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孪生为替 在酒 18713 字 7天前

他正预备处理完造船厂事宜,就与她坦白仇怀溪尚在人世,之后带她前往杭州请仇怀溪休妻,让她亲自做个了断,二人重获新生,一起重新开始。

原以为就要和梁韫重修旧好,谁知陆蓝茵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毁了所有谋划。

第56章 第56章一日不死,就对我多一日……

回到客舍,梁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东西。

她要回杭州去,到杭州弄清楚那日荷珠偶然见到的,究竟是不是窈蜓和曲嬷嬷。这两人不会无故凑到一起,或许正如陆蓝茵说的那样,怀溪没死,曲嬷嬷和窈蜓先后离开望园,就是为了悄无声息到他身边侍奉左右。

他病得那么重,身边不可能没人,这么说起来…难道他就在杭州?原来自己曾与他那么近,他没有留在清河,而是躲到了她娘家……

仇彦青赶到客舍时,梁韫早已带着细软离开,一摸茶壶,水还是温的,他顾不得其他,叫东霖赶车,朝杭州追赶,她一定是往杭州去了,因为仇怀溪在杭州,她能如此决绝离开,定然知道仇怀溪在何处藏身。

其实梁韫并不知道仇怀溪在何处藏身,但既然荷珠能在采买时和窈蜓偶遇,便说明他就在附近,只需在那沿街药铺稍一打听,便能得到他的消息。

正如梁韫所想,赶到杭州后,她随荷珠前往那日偶遇的街巷,沿街询

问商户,果真得到有用线索。

“窈蜓?我知道此人,是个尖脸盘有些伶牙俐齿的妇人,在我这定了一套衣裳,过些时日还要给她送去。”

虽说窈蜓梳着发髻,但穿着打扮总是花红柳绿,因而外头见了她都叫“姑娘”,而不是“夫人”,这老板以妇人来形容她,可见她离了望园的岁月也很是蹉跎,早已轻浮不再。

梁韫道:“劳烦您告诉我她留下的住址,您放心,我不是坏人,不会叫您为难的。”

柏姑姑会意拿出一块碎银递给那商户,那老头子见了指甲盖大的银子,哪还有半点为难,连声答应,告诉她们窈蜓的所在。

得来全不费工夫,梁韫即刻动身前往,不过隔了两条街的距离,步行一刻也就到了。

半扇朱漆的门,隔开了一对夫妻经年的缘分。梁韫站在门外,瞧着门里晒着一匾一匾的干草药,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传出的气味熟悉,勾起许多回忆,这就是他时常服用的那几味药的气味,梁韫的脚步反而慢下来,明知他在里面,可她却寸步难行。

她大可以进去质问他,因为是他有错在先,她就是进去大闹一场,将他给气得一命呜呼都情有可原,可她问心有愧,在质问之前,会先想到在数不清的夜晚里,她的愤怒已被另一个男人抚平,她对仇怀溪已经没多少恨了……

“谁在外头?”里边忽然有人问话,将梁韫思绪带回。

出来的是窈蜓,见到梁韫的一瞬,她人都呆愣在原地,手扶门框,一段白花花的胳膊露在外头,长发挽在巾子里,全然是妇人打扮。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你…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窈蜓,你清减许多。”

窈蜓愕然看向身后,那是间不大的院落,总共不过三间房,下一刻曲嬷嬷便端着额药碗从正房走出来,在看到梁韫的时候险些打碎手中的碗。她们未曾得到太太的消息,因而梁韫一定是自作主张来的。

“我要见他,他在里面,对吗?”

梁韫迈入大门,径直朝正屋走去,窈蜓想要拦她,反被柏姑姑拦住。屋里传出熟悉的咳嗽声,她推门而入,屋里熏过艾,有些刺鼻,她被呛到,咳嗽了几声。

谁知下一刻碎瓷便在脚边炸开,男人用极虚弱极愤慨的声音叫她滚出去。

“滚…!我不喝药!不是叫你们别进来烦我?”

梁韫蓦地鼻头发酸,转而轻巧地问:“为何连药都不喝了?”

“……”那厢床上的人影一怔,想看清她,却只能侧过脸,根本动弹不得,用粗嘎的声音唤她,“…韫儿?是你吗?”

“是我。”梁韫走过去,脚步并不轻松,她看清床上躺着的人,瘦得只剩一副架子,依稀可以辨认相貌,“不吃药,几时才能站起来?”

“…我快死了,还吃什么药?”

“别盼自己死。”

“我这样的废人…还活着做什么……”

“你一日不死,就对我多一日愧疚。你就该活下去,比我活得都长久才是。”

“韫儿…”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竟拼尽全力支起身体,门口曲嬷嬷赶过来搀扶,可是没什么作用,最后只是将男人重新放平。

梁韫见他直喘气,退到一边不看,正色对他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休书,你几时好些了,就将休书写与我吧。”

“韫儿!”男人竟还能高声说话,“别走…求你别走……”

梁韫越过曲嬷嬷的胳膊,望进男人空洞的眼睛,他喘着气道:“我快死了,我知道我见到你…就快死了……”

男人说得断断续续,初听有歧义,转过弯就知道他等已她很久,吊着一口气,就为见这最后一面,见完这一面,没了牵挂,自然不再垂死挣扎。

梁韫走到外头,四下看了看,柏姑姑和荷珠跟上来,荷珠这会儿还是懵的,一无所知跟着回到杭州,只说要找窈蜓,哪想得到屋里还有一个?

屋里那个瞧着早已不像个人了,可荷珠再单纯的人,也瞧得出端倪,那床上躺的分明也是大少爷啊!世上有两个大少爷?

柏姑姑问:“少奶奶,我们眼下去哪?要回梁宅吗?”

“不回,我们就在这儿待着,拿不到休书我不会走。”梁韫拿过柏姑姑手上的包袱,径直转入一侧偏屋,那屋子空置,只放了些杂物。

屋里霉味很重,柏姑姑请梁韫先在外头稍候,自己跟荷珠在里头收拾。

荷珠不知该不该问柏姑姑,纠结得脸都绿了,还是柏姑姑先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往屋里那个是大少爷,望园那个,应该称之为二少爷,他们是孪生兄弟,打从清河回来起,彼大少爷就不是此大少爷了。”

“什么…?那…那少奶奶她和二少爷!”荷珠慌乱捂住嘴,吓得不敢说话。

屋外梁韫都听到了,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冒犯之处,这无非是正常人的反应罢了。

“大少奶奶。”窈蜓从正屋出来,朝她走来,“大少爷说,休书他会写的,只是眼下没有力气,或许明日就能握笔了。”

梁韫却道:“其实不必书写,我写了请他画押,你们作见证也是一样的。”

窈蜓蹙眉,“他不过是想让你为他送终,走完这最后一程。”

尘归尘土归土,人都快死了,梁韫还如何和他计较,从苏州一路奔波至此,为的是休书,但不也是还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你放心,夫妻一场,走完这一程,也便再无瓜葛。”梁韫看向面容憔悴的窈蜓,“辛苦你和曲嬷嬷了,原本好好在望园做着小夫人,却将你一杆子支到了这儿来。我见他脾气比之先前更古怪了,不知你们是如何到杭州来的?”

“到杭州,是大少爷的主意。”果然。

窈蜓继续说道:“按太太意思,本该留在清河减少奔波,但大少爷一意孤行,一定要到杭州来养病。我知道,他是为了等你。”一抬眼,却是女人看女人的眼神,“他到杭州梁宅附近租赁了府宅,无非就是盼着你能一气之下离开望园,回到娘家,与他在机缘下重聚。

“你想说什么?”

窈蜓总算说出心里话,“说句不好听的,大少爷本来也活不长了,撑到现在拖着一口气就是为了你,就不能让他平静地走吗?休不休的不过一张纸,等他走后谁留得住你?”

梁韫听后淡淡道:“到底是夫妻一场,我要是不能体谅他,要的就不会是一纸休书了。我体谅他,也该有人来体谅我,他不像是不肯的样子,可见也早就预料到了,你不必替他说这些。”

柏姑姑将屋子打扫得差不多了,梁韫住进去,就像以往在望园那样,一个院子里分房睡,还是他睡主屋,她睡偏屋。

当夜外头传来急促敲门声,梁韫彼时根本不曾入睡,后半夜仇怀溪咳嗽得厉害,整个院子都灯都亮着,梁韫睡不着,也就帮着曲嬷嬷和窈蜓照顾病人,不过她能做的也只是坐在床边瞧着他,怕他呛死过去。

因此敲门声响起时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下一刻外头的人便推门而入,半点不和屋主见外,也的确不许见外,因为来人是赶到杭州的仇彦青。

他知道仇怀溪藏身此地,直奔而来,敲门两声门里还来不及回应,便推门而入,半点没有客气。

梁韫心知他会追来,因而并不感到惊讶。看向床上病人,道了声,“你弟弟来了,便叫他模仿你的字迹来写,你只需签字画押,好不好?”

她语调轻缓,像在哄孩子,彼时的仇怀溪一阵迷糊一阵清醒,也和孩童无甚分别了。

下一刻房门便打开,仇彦青风尘仆仆闯进来,只瞧见梁韫在床边坐着,手里还端着一只药碗。床上的兄长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如果说两年前他还是那个有翩翩风度的仇怀溪,此时他全身上下都只透出一股被死亡逼近的恐惧。

门一开涌进夜晚凉风,曲嬷嬷连忙将房门关上,以为仇彦青是带着陆蓝茵口信来的,期冀看向他,却见他一身寒气,大喘粗气蹙眉望着梁韫,眼圈逐渐泛红,喑哑想要唤她,余光看到床上的将死之人,口型分明要唤“韫儿”。

又改口,隐忍地道了声,“嫂嫂。”

梁韫转向他,有的只是意料之内的镇静,“来得正好,我正和你大哥说休书的事,趁他这会儿醒着,你取纸笔和印泥来,替他将那些书面的话写好,他只需画押便成了。”

第57章 第57章怀溪真的没了

“…好。”

仇彦青气都没喘匀,先去拿纸笔,他一刻钟前还在马上,双脚刚落地,就为她写上了休书。这是自己早就应允过的,因而并未犹豫,挽袖子提笔替仇怀溪写下休妻文书。

屋里光线昏暗,她执油灯走过来,瞧着纸张上未干的墨迹,为他掌灯。

仇彦青手顿了顿,轻声道:“韫儿,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原打算在事情了结后就告诉你,陆蓝茵说的话和我无关,她是她我是我……”

“她没说什么。”梁韫轻淡道,“她只是告诉我你大哥还活着,没有说你故意隐瞒我,你不必杯弓蛇影。”

杯弓蛇影,听她这样说,仇彦青才发觉自己在她面前如同一个时常犯错的孩子,做了太多错事,从而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她不肯饶恕自己。

可他和陆蓝茵携同起来隐瞒了仇怀溪还活着的事实。从初到望园那天起,他就隐藏着这个秘密。

让一个本该死了的人再度出现在她眼前,让她从一个寡妇,变回了有丈夫的女人,何其滑稽,叫她如何自处?

梁韫不愿多说,只将休书从曾经的情人手中接过,拿至丈夫床畔,念与他听:“自与君成婚以来,岁月匆匆,因性格不合、琐事纷争,未能和谐共处,难以再维持。经深思熟虑,怀溪决定书此休书,恳请梁君知悉。虽无奈,但此决定已下,望君勿再为此困扰。愿君安好,余生无忧。”

床上男人听着,苍白面庞浮现淡淡笑意,性格不合、琐事纷争……

可他们分明是最性格相投,相敬如宾的,若非这副残躯,他们应当仍是相爱的一对。

“扶我…扶我起来……”仇怀溪伸出手,曲嬷嬷一人便可轻易将他扶起,梁韫将印泥递过去,却被他摆手推开。

他竟坐直了身体,“拿…纸笔……”

仇彦青看向梁韫,她根本没看向自己,思虑后仇彦青将纸笔放在茶盘上递给仇怀溪,仇怀溪抖着手握笔,在纸上划出许多道墨迹。

他没有放弃,停停写写,时而咳嗽几声,极缓慢在纸上写下支离破碎的休离书:

自与君成婚以来,曾共度美好时光,然而近日怀溪犯下大错,深知伤害君心。此事不可饶恕,知君心已决,不会再给予宽容。自知无力挽回,特此写休书,请君知悉。

怀溪谨上

梁韫眼中有泪,偏脸一瞬泪珠划过面颊,仅一瞬,叫仇彦青捕捉到了那滴泪。

她在这儿待了有三日,因为写下休书后的第二天,仇怀溪惊人地自己从床上坐起,一上午与梁韫坐在室内,说了许多话,多得像要回忆完这一生。

梁韫感觉得到他这是在道别,“你躺下吧,别坐着了,太费力气。”

仇怀溪惨淡一笑,“不碍事…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我也就不说了。”

梁韫想狠狠心起身离开,可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实在于心不忍,抬眼看见仇彦青在屋外廊下远远站着,似乎在等她出来,便说自己还不累,又陪着坐了小半晌。

仇怀溪却感到有些累了,缓缓睡下去,轻唤她,梁韫看了眼门外兀立不动的男人,朝仇怀溪走过去,谁知他竟抬起枯瘦的一双手,将她的手拉住,她轻挣了一下,终究没有忍心将他拂开。

她坐在床沿,仇怀溪闭上眼多的话没有再说,他说不动了。窈蜓和曲嬷嬷进来帮着仇怀溪更衣,饶是如此他也不肯放开梁韫的手。

如此过了一刻钟,屋外的仇彦青忍不住进来,看到三人伺候着仇怀溪睡下,梁韫跟着坐在床边,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床幔笼罩的一双人让仇彦青心中不可抑制泛起醋意,他不是醋简单的肢体触碰,而是醋他们可以光明正大明媒正娶,不用藏着掖着。

梁韫看向登堂入室的仇彦青,他走进来,遣退了下人,梁韫见状要走,听床上人呼吸绵长已然入睡,便抽出手来起身离开。

仇彦青跟上来,不由自主想抓住她,指尖由掌心划过,梁韫回头瞪他一眼,快步出门走远。

屋内,床榻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将目光移向帐子,似乎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隔天的傍晚,怀溪便走了,走得很平静,临走时梁韫和仇彦青轮番在屋里陪着他,那一天他已经什么都吃不进,闭着眼,连一滴水都抗拒。

梁韫知道他要走了,对他说道:“你走吧,我知道你已经坚持太久,你累了,我也累了,要是有下辈子,宁肯投生个市井人家,也要有个健康的身体。”

男人眼睫微颤,眼角似乎湿润,但他身体干柴早已哭不出来,约莫半个时辰后,仇彦青在外头久等不到梁韫,敲门入内,就见到床上的兄长已没有声息。

“…他走了?”

梁韫起身,“就在刚才。你替他换衣服吧,总是要个亲人为他收殓,我叫曲嬷嬷进来帮你。”

“韫儿!”见她要走,仇彦青连忙将人拉住,生怕她再度不辞而别,这次她要是走了,极有可能再难相见。

梁韫蓦地蹙眉,泪蒙蒙甩开他手,“你大哥才走,仔细他还能听见,做鬼都不放过你。”

梁韫见曲嬷嬷听见动静赶来,从他手里挣脱,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仇彦青看向床榻上“安眠”的兄长,在曲嬷嬷哭着进屋后请她整理兄长遗体,自己去书信家中,即刻回来。

梁韫还未走远,她只是回到了偏屋,仇彦青追上去,双手扶住门框,不让她走似的。

“韫儿!韫儿你要去哪?”

梁韫狐疑,“你要知道我的行踪做什么?我已经和仇家从此断绝来往,就是你问,也不会告诉你。”

“别走。”仇彦青来的一路上想了许多说辞,可是没有任何一句可以为自己开脱。

梁韫不想在这儿和他纠缠,扶过门作势要关,“够了别问了,眼下我不会走,我答应了为他扶棺,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落叶归根,早些叫仇府的人将他带回去吧。”

她只觉仇彦青眼睛都亮了亮,而后一把关上门,将他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关在门外。

停灵三日,等仇家人将逝者带回苏州,第一日布置灵堂,梁韫坐在屋里,眼泪只停留眼眶,听外头窈蜓和曲嬷嬷在哭,仇彦青也一身白矗立在外头。

梁韫并未戴孝,只是着装素淡,发间不做装饰。柏姑姑帮着做豆腐饭,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豆腐和素菜,梁韫没胃口,晚上眼冒金星地发昏,险些绊倒,荷珠赶紧给她端来一碗米粥喝下,这才好些。

仇彦青老远看到,管东霖拿来钱袋,兀自外出了一趟。

梁韫留意到他外出,视线跟他一道从正门出去,拐向右,之后不知所踪。梁韫头昏得厉害,靠在软塌上不言,过了约莫半个钟,忽听有人从后门口进来,之后绕屋来到她后窗,叩叩敲了敲。

荷珠不知道该不该去应,看向梁韫,梁韫猜到是谁,摇了下头。

叩叩,又敲了敲。仍是不应。

如此循环四五次,敲得梁韫本就昏胀的脑袋越发难受,摆手叫荷珠去应,自己躺着并不动身。很快荷珠便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纸包。

“…少。”不对,已经不是少奶奶了,“娘子,是大少…”不对,那也不是大少爷。

一句话险些给荷珠难死,她一鼓作气道:“娘子,仇家那位给您买了块熏肉回来,说给您下粥吃。”

梁韫为仇家常年操劳,体质不算太好,以往在家都吃着炖品滋补,这阵到处奔波本就俭省了许多,突遇变故,情绪动荡,一天下来又只是吃得豆腐饭,更是难以承受。

仇彦青看出了她的“病根”,这才出去抓了这味“药”回来。

无非是在讨好。

以往她在述香居便时常馋一口荤腥,有时夜半还想吃点东西,因此小厨房总是为她备着一盅炖汤。仇彦青也打趣过她,夜里还要吃油腻的,别人家小姐夫人夜里至多吃一盅燕窝,她倒好,喝汤吃肉。

熏肉吃着干香,一条肉干下肚,昏昏沉沉的劲儿也就过去了。

柏姑姑在旁瞧着,忍不住上前来,问梁韫:“娘子,今后您有什么打算?要回梁家吗?”

“梁家…”梁韫轻叹,“我脱离苦海,为何还要去到一个处处限制自己的地方?虽是娘家,却也让我不得施展。”

“那?”

“我管了造船厂这么些年,也是熟练工了,去哪谋生不行?怎么也是个香饽饽吧。”

听她玩笑,柏姑姑却是担忧,一个女子,如何在都是糙老爷们的造船厂里讨生活?以往在自家的船厂都处处受制,这要是去到一个新地方,哪个肯服气?定然更为艰难。

“其实…娘子,许家公子人品不差,待您也好……”

“许大哥啊。”梁韫笑了笑,“他鳏我寡,的确可以凑在一起过日子,只是仇家人认得他,我不大想再和仇家人有任何交集。”

“到底隔着县,未必再有交集。”

“许家和仇家有生意往来,姑姑别说了,我不排斥再嫁,但也要嫁得合适。”

“我是叫您为婚姻和今后幸福考虑,许家那位当真待您上心,您要只是为了躲仇家人放弃一段好姻缘,实在不值当。”

“好姻缘…”梁韫看向窗外,什么叫好姻缘?对方合适便是好姻缘?她心里并没有许长安,又怎能叫好姻缘呢。

桌上还摆着剩下的熏肉,够她偷摸再吃上两天的,梁韫叫柏姑姑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消息是请驿馆的人快马传讯,望园门房隔日便收到了信笺,见是杭州给清馨馆的,忙去请苏嬷嬷,苏嬷嬷见那封信,心知大事不妙,不敢拆开。

“太太…”她将信件呈给陆蓝茵,后者自从造船厂被瓜分,便郁郁不振,半躺在罗汉床上,发间带着防风抹额,眼瞧着状态大不如前。

“又怎么了?”陆蓝茵慢悠悠转向苏嬷嬷,余光瞧见那封信,“谁写来的?”

“是…是杭州那边。”

陆蓝茵蓦地出神,瞧着那信笺久久没做声,这迟来了两年的消息,如同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迟缓地分割一条麻绳,明知这条绳会断,可它却还牵连着,到它真的断开这天,又叫人始料未及。

怀溪真的没了。

从此仇家长房,真的只剩一个嫡长子。

许久许久,陆蓝茵布上细纹的双眼缓缓阖上,轻声道:“去准备准备,帮我拿几件轻便的衣裳,这就去接大少爷回家。”

第58章 第58章棺材里的是我从未露面的……

仇家下人一头雾水地在前厅搭起灵堂,几个兄弟姊妹靠在一起揣着手狐疑。

仇放问:“这是…这是谁走了?”

下人也不知道,只说这是太太昨日临出门前的吩咐。昨日陆蓝茵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也没说去哪,就是默不作声地走了,留下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吩咐,布置灵堂。

眼下家里出门多日未归的只有大哥哥,那就是大哥哥走了?

虽然他们猜想的大哥哥非真正离世的大哥哥,但结果总是正确的,一行人不知道谁先哭出来的,紧跟着全都嚎啕起来,仇放想起外嫁的姐姐,忙抹一把泪,扭头朝匡家赶去。

仇姝在家正闲来无事和匡晟说小话,忽听外头有人传话,说她弟弟哭嚎着来了。小夫妻俩相视一瞬,忙将人迎进屋内。

仇放大哭着,倒还有能力思考,没有传谣,“不好了,家里摆起灵堂了,都猜是大哥哥在外头出事了,太太昨日已经出去接人了。怎么办?真是大哥哥出事了吗?”

什么?仇姝一下子也懵,可随之而来一个念头到她脑海,哪个大哥哥?她可是有一对孪生大哥的。

可是这个消息仇家大部分人俨然还不知情,可见这是个该保守的秘密。而且真正的大哥哥应当早就过世了……

一时间仇姝也心乱如麻,手忽地被匡晟牢牢握住,他看向仇放道:“别瞎猜,要真是大少爷出事,太太不会就这样单枪匹马地出门,怎么着也会将你们挨个嘱咐,然后带上家里老人去帮手。”

“也是…”当年老爷去世,阵仗比这大多了,大哥哥如今是家里的掌家人,他要是出了事,一定震动整个望园,又怎会只有太太一人带着几个家仆出行呢?

匡晟又道:“可见太太是想低调行事,你们就别想了,答案自会揭晓。”

低调行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难不成是哪个叔叔伯伯过世了,带回仇家祖宅来停灵?

这么想着,仇放感到踏实了些,见姐姐也不担心,眼泪一下就止住了,想着赶紧回去叫大家别哭了,别盼大哥哥不好。

这事就这么按住了,仇放回去后,仇姝霎时急了,着急忙慌问匡晟,是不是大哥哥真出了什么事。

匡晟想到那个狡黠又深沉的男人,便觉得他不会有什么事,他那样的人,就算遇到绝境,也能狡地活着。

猜测最没意义,灵堂都布置好了,逝者也就快到了。

“别慌,我觉得他不会有事。”搓搓妻子后背心,将她抱进怀里,“别自己吓自己。”

“坏了!”才说不能吓自己,仇姝就将自己吓了一大跳,“不会是韫嫂嫂吧!”

匡晟一愣,觉得有这个可能,随即仇姝就先拍拍嘴皮,“呸呸呸,我怎么能这样咒嫂嫂,嫂嫂一定没事!”

因此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陆蓝茵出发第二日便到了杭州,她也是快马加鞭地赶,在轿厢里颠得七荤八素,全靠一口气吊着才没有病倒。

信上简单扼要只说了仇怀溪的死讯,没有提梁韫和仇彦青在这的消息,因此陆夫人见到他们时那口吊着的气险些没顶上来,只觉得是他们的出现气死了仇怀溪。

劈手对着仇彦青便是一记耳光,随即懊悔,崩溃哭泣着向他道歉。

连日来的悲伤彻底压垮了这个强干的女人,“彦青…彦青我不是故意的……”

梁韫被镇住,没想到陆蓝茵对亲生儿子下手这样狠,不自觉后撤了半步,谁承想仇彦青红着半边脸,站到她身前去,护着她,不让陆蓝茵靠近。

“太太,你是来为大哥收殓的,别闹得大哥不得安宁。”

“彦青…是你告诉她你大哥在杭州的?”陆蓝茵悲恸蹙眉转向梁韫,“你对怀溪说了什么?”

梁韫知道陆蓝茵回来,早早想过对策,被那打在仇彦青脸上巴掌打懵了一瞬,“仇彦青没有告诉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是我自己找到这的。我也没有对他说任何不该说的话,只是向他讨了该讨的东西,如今我已不是仇家人了。”

陆蓝茵带来的都是仇家的忠仆老仆,因而也不管不顾了,知道她心心念念就是一纸休书,留着她在望园也是不得安宁。

“好,我的确应允了你这封休书,既然你已经不是仇家人了,那你走吧。”说罢伸手朝门口一指,下了逐客令。

“我还不能走。”梁韫将仇怀溪临走前说的话,转告陆蓝茵,“我答应了怀溪,为他扶灵,这是他临终的心愿,完成后我自会走。”

陆蓝茵不至于怀疑梁韫的这番

话,毕竟她想走不是一两日,“扶灵…可你已经不是仇家人了。罢了,这个家的规矩早就成了摆设。”说到此节,她不自觉看向仇彦青,而后才对梁韫道,“他下葬后你便走吧,最好离开苏州,别再回来。”

梁韫自然答应,余光见仇彦青果真对她目光紧锁,但他也没说什么,毕竟眼下情形不该节外生枝,他就算要为自己打算,也还是要将仇怀溪遗体运回苏州再说。

陆蓝茵平息下来,越过两人朝门内走去,曲嬷嬷和窈蜓顶着哭红的眼圈陪伴左右,麻布掀开,又是一段哀思。

陆蓝茵早已泣不成声,是仇彦青走到灵堂合上棺盖,转身命所有人启程。

梁韫坐上自己来时的马车,车夫已经结钱离开,东霖厚着脸皮拿过缰绳,跳上车要为梁韫一行赶车。至于他背后何人指使,自然不必多言,眼下这对主仆一心讨好梁韫,不过都是无用功罢了。

因为带着棺椁,回程的路慢了一天,马车跑了两日才回到苏州。

这一来一去,真的就快拖不起了,因此抵达吴县当日,棺盖紧闭,径直运入望园布置好的灵堂。

仇家人提心吊胆以为家里就要少一条主心骨,谁知仇彦青和梁韫都跟着回来,那棺材里的是谁?

关起门来,陆蓝茵将仇家几个小辈汇聚一堂,一屋子都披麻戴孝,全都意识到棺材里的人是自己至亲,至于那人究竟是谁,应当就要揭晓。

仇彦青从座椅上站起身,环视堂上众人,眼眸清明,似是下定某种决心,开口抢白在陆蓝茵之前。

“有些话,我要替太太告知诸位。”

陆蓝茵一怔,不知道他要替自己怎么说,毕竟眼下唯有坦白这一条路,可是坦白并非易事,有太多话该解释该交代。

但听他道:“你们应当都听过那个规矩,若长房出了一对孪生子,就要弃养一个。没错,这规矩到我这代有了用武之地。仇家长房并非只有一个嫡长子,棺材里的便是我的胞弟,仇家从未露面的二少爷,也是你们的另一位兄长。”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仇彦青在窃窃私语声中,淡淡说道:“他与我一样,先天不足,却没我那么幸运,身体每况愈下,前阵子病故在了杭州。到死的这天,才有机会回到仇家,认祖归宗。”

那最后一句出来,堂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叫那句死了才能认祖归宗给镇住,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少爷”的确是可怜到了极点,死都死得那么凄楚,一辈子没回过望园,没见过家人。

转念为这条祖宗规矩感到恶寒,心中连连摇头,原来这一直以来只是传闻的荒唐的祖训,竟是真的,竟真有仇家人因它无家可归。

牌位只写了仇家长子,众人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二少爷叫什么名字。

仇昭问:“这…这位二哥哥叫什么?怎么牌位上写得不明不白的。”仇家长子指的应当是大哥仇怀溪,但他们是孪生兄弟,道理上的确同为长子。

不等仇彦青回答,就被打断。

“这不公平!”仇放年纪虽小,情感却丰富,哭着道:“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是我的亲哥哥,为何你们不能都住在府里?”

仇彦青道:“这不是我能做主的。”

“你是大哥哥!你能做主!”

林姨娘连忙拉过仇放,“放哥儿,别胡闹。”

仇彦青却看向陆蓝茵道:“大哥哥做不了主,太太也做不了主,活着的人全都做不了主,规矩是死的,却比天大。”

“够了!”陆蓝茵颦眉打断他,听他自称“仇怀溪”,早已热泪盈眶,“别说了……我做不了主,我没有办法接自己的儿子回家!是我的错!”

见陆蓝茵掩面啜泣,众人又是议论纷纷,唯一安静的几个角落,便是真正知情的几人,譬如梁韫,她如遭雷击,整个人呆愣原地,神情十万分错愕地望向仇彦青。

今日分明是他揭破谎言的最好时机,他却调换身份,大张旗鼓地欺骗众人。

堂上仇家人都在,自然包括仇姝,她知道眼前的哥哥是仇彦青,可当他亲口这样说,还是有些没转过弯来,难分辨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眼前站着的如果是二哥,那棺材里躺的,难道是大哥?

然而真假在仇家两位叔叔面前,自是一目了然。对仇仕杰来说,仇彦青和仇怀溪是极为不同的两人,在知道这世上有两个仇家嫡长子后,分辨起二人也就容易了很多。

眼下活着的这个,说破天都是那个养在外头的仇彦青。

他在玩什么把戏?

虽不知早已传来死讯的大少爷为何今日才停灵回家,但棺椁里的一定是真正的仇怀溪,而仇彦青正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想丢弃自己的姓名和身份,从这一刻起,彻底顶替了他。

真是一出大戏。

第59章 第59章你不想做回仇彦青了?

梁韫只觉不可理喻。

仇彦青疯了!他一定是疯了!否则为何要放弃自己真姓名,顶替仇怀溪?分明蛰伏等待到了今天,他就快要如愿了不是吗?这支离破碎的望园,一如他所期望的那样。

世上只剩他一个仇家嫡长,就连两个叔叔都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为何还要这样做?

梁韫不敢想,她不敢想。

唯一能让他舍不得放弃仇怀溪身份的……梁韫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一歪,险些踉跄。

身体不受控制地酥麻发软,最后是柏姑姑和身边站着的弟弟妹妹觉察她的不对劲,将她搀扶在椅子坐下,仇彦青向她走去,蹲身在她座椅前,对她嘘寒问暖。

梁韫皱着眉紧紧注视他,极缓慢摇摇头,警告他不要。

仇彦青装不明白,起身对柏姑姑说道:“少奶奶累了,带她回屋歇息吧。”他看向其余人,“今晚望园不许灭灯,小辈都在灵堂守夜,明早为我弟弟下葬,不要再耽误时间停灵了。”

之后的事梁韫便不知道了,她久违地回到了述香居自己的屋子,昏睡过去后,醒来已是夜晚。

她应当是被吵醒的,因为下一刻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推开,她闭上眼,假装没有醒来。脚步声来自仇彦青,她不想面对他,即便她有太多问题想要质问,可是她知道答案,所有言语都成为赘述,她害怕从他口中得到肯定,因此只想逃避。

“韫儿。”仇彦青来到她床边,倒不担心将她从睡梦吵醒,轻声唤了她一句。

梁韫不得不睁开眼,他问:“今晚你去守夜吗?”

“我去守什么?莫说我已经和仇家人没有关系了,就是我还在长房,我也是仇怀溪的妻子,为何要为仇彦青守灵?”

仇彦青笑了笑,梁韫见他还笑得出来,登时感到生气,“我后悔没有揭穿你!”

他不在乎,“不是都拿到了休书,你还打算插手仇家的内务?”

“是你逼我插手的。”梁韫皱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你说你是仇怀溪,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继续纠缠。”

“纠缠谁?”

梁韫不去回应他的胡搅蛮缠,质问他,“你不想做回仇彦青了?你的报复呢?你不恨仇家人了?”

仇彦青按住她因为情绪激动而挥动的双手,将人紧紧抱住,梁韫哭得声泪俱下,不断推搡他,叫他去和仇家人说出真相。

“仇彦青…你不许!你不是怀溪!你不是!你不是他……”

“是不是还重要吗?我和他或许早就是同一个人了。”

梁韫恸哭,“你是仇彦青,你是仇彦青…你不许为了我放弃自己,我不会回心转意的,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那我还能怎么做?怎么做你才会回心转意,横竖都是无用功,总要做了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决心。”

“你这疯子!”

“我没有疯,我很清醒,是谁有意义吗?不过是个名字,怀溪和彦青一样可悲,非要分清哪个可怜虫是哪个,真的有必要吗?造船厂需要一个仇怀溪,仇家长房需要一个仇怀溪,我不知道你要的是谁,但世俗只会接受你和仇怀溪在一起,那我就做仇怀溪吧。”

他神色坦然自若,似乎这个决定在今天之前早已做下。

梁韫哭到抽噎,停不下来,她想骂他,把他骂醒,“你自作多情!我不会原谅你!”

他却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为自己辩驳,但我总要留一条后路,如此将来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换你回心转意,也没人能再置喙我们的关系。”

她听他说不为自己辩驳,便主动问:“那你当初为什么骗我?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怀溪还没死?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对我坦白……为何将我蒙在鼓里?你究竟拿我当成什么!”

“因为我自私,我怕你会立刻丢下我去找他,怕你见过他后同情他,或是出于责任心,又只肯与我叔嫂相称。”他顿了顿,“但我并不打算一直瞒着你,我早有带你去杭州找他要休离书的打算,造船厂的事刚刚完毕,正要与你坦白,便被太太搅了局。”

梁韫沉默片刻,转过脸,当真百感交集。

他说得不是假话,他的确许诺过她一纸休书,她以为是借他的手代写,却不想他是想带她到杭州了解真相。

“韫儿,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原谅我,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你要给我一个,在你日后回心转意,还能回到我身边的机会。只有我是仇怀溪,才会有那样一个机会。”

梁韫一味摇头,不想再听他的傻话。她哭得太厉害,双眼红彤彤的,还如何出去为“夫弟”守夜。

仇彦青这才记起来意,转身将凉得正好适口的肉羹端来,舀起一勺,在碗沿刮了刮,喂到女人唇畔,“吃点东西吧,外头都在吃素斋,我偷偷叫小厨房做的。”

“…我不饿。”梁韫微微偏首。

那勺子又追到她唇边,沾上了她的嘴唇,温热热带着肉羹的鲜香扑鼻而来,她想用手挡开,他怕她烫着,躲得急了些,结果却不小心晃出半勺肉羹,洒在了她身上。

肉羹早就不烫了,只是弄得她很懊恼,“我说了不饿。”

仇彦青自是连声道歉,掣了她床头的巾子给她擦,而她也手忙脚乱一时由着他擦,等到察觉不合适,擦都在擦了,再叫人进来伺候只会让这个糟糕的场景看上去更糟。

“仇彦青…”梁韫想斥责他不该这样做,可是自己第一时间分明也因为习惯了和他这般亲昵的举动,而没有反应过来,可见他们两个走到这一步再谈避嫌,根本是惺惺作态。

留意到她耳尖红晕,仇彦青稍稍得寸进尺,“你换一件吧,我去帮你取。”

“不用你取,你走吧,帮我叫荷珠进来。”

“荷珠和柏姑姑替你轮着到前厅守夜,这会儿是柏姑姑在前面,荷珠我过来时见她趴在桌上睡了,既然我都在这,何苦再叫醒她,你是不必守夜,她过会儿可还得替你。”

“那你拿来就出去吧。”

“那是自然。”仇彦青正人君子似的转出去,翻箱倒柜将她留在述香居没带走的衣物找出一套来,帮她拿进里间,而后叮嘱她要用那碗肉羹。

梁韫等他出去了将里衣换下,重新找了一套颜色更素净的,换上朝外头走,去前厅灵堂和仇家人守夜。

因为都以为棺材里的是素未谋面的至亲,众人肃穆有余,眼泪几乎没有落,陆蓝茵也是,有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沉默,但她的“哀”更多来自真正的仇彦青,而非逝世的人,毕竟仇怀溪的死是定数,她早已劝服自己接受,而仇彦青突如其来对大少爷身份的认领,才是将她击垮的万钧雷霆。

仇彦青的反叛和如今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她发慌,就算是她陆蓝茵,也从未想过让自己的一个儿子永远顶替另外一个。

那样不公平,但公平从来没有存在过。

…原来彦青的心里这么苦……

难道她不知道吗?她一早知道仇彦青受了苦,就因为他对仇家施加报复,便擅自抵消了对他的歉意。如今两败俱伤,他放弃了名字,而她呢?是否也该停止对他的伤害……

灵堂灯火通明,所有人身心疲惫,坐在堂下哀悼。

梁韫来时仇姝起身朝她靠近,拉拉她的袖子,仇姝太困惑了,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守灵,梁韫受不了她单纯疑惑的眼神,过了半个时辰,起身示意她随自己出来,领着仇姝朝外走。

一直走到较远的地方,这才踅足牵住她手,“姝姐儿,你想问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仇姝懵了,“我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那我告诉你,没什么复杂的,清河回来后,在你眼前的一直是仇彦青。”

仇姝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放松,点点头,似乎想说那就好,最终只是抬眼问:“那棺木里当真有人吗?怀溪大哥哥不是早就……”

“怀溪是这月初三走的。”梁韫直言道:“我也才知道不久,个中原因,都围着造船厂。”

仇姝潸然,“造船厂…又是为着造船厂……”

梁韫心上不好受,轻抚她后脊,“往后不会了,往后造船厂,再也不会叫你掉眼泪了。”

“我知道。”仇姝点点头,“彦青哥哥和我保证过。”

他保证过,也做到了。那个曾经令人不安的,满怀怨恨的男人,放下了他的执念。上一辈的观念是翻不过的山峰,复仇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他让仇家荒唐的闹剧在这一代终止,也让弟弟妹妹们多了一个疼爱他们的大哥。

梁韫意识到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想就此打住,但也为时已晚,从仇彦青当着众人的面放弃自己真名起,梁韫就已经不再责怪他了。

正如他说的,他的确自私,用近乎自毁的办法去换一个千分之一的可能,等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第60章 第60章我要识相就该成全你们

扶灵下葬这日,天上下着茫茫细雨,仇彦青陪着梁韫走在棺木两侧,因此倒没人觉得由她扶灵下葬有何古怪。

许长安也从长洲赶来,得知棺材里的是“仇彦青”,自然十分震惊,好在对他来说分辨谁是真正的仇彦青根本毫不费力,来的路上也早就猜测仇家此举是为给仇怀溪迁坟。

猜得八九不离十,梁韫也就没有多做解释节外生枝。

棺椁下葬,纸钱翻飞。一生短暂,总觉得没个交代。

梁韫的思绪也跟着飞往很远的地方,往事如烟,从此她和仇家应当再无瓜葛,可是她和仇家的连接早已发生变化,仇怀溪离开后,她仍然不觉轻松,因为真正拖住她脚步的,早已不是他。

许长安说他会在这儿待到头七,在望园暂住。

梁韫也不会在头七法事之前离开,便还是做得无事发生,回到述香居扮演得岁月静好,她也的确好奇仇彦青会如何与两个叔叔分治造船厂。

且大多时候与仇彦青相处时,许长安也会在场,毕竟若非许长安到述香居去做客,梁韫一多半只会待在自己的偏屋,绝不涉足书房、前厅那些一定会遇上仇彦青的地方。

三人坐下来对仇彦青那日众目睽睽下撒的谎闭口不谈,只说造船厂如今的安排。

许长安得知仇仕杰去向,非常震惊,“你是说,如今仇仕杰管上了账?”

仇彦青答:“没错,他和严先生两个管账,清点买卖废弃木料的肥差也交给了他,这样一来他比谁都见不得别人贪钱。”

许长安道:“这倒是个办法…”

这些日子梁韫和仇彦青从未独处,此刻坐得那么近,对上目光时还是有些尴尬,梁韫故作无碍道:“那些废木料卖了也不便宜,他怕是要从中捞走许多油水。”

仇彦青为她添了点茶,“不怕,能捞多少看他本事,养头贪心的豺狼在身边,自然不能饿他,饿久了才会出事,定时定量地喂才叫家养。”

这话从仇彦青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梁韫看向他,“你仔细被狼反咬一口。”

仇彦青笑,“你要是愿意留在望园帮我,狼一定咬不到我。”

许长安眼观这二人“一冷一热”的态度,清清嗓子,示意这还有个人在。仇彦青心知许长安贼心不死,也半点不掩饰自己想要留下梁韫的目的,只是不敢像以

前那么直白。

因此装作听不懂这几声咳嗽,“许公子有何高见?”

梁韫见仇彦青捣乱,遂打断道:“我不帮你,造船厂的事与我无关,就是你被狼咬,也有严先生和太太替你打狼。”

许长安适时问:“这是何意?那你今后有何打算,可是要走?陆夫人会答应吗?”这问得,有报复仇彦青方才那一问的嫌疑在。

仇彦青果真蹙眉朝许长安看去,后者并不接招,只看着梁韫。

梁韫顿了顿,似在措辞。

休书的事,许长安还不知道,她觉得还是该借个时机向许长安坦白仇怀溪逝世的真相,眼下就是个好机会,梁韫沉吟片刻,长话短说与许长安和盘托出,告诉他仇怀溪一直藏身杭州,不久前才与世长辞。

许长安先是大惊,转而唏嘘,毕竟所谓“没死”,也不过是“活着”而已,延长了痛苦的时间,仇怀溪苦苦撑着,也只是为了心中一个执念。

那执念便是对梁韫的歉意吧…因而才会在写下休书后,就那么突然地去了。

许长安不由为此沉默片刻,转而对梁韫道:“有了休书,那陆夫人确实也没理由再留你。”

“是。”梁韫轻轻颔首,“头七之后,我应当就会离开这了。”

“你预备到哪儿去?”

“太太希望我离开吴县,这是她不说我也一定会照做的。”梁韫是说给许长安听,更是说给仇彦青听。

她得到了休书,还有什么理由留在望园?难道要与仇彦青一起对抗陆蓝茵?她已经看到了未来所要面对的重重关隘,何苦再去以身犯险。

不过她说着,未曾朝仇彦青看过去,如同忽视了他。而他也不语,面上甚至仍然维持清浅笑意,但那更像是一种迟钝的伤感和失落,强行掩饰着,才能让自己不在此刻做出任何冲动之举。

终于忍不住朝他看去,她看到他凝望自己的破碎眼神,仇彦青从未对第二个人流露这样难过的情绪,哪怕是对着亲生母亲,也只有拒之千里的恨。

他紧锁眉心,似乎下一刻就要质问她为何如此决绝。

但他问不出口,因为即便他甘愿为她放弃姓名,也是他一个人的事,不能作为强留她的理由,他左右不了梁韫的决定。

于是他起身离开,甚至没有只言片语。

“你们…”许长安在旁目睹全程,旁观者清,“这是何苦,你当真想走吗?”

梁韫微微一怔,只是道:“这不是想不想,而是该不该。”

*

那次被伤透心后,反常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天,仇彦青似乎忘了自己和她的那段奸情,见面只谈造船厂,谈完了也不多做逗留。

“大少爷这阵,是不是有些反常?”连荷珠都发现了仇彦青的变化,趁梁韫午休,在珠帘后轻声问柏姑姑。

柏姑姑觑她,“有何反常?”

“他不来了。”

“他要来什么?别去揣测主子,这阵事忙,造船厂和家里都是事情,哪还有什么如常的事?”

“噢…”荷珠也委屈,她就不是个爱嚼舌根的下人,她要真的爱揣测主子爱嚼舌根,说的就不是这个了!大少爷都换了人,这要是别的丫头,早就大嘴一张,传得人尽皆知了。

里间梁韫没有睡着,她侧着身,听到外头这样讲,越发有些难以入睡。

仇彦青是反常,他被她狠狠伤到,总算不再对她抱有希望。梁韫本该松一口气,却忍不住有些怅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也从未彻底放下过和他的感情,当他也开始放手,她才感到剥脱般的难受。

可见人都是这样下贱,遵从本心的想法永远违背道德。所以才不能事事遵从心意,要人人都这样随心所欲,规矩和伦常都将被视为粪土。

也因着仇彦青的“反常”,这阵她总能想起他,这下好了,起先是个大活人在眼前阴魂不散,现在人不到她跟前晃,反成了个念想,动不动就从脑海里钻出来。

在她脑袋里对她说:怀溪和彦青一样可悲,何必分清两个可怜虫…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谁,但世俗只会接受你和仇怀溪在一起,那我就做仇怀溪吧……

我自私…我怕你会立刻丢下我去找他……怕你见过他后出于同情或责任心…又只肯与我叔嫂相称……

一句句萦绕耳畔,往骨头里钻,越发叫人不得清静。

柏姑姑又总是劝她跟许长安回长洲,她总是希望梁韫有个倚靠的,人上了年纪,就总想自己死后还活着的人该怎么办,柏姑姑怕她带着荷珠两个过不好,最好是能再嫁。

眼看头七法事过去,许长安就要离开,柏姑姑劝她去给人家留个口风,之后长洲再见,话不用说透,总要让人家知道她并不排斥对方。

梁韫彼时心乱如麻,无奈道:“我和许大哥没有缘分,我就是再嫁也不会嫁到长洲,就别劝我了。真要像姑姑你说的给人留个口风,耽误了人家才不好。”

刚说完,外头竟来了苏嬷嬷通传,说太太要见她,请她到清馨馆一叙。

梁韫觉着她是想赶人,而自己也正打算走,因而见一面也无妨,毕竟将来也不会再见。

梁韫来在清馨馆,物是人非,自己不再是她的儿媳,见面都轻松许多。

“来啦,坐。来人,为韫儿沏茶。”陆蓝茵瞧着仍旧疲惫,今日见梁韫,稍作打扮,起码瞧着脸上有血色了。

但总体而言这位昔日看上去打不垮的贵妇人,如今已是光华不再了。

听她唤自己韫儿,梁韫难免有些百感交集,“太太。”

陆蓝茵皮笑肉不笑,自嘲地说道:“难为你还愿意来见我,心里早就恨死我了吧。”

梁韫愣了愣,没料到她能如此开门见山,但自己终究是小辈,只好绵里藏针,“我对您谈不上恨,毕竟我曾经也只是仇家的外姓媳妇。”

她话里有冒犯,陆蓝茵笑意不减,“对外姓媳妇严苛,可我对亲生的儿子更是从未手下留情。”

梁韫不由看向旁处,“您对彦青的确太狠。但他也已经释然,不再为过去的事挂怀,您也不要太怪罪他了,造船厂如今运转如常,并没有因为两位叔叔分红而发生变化,其实仇家早该这样做了,否则就是守住了长房家业,守不住长房的家人又有何用。”

梁韫觉得自己就要走了,左右也不用再仰人鼻息,就是说得难听点又怎么样。

谁知陆蓝茵并未反驳,“守得住基业,守不住家人…你说的没错,你和彦青说的都没错。是我错了,自己的孩儿,这样恨自己,一定是我做错了。”

梁韫从陆蓝茵的话语中听出了悔恨,但又明显感觉到,她其实并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陆蓝茵也不过是个帮凶,仇老爷早已不在人世,甚至那把伤人的刀子也只是代代相传的一条口训。母性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规训,早已完整塑造了她。

陆蓝茵幽幽转向她,忡怔对她道:“我想过了,往后这个家就交给彦青,我该走了,搬出去,到外头住。不管他是想做仇怀溪还是想做仇彦青,我都不会过问。”

这是何意?

梁韫蓦地怔住,什么叫不论他做仇怀溪还是做仇彦青都不会过问?

陆蓝茵忽而苦涩轻笑,“他都走到这一步了,我要识相就该成全你们,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