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2023得了这句话整只猫都松懈不少,不能差事儿。
“你说我要倒多长时间的霉?”撂下账本,邹黎一时激动压到小昭头发:“2023,你再说一遍?”
三个月?!邹黎简直要气笑了:2023办事前能不能和她通个气再做决定,怎么,她为什么不花三个月给若水找个丹童呢,是不喜欢吗?是做媒实力不到位吗?
好在邹黎已经被2023锤炼出了极佳的抗打击能力,身为很有经验的社畜,她飞速调整好心态,然后紧跟着直击重点:“说,倒什么程度的霉?”
糟了,没糊弄过去。眼看宿主面色不善,扒拉扒拉身上的毛,狮子猫刻意把被小昭挠秃的地方送到邹黎眼前:“反正,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第56章 积德
对迟非晚而言,打出-10分的心动值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但邹黎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不如我们去找若水道长?”深谙用人脸朝前不用人脸朝后的真谛,小昭一口一个道长叫得敬重:“林泉已经过门,我们在宅子外做什么都不方便。”
而且这猫妖也不靠谱,小昭下巴抵着邹黎肩膀,名义上能请动神仙显灵,嘁,到头来不还是要让妻主倒霉。
“我陪你去吧,”小昭把想靠过来的2023拨拉到一边,“妻主你想,若真是犯了衰神,千雪万柳跟过去反而容易受连累。”
再说了,本朝的冰人只管说媒,亲都结了,谁管你小两口门一关过成什么样子是不是成日的鸡飞狗跳。
两位喜女毕竟不是自家人,小昭十分有贤内助的自觉,猫妖的事最好不要宣扬,月姥派下的任务只能有两人一猫知道,所以,小昭快速眨眼,以后妻主有什么不方便带上千雪万柳的事,把他带上呗?
一通铺陈最后只为了跟着出门,2023嗤了一声:“可迟非晚最厌恶神神鬼鬼那一套,你去找若水,说好听了叫道长,说难听了是神棍,又能有什么用处?”
“可她做了家主后还是要靠神佛来凝聚人心,”小昭一句不让,“场面上有用、能说得过去就行,信不信的很重要吗?”
到底是妖怪不通人情,不过和它吵也没用,小昭转而捏着邹黎的手摇晃:“妻主,听了这半晌,你倒
也说句话呀。”
小昭说得有理,邹黎点点头,至于2023,不是坑她就是卖她的系统不配上桌讲话。
脸上浮现出得意,小昭趾高气扬间就要把狮子猫蹬到地上。
忍无可忍,喉咙里呜呜喵喵咕噜好几声,2023猛地跳蹿起来并用脑袋袭击小昭。小昭未料自己吃上一记铁头,愣了几息便咬牙要去锤它。
打打吵吵,吵吵打打,总之又是一场混战,此处按下不提。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撞若水手里,瞧瞧那边精心搭配发绳颜色的小昭,邹黎的心情属实一言难尽。
然而家中的情况注定不能让邹黎感慨太久。
“你给我下去!”
小昭刚下定决心,今天要系靛蓝色的发带好和邹黎的衣裳呼应,谁想到才一转眼,那狮子猫又鬼鬼祟祟地要往妻主身上攀。
下去!火气忽一下蹿到头顶,小昭一个箭步硬是把邹黎和2023隔开,你个阉猫和妻主什么关系啊就往女子身上贴,有没有点深沉?刚挨了一顿还不老实,别以为自己是个妖就了不起了!
二宝都比它像人多了!
“行了小昭,”邹黎被这俩闹得直挠头,“就这一会儿你衣服上沾的全是猫毛,等下出门你还打理不打理?”
闻言低头,小昭看到自己满身飘浮毛之后大惊失色。
他就说这妖怪不是个好东西,注意力被挪走,小昭一边呼啦衣裳一边嘟嘟囔囔。长了一身的膘不说,成日里不是趴在妻主肩上就是委在妻主腿上。好好一只猫连个扑杀老鼠的矫健身姿都没有,如今更是猖狂得连路都不愿走了。
“那我……”再闹下去今日便出不了门了,夹在小昭和2023中间,邹黎试图寻找一个两全之法。
万万不能接受狮子猫和妻主再有肢体接触,小昭当即表态:“我背着篓子,把它装进去。”
冷哼一声,2023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提议。
摇摇头,为了找补回一人一猫打架的时间,邹黎带着小昭抄进一条狭窄小路。
换做以前,邹黎绝不会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破败的砖墙好像许久都没有修过,路面也是凹凸不平,磕磕绊绊几乎一步一个土坑。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人贩子或者社会边缘人员绑走,邹黎拒绝为了少走两步路而冒上让自己提心吊胆的风险。
但是现在。
拜托,邹黎走得虎虎生风气宇轩昂毫无顾忌,现在可是小郎君们见了她要害怕地躲进屋的时候——
“啪!”
一片破木板擦着邹黎的耳朵险险飞远,不等小昭抬头去看是哪里掉下此等横祸,一个粗哑的女声便从砖墙的另一边透了过来。
“才上台演了一次,这腰带就让你给勾烂了!”那女声凶狠道:“赏银赚不来一星半点,糟蹋东西的本事倒是数一数二!”
像是有人来劝,邹黎扎紧了袖口趴到墙边去听,隐隐约约像是说罚人一顿饭就算了。
“一顿饭?”那女声猛地高了起来,“骟!个赔钱货,自打买他到班里,一分钱没赚还倒赔了四五两!台步台步走不明白,钻火圈也不敢,吞刀更是一张嘴就打颤!浑身上下就长张吃白饭的嘴,玉霖铃和其她几个角儿一顿加起来都吃不了五碗饭!”
许是越说越气,墙那边又是一声闷响:“你不用在这和稀泥,要不是你当初一个劲打包票,又说长得俊又说悟性高,我能瞎了眼把人买回来?”
“给我打一顿再拴到门口去!他爹的,一条腰带花了我两吊大钱,都叫这个赔钱货给败了!告诉下去,谁敢背着我可怜他,就给我一起拴着不给饭吃!”
大致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邹黎有些于心不忍,但眼下戏班子里就是这么个情形,她若贸然出手,除非能像当日把宁音买回家一样钱货两讫,否则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下次这人再弄坏什么东西,还是一样的要挨打受罚。
“呀,”小昭低低叫了一声,“妻主你的耳朵!”
不等邹黎回头,一块香喷喷的帕子就裹了过来:“该是刚才被木片刮到了。”小昭把手帕展开了托到邹黎面前:“不过也说不准是不是因为灵尊显圣,才累得妻主沾了因果受了果报。”
枕边风吹的飞起,小昭理都不理背篓里传来的抓挠声:“不如……”
“也罢,”邹黎一声长叹,“都说破财消灾保平安。既然我们恰好遇到,那也不好无动于衷。”索性是让人积德行善的好事,邹黎示意小昭把背篓放下:“给人送些吃的,顺便把两吊钱交给班主,权当是替她补了损失。”
还是别让她亲自去了,万一那班主正舞拳弄脚的,以邹黎现在的debuff形态,她毫不怀疑自己会跟着挨上几下。
“这……”小昭原本不乐意自己单独行动,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猫也没卸,背着篓子乖乖就绕到院墙前头去了。
邹黎在原地等了一炷香不到的工夫,便看见小昭一脸庆幸地回来,问他事情办妥了没有,小昭也只一个劲推着邹黎往前走。
他指指天色:“再耽误些时候,回来的路就不好走了。”
“邹邹!”背篓里忽地腾出来一个邪恶猫猫头,一张嘴就噼里啪啦把事情抖了个彻底:“你别听有些人装腔作势,一会天黑了一会儿路不好走,我跟你讲,那挨打的长得可俊了!”
那么高的个子,2023蹬着小昭的头跳到邹黎怀里,那么大的乃子!
什么叫童颜巨。乳,2023鄙夷地回头看了眼小昭,一天到晚只会围着锅台打转,结果转的还没有打枣吃明白,你懂异域野猫对女人的吸引力吗?
是个男的,2023在邹黎的脑子里嘀嘀咕咕,皮肤是蜜色的,年龄嘛看着不大,一双眼睛挺干净的,还和狮子猫一样一边眼睛一个色。
头发还是自来卷,2023故意趴到邹黎耳边欣赏小昭扭曲的表情,浅金色的,和每天早上新摊的土豆丝卷饼一模一样。
小昭绕过去的时候戏班子的班主还在骂骂咧咧,听说有人愿意赔钱,一张脸登时就笑开了,再一看来的是个小郎君,笑脸马上散的比风还快。
不过小昭也堪称变脸大师,2023睁圆眼睛学他起初的纯良样,谁知道一看见当事人立马就冷淡了起来,甩着个脸一句话都不肯多说,那班主原想打探下是哪个冤大头乐意出钱,最好能一口气把人收进房里,一看小昭这严防死守的架势,也不得不讪讪歇了心思。
但他那乃子可真大啊,2023和邹黎二度重复重点,不愧是人种差异,小小年纪就波涛汹涌更胜中原,光是用眼睛看也知道肯定软软弹弹,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便宜谁家娘子。
叭叭一路,眼看若水的道观近在眼前,狮子猫故意把声音放到邹黎和小昭都能听见的音量:“可比你家里这个强多了。”
挨千刀的阉猫!!!
小昭窝了一肚子的火又遭此挑衅,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不说,想到舍钱做善事这提议是自己讲的更是气急。偏偏寺观里不是能让人言行轻狂的地方,他也只好暗自记着这笔账,谋划着如何报仇才能治好这阉猫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的碎嘴做派。
正当时,一个小道童迎了出来:“来者可是邹冰人?”
小昭正坠在后头,千方百计让自己挤出笑容,好让妻主不至于在其他香客眼里落了笑话,谁料到这小童下一句便教他峰回路转,让他不用在人前苦苦端出一副贤良模样。
“师姐说了,”这小童用红绳扎着两丸发揪,“今日有故旧云游至此,她陪人勾栏听曲消遣一番,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
邹黎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只觉可爱:“那你师姐可曾说过,若是邹冰人扑了空该怎么办?”
小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既然算到冰人会来,师姐即便人
不在,也必然留下冰人需要的东西助您解忧。”
哦?顿觉有趣,邹黎正要伸手去接,小童却一本正经将布袋拿远了几分。
“天下没有白吃的蘸酱豆腐,”她头上的红绳跳来跳去,“冰人想来也知道这个道理。”
第57章 收留
又付了些碎银子才换得若水留下的锦囊妙计,邹黎这下彻底是两袖空空,兜比脸干净。但愿这里头写的东西有用,邹黎挑了个避风地方展开字条。
写了什么写了什么?互相白了对方一眼,小昭和2023一左一右贴到邹黎身边,道长可是发表什么真知灼见了?
皱起眉毛,邹黎翻来覆去只发现四个大字:“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不约而同心疼起方才花掉的银子,瞧瞧已经没影的小道童,三颗挤在一起的脑袋谁也没有说话。
这也忒黑了,小昭挽住邹黎的胳膊,自觉今日无功而返,摸着2023的脑壳,邹黎更没心情讲东说西。如此一路归家,气氛竟是罕见的安静悄然。
“人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边邹黎左脚刚踏进巷头,那边守在她家家门前的仆妇就团团围了过来。乍一看像是大清早等在商场门口领鸡蛋的老太太老头,邹黎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本能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邹冰人果真是贵人事忙。”仆俾们随着话音左右分开,一个衣着低调但和朴素半点不沾边的男子走到邹黎面前:“既然到了门前,冰人不如请我进去坐坐?”
“……方相人请。”
条件反射般挂上职业微笑,邹黎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也还是在看清对方面容后按捺着让人进门。
无她,邹黎递眼色示意小昭抱猫回后院待着,就凭这男子和方令仪有七八分像的眉眼,再看他眼角如何养尊处优也盖不住的细纹,来人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不论如何也是贵客,邹黎撬了饼新茶来泡:“我这里万事简素,比不得刺史府精细,还望方相人包涵。”
难道是方令仪出了什么事?给方刘氏倒茶,邹黎心念飞转:前些日子对方找上门来,要她介绍一个老实女子给他倒插门,好换迟家内部的情报。
世家郎君的婚事岂能如此草率定下?这事一听就不靠谱。只是邹黎当面不好直说,恰巧次日迟七娘子找上门来要她代为举办选亲,这才顺水推舟,默拒了事。
莫非方令仪——
“我家小公子不见了。”
眼瞧无关杂人都走干净了,方刘氏身旁跟着的俾子一开口就是劲爆消息:“连封书信都未曾留,相人命我等私下探寻,发现公子失踪前曾去过几处地方。”
一处是贺兰姝惯爱给侧夫买云片糕的点心铺。
一处是专卖女子衣裳的成衣铺。
还有一处便是邹黎这里。
“依邹冰人看,”方刘氏略沾了沾唇便把茶水放到一边,“仪儿会不会是听了某些鼓动,这才一时起意同人私奔了?”
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连忙摆手,邹黎听出方刘氏的弦外之音:“相人说笑了,方小公子一向行事有度,不会轻易听信旁人。再说满城谁人不知方大人美名,怎会蓄意做下此等恶事?”
邹黎没有撒谎,方令仪确是独自一人出城的。
扮作普通女子又特意涂黄了脸,他经过城门时甚至没引起守卫的注意。
青州城,方令仪站在土坡上回望城墙上的匾额,恍惚间竟有些不敢置信。原来离开是如此轻易,他只要事先准备好伪装的衣裳,再寻个买糖糕的由头支开身边俾子,便可离开死水一潭的深宅。
父亲劝他认命,方令仪被午时的太阳刺得眯起眼睛,可他为何要认命?
是了,江南的世家娘子也是很好的,才识俊逸温文可亲,将来入朝为官青云直上,若能结亲,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
那为何从小便在他耳边提起大将军?方令仪不禁生出羞恼,原本他根本不在意一个在战场上打滚的女子,成日在女人堆里打滚操练,黄沙里沾上满身的风尘仆仆,没有一个过着精细生活的小郎君会憧憬这样的妻主!
方令仪还记得他第一次听说大将军时的情景,那时母亲领了圣旨回府,说要调任到青州做刺史,同僚有沈可均、贺兰姝二人,虽比不得老臣资历深厚,但都是年少有为锐意进取,有此等人才镇守疆域,想来宵小不敢轻易再犯。
母亲大约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官场上的事男眷们听多了也无益处,可同样的话音落到不同人耳中,品出的意思却大相径庭。
之前一门心思想让他嫁进贺兰家的门,方令仪把身上的包裹紧了紧,如今人人皆知大将军偏爱侧室,甚至有传言说要把人扶正,眼看强逼也逼不得,这才退而求其次让他和崔氏联姻,竟也不——
“林子里那个!”
一道粗野的喊声忽然并着长刃砍到方令仪身旁:“今个算你点背!乖乖把身上的金银细软都交出来,仔细惹恼了老娘的长刀,马上叫你身首异处,当个孤魂野鬼也没处申冤!”
眼看着就要到走到临县的地界,方令仪心中猛然一沉,竟是让他在此地遇上马贼了?!
明晃晃的刀刃架在脖子边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见血,方令仪鼻尖很快沁出一层冷汗。他明明已经做了简素打扮,方令仪下意识攥紧细棉布做的外袍,担心露富引人注目,他甚至只让布庄在领口镶了一圈防风用的兔毛。
“列位壮士,”方令仪竭力压下嗓中颤抖,“非是我不愿请各位一顿好酒好菜,实在是囊中羞涩,恐……恐不能让……”
许是过于紧张,肺里一时倒不过气,方令仪竟在要紧时刻猛然哽住。
“少他爹的给奶奶们放他爹的文人雅屁!”凶神恶煞地瞪开眼,领头的土匪一个刀背就将方令仪砍压在地:“我看你这包袱倒是沉甸甸的不肯离身,莫非其中藏着什么好东西?”
另一个马贼也应声叫道:“就是!哪见过穿毛带玉的真揭不开锅!头儿,我看这人不老实,摆明了就是想糊弄娘们几个!”
糟了!
眼见几个马贼上来就要扯他的衣裳,躲也躲不过,方令仪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早知道还不如将包袱都给了她们,破财消灾起码换的一条命在,这荒山野岭的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她们发现自己并非女子……身上的大氅被人剥走,方令仪当即被寒风冻得直打咧。
“哈哈,这小娘子还当能骗过奶奶们!”
包袱一抖便掉出满地金银,马蹄在身边更是连珠炮似的脆响,身上穿的能御寒的衣物都被抢走,日头蒙上一层大雾,细盐粒一样的雪转眼就给地上蒙上霜冻。
满载而归又恰逢落雪掩盖行踪,马贼们大笑着扬长而去。只剩方令仪在原地蜷了好一阵子,想着没了钱财就算到了临县也没法打尖住店,何况手脚耳朵已经冻得僵住发红,越来越大的雪势中,他终于白着嘴唇慢慢往青州城的方向挪去。
“哎呀!”
方令仪正沿着来时的道路哆嗦着往回走,一辆马车却是从身后吱呀停了下来:“雪下的这样大,小郎君怎的穿得如此单薄!”
梳着良家发髻,一个面容和善的男子掀开轿帘:“这北风刮的连马都畏寒,小郎君可是要往青州城去?可巧我妻家也在此处,且上来暖暖身子吧。”
换做一个时辰前,方令仪听人道破秘密,必定要矢口否认,再说些女男不同席之类的话宁可挨冻也要忍着自己走回去。
可眼下方令仪被强人抢得只剩单衣,全身上下像是被纸糊的风一吹就透。若说头上的卧兔被马贼扯走时他觉得眉心生冷,寒意像是羽箭射得他不住皱眉,可大氅和外袍随后一失,他立刻就懂了诗中“路有冻死骨”的含义。
太冷了,太冷了。
呼出的热气很快在冰天雪地里散得干净,方令仪被冻得骨头发凉,一张脸又青又白,手指却是红肿着隐隐发烫。本想强撑着做个福礼,指节反而不听使唤,只能僵成半弧的姿势。
“快别拘这些虚礼了,”那男子赶忙扶他进轿,“瞧瞧你,浑身都在发抖,分明年纪也不大,若是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围着轿子里的
暖炉烤了半晌,容易冻伤的地方也被对方捏了雪搓了又搓,折腾了几柱香之久,方令仪勉强恢复一点气力。
“不知恩人尊姓大名?”方令仪披着对方的棉衣:“我……我方才遇到强人剪径,若不是夫郎恰巧路过,只怕要吃上好一番苦头。”
温柔一笑,那男子将暖炉又往方令仪的位置推了推:“相逢即是有缘,小郎君唤我云溪即可。”
方刘氏总算肯走了?听得前院声响,从锅中端出一盘蛋羹,小昭舀了半勺丢给灶边团团打转的二宝。
“吃吧吃吧,”小昭一边滑下猪油炒肉一边嘀咕,“有了蛋就不许再和妻主抢好东西吃。还有等下的肉碎花卷,你顶多能吃三个。”
什么顶多吃三个?终于打发走了方家人,循着饭香摸进厨房,邹黎早被一杯接一杯的茶水灌得心慌发饿。
酸菜猪肉炖粉条。小昭一样样展示晚饭,还有蒸鸡蛋、炒肝,裹了许多肉糜的香喷喷大花卷。
怎么样?小昭扎着手等待邹黎夸他,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哑巴会的那点厨艺早早就不够看了?
忿忿在窗沿上喵呜一声,心知肯定没自己的份,2023甩了甩尾巴跳上屋顶。
“看来方令仪那天没说假话。”
可外头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小昭给邹黎夹菜,一个郎君家家的胆子倒是很大:“不说别的,就说我当时沦落伎馆……”
瞄了瞄邹黎,确定妻主脸上没因为这种事露出不悦的神色,小昭这才继续贴过去讨乖:“那里头有个面善心黑的伎子,爱做良家打扮不说,还最擅长用一张好脸哄骗落单郎君。”
后来这伎子嘴上说攒够了钱就赎身,谁知是和龟公谈好了分成,出去开了个掩人耳目的修佛舍收留穷苦郎君,表面看着堂堂正正清心静气,实际上是在背地里干着暗倡的勾当。
“一旦被骗进去,要么家里拿几百两银子来赎,要么就此流落风尘,妻主你要是见到他,可千万别被骗了!”
那人叫什么来着,小昭黏在邹黎背上打晃,好像……好像……
“我想起来了!”小昭一拍脑门:“他叫云溪!”
第58章 旧好
方令仪一声不吭失踪,邹黎从中襄助的嫌疑最大。
虽然这结论有待商榷,其中的理由也未必能全然安到邹黎头上,但方刘氏一门心思认定邹黎藏了事,邹黎再出门时,身边就免不了跟着几个行踪隐蔽的家丁。
真是够了,邹黎忍着气在前头走路,买菜也跟着,去姻缘观也跟着,吃完饭出来散步也跟着,小昭本来会趁街上没人的时候牵她的手,现在避讳着刺史府里派出来的人,也不能这么肆意行事了。
回家!邹黎越逛越不舒服,明明今天阳光正好,管她听曲还是闲溜达都很放松自在,偏偏几步之外吊着尾巴甩也甩不掉,好好的心情都给弄坏了。
回家回家!邹黎重重关门,这回她哪都不去就在院子里憋着,倒要瞧瞧方刘氏还有什么手段可——
“呀!”
脚下一滑,邹黎险些从门槛外头飞扑到门槛里头。
“妻主!”
叫邹黎吓了一跳,小昭蘸油刷的频率都慢了下来:“方才我同你说了今天要涂门槛的!快让我看看,没摔到吧?”
“没事,”邹黎勉强抓住一侧门边,“走得急忘了,我——”
被风吹得摇晃,两扇门颤悠了几下,随即在小昭惊恐的眼神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猛夹住邹黎的手指。
……她要给主脑写100封针对2023的投诉邮件。
抱着手在院子里五官扭曲无声嘶吼阴暗爬行,邹黎疼出来的眼泪还没掉到地上就已经被冷风冻住。
深吸一口气,邹黎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擦掉脸上的冰渣:“小昭,你说我的手指会不会骨折?”
算了,邹黎不等听到回答便摇头,骨折肯定不会,肿一段日子必然是躲不过。
好痛,她短促喘气并随便指了个东西转移注意力:“怎么想起要涂门槛的?”
碗里又放香油又放朱砂还有旁的几样粉末,邹黎扭头看看颜色温润还隐隐带着股粮油香味的门槛,心道小昭又是和哪家夫郎学的民俗讲究。
揣着祛瘀消肿的药油赶回来,小昭倒是郑重其事:“以后每个月到日子了都要刷一次,那是敬献给癸水娘娘的。”
要刷三遍,小昭给邹黎仔细揉手,最外面还要封上一层加了特殊胶质的清漆,这样干的快,平时出门也不会沾脏衣裳。
得把淤血尽量揉开才行,小昭一边留神邹黎的表情,一边慢慢加大力度。不揉开的话过几个时辰就会肿得吓人,小昭拔开塞子,红花油的气味辛辣刺激,二宝很快就被呛得远远躲到院子的另一头。
还挺舒服的,邹黎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抓握不受影响后松了口气。应该只是皮肉伤,她看见自己被夹到的指甲隐隐透出紫色,倒霉debuff名不虚传,好在药油里放了冰片,抹上去凉丝丝的缓解不少疼痛。
“鬼水娘娘是谁?”
裹着手坐在小昭专门给她搬来的矮板凳上,从没听过类似的神名,邹黎颇为好奇地盯着门槛:“供奉她是祈求什么?”
脸上莫名红了红,小昭抿着嘴不肯吭声。
“是癸水啦!”2023在屋顶抻懒腰:“有些地方的习俗会把女子月经称为天癸水至,你来月经的时候就是癸水娘娘上门做客的时候。”
而且癸水娘娘也主子嗣,狮子猫嘿嘿一笑但因为猫毛太长而看不出来,有些人家想求喜孕,就会提前请人布置一桌“雄百日宴”,做出一副假装庆祝婴孩诞生的样子请癸水娘娘暂别,吃完这顿小宴便去旁人家里做客。
等真有了孕,便要在诊出喜脉当月摆一桌“雌百日宴”,一方面是祈福,希望腹中婴孩能够顺利降生长大度过百日,另一方面则是和癸水娘娘提前打好招呼,等孩子出生后可别忘了从别人家回来。
至于小昭现在嘛,2023低头舔肚子,不过是眼看这个月到头了邹黎还没啥反应,于是动用基础的思考能力判断她马上就要在月末的十几天里来月经。
人家都说小郎君是很有必要在癸水娘娘面前讨个脸熟的,小昭在邹黎新奇的眼神里从耳朵红到后脖颈,反正多拜拜总是没错,准备东西也只花了几枚铜钱,而且朱砂和香油还是猫妖撺掇他买的呢!
“此事当真?迟非晚能起身了?”
墨玉做的算盘珠子转了转,一个与林泉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讶异道:“先前不是说她病入膏肓,没几日好活了吗?”
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继续压注才是。
一时间心浮气躁,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陈辞算了半晌也没校平账上的数目。
不算了。冰凉的墨玉也冷静不了他的思绪,陈辞一想到迟非晚的正夫之位便宜了一个冲喜的无名小卒便觉得窝火。
陈家也是商贾,只是远不及迟氏豪阔。陈辞幼时跟着母亲去赴迟家主的寿宴,所过之处香风阵阵,席间更是陈列着据说要数十金一盆的牡丹芍药,就连桌布上都串绣着彩石,富丽堂皇的比陈辞身上穿着的新衣都要鲜艳。
有俾子用银壶端了水来,陈辞以为是要给他倒茶,接过杯子便喝了下去,谁曾想那竟是专门给人浣手用的,听见耳边有意无意的轻笑,陈辞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走。
不过这点羞窘很快就被席上的珍馐带走,第一次吃江南才有的藕片,第一次饮含了牛乳和蜂蜜的醴酪,杯盘琳琅中陈母带着他上前
为迟家主祝寿,两个女人随口谈笑的东西他一概不懂,却在听到迟氏少主与他同岁时精神一振。
郎君长大后都是要去到妻家过活的,倘若他能来迟家,岂不是可以天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眼见又有人携家带口往迟家主这边来,唯恐此次寿宴后再也没有机会,陈辞张开手臂便奶声奶气抱住了迟母。稚子作娇总是让人额外怜爱几分,加之陈辞与迟非晚同岁,迟母见其如此亲近自己,难免也移情几分。
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六岁的陈辞刚一回家就被摸着头顶称赞,父亲听过前因后果后更是欣喜,直呼我儿聪慧。青梅竹马之谊本不难觅,不过是孩子们年岁相仿,彼此的门户又能允许她们常常见面。
是以来回几次之后,加上陈辞有意无意的讨好,迟非晚和陈辞渐渐也有了两小无猜的样子。
若没有迟非晚这次突然的重病,陈辞应当已经和她订亲。
“我儿,”那日陈母从外头回来便不时叹气,“为娘知道你与迟少主彼此有意,但为娘只你一个孩子,迟少主此番病情凶险,你可要好好思量才是。”
生了陈辞后,陈母走商时遇到马贼,一路缠斗伤了身子,从此再无所出,起先也有过过继的念头,后来陈辞一听这种话就哭闹得厉害,陈母想着虽是男孩,但终归是亲生,再说自己也没老到不能支撑门楣的地步,便就此按下不提。
如此数年,母子感情日益加深,陈母对儿子将来的婚事也愈来愈慎重。想着小妻夫能举案齐眉就好,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淡度日,陈母甚至有些后悔当初让他和迟非晚走得太近。
唯恐陈辞被情爱蒙了眼一头扎进去,陈母是欲言又止止欲又言。
——未曾料到陈辞却是个薄情冷性的。
“生了这样重的病,迟非晚大抵是好不了了。”根本不用母父劝,陈辞冷静得可怕:“冲喜?就算我当真嫁进去,不说名声变得如何,一个死了妻主的鳏夫,迟家没人会把我当成一回事。”
何况这冲喜的人选还是要大庭广众之下选出来的,略微可惜一番差点就触手可及的富贵日子,陈辞很快锁定了下一个家境殷实的猎物。
倘若不是迟非晚刚病重就去勾搭迟叙白这事传出去太难听,陈辞绝不会对迟氏夫郎的位子轻易罢休。
要争就争主脉的位置,陈辞瞧着自己的墨玉算盘,那些旁支看着丰衣足食,到头来不还是都在迟母面前俯首帖耳。
没有一丝犹豫,陈辞干脆利落断了和迟非晚的联系。
只是迟氏家大业大,贸然得罪反而不美。再说陈辞也需要一个重情重义的名头,世道如此,女人总是爱看男人忠贞不渝,他若不扮出这幅模样,又怎能换来众人交口称赞下的美名传扬。
“我听闻迟少主病重,忧思难解,如今已下不了床了。”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陈辞将一早备下的借口点到桌上。
“既然卧床不起,”陈辞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日头不错,“儿不能登门探望,也是情理之中。”
没人会主动触及一个哀恸郎君的伤心事的,陈辞设想的一气呵成,只消迟非晚出殡后他茹素几月,往后他和任何娘子接触都没人能指点一句不是。
可迟非晚的身子却好转了。
低下眼睛,陈辞心中转过几许算计。
吃一口,小昭端着勺子往邹黎嘴里库库喂饭,就再吃一口。
再吃她就撑死了,邹黎艰难吞下又一个酒糟荷包蛋,在此之前她已经喝了一碗米粥一碗黑芝麻糊吃了六只小馄饨一菜一肉两个大包子,好容易挨到小昭带着空碗离开,没成想一转眼又来了三只卧在米酒里的嫩嫩荷包蛋。
她真有点想吐了,邹黎捧着自己受伤的手运气,今天的早饭但凡减少一半的量,她都能嗯嗯吃得头也不抬。
可是李胡氏说过多吃才有利于伤口恢复,小昭瞧瞧剩在碗底的最后一个蛋,而且他也没做很多啊,要不妻主努努力,一口闷了得了。
“邹邹,有人找你!”
危急时刻,2023意外打对了辅助:“是个小郎君,说想请你帮忙,让他和旧好破镜重圆。”
第59章 非礼
俗话讲的好,能吃是福,有饭就要多吃。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邹黎咽了咽口水,她还不如撑着一口气把荷包蛋全吃完了呢——
2023说有郎君上门,这倒不假。这郎君自报家门,说姓陈名辞,家中做些小生意,这也没问题。
然而对方说什么想要破镜重圆,邹黎听了半天,原来是凤凰男到处下注,原先看中的生了重病疑似救不回来,于是装病决然抽身,万万没想到人家如今又好转了,这便想着回头是岸,最好能让那女子既往不咎,继续和他没事人似的恩恩爱爱。
这……邹黎打心底不想赚这份钱。
先不说陈辞办事办的有多不地道,就看他遮遮掩掩不肯讲实话的态度,邹黎便没了把他收进猫咖花名册的想法。
“我那时病重,连着小半个月都起不来身,这才没能去登门看望。”
鬼扯,狮子猫趴在桌上自下而上打量陈辞,他扑在脸上的粉还有痕迹呢,就在下颌线那里清清楚楚的一道,装病也不扮得细致些,再说谁家好人前几天还病得卧床,眼下马上能出门走动,还脸不红气不喘地讲一大堆瞎话。
而且久病之人面色憔悴蜡黄,能一病病成陈辞这种雪白光洁仿佛打了一堆水光针美白针的效果,但凡长了眼睛的都不会相信。
这郎君还不如小昭聪明,2023私底下和邹黎嘀嘀咕咕,小昭起码是明着作娇犯笨,从来不标榜自己多么机巧伶俐,陈辞却是自作聪明,算盘珠子打得连京城都听得见,竟还以为一场局设得天衣无缝。
陈辞能不能识相点主动离开,狮子猫打哈欠,想推任务进度不假,把自己卷进麻烦事就不值当了。顺着2023的头毛,邹黎也有点饭气攻心,想着如何三言两语打发人走,她好回屋睡个回笼觉。
“邹冰人,你看……”
说了半天,眼看邹黎仍然没有应承的意思,陈辞一咬牙:“事成之后,我愿出十两黄金做酬谢。”
十两。邹黎恍若未闻,这数字很多吗?
黄金!她登时睁大眼睛,出手如此阔绰,陈辞原先想要攀上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家世。
“不瞒冰人,”陈辞掩面做伤心欲绝状,“前些日子选亲冲喜的迟氏长女,正是……正是……”
啊?
迟非晚?
邹黎和2023交换了一个快速又隐晦的视线。
不如林泉,邹黎微微摇头,陈辞明显是个墙头草,哪里有风哪边倒。
不如林泉,2023吧嗒嘴巴,林泉好歹是那么回事儿,豁出去不要名声了、一关关选过去的,有些人见桃熟了知道抻长手去摘了,想的美。
一人一统达成共识,组织一番语言,邹黎正想客客气气将人送出门去,陈辞却忽然收起眼泪变了脸。
“看来,冰人是不肯帮忙了?”陈辞一手按住衣带钩,一手迅速将衣领扯得大开:“也是,辞忘了,选亲会正是邹冰人主持的,有了迟家给的好处,冰人想必也看不上区区十两黄金了。”
眼前忽然闯入一大片白花花微露粉色的**,邹黎脸色剧变仿佛吃了半斤鹤顶红。心道果然名节一事是男子最好的筹码,陈辞当即露出一个稳操胜券的冷笑——
“非礼啊!!!”
没想到邹黎仰着脖子先一步喊得声嘶力竭,嗓门大的把窗纸都震得直抖。来不及计较属于自己的台词被抢,陈辞耳朵一时间嗡鸣不停,正要后退几步重整旗鼓,一个颜色鲜亮的略略浸上玉米排骨汤香味的人形旋风却猛地逼到他背后。
多年以后,面对店里闻名而来的络绎不绝的想买床第间那种一扯就掉特殊服饰的夫郎公子们,陈辞都会回想起今日,邹冰人的夫郎从那个遥远的厨房里举着木勺冲过来的刹那。
“处理掉他。”看向陈辞身后,邹黎平铺直叙:“小昭,你也不想我房里再多一个吧?”
一缕幽香从炉里袅袅升起,顺着屋角慢慢飘散到床边,朦胧的雾气像兰花一样散逸。
半扇刺了金线的屏风被人轻轻推开,端着一只斑斓的螺钿漆盘,身披素衣的男子在走动间显出一张阴柔佚丽的脸。
“少主。”
跪坐在迟非晚榻边,拧干滚热的布巾,
林泉将数只白瓷胆瓶排成一线。
“这个力道可以吗?”
解下迟非晚的单衣,在肩颈的穴位上缓缓用力,林泉的目光落在她连绵的脊背上。
闭着眼应了一声,迟非晚颇为欣赏今日的薰香。没有前几日的厚重悠长,今天的香气只是淡然的春月垂柳。大抵是林泉从家中带来的香料,感受着背上时轻时重的力道,迟非晚并没有深问的意思。
迟非晚起初是不愿意让林泉碰自己的。除了母亲和胞妹小七,她不喜与旁人亲近。
但林泉掷筊那天,兴许是在外面待了太久受了寒气,迟非晚当夜浑身酸痛难忍,就连起身喝盏温水都觉得乏力。
“少主可是想要什么东西?”听到拔步床上的动静,林泉连忙绕过隔断来看。
请过神明的旨意,林泉便搬进了迟非晚的房间。说是房间,占地却不小。一进门是正厅,往左走是书房,其中布着休息用的窄榻,但迟氏的婢女同他说,此间平时只供少主一人使用,叫林泉平时少往这里走动。
正厅右侧才是睡房,占了房间的大头,林泉经过好几个隔断结构才见到迟非晚在最里侧的床榻。隔断墙体用木头打成窗格月洞门的样式,婢女将临着拔步床的薰笼分了一个给林泉,这便是他以后过夜的地方。
月洞门仅用一层纱做遮挡,一点声响就能让两侧都听见,是以迟非晚刚想起身,林泉就能及时赶来照料。
“少主可是觉得口干?”扶起迟非晚,林泉取来一直暖在炉上的温水。
勉强喝了几口,迟非晚平复一阵便想重新躺下。林泉给她留下的印象不算好,模样长得便不是清正样子,又在祠堂里连着六次掷出笑杯。心思沉、有手段,迟非晚本能排斥有这样一个目的不明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林泉看出了迟非晚的推拒,但搬进主屋实属不易,是以他没有像之前一样默默退下,反而胆大包天一把攥住了迟非晚的手臂。
“少主似有不适,”林泉抬起黑魍魍的眸子,“泉愿为少主解忧。”
凝滞几息,许是手臂被林泉按得还算舒适,迟非晚鬼使神差宽容了他逾越的举止。
“……褪衣为何?”
皱起眉头,迟非晚盯着林泉的脸。
“少主大病初愈,体弱难眠又吹不得风。”林泉低下眼睫,手中却是很细致地帮她松解皮肉:“这是体内淤塞,血脉不畅的缘故。”
迟非晚的体温偏凉,碰上去就像是一块沉在潭水里的白玉。林泉的手反而意外的暖,不似脸上的鬼气森森,动作间倒是力道适中的很。
这样看来还有几分活人样子,迟非晚端详他一阵,料他不敢在自己房里做什么手脚,便在渐渐袭来的困倦感中睡了过去。
此番过后,每晚的按摩便被林泉单方面划做了固定日程。
“少主喜欢檀香还是沉香?”
林泉搬进主屋的第二日,天刚擦黑,他就摆出了一方几的大小物件。
这是按摩前润滑皮肤的脂膏,这是安心宁神可以点涂在面颊上的芳油。这是羊角做的刮板和梳子,这是质地更沉重细密的振梃,还有填充了丝棉香料的缎面美人槌。
点上一支线香,林泉轻车熟路解开迟非晚外袍上的带钩。
“长姐?”迟七娘子兴冲冲掀开门帘:“娘终于把酒楼的生意交到我手里了,哎?长姐?”
慢条斯理穿好衣裳,迟非晚看着面露窘迫的胞妹:“小七方才要说什么?”
呃,迟叙白堆笑,也没太重要的事要说。脚底抹油,迟七娘子不等迟非晚发话便带着账本麻利飞去了该去的地方。
“来吧。”打扰的人走了,迟非晚示意林泉继续。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度过,转眼林泉已经熟悉了迟非晚院中的一草一木。
全然不知某冰人鞭长莫及的无力,邹黎插在小昭和2023之间劝架的时候,林泉在迟非晚枕边点起艾草;邹黎去道观找若水却被“顺其自然”四个字骗光了钱袋的时候,林泉在掌心揉开几滴芍药的精油;邹黎倒霉debuff缠身被门夹肿了手指的时候,林泉用角梳梳通了迟非晚有些枯损的缠发。
“长姐,”迟七娘子卡着林泉被叫去学规矩的时点来看望她,“你们最近……”
最近颇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意思在。
日久见人心,迟非晚摸了摸自己顺滑的头发,这才过了几天,往后且慢慢看着吧。
也是,迟叙白点了点头,迟氏家大业大,何必早早框定一个男人:“陈辞递了拜帖,说这几日想来瞧瞧你。”
陈辞?迟非晚面色放缓了些:“听说他也病了一场,如今可大好了?”
好是好了,迟叙抿着嘴,可他这病来的迅猛去的也巧合,偏偏又挑眼下这个时候上门,难免让人不多想。
“小七,你太急了。”
刻了灵尊符的流珠在手腕上缠了几圈,迟非晚心平气和道:“除非抓住能让对方辩无可辩的铁证,否则,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都说大病过后人会看开许多事,迟非晚拨过一颗银珠,从前她年轻气盛,做什么都如同探囊取物,太顺太平,这才轻率地落入陷阱。
房中的郎君只是小节,林泉,陈辞亦或其他人,迟非晚都不甚在意。比起所谓的旧情难忘,她更想借此看看,陈家究竟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
第60章 变脸
邹黎本以为方刘氏派人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已是极限,谁想到几天过去,方令仪失踪的事竟给她引来了更不好应付的客人。
方闻章低调上门之时,搬着长凳排排坐在门口,千雪和万柳正在喂对方吃新烤出来的牛舌饼。
“方……方大人?”
手上的椒盐粉还来不及拍掉,万柳连忙搬开凳子头给方闻章让路。
扫一眼她二人的松散模样,方闻章皱起眉本想斥责两句,而后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携着方刘氏径自往里去了。
“怎么,邹冰人还是对仪儿的下落一无所知吗?”
大约是方闻章的存在让他觉得有人撑腰,方刘氏这次底气更足架势更盛。听他的声口,仿佛邹黎今日不给他个能接受的说法,他就直接借着妻家的势让这小小冰人尝尽厉害。
“相人着实是误会了,”邹黎心下叹了一万八千口气,“在下与令郎仅仅见过几面,如何能将一个大活人藏得不露踪迹?”
但凡想想小昭的脾气,邹黎无奈得都想挠头皮,就会知道这等事绝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说起来,邹黎摸摸下巴,淋到陈辞衣裳上的玉米排骨汤也不知道好不好洗掉。
“起来!”
半盆冷水浇在床头,像是听到公夜叉当街叫骂,方令仪一个哆嗦睁开眼睛。
“睡睡睡睡睡,日上三竿了连个声也不出,没的叫人以为死绝了!”
木盆砰地扔在地上,仍做良家打扮的云惜却换了副尖酸刻薄的嘴脸:“才叫你洗了两天衣服就拿起乔了,叫你半天不应声,天生的俾子命一个,还当自己是什么金贵娇人儿呢?”
擦了把脸上的水,方令仪看着湿透的枕头褥子一声不吭。
他有什么可讲?路遇援手,以为是天姥作美让他不必多受苦,谁料到温温柔柔的云惜公子一进城就翻脸无情,硬是把他扣在院里不说,还不分早晚逼他藏在暗格里,听嫖客和伎子相互调笑的动静。
他若是不从,便有膀大腰圆的仆妇拎着棍子站到面前。
哪里是什么良家夫男,方令仪暗暗咬牙,分明是藏在巷子里的暗倡。
昨天院里来了个衣冠楚楚的客人,方令仪本想伺机请求,看能否让她帮忙向家中传递消息,哪知对方一进门便与云惜滚作一团,连门闩都没插上,二人便在窗边倚着墙弄了一回。
“我瞧着……有几个不错……家中要六两银子,从此……便不管了。”
担心被云惜发现,方令仪不敢凑得太近,是以只能断断续续听见那女子讲话,几两几文的,似乎是在和云惜说从谁家买人来的事。
“没长开……一张脸还没巴掌大,有的是人喜欢
……赎……哧……半袋白米都买不起……哪来的钱赎回去?”
完了。
弄明白了二人的关系,方令仪胸中一片冰凉。这女子是云惜的姘头,打扮得清秀疏朗,背地里却做着往院子里拉人的肮脏勾当,如何能替自己送信?
闭了闭眼,方令仪正欲离去,转身时却不巧撞到了窗棂。
“谁在那?”
被人抓散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挽上,云惜便猛然回头看来。
以为自己要被发现,方令仪霎时间汗毛倒竖:
云惜极其不愿意让院子里的其他小倌见到他姘头,有一次方令仪正在屋里待着,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摔打斥骂的响声。将房门打开一条小缝悄悄向外看去,原来是云惜砸了一地的碎瓷片,又逼着被他责骂的小倌,一定要让人把亵裤卷起来再跪上去。
也不知道这场折磨持续了多久,直到地上弄的血淋淋一片,云惜才恶声恶气叫方令仪过去收拾。放在从前,方令仪压根不觉得自己摔东西发脾气有半分不对;见识了云惜这一通打骂,他再经过什么易碎的摆件,都下意识多小心三分。
好在那女子有心护他,一边抬手把云惜拽回身前,口中讲着“不过是风大吹着了”,一边递给方令仪一个意味悠长的笑,不等他做出反应便又和云惜吻得如胶似漆。
不对。
正准备把湿哒哒的被褥拿出去晾干,方令仪忽地心下一紧。
云惜真的不知道是自己吗?那今日早上为何……像是一下子串通起痕迹,方令仪不禁看向昨日云惜面对着的位置。
清晰地映出方令仪的脸,只见那里赫然立着一面等身长镜。
“我倒真是小瞧了你。”款款走到方令仪身边,云惜状似亲昵搂住他的肩:“禄娘昨日才第一次见你,便已经开口要我对你多加照看。”
指甲嵌进方令仪的皮肤,云惜面上的表情有些晦暗:“我当然想答应她,但我想了想,你这样漂亮,合该跟个更好的恩客。”
“等下叫人给你仔细洗洗,”他捏着方令仪的脸左右瞧了瞧,“今晚有个豪客,你若是把她伺候开心了,没准能哄得她把你赎出去做个外室。”
至于这个客人癖好毒辣,那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不是想走吗?”云惜很贴心似的指点方令仪:“成败就看今天,你自求多福吧。”
他得想法子逃走。
看着屋外来来回回的人影,自知云惜是下了大力气看管他,方令仪心急如焚。
他已经在浴桶里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方令仪伸开手便能看到自己泡皱的指肚。为了让客人满意,云惜不许他今日吃饭,说是饭味不雅,小郎君的初夜需得冰清玉洁才行。
再等下去只会把体力耗空,方令仪起身时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这不是个好兆头,云惜在小院里豢养了五六个粗壮仆妇,这几人轮流把守着前后门,就是只麻雀都别想从中轻易飞脱。
“你说你想出门?”
吹了吹新磨圆的指甲,云惜上下打量他:“刚把身上沾的灰洗干净,你出门做什么?”
“莫不是你想趁机逃走?”云惜笑吟吟的,眼里却十分冰冷:“那我劝你尽早歇了这份心。”
整条巷子都是干类似行当的,若真有人胆敢逃跑,就算云惜抓不住他,也有一条街的老朋友愿意出手相助,把逃奴五花大绑送回来,再按着自家不听话的过来观刑。
“对门就是个戏班子,”云惜把方令仪扯到阁楼上,“喏,看到了吗?被拴在门口的那个已经五天没吃过饭了。”
世道如此,云惜没有半点怜悯之情。那异族优伶至多再熬上两日,而戏班班主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想活命、想吃饱?除了学点正经本事,卖肉是最简单的法子。
云惜睇着方令仪的神色:“如何?还想出去吗?”
“郎君,东西都准备好了。”
裹好一支颇为贵重的山参,俾子为陈辞拨开轿帘:“外头风大,郎君仔细身子。”
嗯了一声,陈辞理了理领口露出来的风毛:“走吧。”
今日之事原不必如此复杂——陈辞坐在轿里,心情却算不得多好——若不是邹黎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帮忙,美色利诱都无甚作用,他何苦大冷天的往外跑上一遭。
还废了他一件汴绣的外裳,陈辞低头闻了闻袖口,还好,那股子肉汤味已经被他从身上洗掉了。
今日他一定不能无功而返,陈辞闭目养神,迟家这艘大船,攀附不上也太过可惜。
林泉,陈辞一想到这个名字便下意识皱眉。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迟家三轮选亲,他也不知撞了多大的运,竟然一关关都闯了过去。
若不是自己当初失手下错了注,陈辞抚摸着装药参的盒子,哪里轮得到一个无名小卒抢占先机。
“长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被人叫走去领他的月例银子,林泉刚回来就听见迟叙白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等了片刻也不见迟非晚回答,林泉正想走动,迟叙白却又追问了一句:“难道……难道长姐果真还对他有情?”
“也是,”迟叙白叹到,“青梅竹马一场,长姐心里记挂,我能明白,我懂。”
她明白什么?
微微挑眉,迟非晚本想让迟叙白收收心思,最好把酒楼的账盘得漂亮些,日后母亲问起来也好作答,没想到明纸后头透出林泉的影子,迟非晚刻意等了半晌,也没见他有进屋的意思。
这是想把姊妹二人间的话都听完?
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然升起不悦,迟非晚盘了盘腕间的珠串:“是他自己说即使做小也无妨,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我不好拂陈家的面子。”
鬼扯,迟叙白蹭了蹭额头,不好拂陈家的面子,那让陈辞做夫侍就算照顾陈家的面子了吗?
论起家世背景,陈家固然不能与迟氏相提并论,可林泉背后更是空无一物,连陈家一半的积累都比不上。
“罢了,”迟叙白很快调整好心态,“总归是长姐你的房里事,做妹妹的不好多言。”
那长姐觉得何时让陈辞入府最合适?
迟叙白说着便要张罗起来:“林泉是为了冲喜才纳进来的,若水说不能大办,再说长姐你当时病的昏沉,仪式也就行得仓促。”
拜堂时都是林泉和一只母鸡对着行礼,其他零碎的布置更是一概没有。百子床没洒,红绸就蒙了几处,宴席更是连个影子都无。迟叙白起初担心林泉生事,没想到对方全盘接受,怎么摆弄都没说一个不字。
说白了这事迟氏做的不地道,但林泉人微言轻,林家更没什么地位,便也囫囵着糊弄过去;可陈母在青州城好歹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数年下来也只有陈辞一个独子,若是还像当初一样草草行礼,恐怕会在陈母心中留个芥蒂。
这……
“你回来了?”
甩甩手串,迟非晚看向门口的林泉:“方才的话你许是没听到,陈辞想在下月过门,你觉得走多少礼数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