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道:“你很了解他。”
梁韫搓搓臂膀,笑了声,话音淡淡的,“同个屋檐这么久,想不了解也难。他这个人,就是不了解觉得可怜,了解了可怜又可气。”
许长安留意她说起仇彦青时的神情变化,虽不知她该是个什么神情,但此时眼中的惝恍骗不了人,她或许有些讨厌他的阴晴不定和心口不一,但也从未因此记恨过他。
于她而言,和仇彦青的关系究竟是段什么样的感情?
那样性格迥异的一对兄弟,或许从很早以前,她就不再将他当成是谁的替身了吧。
*
陆蓝茵眼下百结愁肠,造船厂陷入了实打实的危机,偏梁韫此时回来管她要休书,陆蓝茵心烦意乱想的却是不妨就这么答应了她,麻烦事都堆在一起,总要先解决了手边能解决的。
于是去往述香居,与仇彦青将事情商议。
“你嫂嫂回来了,我见了见她。”说到这,陆蓝茵叹口气,“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哪个年轻媳妇会真将自己给了婆家,饶是你嫂嫂看上去那么温婉柔顺的人也一样。”
仇彦青面无表情倚靠软塌,将指节上的碧玉扳指转得叫陆蓝茵心烦。
“彦青,你学着怀溪的字迹,就给她把休书写了吧,否则她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日后真因为此事受了委屈,怕是要和我上真家伙。”
仇彦青无甚变化地倚着软枕,笑了笑,“我以为您可要消沉一阵,怎么这就能做得像是无事发生,还来找我写这休书。”
陆蓝茵听他开口便是夹枪带棒,也预料到了,但那能怎么办?都是自己做下的孽债,今后还要慢慢还,“我就你这一个儿子,就是吵得脸红脖子粗,也没有隔夜仇。”
“太太说得轻巧。”
“于我而言做起来也不难。”
仇彦青眉头微蹙,坐起身来,颇有逐客的意思,“休书我写不了。”
“怎么写不了?”
没有理由,只是一想到河边那只为她簪花的手,就牙根痒痒,“她急着要休书做什么?等不急要改嫁许长安,仇家的面子还往哪搁?”
这话一记闷雷似的砸在陆蓝茵脑门上,“你上哪听来的?她要改嫁许长安?”
仇彦青哪里说得出所以然,做得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就好像在她身边安插了百八十个眼线,“我还知道你今日见她,姓许的就在她身边陪着,枉你算计了这么多年,还看不穿他二人关系匪浅。”
昨日许长安登门她还没有往深处想,这会儿陆蓝茵总算反应过来,许长安几时与梁韫走得那么近了?
先前他时常登门,是因为“怀溪”身体刚刚恢复,她担心仇彦青被识破伪装,便时常叫梁韫代为出面,这么说来,因果怕是从那时起便种下了。
陆蓝茵一看问题恐怕出在自己身上,忙试探道:“没凭据的话不要乱说,这究竟听谁说的,要是有真凭实据,我也好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她问清楚。”
“没谁说,我看出来的。”
一听也不过是他的猜测而已,可陆蓝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皱眉道:“几时看出来的?还在望园时就有苗头了?难道他们私下里早有往来?在你大哥还在世时便有了勾连?”
一连几个问题,听得仇彦青心烦。
虽然自己本意是想叫陆蓝茵听信自己,可她这样误会梁韫,还是令人感到不虞,说道:“也未必就是那样,退一万步说,你不逼她在先,她又为何要寄希望于他人?”
这个他人,自然指的不是许长安,而是他自己。
许长安算她什么人?自己才是她正经的姘头。
“我逼她?”陆蓝茵不爱听,“她嫁进了仇家就是仇家人,享了仇家的福总该为仇家多少牺牲一些。你大哥处处为了造船厂着想,她既然嫁进来,就要有辅佐丈夫的决心。”
仇彦青不由辩上一辩,冷冷道:“她几时享过福?华茂年华送走一个短命的,又来一个假冒的,几年间尽心竭力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长房长媳,日子越过越没盼头。我要是她,夜半起来想不通,寻死也先拉几个垫背的。”
“你!”陆蓝茵哪里听得这话,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还要按下不发,“彦青啊…你就是想气死我!”
“我就是替她不值。这家里,没我一席之地,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说到最后,竟成了为她说话。
仇彦青垂眼瞧着掌心,拿指腹搓一搓,笑了声。
陆蓝茵不许她离开,自己又好到哪去,不过是另一个帮凶罢了。
她要走也有自己一份过错,自己明明才该是这偌大望园里最懂她的人,别人可以不理解她,他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竟也做不到相互体谅。
枉他入夜与她相拥,也不过是在寂寞寒冷时向她索取温暖罢了。
难怪她就这样一走了之……
也难怪她选了许长安。这样一想,许长安与仇怀溪毕竟是关系要好的一对挚友,纵然外貌没有半点相似,脾气性格却是十分雷同,不怪梁韫愿意接近他,找他寻求帮助。
*
昨夜一场雨,淅淅沥沥扰人清梦,梁韫睡得不好,总觉得不是好兆头。隔日清早也不知陆蓝茵如何说服的仇彦青,仇府来人送信,请她到望园见面详谈。
她思忖片刻没有答应,就当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好不容易从那扇黑油门里跑出来,怎可能再自己送上门去,于是只叫送信的人回去传达,说自己就候在客舍,随时恭候陆夫人。
结果没等来陆蓝茵,只等来了仇彦青。
他来时梁韫不在客舍,雨停和柏姑姑到外头散心去了,只有荷珠在屋里休息,小丫头睡得正酣,听店里伙计在外头和人说话,忙爬起来擦擦嘴角,“谁在外头?”
伙计敲敲门,“姑娘,有位姓仇的公子来了,说与你家奶奶相识。”
话音刚落,门兀的拉开,荷珠泪汪汪在门里将仇彦青望着,“大少爷!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仇彦青扬眉,“哭什么?”
东霖从后头探出头来,朝里望望,“少奶奶呢?”
荷珠嘴一咧,说少奶奶多半是与许家公子见面去了,她不想背后说主子不好,可是事态紧急,抹抹泪,恨不能求着大少爷将少奶奶哄回去。
“大少爷,恕我说句不好听的,你不哄,少奶奶可就被别人哄跑了呀!”
梁韫因为睡不踏实,出门买了些安神的香料回来,另扯一块白银的暗纹缎子,做几只塞在枕边的香包,柏姑姑近日也睡不好,这就要做两个,多扯了些布子,不妨多做一只送给许长安做谢礼。
采买回来,正和柏姑姑商量着香囊要怎么做,推开门就见屋内坐着好大一尊不速之客。
那日河边不欢而散,梁韫只觉他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原本还笑着,一下就沉了嘴角。这一沉,将仇彦青的心也给沉进水底。
梁韫偏首对柏姑姑道:“姑
姑,你先带荷珠出去。”
柏姑姑有些担心,“那我就在门口。”
荷珠比柏姑姑还心急呢,拽着东霖就想往外走,好腾出个足够大的地方让大少爷放下面子和身段。
门一关,梁韫先将丑话说在前边,“你要不是来休我的,就请走吧,我没什么话想和你说,也不想听你说,实在是嫌你说话难听。”
仇彦青还没说上一句,先被梁韫为着上次河边的事狠狠奉还了回来。他扯扯嘴角,笑得梁韫胸口堵气,将新扯的布子折一折放到膝头,与他面面相觑地坐着,等他张口。
“你买的什么香?”他忽地看向桌上的纸包,套近乎一般,“你进门我就闻见了,好像有檀香的味道。”
梁韫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答:“睡得不踏实,买了几味安神香来调配。”
他就跟听不懂好赖话似的,“你走后我也睡得不好,扯这么大块布,也给我做个香囊吧。”
梁韫不惯着他,“买的时候裁好了尺寸,没有富余了。”
他又说:“这都够做三个了。”
梁韫瞧他,“就是做三个,一个是我的,另两个做给柏姑姑和许大哥。”
许大哥,明明还是同个称谓,听上去却变了味。这时候真希望自己就是仇怀溪,诈尸起来也要摸着她的良心,问问她究竟拿许长安当哪门子好大哥。
仇彦青还记着今天来的目的,抿了下唇,拿壶给自己斟水。但凡她适才那句话里没有柏姑姑,那他从进门起刻意维持的“大度”就都要前功尽弃。
梁韫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十分莫名其妙,警惕问:“你究竟为着什么事来?太太知道吗?”
仇彦青仍是不语,梁韫瞧着他故弄玄虚的模样只感到费解,她以为按陆蓝茵的处事,是不会再允许仇彦青单独来见自己的。
仇彦青举目望向她,“我和太太说,我有法子接你回去。”
按理说他这样讲梁韫下一刻就该横眉冷对,可他的语调却是陌生的,没有志在必得的笃信,反而异常柔软,是以当她反驳时,口吻也变得狐疑。
“…你妄想。”她道。
仇彦青总是轻易可以洞察她的心软,笑了笑,望她双眼继续说道:“我不是妄想,是来与你商量,你也看到造船厂眼下遇到麻烦,我需要你回来帮我,等工人们如期开工,摆平了仇仕昌,随你向我提一个要求,我一定做到。”
梁韫却拧眉,“难道眼下造船厂的麻烦不是你自找的吗?”
“那又如何?”他挑挑眉,总算让梁韫看到了那条熟悉的狐狸尾巴,“且不说我折腾造船厂是为了让你回来,现在谈条件也是为了让你留下,目的不是一直很明确吗?”
“你…”真是病得不轻!梁韫摇头,“你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屋里没别人,仇彦青熟稔地起身行至她身前,梁韫警惕,不得不偏首躲开他视线,他俯下身,将要离开的女人又按回圆凳上,手掌热力惊人。
“我就是见不得许长安和你走得近,你觉得他比我好,我就要证明你是错的。”
“…什么?”梁韫眉头一皱,她几时比较过他和许长安了?
仇彦青拧眉望着她,“就当再给我一次机会,许长安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他顿了顿,声量稍轻下来,“我会比他更像大哥。”
第47章 第47章做什么都不及姓许的得你……
他好像着魔了,梁韫瞧着他的眼睛,透过男人疲倦湿润的眼眸看到了同样迷惘的自己。
他好像一面镜子,让梁韫看清动摇的内心,“仇彦青,你别这样。”
仇彦青穷追不舍,“我怎么了?”
梁韫情急问:“你为何要将自己做得像个受伤害的人。你是真的因我不告而别受了伤害,还是只是在博取我的同情?”
仇彦青惊愕看向她,不敢置信她说了什么,“博取同情?如今我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不及姓许的得你心意!”
梁韫也觉得自己似乎把话说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再受你欺骗。”
“我只骗过你一次,也并非只骗你一个。”
“倒还是你手下留情了。”
“韫儿…”
“别这样叫我。”梁韫皱眉躲闪,发觉他靠得有些近了,“走开!我要喊人进来了。”
仇彦青飞快在梁韫唇上啄吻,“你喊吧。”他双手支撑在椅子扶手,看架势无赖极了,“喊人进来正好收拾东西,随我回家去。”
梁韫瞪他,“你这会儿将望园当成家了?”
他塌下一侧肩膀,挨近了些,笑说:“你跟我回去就是家。”
“无赖,你以为我吃你这一套?”
“你不回去,我继续闹,闹得陆蓝茵都要来请你。
“仇彦青!”
不等她将骂他的话说完,先被以吻封缄,她不愿意,挣着要推开,可身体间的推搡只会唤醒两人对彼此身体的默契,一吻渐深,有来有回越加顺畅。
梁韫头颈被托着,全身几乎没几处在使劲,分开后根本无法直视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他只一味抵着她的额头喘息着笑。
笑得梁韫来气,用力推他,他才道:“怎么办?我大抵是没法做到与他全然相似的。我好想你,韫儿…”
梁韫听出来了,这是在说他大哥内敛,不如他直接,更不如他在这方面得她欢心。她狠狠白他一眼,起身走得远些,用帕子将嘴唇擦了好几遍。
“我不跟你回去,我只要休书,不会陪你做那些拖泥带水的游戏。”她转向他道:“我更不要你像你大哥,仇彦青,你怎么会不明白?我要走不是因为你不够像,而是我们两个就是不可能的。”
他心知答案,仍倔强地问:“怎么不可能?”
“我是你大嫂。”
“现在除了陆蓝茵和许长安,还有谁知道我不是仇怀溪?”
梁韫惊讶,不敢去想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你住口…”
“我也不想一辈子顶替他活着,可是你教教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他瞧着她,掌心的温度几乎融进她骨血,“韫儿,你教教我,我从来没有留住过任何人,我想留住你。”
需得承认,仇彦青用了些蛊惑人心的话术,但人聪明不是种错,他坦诚了自己的目的,这就足够了。既然他不愿意失去梁韫,不愿意眼睁睁看许长安趁人之危接近她,那他当然要付诸实际行动,令她回心转意。
得到她的同情,是他仅有的优势。
梁韫长吁气,整理思绪说道:“仇彦青…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他打断她,摇摇头,“你也不知道。不试一试哪里来的答案?给我一次机会…就当是为了让我死心。”
“够了,你别再说了。”梁韫受不了他这样,需得承认她爱的从来不是这张脸,也不是丈夫温文的个性,从始至终,只有仇彦青是她在制度婚姻外的悸动。
她沉思许久,拧眉道:“我答应你,最多一月,你不要出尔反尔,也别再折腾造船厂和仇家了,你要真不稀罕,索性拱手让给二叔。”
梁韫答应了仇彦青留在吴县帮他,一来她要他实践那个条件,二来则是因为他的那番话。
他说他这辈子从没留住任何人,他想留住她……
梁韫从未听过一个男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即便仇怀溪也是没有的,她似乎从未被人坚定选择过。
这是出乎她意料的,她不敢想仇彦青对自己动了真感情,乃至她离开以前,她都以为自己只是他复仇计划的一部分。
事已至此,自己的不告而别的确伤到了他,她也想看看仇彦青的所谓“答案”,哪怕尝试无果,也只期望他的心境会因此有所变化,好让他就此应允自己的条件,好聚好散了罢。
梁韫虽说答应助他解决造船厂的棘手问题,但也没有就此随他回望园,而是执意留在客舍。
陆蓝茵得知梁韫重新接手造船厂事务,问仇彦青是如何说服她的,仇彦青没有解答的心情,只是叫她别去找梁韫说那些叫人倍感压力的话。
“她现在是叫我给稳住了,保不齐太太你几句
话就叫她连夜遁走。”
陆蓝茵到此时隐有觉察,噤声将仇彦青凝望,仇彦青正张开双臂等兰鸢伺候着更衣,扬眉看向陆蓝茵,也是但笑不语,丝毫不怕她揣测。
“彦青…”陆蓝茵迟疑发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帮我游说你嫂嫂?”
仇彦青自行披上外袍,“因为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
许长安这阵子回了长洲,他听闻梁韫要帮仇彦青这最后一次,想阻止却没有立场劝她不这样做,自己终究是外人和旁观者,何况也只是对她隐有好感,帮过她几次罢了,做不到信誓旦旦干预她的决定。
梁韫送别他时,同样欲言又止,仇彦青听说梁韫要送许长安出城,在二人身后不远处垂手而立,不靠近,但就是叫人难以忽视。
许长安苦笑了笑,对她道:“我过几日回来瞧瞧,要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定然义不容辞。”
梁韫道谢,叫他宽心,“等工人复工,生意上就没什么大事了,难的是如何与他两个叔叔周旋,不是仇家人也帮不上什么。”
许长安朝仇彦青的方向看过去,意有所指道:“是仇家人,不给你添乱也是帮大忙了。”
只听仇彦青咳嗽两声,提高声调走上来,“还没说完?仇家的事也不必与许公子解释太多,他未必听得明白。”
许长安道:“我的确不明白,我只知道你答应了你嫂嫂事成之后再不纠缠。仇彦青,你行事不顾后果可以,别将无辜的人拉下水。我不知你究竟说了什么,但你若真心为她好,就该放手。”
仇彦青问:“放手好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许长安一愣。
“别说了。”梁韫打断二人对话,“这没什么好说的…许大哥,路上小心。”
车架驶远,扬起隆隆烟尘,仇彦青见她往那方向瞧着,心里酸涩,嘴硬说道:“别看了,他就那么好?好在哪?”
梁韫瞥他,“我留下来是为了造船厂,你那些问题,除了造船厂的公事,别的我都不答。”
*
罢工的工人已有大半返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自家生计陪少爷老爷们争权夺利。
一部分仍不愿开工的均是仇仕昌手下得力干将,说如今大少爷被官府抓去不说,还气走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是多贤良的女子,能将她给气走,可见事态严重,大少爷定然是驴粪蛋子表面光,虚有其表罢了。
“我回娘家分明是得了太太准许,回家省亲去了。”梁韫到造船厂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严先生,她与严先生说着,叹口气,“他要是不被通判府抓去,我也不至于回来得这么早。这是董家寻的私仇,眼下事情解决了就好,就当花钱消灾了。”
省亲?虽说和传闻不符,可当事人都亲口这么说了,他一个外男,总不好细问人家夫妻俩的私事,只好道:“可我听说大少爷在外头与人合伙,盗运私盐。”
他越说越轻,最后那四个字只有个口型。
梁韫做得不放在心上,“这我也听说了,空穴来风,要真让董家查到这个,还不扒下他一层皮来?”
严先生正要再说,就被梁韫沉下脸打断,“即便是真的,你我也要说是假的,严先生,造船厂是大少爷的造船厂,说不好听了,厂子的生杀大权只在他手上。做错了,我们在旁辅佐的提点几句就是,像二叔这样纵容底下人造次,不知道的还以为长房不管事了。”
这话说得够无情,也点醒了严先生,自己这阵子被厂子里其他人煽动,差点犯了忌讳,竟也倚老卖老起来。
“是,我明白了。”
梁韫适时道:“这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大少爷有我帮衬,工人们还请严先生多多上心。大少爷说了,能开工的尽快开工,不能开工,咱们也不养闲人。”
其实她回到造船厂便足以使谣言不攻自破,愿意借坡下驴的就都返工了,不愿意的几个硬骨头,严先生挨个找着结了钱,全都卷铺盖走人。
到这一步,也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今后造船厂只剩下两条道,一条道跟着仇彦青,另一条跟着他二叔。
梁韫没有问仇彦青到底作何打算,她知道他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如今仇仕昌不会坐以待毙,有仇仕杰提醒,查出孪生子的秘密不过时间问题。
第48章 第48章仇彦青!你几时才能收敛……
没过几日,仇仕昌果真与仇彦青翻脸。那日梁韫和仇彦青在造船厂一言不合又要争辩,仇仕昌猛然推门而入,将梁韫吓了一跳。
她虽然习惯了仇仕昌油盐不进的脾气,但也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二叔。”
对仇彦青来说,打是亲骂是爱,争执也是不愿被打搅的,见仇仕昌来,显见不大愉快,“二叔找我何事?”
仇仕昌进门见梁韫也在,先将二人无声打量,随后对梁韫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问他。”
梁韫正要走,却听仇彦青问:“有什么话是韫儿听不得的?”
仇仕昌道:“坊间有些对你不利的传闻,我想当面问问你,求证求证。”
这一听便是说的那孪生子的传闻。
“是坊间有些对我不利的传闻,还是三叔有些对我不利的传闻?”仇彦青起身说道,“三叔也真是,在我这讨不着好处,就到二叔那儿去编排我,他这就是为了当初东霖撞破他与李红香奸情的事,故意与我为难,我念在他是我的长辈,始终没有和他撕破脸,怎么他就是不领情呢。”
说归说,仇彦青的态度却半点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语调口吻都轻蔑至极,莫说仇仕昌,就是梁韫听了都觉得他在挑衅。
仇仕昌今日就是奔着真相来的,“你要如何证明他说的是假的?”
仇彦青道:“疑罪从无,难道不该是三叔拿着证据来证明他说的是真话吗?何况证明了我不是我又能怎样?二叔若是在等一个契机叛出造船厂,大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谈,我总不会拦你。”
这话戳中了仇仕昌的肺管子,“传闻是真是假,等我派人到清河一查便知,造船厂也有我多年经营,就是有人要走,也不会是我!”
“听二叔的意思,就是要赶我走了?可我若是仇怀溪的孪生兄弟,难道就不是长房的人了吗?”仇彦青眼下闪过一丝玩味,“只要长房还有人,造船厂就不可能落到二房三房的手里,所以传闻是真又如何?你和三叔不过是多个侄子。”
到这里,仇彦青几乎将谜底揭晓,屋里静得针落可闻,梁韫偏首看向旁侧,不愿与仇仕昌在此时有任何眼神接触。
她不想知道仇仕昌如何看待自己。
等到仇仕昌走后,梁韫问仇彦青:“你刚才那些话,这不是太太的授意吧,她应当不希望你和二叔撕破脸。”
仇彦青笑,“我如今还会听她的吗?按她的意思,我眼下犯了众怒,就该私下里好好和仇仕昌商议,往后与他分家,将造船厂分他一半。”
“太太竟然做出如此让步。”梁韫转而一想,“你要是不闹出那些事来,用真本事服人,以二叔宁折不弯的性子,没准真能对你刮目相看,现在迟了,他打从心底觉得你不能胜任。”
仇彦青原本坐着,起身上前来,“你要是不走,不就没这些事了?”
梁韫懒得理睬,他就是欠骂,故意说那些招她烦的话,好让她骂他,“我先走了,有事叫东霖来请我。”
身后传来他说话声,“晚上一道去酒家吃饭,我叫东霖去请你,
你要来。”
梁韫回头看向他,瞪了一眼算是提前回应。她提膝就走,怎可能答应他这个要求。
他又道:“匡晟领着姝姐儿也去。”
“匡晟?”梁韫脚下顿住,“你要和他谈什么?”
仇彦青怎可能现在就告诉她,说了她可就不去了,“晚上再说,我都将妹妹许给他了,他总要给我些回报。”
和公事搭边,梁韫不得不去,而且听他口吻,真怕他又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当晚梁韫到的最迟,席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仇姝似乎又在为着什么事与匡晟怄气,见梁韫一来,非要与她挨着坐。
“大哥哥说你今日要来,我还以为是他框我呢。”仇姝总是有苦要诉,“嫂嫂几时搬回家去?这样我想见你就能随时见到了。”
梁韫落座笑问:“回望园也不和你住在一处,怎么就随时能见了?”
仇姝任务在身,就是为了劝她回去才那么说的,这下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往她碗里挟菜,“尝尝这个豆腐,是绿色的,我吃着有青草香。”
“这是艾草豆腐吧。”梁韫用汤勺舀起一点,送入口中,“我吃过。”
“嫂嫂几时吃的?这是新菜式呢。”
“就是前一阵。”
“大哥哥献宝似的非要点,原来嫂嫂早就吃过了,不觉得稀奇。”仇姝说完朝仇彦青看过去,也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她别扭得很,一方面希望哥嫂和睦,赶紧和好如初,一方面又想大哥哥得到教训。
仇彦青听到这,想的是前一阵是哪一阵?难道是在长洲和许长安同行的一阵?他们两个倒是好雅兴,定然是许长安相邀,而她也没有拒绝。
她和许长安究竟到了哪一步?
是毫无进展,有些眉目,还是约定好了等她将自己敷衍好了,就拿着休书去与他矜寡两个一起重新开始。
匡晟不知道仇彦青此时心中诸多复杂感受,想着来时仇彦青说有要事相商,便问他:“大少爷说的要事,是什么事?”
“二叔这阵子是不是找过你?”
匡晟一怔,将筷子搁下,“是找过。”
“他怎么说的?”仇彦青问得直接,也算是一种策略,将匡晟不由分说拉入了自己的阵营。
匡晟早前答应过他,不会因为自己是仇仕昌的徒弟就轻易站队,因而说道:“就是为了大少爷你最近的反常之举,问我对走私之事是否知情。”
“你说?”
“我说我不知道,事情也应当不是真的。”
“他只问了这些?”
匡晟想了想,碍着桌上还有其他人,有些顾虑,但还是道:“师父说,你不是大少爷,你是大少爷的孪生兄弟。”
才说完,就听仇姝大笑不止,“二叔魔怔了?这是要做什么?先是听信外头谗言,说大哥哥运私盐,见我们都不相信,又弄出这等新花样来,孪生子?我在这家里十几年就从未听说过大哥哥有个兄弟!匡晟你这没良心的,可别忘了大哥哥是因为我们才开罪了董家,这些事可不许乱听乱传。”
看来仇姝就是为了这事和丈夫不愉快,觉得匡晟夹在当间摇摆不定,不够坚定。
“好了,匡晟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跟连珠炮似的。”梁韫忍不住出言调和,往仇姝碗里挟菜,对匡晟道:“你不必在此时表态,你与二叔近十年的师徒,大少爷也并非想要为难你——”
梁韫正说着,仇彦青往椅背上一靠,“不,我要他现在表态。匡晟,将来若有一日我与二叔分家,或是他要带人另起炉灶,你会怎么做?”
仇姝愕然看过去,没料到事情已经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二叔要走?”
仇彦青却道:“是他想让我走,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匡晟,你是仇家的姑爷,你与姝姐儿成婚后,我便将你看做自己人,从不曾亏待过你。我记得你说过,造船厂是仇家长房的造船厂,我希望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但若真有一日面对抉择,你要是为着师徒情谊抹不开面子,我也不会强求你留下。”
匡晟不是个容易受人鼓动的性子,只是道:“多谢大少爷体谅…我现在的确给不了答复,或许真要到那时候才知道。”
毕竟在他看来,一切都太仓促,难道真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仇姝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怎么就到时候再说了?现在不能给大哥哥一句准话吗?大哥哥是长房长子,造船厂就该是他的。”
匡晟此刻也是天人交战,“这是自然,但倘若真要分家,事情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仇姝却说道:“你要是真向着二叔,我就跟你分家!”
“你又闹。”
“这时候又嫌我闹了!”仇姝不服气,但也不再游说,转向梁韫,“嫂嫂,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再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
梁韫此刻才明白仇彦青今日叫来仇姝的目的,只怕今日回去后,她就要跟个麻雀似的在匡晟面前反复劝他坚定决心,别因为拒绝不了自己的师父,就辜负了大少爷的良苦用心。
仇彦青最会攻心,这点梁韫比谁都清楚。
仇彦青多给匡晟倒了几杯酒,这餐饭吃罢二人都有些高了。匡晟由仇姝搀回去,仇彦青却说什么都不肯东霖近身,只要梁韫来扶。
一看就是装醉,梁韫上前将他拉起来,蛮横地用手拽着他胳膊,领他下楼,小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喝多。”
他闭着眼笑,“那你还扶我。”
梁韫没好气,“我肯扶你是因为我有话要对你说。”
仇彦青掀起一点眼皮,朝她看过去,“有何指教?”
她回头看看,身后没人,“教诲谈不上,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该这样利用他们夫妻,姝姐儿一心为你,等有一日她知道你不是她真正的大哥哥,定会倍感伤心。”
“我如何不是她真正的大哥哥?”仇彦青皱了皱眉,笑看向她,“这话偏颇,也叫我倍感伤心。”
“明知故问。”梁韫将人送出酒家,目送他上了车架,“话只说到这,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仇彦青在轿厢里一个不稳当要倒,梁韫忙欠身去搀,谁知被他回身揽住,轻而易举抱上了车架。
“混蛋!”梁韫半个身子被他搂在身前,小袄都从腰间堆上去,她从未这么狼狈过,好在轿帘几乎同时落下,才没有被人看了笑话。
“驾车,先送大少奶奶回客舍。”
正要破口大骂,就听他叫东霖赶车,见不是要将她掳回望园去,她也就没真骂出口,从他身前挣出来,在摇晃的马车里将将坐稳。
“仇彦青!你几时才能收敛?”
“又生气。”他懒洋洋靠坐,眼下带着醺红的醉意,“总要给我些时候与你独处。”
梁韫别开脸,强行说回正事,“姝姐儿现如今多信任你,等她知道真相时便会多讨厌你,我看出你在乎几个弟弟妹妹,只希望你别作茧自缚!”
仇彦青扬眉思忖,想了想却道:“可是这个家里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与仇怀溪朝夕相对,姝姐儿只怕一年见不上他几面,见面不过打声招呼。宠她疼她的从来是我这个哥哥,难道你没听家里弟弟妹妹说过?大哥哥病好后像是变了个人,比从前更好了。”
这最后几个字,被咬得极重,可见他有多想强调。
仇彦青说的也的确不假,家里的哥儿姐儿是说过这样的话,梁韫沉默下来,意识到或许他早就取代了仇怀溪,在仇家人心目中,只有仇彦青才是那个他们熟悉喜爱的兄长。
明明才只过去了一年不到。
她不由有感而发,“衡量人与人的关系,果真不能只靠时间长短。”
仇彦青陡然蹙眉,不高兴了,展露出孩子气的醉态来,“你说谁?许长安?”
第49章 第49章咱们这小侄儿的名字叫彦……
“对,我就是说他。”梁韫一点不惯着仇彦青,既然他喜欢提起许大哥以反复强调她变心,那她就顺他心意,“平日里总觉你看不懂气氛,这次倒是让你聪明了一回,看来你也只是装傻。”
仇彦青没想到她在这里等着,干笑一声,不允许自己下不来台,“许长安瞧着貌不惊人,想不到这
么会讨女人欢心。”
梁韫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觑他一眼,“你是觉得你相貌惊人了?也不过如此,一式两份,都不是独一无二,看了四五年早已不觉稀奇。”
一式两份?
没有什么比这话更伤仇彦青的了,他最得意最厌弃的,就是自己这张与兄长全然相似的面孔。是这张脸令他有家不能回,也是这张脸,让他有机会亲近梁韫,从此自食恶果,再也没看过她的好脸色。
更何况他一直以为梁韫最喜欢他的脸,听她这样讲,顿时信心丧失大半。
自信被打压,他却没那么容易忍气吞声,反而就要讨嫌地问:“不稀奇你总要摸着我的脸?”
梁韫愣了一下,她几时总要摸他的脸?
意识到他说的摸脸是在什么时候,脸霎时变了颜色,“…你真不知羞耻,将这些事挂在嘴上!”
看来这话奏效,起码让她回忆起了二人如胶似漆的时候,仇彦青挑眉,稍带醋意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总不是怕被许长安听去,不过他一个鳏夫,应当在这些事上看得很淡,你看他即便知道你与我有染,也一样上赶着排队与你相好。”
“仇彦青!”梁韫轻声咒骂,“你无赖…”
仇彦青总算重占上风,来不及得意,就见梁韫梗着脖子旋身而坐,以为她要生气骂他了,谁知她忽然抬手,用手绢沾沾眼下,默不作声背对向他。
大事不妙。
仇彦青当即方寸大乱,面上故作镇静,在窄小的马车里活动身体,坐到她身边去,“是你先拿他来刺我的,我才说了那些话。怎么只许你伤我,就不许我回嘴?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韫儿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
梁韫不想搭理他,他什么德行她最清楚不过,掀帘见马车就快到客舍楼前,叫马车夫停下,“不必上前,我这就下去。”
真是片刻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马车将将停稳,梁韫提裙不顾淑女之仪,跳车便走,仇彦青跟在身后锲而不舍,他酒劲终于上头,脚底拌蒜险些摔倒。
“韫儿!”他追着人进了客舍,客舍里伙计见过他,晓得他和那位娘子是一伙的,便只是托腮看戏,并未上前阻拦。
楼上柏姑姑和荷珠见梁韫回来,迎上来却见楼梯上还跟着一个,荷珠大喜!柏姑姑却只差找个大石头滚下去,就此将仇彦青这个死缠烂打的阴魂给撞得魂飞魄散!
真是没完了,世上怎会有如此恶劣的郎君,就是来祸害少奶奶的!
楼梯上东霖紧随其后,见大少爷追着少奶奶勇往直前,忙上去和荷珠一起阻拦柏姑姑,“姑姑您歇一歇,这儿就交给我和荷珠姐姐,大少爷和少奶奶在车上说了好一会儿话,这会儿还分不开呢,您瞧,两人这就又抱在一起了。”
往那瞧,仇彦青被楼梯绊了一下,梁韫怕他摔死,就用手扶了一把。
这在两个丫头小子的眼里就是破天荒的一抱了,今晚上谁都别想阻挠大少爷大少奶奶重归于好!
梁韫这一扶,就被仇彦青近了身,再也甩不开了,她急匆匆推门躲进屋内,想将他关在外边,却被他先伸进条腿,痛得皱着脸挤进来。
“韫儿…韫儿。”
“出去!你个强盗!”
“可没有我这么讲理的强盗,我是知错赔礼来了。”
梁韫将两扇门重重一碰,他正好偏身进来,险些被夹到,她眼圈又红起来,“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你就是这样的人,伤人伤己,什么叫与你有染,排着队和我相好?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女子。”
这叫梁韫如何不觉刺痛?自己的确犯过错,可是这些话不该由他来说,分明他们两个是共犯,凭什么她就做不到他的坦荡?
屋里沉寂下来,仇彦青得知她落泪的缘由,后悔不已,不该逞口舌之快,把话说过了。
“不是,我不是为了轻贱你才那么说。”
梁韫瞪他,“不是?你最初接近我,不就是想证明我是这样的女人,证明我让仇家蒙羞,证明仇怀溪娶我就是娶了个笑话。”
仇彦青无法辩驳,因为她说的没错,这就是他最初的目的,可这目的早就伴随与她关系深入,被抛诸脑后,“别这样说,我才是笑话,是我自作自受。”
梁韫横眉冷对,“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他死皮赖脸地认错不肯走,梁韫今夜也饮了酒,虽不及他喝得多,但也变得比往常冲动些,只泪眼朦胧狠狠瞪着他,用手推搡他离开。
外头柏姑姑见仇彦青被赶出来,气急了上前骂道:“你这鸠占鹊巢的恶人!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奶奶!”
说到这,几乎就要将他不是仇怀溪的真相揭发,荷珠与东霖听得一知半解,心道这“鸠占鹊巢”从何说起?恰此时梁韫在屋内叫住柏姑姑,请她进去铺床伺候,才算告一段落。
仇彦青站在门外,听里间柏姑姑还在忿忿不平地骂,梁韫也在说话,声音更轻,听不出在说什么,但不像在附和,倒像是在叫她别说了。
她一向如此,不必直面问题时便听都不想听旁人提起他,仿佛他的名字出现在她耳朵里都是一种惊扰。
但如果以为他会就此放弃,再不纠缠了,那就大错特错,他固然看出她想逃避,想要一纸休书,想要去到一个没有仇家人的地方从头开始。
可他相信梁韫要走,不是因为感情消磨殆尽,若他们不是叔嫂,便也不会生出这些繁琐。她走是因为她怕,怕东窗事发变成下一个李红香,怕陆蓝茵惩治她,怕仇家人和世人的眼光。
只要他能处理好这一桩桩一件件,便不再会有阻碍挡在二人面前,她也不用再怕。
所以即便她不管他要仇怀溪的休书,他也早晚会拿给她,只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个人若知情,只怕未必愿意去写。
*
约莫过去五六日,仇仕昌府上迎来远客,说是远客,其实是从清河县赶回来的仇仕杰。
仇仕昌自从心怀疑窦,便与仇仕杰一拍即合,商量过后仇仕杰亲自带人去了一趟清河,为的就是弄清去岁仇怀溪到那儿究竟做了什么,是否真的找到神医,治好了多年顽疾。
“那人当真是这么说的?”
“不假,那个所谓神医在清河当地不过是个寻常郎中,先头请他给大少爷治病,也不过是抓了几副他一直以来在吃的汤药。”
结果去了一查方知,神医是假的,清河县从未有过一个包治百病的老郎中,当初仇家人到清河看的不过是个寻常大夫,只抓过几副老方,这样一来,痊愈之说究竟该从何说起?
难不成是清河水土养人,到了那儿他二十年的顽疾就自愈了不成?
不可能,一个病入膏肓的药罐子,去了趟清河就能痊愈,也只能说明仇仕杰的猜测是对的,仇怀溪根本是有去无回!他在清河将自己掉了包,回来的是他的孪生兄弟!根本不是他本人!
他本人或是病死,或是在哪处猫着吊命等死,总之回到仇家的这个,必不可能是仇怀溪!
这猜想放别家听起来太离奇,可仇家祖上几乎隔三代就要出一对孪生子,族谱上孪生姊妹兄弟的数量更是叫人瞠目结舌,长房若是为了隐瞒孪生降世,将其中一个男婴早早送养也并非不可能。
如日中天的造船厂诞下一对嫡长,若是隐瞒不好,少说引起一场血雨腥风,因此秘而不宣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为何后来偷摸接回一个,自是因为没有料到兄长体弱,会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早亡,这无外乎是桩变天的大事,因为如此一来长房无人,下个仇家家主就会是二房三房的两个叔叔。
冲突就在这上头,两个叔叔都以为胜券在握,突然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怎可能服众?只有徐徐图之,将弟弟接回家中,先斩后奏。
前因后果已然明了,只差有人作证便可板上钉钉。
仇仕昌肃穆道:“一定就是这样,你可从清河带回了人证?”
仇仕杰咂舌,打包票,“那是自然,我将那郎中的徒弟带了回来,许给他不少好处,真是便宜他了。那郎中顽固得很,非说仇家只有一个大少爷,这徒弟找到我说自己见过那对孪生兄弟,可以出来作证。他说去岁见到他们时,哥哥重病在床,弟弟要好些,但也患有心疾。”
倒还真是兄弟两个,仇仕昌稍显惊讶,“他
可知道兄弟之中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仇仕杰微微一笑,这阵奔忙都变得值得,“知道,他说弟弟名叫仇彦青,二哥,咱们这小侄儿的名字叫彦青。”
仇仕昌定了定神,万事俱备,看来距离真相大白,只差一场对峙。
第50章 第50章关乎仇家长房存亡的事……
证据确凿,仇家两位叔父有备而来,定要闹个誓不罢休。
按仇仕昌的意思,就该将事情揭发,让全吴县都知道此事,叫陆蓝茵和仇彦青不得不开诚布公地做出解释。
这就是老实人的做法,仇仕杰却持相反意见,在他看来这消息该先当个把柄捏在手中。
“他们母子若是搬出仇彦青长房嫡子的身份与我们硬碰硬,倒是怕是要弄得乌烟瘴气,外头那些人又不是咱们仇家的,不涉利害,自然偏心长房,到时人人站队,咱们未必能讨到好。”
这说的是,外人得知此事对他们并无益处,那些人不知道他对造船厂投入多少心血,也不在乎这个从天而降的仇家嫡长是否能够胜任,只会听信陆蓝茵一面之词,将立嫡立长视为金科玉律。
“你的意思是?”
“先私下里找陆蓝茵谈判,她若忌惮,必定开出丰厚条件,说实在的,二哥,这家非分不可,不论是搬到台面上说还是仇家人私了,弄到最后咱们都没法彻底将仇彦青逐出造船厂,说到底他的确是长房嫡子,咱们不占好。”
也不是小年轻了,这些自损士气的话,还是要说在最前头。
仇仕昌本来不服,想了想,也是按捺下来,“我知道,他们娘俩是难缠的主,打的算盘一定是叫我净身出户,将我扫地出门。”
仇仕杰道:“二哥,其实造船厂你可以不要,因为你和匡家的手艺才是活字招牌,最后谈不拢,你大可以走,但那几艘你督建的船绝不可能留给他们,船没了,又没有手艺,你另起炉灶,到时吴县不还是只有一个仇家造船厂?”
这个念头仇仕昌是动过,可以他自己火爆的个性,是极难谈成的,因而只有寄希望于自己这三弟。
“他们能答应?”
“这就要看我怎么说了,二哥,你可信我?”
“你便放手去试,事成之后我不论离不离开造船厂,也必然被他们伤动筋骨,到时还要靠你在船厂帮衬。”
“二哥,这使不得,我哪懂造船。”
“不懂可以学,我们是兄弟,等拆了伙我也需要帮手。”
这便是明着许他好处了,得了仇仕昌授意,仇仕杰便有了底气,他一上来自然要先捡软柿子捏,陆蓝茵和仇彦青,这两个都是狠角色,一个策划了这么一出好戏,还一个演技卓绝,都不是好拿捏的主。
听说梁韫前一阵被哄了回来,不妨就由她在中间传话。
说起来,她恐怕早就对陆蓝茵母子颇有微词,被母子俩逼着和小叔子假扮夫妻,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她走之前自己就问过她,那时她的反应已能说明问题,从她身上入手定然不会出错。
梁韫今晨起来眼皮就跳,这兆头不好,她自己在心里暗暗提防,就怕仇彦青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结果下晌才用过午膳,正要躺下小憩,就听外头传来喧闹,仔细听是伙计正在盘问。
梁韫给柏姑姑使个眼色,柏姑姑正要出去探听,就听见门外传来仇仕杰高声说话,“我是楼上这位的叔叔,正经的婆家亲戚,你上去通传一声,就说是三叔来请。”
柏姑姑第一时间看向她,梁韫只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便披上外裳走出去。
她推开门,凭栏望向底层正堂,含笑道:“三叔,你找我。”
仇仕杰蓦地抬首,笑道:“嗳韫丫头!你快和这几个小兄弟说一声,我是你三叔,可不是什么坏人。”
“三叔若是来请我到外头见面的,那我可要说你是坏人,叫他们赶你出去了。”
“不不不,也不是非到外头不可,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不方便,其实我就是有事与你商议,几句话的功夫,你要是能让我上去说话也行。”
梁韫心道来者不善,短暂思忖,“上来聊聊自然无妨,三叔请吧。”踅身却对荷珠小声说话,叫她等会儿看自己眼色行事,一有不对就去请大少爷。
“韫丫头,你这回来我们好像就没见过面了,之前走得匆忙,说了一两句话你就不告而别了。”
一开口就提她回娘家的事,梁韫多少留了个心眼,请他落座,又不慌不忙亲自为他沏茶,“对三叔来说许是不告而别,对太太可不是,不是太太见我和大少爷争执不下,这才送我回去的么?”
仇仕杰接过茶盏来,抿了一口,问:“…是争执不下,还是韫丫头你忍无可忍了?”
梁韫笑笑,不接招,“二者皆有之,能忍我走什么?”
“哎,我们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仇仕杰穷追不舍,“还记得你走之前,小姝儿回门那天,你对我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话。”
梁韫故作轻松,笑呵呵的,“三叔这是又疑心起大少爷了?”
仇仕杰将二郎腿一翘,笑说:“这回不是疑心那么简单。韫丫头,我念在你或许被陆蓝茵威逼,是不得不帮着她行骗的份上,先来找了你,你可要念我的好也别再执迷不悟了,你说你受不了他们走都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三叔,什么叫他们?谁们?”
见她装傻,仇仕杰皮笑肉不笑,“我就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清河我亲自去过了,人证也带回了吴县,二哥那边更是做好了随时揭竿的打算,就看长房什么态度,要是能虚心认错,与我们坐下详谈,彦青侄儿是走是留,造船厂由谁掌权,都好商量。”
他说到前半段梁韫都以为是在诈她,直到那个名字陌生地从仇仕杰口中蹦出,她便知道这一日终是来了。
梁韫神情在顷刻间发生变化,若是仇彦青被这样盘问,怕是还要故意装傻地周旋几句试探对方,但于梁韫来说已没有必要。
她沉声问:“三叔找了谁做人证?”
“那位神医的徒弟。”
梁韫轻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三叔怎么想到先来找我?”
“我不是说了吗?念在你是被逼无奈。”
“我看未必,你想劝我倒戈?”梁韫心里固然慌乱,却要稳住场面,摇摇头,“长房知道你们就要有所行动,早早许了我好处,不然我怎肯回来?这好处你和二叔真给不了我,也就不怪我不帮你们了。”
仇仕杰早就料到,不尴不尬笑道:“能有你作证最好,你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知道你心里未必向着他们母子,不过是碍于长房长媳的身份无法与他们割席分坐,这才第一个来找你,听听你的看法。”
梁韫不答,只是饮茶微笑,心想她有什么看法?
他们再怎么争造船厂也只会姓仇,她现在只想彻底与仇家撇清关系,谁能让她不再做这个仇家长媳她就帮谁。
那对母子更是离心离德,她的看法很是多余,她帮仇彦青也不是在帮陆蓝茵,因为陆蓝茵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准许她离开仇家的,造船厂保住了不准,没保住那就更不准了。
造船厂保不住,仇家可就只剩他们孤儿寡母,陆蓝茵哪会准许任何一人叛离?
仇仕杰见她不语,便道:“韫丫头,既然如此,就请你带话给他们母子,证据确凿,我们也不想家丑外扬,只是要不
想事情一来二去闹得人尽皆知,就得给你二叔一个交代,你说造船厂那么大的家业,就是靠着大哥二哥两人撑起来的,虽说子承父业不假,可是他仇彦青没有本事,这你也看在眼里,他要是有本事,陆蓝茵要囚着你在他身边辅佐?”
就知道要拿她做文章,梁韫不免回击,“二叔,人是不能比的,若长房只有他一个儿子,你和二叔还有什么好挑?就是大老爷的家产叫他败光也是他的事,与二房三房无关。”她婉转笑笑,“何况那些所谓的祸,也只是传言而已,他才回来多久?再给他点机会,这才一年,会有长进的。”
仇仕杰冷哼,“你把话给他们带去就是,别的也都不说了,你帮过红香,之后我会劝二哥尽量不与你为难。”
“如此多谢三叔,三叔可还有别的话要我转达?”
仇仕杰一口长气,起身掸掸长衫,“没了,这就走了。”
梁韫也是松一口气,“慢走。荷珠,送送三老爷。”
仇仕杰摆手,“不必,三老爷还没有那么老态龙钟。”
将人送走,梁韫坐回屋内神情倏忽暗淡下来,朝荷珠抬抬下巴,示意她去请大少爷,转念一想兹事体大,还是该自己走一趟。
于是她带着柏姑姑往造船厂去,又叫荷珠动身望园去请太太。等到了造船厂,仇彦青人并不在,于是她便回马车静候,仇仕昌自从上回的事仍在罢工,倒不怕在这儿遇上他。
老远看见个高大忙碌的背影,梁韫想了想,从门里出来,快步上前叫住他:“匡晟。”
匡晟踅足注意到她,顿了顿,放下手头事务,朝她走过去,似乎有些消沉,“大少奶奶。”
事态紧急,有的话现在就要说,刻不容缓,梁韫正声道:“有件事我得替大少爷向你坦白,你且答应我,先不要将此事告知姝姐儿。”
“噢,何事?”
“关乎仇家长房存亡的事,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大少奶奶可是要说那桩孪生子的传闻?”匡晟从刚才起便有些欲言又止,垂眼蹙眉道:“今晨师父来找过我,若是为着那桩事,他已经告诉我了。”
仇仕杰有所行动,仇仕昌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的底牌是他自己,便不可能将匡家手艺留给仇彦青,匡晟是他首要必须带走的人,留下他在仇家就是给长房留下了一线生机,将来后患无穷。
还是被抢占了先机,梁韫试探问:“匡晟…这事,你怎么看?”
匡晟眉头不展,却不是为了自己。
他看向梁韫,素日里的爽朗不在,反而神情认真,“不让姝儿知道是对的,她知道真相一定伤透了心,我不会帮一个让姝儿伤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