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3)……

奕王府,桓昭所住的含月苑。

“回道长。”

先是奕王又是世女,平平无奇的一个上午,洗砚没料到他竟然还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若水道长:

“小公子昨日回了屋就径自睡了,临睡前还念叨着半个时辰之类的话,奴俾心知要紧,又怕出了变故,

因此是专程算着时辰把朱砂擦掉的。”

按说应当无事,若水掐了掐指诀,但桓昭至今未醒,她总担心是出了什么变故。

修行之人常言天道,于此方世界而言,天道既是赏善罚恶的准绳,又是在三千界中裹覆一方生灵的城墙。

界与界之间本该无所交集,若水心道不对,就算她用朱砂开了一道缝隙,印记一旦被擦去,通路斩断,桓昭的魂魄也该随之被牵回本世才对。

那他为何直到现在也没醒呢?

甩袖抽出三张符箓,若水面色平静地看着它们无火自燃。

且让她探上一探……

不怎么走心地换上一顶湘色帐子,草草营造出一股敷衍的喜庆意味,督领府里某个叫不出名的偏院迎来了它的主人。

说是主人,仆俾们面上毕恭毕敬心下却揶揄,也不知道能勾着督领在他房里宿下几日。

“往后你就住在这里。”

估计一番桓昭的身量尺寸,像是抱猫回家的第一天总忍不住疯狂下单零食猫窝羽毛玩具,温言几句,邹黎对纳男宠这件事有点仪式感但不多:

“既算府里的头一个,昭昭自然与旁人不同。夜里想穿什么样的衣裳?”

“啊?可……可是我……”

呆呆地不明白他怎么就要和天女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了,桓昭中途试着打断数次,得到的却只有仆俾们一个“刚进门就开始恃宠而骄”的冷眼。

呸!狗眼看人低!

余光扫到下人们的表情,桓昭没忍几步路就不幸破功,天女……不,邹督领戏弄他也就算了,旁人却在居高临下地指点什么?

瞄了瞄邹黎的脸色,桓昭琢磨着对方似乎是说开误会之后要补偿他方才受的委屈。

既是要补偿他,哼,鞋尖碾了碾青砖地,小公子就像聘进宅子的狸奴伸出了爪子:“我要穿大红色绣金线牡丹的衣裳。”

还要彻夜燃烧的喜烛,得意洋洋地白了下人一眼,桓昭挨个数着大婚时要有的布置。他要绣着福蝠花纹的袖口,宝光熠熠的对瓶,和洒着桂圆百果的锦褥!

握在手里的金秤杆也不能少!

眼看邹黎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又把原本可有可无的鸳鸯玉佩也做了要求,桓昭愈发神气得理直气壮。

有了这些东西,小公子大致满意,他就不计较天女方才又捏脸又让他念艳曲的事了!

真当自己是矜贵人物了,邹黎尚未有所表示,守在门口的仆俾便低下头嘲讽一笑。

“你笑什么?”在镜子里看到下人的小动作,桓昭不禁竖起眉毛:“谁教你的规矩,谁许你——”

桓昭后半句话还没出口,他的身形就忽然晃了晃。像是水中被游鱼搅散的倒影,邹黎讶异的眼神中,桓昭一寸一寸地凭空消失……

“小公子!”

桓昭刚在榻上动了动,洗砚便扑过来喜极而泣:“小公子可算是醒了,方才若水道长特特来算了一卦,给了一串子听不懂的解语不说,奕王殿下和世女也面色凝重,奴俾可是要被您吓死了!”

慢慢睁开眼睛,桓昭刚要说话,屋里的香灰味便呛得他咳了一连串的咳嗽。

“我是在上善观里吗?”额头冰凉凉的,桓昭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道长也来了……洗砚,这一觉我睡了多久?”

瞧着桓昭的精神头还算不错,取来炉上温着的冰糖水,洗砚把心落回肚子里:“小公子真是睡糊涂了,一觉过了八个时辰,竟然连含月苑也不认识了。道长一直没有走,正和世女在前厅说话。”

“小公子到底梦到些什么神仙天女,”洗砚扶起桓昭给他顺气,“不声不响昏了大半日过去,难不成还和话本子里一样,真被仙兵抬到天上结亲?”

“去,谁教的你成日嘴上没个把门。”装模做样斥了洗砚一句,回味着天女方才叫他昭昭的亲昵,桓昭面上却没真的动起怒意。

他得再去求求道长,垂下眼,桓昭那点埋怨早就烟消云散。

见一次怎么够呢,虽说天女不像看着那样凛然不可亲近,仔细论起来还有点孟浪,但是,分明是他先撞到天女身上的,若是天女不提醒,恐怕把满本戏文都演完了,他也注意不到自己竟然跪坐在对方腰间。

原来和女子亲近起来是这种感觉,被邹黎掐过的地方仿佛还带着热意,桓昭悄悄摸上侧脸。

更别提解开误会之后,天女还说要他是府里的头一个,她同自己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处。

脸色红红,邹黎捏过的地方仿佛带着细小的电流,想着天女的动作,小公子回味似的咬了咬唇珠。

歪在屋中躲闲,烫一壶香茗,桓昭悠哉悠哉地看着话本。

母王一向不喜他看这些缠缠绵绵的东西,但桓昭前几日刚“昏”过一次,念在他正在养病,洗砚从外头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奕王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了进来。

何况国事繁忙,桓昭笃定,母王此时肯定没多余的心力管他。

【万籁俱寂,玉盘高悬。月光把庭前照得白亮一片,房内暖香却是扑鼻而来,直熏得新婚二人面如熟桃。】

开篇倒是不错,别过话本四下瞧瞧,确定周遭只有自己,桓小公子故作姿态地挺直了身子。

【“姐姐。”

眼神在睫毛下轻轻晃动,揪了揪妻主的袖角,明夫郎邀功似的说道:“我会做‘鸳鸯比翼糖醋排’,很快的,这边煮上饭,另一边炒糖汁——”

红亮的酱汁均匀地裹在大小适中的排骨上,一口咬下去不干不柴香嫩多汁,醋香气很有存在感又不至于抢了味道,甜味炒得排骨表面金亮亮的却不会吃两口就腻。

若是想要卖相好看些,就放在那边的白胎细瓷并蒂荷花盘上,小厨房里还备着葱叶和白芝麻,细细弄一点撒到排骨堆上面也就是了。】

……尽是吃吃喝喝,桓昭蹙着眉毛往后快速翻了几页,谁要看这些水话。分明封皮上印着那么大的《青州艳色秘录》,打开一瞧却都是些炒菜做饭、炕头炕尾的无聊家常。

比起天女非要他读出来的戏折,小公子眨了眨眼,这本便是连配的图也遮遮掩掩。空白纸页上胡乱蒙印出两个人影便草草作罢,别说让他面红耳热,桓昭光是是要分清绣图上的衣裳和人面都要消耗一番精力。

是他没与洗砚说清楚?怎的带回来这么敷衍的本子。桓昭本想要丢了书生气一通,临了又怕动静太大,惹得母王长姐一并过来关心。

大约是几天前他入梦时睡得太沉,引得若水道长专程来掐算不说,家中更是不许他出门乱走,生怕叫他冲撞神灵,再昏昏沉沉地晕上几日。

……算了。

有的看总比没有强,纠结几番,桓昭还是磨磨蹭蹭将话本子拿了回来。

无聊家常便无聊家常,总归是个消遣。

【干渴在喉咙里蔓延,明夫郎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许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热,不自在地关上房门,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卷土重来。

矮几上的两只酒杯在一圈果品中不紧不慢地等着,摆在暖炉上的蜜瓜被银丝炭的余温烘热,喜烛的烛芯闪烁着提醒人来剪。

剪刀却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俗气套路,毫无新意。嘴上不饶人地唾弃,桓昭的手却紧紧地按住纸页边缘。

像是生怕有人抢走了一样。

【“妻主。”像是被暧昧的烛光烫了一下,明夫郎开口时声音竟然带上些沙哑:“屋里有点暗了——我——我们是不是该剪一下蜡烛?”

剪烛,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酒色,像是被周遭的缠绵喜罗染得薄醉,嫁进来的第一夜,分明一滴未饮却已经有些脸热:“似乎是,在妻主那边的小匣子里。”

恍然大悟似地拉开抽屉,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又松开,邹七娘递给明夫郎一把缠着红线的利剪:“当心伤着自己。”

低低应了一声,接过剪刀,明夫郎两下挑亮烛火。解散头发,对坐榻上,想着等下发生的事,侧着脸避开妻主打量,明夫郎嘴唇下的血管也热烫烫地搏动

起来。

等了半晌没等到对方说话,邹七娘的眼神在明夫郎和他身后的拔步床上飘了飘。】

这是要圆房了!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攥了一下手又做贼心虚地瞟一眼外头,小公子无声地倒在软垫上尖叫。

【“佳酿已满,总不好误了吉时。”

酒水在杯里微微抖出绉纱一样的波澜,泄漏出淡然面具之后的波动,邹七娘子言谈间可谓是气度偏偏:“明公子若是愿意,不如我共饮此杯?”

共……共饮此杯。

妻主的声音这样好听,一股酥麻直直冲上面颊,胡乱点了点头,连声音也发不出了,明郎君只觉整个人都像是年糕一样被炭火烤得又热又软。】

以手抵唇挡住表情,桓小公子体味得正起劲,洗砚的脚步声却忽然从院子的垂花门外走来。

谁叫他随便往屋里走的!手忙脚乱藏起画册,桓昭早忘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本子正是洗砚绞尽脑汁才躲过奕王府的护卫给他带进来的。

“你在外面等着!”

猛然被喝止,乍然听见杯盏倒地的声响也不敢进,洗砚踩在青石台阶上的脚停在原地。

第32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4)……

督领府。

三日了,邹黎想,影隶仍没带回来多少有价值的消息。自从桓昭当着她的面隐于空中,无论邹黎如何查探,对方都是杳无音讯。

“属下办事不利,”影隶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请督领责罚。”

“罢了。”挥退手下,没有斥责对方办事不力,笔墨在纸上描摹出桓昭的容貌,邹黎心下反而跃起越来越浓的兴味。

为了收拢权力数度削藩,这京城从不曾有过封号为“奕”的王侯;命令翰林苑写了不知多少篇颂圣避讳的文章,坐了数十年皇位的定安帝又何时顶过桓姓。

但那自名为昭的小公子却是信誓旦旦。

比起见了神鬼的忧惧,回想起那日突兀消失的桓昭,邹黎却是燃起一阵超脱掌控的兴奋——精怪妖仙如何有人心可怕,真要仔细论起来,这金光熠熠的都城何尝不是血骨累累。

况且对方看上去也不像个多聪明的。

这样漂亮又心无城府的公子,邹黎慢慢摩挲过唇侧,羽翼爪子都系缚着天真,合该被一掌攥在手里,做只属于她的鸟雀。

“叫人去用心修缮院子。”

仿佛想到了有趣的事情,又像是亲身在人声鼎沸的赌庄里下注,邹督领眼角眉梢牵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旁人成婚时都备办什么,我这里便要如何布置。”

何必再收下宣平侯费心调。教出来的美人?掩起阴狠悖逆的心思,邹黎为自己慢慢地套上一层斯文皮囊。

就像左相府还在,她还是众口称赞的少年英才那样。

凡人也罢、仙妖也罢,伪作一副端方面目哄得对方放下戒心,再一点点抓住他在意的事物,为雀鸟的翅膀套上白绫一样的丝线——

直到布下的网袋悄无声息地盖满猎场,傀儡就只能被主人操控于股掌之间。

在门外枯站了一柱香的时间,洗砚总算被桓昭放进门里。

桓昭藏匿东西的本领实在外行,不说他脸上的神情有多不自然,单是看到乱成一团的屋子,便没人能昧着良心说一句无事发生。

“小公子也真是的。”看看桓昭没有伤到,洗砚用帕子包好碎掉的茶盏:“一册话本再难买又能值多少银子,倒是这套杯盏的花纹不怎么常见,缺了一个就不好补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哪个更不对劲,洗砚看着地毯上洇湿的地方叹气。

“这也值得叹气,你把剩下的好茶杯也一起收走不就好了?”桓昭把话本锁进木箱又把箱子用力推到榻下。

丁点大的小事洗砚也要碎嘴,桓昭不甚满意地掸掉浮灰,偌大一个奕王府,区区一个杯子也值得洗砚煞有介事。

再说这哪里是几两银子的事?茶杯坏了还可以换,但他偷偷看艳本被人抓到可没法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虽说眼下往王府里带些东西不算太难,可风月话本到底不是什么清白东西,若是真被母王抓到了,桓昭怎么算都得挨顿收拾。

何况家中近日管他正严,桓昭有些泄气,不提他还想着近几日好好表现换一个出门的机会,单说宫中赏梅宴的事情挂在前头,担心母王真的就此给他安排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成婚,桓昭也不想在这个当口给自己找些不必要的麻烦。

平日里府兵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并不敢和他作对,桓昭哼一声,如今她们倒是水泄不通地围着王府,也不知道在防谁。

……好吧,草草扯下床帐安寝,桓昭盯着被面一脸郁闷,这阵仗摆明了就是在防他。

可是,桓昭心烦意乱,不好好听话就不能出府,不出府就见不到若水道长,不去求若水道长就没法梦到天女,看都看不到天女就更别说亲近,亲近不到——

事情俨然变成一个死结。

“对了,你方才说平王府也接了请帖?”

忽然扯开帐子,桓昭盯着守在床脚的洗砚:“平王夫也去?他不是满京里出了名的清心寡欲恨不得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吗?”

怎么会主动去凑赏梅宴这种谈婚论嫁的热闹。

难不成除了各家的郎君娘子,想到某种可能,桓昭脸上显出几分激动,莫非宴会上还会出现什么旁人,譬如圆融师太,譬如若水道长?

“听说是有个仪式在,”洗砚打听到的消息里确实提过这么一桩,“君后说日子吉利,特意请了观里寺里几位大师入宫祈福论道。”

附庸风雅,桓昭笑了一声又躺下,又道又佛又牵姻缘,什么事都让他办了,这位君后难不成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个能干人物。

想想就烦,桓昭满心里只盼着能在宫宴上见若水一面,要是能顺利求得道长再为他一点灵通,就是让桓昭面对面地听平王夫唠叨一天佛法自然,他也心甘情愿。

天女,督领,邹黎。

裹在锦被里,桓昭默默地在唇齿间挂念着对方的名字。

《秘录》里头的郎君是怎么叫他的妻主来着?小公子独自一人躲在床帐背后幻想。

话本子里头。邹七娘不愿新娶的郎君生分叫她。邹七娘,邹七娘,啊,桓昭想起来了,他偏爱这话本就是因为它暗合了天女的姓氏。

等他再见到天女,桓昭从脖子红到脸,天女也会让他别那么生分地称呼她吗?

“姐姐。”

情不自禁用气音去念话本里的台词,夜里安静,桓昭刚一出声就意识到不妥。

洗砚有没有听到?猛地闭嘴,桓昭等着对方出声探问,他再反咬一口指责对方打搅他清梦。

抱着腿倚在床脚犯瞌睡,洗砚却是没听见桓昭的这一声轻响。

睡着了?等了半晌没有动静,桓昭松一口气的同时复又嫌弃洗砚侍候不周。

连主子的动作都察觉不到,桓昭撇着嘴翻到拔步床里侧,今日太晚就先作罢,明天早膳洗砚要是净端些素粥凉菜上来,自己就当场冷脸,攒着今晚的事一并罚他。

二月初十,赏梅宴如期而至。

可算让他等到机会出门,在王府里闷了数日,桓昭早从一开始的兴致缺缺变成满心欢喜。

别管这场挂羊头卖狗肉的赏花宴到底遂了哪家恨嫁郎君的愿,换上颜色素淡的衣袍,桓昭把洗砚挑出来的鲜亮衣裳统统堆在绣凳上。

精心打扮引得众人惊艳并非桓昭此行目的,艳压群芳指望着被贵女看上

更是与他无关。此番赴宴桓昭只为了趁机去求若水道长,算算时日,桓昭生怕邹黎忘了那时扑进她怀里的小公子。

说书娘子每每讲到情天恨海的章回总会翻来覆去地用几个俗词,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望穿秋水寸心难转”。向来觉得写这唱词的落魄文人酸腐,别提生死相许,桓昭甚至觉得情情爱爱抵不上他名下铺子里几两碎银进项。

临了事情落到他自己头上,再没心思嘲笑旁人,桓昭方才品出个中味道。

邹黎。邹黎。

赴宴途中,桓昭默默想着天女的名字。

虽然比不上王府声势显赫,可天女的宅邸亦是连廊回阁。湖石布景皆为昂贵,天女身上的威仪亦非常人可比。桓昭不是不通俗物的世家公子,所见所闻一项项地累加上去,只怕“督主”名号所代表的名利权势不容小觑。

再说,桓昭可没忘,那个所谓的宣平侯不是还一门心思想往督领府里塞人?

害得他刚刚见到邹黎就被对方误认为别有心计的小倌,桓昭气恨地攥住珠串又放开,更可恨的是那个宣平侯贼心不死,天女既然错认了他,想必真正要送给她的男宠尚未进府。

可自己偏偏被锁在王府里一连数日无法入梦,桓昭光是想想都难以释怀,惊鸿一面怎么比得过日夜吹枕边风,何况他与邹黎的初见并不特殊,只怕留下的印象也实属有限,不知天女是否讶异几日就将他抛之脑后。

抛之脑后。

叹口气,心里揣着事情,桓昭盯着衣角默默良久。

“小公子,”洗砚隔着轿帘轻声提醒,“宫门到了。”

大内禁地,百官下马。

即使是皇室宗亲也不例外,只有桓昭母王早年征战关外落下暗伤,加之永熙帝未登基时便与其六妹格外亲厚,这才在即位后额外加恩,特许奕王自中武门前乘轿经过。

桓昭下轿步行,接引他的宫俾却是张陌生面孔。所幸桓昭熟悉宫闱不怕有人故意引他到歧路,又想起昨夜长姐的叮嘱,瞥了对方一眼,桓昭没有作声。

只是心里对君后的不以为然更多了几分——

五岁那年,走迷在御花园中找不到路,桓昭无意间听到了君后和身边心腹的密语。

“……奕王……桓曦……”

石亭上竟然有人,桓昭乍一听到人声本想走近了问路,没想到却断断续续听见长姐的名字。

五岁的孩子身形尚小,弯下身子掩在花木丛间也没人瞧得见,为了弄明白石亭里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桓昭憋着一口气藏到亭下树丛深处。

“尚了帝卿便不能再入朝为官,”桓昭认出这是君后的声音,“何况桓曦一定是要承爵的,单家若是想着用这条路挑拨皇帝与奕王,恐怕算计到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挑拨?!

桓昭立刻捂住嘴不让自己出声,什么尚帝卿什么承爵,五岁的孩子一概听不明白,可是君后竟然任由身边近侍说些算计挑拨的话,桓昭就是再笨,长在王府耳濡目染,拼拼凑凑也猜出对方是要对母王和长姐做坏事。

方才君后还给他装了几块茯苓膏免得出来玩饿到,桓昭只觉得嘴里吃下去的糕点开始发苦,结果寻了处没人的地方,君后就计算着要坑害奕王府了!

第33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5)……

桓昭一直忍到对方离开石亭后好一阵才站起身来,连身上蹭到的泥土叶子也来不及拍,嘴巴一瘪,小公子冒着眼泪就飞跑到国子监去找桓曦。

长姐大概是把他颠三倒四讲出来的话理顺了讲给母王听,桓昭早记不得这件事情最后是如何结尾,又或许以他的年纪,即使有了后续也与他无关。

只是奕王自此便经常提点两个孩子,君后的脸面也是皇帝的脸面,再者前朝后宫紧密相连,无论如何,明面上的礼数绝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母王兴许还嘱咐了别的,桓昭却记不起来一星半点。想不起来便不想,桓昭不紧不慢穿过几条宫道,总之面上过得去即可,君后那样处心积虑,母王如今却还是如日中天。

而长姐明年就要入试秋闱,桓昭思索间闻到若有似无的梅花香气,除了若水道长念叨过的文曲星君,不知道圆融师太认不认识几个保佑科考的佛祖。

至于那些不得不理的事情,桓昭远远瞧见一群穿红着绿的身影,在席上忍过几个时辰便罢。

没必要让母王难做。

……没必要让母王难做。香篆还没抹平,把袖子放到桌案下,桓昭垂眼盯着手臂上泛起的红疹。

是方才那杯甜牛乳吗?呼吸还算顺畅,桓昭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麻。君后知道他平常的饮食喜好,那杯饮子是君后特地命御厨调好送来的。

不对。

注意到桓昭的异常,眼见众人吟诗的吟诗投壶的投壶,没有多少目光集中在自家公子身上,洗砚立刻寻了个借口陪桓昭离席。

正和圆融师太闲话,君后向他们这边远远瞥来一眼。

桓昭一遇到桂花就会引起严重的敏症。不论是加在饮食里,或是在桂花树下略站一站——

“我的脸上也起疹子了吗?”虚虚抬袖遮了遮,桓昭低声问洗砚。

右脸还好,洗砚看了看,但是左脸的红疹眼看着就要和脖子上的连成一片。

“公子莫急,奴俾马上就去请太医。”

洗砚本想把牛乳饮子一并带走,可再回头时却发现杯盏不知何时被人撞翻,剩下的牛乳淅淅沥沥染湿桌角,来不及多想,紧紧搀着桓昭,洗砚快速把他扶进一处空闲的宫殿。

“这是怎么了?”洗砚才要出门拜托宫人通传御医,许是察觉到不对,君后便也带着仆俾匆匆赶来。

“糊涂!”看清桓昭身上露出来的红疹,君后皱眉斥责一众宫人,“方才还好好的,昭公子的脸如何过了一会儿就变成这样?把御膳房今日当班的通通叫过来等候发落!”

难道此事不是对方自导自演?桓昭在榻上默不作声,君后的怒气看起来不像假装。

敏症明明起在自己身上,听着外间吵吵嚷嚷的告罪声,桓昭反而冷静得像在看一场闹剧。

比起害人性命,这更像一次事半功倍的算计。或许是后宫斗法将他意外牵连,又或许这真的是御膳房匆忙间导致的疏忽,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如何向奕王府解释这遭意外,那是君后要头痛的事情。

“昭公子宽心,”太医说话间便写好一张方子叫人抓药,“这敏症说重也重说轻也轻,幸而及时干预,公子只要按时服药静养,想来应无大碍。”

“有劳太医。”

但好好的赏梅宴闹出这一遭,桓昭将目光投向别处,终究是落人口实。

“哎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敏症?这昭公子也不是头回进宫,膳房怎么这样不小心。”

空无一人的宫室好像片刻间挤满来人,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桓昭这才发现,除了永熙帝后宫里他认不全的贵君小君,若水道长和圆融师太也跟在几位公子身后赶来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桓昭的嘴角轻轻扬了一下,他在宴席上等了许久也没和道长搭上话,如今犯了点小毛病,若水道长却闻风而至。

只是脸上的红疹要养上十数日才能消干净,桓昭思及此处又觉得难过。林林总总竟是要养伤大半个月,天女的背影飘飘渺渺地捉摸不定,他只是想再见对方一次,途中却遇到这样多的波折。

十七、十八、十九。

她和那日的小郎君已经十九日未曾见面,坐在悬影司的长案后不动声色,邹黎合上最后一本密折。

宣平侯的确如约送来美人,邹黎指尖夹着一封薄薄的书信,可是贿赂漕运,染指官盐的重罪,仅靠一张姿色平平的脸,又能弥补上几分呢?

从地方收来的盐税泰半进了定安帝的私库,宣平侯看着不声不响,暗地里却是个敢虎口拔牙的主儿。

若是她借此胁迫对方为己所用……邹黎看着日光从悬影司的堂前一点点消散,就算日后事情败

露,她邹黎照样有办法全身而退。

这世道,圣贤书早沦为一册废纸。匡世济民?邹黎笑出声来,君不见煌煌天朝,钱权二字竟不知引得多少人前赴后继、头破血流。

“影——”

“砰!!!!!!”

邹黎正要唤来影隶,话未落地,一声巨响却从东南方轰然响起!不知这异象是否与雷电有关,眨眼间邹黎只见得堂前雪亮一片,恍如天上电光劈彻大地,这响动直震得皇帝为悬影司御笔亲题的“明察秋毫”匾也跟着一颤。

“督领,这——”

巨响必然惊动皇帝,点了十人与她同往,邹黎想着此事要尽早探清:“右使,你先留在此处,宫中若是来人,你据实说了便是。”

“走!”

饮食出了差错,备办了许久的赏梅宴也只得草草收尾。

不怪一众高门贵夫打着关心的名义流水似的前来看望,实在是桓昭背后的奕王府向来是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激得一帮人精神紧绷。

席上的娘子郎君们成了几对没人在意,与宴席最初的筹办目的南辕北辙,一时间满京城都在猜测“昭公子饮牛乳反得敏症”这件事情的真相与意味。

“哎呀呀,好好的小郎君喝口饮子就遭这样大的罪,也不知是哪个坏了心肠的在吃食里作怪。”

奕王早年从军,驻守边关战功赫赫,后来辅佐永熙帝处理国事,宵衣旰食几无错漏,是以市井之中无论文人百姓大多仰慕其行事风采。

许是爱屋及乌,不同于贪官腐吏下马时众人乐不可支,黎民布衣乍听闻昭公子受难,街头巷尾一时间竟无几句冷言讥讽。

“是否是君后动的手脚?单氏自从出了个君后便飘飘然起来,朝堂之上也敢时不时语出狂言,一脉同枝,焉知这次又是哪个拎不清的撺掇出一场幺蛾子。”

上层的风起云涌从来牵动人心,再说赏梅宴上种种本该是宫闱秘闻,如今一反常态宣扬得众人皆知,嗅闻到几丝反常,众人的眼睛反而从桓昭身上移开,世绅小官更是等着要看单家在这场风波后的下场。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

从宫中收到消息,单氏族姥拄着镶了白玉的檀木拐杖重重一叹。此事并非君后所为,敏症的事更是可大可小,轻轻放过或是咬住不放全凭帝王心意。

此番事端全赖君后自然不妥,族姥拄着拐杖踱步,然而君后行事不察被人钻了空子,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明摆着被人算计居然没当场翻脸,难不成是宴席上谁家娘子惹得桓昭心动,这才强按着脾气不曾发作?”

家主长辈的苦心再如何也落不到小辈郎君的眼里,满心想着桓昭挑剔骄矜名声在外此番却转了性子,众郎君私下里都在默默琢磨,到场娘子中究竟是谁能引得这眼高于顶的昭公子一见倾心。

外头风言风语传个不停,推掉所有递进奕王府的宴饮或是诗会请帖,桓昭却只管一心跟着若水画符。

谁在乎那帮闲人揣度出个什么,桓昭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一个个的成日里无事生非,满京城的郎君们拴在一起也比不上天女半根手指头好看。

他可是求动了若水道长帮忙,桓昭情不自禁取来镜子照照,若不是桂花粉激起来的红疹还没消退干净,凭他一天百十来遍地练习落笔顺序,他早该见到天女再问问对方,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

单刀直入固然是一种做法,可是分离许久,连对方心里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还要两说,桓昭才不愿上去就直勾勾问一句“督领可有想我”。

……罢了。幻想一阵子二人见面情形,抿抿嘴,桓昭视线复又落回纸面。

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知道长又算出了什么,一改前些日子推推阻阻的软钉子,若水这回只道时也命也,既有缘分,贫道又何需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小昭儿,你且记着。”若水道长在落笔前反复叮嘱桓昭:“符箓不似平常文字,你并非道门弟子,此番折腾更是只为了‘天女’一人。”

切忌落错运笔顺序,若水蘸着朱砂,除了笔顺,更忌贪多。她用符箓强行使二人相见本就有违天理,若是再让桓昭频频入梦,不出三年,这小公子必有性命之忧。

“我若是想见她。”

过了几炷香的时间,洗净掌心的朱砂,桓昭反复记熟了要领才开口:“这次之后,只要我每隔一月在手掌上摹写一番,再入梦就能得偿所愿吗?”

若水颔首。

“多谢道长,”桓昭闻之大喜,“后天……不,明日,明日我就让布料行掌柜偷偷给您送鸡!”

什么草鸡松鸡乌骨鸡三黄鸡珍珠鸡,桓昭越看越觉得道长仙风道骨,红烧葱香醋溜煎炒烹炸通通都做上一遍!

左右他名下的布料铺子日常也要采买,顺路来道观上上香兼送送鸡岂不是小事一桩。

这不比道长亲自下厨方便,桓昭喜气洋洋,再说圆融师太上门从不打报告,有了铺子掌柜以香客的名义在前头顶着,若水就是在圆融眼皮子底下,也照样能气定神闲地收拾作案现场。

为香客解签答疑嘛,桓昭连暗渡陈仓的借口都给若水找好。

不好直接流露出满意,隔空点了点桓昭,若水高深一笑。

第34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6)……

“督领可要用些吃食?”从管事手里接过几碟糕点,将其小心翼翼放在长案边角,悬影司左使睇着邹黎脸色。

都拿下去,复又打开一本密折,邹黎长眉紧锁。

几日前京郊巨响,声势浩大闹得宛如神仙降世,她点了数人随同,一寸一寸搜刮过地皮,却连半分收获也未曾得到。定安帝上了年纪本就迷信天意谶语,而如今悬影司两手空空,皇帝虽然暂时没有多说什么,可保不齐心里已经在责备她这个督领办事不力。

她可不像铁骨铮臣靠美誉清名立足,邹黎合上密折,不管堂前悬着的匾看起来有多么正大光明、心系家国,悬影司自始至终都是只受皇帝一人掌控的利刃。鹰犬一旦失去价值,等待它们的结局只会比想象中还要可怕数倍。

深仇未报,邹黎自然不愿意提前出局。

左使仍要再劝:“督领,您还是……”

“你去找几个嘴严的灵巧匠人。”思及此处,邹黎决意要给定安帝伪造出一樽祥瑞:“不许走露半点风声,若是朝中因此卷起流言,你就是那个用来堵住悠悠之口的佞臣。”

是,心腹领命而去。

左使行事历来谨慎,邹黎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阶下,有了这样一点即通的左膀右臂,“祥瑞”必定会感应天时,顺势而至。

她无需忧虑。

心下稍定,邹黎正要收回目光,吹乱她的香袋袍袖,邹黎身侧却旋起一阵莫名的气流。

诸多步骤应无疏漏,板板正正躺在床上,桓昭紧紧攥着双手。

这是他第一次按照若水道长的法子独自入梦,隐隐有些不安却,咬牙继续,桓昭一时间只觉得鲜红的朱砂符箓在眼前飞速转成一枚圆点。

没人说的清为什么桓昭这次在梦中见到的情形与上次不同。

他在昏昧的梦境中醒转,不待他做出反应,只见那通红的一点金乌般坠落着浸入漆黑水面。水流荡出层层波涛淹没他的脚腕和衣襟,一点嫣红俨如大日沉沦入海,又好似游鱼衔着他的执念引路,轮转着将他一步步牵扯入墨色错杂的山川江流。

又在山穷水尽之处猛然跃升。

跃升、跃升,像是一汪有情人藏于匣中的碧血,豆点般的朱砂洇染出大片大片的赤红。

“桓昭?”

穿过天边愈发鲜艳的红霞,一道声音钓钩般牵住他的意志。隐约看见天女的身影,熟悉的眩晕感中他压根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没有时间迟疑,桓昭下意识向那个最吸引他的方向伸出了手。

“桓昭。”

一把将桓昭带入秘室,捂住对方的嘴以防他喊叫,邹黎在众人发现悬影司光天化日大变活人之前扫净了痕迹。

是你。

慢慢松开手,等待桓昭站稳的工夫,邹黎并不知道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是她。

“天女。”四周

石壁上的灯火在他眼中旋转着画圈,扶着秘室里的椅子直起身,桓昭仍有几分不确定:“天女……”

“是我。”

失踪多日的雀鸟重又出现面前,看样子对方甚至为了这次相逢遭受了不少曲折,心里多出一股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满足,邹黎耐心应到。

他成功了。

桓昭的脑子尚在发晕,分不出个一二三四,他的嘴巴却先一步开合起来:“天女……真的是你。”

“我本想早日来看你。”像是灌多了酒,扑到邹黎身边,桓昭把天女大人的官服揪出不怎么体面的褶皱:“可是我喝、喝错了饮子,害得我起了将近小半月的敏症,不然……”

桓昭的注意力说着说着就跑到别的地方:“不然……天女,你看……好气派的官服。”

仿佛被衣袍上的刺绣迷了魂,多看几眼还不够,桓昭甚至抓着邹黎的袖口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我有没有和天女说过?比起那天暗色的常服,我一直觉得你更适合那种春风得意的颜色……”

无论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进士,桓昭颠三倒四地从肚里搜刮用词,还是手执笏板端庄持重的绯袍高官,邹黎天生地匹配着那些鲜花着锦的章句。

一句话也能讲得乱七八糟,没有接茬,邹黎看着桓昭犯了一小会儿的晕才渐渐恢复正常。

“天女……”意识到自己在眩晕时似乎讲了多余的话,瞧见对方清醒始终的表情,桓昭颇有些不好意思。

“桓昭。”给出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怀揣着逗弄的心思,邹黎慢条斯理道:“我们又见面了,只是。”

停了停,掠过对方的双眼,邹黎满意地看到对方的情绪因她起伏:“这里并不是我的府邸。”

悬影司历来没有男子出入,邹黎状若为难,她固然能把桓昭在秘室里藏上一段时间,可他终究不能在这里久待。

这可如何是好?

穿、穿天女的旧衣出门?

原地愣了愣,像是一大盘香甜蜜供从天而降,桓昭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理解邹黎的意思,以及他眼下的处境。

是了,道长赠他一道入梦符箓。

下意识摩挲手心,桓昭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彻底明白过来若水那句“她在何处你在何处”。

原来若水道长是说,桓昭入梦后会出现在邹黎身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误打误撞落进她的府邸。

好险,桓昭暗暗松了口气,他描绘符箓时只顾着雀跃,却忘了邹黎这边也有众多事务要处理。

入梦前他本该仔细算算两方世界的时辰,见到天女的喜悦渐渐平复,桓昭颇为懊丧,所幸他不是凭空出现在此方世界的朝会上,否则他就是被当朝官员当作妖物拘禁起来,也只能百口莫辩。

比起老鼠横行的牢狱,桓昭瞧了瞧周遭的石砖和油灯,悬影司的密室倒成了甚为不错的地方。

何况天女也说了,全然信赖邹黎,桓昭半点都没生出自己正被人戏弄的想法:只要换上邹黎的常服再扮作她的贴身长随,悬影司一众下属并不会多问。

那,桓昭用余光飞快瞟了眼邹黎又开始默默捏袖子,现在……现在就换吗?

密室并不狭小,但密室里可没什么能遮挡视线的帷帐。

他和天女拢共见了两面,桓昭心想他在此方世界的际遇绝不能让母王长姐知晓:良家公子为了从官署脱身而穿了外女的衣物,这放在话本子里都是让小郎君们脸红心跳的描述。

好在只是件套在外头的圆领袍,桓昭热着耳朵接过邹黎的旧衣,快些换上就结束了。如此想着,找了个墙角背对天女,桓昭低着头解开腰带上的白玉连勾。

不料身后竟传来脚步移动的声响。

身体一僵,桓昭小心翼翼借着旁侧的铜镜去看,只见邹黎背对着他踱步,手中还翻看着一叠不算薄的书信。

摆明了给他留够余地。

天女果然正人娘子,当面褪衣的羞涩消去几分,桓昭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套上外袍。

又顺手扎了个时下娘子们爱束的利落发髻。

“不错。”

桓昭理顺了发丝刚要放下铜镜,邹黎便在一旁慢悠悠地夸奖一句。

天女是何时转过身来的?小郎君的手指蹭着袖口微凸的刺绣,想说些什么又咽下话头,桓昭的脸静悄悄地红了一层。

“好了,耽搁这么久,你是不是有些饿了?”

目光在桓昭身上一停即逝,和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改初见时的挑剔刻薄,邹黎似乎决意要在心悦的雀鸟前做一个温文尔雅的督主。

拨动机关,邹黎说话间便带着桓昭往密室外走去:“等下离了悬影司再言语。”

点点头,桓昭跟在邹黎身后大气也不敢多喘。

原来朝廷官署是这个样子,换好了衣裳,桓昭新奇地扫了一眼堂前的匾额。奕王府也有皇帝赐下的御物,但王府的正厅到底和官吏们日日辛苦的地方不同。

……天女腰带上的绣样仿佛是青松白鹤?

草草掠过周围,桓昭的新鲜感还没褪尽,他的注意力就又不由自主地流连在了邹黎身上。

天女气度高洁,桓昭看着腰饰上或飞或立的白鹤暗自心喜,自然最适合这样清风朗月的纹样。

桓燕的习俗是两人定情后郎君要主动缝一条腰带给妻主,桓昭耳朵热热,早先他还不愿意学针绣,嫌弃线细针密看多了眼睛发疼。

可是他总不能叫天女围着条小鸡啄米的腰带出去被人笑话吧?

“一别数日,我还不曾问过。”桓昭正胡思乱想着,邹黎忽然开口:“昭公子现身此世,不知对己身可有妨害?”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官署,顺利融入人声鼎沸的市井街道,桓昭悬起来的心放下大半。

“督领不必多虑。”

虽然桓昭早早按照若水教的准备好了说辞,但天女目睹活人凭空消失后还如此平静,这让桓昭属实没有想到。

“三千世界因时、因缘、因势而聚,缘起自然,桓昭恰巧在此世得遇督领,亦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很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不知她心里信了几分,桓昭文邹邹地背完一段便去瞄天女的脸色。

“原来如此,”邹黎闻言颔首,“只要与你无甚危害就好。”

难道天女一点也不但心自己对她不利?

桓昭胸中因为邹黎一句话泛起甜丝丝的滋味,可是,桓昭旋即又想到,天女性情洒脱,若是有别的小郎君也像他一样掉到天女怀里,天女是不是也一样与那人温言相对?

可是天女引得自己魂牵梦萦,桓昭不禁有些吃味,他得想个法子,也做天女心中的头一份才好。

第35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7)……

在市集中走了一段路,大约是身边喧闹反衬得两人间气氛安静,想了又想,桓昭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说起来,再见到桓昭……督领仿佛并不惊讶?”

“既然说缘法自然,”邹黎放慢脚步,“想来你我相见也是定数。”

“只是你我隔了数日才能再遇,”在小二手里放下一块银锭,邹黎领着桓昭在某处繁华酒楼落座,“昭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确实遇到个讨人厌的麻烦,桓昭本想再问问邹黎近日可好,再一步步打探她的喜好,谁想到督主先发制人,棋先一着不说,还抛了个最容易拉开话匣子的饵钩出来。

“也算不上大麻烦,只是碰上以后明知被算计却只能装得像是无事发生,说起来总有些恼人。”

仿佛潭水里的小鱼呆呆游到鱼钩边吃食,一想到赏梅宴风波未停,桓昭立时三刻忘了他原本要说的话:“数日前我去宫中赴宴,刚躲在清闲地方饮了几口茶水,没想到食物里被人加了桂花,我身上就忽然起了敏症。”

害得他硬是养了十多天才把疹子消干净,而且——

不等

他再开口,桓昭话音刚落就看到邹黎叫过酒家小二询问今日食材。

一时间只见邹黎言语间细致妥帖,又是不要桂花,干桂鲜桂都不行,又是避免发物,免得吃下去反而勾起炎症。

听起来倒是对他格外上心。

天女竟然这样周到,桓昭一时间连抱怨也抛之脑后。不管小二如何应和,桓昭只顾着闭嘴坐在桌旁,当个受人艳羡恭维的安静郎君。

瞥了他几眼,小二却只当邹黎带来的婢女沉默寡言。

“昭公子说自己起了敏症,”小二离去后邹黎接着顺回话题,“宫廷宴会却出了这样的纰漏,真是无妄之灾。那最终有没有查出来是何人所为呢?”

当然有,桓昭一提起真相就忍不住气闷。

赏梅宴是君后一手操办,桓昭知道君后一家与奕王府历来只是表面情谊,因此宴饮中招,桓昭虽然看到君后一脸惊乍,最终也只当他是纵容手下人作怪,事发后又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而已。

不论做事的人是谁,总之和君后一族逃不掉关系。

没想到事情查到最后却指向永熙帝后宫中唯一一位贵君,听到这个结果,桓昭在府中半晌没回过神。

这位林贵君是众所周知的出身寒微,他得皇帝青眼前常常受人欺凌,有时桓昭进宫目睹对方被仆俾刁难,出于恻隐之心也会拦上一拦。

被桓昭搭救多次,林氏自然千恩万谢,时不时包了他亲手做的点心送与桓昭吃,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了起来。

桓昭性情骄矜又出身高贵,言谈之间直来直往甚少顾及旁人面子,是以在同龄中人少有密友。而林氏性格柔顺,相处的时间久了,桓昭竟也有几分把对方当作好友的意思。

没想到对方青云直上后翻脸不认人,为了在赏梅宴上设计事端拖君后下水,林氏在赴宴宾客中选了一圈,到底还是挑中桓昭,想要引得奕王发怒,从而借刀杀人。

晦气,桓昭借喝茶的动作掩饰神情,难怪娘子们都说什么温柔乡折骨刀,桓昭一向不爱吃亏又是个郎君,结果也在林氏温温柔柔的招数下破了十几天的相。

还是天女好,桓昭听着上菜的小二一道道介绍菜肴。

担心他错过膳饮时间不说,天女还亲自嘱咐小二要庖厨当心不要放错食材。像是在寒风里捧着碗热汤似的,脚尖在席下往邹黎的方向偏了又偏,桓昭的耳朵又一次麻酥酥地烫了起来。

赏梅宴后一堆人传言他是看上了在场的某位娘子才勉力忍住情绪没有大闹,桓昭听说后只是不以为然,宴上固然宾客众多,可仔细数过去,谁又能比得上天女好。

“不说这个了,”桓昭不愿在和邹黎相处的时候被旁人琐事分散注意,“桓昭讲了这么多,却还没问问督领近日过得如何?”

桓昭看到邹黎眼下淡淡的青黑:“朝廷事务繁忙,督领也该留心自己身体。”

邹黎闻言牵了牵嘴角。

天降巨响的祥瑞还没造出来,为了给皇帝交差再混来个凤心大悦,她这个督领哪里是想休息就能休息。

“前几日京郊天降异象,”邹黎半真半假到,“许多百姓听到巨响,但我率人赶过去查探,却一无所获。”

悬影司空手而归,皇帝自然不甚满意。

“所以这几日督领还要带人去找祥瑞吗?”

皱了皱眉,桓昭显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重大意义:“母王说过,帝王贤明,垂拱而治方得海晏河清。倘若一心依赖上天赐福而随心所欲、吏治废弛,即使有‘白鹿逐于野’也一样挽救不了颓败之势。”

但这事也不是邹黎一人能决定的,桓昭刚说完就有些惴惴,任谁听别人说自己在做无用功,只怕都会不满。

而且时下不兴郎君议论朝政,连忙夹了几口菜,心思却全然不在食物上,桓昭欲盖弥彰地吃着。

“昭公子说的对。”

点点头,邹黎半句不提她已经派心腹伪造祥瑞一事:“只是官场沉浮,为人处事难以全凭心意,遇到这种事情……邹某也是身不由己。”

原来天女也有这样多的不得已,目光在邹黎的袖口旁磨蹭,桓昭渐渐尝出嘴里吃的是糖醋虾球。

“不如我给督领蒸几瓶宁心安神的花露?”

放下筷子,不忍心看天女为了这等事情熬坏身体,桓昭自告奋勇:“督领可不要小瞧奕王府的花露方子,长姐总是彻夜读书,有时刚躺下就已经丑时,若是没有花露安神助眠,还不知道要睁眼干熬到几时。”

只是花露方子材料繁多,未免出现好心办坏事的情况,桓昭便蘸着清茶把配料一样样默给邹黎看:“可有药材是督领需要避开的?”

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邹黎微微一笑:“并无不妥。”

那他一回到督领府就着手准备,桓昭一边雀跃一边遗憾自己只能孤身入梦,没法在奕王府蒸好了花露再带来。

不过。

说起督领府,桓昭忽地想起上次入梦时,督领说的要把偏院分给他住的话。

那时天女把他当成旁人送来的男宠,桓昭只觉胸口又是羞涩又是期待狠狠烧得慌,如今天女已经知道他的真实来历,桓昭五脏六腑都灼热起来,眼下天色微暗,难道……今晚他真的要在天女的府邸过夜吗?

是夜,一钩弯月皎洁。

静静地躺在榻上,桓昭面上不显,心里却转过零零碎碎的念头。

上次他来,桓昭摸着柔软的缎绣被面,大约是把他错认成男宠的缘故,天女摆明了是有些巫山云雨的心思在的。

虽说成婚前需得谨遵礼法,桓昭掩去脸上热意,可他毕竟出身高门,发乎情止乎礼,只要做得不太过分,便是稍稍亲近一些也无妨。

否则他又怎么会去主动搜罗那些狂蝶浪蜂的通俗话本。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桓昭的手指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甚至特意挑了本“邹七娘”与“明夫郎”的故事来看,一想到天女也姓邹,桓昭只觉得从脖子到耳后都麻酥酥地像是被蚊虫叮咬一遭。

话本里明夫郎成亲当晚就改口叫妻主“姐姐”,当时他被这段迷得下意识模仿出声,夜深人静,甚至险些叫洗砚听到。

更别说明夫郎可不止叫了声姐姐。

那是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辗转弄到的话本,如此大费周章,自然是因为章节里头写了些不能让母王长姐看到的东西。

什么燕尔温存鸳鸯共浴拥炉语,什么池内暗度陈仓,榻上明修栈道,写那世情话本的大抵是个落魄书生,为了多拿些稿费银两拼了命地往里加料。

但是……但是……明夫郎湿着衣裳抱住邹七娘的那折果真写得极好。

一回忆起其中情节,呼吸声略微加重,桓昭胸腹内竟慢慢地烧出一团火来。

所以天女今日为何不与他亲近?

一时之间也被自己的大胆想法惊到,哧溜一声钻进被子,桓昭黑亮亮的长发水一样地散在榻上。

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桓昭自顾自用手背贴上脸颊。

他已经穿了天女的旧衣,一路又扮成贴身长随的模样跟着她回府,此间种种传出去已经够让老学究们直呼伤风败俗,若是再进一步,再进一步——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眼下便是最好的情况,桓昭蒙在被里去想邹黎的脸,装饰一新只他独住的小院,止乎义礼行事温润的天女,一切已经够好,远比他以为的更加妥帖,足以见得督领并非拿他做倡优伶童戏弄。

还是早些安寝,桓昭闷了一会儿觉得上不来气便又把被子掀开。

他还答应了要为天女蒸些安神花露,明日采买需得趁早,督领府再怎么说也暂时算不上自家,若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他性情怠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