住的林泉,可知道要怎么做?

“我不要!”

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东西,方令仪在方刘氏面前大发脾气:“那两个侧侍凭什么在母亲那里嚼舌?!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可以越过您决定我的婚姻大事?”

他决计不要嫁给沈可均,扯着方刘氏的袖子摇晃,方令仪就差冲着方刘氏撒娇打滚了:“爹——爹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就帮仪儿想想法子嘛。”

沈可均青面獠牙的,方令仪搬出方刘氏之前拿来吓唬他的话说事,而且心情古板

不通晓郎君情思。方令仪边数落沈可均不好的地方边打量方刘氏的神色,怎的如今反而要把他和这哪哪儿都不好的人牵到一起去了。

罢了罢了,方刘氏被他绕得头疼:“你先回去吧。在外头流落这么久,该好好把身子养着,莫要让寒气入体,再犯了病症。”

不情不愿告退,方令仪抿着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人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等到方令仪走远了,方刘氏身边的侍俾问道:“沈大人虽然比小公子年长数岁,可仔细论起来,这样年轻有为的女子,放眼全青州城也找不出几个。”

就算和贺兰将军相比,侍俾心想,沈大人也不逊色了。

这他自然知晓,方刘氏叹气,若是想把仪儿留在身边,能时不时走动相见,沈可均确是最无可挑剔的人选。

样貌品行资历样样数得上号,况且有了州牧正夫的身份,仪儿日后即使见了将军府的人,也没有不长眼的敢拿之前的事上来冲撞取笑。

方刘氏之所以托母家的人千里迢迢在江南一带为方令仪寻找合适的妻家,正是因为担心仪儿和将军府的纠缠传出去凭空招人轻视。

沈可均知道前事还仍旧上门提亲,又与方闻章有同僚之情,就算这情谊多少其实不好估量,起码也能看在刺史大人的份上,不至于婚后苛待仪儿。

“如相人所说,这合该是一件好事?”侍俾为正夫添茶:“那为何相人看着还是有些愁眉不展,莫非此桩婚事还有旁的隐情?”

叹口气,方刘氏揉了揉眉心。

若说他唯一迟疑的事,那便是临嶂的风俗,实在是有些让方刘氏忧心。

眼下两家不过是有了意向,连纳吉这一项礼数也没走,便要仪儿收拾行李去沈家住上一月。这一个月说是小住,让女子郎君提前看看有没有不合宜的地方,免得两人满心欢喜住到一个屋檐下却发现习惯性情样样不和,但——

方刘氏再叹一口气,除非做到最后一步,否则仪儿就是被人占尽便宜也只能忍着。

女男之间的事可不是光天化日下彼此站着讲两句话就能概括的,方令仪人都到沈家的地盘了,第一日人家以礼相待,处处保持距离挑不出错,第二日人家靠的近了些,说小公子我教你写字,都是要成婚的人了,兴许教着教着手就搭到一起了。这能和谁说理去?

到了第三日人家尽显地主之谊,说提前让你感受一下正夫待遇,请方令仪吃饭时坐在身边,保不齐距离近到随便一动腿两人就蹭上了,隔着布料碰一碰又不是过分的事,难不成仪儿还能义正严辞请人家自重?

沈可均文官出身,和文官比口舌有多么不明智,和方闻章过了这么些年,方刘氏自己清楚得很。

紧接着第四日,人家彬彬有礼请仪儿到床边坐一坐,说将来圆房就是在此处,小公子提前见见免得紧张。床都见了,浴房还能不见?放衣裳的箱柜还能不见?那避火图呢?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见不见?

第五日人家重新冷淡自持回去,说方小公子昨日情之所致难免唐突冒犯,但我心里是很看重你的,我不愿你误会我,今日你我还是克己复礼保持些距离为好——

可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哪能识得其中真意?三十六计中如何讲的,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昨日才那么亲近,保不齐连脸都贴到人家嘴上,今日便忽冷忽热,两相对比,落差之下谁能淡然处之?

必定是面上硬撑着,说些无所谓的话,心里却如同万蚁啃吃,抓心挠肝地想寻出名头和人家再亲近些才好。

心思一乱,这便容易昏招迭出。

掉个帕子佯装不见,请人帮忙这都算是顶端庄的手段;故意在路上崴了脚,痛呼数声跌坐一旁,等着叫人扶起来勉强也能理解;最怕的就是回房后明知人家等下回来,偏偏做那无知无觉的虚伪样子把衣裳褪了沐浴洗澡。

白白送到人家眼前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没人看得清楚,方刘氏略一想想便要心梗。仪儿性情虽然被他养的骄纵了些,本性却是不坏。论起女男之间这些推拉缠绵的要领,他更是一窍不通,以为有了婚约也不过是和幼时青梅竹马一样玩笑做闹。

这万一被人利用……

“相人何需忧心至此,”侍俾宽慰到,“小公子尽管不通晓其中关窍,可相人日复一日教导下来,想来也知道事情轻重,不会随意学那起子青楼做派,让大人相人数年的心血白费。”

但愿如此吧,方刘氏摇摇头,一月为期,但愿仪儿的脑子能清醒些,别被人牵着走还替人数钱。

“你去叫人仔细准备行李,”方刘氏吩咐侍俾,“既是小住,便不要大包小裹的好似提前嫁过去了一般。”

但也不能让仪儿过得太清苦,方刘氏一时只觉得有操不完的心,沈可均两袖清风贤的有口皆碑,万一对方家里真的谨遵圣人训导只有几个陶土瓦罐,睡的也只是土炕铺茅草,仪儿自小被他养的身娇肉贵的,可如何是好。

便是最后要寻个由头推掉婚事,也绝不能叫人以为是刺史府教子不当,才惹出来这等羞人的麻烦。

第68章 训。诫(1)

某种意义上说,方令仪确实赢过了哑郎。

比宁音两条腿走到将军府的处境好上太多,方令仪到沈家的路是在轿子里昏昏欲睡着度过的。

头一晚辗转反侧,想着再见到沈可均定要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方令仪左想右想就是不肯睡着,次日果不其然起不来床,但定好的日子和时辰不能改,再说这等怠懒行径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刺史府的郎君,是以方刘氏忍着气亲自用帕子给小儿擦脸,方令仪被人搅扰清梦本来是十二分的不耐烦,但睁眼一看是亲爹,母亲也坐在厅里喝茶,那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是天大的脾气也得含在嘴里等见了沈可均再撒。

“沈大人已经上值去了,方公子尽管把这里当成自家。”

未料到一落轿便是管家笑着迎上来,方令仪想了一路的话术当即便如拳头打在棉花上,拔剑四顾心茫然不说,憋了一路的不满也尽数泄气,像是烂醉如泥的酒鬼软趴趴的再也提不起劲来。

“你问我为什么不接顾行之的活?”

掏了掏耳朵,邹黎本想给小昭盘盘她接单的逻辑,却忽然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俗话也说百闻不如一见,于是话锋一转,问道:“小昭,千雪万柳去给新生的小孩登记户籍去了,不如你同我走一趟?实际见见这顾行之,兴许你就明白为什么了。”

什么?不但和妻主二人世界还能出去单独约会?

刚从2023那里学来几个新鲜词汇便立刻用上,小昭美滋滋的无有不应。

“可我们能去哪儿找顾行之呢?”拴好二宝,关好家门,外头冷的小昭一说话便呼出成片的白气。

天寒地冻的,也就这两人像打了鸡血似的乐意出门。小年轻就是有激情啊,把脑袋往里缩了缩,狮子猫懒洋洋地趴在邹黎肩上不愿动作。

“她之前不是送来过好几封的信吗?”

被冰的缩了缩脖子,邹黎把2023故意塞到她领子里的碎银块拿了出来:“喏,小昭你把这些都放到钱袋里。”

那些信的落款里写了她的具体住址,邹黎两只手揣到一起。

离家不远,先直走再左拐然后穿过一个斜巷子到西市,最后在一棵几人粗的树下向右走,直到看见一个挂着两面桃符的门,便到了。拢共步行差不多四十分钟,邹黎摸一把2023蓬松的毛发,一来一回一个时辰多点,正好活动活动脾胃,晚上还能把炖在锅上的羊羯子多吃点。

好,小昭点头并熟谙邹黎的潜台词,要是走回来的时候饿了,正好从市集上买几个肉包子来吃。

嘿嘿一笑,邹黎又撸了2023几下。

这是什么,伸手挨个拂过架上的书,方令仪在沈可均的书房里悠悠然巡视。

那管家还算识情知意,方令仪端庄地将手搭在一起,将他带进宅院后便寻了个借口自动消失,只说院子里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方公子只消自行解闷,其余的等到大人下值回来再说。

“等到大人下值回来再说。”

眼里透出

几分得意,方令仪俨然像个主人似的坐在沈可均惯常坐的位置上。

分明上次沈可均被他一句话噎的只能拂袖而去,根本挤不出第二句与他来回,方令仪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看,他既知道了怎么一招制敌,今天必定也能大获全胜,让那沈可均哑口无言,只能在自己面前讪讪离去。

咦?

方令仪捻了捻手中的书,这书皮怎么比寻常的更硬更厚,他眯起眼睛,摸起来倒像是下面藏了什么东西,又或者——

哈,方令仪活像是抓住了沈可均天大的把柄,沈大人哪沈大人,你竟也会办这等挂羊头卖狗肉拆西书藏东书的事?

他可要好好看看这书里写了什么好东西,方令仪朝外面瞧了瞧,确定没人在才施施然揭开第一层书封。

《隐归六梦》?

藏在《水经注》下面的《隐归六梦》?

这本书的名字他见过。好似爹爹的箱笼里也有这么一本,只是当年他才把东西翻出来,便被侍俾用旁的东西引走了注意力,手中的书便也顺理成章被人拿走而不知。

但方令仪的确对这本书记忆犹新:这书的封皮做成少见的胭脂色,上头还印着精细的六位郎君的绣像,且这几个郎君各有不同之处,方令仪记得他最喜欢左侧第二,手中拖着长长绢绣的一位。

没想到沈可均竟也有。

难不成爹爹的那本是母亲给他的?那倒也说得通了……可既是赠书,又是母亲相赠,按爹爹的脾性,难道不该摆在显眼的地方给另外两房看看?偏偏沈可均也想法子把本来的封面遮上,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好东西,一时间,方令仪的好奇让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便瞧瞧吧。

第一折,方令仪起初一目十行,却在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之后立刻减缓了速度。

这写的都是什么,方令仪不禁用袖子半掩住脸。

【却说那日,裴家三郎被大房罚跪在园中,四下里残雪未消,往日被人踩在脚下的石子小路也变得分外冷硬。】

他早在看到这郎君姓裴时便有所警觉的,方令仪心下不好意思的紧,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似的接着往下看。

——不,说是看也不大准确。

毕竟就算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为了每旬一次的考试挑灯夜战、往死里研究博士们留下的课业,也绝不会有方令仪看得这样深刻、这样万无遗漏。

【日头渐大,亭子上的余冰蜿蜒着淌到亭角上,又一滴滴地滴了下来。冰凉凉地顺入他的后颈,裴三郎背后竟然生出一股被火燎烧过的错觉。各处的活动声渐渐大了起来,有侍俾领了主子的活计急匆匆从园中经过,不料见到裴三郎在此受罚,也不敢多看,低头行过礼又匆匆地去了。】

这也太过分了,方令仪掩着面,理智告诉他这等事过于折辱人颜面,但凡一个郎君还想立于人前,便万万不能被如此羞辱责罚。可纵使方令仪这样想着,一团火却仍然不听话似的从腹腔中烧了起来,心跳也扑簌簌地加快,不知在期待什么,方令仪做贼一般地往外头又看去一眼。

还好,沈可均还是没回来。

【“这便受不了了?”也不知受了多久的罚,裴三郎听见妻主的声音在身后姗姗来迟。一柄熟悉的戒尺抵着他后背的脊骨一路向下游走,不多时,隔着单薄的中衣,尺端雕的貔貅獠牙便已然硌得他尾椎发颤。】

只着中衣!竟在室外便、便如此——

不正经!

挡在脸上的袖子根本不敢放下,方令仪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动了动。许是屋内的炭烧得太热,方令仪脖后细细地冒出一层汗。仿佛那从亭子上落下来的融冰也打湿了他的肌肤和衣领,方令仪竟莫名觉得后颈处像是被人用尺子或者其他的什么火辣辣地划过。

【“倒卷湘帘要的是腰窝蓄汗,不是眼窝蓄泪。”被玉尺卡得动也不敢动,裴三郎听见妻主的脚步声和绸缎窸窣声一齐逼近:“前日刚罚你抄过的家规和诫书,竟是把你的眼睛抄成桃花潭了?”】

登徒子!方令仪猛地将书合上,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

他不要再看这些淫。词浪。语的东西了,方令仪胸口起伏,对,他一开始只是想抓沈可均的不是才把它打开看了看,眼下他把柄业已抓到,便没必要再读这等东西污自己的眼了!

私下里看这样不堪的东西,方令仪将手覆上脸,他就说沈可均不是个好东西来着!表面行端影正,背地里可说不准怎么照书上来的东西意。淫郎君们呢!

可爹爹那里……为何也有这本?

母亲和爹爹的关系一直不好,方令仪突然想到某种可能,会不会是母亲先送书给爹爹,想用里头写的情景予以暗示,可爹爹不愿,母亲这才转向那两房没脸皮的,只因他们长于逢迎,连这等羞辱之事都能甘之若饴?

方令仪虽未通人事,但也多多少少知晓,房中事是否和谐,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妻夫双方的关系。

难不成爹爹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母亲厌弃?

方令仪越想越滋味复杂,可——不对,方令仪将手紧紧攥起,一本书罢了,便是圣贤书,读过后能做到的人也少得可怜,没道理一本淫。书,看过的人倒个个积极实践起来。

再说那书也不一定是母亲赠给爹爹的,对,对,就是这样。

一通乱七八糟的怀疑和自我安慰之后,方令仪像是只受惊的鸟对镜展开翅膀后又哄好了自己。慢慢松开被他抓得满是折痕的袖口,方令仪正瞧着《隐归六梦》四个大字出神,外头却适时传来管家的提醒:“方公子,大人下值归家,正往书房这儿走呢。”

沈可均回来了?

可他分明才看了几行字,方令仪一时间有些慌乱。连忙把被他弄乱的书柜桌子重新恢复原状,早没了他刚来时气定神闲的劲儿,方令仪只希望沈可均不要发现他从书架上拿下来又看过了什么。

“方小公子?”

方令仪才把东西勉强归位,便听见沈可均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莫名联想到那柄玉尺也是如这般从裴三郎背后袭击而来,方令仪下意识一抖,又很快压下那股有些躁邪的骚动。

“沈——”

不等方令仪讲话,沈可均倒是先盯着他看了数眼:“你的脸怎么了?”

第69章 训。诫(2)

沈可均比谁都熟悉她自己的书房,是以尽管方令仪红着脸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闭紧口的蚌,她也一眼瞧出了端倪所在。

“你打开这本书看了?”

精准抽出《隐归六梦》,沈可均粗略翻了翻,便问道:“看到哪里了?竟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这怎么好说!

眼神躲闪,方令仪低着头说什么都不肯去看沈可均的脸。

不愿说?

书脊在掌心敲了敲,故意从最后一折问起,沈可均有的是法子治他:“‘冰肌透骨似梅开,始解红罗帐里烫’——可是这里?”

既叫做六梦,这书便是由六段融合隐喻的情。色故事组成。

最后一梦讲的是前朝宫中,众小君为获帝王恩宠,纷纷攒下雪水和着珍珠粉浸浴的故事。重点养护颈侧、手腕等“承恩处”,传说如这般滋养的久了,整个人便如雪中寒梅,即便在情动时仍然能维持令人舒畅的,瓷玉一样的温度。

但这故事的隐喻不止于此。

前朝宫史有载,灵帝酷爱侍君们在水下浮沉漂流的姿态,尤其钟爱他们在水下闭气时濒临极限却又不得不听从皇命继续忍耐的模样,“丧命者一年远超数百耳”,但在权位财势面前,这些人命都像是被宫人扫走的枯叶,不值一提而已。

什么似梅开,方令仪起初没听清时还以为是养护身体的秘方,正要提起几分兴趣,下半句什么帐什么烫的,却登时让他的脸垮了下来。

“沈大人成日便想着这些事?”方令仪企图故技重施气走沈可均:“莫不是一个人憋的久了需要想些法子泄火,依我看……”

不料沈可均根本不接他的话。

“不是第六梦?”沈可均往前翻了几页:“‘七步一颤音,帐中方成律’。难道是合欢铃?”

耳后敷龙脑,足心涂苏合,踝系错金铃,沈可均想起几日前她丢进箱子里的那个:“方小公子喜欢

这个?”

“你胡说什么?”方令仪听不下去拂袖要走,沈可均却一把攥住不让他随心所欲。

“我胡说?”沈可均最是擅长慢条斯理磨人心志:“看你的反应,想来这个也不是了。”

七窍香?不是。

守元礼?不是。

绛珠痕?仍旧不是。

那便只剩最后一梦,也是第一梦了。沈可均了然:行止如柳浪翻波,拜时显承珠之妙。

这是最简单也最浅显的故事了。沈可均倒是没想到,方令仪的面皮竟然比她以为的还要薄上几分。

“我让你不要讲了!”恼羞成怒,全然不提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在书房寻看,方令仪终于忍无可忍夺门而逃。

转眼便过了十日。

方令仪此人一言以蔽之,便是“人菜瘾大”,每每挑衅沈可均不成反被调戏,跳脚离开的样子都与前一次别无二致。

沈可均起初觉得有趣,第四日时偶然用手边的一管笔去逗他,却意外发现方小公子竟红颤着面皮接下了她的调笑。

他能听懂她言语里除了词句之外的东西,沈可均颇为惊喜,譬如一点轻蔑,一点侮辱,一点喜爱,还有其他的别的情绪。

最难得的是方令仪既能听懂,又恰巧有着世家郎君那种高傲自尊的劲头。两种情感交替着在方令仪脸上出现,沈可均看着他来回变幻的神色时常觉得甚为有趣。

她并没有教他太多,仔细论起来,比起她口中讲出来的东西,方令仪自己脑中幻想出来的更是多上许多。

一如边塞经验丰富的牧民,沈可均有十足的耐心和手段去教化一只野性未褪的鹰。但方令仪更像一头表面倔强实则温顺的小羊,长哨甚至刚刚吹出一个音,他便低着眼跪下膝盖,自行弥补上了所有的调子。

“今日带你上街逛逛。”

方令仪在沈府小住的第十天,沈可均忽然给他放了一日的假。

“真的?”难掩惊喜,没有过多思考沈可均的体贴来自何处,方令仪立即开始盘算如何在不同的铺子中分配时间和银票。

“啊?”

不知道州牧大人为何来找她,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疑惑声调。

“啊?”

听到沈可均面不改色,说自己要和方令仪成婚、仪式将于明年六月举行、希望邹黎准备一下、半月后和她一起到方府提亲,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二个疑惑声调。

“啊?”

目睹2023毫不客气就把这桩婚事算成1/6的任务进度,甚至它是在登记领养表时才想起邹黎的存在,于是象征性地问“你觉得给方令仪起个什么样子的猫咪花名好”,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三个疑惑声调。

不是,邹黎直到沈可均走了还没弄明白这么多事是如何在短短三个“啊?”之间发生的,但想问的话太多,为了减少沟通成本,邹黎的大脑指挥她发出了今天的第四个疑惑声调。

“……啊?”

“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邹黎理了理头绪,“沈可均来是为了让我上门提亲。”

一言以蔽之,上钟了。

万柳联想到她听到的一些传闻:“第二个问题也好解释,我和千雪给新生儿做户籍登记的时候听到闲言碎语,说沈大人出身临嶂,那里婚俗和青州不同,女男双方正式走礼数之前会在一个屋檐下住上一阵。”

“沈大人应该是为了安方府的心,”千雪说的头头是道,“你们想,毕竟两地风俗大为不同,自家郎君去别的女子家一住便是一个月,期间发生什么都知之甚少,何况按临嶂的规矩走,这一个月中若是发现彼此不合适,双方一拍两散也是常事。”

好吧,邹黎补充到一波情报,但其实她想问的是,沈可均和方令仪是怎么摩擦出要成婚的火花的。

已知方令仪痴恋大将军。已知大将军和哑郎关门过日子了。

已知方令仪大受打击、离家出走、丢了一阵子、以致于方府把邹黎划为重要嫌疑唆使犯监控了她好久。

已知方府解除监控后又来找邹黎,说一切是误会,方令仪是和朋友结伴去雪庐修心去了、这两天就回来、之前的事实在不好意思了。

已知沈大人今日突然登门说要和方令仪成婚让官媒准备准备把礼数走了。

“雪庐修心可能只是个说辞,”小昭被李胡氏的金针越扎越聪明,“保不齐方令仪就是被沈可均救回来的,英雌救美嘛,一见钟情也很正常。”

而且想的再阴暗些,小昭附在邹黎耳边轻声道:“万一是方令仪故意的呢?沈可均可是州牧,又这样年轻,万一将来调回京城,方令仪可不是扬眉吐气了?”

“喵喵(方令仪之前不是拿着迟家选亲的要求来找过你要你帮他吗?这就算你和猫咪有过单独的互动交流,就可以算成猫咖的一份子了。是的是的是在钻规则的空子打擦边球,你打不打)?”

抖了抖胡子,2023短促叫了一声并在邹黎脑子里絮絮叨叨地开了腔。

哦,邹黎了然,原来如此。

她不想上班。

丧丧个脸,邹黎站在门口任由小昭给她系披风。

贼姥天,邹黎刚走出屋就被巴掌大的雪花甩了一头一脸,听到没有,她不想上班!!!

就算沈可均这单肯定能让她赚不少窝囊费,起床气还没散干净,邹黎把狮子猫接过来扛在肩上,她也该死的不想上班。

到底是谁想在大雪天出门去金楼里看首饰式样啊,邹黎转身就要去叫千雪万柳,上钟了上钟了,沈大人日理万机没时间去一家家的挑样子,所以她们今天得把全城金玉翡翠的款式都整理好送到沈家,谁也别想躲懒。

当然了,这项额外的服务价格不菲。

“不如让她们两个歇一天,我陪妻主去吧?”小昭是个好同志,愿意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但邹黎不怎么买账:“你和我走?那谁做饭?”

出去吃呗,小昭拍拍钱包:“武威酒楼,我请客。”

你请客?没多少好声气,邹黎半睁的眼睛又睁大一点:“你的钱不还是从我这里来的?”

有什么好吃的,邹黎眼神放空,这种大雪刨天的气候只适合在被窝里睡觉。

“喵——”

适时打断小昭,2023生怕邹黎等会儿清醒了脑子反应过味儿了,会去追问为什么小昭手里有这么多余钱。

问就问啊,小昭对上狮子猫的眼神,不就是你补贴给我的吗,说是奖励我牵成若水和优伶那对姻缘的……

嘶。

小昭猛然回过味来,那确实不能说。

但他更得跟着去了。

打量邹黎现在还不算完全清醒,小昭乘胜追击,绕了一堆圈子让邹黎答应带他而不是带千雪万柳。

行行行,带他带他带他,邹黎打着哈欠往门外走,反正不管带谁她都得出门,老实讲她在乎跟着的人是谁吗?

她不在乎。

她只是想找人跟她一起遭殃。

“等会儿去武威酒楼吃什么?”眼瞧第一家金店就要到了,邹黎的心情也随着好了一点:“你兜里有钱……我想吃肉,炖肉排骨还是炒的都行,主食的话,听说她家的牛肉丸汤面不错?”

“武威酒楼的烤鸡甚好,邹冰人不妨大胆一试?”

两人一猫尚未听到脚步声,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一道有点随意懒散的女声便从旁响起:“来,阿隼,这就是邹冰人。”

竟是若水?!!

和2023快速对了对眼神,小昭强撑着拎起嘴角:“没想到道长也会在大雪天出门,真是好雅兴。”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纵然漫天飞雪,也挡不住势如破竹的缘分。”

若水不知道邹黎不知道阿隼是怎么送到她身边的,故而一开口便是打趣,却没想到小昭差点为她这句一语双关的话紧张到笑容僵硬。

妻主应该能被瞒住吧?小昭干笑着看向2023,能吧?

第70章 露馅

小昭不适合做地下工作。这判断是邹黎下的。

若水在金店边巧遇,邹黎和她寒暄时其实并未多想什么。

诚然,若水背后跟着个卷毛大胸细腰翘屁美男,但这世上美男多了,邹黎自认是个从一而终的人,既然有了小昭,那旁的男子不管美丑胖瘦就都与她无关了。

至于若水嘴里的话,听着似乎别有深意,但道士故弄玄虚一点也算是职业特性。再说邹黎之前见她那几次,哪次不是若水没头没脑的留下几句话再飘走?

故而邹黎实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邹黎这么好骗,放到谍战剧里就是傻人有傻福的邹老太太,全家各怀鬼胎但她一无所知,等到最后各方势力角逐之后一一落幕,她才后知后觉抱着猫在院子里感慨,啊,今天的太阳真是和多少多少年前一样的好啊。

但小昭实在太心虚了。

“这侧面说明你没对我说过谎,”邹黎如果判案一定是个赏罚分明的青天大姥姥,“你不骗我,这本来是好事。但是。”

凡事最怕一个但是,放在英语题里这说明转折要来了重点要往后看,放在日常生活里等同于说前面的基本都是废话要紧的在后面你给老娘竖起耳朵仔细听。

“但是,你为什么以为我和掌柜去拿图样,你的处境就安全到可以把2023围到脖子上说悄悄话了呢?”

笨的简直可笑,邹黎看到前头有个食肆打着灯,在卖玉米茅根水:“去,你不是很有钱吗?给我买一壶过来。”

润润喉接着骂。

……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蔫低头,小昭摸出铜钱,又把身上背着的水囊解了下来。

“你窃笑什么?”

眼瞧小昭掀开门帘走进食肆里去,邹黎揪住2023的尾巴:“挺行啊你,之前不是还被小昭当成猫妖,和你打的鸡飞狗跳的吗?”

几日不见学会笼络敌对分子了,怎么,2023背着她想发展下线了?

“信不信我一封举报信告到主脑?”邹黎皮笑肉不笑:“说,你们之间互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

举报?哦莫那很坏了。

眼神一秒变得清澈,2023不复淡定。

“之前去道观,你不是在路上差点被戏班子误伤嘛。”狮子猫觑了觑邹黎:“当时你不是让小昭去制止,还掏了点钱让那弄丢东西的优伶免遭一顿打嘛。”

哦,邹黎面无表情,然后呢。

“然后前一阵子,陈氏商行不是和迟家打对台,进了许多迟家独家卖的货,价钱又比迟家低,当时大街小巷都去看热闹捡漏,小昭不也背着筐去了嘛。”

你再顾左右而言他读者姥姥们就要举报这章水字数了,邹黎一巴掌拍在2023毛嘟嘟的屁股上,说重点懂不懂啊?

“他路上被戏班管事的堵住问要不要把优伶买回来给你做小小昭不愿意又担心管事的日后直接来找你正好捡完漏手里还有余钱所以杀完价付完款就把人送到若水那去了美名其曰还愿其实是防着你纳小再就是还能牵桩姻缘帮你推进度。”

等下。邹黎忽然眯起眼睛。牵桩姻缘。

“猫咖现在领养出去几只小猫?”

2023不假思索:“实际6对,符合条件入档的5对啊。”

陆随江鱼不算,大将军和打枣吃算,邹黎和小昭算,迟非晚和主意正算,沈可均和脑子笨算,若水和不吃苦算。

“五对?”邹黎笑了一声:“怪不得。”

她竟不知道若水和优伶何时也入档了。

糟了。狮子猫心虚懊恼悔不当初,怎么一个不留神把它自己也给卖了。

怪不得啊,邹黎从买东西回来的小昭手中拔开水囊塞子,她就说2023这个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没点好事吊着怎么能这样积极。

“你兜里的钱是它奖励你的吧?”邹黎点点小昭:“武威酒楼,我说你手头怎么如此宽裕,原来是有另外的来路。”

你这猫妖,不是说好这些不说的吗?!

瞪向狮子猫,小昭不可置信,方才妻主跟着掌柜上楼,他确定邹黎一定没听见他和猫妖的君子协定。

它也不想的,2023扭过头装睡,是举报信的威力太大嘞。

“行了,”邹黎抖抖身上的落雪,“先把活干了,剩下的回去再和你俩算账。”

都怪它!小昭一个人百无聊赖靠着窗边,妻主已经两天零五个时辰没有理他了!

越想越气,小昭扬手就怼了狮子猫几下。

都怪它都怪它都怪它!

发什么神经,哈了一声,2023恨不得用眼神扎死小昭。它本来好端端团在小茶几上,一整只猫昏昏欲睡,结果小昭连着几杵子硬是给它怼醒了。

“不是你排除异己沾沾自喜的时候了?”

低头舔肚子,2023才不惯着小昭:“不是你手里有钱张罗着要出去下馆子的时候了?”

这才哪到哪,狮子猫换了个姿势重新瘫成一长条:“有点出息行不行?不就是邹黎单方面和你冷战吗?”

多简单,狮子猫晃晃尾巴,你也冷战回去不就行了。赌气谁不会,难不成全家只许邹黎甩脸色不理人?

可他不想这样!小昭气的眼里都起了水光,妻主不理人就算了,他多少次主动求和也没用。眼下更是过分,妻主为了避开他,竟然连那个处处透着奇怪的“破镜重圆”案都带喜女接了。

妻主前几天还专门领他去了顾行之住的地方,还和他解释了为啥不想赚这单的媒人钱呢!

“那有什么的?”2023不以为意:“前几天不想赚,这几天又觉得钱香了呗。”

邹黎明摆着就是一财迷,2023抓抓耳朵,刚来的时候巴不得一天检查八百遍床底下放钱和宅契的箱子,现在为了挣更多钱出门干活也不足为奇。

毕竟邹黎挺能吃的,小昭也是个喜欢在衣裳和小玩意儿上花钱的,要是进项不够,入不敷出只能吃老本,就邹黎那性格还不得急死。

嗳!猫妖可提醒他了!

连忙下地,从床底下把邹黎的本命箱子拖出来,小昭一项项点过银票地契,确认邹黎没有卷款离家出走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怎么办嘛,小昭哭唧唧躺倒在床上,绞尽脑汁搭话也不理,故意让二宝围着蹭蹭也不理,炖一锅香喷喷土豆排骨也不理,晚上假装迷路找到浴桶边上也不理。

“邹娘子,”万柳想了又想才开口,“这顾行之……你瞧她像是会改的样子吗?”

鉴于邹黎不想早早回家看见小昭,拐出顾家所在的小巷,三人在一家茶馆落座。

“是啊。”千雪嗑开瓜子:“嗜酒到这等地步,左邻右舍一听见她要痛改前非皆是不信,而且还异口同声,一致给男方说话。”

这情形甚是少见,千雪万柳对视一眼,搞得她二人也忍不住担心起邹黎的判断。

冰人是靠名声吃饭的行当。

千雪万柳一点也不担心邹黎不能给两人重新说和,恰恰相反,她们是担心邹黎说和成功,但事后顾行之死性不改,顾家仍然家宅不宁,倘若事情真向她们担忧的方向发展过去,邹黎就算是官媒也免不了遭受非议。

“酒娘子顾行之,”万柳伸手数到,“好喝酒,酒后嘴碎,嘟嘟囔囔的连亲妈都烦。清醒时便醉心丹青,画技倒是很好,拿出去一卷可抵百银,但家中大小事务一应不管,翁婿矛盾更是一概不管。”

男方叫楚绫,当初也是正经过了门的,数年来操持家中未有一句怨言,但许是忍耐到了尽头,成婚第九年,终于受不了自请下堂。酒娘子恰逢酒劲上头烂醉如泥,被男方自己拿了印信盖了,醒来方知错过大事,再一看下堂夫竟然门庭若市,有许多女子递帖说想要娶他做填房。

万柳拿了几颗花生来剥:“邹娘子,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顾行之此人不算无药可救。”

邹黎嗑了半天也没嗑出瓜子仁,只好用手去剥:“方才我们去问她,字字句句都和之前打探到的相对应,可知她没说假话,悔改的心……目前来看也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这股悔意能在酒瘾面前撑上多久。

“但顾家内部一定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邹黎若有所思,“翁婿矛盾,顾行之刚才倒也说了,但这种纠纷,不问当事人是不知道矛盾真正累积到何等地步的。”

再烤烤火,邹黎仰脖喝掉茶水,正好楚绫娘家也在青州城,等下一鼓作气,把两方当事人都问个遍再收工。

“邹冰人有所不知。”

听闻三人来意,楚绫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将她们请进屋:“若不是实在忍受不了,和离的名头也不好听,我何苦要闹这一出?”

叹口气,许是想一次性让她们知难而退,楚绫接下来透露的消息让邹黎三人大开眼界。

“我起初答应与顾行之成亲,正是看中她性格平和,接人待物彬彬有礼,又懂得孝敬双亲,一手丹青妙术也能保得家中度日无虞。”

楚绫也不是无事生非的性格,故而小两口着实蜜里调油一阵。妻夫和睦,家中也**持得井井有条,但凡是街坊邻居,没一个不羡慕顾家的。

但成亲第二年,顾行之应召入宫做画师。

按理讲,能被皇帝征召是多大的荣耀,寻常小吏碌碌一生也未必能让永熙帝知晓她的存在,而顾行之仅凭一手精妙的画技就能闻名四方,得帝王垂青。

这本是好事,楚绫回忆时露出浅笑,当时顾行之孤身上京,他虽留在家中侍奉二老,可接连从京城传来的好消息也让他与有荣焉。

顾行之初抵京城便挥毫绘京城盛景,引得奕王赞叹。

顾行之入画苑,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人物意境,均得众人赞叹,得皇帝奖赏无数。

顾行之随行春猎,将猎场内群臣骁勇之姿一一落于卷上,竟使得来朝纳贡的西夲使者都赞不绝口,更是让其中的西夲王子一见倾心,请求桓燕让她与自己成亲,还说了许多世代友好的漂亮话。

“顾行之拒绝了。”楚绫再提起此事亦是心潮起伏:“她说家中已然有夫,西夲王子虽姿容俊逸,请恕行之难以从命。”

这很有担当啊,千雪万柳频频点头,显然已被楚绫描述的场景带入其中。

西夲虽不比桓燕繁华,可王室亦是奢靡铺张。只要顾行之点头同意,便能从一介白身立即跃身王侯之列。如此诱惑,便是让天下女子个个扪心自问,有胆识毅力拒绝的人也不多。

邹黎却觉出几分不妙的讯号:“稍等——顾行之不会是在猎场,当着众人下了西夲王子的脸面吧?”

点了点头,楚绫默认了邹黎的说法。

姥天奶,邹黎默哀,这顾行之是年少得意过头,一时间连王侯将相和斗升小民之间的阶级鸿沟都忘了。

拒绝不是不可以,但是好歹也挑个合适的时机吧?

邹黎听着,永熙帝像是个惜才之人,再说这种情比金坚的故事自带动人buff,顾行之但凡别头铁到这个程度,哪怕她就闭口不言,说全凭皇帝定夺,事后再挑个没人的时候找永熙帝声泪俱下哭诉一场,估计也就没事了。

“那最后……”千雪斟酌着开口:“方才我瞧顾娘子四肢健全行走如常,想来最后还是安稳回家了?”

正是,楚绫点头,但她回家后忽然沉迷喝酒,一喝就是一天不说,醉醺醺的躺在地板上东倒西歪,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

“我想着,”楚绫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她大约是为了我断送前程,所以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仍是苦闷。”

好端端的女儿成了这个样子,顾母见状心疼,但总归没因此事苛责楚绫,顾父却没有这样好的脾性,从此一有不顺,不管大事小情必要抓楚绫过去责骂一顿。

日复一日,楚绫性子就算有些温吞,被顾行之和顾父两端对着刺激,也渐渐变成了一看人喝酒就忍不住心火直冒的样子。

“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楚绫苦笑,“平常倒没什么不同,可顾行之一掂起她那个酒翁,我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把四下里能摔能砸的东西都掼到地上,砸出个响好歹也能吓她一吓。”

“但你这招应该过不了多久就没用了,”邹黎思索,“刚开始可能还吓的到她,后来只怕是变成你自己无可奈何的泄愤行径了。”

“邹冰人说的对。”

楚绫盯着桌上干果盘出神:“后来我一看到她不省人事的样子就生气。瞧她像条长蛇似的瘫在地上,我怒火中烧忍不住朝她身上踹两脚,过一会儿又扶着她去洗澡换衣。想着还是算了,起码是在家里,又是夏天,再怎么说,也比那些大冬天的喝死在外面的强。”

也不知是不是怕什么来什么,楚绫刚这般安慰完自己,不出半个月,顾行之忽然一整晚都没回来。

楚绫心急如焚,但根本不知道人去了哪。顾母早早就歇下了,顾父倒是起了身,但一听楚绫说要出门去问,当即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你巴不得我儿名声丧尽是不是”?

那便只好在院里硬生生等着。

好在第二天天不亮,顾行之一身脏污,跌跌撞撞回来敲门。问她到底去哪了,顾行之喝酒喝的唇舌僵硬,半天也讲不清楚完整句子,楚绫无法,只好先扶人回屋休息。

第二天楚绫出门买菜,听到别家夫郎说,昨天晚上有个喝醉的人一头扎进刘屠户家的猪圈,拱得猪嗷嗷叫不说,最后怕是被猪咬了一口,被咬痛了才走。

“猪圈的栅栏上还留着刮下来的一片布呢,哎呦我和你说,坏件衣裳倒是小事,你知不知道猪饿急了,可是会吃人的!”

想到顾行之胳膊上那圈奇怪的伤口,楚绫菜也没心思买了,匆匆赶回家把泡在盆里的衣裳拿起来一看,可不,后襟那里正正好好缺了一块布!

这件事之后,顾行之在外喝酒的习惯就算是彻底开了口子。

楚绫质问她,顾行之却也振振有词:“我在家里喝你要骂我,又摔又砸的,那我图个清静,去外头喝你又不乐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非得享受一下管着她的感觉是吧,心下厌烦,顾行之抱着酒坛推门就走。

“喝喝喝!”恨恨将晒的玉米棒照着她的背影追打过去,楚绫气得两眼发黑却也管不住她:“你喝死在外面得了!还知道回家,有本事你冬天也在猪圈待一晚上,保准冻得你下辈子都后悔当人!”

她算看出来了,邹黎搓搓脸,楚绫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得倒难听,可照看起顾行之来,什么盖被洗衣煮醒酒汤,一样不落。

“那你恨顾行之吗?”

猛地冒出一句,万柳将全屋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

“我是说,”万柳被大家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楚夫郎,我听你讲了半响子,你说大吵大闹也阻止不了顾行之出门喝酒,只好看着她出门的背影自己生闷气。”

“那你看她老是这样,有没有后悔当初和她成亲?”

“后悔……”楚绫闭了闭眼,看起来有些疲惫:“有一次她又在外面喝多了。”

回家之后还是老套路,见到楚绫怒气冲冲过来,也不等他开口,往地上咚然一躺,又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死鬼模样。

楚绫真是要气死了,连第二日会再被顾父斥责也不在乎,当即边骂边把家

里剩的酒都找出来泼她一身。

直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酒坛子全都泼干净了砸碎乎了,楚绫的气也算勉强消了一半,寻思寻思不能把顾行之就扔在这不管,楚绫最后还是把人扛进木桶准备帮她洗澡。

忙活一通,脏衣服也丢盆里了,洗澡水也放好了,洗头的皂角也打起沫了,顾行之的醒酒汤也煮好了,楚绫正准备给她洗完扶回屋里就去打扫院子,顾行之这时候支开一张眼皮,腆着脸道:“阿绫,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楚绫被这一句激的火又冒上来,满手的皂角沫也不管了,咣当一下把葫芦瓢丢到木桶里,一转身去院里擦地通风去了。

“我真是看见她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就头痛。”

说着说着,楚绫太阳穴周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可见的确被气得昏头。“可她每次一说那些黏咕叽叽的酸话,我又确实有点感动。”

回家路上,邹黎告别千雪万柳,正要转弯,却看到小昭红着眼圈在巷口等她。

瞧他一眼,邹黎自觉心里边那股气还没消,仍是一句话都没同小昭讲。

“妻主!”

受不了邹黎的冷落,小昭追到她身后絮絮叨叨:

一会儿说他今天特意去若水道长那里看了,那异族优伶被照看得可好,油光水滑的,还被若水收在身边做了有名可查的丹童,叫阿隼;一会儿说他在砂锅里炖了鸽子汤,里头加了好多从陈氏商行捡漏来的好东西,馋的二宝整个下午不住嘴的围着灶台吧嗒,连那猫妖也忍不住,隔着厨房的窗户鬼鬼祟祟往里头看……

小昭大抵是越说越委屈,邹黎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却也能听见他的声音里多上几缕哭腔。

深深呼吸,邹黎心想她就再给小昭讲次道理,告诉他自己究竟为何生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水和优伶的事,要么小昭就做的一干二净,把她彻底瞒住,就是当街打了照面也不慌;要么就老老实实认怂,趁早把事情一五一十和她讲了,背地里也别耍什么小聪明。

“但你既然决定要自作聪明,”邹黎看着小昭,“你就——”

“小昭?!”

带着些不可置信又或者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一扇绣着朱雀纹样的华丽袖子突然隔在邹黎和小昭之间。

皱了皱眉,邹黎顺着那昂首的朱雀一路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只是她尚且来不及说些什么,便听到沈可均的声音从另一抬轿子旁传来。

“殿下似是遇到故人?”

沈可均几步走近,三个女子便围着小昭形成鼎立之势:“此乃奕王府世女,奉诏行巡青州。”

奕王府?邹黎心下一沉,顿时想到小昭那非富即贵的桓姓出身。

将小昭拦至身后,世女瞥了眼邹黎只能算得上是整洁干净的穿着:“沈大人,不知这位是?”

“在下官媒邹黎。”

听出对方话里的敌意,拱手施礼,邹黎不卑不亢:“今日得见世女,实属幸会。”

幸会?世女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暗暗用力,把想回到邹黎身边的小昭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那便一同去荟萃楼用膳吧,”世女笑了笑,“正巧我有几句话,还要问与官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