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会得到匡晟如此答复也不吃惊,没有人愿意被当成傻子蒙骗,何况他向来务实,不在乎仇家的明争暗斗,只在乎身边人的感受。
仇姝那么维护的大哥哥,竟然从头到尾对她没有一句真话。
有多信任,就会有多失望,届时匡晟就算没能信守承诺临阵倒戈,也是仇彦青失信在先。
“怎么能叫彦青失信在先?彦青又不欠他的,也不曾对他们夫妻许下任何承诺。”果不其然,陆蓝茵得知此事态度强硬,半点不觉有错,“长房重用他,还成全他与姝姐儿的婚事,他倒不知好歹起来。”
这还是梁韫回来后,婆媳两个第一次见面,大抵是来的路上仇彦青对她说了什么,陆蓝茵见了梁韫应是有话要说,却忍着,为了正事按下不表。
仇彦青听她护短,无甚感受,“这事的确是我不占理,匡晟是个可靠之人,他狠话说在前边,未必就是不顾念旧情,这才刚刚开始,我和仇仕昌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匡晟固然欠了仇彦青好大的人情,可这些人情冷暖是最算不清的,谁欠谁更多,该还多少,根本无从说起。
陆蓝茵当然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她不是不懂世故,是事已至此无计可施,已然气急败坏了。
几句话听下来,这对母子一个冷心一个冷肺,在梁韫看来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梁韫眼看陆蓝茵鬓边多出几丝白发,心道虽不知仇彦青所谓的报复究竟要施加到何种程度,但陆蓝茵的憔悴与日俱增,这种无能为力的衰老最难抵挡,她既心痛又内疚,不能放弃这个唯一的儿子,又要防贼似的防他。
她道:“太太,这点彦青说的倒是不假,匡晟那边未必不可攻克,他是怕姝姐儿因此怪他,只要和姝姐儿解释清楚,取得她的原谅,想必也就能说服匡晟了。”
陆蓝茵忙道:“那我亲自去和姝姐儿说。”
“还是我去吧。”梁韫担心她太心急反而不好,将事情包揽过来,“太太是长辈,她迫于压力或许会不再怪罪,但那不代表匡晟就要留在造船厂,姝姐儿素日里还算愿意听我说话,就让我去劝她吧。”
仇彦青无缘无故忽然帮腔,“是啊,若真要劝说姝姐儿,她还是更听你的话。”
梁韫觑他,没有搭话,仇彦青只是笑笑,转而道:“二叔请了三叔相帮,也算是找对人了,那么狡猾的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来,捏着长房的把柄不揭发,这是怕闹大了他们更讨不着好处。”
“但真要闹起来事情可就大了,长房也不见得能得着什么好。”陆夫人说着,目光往对过两个人扫过去,她对这两人关系存了大大的疑虑,但此刻还只是藏在心中,嘴上说造船厂,眼睛却观察两人反应。
陆夫人说的也不错,如果闹得人尽皆知,仇家声誉必然受损,冒名顶替说白了就是行骗,而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誉,此时传扬出去两败俱伤,只会让仇家沦为笑柄。
陆蓝茵问:“仇仕杰只说坐下详谈?没对你开出条件?”
梁韫道:“还没有。”
仇彦青笑:“我看他们就是想另起炉灶。他们都想到谈判了,又怎会没想好要谈什么条件,不过是想恐吓一番占领先机,没准还能再占点便宜。”
仇仕杰很滑头,才没有在来见梁韫时说开出条件,而是亮出底牌,先将他们吓唬吓唬,吓得住叫他们乱了阵脚是一说,吓不住就吓不住,也没什么妨碍。
梁韫实在无心掺和,她今日只打算传个话,“太太,那我就先告辞了,您和彦青商量好对策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就叫人到客舍找我。”她转而惭愧,“不过除了姝姐儿,别的我应当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就算是表明态度了,她帮到这一步,就是按当初陆蓝茵给她画的饼,也只需帮扶仇彦青直到他身份挑明,早该到此为止了。
陆夫人旋即领会,“韫儿操心太多,剩下的就交给我和彦青。”说着就作势要送梁韫出门,“韫儿,我送你,咱们也有一阵没见了,你放心,你说走就走我不怪你,是我做得太过叫你寒了心。”
话里说亲道热,叫梁韫嗅出一丝不寻常来,陆蓝茵怎么可能真不怪她,显见是要找她套话。
“太太,还是我去送吧。”仇彦青口吻是在商量,人却已经走过来,挡在二人之间。
梁韫并不愿意面对陆蓝茵,和她独处还不如听仇彦青诉他的衷肠。陆蓝茵一对上仇彦青便处于下风,见他跟上去,竟也由他去了,等他将人送了再回来,这才故作松快地倒两杯热茶叫他落座。
“昨日我瞧见兰鸢往你屋里端冰饮子,就是夏日里也不要贪凉饮那些寒凉的东西,不要仗着年轻就不畏寒冷。”
仇彦青轻描淡写道谢:“无妨,我身体比之大哥还是好些。”
陆蓝茵唇角微动,按捺下去,进入正题,“想不到她非但回来了,还愿意帮你到匡家做说客。”
陆蓝茵说“你”,而非“我们”,仇彦青只是笑笑,“这是我对她开出的价码,只要她肯留下帮忙,我就能答应她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仇彦青半点不遮掩,“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了。”
话到此处,陆蓝茵不由沉默,似乎是在思考,思考有的话该不该说,最终还是狠下心。
“彦青,你与我说实话,你和韫儿你们…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仇彦青转转茶盏,打
量釉面,“瞒着太太的事确有几桩,不知道太太想问的是哪一桩?”
陆蓝茵举目看向他,从他嚣张态度已洞察许多,止不住一阵心乱如麻,“你和她,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可否做出过对不起你大哥的事?”
“太太问得我云里雾里好生糊涂,大哥人都不在了,能有什么事是对不起他的?即便真对不起他,他也不见得能因此怪我。”
“彦青!你怎么样仇恨我都没有关系,可不许对你大哥不敬!”
“那我不说了还不行?”仇彦青起身要走,陆蓝茵焦急要留住他,“且慢!你还没回答我,你和大嫂究竟有没有做出对不起你大哥的事!”
仇彦青被问得烦了,转身问:“事已至此,太太又何苦刨根问底?”
不是就会回答不是,这样模棱两可的答复与承认有何区别!
“你这孽障!”陆蓝茵神志一瞬混沌,随即又在雷霆重击下立刻清明,声音却变了调,“你…你你怎么好做出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来!”
仇彦青脸上或许该有嫌恶,可走到这一步,他竟出奇平静,脸上没有故意激怒陆蓝茵的轻蔑,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只是替自己,替梁韫质问:“难道不是太太叫我们住到同个屋檐下的?你彼时就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还是你那时根本就不把我,不把她当人?只当一副工具,用来稳固你们仇家的家业。”
“彦青…”陆蓝茵深陷惊愕难以自拔,她作为母亲的心终于碎了,她一直以为仇彦青得到了造船厂就是最后的赢家,他不至于为了当年的事仇恨自己,谁知他根本不在乎。
仇彦青说道:“太太,事已至此你应该清楚,造船厂于我不过可有可无,若你非要我做出抉择,我宁愿求她与她远走高飞,也不会留在这儿替你守财。”他顿了顿,“其实要想摆平仇仕昌,太太还可以将我逐出家门自己掌权,你大可以这么做,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仇家家业固然是一块香饽饽,仇彦青沾手后也舍不得就这么丢下,但于他而言金钱利禄不是此行目的,便也没有太重执念,他贪图的从来都是人世的温情,才会爱而不得由爱生恨,才会在习得爱人能力后这般感慨。
仇家他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梁韫。造船厂和她,永远不会陷入二择一的局面。
陆蓝茵听他这样说,分明什么都懂,却在偌大的震撼过后强撑着答:“你不能就这么丢下造船厂。”
她一辈子只做了这一件事,事情不分对错,错的是人。她有错,但造船厂不能因此出错。
仇彦青得她答复,意料之中地勾了勾唇角,“那便按原定计划行事,你也别去为难她,别叫她知道今日你我谈话。”
陆蓝茵突然发问:“所以她才要走?”她对梁韫的了解也有四年深刻,如此一来,梁韫的许多举动也就说得通了,“是你蓄意接近害她?她不得不离开述香居,也是为了躲着你?”
仇彦青承认,“我最开始的确不怀好意,所以如今她厌恶我,一心想要离开仇家。这原本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现在却将自己给算了进去。”他笑,“太太,这是不是和你如今的处境很像?都在自食其果。”
陆蓝茵拧眉不语。
仇彦青轻叹,转转手上扳指,“事到如今我已不太恨你,其实长到二十许多记忆都淡了,有的不过是早已习惯的一腔仇恨,如今仇恨都麻木了,我不想饮恨度日,也不可能一辈子为了折腾仇家而活。”
陆蓝茵愁眉不展道:“当初我不止一次想要将你接回来,是你爹,是老爷他不答应……”
“那又如何?你做过什么?难道叫我回来假扮兄长也是他托梦给你的主意?太太,别说了,多说多错,我已经过了为一点小事耿耿于怀的年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陆蓝茵不想它过去……
她追着仇彦青往外走,试图留住他一片衣袖,“彦青!彦青…是我的错,是我没有顾忌你的感受,我也很苦,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只看到你失去了什么,可是你看看,你看看这造船厂,这都是你得到的。彦青,你不该因此做出这等有悖纲常的事,错是我和你爹爹犯的,你为何要恨你大哥呢?你们是同胞的孪生兄弟啊……”
可笑,她竟与他论起了得失,说到最后,她最在乎的人也只有仇怀溪。
仇彦青闭目提气,拂袖而去。
狠话说完,心仍然会痛,那种切实的痛提醒他自己的报复可笑,他曾期待什么?小时候孩子气地想要将一切痛苦奉还,可是到头来还不是两败俱伤。
“大少爷,大少爷。”东霖追在后头,见他捂心口,忙翻动荷包,“坏了,药忘了备,咱们快回府吧!”
仇彦青朝路口看过去,“少奶奶还没走远,我们赶车跟上去。”
他想见见梁韫,不管她是打他还是骂他,此刻他都只想见她,听听她的声音。
第52章 第52章我心疼
“这么说,现在最棘手的不是二老爷,而是二小姐?”柏姑姑听完梁韫所说,难免忧心忡忡起来,“怎么就从利益纠葛变成了兄妹反目,这还怎么说得清楚?”
梁韫眉心发紧,用手拧一拧,“说不清楚也要说,总要试试,我明早就到匡府去,不管姝姐儿眼下知不知情,总之尽早打算。”
时候还早,梁韫却有些乏了,只叫柏姑姑到用晚膳时再叫醒她,自己倒头睡下,凭借顽强毅力在半梦半醒间盘算明日该怎么对仇姝开口。
不想不困倦,一想眼皮阖上就睡着了。
睡了多久她不知道,只是觉得越睡越累,身子重得发沉,梦里有团黑雾追着她,她驱不散,被追着跑到昏天黑地,忽然卯起胆子转过身,黑影扑过来,将她撞倒在地,沉沉压她在自己身下。
“怀溪!不要!”
她只对一人有愧,满心以为这是亡夫魂魄,喊出口才发觉这团黑雾不是他,梦里没有那么多缘故,她就是知道这团人畜不分的东西不是他,相反另有一种预感。
“你是谁?你为何要追我?”
黑雾笼罩着她,架势还有几分不讲理的无赖,“我不是仇怀溪,怎么就连变成鬼,你都要将我认成他。”
梁韫心说果真是他,“我几时将你认成他过?你是彦青,你怎么变成鬼了?”
“我变成鬼还不是叫你给害的。要不是你没能说服姝姐儿,我也不会被仇仕昌逐出仇家,吃不上一口热饭,在路边活活冻死。”
“你活该!谁叫你不回清河?”
“清河的庄子就不是仇家产业了?仇仕昌会将庄子给我?”
那他还真是无家可归了,“可你追我做什么?”
黑雾陡然蔓延,将梁韫包裹,她喘不上气来,身上像被压着千斤重物,被“压死”之际,就听他怨念深重地在她耳边道:“我要缠着着你,生生世世,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说话声魔音灌耳,一遍遍在梁韫脑海回荡,梁韫猛然醒转,两眼发直盯着床帐。
是梦,当然是梦了……
祸害遗千年,仇彦青怎可能那么容易就横死街头。念头一闪而过,敲门声将她思绪打断,适才在梦里似乎也听见
有人敲门,难怪自己会突然惊醒,多亏这阵敲门声,否则真要在噩梦里被仇彦青给魇住。
“谁?”她没有起身,想着多半是柏姑姑送餐食进来,就靠在软枕上,隔帘吩咐,“我还不饿,想再歇会儿,一个时辰后再说吧。”
说罢她就躺了回去,刚阖上眼,听床帐外传来开门声,不免狐疑,支起胳膊掀开帐子,“柏姑姑,是你吗?”
“不是柏姑,是我。”
只一句话将她拉回梦中,外间传来仇彦青说话声,梁韫随即将床帐拉上,大有种又被那团黑雾追上了的恐惧,“谁许你进来的?柏姑姑!柏姑姑!”
脚步声越走越近,梁韫先入为主,总觉得他语调不怀好意,“别叫了,这么大的屋子,声音怎么传得出去。”
帐子里传出梁韫气恼的声音,“你怎么进来的?”
仇彦青答:“柏姑姑见你睡了,就上外头办事去了,屋外只剩荷珠,你说我是怎么进来的?”
合着是大摇大摆被迎进来的。
“出去!你要是有正经事,也请先出去待我更衣。”言讫她竖起耳朵听了听,觉得外头静得古怪,便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怎知视线内空无一人,往地上看,仇彦青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躺在那。
睡着了?可他面色暗淡,分明有异,哪有人说着话就躺地上睡觉的。
“仇彦青!仇彦青!”梁韫大惊失色,忙下床将他拉起,可是那么高大的男人,根本不受她的控制,死了一样睡着,吓得她心都快跳出来。
“你不要吓我!荷珠!”刚叫一声,躺在地上的人就睁开眼,反手拉住了她,轻轻松松一拽,便将她拉入怀中。
梁韫猝不及防摔进他怀里,两人一同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她意识到被他戏耍,用拳头照他胸膛狠砸两下,正要骂混蛋,就看他脸色更白,唇角笑意也凝固成痛苦弧度。
“韫儿…别打了,我心疼。”
“还装!”说罢见他不像装的,想他演技再好也演不出这么真实的脸色变化,“仇彦青…你怎么了?”
“我心疼。”他含含糊糊地说着,将脸埋进梁韫前胸,汲取温暖似的抱着她不肯撒手,“我的心好疼,你就抱着我吧,只这一刻,别怪我了可好?”
这世上难有第二个人比梁韫更熟悉这症状,霎时明白过来,“你有心疾?”
仇彦青竟然也有心疾……
孪生的兄弟,一个也没逃掉。
她该推开他,可双手不论如何都无法出力,厌他久了,也就麻木了,此刻脑海里翻涌的只有诸多过往,他虽然可恶,但也是个可怜之人。
“你的药呢?”梁韫想起那瓶他总是随身携带的“糖丸”,“不是一直带在身上?”
“近来总是犯病,吃得太勤,空了。”
“你松手,我叫荷珠到望园给你取药。”
他却不肯,“东霖已经去了。”
梁韫轻轻挣扎,“那你也松手。”她低呼,“仇彦青,你往哪摸?”
他低笑,“不小心罢了,我是想牵你手,谁叫你将手放在胸前。”
真难缠…“快放开,难道你真要等到东霖来了把门打开才肯放手?”
仇彦青道歉的话说过千百遍,梁韫早就听得耳朵起茧,“韫儿,你几时才能体谅我的苦楚?如果我有的选,或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利用你报复仇家。”
梁韫非但耳朵起茧,其实早就释怀,甚至可以毫不遮掩地对他说:“我几时不体谅你?我若是你不体谅你,打从一开始也不会留下帮你假扮你大哥。”
仇彦青眼睛一亮,却听她道:“我体谅你,是以你大嫂的身份,我和你一刀两断,则是断与你苟合的奸情,别再纠缠不清了,我的条件不会改变,我要休书,你说什么我都要离开仇家。”
梁韫的释怀反倒催化了她的离开,她早料到他会借这次摆平仇仕昌的机会向她讨好,挽留她在自己身边。可是她早就想得很明白,这下见他的可怜样,更是连厌恶的情绪都淡了,有什么好恨他的呢?他要是从小有人教,从小有人疼,也就不会长歪。
他的手松开,梁韫先起身,将他搀扶起来。
梁韫想问他自己走后,陆蓝茵有没有盘查他什么,她隐隐感觉到陆蓝茵对二人关系有了怀疑,可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毕竟自己都打定主意要离开了,还有什么好说。
东霖很快来了,和荷珠两个簇拥着仇彦青伺候。
他将药吞服后便霸占了梁韫的床榻,合衣睡下不再动弹,梁韫披着外裳在旁瞧着他,心知这是他留宿的把戏,但也没有办法就这么将一个面色比丝瓜瓤还要惨淡的人赶出去。
她轻叹,“你且休息,舒服些了便走吧,我到外间去坐。”
仇彦青偏脸朝她望去,“韫儿,不要躲我,你的条件我一定答应,所以求你现在不要躲着我。”
见他说软话让步,梁韫也不强硬,“这屋里就这么大,我不出去,还能在哪待着?”
他拍拍床沿,“你坐这儿。”
她无奈,转身要走,又被勾住衣角。
仇彦青拿出他那副惯常惹人垂怜的可怜样来,“我不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就想你挨着我坐,我记得细姐儿和姝姐儿以前到述香居去找你,午后懒洋洋靠着你睡,你就拍着细姐儿的背哄她。”
“你还想叫我哄你?”
“我只想叫你挨着我坐。”
他都这样退而求其次了,梁韫掣掣衣角没能从他指尖脱身,也就在床沿坐下。他又得寸进尺起来,“将床帐放下吧,暗一些,我好睡。”
梁韫没理他,从枕边摸出一本书来,靠在塌上读。仇彦青安安分分睡了一炷香,人忽然朝着她侧过来,胳膊搁在了她腿上。
正欲拿书打他手,见他眼睫不规律轻颤,才晓得这是真睡着了,在梦里不知与谁谈判,愁眉不展,很是有些煎熬。
她去拨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握,奇怪的是一握上她,他疲倦紧蹙的眉眼也就舒展了,不再在梦里挣扎。
他手很冰,据说有心疾的人手脚都很冰凉,印象里他的手总是温润清凉的,梁韫只摸过两个男人的手,也不知道男人的手该是何种温度,和真正病入膏肓的人相比,他的手温暖得多,若非此刻犯病,应当更热烈些。
梁韫倚靠床榻,不知不觉间阖上眼,睡了过去。
晚膳时被柏姑姑叫醒,仇彦青睡得很沉,脸色恢复了一些,梁韫想叫他起来用些吃食,可他睡得太沉,叫了两声叫不起,梁韫也就作罢了。
她叫东霖在房里留了两碟小菜,仇彦青醒来若是肚饿,就可以拿来果腹,至于她自己,当然是到柏姑姑和荷珠的屋里睡到了天亮。
翌日天明,叫醒仇彦青的不是东霖,而是上楼送信的客舍伙计。
伙计天刚亮就去应信差的门,拿到一封从长洲来的书信,第一时间将信交给二楼的贵客。出来拿信的是个面生的小厮,伙计没多想,将东西留下就走了。
东霖挠挠头,将信纸拿在手上,回进门里,“大少爷,长洲给大少奶奶来信了,我是这就给送过去,还是把信拦下来?”
他倒聪明,知道信从长洲来,就一定是许长安派人送来的。
仇彦青醒过来身子已缓解许多,正坐在桌边吃昨日梁韫留给他的冷汤冷菜,朝东霖一摊手,“给我就是。”
这下东霖又畏缩起来,“大少爷,这样不好吧?”
刚说他聪明,这就犯起蠢来,“外男写信给大少奶奶,我就是将这封信收上来撕了,也是我占理。”
“是我糊涂了。”东霖忙将信纸呈上,却见仇彦青拿着信封左右看看,也并不拆,最后朝他道:“看什么?还不去请大少奶奶?再叫客舍伙计送些热乎的汤饭上来,我和少奶奶用了还要到匡府去。”
第53章 第53章我有两个哥哥?你是哪一……
匡晟母亲姓赵,是个脾气温和为夫命是从的女人。她膝下没有女儿,最体贴的就是长子匡晟,一家子锯嘴葫芦,以为匡晟那样就是最好的孩子,直到仇姝进门,才见识到什么叫活泼伶俐。
这下好了,仇姝成了赵夫人的“亲女儿”,匡晟反而在亲娘成了“不受宠”的那个,赵夫
人从未听过什么甜蜜的漂亮话,仇姝随便哄上一句都能让她心花怒放。
这阵子仇姝闷闷不乐,漂亮话说得少了,赵夫人也跟着沮丧,将她叫到自己房中,细细盘问起来。
“姝儿,你这是怎么了?”赵夫人搓揉着儿媳的手,“可是匡晟那张嘴又说什么欠兮兮惹你不高兴的话了?”
仇姝哼哼了两声,挽住赵夫人的胳膊,“还是娘待我最亲,匡晟那个人真是一点情面不讲,我当初真是叫他那张嘴给骗了,以为是个心思活络的聪明人,实际上骨子里比牛还倔!”
“匡家的男人都这样。”赵夫人也是遇着了知音,几十年,也只有仇姝懂她,“一天到晚对着木头,人也变成了木头,可是晟儿心不坏,就是脾气硬了点,你与他直说他也便依着你了。”
“他不依着我!”仇姝摇晃起赵夫人手臂,“娘,我和匡晟两个受了我大哥多少帮助,眼下造船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叫他帮着我大哥,他却说什么都不肯,非说另有顾忌,不是因为念及和他师父的旧情,我却是不信!”
这么一听,赵夫人反而皱了皱眉,“若是公事,晟儿的确不会轻易听从你的要求,他做事负责,不会在公事上作假,要是他说另有顾忌,应当就是真的另有隐情,你且先不要与他置气,再往后看一看呢?何况夫妻一体,他要是不向着自己师父,将来被人诟病,不也是诟病你们夫妻?”
连一直向着自己的赵夫人都只顾帮儿子说话,仇姝嘴一瘪,万种心酸涌上心头,“可我是向着我大哥的,他不帮我大哥,我往后再见哥哥嫂嫂不就有了隔阂?”
仇姝的确是被娇宠惯了的,这些话当着婆母的面也说出了口,好在赵夫人宅心仁厚,不至于为难她,“可是姝儿,你到底是嫁给了晟儿,就该与他一条心,你说是不是?”
眼看这难题就要从横亘婆媳之间,外头来了个小厮,晓得自家奶奶盼着哥嫂看望,喜气洋洋地通传,说亲家大少爷领着大少奶奶来瞧她了。
“当真?”仇姝随即从罗汉床上爬起,朝赵夫人欠欠身,“娘!我哥嫂来瞧我,我得去招呼他们。”
赵夫人见状也展露笑颜,“慢些,你先去,我稍后就到。”
仇姝欢天喜地,健步如飞朝着前厅赶过去,心想这下有娘家人撑腰,可以一道游说匡晟。怎料刚一走到前厅,就见匡晟那个死人已经在那!非但在那,还和哥嫂已经说上话了。
姝见状连忙小跑过去,“大哥哥!韫嫂嫂!”她有意将匡晟挡开似的,站到三人之间,“你们怎么来了?可是知道我这几日被匡晟气得头疼,所以特意来瞧我了?”
仇彦青笑着拉过妹妹胳膊,“怎么好端端又吵起来了?”
仇姝嘟起嘴,“还不是为了造船厂的事,匡晟不念与大哥哥你的旧情,将先头说好的誓言都抛诸脑后,一心只向着二叔,可二叔又不是长房中人,他要是得了造船厂,仇家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匡晟却道:“我并非向着我师父。”
仇姝可不饶他,“你不向着大哥可不就是向着你师父?”
眼看又要吵起来,仇彦青连忙叫停,“好了好了,二妹妹你也说了是造船厂的事,怎么还影响起你与匡晟的夫妻情谊,造船厂有什么都不该是你操心的,你这样和姑爷心生嫌隙,还叫我怎么安心?”
“哥哥嫂嫂最在乎我!”她另一手挽上有些沉默的梁韫,对匡晟挑眉道:“看到没,哥嫂来为我撑腰了。”
匡晟并不知道他们今日要来,不过见他们登门,心中也知道这个节骨眼定是要对仇姝坦白什么,因此满心顾虑,甚至并不希望他们这么突然就将真相告知于她。
仇姝见匡晟拉长个脸,朝他耸耸鼻子,招呼丫鬟沏茶端果子,挽着哥嫂就往里间去,见匡晟跟上来,哼了声,倒也没有赶他。
里间幽静些,但匡府不比望园,统共三进院子,总觉得里头咳嗽一声,外边也能听到,因此梁韫谨慎地没有开门见山,先拉了仇姝坐下,就着桌上的瓷盏不咸不淡地说起话来。
仇姝那机灵的脑袋也转起来,觉得气氛古怪,嫂嫂像是总在兜圈子,大哥哥和匡晟更是缄默不语,她只好问梁韫,“今天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很严重的大事?嫂嫂似乎还从未和大哥哥一同来过我的婆家。”
兄嫂一起登门,总觉得是有大事发生。
“不会是造船厂出事了吧?”
看她如此替仇彦青操心,梁韫当真于心不忍,偏首看向匡晟,见他不言不语,便知道他也认为眼下是最好时机。
梁韫总算启唇,“不是造船厂的事,却也与造船厂相关,咱们这一家人像是被这船厂给困住了,谁都逃不掉。姝姐儿,有些话你大哥哥要和你讲,只能他亲口告诉你,我和匡晟到外头稍候,你且先听他说,答应我,不要意气用事。”
听到这儿仇姝莫名有些慌了,想拉着梁韫的手不叫她走,“嫂嫂……”
“我和匡晟就在外头。”梁韫起身和仇彦青交换眼神,示意他说的时候委婉些,不要惹得仇姝过分伤心。
这于仇彦青来说并不困难,论说话,他定然是这间屋子里最巧舌如簧的,只是当局者迷,梁韫怕他看到姊妹眼泪,情急之下就会不知所措。
别看他总是一副将别人真心玩弄股掌的样子,其实那点胜券在握全来自于他对感情的轻蔑,如今他用了心,自然也就无法轻易掌控对方。
里间只剩仇家兄妹两个,仇姝没由来比仇彦青还紧张,两条眉毛飞舞,“大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会是家里头彻底和二叔闹掰了,因为匡晟站队他师父,你就和嫂嫂来叫我同他和离吧?”
仇彦青一愣,没来得及说不是,仇姝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当真?”
“不当真!”仇彦青连忙掣帕子给妹妹拭泪,“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自己瞎猜起来了?来时你嫂嫂说你喜欢胡思乱想,是个哭包子,我还当她小看你了。”
“那是什么事嘛…”仇姝抽噎,“你们别吓唬我,我最在乎的四个人眼下这屋里屋外就占了三个,你们要是不合,我夹在中间比死了都难受。”
“别说傻话。”
她这一声“最在乎的”,叫仇彦青如鲠在喉,来时不懂梁韫为何担忧,这下他彻底明白了,他根本拿这些真心爱待他的人没有办法。
于是只好像哄孩子一般,按着她肩膀叫她在塌上坐下,自己却只是叹口气,蹲身与她平视,“姝姐儿,你是我的姊妹,我也在乎你。你该知道我不会故意让你和你嫂嫂难过,只是若事情早已发生,没有回旋余地,你还会原谅我吗?”
“…什么错事?”
“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仇姝愕然,“撒谎?”
“你可听说过仇家孪生子的传闻?”
“那是自然!”仇姝一愣,“那不是二叔三叔泼给你的脏水吗?”
“我不是说最近的传闻,我是说百年来仇家的传统。”
“…那个我当然知道,可是咱们家不是从爷爷起,长房就再也没出过孪生兄弟了吗?而且这规矩可笑,难道就因为老祖宗被孪生兄弟加害过,往后世世代代都要因此骨肉分离?”
仇彦青避开了妹妹视线,“其实,你有两个哥哥,他们就是孪生兄弟,哥哥自小长在仇家,弟弟则因为那个双生降世择其一送养的规矩,刚出世时就被送往了清河庄上。”
听到这仇姝的表情还是很茫然的,像是在判断故事的真实性。
仇彦青继续道:“仇家到仇仕元,也就是已故大老爷这一代人,诞下了一对孪生子,也就是你的大哥和二哥,他们其中一个在一生下来,就被送往了清河,另一个,活了二十来年身染重病,在去岁已然辞
世。”
“我有两个哥哥…?”仇姝说着,迟疑看向仇彦青,“…那…那你是哪一个?”
“我是仇彦青,被送往清河的那个。”
“…怀,怀溪哥哥呢?”
“他死了,从我回到望园那天起,仇家的长兄就变成了我。”
外间针落可闻,梁韫与匡晟默不作声,依稀能听见门里仇彦青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仇姝显得安静异常,叫人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担心。
匡晟自然比梁韫揪心,妻子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经历最大的困难除了他们的婚姻,便是夜里尿急,不敢一个人下床解手。
那样一个单纯善良,满心都是家人朋友的姑娘,该如何面对亲人的谎言?
匡晟越想越气闷,蹙眉说道:“我没想到他会为此专门到匡府来跑一趟。”
梁韫看向他,答道:“比起造船厂,其实他更在乎血缘亲情,造船厂而今骑虎难下,若非两个叔叔虎视眈眈,他也不愿意为此大费周章。”
“是吗?”匡晟戏谑笑起来,他心里也和明镜似的,“不是为了让仇姝得知真相后早些谅解他,好得到匡家支持?”
梁韫跟着笑了笑,半点没有被拆穿的窘迫,“也算是吧,不过他知道你即便不帮他,也不会跟仇仕昌走的。”
匡晟将手臂环抱,“那可未必。”
梁韫提气,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淡淡道:“哪怕他嘴上和我说来劝姝姐儿,和她赔罪都是为了留住你,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住在清河的二十多年对他影响深远,仇家的人和事是压在他胸口的巨石,他想搬开它。姝姐儿是他亲妹妹,也是他回到仇家后唯一一个说他比大少爷更体贴,更爱护自己的小妹妹,他珍视这个妹妹。”
匡晟为这番话感到意外,正要开口,瞧见门外走来几个人影。
厅堂的正门开着,赵夫人收拾停当,领着丫鬟也不疾不徐赶来,梁韫不知道赵夫人会出现,忙看向匡晟,盼他想办法将人支开。
谁知来不及了,里间的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仇姝抹眼泪奔逃而出,接连撞上匡晟和赵夫人,嚎啕大哭着跑走了。
赵夫人大惊,朝厅堂一看,以为小夫妻俩又为了哥嫂相争,提起裙裾就进来照儿子胳膊擂了两拳,“你这不通人情的!就不知道让着点姝儿?”
第54章 第54章叫怀溪亲笔写下休书
就这么将话对亲近的人说开,也需要些魄力,为着仇彦青今日魄力,梁韫答应他今明后三天都不和他生气。
但她答应下来,转而就觉察了些奥秘,“你莫不是先闯了祸,才眼巴巴要我答应你三天不生气。”
仇彦青出了匡家便做得受伤,这会儿在客舍,屋里没人,更是直接捂住心口要往她身上倒,“韫儿,我实在难受,你就不要说那些话来揣测我了。”
“够了。”梁韫推开他,好奇他和仇姝说了什么,不再将话往那些不着调的地方带,“你且告诉我姝姐儿究竟作何感想?”
仇彦青掸掸衣衫,往塌上靠,“姝儿啊,就是那个单纯的脾气,知道自己有一双哥哥,先是高兴,然后问我仇怀溪人在哪里,我说仇怀溪死了,她又问我,我为何要假扮他。”
梁韫看向他,“你是怎么说的?”
他笑,“她只是脾气单纯,头脑却很聪明,不用我说她就明白了我为何要假扮仇怀溪,就像你说的,仇家人像是被造船厂给困住了,谁都逃不掉,谁都要被狠狠伤一次。”
梁韫深有感触,不知怎的,就这么说出了心里最深的感受,“只要规矩还在,它就会伤人。”
话毕仇彦青双眼亮晶晶注视她,虽没说话,却满是赞赏。她说的没错,只要仇家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不改,仇家人就永远都会因此受伤。
过去是被兄弟算计的曾祖父,后来是能力出众却只能做一辈子绿叶的仇仕昌,再后来有了一出世就被送往清河的仇彦青,还有为仇家燃尽最后生命的仇怀溪……
一代代,根本没有人在那条规矩之后幸免,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好比下一代的仇昭和仇放,而今他们还只是一双孩童,放哥儿还小尚瞧不出什么,昭哥儿对造船厂的好奇已经初见端倪,未来如何谁都不好说。
大家都是仇家人,都晓得仇家有一间造船厂,偏偏它只能由长房长子继承,这叫其他人怎能不生出歹念?
只要欲望的源头还在,仇家就不会太平。
仇彦青顺着梁韫所说的话,道出心中所想,“我在想,哪怕这一次摆平了仇仕昌,难说未来不会有第二第三个仇仕昌仇仕杰,就好比当初祖宗也是因为兄弟相残这才定下规矩,可眼下你看,规矩还在,争斗也还在。”
梁韫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仇家的事她不好置喙,若真要改这规矩,以她如今身份还是最好不要插手。
不过……
梁韫看向他,“你若真有本事做到,我还是会对你刮目相看。”
这个念头看似来的心血来潮,却早已在二人心中蛰伏,特别是仇彦青,当他拨云见日,看到自己苦难的背后根源,或许最好的报复就是将其彻底摧毁。
听她说刮目相看,仇彦青面上顿时有了几分笑意,转而担忧道:“虽然你答应了我三天里不生我的气,但我还是趁现在告诉你吧,今早长洲来信,问你这几日有没有被我为难,我替你回了信。”
梁韫果真变脸,仇彦青随即说道:“他认得出我的笔迹,我也是用自己口吻回的信,没有假传你的旨意。”
比起回信,还是那句假传旨意更叫梁韫心惊,“仇彦青,你住嘴,别说浑话!”
仇彦青往坐榻上一躺,“又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谁许你替我回信?你回了什么?”
“他说他就要动身来找你了,我让他省省。”
梁韫却是不信,“就这么简单?”
仇彦青摸摸鼻子,他是还说了几句别的,但信都送出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不过是借着自己大早上收到了寄给梁韫信,说了几句让人误会想入非非的话,总之许长安要是还有自知之明,就该认输退出了。
梁韫气得不轻,“仇彦青,别管我的事。”
他就跟打听别人的事似的,装得轻松,“那你告诉我,为何是他?能说服了我,我就不再管你的事。”
梁韫拧眉看过去,“我几时说过我要和许大哥相好?他帮我那么多,我不过是知恩图报。”
仇彦青冷哼,“他对你的心思根本写在脸上,说什么知恩图报,我看你也是对他颇为欣赏,半推半就。”知道自己没立场,他越说越轻。
梁韫沉下脸,“即便如此,与你有何干系?我看你日后是想出尔反尔不应允我的条件,你再提一次,我现在就离开吴县。”
仇彦青顿时改换姿态,拉住她的手,想叫她坐得离自己近些,“不是说好今明后三日都不生我的气,怎么这就不守信了。”
梁韫几乎是白了他一眼,他果然是先闯祸再提条件,一点都不出人意料,“你走,要是不想我生气,就在今明后三日内将造船厂的事摆平,我拿着休书离开,自然不会生你的气。”
仇彦青叹口气,从塌上爬起来,“好好好,我这就去。”说着在她面颊啄吻,“别急,休书一定有,不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我才不要你做仇怀溪的妻子。”
“你——”
“我这就要请二叔见面详谈了,你当真不来?”
梁韫不胜其烦地摇头,擦了下面颊,起身进了里屋,仇彦青瞧着她消失的背影不知在笑什么,起身掸掸长衫,叹口气也没再久留。
其实梁韫不去也罢,她大抵是不愿意和他一同出现在仇家人面前,仇家两个叔叔少说要将她盘问一通,她如何应付得来,当初和仇彦青假扮夫妻,虽然从未在众人面前有过逾越举动,但名声上总不好听。
慢慢来,先解决了燃眉之急。
“东霖,备车。再叫人到我二位叔叔府上去一趟,就说我请他们明日吃酒,务必要来。”
*
要谈造船厂的事,仇彦青自然将两位叔叔约在望园府上,他在述香居摆了酒席,一桌子好酒好菜,不像要和仇家两位撕破脸的叔叔谈分家,只像是
寻常宴请。
仇仕昌和仇仕杰在来之前就想好了要和长房三七分账,而后带着自己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离开单干,看起来只带走了三成,可造船厂不能守着那七成账坐吃山空,流失了造船的船工,一切都得从头来过。
三七分账只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要是狮子大开口叫得高了,长房又怎会允许他们再带走更多人手。
“不行。”谁知道仇彦青回绝得十分果断,他替二人斟酒,“二叔三叔,三七分账可以,人你们不能带走任何一个,造船厂吃的是手艺,你们把人带走了,我要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呢?”
仇仕杰笑道:“话不是这样说的,造船厂的工人一多半都是二哥一手培养起来,如今他只想带走几个,长房没理由连这个都不答应。”
仇彦青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不能答应,按理说就是二叔都不能走的。”
仇仕昌道:“这就是谈不拢了?那你今日叫我们来做什么?”
“先别急,饭总是要吃好的,别为了这些事影响了我们叔侄情谊。”
“彦青,你我叔侄拢共相识这一年不到,哪来情谊?还是早些将造船厂分割好了,省得夜长梦多。”
仇彦青笑起来,抿一口酒,“还是头一回从两位叔叔嘴里听到我的这个名字。”
仇仕杰以为自己戳中他软肋,说道:“这个秘密我和你二叔可以保守,但你总要给我们看到诚意。”
谁知仇彦青却道:“这个秘密,两位叔叔保守与否,我都还是长房长子,造船厂也都后继有人,叔叔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与我在今日会面,否则早就将这秘密公之于众了。看来我们谁都不想闹得两败俱伤,到底是一家人,我才回来一年,还是想留住二位叔叔,过上几天阖家欢乐的日子。”
仇仕昌蹙眉问:“你这是何意?”
仇彦青轻笑,婉言道:“二位叔叔不妨留下,钱和人一样派给你们,不过是以合资联营的方式。往后造船厂不再是长房的一言堂,重大决策都要有二位叔叔的点头。只是切记,联营荣辱与共,多少投入就有多少回报,从中作梗者也只是自作自受。”
仇仕昌仇仕杰相视不语,一方面没有料到事情会有如此走向,另一方面都有些被这突如其来的馅饼砸中了心窝。
听他这意思,是要将造船厂拿出来和二房三房共同经营?
如果说分家是分崩离析各自从头开始,那共同经营则是在现有基础给他们分一杯羹,实际上仇仕昌仇仕杰什么都没有失去,反而多了左右造船厂的决策权。
长房的人疯了?恐怕有诈……
再看仇彦青,他面上始终带笑,转了转手上扳指,眼梢瞧见门外偷听的人影跑走,心说陆蓝茵真是一点沉不住气,嘴上说交由他全权处理,背地里却安排人手到门外偷听。
陆蓝茵如何沉得住气?自己一个嫁进仇家的女人,早早死了丈夫,为着造船厂操劳一生,忙忙碌碌大半辈子,结果却要眼睁睁看着造船厂和仇家四分五裂,百年后这叫她如何有脸面对仇家列祖列宗?
那厢苏嬷嬷将偷听到的话仔细回忆,“太太,少爷和两位老爷说,他不想两败俱伤,都是一家人,要将他们留下,还要…还要分出造船厂的权力给二房三房。”
“什么?”陆蓝茵脸色大变,险些坐在凳上摔跤,这和自己与他说好的对策全然相反!“他疯了!他疯了……他就是来讨债的……就是来报复我当年没能护住他在身边…造孽,造孽啊…不行,我不能由着他毁了这个家!”
见陆蓝茵站起身几步趔趄,苏嬷嬷连忙上前搀扶,“太太!”
“无碍,别管我!快!去请大少奶奶!”陆蓝茵老泪纵横,咬牙说道:“他而今只听她的,去请大少奶奶回来!”
苏嬷嬷知道梁韫不肯回府,旋即问:“大少奶奶要是不肯呢?”
陆蓝茵泪眼婆娑,却是目光如炬,“那就告诉她,我会给她想要的,不就是远走高飞?只要她拦住彦青,我就带她去见怀溪,叫他亲笔写下休书!”
第55章 第55章我告诉她,怀溪还活着……
十万火急,苏嬷嬷到门房叫了车就往外赶,生怕自己慢了一点,就会害太太被彦青少爷给气死。
苏嬷嬷是正儿八经的仇家老人,从这对孪生子出世就待在仇家,最清楚陆夫人对这对兄弟的感情,虽说她的确更珍爱怀溪少爷,可那也是因为彦青少爷被早早送出了仇家,都说生恩不如养恩,这对亲生母子来说也能适用。
都是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要是能各退一步多好,偏偏彦青少爷半点不饶人,这是要将造船厂彻底毁在这一代的手上。
赶到客舍,还好梁韫今日没有出门,正打算到匡府去见见仇姝,因此衣裳都换好了,叫了马车在外头候着,人刚一下楼,就见苏嬷嬷几乎从客舍外头摔了进来,一把老骨头还跑得这么急,怎不叫人唏嘘。
梁韫两步上前扶她,荷珠连忙替梁韫将人扶着,想着过往她对自己那些为难和苛责。很是不服气地说:“苏嬷嬷这是怎么了?您是稀客呀,赶得这么急,难不成是有什么急事?”
苏嬷嬷却满眼只有梁韫,拉着她,“大少奶奶,家里变天了,太太叫我来请你,求你回去帮帮她。”
梁韫微微蹙眉,“怎么了?要是为了造船厂的事,我说过,我不会插手。”
“太太说了,只要您肯回去,她就请大少爷亲笔为你写下休书!”
这句话乍听没有条理,可却是再明白不过的,仇家大少爷眼下是仇彦青,可于她们这些知情人来说,大少爷只有一个,苏嬷嬷在这节骨眼也不会无端这么说。
见梁韫目露疑虑,苏嬷嬷忙说道:“请您跟我走一趟吧,太太是不会言而无信的!”
言外之意越发引人猜疑,梁韫心中升起一团疑云,若说她对仇怀溪之死从未有过怀疑,此刻大抵还联想不到其他,可她在杭州时就曾听荷珠说她亲眼见到曲嬷嬷与窈蜓,这无疑非同寻常。
她们两人虽然都曾是仇怀溪身边亲近之人,可相互从未听说有多亲昵,甚至因为窈蜓恃宠而骄,偶有口角,这二人绝无可能在离开仇府后相依为命。
除非她们不是自愿,而是为了照料大少爷不得不互为左右手,将人好生看顾。
抱着心中疑虑,梁韫随苏嬷嬷前往望园,陆蓝茵早就在前厅静候,见梁韫到了,立即站起身,上前来求她帮帮自己。
“韫儿,彦青疯了,他这是要将造船厂拱手让人!”陆蓝茵情绪激动,语不成调。
对于造船厂的将来,梁韫和仇彦青是想到一处去的,因此她只是道:“太太别急,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苏嬷嬷说清了来龙去脉,其实彦青有他的考量,未必就是要与您作对,不妨先等他和您详细说说今后规划。”
谁知陆蓝茵以为她这是眸光一沉,“韫儿,我知道他和你近,他定然早就将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和我说,他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为了报复我才要将造船厂四分五裂?”
这句“他和你近”,不知隐含陆夫人多少酸楚,梁韫微微蹙眉,装听不懂,“我听他说,太太您是不反对分家的。”
“那也是将造船厂就此分割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往后仇家造船厂也只有一个,他却是要让两个叔叔一同执掌,那这造船厂还是长房的造船厂吗?”
说完,陆蓝茵总算觉察出一些不对,“韫儿,你是
来帮我的对吗?”
“我…”梁韫之所以会来,首要还是为了弄清仇怀溪身上谜团,“太太,要说忙我帮不上什么,我置身事外,早已将造船厂事务全权交给彦青,如今他总算正视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我又怎能随意撼动他的权力。”
陆蓝茵大失所望,发觉他二人或许早已暗通款曲,没准今日之事便是二人一同谋划,但想到自己还有最后的筹码,便想放手一搏,“先不说那些,韫儿,苏嬷嬷可把我的话都转告给你了?”
“实不相瞒,我答应彦青留下相帮,就是因为他也曾向我许诺,会在事成之后予我一纸休书。”梁韫顿了顿,“我猜想,他所说休书,也是大少爷亲笔。”
她这话说得暗藏玄机,目的就是要弄清仇怀溪如今还在不在世,陆蓝茵要想让她听从自己,总该将谜语说透,给她一个准话。
此话一出陆蓝茵神情巨变,果真乱了阵脚,“他大哥怎会听他的?怀溪对你感情深厚,岂会轻易答应与你连理分枝?”
梁韫蹙眉嗫嚅,“怀溪果真还在…仇彦青他,也始终知情?”即便有所准备,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原以为自己是个丧夫的寡妇,谁承想丈夫根本没死,那她掉的眼泪,做的决心,还有这一年多的所作所为都算什么?
陆蓝茵见她变了脸,知道自己不占理,忙认错说这是她的主意,“韫儿,都是我不好,我也是担心你知道怀溪还活着,就一定要亲眼见他,因此从清河回来路上,打定主意撒这个谎。你不知道,怀溪状况不好,我当时想着他撑不住的,谁知他就是吊着一口气,像是在等着彦青执掌仇家,好与你夫妻相见。”
“…与我夫妻相见?”梁韫念着这句话,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夫妻,她和谁是夫妻?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
陆蓝茵趁此机会和盘托出,说去年仇怀溪为掩人耳目服过猛药,原本孱弱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到清河时已不好了,如今也是整日昏沉,保不齐哪一日便撒手人寰,梁韫知情与否都不能扭转乾坤。
“韫儿,我这也是为了大局考虑,其实我本打算在送你出府后就让你们夫妻团聚,可你一心想走,之后还要休书和离,我后来甚至寻不到你,还是彦青出面才将你请回来。”
不提仇彦青还好,一提他,梁韫霎时拧起眉头,几欲落泪。
偏凑巧此时仇彦青与两位叔叔商讨完毕,三人出述香居,沿游廊向前厅走来。
仇彦青见梁韫来此,微微一愣,笑着朝她走过去,想要和她邀功,然后到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亲口告诉她自己这就迈出了凝聚仇家人心的第一步。
谁知刚走近她,便被她扬手扇了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当着陆蓝茵和仇仕昌仇仕杰二位叔叔的面,仇彦青被打得偏过脸去。
仇彦青缓缓抬手,抚了抚几乎立即红肿的面容,随即握住她的手,看向怒火中烧的嫂嫂,“怎么了?为何见面就对我大动肝火?”
这一举动惊掉几人眼球,梁韫将手抽出来,保有最后的理智,将话撂下,“我看你事情已经办好了,恭喜,既报了仇,又得了实权。先前许过我什么你清楚,明日将东西送到客舍,你我就再无瓜葛。”
梁韫说罢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徒留仇彦青面对三双各有意味的眼睛。
他想追上去,却被那三双眼睛困住。
陆蓝茵一早知道二人暗通款曲,此时见事情捅到了二位叔叔面前,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呼吸已不大顺畅,全靠苏嬷嬷搀扶才维持些许体面。
仇仕昌不如仇仕杰敏锐,但也看出这对叔嫂有异。兄弟两个交换眼色,只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因为这不是他们该当面关心的。
毕竟要是仇彦青所言不虚,将来仇家叔侄就是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叔嫂通奸?仇家再经不起更多丑闻了。
因此仇仕杰也只是笑着上前,朝仇彦青拱拱手,十分老道地说:“大少爷,今日你所说的我和你二叔定会好好考虑,那我们就先走了。”
大少爷?既真相大白,他又怎会称呼仇彦青为大少爷?
这下又轮到陆蓝茵不明所以,她以为今日便是仇家分崩离析的日子,却不想两个叔叔在见过他后,恭恭敬敬不说,还陪着他们演起了戏。
“二位叔叔慢走,东霖,送客。”
那厢仇彦青面颊滚烫,目送二人离开后,用舌尖抵了抵脸肉,神情也阴沉下来。这一巴掌叫他大致明白梁韫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被陆蓝茵叫来的,因此矛头该对准陆蓝茵。
“我说过别去打搅她,我知道,你今日让她来是想搅合我和仇仕昌的见面,但你凭什么觉得她就会帮你和我作对?还有,我是为了仇家将来才做今日打算,我不是你们,眼里只有利益。”
陆蓝茵红着眼道:“生意人不为利益为什么?我知道你恨我,你大可以报复我,都冲着我来,但这是你祖宗基业,你姓仇!将来见了列祖列宗,他们会怪罪你的。”
他却道:“造船厂只是一门营生,何必看得那么重?”
陆蓝茵气急,将话说得伤人,“那你看中什么?你的嫂嫂?”
“是,我看中她。”
仇彦青毫不避讳,肿着被嫂嫂打肿的半张脸,注视陆蓝茵道:“我还看中姝姐儿,看中放哥儿兄弟两个,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的血亲。”他笑了,“你不懂吧,我也不懂,许是从未拥有过,所以我格外看中他们。”
见陆蓝茵捂住脸热泪盈眶,他笑容更大,总算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我不想他们将来成为第二第三个仇仕昌,不想仇家家业成为害仇家人四分五裂的元凶。太太,我会是仇家最后一个被送走的孪生子,在我之后,我的孩子不会再因这荒唐的规矩,被迫与我分离。”
他将这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鼻音。
“彦青…”陆蓝茵似乎有所触动,可是太迟了,当她想要说些什么,仇彦青已不再想听。
他深吸气,收回眼中湿意,“够了,我对你的报复到此为止,实在是没必要消磨下去,往后我会用我的办法好好经营造船厂,你要是不喜欢,我会为你找一处僻静宅邸搬出去住,眼不见为净。”
“我?你要让我搬出去?”陆蓝茵的心彻底死了,她不是个好媳妇,更不是个好母亲,她在仇家这一生,践律蹈礼顾全大局,想不到,最后要搬出去的人…是她……
仇彦青不想再说,于他而言过去的二十多年该早早挥别,往后他有兄弟姐妹,有心爱的女人,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他转而问陆蓝茵:“你叫她来到底对她说了什么?竟将我打的这样狠。”
陆蓝茵深深吸气,想到了什么似的忽而轻笑,抽出前襟丝帕擦干泪水,面色沉静,“我告诉她,怀溪还活着。”
话音刚落,仇彦青神情大变,几近暴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