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娘子这下可算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千雪已然大踏步展望起说媒成功后的美好图景,“说的第一桩婚事便从举人那里得来了匾额,马上再牵起一对好鸳鸯,日后定会有适龄的娘子郎君主动上门请托。”
不甘被身体素质超好的桓燕娘子落下,扛着肩上沉甸甸的2023,邹黎迈着两条腿紧倒腾:“是啊,等下可是要吃顿好的,大冷天不吃饱喝足怎么有力气干活?”
脚步更快,拎着一块切好的豕肉,轻功极佳的万柳却在离邹宅还有些距离的地方顿住。
“怎么了?”邹黎和千雪从后面赶上来,“是家里没人——”
只见被砸掉一半的木门卡在门槛上半晃不晃。
眼前景象太过惨烈,一时间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三人进门绕过石屏向里看去。
“啊!!!”
2023在脑子里叫出激烈的第一声:“那个带人砸场子的混蛋郎君是谁?!!”
一眼望到七零八落的室内,怒从心起,邹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案发现场:“光天化日闯入别人家打砸吵闹,瞧你穿得贵重端方,没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竟是个没教养的东西!”
避开地上的碎瓷片,看到宁音脸上还没消下去的红彤彤巴掌印,邹黎一把将人拽到身后。
“你是哪家的郎君?!”邹黎个子比不了家仆但嗓门不输,“随便带着亲信出门惹是生非,我倒要看看令堂是哪个书香门第养出来的紫薇星下凡?!!”
没想到邹黎忽然回来,嚣张气焰被人泼了盆冷水,方令仪一下子慌了神。他是想着闹过一场便赶紧回家,母亲治家严谨,要是知道他跑出来折腾一出必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走。”
这事归根结底是他理亏,冲家仆招招手,方令仪咬着牙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想走就走?站在千雪万柳中间,两位身形高大的喜女衬得邹黎底气十足:“没人教过你礼义廉耻?那你总该听说过欠债还钱。”
邹黎指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从哪学来的规矩?弄坏了东西一句赔偿不提,转头就想直接就跑?”
震得2023从她肩上跳走,邹黎越生气嗓音越高:“诸位街坊都在,不如与我评评理,是不是富贵人家的郎君都能放肆任性为所欲为?”
议论声渐起,神情鄙夷,围在邹宅门口看热闹的邻里们指指点点。
“莫不是哪个有名有姓的大家郎君?”
“啧啧啧,青天白日跑出来作妖,哪家能养出这样的败家子儿?”
“别不是段家的郎君?”
“嗐,段家娘子倒是风流一点,可段家的郎君一个个早被嫁到远地去了。”
“那这是……”
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直觉事态渐渐失控,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戴上帏帽,生怕被认出姓名,方令仪慌乱不已。
“你要多少银两?!”
转向邹黎,想到祠堂里供着的戒尺便忍不住瑟缩,方令仪面皮涨红:“何必使这种下作手段,你要多少我补给你就是了!”
赔钱就是了?瞧瞧方小公子色厉内荏的脸,邹黎闻言挑起眉毛。
“你哪来这么大的口气?”攥着浸湿的袖角,小昭却是替邹黎把话说了:“自己做错事在先还敢到处乱咬,原来这就是官宦郎君的做派?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横冲直撞学话本子里快意江湖,只是人家侠客娘子再放荡不羁,做事也还是有理可循。”
“谁要你多嘴!”
事已至此,眼看着脱身也难以逃一顿教训,方令仪只觉心头燥烈烈涌上一股冲动。迈前一步,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方令仪口不择言:“乱扣几个名头就充作长辈的款,你又算做什么东西!”
他可是刺史府的公子,方令仪紧紧攥拳。硬着头皮只想不输阵势,方令仪全然未曾注意,旁观的人群之中,悄然多出三位身影。
一场闹剧罢了,略略听过事态局势,知晓是郎君间争风吃醋,沈可均瞥过一眼便再没多大兴趣。
“宅子里的布置毁了。”沈可均嘴上说着话,心思却已经飘到未处理完的案牍上去:“贺兰,你可要进去看看?”
眼见贺兰姝脸色不善,难以与对方心中不豫共情,沈可均用余光瞧了瞧身边的方闻章。
但见方闻章也沉着脸,只是为着官身风度强自弹压下怒意,满城风雨眼见着就要落到始作俑者的身上。
第27章 戒尺
方令仪决计没有想到,自他上次刻意与贺兰姝在炒百果的铺子偶遇算起,二人再一次的碰面竟是在被打砸得破破烂烂的邹宅。
大将军怎么会在这里?!方令仪下意识去看给他报信的小厮,不是说那哑巴郎君失宠多时,贺兰姝数日以来更是对他不闻不问吗?!
双脚钉在原地,方令仪只觉得自己被贺兰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刮了一遍。
心脏剧烈收缩,方令仪走不了又无处可逃。像是被揭了帏帽光天化日任人鞭尸,胃里沉甸甸泛起抽痛,他忍不住在轻纱后看向别处。
却不料自己径直对上母亲双眼。
手心猛然作痛,仿佛祠堂里的戒尺已经狠狠落下,方令仪慌乱地后退一步。
这
一退便撞上半坏不坏的木窗。哐当一声,全无片刻之前的汹汹气势,窗栏落地的声音吓得方令仪周身一个激灵。
大概是觉得丢脸,不论贺兰姝如何耐心温言,哑郎一直低着脑袋不肯抬头。
宅外看客已散,沈可均先行离去,方令仪蔫头耷脑地随着刺史大人走了,千雪万柳更是看出此地不宜久留,两人一合计便另找了个食肆凑合。
左右邹黎不会少她们顿吃的,只不过厨子本人受了惊扰,就算豕肉再新鲜,最快也要等到晚食才能炖好。
“糖蒸酥酪吃不吃?”贺兰姝对着哑郎倒是比对着糟心妹妹或是邹黎话多:“鲜牛乳里放上米酒汁,吃完睡一觉很舒坦。”
脸上热热地发痛,旁人说的话进了耳朵都成嗡鸣,哑郎不管听到什么都只是摇头。
罢了,强待亦是无趣。
看出哑郎此时无心应付其他,贺兰姝嘱咐小昭几句后也举步离开。
“邹邹——”
一改前几日的臭脸,2023吞吞吐吐哼哼唧唧欲言又止:“你就不好奇……不好奇那什么嘛……”
吹了吹纸上的墨迹,邹黎九成九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损失清单上。
“好奇什么?”大的物件都没少写,嗯嗯两声,邹黎提笔填补小项。
“好奇宁音怎么被贺兰姝顺毛?”
不会的,桓燕这边的主流思想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两个陌生人关在房间里待着待着就做上了只适用于ABO世界观。
何况堂屋的门窗都破了,光天化日下谁会变身禽兽。
嘴里念念有词,邹黎时不时拨两下算珠子:“还是说你好奇方刺史回家怎么开祠堂、请家法,狠罚娇儿?”
“比起那种事,我更在乎方府的赔偿会不会给少。”
邹黎露出淳朴的、掉进钱眼子的表情:“当然,假如方闻章高风亮节一切都按最高限度来赔,以后见了面,我也能像叫贺兰姝大将军那样诚心叫她一声刺史大人。”
寂寞如雪地掉毛,2023要闹了:“宿主——人家哪里是在说这些——你是不是故意岔开话题——”
回味一番看到遍地狼藉时的心痛,邹黎盘起清单来如有神助:“插什么插,好好说话,正经系统不发下流声音,懂?”
到底谁更下流,2023啊吧啊吧:“懂。我直说。”
紧跟着,系统的八卦声便在当事人耳边炸响:“邹邹,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小昭一个名分啊?”
邹黎缓缓哈出一个问号。话题是怎么拐到此处的。上一秒她不是还在算理赔金额吗。
当然是一切为了任务进度考虑,狮子猫挥起一只爪子。
你看,巴掌事件后打枣吃估计会有所动摇,没准直接把自己动摇到将军府也不是不可能。那如果邹黎再和小昭正经立个婚契,哇,片刻间任务进度一下子就跑到1/3了呢。
一切为了任务,2023鼓舌摇唇,懂?
哦,邹黎拖长声音:“懂。”
她搁下毛笔:“就是说你掉落起奖励、更新起功能来磨磨蹭蹭,拉郎八卦时奋勇当先。”
“不是,喵的,奖励少更新慢怎么能怪我呢?”
2023睁着两只异瞳支吾,“奖励多少那是和任务完成度挂钩!而且系统的事,更新慢不算槽点!”
“你看看绿江每次悄声兮兮改版!”2023活像是孔乙己高论窃书不算偷:“更新倒是快了,碧水论坛里吵得满屏飘HOT贴!”
而且它某些时候的算法很准的好不好,2023敢怒不敢言,打枣吃不出半月必定被领养人带走,邹黎居然转头就质疑起它的判断。
闭嘴一小会儿,眼瞧邹黎满心都是如何最高限度地索赔,系统乍然憋出来一句不算威胁的威胁:“宿主!你要是不信,以后,以后你可别从我这里哭着做任务攒彩礼!”
叠上清单,邹黎当即笑出声来。
啪!啪!啪!啪!
请出供在祠堂里的家传紫檀戒尺,方闻章冷眼看着府中女侍把方令仪教训得泪水涟涟。
“娘——娘——”
被人架住抽手心,方令仪在不间断的刺痛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错了——啊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求求娘,娘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啊呜呜呜呜,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
“妻主这是做什么?!”半只脚还没踏进祠堂,正夫远远便听到一阵破了腔调的凄惨哭喊。
快步上前,他一把拦住女侍的惩戒:“仪儿不过是小孩子贪玩,妻主何必如此重责?”
眼见方令仪的手心已经被戒尺打得肿起半掌高,瞧瞧小儿疼得汗津津的甚至有些发白的脸,正夫心疼得无以复加。
向正夫行礼,手持戒尺,执诫的女侍却只是站在原地。
家主没有让她退后。
“妻主大人,方大人,方刺史!!!”
正夫情急道:“您看看仪儿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若是后留了疤再影响筋骨,这可如何——”
方闻章端坐堂前:“还能如何?他又不像以清以宁靠着锦绣文章科举,就是伤了一只手,不还是有前仆后继的小厮替他张罗跑腿?”
心下一颤,正夫扭头便看到跪在方令仪身边的仆俾。
“教唆公子,居心叵测。”
多年前也曾是就任刑部的官员,居高临下,方闻章的判语在这阴凉偌大的祠堂中冷肃回荡:“行事不端,别有用心。”
“行三十脊鞭,赶出府外。”
一下子瘫软在地,想到自己即将皮开肉绽的惨象,教唆方令仪的小厮当即昏死过去。
挥手叫人把奴俾抬走,方闻章看也不看正夫哀求的神情。
祠堂大门开合又关闭,从外面刮进来几片破败叶子,处于家主审视的中心,正夫阻挡女侍的手便也渐渐变得无力。
“还要拦吗?”
方闻章吩咐女侍:“加五十下。”
承受不住地眩晕一瞬,手掌仿佛麻木却又传来钻心的疼,半条胳膊的血液几乎倒流,方令仪鬓角的冷汗层层冒出。
“妻主——”正夫还想再劝。
方闻章不为所动:“加一百。”
幼子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像是在正夫心头划刀,知道继续坚持下去只会把仪儿罚得更惨,加之此事本就是他们出格犯错在先,安抚似的看了看仪儿,正夫强忍着心酸收手。
啪——
重重一记戒尺落下,带着比之前都要狠厉的劲道,方令仪将将被四周氛围吓回去的哭声又一次嚎出嗓外。
“我看正夫不必心疼,”方闻章语气平淡,“为父不力,娇惯幼子,忝居正位,德行有亏。”
读的男四书只怕早都忘干净了罢?
方闻章拂袖而去,既然如此,便留在祠堂日日抄诫,何时把旧规矩一样样记清记牢,何时再出去与各家夫男走动。
“听说相人被罚了一千遍的诫书。”
清霜院里,从祠堂小心打探过一圈的仆俾学道:“大人说,‘抄不完这一千遍,我看你年节也不必出门了’。”
坐在胡床上的两位夫侍面面相觑。
确认从对方眼底看到一丝兴味,早就看不惯正夫仗着家世和主位使劲耀武扬威,他二人慢慢收起桌上颜色众多的绣线。
“可是听准了?”一人掩嘴,“一千遍的男诫,照相人的笔力,只怕要活活抄到年根前了。”
“亦或者大人正在气头上。”
另一人假惺惺心善:“等到过了几日,大人气消了,我们不妨去劝劝。到底都是大人的后宅,倘若方府的相人迟迟不在人前露面,传出去也终究有损大人清誉。”
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不到妻主面前趁机拱火,难道还等着正夫缓过劲了再把他们叫到正屋去一日日地立规矩折腾?
二人会心一笑。
“水……”躺在床上昏迷,方令仪纵使出声也极其微弱:“水……”
正夫连忙赶到幼子床前。
“仪儿可是醒了?”用绢帕沾湿茶水,正夫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幼子干裂的嘴唇。
被结结实实打了二百下手心,挨罚当晚,方令
仪的手掌便肿得像是蚕肚般晶莹发亮。烛光下靠近一看甚至沁出成片的淤色,正夫单是看着都难受得心痛无比。
也不知妻主如何下得了这样狠的手,忍住眼泪叹气,正夫连给幼子上药都分外当心。
仪儿的事惹得妻主动了大火,烛光凄清,正夫守在幼子床边伤神。
倒是及时请了医馆的大夫照看,只是正屋的仆俾一概连坐受罚,仪儿身边的的小厮更是严挑细选,换了批绝对听话的新人过来。
“别埋怨你娘,”正夫对着昏睡的幼子轻声说到,“这次是爹爹的不是,听了下人煽动便心急火燎,谁成想,这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圈套。”
冷静下来算算,他可不信这些事里没有清霜院的手笔。
听说前几日那两个贱夫还装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去卖乖,正夫嘴边泄出一丝讥嘲,明着是替他和仪儿求情,内里到底居心如何谁又看不清楚?!
唯恐他父子二人被关上几天便高拿轻放,清霜院分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他罪加一等。
什么东西,正夫心气难平。
一个是商贾家养出来的低贱夫郎、一个是除了弹筝念诗之外一律不通的伪饰小人!
不过是运气好些帮得妻主孕女,正夫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竟也敢沾沾自喜,见了他这大房明嘲暗讽不恭不敬,见了妻主一面尾巴便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相人教训的是——”
堂屋里忽地多出来两道见礼声。
“可是惊着相人了?唉,这也是无法,谁叫妻主大动肝火,除了大夫郎中,一概不许旁人随侍正房。”
一人装模作样。
“劳动相人还要亲自洒扫。都说正君是高贵门第出身,不比我兄弟二人贱如草芥,什么粗活都使得。只是相人锦衣玉食这么久,如今可还记得要怎么洗衣捶皂?”
一人状似关心。
“那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把衣服浸湿了摊在平整石头上,然后再一下、一下、一下地打上皂荚就是了。”
左边那人声情并茂。
“相人可千万小心,您那些绫罗绸缎都是些金贵料子不经洗,万一用大了力气,把那江南的丝绸打抽丝了便不美了——”
右边那人吃吃偷笑。
像那戏折子上渐入高。潮,两位夫侍正一唱一和得天衣无缝,摔杯碎盏的声响却在他二人脚边骤然炸响。
“都给我滚出去,”正夫勃然大怒,“不传而入,肆意妄为,谁给你们的胆子!”
两位夫侍却笑吟吟地毫不惧怕。
“相人息怒,”他二人礼节行得无可挑剔,“方府家大业大,摔些瓷器当然无妨。”
“只是您砸杯子也须得算计着节省一番,毕竟大人有令,除非相人抄完千遍诫书,否则能让您源源不断撕扯泄愤的,也只有笔墨宣纸了。”
第28章 细作
午后最闲散的时段,食肆里的掌柜正歪在柜台后懒洋洋晒太阳,时不时摸摸胸前装着胡椒粉的小玉瓶儿,一个步履匆匆的食客却打破了这份惬意。
“掌柜的,给我切一斤羊脸肉带走。不要盐不要醋不要辣椒,除了茴香别的一概不放。”
这要求着实古怪,但来人显然不是为了一饱口腹之欲。
躺椅猛然顿住,掌柜半眯着的眼一睁:“客官稍待,羊脸颊肉晌午就已经卖完了。不过后厨还留着不少给自家吃的酸角子,客官可要去称几两带走?”
来人眼也不眨:“家中老妪喜酸,麻烦掌柜多拿些。”
两厢对过暗号,向店外小心看了看确认没人跟着,掌柜连忙取下木闩阖紧了门。
“如何想起在今日过来?”掌柜和来人一并走到厨后:“方府情况如何?”
脱了褐蒙蒙的外氅,这食客竟露出一身刺史府家俾的装扮:“方令仪听了鼓动,出门争风吃醋找人麻烦。没想到被贺兰姝撞个正着,下了脸面不说,回去后更是被方闻章开祠堂教训一通。”
若非方令仪吃了汤药,昏睡过去不叫人伺候,这家俾也找不到时机出府传递消息。
玉瓶在暗处幽幽散出辛香的气味,转着瓶身上不常在中原见到的荼靡花珠,掌柜若有所思:“照此说来,贺兰姝的确如传闻中对那哑巴青眼有加。”
“正是。”趋前几步,双手搭到掌柜娘子的胸口抚弄,那家俾轻声道:“方令仪昨日还同正夫哭诉,道他闻出不对,前些日子献给将军的伤药竟让那哑巴抢先用上。”
颇为享受男子的讨好,掌柜的腔调并着姿势一齐放松下来:“可军中的眼线却说,那药至今没有分发到她们手中?”
贺兰姝不是克扣军资的性格,何况那伤药用起来确有奇效,别说药方里根本没有难得的东西,就是里头真写着几味昂贵的药材,爱兵如姊的大将军照样也会想办法制好了药发到各营。
衣裳不知何时已经半解,那家俾扶着掌柜进到内屋:“或许是尚未制成,也未可知啊。”
“也罢。”
卧在塌上,掌柜一脚支着塌尾刻做金鹏莲花的手扶,一边自高而低瞧着家俾浮上一层薄汗的脸:“我欲用药徐徐图之,伊弥法那起子贱人却同主上胡说什么‘贺兰姝软肋已现’。”
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甚至以为抓了那哑巴就能逼得贺兰姝和谈。
简直是愚不可及!
“你呢?”舒服地谓叹一声,掌柜用膝盖碰碰家俾的侧脸:“说到此事,你怎么看?”
“火中取栗并非上策,”男子的嘴唇润着一层津液的光亮,“牧场在枯黄前总是生机勃勃,但无根之草只需一场大雨便会显露颓势。大人无须忧思,待到天姆作美,主上终会明白您的一番苦心。”
“那……我们是否要阻拦伊弥法?”
“不必。”掌柜靠在绣堆上冷哼一声:“叫那帮蠢货尽管去做吧,刚愎自用……折损人手是她活该吃的苦头!”
“怎么会不在这里?”
在姻缘观里来来回回翻了几遍,邹黎仍然一无所获。
好怪,邹黎瞧瞧两手空空的千雪和万柳,她看中的那个木牌呢?那个她仔细筛选过、觉得女男嘉宾有很大牵手成功可能性的木牌呢?
明明就是被她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了,邹黎俯下身子翻了又翻,为什么一眨眼便找不到了?
千雪想到某种可能:“会不会是被别的媒人抢了先机?”
挂在姻缘观里的木牌最终会演变成哪位媒人的业绩其实并不确定。全凭牌面上的信息有没有合上冰人的眼缘,再就是酬金数目能不能打动人,能不能说服媒人在两姓间鞍前马后地牵上一回红线。
——她千挑万选看中的潜在种子客户,被别人放进她们的业务名单之中也是理所应当。
这说明好生意大家都想做,只是比拼速度谁快谁慢罢了。要怪只能怪她大意了,没有第一时刻就把客户资源牢牢攥在手里。想通了这个道理,叹口气,邹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
到嘴的鸭子飞了是这样的,一连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沉沉、已是应该回家吃晚饭的时辰,看着面前被她重新挑过一轮的红木名牌,邹黎仍然有些耿耿于怀。
太不讲武德了,她捏捏2023的肉垫,怎么能截胡呢!
常言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邹黎踢开路上的碎石子儿,被人抢走的单子悬在眼前,她现在无论再选姻缘观里的哪个邀约都忍不住横挑鼻子竖挑眼。
或许是姥天看不过她如此郁闷,在她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转弯,一只美貌小野猫,哦不,一位郎君却是主动拦住了邹黎的脚步。
“邹冰人。”
显然等了有些时候,从藏身的墙角走出,一个相貌颇为阴柔的郎君拦住邹黎:“久仰大名,在下林泉。”
险些吓了一跳,邹黎客套:“原来是林郎君。”
这人她没见过,视线扫过林泉的脸,邹黎总觉得不大舒服。瞧他仿佛有事相求,可为什么青天白日的时候不去登门,偏偏要在黄昏时分堵人。
而且他怎么知道她会走这条路线回家?
撸一把2023壮胆,邹黎不禁想着要怎么委婉地打发走他:天色若是再黑几分,这郎君和神出鬼没的精怪比起来也几乎没什么两样。
“在下自知突兀。”
观察着邹黎的神情,察觉对方有些戒备,林泉退开一步施礼:“只是此事荒唐,林泉想尽办法仍然无计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借了外力才好行事,是以,还望邹冰人能耐心听泉一言。”
见他言辞恳切,想了想,邹黎和林泉找了个不起眼的茶水摊坐下。
“林郎君请。”
想着晚上还是要睡觉的,问问摊主还有哪几种茶叶未曾卖完,邹黎给自己来了碗黑茶,又估摸着郎君喜欢的口味点了两三样糕饼。
看出这是详谈的意思,林泉便也顺势入座:“多谢邹冰人。”
“今日唐突,”林泉的五官在风灯下变得柔和几分,“只是事急从权,还望邹冰人不要介意。”
这郎君是哪家的,邹黎心里的疙瘩消了一点,见面才几分钟,致歉赔罪的话倒是讲得让人愿意听。
“林郎君客气,”邹黎端详对方神色,“在下不过一媒人,除了替人牵线结缘,实在没有其他的本事。我观郎君面色似有隐忧,不知你想与我说的,究竟是什么急事?”
像是没想到邹黎会和他开门见山,林泉默了一瞬。
灯烛在他脸上映出几块暖黄,打量林泉似有难言之隐,再加上此地离邹宅不过一射之远,邹黎淡定等着对方开口。
“邹娘子——”
滞了一会儿,林泉面上竟带出几分破釜沉舟的意思来:“不知您可曾听闻,迟氏三日后便会选人为少家主冲喜,我我不愿旁人中选,还请您帮我。”
今日的清炖狮子头做的可嫩,汤色鲜亮不说,中间的大肉丸子更是一抿就颤颤巍巍化在嘴里。心想他比哑巴青出于蓝也只是时间问题,递给邹黎一只瓷勺,小昭满怀期待等着来自妻主的食评。
接过餐具,浑然不觉自己正拿着筷子一下一下点着空气,邹黎发呆的表情像极了镇在官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邹邹?
扑到邹黎身上的姿势如同泰山压顶,2023一出手便让宿主的脊梁骨嘎嘣了几下。
“啊?”从事情中回神,邹黎这才闻到饭菜的香味。
“又弄的到处都是猫毛!”盯着被猫尾巴拂到的碗碟纠结几秒,邹黎还是指使小昭把碗洗干净了再给她拿回来用:“一股小猫味,熏得人都要得鼻炎了,你离我远点。”
“我可是个白唧唧软糯糯香喷喷的宝宝!”
一个劲往邹黎脸上蹭,看见对方闪躲的动作,2023大为震惊:“你是戒过毒吗邹邹,猫猫在怀你还能装做柳下惠?”
小生不才,邹黎眼神如死水一潭,碰巧在穿越前上过几天班而已。
林泉请托的事近来她有专门去了解,起初邹黎只以为是地方巨贾娶亲,谁料到越打听越扯出一堆比毛线团还乱的账来。
迟氏做茶叶生意的传统已经绵延了六代,由于其家大业大的缘故,见了迟氏的话事人,旁人都要敬称她一句迟家主。
迟氏如今的家主仅有两女,一位是即将娶亲冲喜的长女迟非晚,一位是尚未加冠的迟七娘子迟叙白。
迟家主的直系亲女固然不多,但数数行序就知道,和迟非晚同辈的娘子们,家族里有的是。
“迟氏聚族而居,”林泉告诉邹黎,“倘若家主长女无事,继承自然是代代传递,可家主一脉的长女一旦亡故,对于那个位置,余下的同辈娘子们都有一争之力。”
迟氏水深,邹黎按按鼻梁,话事人虽称家主,但一大家子几百号人,盘根错节地拧在一起,便说是个小族落的族长也不过分。
而迟非晚忽然病重到要人冲喜,这里面只怕更是因果重重。
老实说,邹黎最怕麻烦。遑论这种一眼看过去就埋了无数大坑的事,她更是沾都不想沾。
更不必说冰人生意就是靠口碑开张,一旦搅合进迟家这摊子事,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迟氏如果蓄意报复,她这官媒的名誉能不能保全都还要两说。
何况林泉看起来也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角色,虽说他行事进退颇懂礼数,但初次见面的角落黑咕隆咚的,人又一声不吭忽然出现,天知道邹黎用了多少力气克制自己,才没一嗓子喊得四邻街坊人尽皆知。
脑壳痛,避开狮子猫毛茸茸的爪子,邹黎梆梆敲脑壳。
“清炖狮子头,”她自言自语,“狮子猫不吃狮子头,迟娘子都抢做迟少主。”
喵,伏在邹黎肩上舔鼻子,狮子猫一蓝一黄的瞳孔闪闪发亮。
冲喜一事,无论结局如何,娶亲的娘子都没太大损失。要么继续重病,要么真被冲走痼疾,气色恢复。
对于娶亲者而言,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坏无可坏、维持原样。
但落到进门的夫郎身上,他的境遇却是截然不同。
“又不是没有办法,林泉何必非要去冲喜?”瞥一眼边上的哑巴,小昭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
——这几乎是和卖身葬母一样,是彻底走投无路才能咬牙做出的事。
妻主若是没有起色乃至撒手人寰,和这等不详的名声绑在一起,冲喜的郎君便相当于直接废掉,此后再无人问津。
妻主若是大病渐愈,如此家底的女子,又怎么可能不精心挑选正夫的人选。
怎么看都是一条死路,小昭摇头,除非那郎君本就心存死志再无留恋,又或者娘子郎君间曾有羁绊情比金坚,如若不然,小昭便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莫非……他想趁机谋财害命?”
这倒不至于,摇摇头,邹黎三两口把汤底喝光。迟家家大业大,就算家族内部为了争权夺利打得乌眼鸡一样,一个外人忽然横插一脚想要讨杯羹吃,那也绝不会有想象中容易。
孰内孰外,孰轻孰重,人家还是分得清的。
何况迟家现任家主仍旧活得好好的,行商多年,善的恶的她都见过太多。林泉若想算计对方,凭他的本事,只怕走不过几个回合。
后宅诡计再多,看起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穿了也不过是在追附家主喜恶。
“妻主准备帮林泉吗?”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林泉的目的,小昭索性不想:“就算林泉心怀不轨,那也是她们两人之间的事。”
况且,迟氏究竟用何标准筛选适合冲喜的郎君,目前也没人知道。
“让我想想。”持有的信息实在有限,邹黎一时间难下决断:“对了,这几天出门打探消息,我会晚些回来,你和宁音不用等我吃饭。”
古人云“棍棒底下出孝子”。挨过一顿毫不放水的手板,方令仪不能说是变得有多孝,身上那股娇纵劲儿倒是立竿见影消了不少。
皮肉之苦果然能让人有所敬畏,方令仪养伤期间,几个仆俾故意在其面前提起哑郎,没想到方小公子听了竟也当没听到,摆摆手让人不要再多嘴,此事便也翻过篇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厢方令仪想老老实实修身养性,那厢却有人看不惯他缩头乌龟的样子,决定借着他苦情痴恋的名头唱一出大戏。
这日,空中又飘起了雪粒,清清淡淡像是谁家忘画的眉毛。
有经验的老妪一看便知这是要下大雪的预兆,索性叫俾子把炉子炕头都烧得更热,免得真冷起来冻坏了人。街头巷尾的小摊贩也纷纷找了屋檐大的酒楼避雪,吵吵嚷嚷间不管卖出去多少货物,总归是烟火气充足。
身着甲衣的兵卒不时在街上巡逻,听说是有细作混进青州城导致全城戒严,街坊们起初提心吊胆,后来也渐渐适应。边城嘛,最不缺的就是战争和紧张肃杀的氛围。
反正有贺兰大将军在,升斗小民只管在城墙里心安。
即便有兵卒上门,也只是每日的例行查问。大伙儿从小就长在青州,像是地里抽出来的青麦苗,不光自己
脚下的一亩三分地,甚至左邻右舍是个什么情况,也能跟着印证一二。
听惯了旁人这么讲,再说找到自家头上也不过是询问几句,给红翎军开过一次门后,小昭的警惕心明显降了许多。
有啥可担心的?小昭顺着劲搅打盆里的肉馅,那什么方令仪倒是来家里劈头盖脸闹过一通,可转眼就被家里人拎回去了不说,说书娘子更是把“方刺史发怒,小公子受罚”的场景翻来覆去编出了好几种花样来说。
听一次小昭就情不自禁跟着笑一次,可谓是说书娘子的忠实捧场观众,听到最后,小昭不光自己乐,还给哑郎乔装打扮一番带出门去,拉着当事人一起乐。
是以,当小昭又一次通过门缝看到了头戴红翎的士兵,没等对方说话,他开门的动作便已经主动进行。
小昭的反应太过自然流畅,连门外的兵卒也被小昭毫无戒心的态度弄得愣了愣。
好在她们都是有职业操守和理想信仰的细作,没条件要上,敌人白给了更要上,三下五除二冲进院子里控制住了小昭和哑郎,呜嗷嗷冲过来的二宝更是被一脚踢进了稻草堆里半晌没能翻出来。
“把那个、不能说话的带走!”
奸细一开口便被小昭听出些许怪异之处,可对方也不是吃素的,不等小昭回想清楚这到底是在哪里听过的口音,眼前一黑,力度十足的手刀就已经把他打晕在地。
细作的力气实在太大,小昭又是格外皮薄肉嫩的那种郎君,昏迷摔倒的一瞬间眉角便破了皮开始流血,很快淌得满脸都是赤色。哑郎以为他出了事,拼命想扑过去把人扶起来——他亲娘也是病中不慎滑脚磕到了头,自此每况愈下,除了用草药勉强吊着一口气,整个人神志昏沉,几乎与过世无异。
然而奸细们就是冲着哑郎来的,五女对一男,又岂能让他说跑就跑?当下卸了哑郎的胳膊让人动弹不得。
出门时名叫伊弥法的头目似乎担心行踪泄露,想再给小昭补上一刀不留活口,可一来哑郎挣扎得太过厉害,二来她们在现场留的久一分被抓获的可能性就大一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小昭当时已经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流到地上的血更是像坏了的水喉一样止都止不住。
手熟的屠妇即便是杀羊也弄不出这样血腥腥的场面。
“走!”
伊弥法挥手带人撤退,心道回家后一定要告诉玛达,小郎君万万不能娇生惯养疏于操练,否则成亲后被人一推就没命,娘家就是想带人去撑腰找场子都赶不及时。
事后邹黎复盘时不禁庆幸小昭命大,眉尾一道小疤换腹背致命一刀,若是他摔的地方没那么赶巧,或是当时他没被完全打昏,反而因为疼痛有所反应,那事情究竟会坏到什么田地,邹黎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至于小昭日后又因为这道丁点大的伤痕作了多少娇担了多少心烦了多少天折腾了邹黎多少回,那都是后话,此处先按下不表。
上次被方令仪砸坏的木窗还没修好,邹黎瞧着小昭苍白的脸叹气,这次破碎感十足的对象干脆从物件变成了人。
宁音被挟,小昭受伤,二宝病恹恹地趴在窝里水米不进。
尚算热闹的二进宅院转眼孤苦伶仃只剩邹黎和关键时刻不顶事的2023,千雪万柳许是看她一个人孤单,同时也担心那波贼人杀个回马枪、邹黎孤身难以应付,索性各自掂了个小包袱来找邹黎,说陪她住上几日再走。
这种时候,两个身姿矫健的青年娘子带给人的安全感不必多说。没有矫情地推辞,邹黎很快收拾出一间空房给她们休息。
城中出了这样的变故,迟氏选人冲喜的日子也随之延后。据万柳打听到最新消息,迟家主请若水道长另算了吉日,林泉又多了十日时间,但迟氏究竟想给少家主选个什么样的夫郎,却仍是众说纷纭,没人讲得明白。
关严大门,邹黎正要穿过外院,巷中却忽然响起一阵雨点般的脚步声。
明知危险但仍然忍不住凑过去看,邹黎只见火光从门缝中隐隐透出。数不清的身着黑衣的身影暴雨般卷携而过,兵刃雪亮的反光映在石砖上明晃晃地刺目。
像是有什么大事终于发生,屏气息声退回内门,邹黎正要把看到的说与千雪万柳,一道猛烈的火光却突然从另一个巷子里烧了起来,转眼间就红燎燎地烫穿半边夜空。
仿佛整座城池都沦为土灶中爆燃的柴薪,一时之间,灶膛里的火焰吞吐升腾,街巷上的打杀厮斗声愈演愈烈。锅里的米汤逐渐收干直到粘稠,洗刷干净的地面好像重又覆上血迹,与之相对,黑压压的夜色里,周遭的屋舍却寂静得像是死去。
邹黎、千雪、万柳,围着火光明灭的土灶团坐,这本该是个相对有安全感的场景,三个人中却没谁出声。
就连最能喵喵的2023也躲在邹黎怀里不肯开腔。
好像有谁会听见声音就把它揪出来痛打一顿似的。
正对着灶膛,橘红的光影里,邹黎看到柴火棍被一点点燃烧殆尽。她忽然想起宅院门口悬挂着的灯笼。
灯中的蜡烛默默照亮门前的台阶和几块砖石,微弱的光亮透过纸质的外皮,融化的烛泪在日夜交替时凝固。如果今晚仍旧和昨夜一样平静,那么打更人的唱念声应该已经传入这条偏街。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灶火下的灰烬逐渐积厚,邹黎慢慢感到寒冷,白亮亮的月光倾斜着照入小院。
千雪万柳不发一声却全无困意,团成一块甜甜圈,狮子猫安详地闭着眼。
拿着根木棍戳戳灶灰,邹黎拨拉平烧红的火星。“地瓜用余热煨一晚上就能吃了,”她把身边二人往屋里赶,“干坐在这里也没用,该来的早晚会来。”
也许是邹黎面色过于镇定,千雪万柳迟疑一会儿便搬着一小筐炭火去了正屋。
“帮我把水瓢叼过来。”人都走了,邹黎指使起2023手拿把掐:“眼里没活儿呢,你看我手上全是飘出来的草木灰。”
老大不情愿地爬起来,狮子猫咬着水瓢的把给邹黎洗手。
水流稀沥沥地冲净灰尘。
与民宅的安静悄然截然不同,接连点燃传灯,青州大营灯火通明。
身上的甲胄在白月下泛出雪亮,不去理会夜枭的叫声,贺兰姝踩着一地青霜进帐。
“州牧传信,”陆参将打开手中木筒,“奸细分成数股逃散,有人试图联系摩什残部,城中已然短兵相接。”
听闻细作们甩出的烟雾对军士们没造成太大影响,副帅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随口讲着州牧当年冷面娘子伤透才郎心的逸事,帐中的气氛倒是比别处还要活络几分。
注视着城中的布防图,贺兰姝没有制止此刻的轻松。
这些日子枕戈待旦诸多辛苦,好在,收网的时机就要到了。
和衣歪在床上,邹黎是在后半夜睡着的。
原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得彻夜难眠,邹黎在合眼前想,这明明是一不小心就要里应外合喊杀震天的大事。
奋力支开眼皮,邹黎看向睡得四仰八叉的白猫和仍旧精神奕奕的千雪万柳。
2023居然比她有安全感的多——像是得到某种鼓励,邹黎闭着眼睛放心昏迷。以她对2023的了解,倘若真有变故,系统该是第一个飞奔起来逃跑的。它都完全不慌,今晚应该真的没事。
“邹娘子睡吧。”邹黎彻底睡死前仿佛听到谁在轻声说话。
万柳掏了掏耳朵:“布防的弓手已经放箭了。”
是了,千雪放远蜡烛,不用等到明早,平乱的告示便该贴得满城都是了。
只是这邹娘子确非常人,万柳点头,青州百姓纵使见惯攻城掠地的景象,生死攸关,今晚恐怕照旧有大批人惶惶不敢睡去。
将军坐镇,千雪递去一个眼神,慌的就不该是她们。
话虽如此,直等到外面的打斗声被整齐有素的脚步声取代,二人这才和衣小憩。
此时已然五更。
已经五更天了,今早还能照常出摊吗?
掂着怀里数量减半的烧饼,胆子大些的小商贩正试探着从门缝里往街上瞧。
只见一队队的红翎军穿梭着张贴什么。
“阿姊……”烧饼娘子身后的夫郎面色担忧,“昨夜动静闹得那样凶,不若今天歇息罢?”
小贩匆匆跑回厨下:“歇什么歇?满街都是红翎,我看无甚大事。剩下没做的面粉呢?赶快与我重新揉了烙饼。”
放在后头的小推车也给她再找出来。
别说什么危险不危险的,瞧这阵仗,没准刚开摊烧饼就都被军娘们包圆了。
做着小本生意,今天的收入就是明天的本钱,即使只停一天,也有诸多不方便。
青州城中,如此想法的走卒商贩并不少见。
提着一口气小心推开家门,走上街头的人们像是试探路线的蚂蚁。左右瞧着平静无事,大大小小的街巷便渐渐聚起往常的人气。
“逆贼作乱,勾结外敌。”
识字的不识字统统凑过来,听人念着告示上头的内容,乱糟糟贴着各色布告的墙边人头攒动。
“嗬,”街坊们唠得火热,“怪不得声势那样吓人,我看都顶得上析支人偷袭了。”
“哪里就想到偷袭了。”
啧啧嘴,有人道:“析支早几年便内乱,又是抢王位又是和旁的部族抢水草,你忘了红翎军当时大胜归来,皇帝娘娘还特意从京城赐了圣旨来么。”
“是极是极。”
洋溢起快活的气息,周围一片应和。
“喂?里面那个?醒醒了。”解开牢门的锁,狱卒朝草垫子上的哑郎喊了一声。
谁在叫他?半梦半醒间哑郎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冻硬了。慢慢伸直蜷了一夜的腿,哑郎正要扶墙站起来,脚边一条烂麻绳似的死蛇却先将他吓了一条。
“你也算是命大,”有人在牢房外开口,“被人抓进来还能睡得那样熟。六斑蛇对声响格外敏感,你若是真醒着又刺激到它,恐怕此时也不能活着听我说话。”
行了,那女子要哑郎把地上的死蛇捡起来递给她,这蛇虽然毒性烈,咬人一口就能送佛上西天,但炮制好了也是味能救命的药材。
盯着六斑蛇的三角脑袋滞了滞,哑郎心下有怕,却还是硬着头皮掐住它的七寸。
这蛇竟是被一颗石子打死的,像是拿着根衣带,哑郎竭力忽视蛇尸上冰冷黏腻的触感。方才他于惊吓中没有仔细打量,真上手掐住了才知道,这条六斑的七寸居然被人活活打穿。
……给。
忍着不适将死蛇递给那名女子,哑郎眼见对方漫不经心地把“药材”往手腕上一绕,便带着他从狱卒面前光明正大地离开。
就这样走了吗?她是谁?要带自己去哪里?邹娘子如何?小昭怎么样了?把他关押到牢里的奸细们被抓住了吗?这女子究竟是哪方的人?一个个问题在哑郎脑中争先恐后乱作一团,不消说他嗓子喑哑,即使他与常人无异,此情此景下也不知道该先问哪句才好。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亦或是猜测哑郎心中所想太过轻松,那女子在前面走着脚步不停,一连串的回答却像是抛鱼饵一般喂给了这无辜下狱的郎君。
“我名悬钩,是个大夫,将军让我来接你。”
将军?她是贺兰姝派来的人?如此说来,将军待他确实是与旁人不同的吗?忍不住抬头,哑郎一瞬间分不清心中所感,却又担心是自己牵强附会出的一缕情愫。
“牢中的事你无需再想。”悬钩本打算多说几句,转念一想,还是把答疑解惑的部分留给了贺兰姝:“邹娘子无事,她夫郎也被救回来了。”
言语间悬钩领着哑郎停在一座小院门前:“外面很乱,你就在这里安心待着,没人会来打扰你。一日三餐都会有仆俾来送,脱臼的胳膊我给你安回去了,但也别急着提重物。”
不对,将军的侧室岂会需要亲手干粗活。悬钩习惯性叮嘱病患,话说完了才想到哑郎不是成天日晒风吹背柴换钱的郎君。
“请吧。”把人安全送到地方就算功德圆满,看着哑郎进屋的背影,悬钩硬是忘了把最要紧的事讲与他听——
这间小院,正是贺兰姝平日休憩补眠之处。
第29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
平行世界观,会出现熟悉的名字但人设与正文不尽相同。实在忍不住想让大家看下大权臣黎x小公子昭,所以把番外先放出来。
除夕守岁那日,桓昭在梦中远远望到一个衣袂飘渺的背影。
恍若话本里极尽描摹的精怪,明明那女子不曾转过身来,桓昭却像是被摄住了魂魄,只想去见一见她的眼睛。
经不住桓昭的缠磨,拿这奕王府的小公子没办法,观里的道长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再入梦时,桓昭如愿以偿地看清了她的面容,也在心神放松的一瞬,猛然被对方射来的目光钉在原地。
“我不是心怀不轨的歹人,”小公子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只是……”
不等想出一套进退合宜的说辞,天旋地转之间,桓昭再睁眼便身处一方花木丛中的石亭。
“你只是?”抬起桓昭的脸,被他撞进怀中的女子语气玩味:“长得倒是可心。是宣平侯让你来的?”
不等桓昭回应,松开手,她随意翻开一折戏文:“闲来无事,念与我听听。”
“是……”稀里糊涂开口,一目十行掠过戏折,小公子还没读完第一句就已经面皮羞红:“妻主,我,我……”
“我什么?”对方挑眉,“宣平侯千挑万选送过来的,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满页的艳曲压得桓昭手颤,不敢去看两旁侍立的仆俾,剩下的半截话烫得小公子眼睫簌簌:“我……我……我的心好不舒服。”
年节已过,冰雪未消。京郊某处道观之中,像是蹦上枝头的小雀,一个白绒绒的身影轻车熟路地穿过梅林。
“道长!”许是远远闻到一股喷香的烧鸡味道,只管一个劲赶到窗边,来人甚至连满肩的碎雪也来不及去拂:“若水道长!”
都说年轻郎君的声音好听,若水按着听会穴悠悠叹气,可这奕王府的小公子每次来都折腾得观里人仰马翻。如此几次下来,就算桓昭随口讲句话都能余音绕梁,她也只能无福消受。
人情债难消啊,若水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若不是奕王当年有恩于她,换做旁人来找,她早就寻个由头推脱躲懒去了。
“道长可算让我抓到把柄!”
隔着木窗上一层薄薄的明纸,桓昭一眼便在几案上看到堆成小山似的鸡骨头:“我要告诉圆融师太,趁着寺里忙着做法事,道长又背着她偷偷开荤!”
活像是握到一个天大的把柄,转身进了门,桓昭的眼角眉梢都挂上喜意:“若水道长,师太的脾气你也知道,若是让她见到这副一干二净的鸡架,却不知师太会念上几遍经书叫它往生极乐?”
还能念几遍经书,还用念几遍经书?事已至此,千算万算算不到这祖宗又来催命,若水睇着眼前的残局决定摆烂。
反正京中法会还要举行几个时辰,若水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有的是时间趁圆融杀上山之前出走云游。
“不吃烧鸡贫道道心不稳。”饮口清茶,若水草草摆出世外高人的架势:“可是桓小公子此番前来又是所求为何呢?”
道长又在装傻,解下锦裘,桓昭抿了抿嘴:“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我之前和道长说过的……”
——数日之前,除夕当夜,奕王府的小公子竟在梦中得见天女。
说是天女,桓昭却只能看清对方一团云雾似的背影。
那女子似远似近地走在前头,小公子一路追索许久仍然无果,一时间心下生急,刚想开口唤人便在榻上张眼醒了过来。
“她身上披着件曳地的大氅,”小公子醒来后就像是被精怪勾走了魂魄,“衣料上绣着暗色的仙鹤和云纹。我想向她走过去,可是却始终
隔着段追不上的路。”
长到十六岁,桓昭根本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个光怪陆离的梦,可这一次,天女的身影就像是刻在石头上的碑文,他只是见过一次,就再也没法忘掉。
“道长,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软语哀求,桓昭已经在若水这里碰过好几次软钉子却仍不死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若水道长神通贯天,去岁大旱,还是道长您开坛做法,这才从龙王庙里求来一场春雨。”
光说不做假把式,解下一个圆鼓鼓的荷包,小公子打量着若水的脸色双手奉上:“道长,这是我在年节里攒下来的金锞子,所有的都在这儿了。”
道长就发发慈悲,桓昭眼巴巴地看着若水,让他见一见天女的容颜吧。
“贫道再破落也不至于抢小昭儿的荷包,”若水边摇头边收拾鸡骨,“再说祈雨成功,那是皇帝宅心仁厚感动上苍,这才布下云雨施恩九州百姓。”
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若水看着桓昭失落的表情笑得欢畅:“小昭儿你瞧,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与贫道是否祈雨又有何干呢?”。
奕王府。
“小公子,”洗砚端来一盅赤豆糖粥,“年节里吃了太多发物,不如喝口甜汤去去火罢?”
他才不喝,裹在被子里,桓昭恹恹地翻了个身。
“赏你了,”桓昭闷着头不肯出来,“你要是不喝,就直接倒了了事。”
这,看着粥里煮得绵烂的豆子,洗砚一时犯了难。
近来也不知是谁惹了自家公子,竟让桓昭连着几顿都不肯好好吃饭。小厨房还以为是膳食哪里做的不好招了主家厌恶,方才还拉着洗砚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求让他想办法在小公子面前打探几句。
可这哪里是能打探出的样子?
“倒掉什么?”
两厢僵持之际,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小昭儿怎么又在榻上萎着?前几日不还兴冲冲去观里赏梅,泼天的雪也拦不你,如今倒是老实,成天的闷在屋子里一动不动。”
搁下甜粥,洗砚连忙行礼:“世女。”
桓曦亲自来看他,再赖着未免不像话,叹了口气,桓昭蔫蔫起身:“长姐。”
看他没精打采地吃起糖粥,也算知道来龙去脉,桓曦对弟弟这番心灰意冷的样子并不吃惊:“怎么,若水道长不肯帮你?”
一勺勺刮着粥皮,桓昭闷闷点头。
“可要长姐去帮你说情?”
桓曦早就听说了桓昭那晚的奇梦,但她根本不曾当真。
天女?桓曦轻嗤,飘飘渺渺连个真面目都不敢露,就是真有精怪作祟,恐怕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得答应长姐一件事。”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桓昭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长姐想让我答应什么?”
“我帮你去游说若水道长,”世女从袖口慢悠悠拿出一张请帖,“只是,宫中二月初十的赏梅宴,你可不许找借口推脱。”
就算真有个梦中天女又能如何,桓曦很是不以为然,又不见得那劳什子天女能驾着七彩祥云来娶了幼弟。桓昭已经十六岁了,男大不中留,趁早给弟弟相看个正经妻主才是要紧事。
喜出望外,桓昭连忙一口答应。想着赏梅宴的事到时候再说,坠在桓曦身后,小公子恨不得立时三刻冲去观里……
后土殿外飞雪漫天,上善观内炭火正旺。
先瞧瞧有商有量的桓曦,又看看有了靠山,腰板明显挺直不少的桓昭,若水沉吟了半晌,终于是松了口风。
“这件事,贫道不是不可以出手。”
寻了个理由把桓昭支开,若水问道:“不过,世女可曾听闻过‘大千世界’的说法?”
桓曦一笑:“原来道长不仅道法高深,对佛理也有所研究。”
可凡人身在此世,桓曦不以为意,建功立业尚且难求,又何须费神去想那些羽化登仙之事。
“我知道长顾虑,”说到底桓曦对鬼神之事没多少兴趣,“道长无需多心,只当是做场戏哄骗家弟一番,能解了他的愿望,也就够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算是两下交了底,若水心道就此成了一段缘法也未可知,相劝的话头便咽回肚子:“既然如此,也好。”
也好,若水蘸上一指朱砂。半点电闪雷鸣的异象都无,就像拆鸡吃肉那样随意,她抬手间便在桓昭额头上留下一道嫣红明印。
这就成了吗?
桓昭睁眼时只觉眉心有股凉意一闪而过,可是等他想要追寻,那感触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再找不到丝毫痕迹。
“这就成了,”若水捻掉指尖朱砂,“半个时辰后记得把它洗掉。”
听见若水嘱咐,桓昭不禁紧张:“正正好好半个时辰吗?若是早了、晚了——”
暗叹一声痴儿,若水背着手往观后走去:“明印既成,这些小节倒是无妨。”
至多是醒来时觉得疲累,不过好吃好喝地养几天,便也都补回来了。
“这下开心了?”
领着桓昭下山回府,哄完幼弟,世女不忘正事:“洗砚不会叫你误了时辰的,倒是宫中赏梅宴不可轻忽,你也多上些心。”
满口答应,心思却早飞到天女身上,桓昭一回府便直直钻进院中准备休息。
“洗砚,”小公子临睡前指着额头千叮咛万嘱咐,“到了该擦掉的时辰,你可不要去忙别的事情。”
若是办得不好,桓昭轻哼一声,等他醒来就让长姐把洗砚发卖出去!
“安神香也点上,”不知是不是额上明印的功效,桓昭的眼皮越眨越慢,“半个时辰……半……”
折腾了一天,桓昭全靠心愿得偿的欢喜劲才撑到现在。恍惚间听见洗砚应诺,硬压了许久的疲惫感再也无法忽略,桓昭一偏头便睡了过去。
第30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2)……
“天女?”
四周都是黑乎乎的,睁眼瞎似的转了几转,渐渐看清了四周的分界,桓昭才确定自己已经入梦。
道长果然神通过人,照着之前几次的经验,桓昭摸索着沿条小路往前走,眉心一点而已,他就连睡着都快了许多。
可是,桓昭茫然地走着,这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一人,连找人问路都不成,他又怎么能知道天女在哪儿呢?
脚下的路仿佛没有穷尽,只是不停地走着,转过许多庭阁楼台,直到桓昭最后都忘记自己经过了多少扇拱门,走到周围的昏黑也一点点淡去,最远处的位置浮出宣纸一样的白,颜色的交界之处,桓昭忽然见到一粒熟悉的背影。
天女!
桓昭的喜悦几乎要从喉咙里活脱脱地跳出来,连忙抬起脚步去追,一步,两步,三步,十步,百步,追到漫天的昏黑褪到只剩他脚下一点,追到纸似的白昼已经近在眼前——
足够近了。
足够——桓昭看清天女的侧脸。
似有所感,就在桓昭想要再上前一步时,天女骤然向他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我,我不是心怀恶念的歹人……”
情不自禁往后退避了几步,桓昭正懊恼着没有顺势介绍自己一番,猛地一股吸力袭来,仿佛听到丝帛断裂的声响,天旋地转之间,他竟与天女一前一后地卷进一束大潮!
“小公子?”
沾湿帕子擦掉桓昭额头的红印,洗砚悄声唤了几句:“小公子可醒着?”
叫了几声都没反应,想必是睡熟了。看着桓昭闭眼安睡的模样,把巾子搭在盆边,洗砚不再言语。
深陷梦中,桓昭丝毫不知洗砚的动作。一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晕眩过后,他将将恢复几分清明,便觉着自己像是躺在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上面。
洗砚何时给他新垫了层
褥子,桓昭迷迷糊糊地摸了几下,怎地之前不曾——
不等他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桓昭的脸上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倒是个胆大的。还不从我身上滚下去?”
像是一块冰凌挨上发热的皮肉,这句话仿佛是什么勾魂的咒语,疼得下意识往后躲开,桓昭的脑子猛然间就清凌凌地醒了过来。
但他一睁眼便愣在原地。
“天……天女……”嗫喏着出声,说不清是喜是悲,脸颊的痛感一下子让桓昭涌出眼泪。
做什么要打他,小公子心下委屈,他求了道长不知道多少次才能追到天女身边,可这才刚刚照面,对方就像调。教一个普通仆俾那样对他。
他也只在洗砚办砸了差事的时候才摔杯子甩脾气,满腹委屈,桓昭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出来。甚至想就此打道回府,桓昭还是哭着哭着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能触碰到天女,天女也能禁锢住他。
意识到这件事,桓昭心里不禁漫起一阵慌张。
长姐和道长说话时他悄悄藏在窗沿下偷听,什么“大千世界”,什么“三界殊途”,若是他和天女之间的阻碍消失,那他现在所处的,还是那个存在着奕王府的桓燕王朝吗?
脑子里乱糟糟弄不清事情,含着眼泪,桓昭下意识看了看天女。
是、是和去年探花一样惊艳端方的长相,桓昭的眼角怎么也擦不干,只是探花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英气,但是、但是天女眉眼之间,是种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神色。
“你是宣平侯送来的?”
扳起桓昭的脸,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邹黎只管挑剔小猫小狗似的掐住桓昭颊边的肉。
“既然如此,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必你也心知肚明了?”
宣平侯是谁,呆了呆,桓昭往后仰面想挣脱钳制,天女的手却牢牢地固住不许他脱逃。
“我、我才不是歹人,我只是……”
嘴巴被挤得像是鸭子形状,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桓昭的鬓发松松地散下几缕。
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眨眨眼,桓昭只觉得脸上都要被天女掐出几道红痕:“我是奕王府的公子……至于什么宣平侯的,我压根听都没有听过。”
像是要把桓昭从皮到骨地剖个干净,制住他的人却显然不怎么相信:“哦?奕王府的小公子?”
说谎可不是个好习惯,邹黎最厌恶有人当面作假:“你难道不是一早被富贵买主签了契书领回家教养,被人里里外外教了许多讨好的奇技淫巧,全等着到我府里一展身手——我说的这些,是也不是?”
和天女对上视线,看着对方散淡的神情,桓昭干了没一会儿的眼圈又湿润起来:“我……我不是……”
他才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鱼虾,看着天女玩味的神情,瘪了瘪嘴,桓昭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我、我不……”
做什么这样轻薄人,桓昭一时后悔自己不听道长劝告,他可是奕王府的小公子,母王是当今圣上最看重的胞妹,长姐是全京城郎君们做梦都想嫁的清隽良人。
换做旁人,哪个不是在见他的第一面就恭维上来。
可是,许是受了奸人蒙蔽,天女却轻佻佻地把他当个来路不正的小玩意。
“我什么?”
随手翻开几页,天女抛赏钱似的抛给他一册戏折:“行了,装样子也得有个分寸。”
嘴上贞洁烈男,人倒是死死黏在她身上不肯动弹。暗中嗤笑一声,松开手,邹黎隔空点了点戏文:“识字吗?念与我听听。”
微风吹来亭外花木的香气,下意识乖乖低头,桓昭垂下眼去看折子里的唱词。
人长得倒是很漂亮,桓昭一列列看过戏折的时候,邹黎在他脸上转过数圈。为了求她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宣平侯倒是很舍得本钱。
只是不知宣平侯是从哪里打探来她的喜好,邹黎被人搔中痒处却又心生不满。
为了监察百官,除了御史台,本朝另设悬影司直属皇权管辖。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不忌手段,只要定安帝发话,悬影司甚至能把官员在家时的闲话也一一记录下来递呈御前。
自从邹黎做了悬影司的督领成了定安帝面前的红人,瞧着她手里捏下的千百桩把柄,其她为官者更是既恨又羡。
一壁声称悬影司媚上弄权,实则为鹰犬走狗,一壁暗戳戳地讨好逢迎,只盼着有法子让她们多揣测一番帝心好恶。
定安帝春秋已高,太女人选却是悬而未决。
多少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因为押错了赌注满盘皆输,时下的聪明人早都看得清楚,若是想要保住一大家子的功名禄位,比起塌下心来做做实事,站对阵营才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说穿了都是利益交换,邹黎并不排斥旁人的逢迎。但逢迎得太准太合她心意,邹督领却又怀疑府内被人安了应声的眼线——
笑话,机关算计爬到高位,难不成她还是为了做个谏臣直臣,满心满肺想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生都为了死后配享太庙的哀荣而尽心竭力?
定安帝身边不是没有过这种臣子,邹黎冷笑,数十年前左相谢千川呕心沥血堪称天下为官者表率,可左相府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皇帝随便扣了罪名就害了全府百十口性命,而满朝文武明知冤屈却无一人吭声。
她们平素的强直风骨哪里去了?
若不是府中老仆狠下心送自己的孩子替死,只怕左相府就此全盘覆灭,而定安帝仍旧高枕无忧,日日端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虚伪面目,继续操纵朝堂,做她垂拱平章的天子。
——斗升小民尚且知道杀人偿命,一报还一报。
邹黎低低笑出声来,那她这个相府遗孤大难不死,改头换面重登朝堂做个乱臣贼子,想必也是姥天开眼,要她送与定安帝一场血淋淋的报应。
须得细细谋划。
“妻、妻主。”
压根没看出天女眼底的恨意,桓昭也根本想不到对方已在几息之间想好了要如何清查府内众人,别扭了半天,小公子终于是捧着戏折磕绊道:“我……我的心……好不舒服。”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桓昭才念一句就滚起满脸的羞意,连篇的淫。词。浪。语,若是让长姐抓到他看这种不知羞的混账东西,他非得被按头赶到祠堂反思上十天半月,再罚上一个月的零钱以儆效尤。
他不要读了,啪地合上戏折,不敢去看邹黎似笑非笑的眼神,桓昭支起身子就要躲到没人的地方缩着。
收敛心神,天女却勾着桓昭的衣襟把他拽回身边:“念的不错——还没让你到亭外侍候,到处乱跑什么?”
送到手里就是她的私产,邹黎心道,且让她先养几日,观察一番再做打算。
摸摸对方泛红的面皮,压根不把什么奕王府的说辞当真,弯起嘴角,邹黎漫不经心地哄了哄桓昭。
“方才是我误会小公子了。既然昭昭和宣平侯无关,那你想不想长长久久地在我府上住着?”
若是听话就留着逗趣,邹黎目光温柔,若是过了几日按耐不住露出马脚,那便毒死再丢去乱葬岗了事。
京城世家起了又落,何况定安帝晚年圈禁了不少宗亲。就算邹黎当年逃命时年纪太小记不清京中动向,如今她权位在握,却绝不至于连听都没听说过奕王这号人物。
奕王?
心底嗤笑,邹黎扫一眼几句话就被哄好了的桓昭。说的信誓旦旦言之凿凿,邹黎把这等从未听过的王侯封号在舌尖过了过,想必和这人毫无来由的的亲近一样,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