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要想栽赃,就要好好核对……
“去长洲?”梁成栋错愕。
梁韫颔首,“对,我这次回来不预备回仇家了,就是不知道仇家那边会怎么做,我不想正面与他们交涉,家里只管说我到外头替你打理生意即可,真有什么事,就叫仇家人到长州来找我。”
她将心内所想说与大哥商议,梁成栋听后其实不大赞同,可如今面对早已独当一面的二妹,自己并不能左右她的决定。
只好委婉劝说,“咱们家在长州哪有什么生意,仇家都不必查,他们只要问问苏州的生意人就知道。”
梁韫只是抚弄膝头绒毯,笑一笑道:“没有可以有嘛,你信得过我就让我去瞧瞧,生意人没有嫌店子开得少的,咱们家在苏州还没有生意,我对苏州府城还算熟悉,便叫我去走走看看也好。”
梁成栋只好问:“我当然信得过你,就是你为何只到长洲县,不去别的地方?”
“自然是在长洲有信得过的人。”
梁韫说得点到即止,梁成栋本意是想问得清楚些,也是对自家姊妹负责,但梁韫显见不再是当年那个处处要他操心的小姑娘了,她有自己的去向,回娘家不过是稳住仇家的障眼法。
“也罢,你去就是了,生意的事不着急,你在仇家操心这么些年,也该休息休息。娘家有大哥,怎么好叫你在外头抛头露面。”
眼下还不知仇家是否真的过河拆桥,但好端端地将梁韫送回杭州,这在外人看来错处定然都在梁韫身上,不管梁父梁母作何感想,梁成栋都不想妹妹再吃仇家的亏,就算她等来一纸休书,后半辈子也有梁家来养。
梁家自梁成栋接手,虽谈不上如日中天,但也今时不同往日。
梁父梁母总是碍着当年救济的恩情,总是在仇家面前抬不起头,梁成栋到底年轻些个,还清了便也不会一味忍让。
梁韫要去长州的事,梁父梁母很是反对。
梁父在饭桌上就发了好大一通火,隔天梁韫仍往父母房里辞行,梁母苦口婆心劝道:“不好去啊,你去了,回头仇家派人来接你,你不在家,这不是自找麻烦让人家下不来台?”
“我不在家他就下不来台了?那点面子倒都成了我给的。”梁韫笑笑,“娘,您不必怕仇家,我这四年为他们当牛做马,太太很是善待我,这次回来也是我待不下去了,她才专程命人送我回来怕我受委屈的,没你们想得那么悲苦。不管大少爷如何,她都不会因为这一点事就怪罪我。真要怪我,我还巴不得仇家休了我,让我从此回娘家和您团聚。”
梁母哪听得这话,“嗳!别乱说,还盼着婆家休了你,这些话叫你爹听到又是讨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和大少爷相互扶持多年,等两方气消了,各退一步,日子照样过。”
梁韫微笑不语,她不怪梁母胳膊肘向外拐,因为梁母心里是为她好,她是真觉得梁韫回到仇家才有好日子,毕竟大少爷病好了,长房得势,就算他纳妾变心又如何,梁韫照样稳坐主母之位。
殊不知仇家早就天翻地覆,梁韫有口难言,也只好独善其身。
既然决定要走,梁韫就叫荷珠带人到街上采买,购置些路上的必需品。
谁知荷珠那小丫头回家来带回个听上去不可思议的消息,她说她在街上瞧见了曲嬷嬷和窈蜓,梁韫听后觉得稀奇,曲嬷嬷是仇怀溪的奶娘,和窈蜓都是他身边的人,在清河时便被陆蓝茵给遣散,又怎会一起跑到杭州来?
“一定是那丫头看错。”柏姑姑笑道,“在述香居她就受曲嬷嬷和窈蜓的气,怎么久了不见,她还想上了?”
梁韫也觉得,“你看清楚了没有?在哪瞧见的?”
“就在街上,不是她们吗?”荷珠自己也犯了嘀咕,“是站得远了些,可我瞧身段就是她们两个。”
柏姑姑催促她,“别偷懒了,帮我收拾包袱,老远瞥见两个身段能说明什么?”
荷珠这下是彻底回忆不清了,嗫嚅着去
收拾东西,这件事也就这么告一段落。
*
梁韫好歹有许长安可以倾诉投靠,仇彦青却根本没有可以一吐为快的地方,兰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算得上从小陪着仇彦青长起来,庄上没那么多规矩,主仆间关系不似高门大院等级分明。
兰鸢在耳房煎了药,小心翼翼端进主屋,“彦青少爷…喝药。”
仇彦青的心疾二十来年都有药丸稳着,昨夜里突然心绞痛,不让告诉太太,只叫她照以前的方子去药方抓药来煎。
是,仇彦青有心疾。
孪生的兄弟,哥哥病重得死在了这上头,弟弟自然也难逃一劫,只是比仇怀溪程度轻些。
那瓶梁韫眼中的糖丸从来是货真价实的苦药,他开玩笑要给她尝,但凡她真的尝过,就知道他仇彦青也只是个不够幸运的倒霉鬼,一生下来就带病,并不比哥哥多得到多少。
他和仇怀溪是两个身体一个魂,生下来之前让刀子强行剔开,兄弟两个各有各的残破。
药碗里的药尝到嘴里苦得叫十年前的仇彦青掉眼泪,他而今尝不出苦,想到那晚梁韫的不告而别,只感到麻木。
他真以为她喜欢他。
她却分明只将他当成仇怀溪的替身。
他好话说尽,想尽办法与她维系,不忍破坏仇家表面祥和,就怕和仇家撕破脸后她要面对千夫所指,可她明知他恨仇家入骨,却根本不在乎他为她放弃了什么……
她以为他说的都是假话吗?难不成她以为他之所以手下留情,是因为不忍伤害仇家?
外头林姨娘来探望,仇彦青只说不见,她来探的是仇怀溪,哪里是他仇彦青。兰鸢劝走了林姨娘,端进一碗赤豆甜水来。
“彦青少爷,林姨娘说您这几天肯定喝多了苦药,她炖了甜汤,说人可以不进来,这碗汤要我带给您。”
“倒了。”
兰鸢想到适才林姨娘恳切的言辞,不大忍心,“林姨娘误会您和少奶奶的纷争是因我而起,她说大少奶奶扮大方,您到杭州亲自去接她她就会心软。”
“叫你倒了。”
“是。”
兰鸢端了甜汤去倒,出门和东霖对上眼神,东霖哼了声,将她当成赶走大少奶奶的罪魁祸首。他心里气闷得很,大少奶奶走了,将荷珠也带了走,这下他在述香居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兰鸢没什么所谓,她到仇家来就是为了帮衬仇彦青,被误解也没有怨言。见她要将甜汤倒进盆栽,东霖忙上前将碗接过,“嗳!林姨娘拿来的东西你也敢造次?”
“大少爷不喝。”
“大少爷不喝也不能倒了啊。”东霖就着碗沿嘬一口,“这里头可放着好料,炖给大少爷的东西能差吗?”
“那你拿去喝吧。”喝都喝了,兰鸢这话也说得晚了,她笑笑,“你挺有意思的,大少爷重用你吗?”
东霖觑她,不知道她弄清楚这个做什么,可是要给他个下马威?他可不怕她,就算她之后有了位份,那他也背靠大少奶奶,只要大少奶奶回来,述香居就没有兰鸢说话的地方。
“当然重用。”
“你觉着大少奶奶待大少爷如何?”
东霖皱眉看向她,“那自然是夫妻情深相敬如宾。”
兰鸢又问:“比之一年前呢?”
东霖狐疑作答,“一年前我还不在述香居呢,但大少奶奶和大少爷再难的难关都闯过来了,今后感情只会越来越好。”言外之意就是叫她可别兴风作浪!
说到这儿,仇彦青从门里出来,东霖忙迎上去,“大少爷您这是要去哪?”
仇彦青目不斜视径往外走,“造船厂,你不用跟来。”走出两步,又踅足对他道,“到屋里将那张床抬出来丢了。”
“丢了?”东霖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好的丢什么床?那床怕是比大少爷还要年长些吧,二十几年都睡过来了,“大少爷,是丢了还是抬到库房去?”
仇彦青冷冷道:“听不明白?不想丢那就劈了当柴烧。”
东霖一时无措,小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还要劈柴烧……”
兰鸢瞧着仇彦青走远了被夕阳拉扯的背影,想了想,对东霖道:“抬到库房吧,大少爷也不会去察看。”
东霖本想问她自己为何不听大少爷的听她的,她随即道:“不想大少奶奶回来生大少爷的气,就照我说的做。”
一想也是,无缘无故把床劈了,大少奶奶知道了肯定生气,东霖忙跑去找人来帮手,一起将床给抬出来,锁进库房去。
仇彦青一刻都不想看到那张床,那床是仇怀溪的,他和仇怀溪在同一张床上有过同一个女人,以前不觉吃亏,眼下看着那张床,想到她,就觉得自己输得彻头彻尾。
这院里的东西早晚要让他换个干净,这张床还只是个起始。
仇彦青揣着气到了造船厂,眼下厂子里分为两派人,一派人照旧做着仇家惯常的生意,由严先生管理,一派受仇彦青重用,莫说仇仕昌,就是严先生也不知道他们每月开船下水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那些人是被仇彦青派去运盐了,用的是长顺的船,载仇彦青收购的私盐,走长顺打点好的航道,在码头卸货转手加价卖给当地信得过的买家,到那些买家手上才开始分散经销,差价可观,且不易被衙门查到,就算查到了,也有人收钱替他们按着。
这生意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被仇家察觉,当然是因为仇彦青有单独的账本,那些钱眼下是他自己的金库,和仇家没有太大牵扯,但只要他想,便可以将那些钱做进仇家账本,让赚钱的生意变成坑人的陷阱。
届时自己大可一走了之,官府要追查仇怀溪的下落就让他们去查,等他们发现仇家原有一对孪生兄弟的时候,他早就改名换姓就此断绝和仇家的一切往来,而仇家,怕是要散尽家财以保平安了。
仇彦青在气头上,片刻不想拖下去,到账房找到严先生,“严先生,可否将去年到今岁的账本拿给我过目。”
要想栽赃,就要好好核对出入流水,留下痕迹,但又不能太过醒目。
严先生唇上沾着墨汁,愣了愣,“大少爷说全部?”
仇彦青目光淡淡,“是,一本不落。”
第42章 第42章大少爷被通判府带走了……
长洲县与吴县毗邻,但苏州那么大,两地一个在北边,一个在西南,梁韫从杭州行船至长洲,有许家仆役在路上照料打点,一路上顺风顺水,没几天就到了。
许家在长洲有着偌大家业,梁韫被安置在许家名下的一处产业,许长安说这处府宅久无人居,原本有些好景致,没人观赏也就荒废了,她心怀感激,住下便自发出钱请人来修缮园林。
没办法,许长安不收她的银子,她也不好住着人家的房子一点力也不出。
许长安对家里只说将房子借出去,给友人住段日子,谁知长洲县就那么大,府宅里进进出出也不知谁先乱说乱传,说许长安在外头养外室,将许母给高兴坏了。
要知道许长安自从上一任妻子病故,说什么也不肯再娶,敷衍着母亲纳了一房妾室,也根本只是养着张嘴吃饭。
许长安还是家里嫡长,虽说下头还有兄弟两个,但最争气的还是他,观念里就该他子孙满堂往后一代代将许家给撑起来。
观念里他忽然收拾出外宅,让个女子住进去,那这女子定然是他相好。
许长安被问得头都大了,“都说了不是,你们可别到那儿去惊扰了人家,这是位生意上的朋友,不好在她面前闹了笑话。”
“生意上的朋友?”许母
却是不信,“咱们家和谁做生意我会不知道?可没有哪位是女商。”
许长安道:“她是人家家眷,娘,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送个顺水人情,你们就别瞎猜了。”
顺水人情,听起来说得过去,许母又说了几句只得作罢。
许长安无可奈何笑了笑,家里为他婚事操心,但自己实在心思不在这上头,成过一次婚也就疲于再应酬一次。左右他还有两个兄弟,兄弟也有自己的子嗣后。
这一代或许他最精明强干,但下一代的事又怎么说得准?没准就是他哪个侄子继承了生意。这点他和仇怀溪志同道合,否则也不会互通书信互为挚友。
思及此,许长安望向窗外若有所思,他想到了仇怀溪生前对他说起梁韫的模样,他很爱护这个妻子,说起她时脸上带着骄傲,但他也说过,要是有一日自己死了,他不希望梁韫被陆夫人囚困在仇府,他希望她再嫁,亦或是接手造船厂,总之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不要再被人左右。
这些话仇怀溪生前想必也和陆夫人谈过,不过人死如灯灭,连带说过的话也不再作数。陆夫人是个强悍女子,她用尽手段也要护住仇家长房,护住造船厂的荣耀,甚至不惜牺牲身边人,不惜将怀溪的遗言作废。
因此许长安不可能不帮梁韫,怀溪不会希望她回去,出于私心,许长安也希望她能恢复自由身。
倒不是为了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涟漪,起码现在为止,他对梁韫的欣赏还不能凌驾于道德之上。
这日许长安忙完手头上的生意,改道上外宅去看她,见她打着扇站在院子里监工,看工人清理水底淤泥,不由摇起了头。
“弟妹,你真的不必替我做这些,这宅子空置了许多年,你走后也不会有人来居住,这一番修费钱费力,天也热起来了,你整日还在这儿看着他们,实在不必要。”
柏姑姑在旁附和,说这些事有自己盯着就是,梁韫大可以在房里歇息,她这阵子就没闲下来过,不是忙着帮许长安修园林,就是在长洲县里四地考察。
梁韫随许长安进堂屋,被招待着用茶,笑说:“既是我挑的头,当然要盯着他们是否认真做工。横竖我在这儿整日游手好闲,外头凉风吹着比在屋里休息还舒服些。”
许长安听她说“游手好闲”,不免感到滑稽,“还从未听一个女子这样形容自己。”
“我就将这话当做夸奖了。”梁韫将茶盏递向唇边,自然而然开启了话头,“在苏州住了五载,回娘家一趟,反而住不惯了。”
许长安接过下人端来的茶汤,“苏州和杭州气候相近,也会水土不服不成?”
“不是水土,是人变了。”梁韫垂眼笑道,“我变了,爹娘大哥和我在一个屋檐下不自在,我早些搬出来也是怕再住几天就要真的大吵起来了。”
“你先前不是说你大哥对你十分支持?”
“大哥是大哥,爹娘是爹娘,他们对我各有各的不习惯,爹娘和我对着来,大哥夹在当间两头难做,你说他能习惯?”
许长安听明白不由发笑,“原来如此,是这么个不习惯法。”
湖里翻淤泥总算涌上来臭气,二人说着话越说越不对劲,到后来捏着鼻子关上门,相视一笑,房里暗下来,忽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柏姑姑见状找了个由头要将荷珠支出去,她心里盼着梁韫早些和仇家断干净,遇上个真命天子,瞧这许家公子就是最好人选!
他既知晓内情,又体恤梁韫,脾气性子都一等一的好,更别说他也是个鳏夫,与梁韫简直再合适不过!
荷珠见柏姑姑在这时候支走自己,小姑娘也是个机灵的,心里向着大少爷,不情不愿地推门走出去,一步三回头,心说这下坏了,大少奶奶这是真不打算回去了,怎么和许家少爷走得这么近。
这要是让大少爷知道了,不就是惨遭妻子好友同时背叛?
荷珠甩甩脑袋,天爷啊!这可不行,有她荷珠在大少奶娘身边一日,就不许任何人破坏少爷少奶奶的感情!
她提起裙裾就要折返回去,也就是这时候,许长安身边亲信施传志脚步匆匆与她擦身而过,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台阶。
但见施传志形容紧迫地敲敲门,压着嗓子,“爷,您在里边吗?我有急事和您禀报。”
门里梁韫和许长安正吃着柏姑姑分的栗子糕,听到施传志着急上火的声音,三人均向外看去。
梁韫认得施传志,当时自己急着离开仇家,全靠着施传志长洲吴县两头跑,帮她和许长安通信,这个施传志几乎三天两头往吴县跑,送木料和家具到码头,因而消息灵通,对仇家许多事都耳闻目见。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叫他进来说话吧。”许长安道,“你进来说。”
推开门,施传志见梁韫正预备起身回避,随即补上一句:“您不必走,是仇家的事。”
仇家的事?梁韫和许长安都有些讶异。
说不好奇是假,梁韫离了仇家也有半月,仇府上下作何反应,几个弟弟妹妹有没有难过,陆夫人是怎么搪塞的。
还有仇彦青…那个不计后果的疯子,有没有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梁韫看向施传志,示意他说。
施传志谨慎小心地回头看看,将门掩上,“仇家大少爷被通判府的人给带走了,陆夫人病倒,眼下造船厂全靠二房撑着。”
“什么?”“什么!”
这个消息听来的确比做梦还不像真的。
许长安听后五官都因惊愕皱起,怎会如此?
陆夫人将仇彦青接回仇家,为的就是将造船厂牢牢握在长房手中,仇彦青也的确做到了,短短半年便锋芒毕露,不输他大哥地将造船厂收入囊中,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是怎么就好端端被通判府给带走了?难不成就因为前阵子姝姐儿的婚事,惹恼了董通判一家,暗地里给仇家使绊子?
许长安旋即去问梁韫,“弟妹,你可知这是因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梁韫不敢确认这是否因为倒运私盐一事,因而只是摇头。
“我听说…”施传志不敢断言,因为这些消息都是他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仇家并未对此有过任何表态,“我听说是仇家大少爷在外头与人合伙,做运盐的生意。”
“什么?”许长安大惊之下将热茶泼了自己半身,连忙用手掸掸前襟,“运盐?你从谁口中听来的?”
施传志道:“造船厂里有人这么说。”
“那是私盐!他竟做起这等勾当?弟妹,你可曾有所耳闻?他当真盗运私盐?”
“应当是真的。”梁韫在一旁显得镇静很多,甚至有些眼神的回避。
许长安旋即明白过来,施传志听说来的多半就是事实,且梁韫早就知情。
“弟妹…仇家祖产够他吃几辈子,他,他何必行这步险棋?”许长安想不通,因为仇彦青此举贪婪鲁莽,简直蠢笨至极。
梁韫其实也想不到,倒运私盐一事居然会有如此进展。
“这是仇彦青的局,但他怎会把自己送进大牢……”梁韫也乱了,她以为仇彦青的计划会更为缜密。
“局?这是何意?”
梁韫顿了顿,试图理清头绪,手扶着座椅缓缓落座,“仇彦青并不真心替陆夫人做事,他回来是为了报复当年仇家将他养在庄上隐姓埋名的仇,因而也从未将造船厂视为己任。或许他从经管生意之中品味到了些许意趣,但这绝不代表他和陆夫人是一条心…他倒运私盐是出于报复……”
“这…”许长安连连摆手,喉头一滚将话咽回去,始终没想好该如何应答。
梁韫也噤声不语,如今事态发展出乎她的预料,她以为仇彦青有更缜密的布局,也不会这么快与仇家闹个鱼死网破。
许长安总算出声,“弟妹,你要回去看看吗?”
梁韫旋即摇头,“那是仇家自身的因果,和我没有关系。”
*
说回仇家,仇彦青人还在通判府,匡晟带着银钱大清早去了要赎人,这
会儿天快黑了都没回来。
陆夫人靠在床榻上病恹恹说不出话,房里熏过艾,这会儿开着窗子通气,可陆夫人就是觉着房里闷得喘不上气,坐起来要水喝,喝了一口又躺回去,面朝里忽然落起泪来。
作孽。
真叫作孽。
庄上长大的也就这点眼界,居然捅出天大的篓子,运私盐,也就是眼下被发现得早,那要是等他真成了气候!还不将这一大家子的人都拉下水?
眼下虽未酿成家破人亡的大祸,可情形也并不乐观,三日前通判府的人二话不说到造船厂带走了仇彦青,因存着让仇家破财消灾的心思,并未大张旗鼓当众点明他的罪名。
但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传得无孔不入,仇仕昌昨日勒令调查造船厂,与长房的人闹得剑拔弩张,陆夫人卧病在床也根本不能起来主持事务。
她又是两行泪花,心道要是韫儿在就好了,可韫儿是她给逼走的,要是自己不叫她受那些委屈,她也不会急着要躲回娘家。
外间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来说道:“太太!大少爷接回来了!正往您屋里来!”
“人没事吧?!”陆夫人上一瞬还在抱怨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下一瞬便从床上弹坐而起,“在哪?他人在哪?”
话音甫落,仇彦青提膝从外头进屋,“太太。”
他人走进来,直挺挺站着,身上除了一件外裳有些皱巴外,也瞧不出什么别的。
“你这孽障!”陆夫人仅着中衣从床上下来,伸手将他点指,“跪下!给我跪下!这回你就是再委屈都没有用,我非要替你爹替仇家好好管教管教你!”
仇彦青无动于衷,他人站在门内打进来的那束光里,神情却是晦暗的,陆夫人瞧不清他眼神,只感觉他似乎勾扯了一下唇角。
她眉心一紧,“彦青…你……”
第43章 第43章到吴县去教训仇彦青
仇彦青面对陆夫人近乎惊恐的注视,显得十分冷淡,乃至冷漠残忍。
面对他的突然转变,陆夫人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可在听他亲口承认之前,她都不愿面对,便笑道:“彦青,你这是何意?”
仇彦青仍旧不语,陆夫人急切地从床铺上下来,走到他身前去,“彦青,说话呀,可是通判府的人为难你了?没事了,银子送去了他们既然收下允你回家来,就不可能再翻旧账。”
“彦青,彦青!”
仇彦青总算掀起眼皮,“太太轻点声,我听得见。”
四目相交,陆夫人眼前发黑,两手死死绞着才靠痛感唤回些许理智。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陆夫人自然能发觉他的变化。
仇彦青看向旁侧,眉梢微动,“做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倒像是头一天认识我似的。”
陆夫人固执地伸手抚摸儿子面庞,“彦青…是为娘对不住你……这次的事娘也不怪你,仇仕昌那边为娘会想办法稳住,他要是真查到了什么,我们大不了手段强硬些——”
仇彦青却嫌恶地将她打断,“造船厂就是真落到仇仕昌的手里,又与我何干。”
陆夫人笑着,面颊不禁抽搐,连捧着仇彦青脸颊的手也不住颤抖,“怎么这么说?这造船厂如今是你的,怎么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造船厂是你的造船厂啊彦青。”
他蹙眉躲开陆夫人的手掌,“若这造船厂是我的,我就是拿它卖了,一把火烧了,也是我的事!”
“啪”的一声脆响,仇彦青半边面颊火辣辣的,被陆夫人扇了一记耳光,陆蓝茵自己也是心急上火,回过神来慌忙道歉。
“彦青…娘不是存心的,你做什么说那些气话来故意激我?”
仇彦青用舌尖抵了抵面颊,冷哼了声,不甚在乎似的没有反应,打得本来也不疼,还不及梁韫扇他的一半力道。何况被生母打也好过被生母所抛,他连最难熬的日子都度过来了,区区一个巴掌,早就伤不到他。
他行至桌旁斟茶来饮,冷漠的态度简直不把陆蓝茵放在眼里。
陆蓝茵慌了,“彦青,彦青你说句话,别不说话,是娘对不起你,你恨我也不能拿造船厂开刀,娘今后加倍补偿你,娘接你回家就是为了让你过上你本来的日子……”
面对陆蓝茵的眼泪,仇彦青心上并不如自己预想得那般畅意,“那要是仇怀溪不死呢?他不死,我一辈子都只配躲在庄子里隐姓埋名?”
陆蓝茵泣不成声,“这是我愿意的?你和怀溪你们两个都是我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能怎怎么办?我熬!我媳妇熬成婆,你爹死了,你大哥也死了,我来不及难受!来不及回顾这二十多年仇家对我们母子的亏欠,就想方设法接你回来…可你呢?我想过你会因此难过,因而并不奢望你领情,可你怎会连一点体谅都没有?”
仇彦青听罢眼底漫上热意,仍觉得恨,恨她到这一刻都如此自私,“说这些都迟了,而今造船厂因我动荡,你又能怎么办?将我放弃的是你,将我接回来冒名顶替的也是你,大不了你去和仇仕昌坦白,告诉他仇怀溪死了,长房无人,只有我这个赝品,叫他接手过去吧,从此造船厂就是他仇仕昌的了。”
陆蓝茵睁大了眼睛,“住口…你这不孝子!”
仇彦青红着眼,心上针扎似的锐痛,“不愿意?那就别管我怎么做,你说的,现在造船厂是我的了。”
陆夫人陡然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先前是不是和你嫂嫂说了什么?”
仇彦青双唇发白,咬紧牙关,却仍饶有兴味地扬眉,“说什么?”
“可是你逼走了她?你逼走了韫儿?”陆夫人越想越可疑,“你离间我和你嫂嫂,好让她离开仇家,叫我孤立无援。”
想不到她还要怪他,仇彦青不由冷嗤,拂袖走出门外,连头也不曾回。
陆夫人颓然跌坐,双目发直,悲痛欲绝。
*
这次赎仇彦青回来,仇家动用了白银八百两,当中六百两来自长房私库,其余两百两是陆夫人命匡晟在厂里调出来的。
董家也是公报私仇,狮子大开口问仇家要八百两,眼下造船厂只当这次赎人动用了二百两,严先生在仇彦青回府后查了三遍账,也只查到几笔可疑的收入,被通判府的人描了红,尚不知晓来源,只有些风言风语说他干了走私的勾当。
因此造船厂里仇仕昌手底下的工人带头罢工,想逼仇彦青说出那日被带去通判府的真相。
仇仕杰听闻此事,早早将自己先前的猜测说给了仇仕昌,说“仇怀溪”变化之大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事有蹊跷,许长安和梁韫这两个与仇怀溪最亲近的人都一反常态。
仇仕昌是仇家人自然也清楚仇家的“孪生规矩”,细想来后背发寒,陆蓝茵并非做不出这样的事。
若真如此,她长房的人根本在拿他们当猢狲戏耍。
这一番撺弄,仇仕昌也有心争上一争,工人罢工几日,仇彦青主动找到他,他便对仇彦青道:“不是我不想劝他们开工,是这帮工人都是造船厂的老资历,他们对你不满,那我说千百句也是不满。除非你自己对他们解释清楚,通判府那日为何将你带走。”
仇彦青只是坐在桌案那头笑,“一帮工人也要问我讨说法了,不过是桩轻易摆平的小事,通判府为着姝姐儿婚事蓄意滋事罢了。”
仇仕昌拧眉,“他们不知道,但严先生说从通判府取回来的账目上描红了几笔账,他怎么查都对不上,我想你要是说清楚这些钱的来龙去脉,也就能服众了。”
仇彦青做得不在意,“那几笔账?既然二叔已经说起了严先生,想必严先生也告诉了你那几笔账是我添上去的,那是前阵子我我出钱帮人办了一批货,算是入股,他每月都会送钱给我,最开始的钱是我从账上调的,后来也该填上,通判府见那几笔账找不着源头,这才描红了想问我的罪,后头解释清楚也就拿钱放人了不是?”
“帮人什么人?”
“生意上的朋友。”
仇彦青抚弄指头上的扳指,心不在焉,惜字如金,全然不怕继续引起仇仕昌的怀疑。
他就是要让仇仕昌生疑,若说仇仕杰是贪心的狐狸,那仇仕昌就是蛰伏的黑熊,后者未必有仇仕杰那些花花肠子和野心,但他一旦动念,造船
厂势必地动山摇。
仇仕昌本想问他那些钱的来源是不是运送私盐,可听他一口咬定不是,便也不再问了,只是坚定了继续彻查的决心。
仇彦青最初想要让造船厂全盘覆灭,眼下却更换了策略,那日他捧着账本在书房无眠到天亮,叫来东霖,命他买通了几个码头附近的地痞,叫他们到通判府检举自己倒运私盐。
通判府对仇家本就有怨,因此即便面对并不充分的口供,也足够鼓动董通判动手抓人。
只可惜实在是证据不足,靠着账目上来历不明的几笔流水才将他给收押三日,问他身为商人该给这罪名如何定价,董通判都没想到仇彦青会说八百两。
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望通判府大人不记小人过,收下那八百两,今后便不要再听信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针对仇家。
整件事都是仇彦青布下的一局棋,他改变了主意,比起让仇家在未来的某一日陡然倾覆,他更想看到陆夫人每日活在悔恨和畏惧之中。
陆夫人自然也是越想越心慌,不论如何都要派人到杭州一趟,将梁韫给接回来。
谁知人手派出去,六天后带回个叫她做梦都想不到的答复,梁韫不在娘家,她到嘉兴堂哥家去了,堂哥家里也是做船舶的,请梁韫过去取取经,见仇家人来找,梁成栋只说会派人去寻梁韫。
等消息落进梁韫耳朵里,又过去了七八天,听说陆夫人在寻她回去,她静了好一阵,心想这比她想象得还早,但听完转述也明白这是被仇彦青给逼的。
梁韫皱起眉头,“这个疯子,果真拿造船厂开刀了。”
许长安听罢反应比她还大些,痛斥仇彦青手段卑鄙,存心将怀溪的心血付之一炬,转而看向梁韫,见她神情淡然,也不知是被气坏了还是在自责不该离开仇家。
他温声道:“别气,仇彦青那边,我到吴县去教训他。”
“我不生气。”梁韫摇头,表明立场,“许大哥,我和仇家已没有关系了,他做什么都是仇家的家务事。”
许长安以为她这话的意思是自己不该插手,遂附和道:“其实你该出面,眼下仇家长房也只有你能稳住局面,我是外人,的确不好置喙。”
梁韫这才反应过来,从憧怔的情绪中抽身,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气不过,就替他大哥教训教训他吧,其实他也是赌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都帮不上陆夫人。何况,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可…”许长安顿了顿,“可我想这次你要是随我一道去吴县,我也好以局外人的身份替你主持公道,仇家是体面人家,被我知情也算家丑外扬,我索性到陆夫人面前点破,叫仇家休书一封,还你自由身。”
梁韫听后愕然转向许长安,但见他双眼清明,目光坚定,俨然早就打定主意要帮她到底。
她沉吟片刻,颔首道:“好,我随你一道回去。不过仇彦青我不想再见,便请陆夫人移步说话吧。”
第44章 第44章他算梁韫的什么人?
梁韫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回到吴县,却不想就是两月后。
不过这次回来目的明确,就是与仇家断绝关系,有许长安替她出面,梁韫心里有底,毕竟陆蓝茵爱护仇家的颜面,最怕的就是丑事遭外人揭穿。
梁韫并不打算在此地久留,因此抵达吴县梁韫便造访了匡家,天降好大个惊喜砸在仇姝面前。
仇姝这阵原本郁郁不乐,为着梁韫回娘家的事和大哥哥发了好大的火气,她说嫂嫂刚走半天,这会儿将人追上还能劝好,谁知他就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转着玉扳指,脸一阵阵白下去,最后竟什么也不说地站起来走了。
之后仇姝再想找他,兰鸢就拦在门前说他病了,没精神见人。
此时见梁韫回来,她既为哥嫂松一口气,也为梁韫感到委屈,抓着嫂嫂的手道:“嫂嫂放心不下家里自己回来了,大哥哥倒好,一句病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可我看他前阵子被带去通判府,生龙活虎地回来,哪像是真病了,我看就是搪塞我的借口。都是那个兰鸢!谁知道她关起门来和大哥哥说了什么,害得你们生出嫌隙。”
仇姝以为梁韫这是回来服软的,固然要替她打抱不平。
梁韫并不预备与她说破自己此行的目的,笑了笑,“我进来时见到了你的妯娌,瞧着是很好相与的人,怎么样?嫁进匡家的日子过得好吗?”
话头被带回自己身上,仇姝可有的说,“是,都是极好的人。对我十分客气,我进门还没被老太爷说过一次重话呢,这家里什么都听老太爷的,老太爷咳嗽一声能把匡晟吓死,不过一想到连二叔都怕匡家老太爷,也就不奇怪了。”
“什么叫怕。”梁韫笑着,“那叫尊师重道。嗳,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匡晟待你如何?”
仇姝扭捏了一下,耳根红扑扑的,“反正匡晟那个人你知道,不就那样嘛,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那就好。”
“和以前一样哪里好了?总是拿话噎我!”
“一如既往还不好?就怕成了婚本性毕露,突然变一个人。”
仇姝听到这儿觉得滑稽,“还能变一个人?”说出口觉得梁韫意有所指,小心翼翼看向她,“是说大哥哥吧?变了个人似的,所以叫嫂嫂你伤心了……大哥哥是变化有些大,大抵是病着的时候少了些精气神,病好了有精力了,也就和从前不同了。”
梁韫附和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仇姝问:“那嫂嫂你几时回府?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和你一起说说他。”
梁韫没有直接作答,车轱辘话搪塞了过去。
仇姝也没再追问,满心觉着哥哥嫂嫂要和好了,只想着过两天自己再回娘家看看,要是他们还为先头的事闹不愉快,自己就先当他们的和事佬,再将兰鸢狠狠数落一顿,替嫂嫂出一口恶气。
嫂嫂总是识大体的那个,那样的人最吃亏,最开始说要纳妾也必定是大哥哥的主意,否则他哪那么正好就有个兰鸢能接回来?
难怪嫂嫂要走,要是匡晟有一日接回个什么人来做小,她能给屋顶都掀了!
隔日仇姝就往望园去了,满脑子想着要给梁韫撑腰,整个人都瞧着气势汹汹的。门房以为她又来劝大少爷,便告诉她大少爷这会儿人在造船厂,不在家中。
仇姝问:“那嫂嫂呢?”
“您说大少奶奶?”
“不然呢?这个家还有哪个嫂嫂?”
“大少奶奶不是回娘家去了吗…”
仇姝一愣,“嫂嫂没回家来?”
那小厮抠抠脑门,迟疑着说了声是,试探道:“您看是帮您跟太太通传一声,还是帮您套车往造船厂去?”
不应该呀,仇姝都懵了,正要说去造船厂,就听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车声,一转头就见一架形制熟悉的车架停在府门前。车夫下马放下轿凳,里头的人一掀帘,竟是许长安。
“许家大哥哥?”仇姝自然认得他,见他造访还有些欣喜,心想他大抵是在长洲听说了什么,因此才特意赶过来。
许长安见了仇姝先是唤一声姐儿,而后意识到她已然嫁做人妇,要改口却见她上前来摆手,“不妨事,叫我什么都好,许家大哥哥!你来了就是大救星来了,这阵子家里真是叫我焦头烂额,竟连长洲都惊动了。”
许长安微微一怔,人太实诚,有些闪躲地说道:“…我的确是为着这事来的。”
仇姝忙道:“那太好了!大哥哥不在府上,我正要去造船厂找他,咱们一道去?”
她如此说,许长安只好道:“我到望园是来拜访太太的。”
“太太?”仇姝有些费解,“是要先见了太太再去见大哥哥?”
许长安不知道作何解释,便颔首称是,仇姝想了想,心说自己倒是可以跟着许长安等大哥哥回来,但又有些等不急,一番挣扎还是先话别了许长安
自己往造船厂去了。
她成婚后再也没到过造船厂,一进去发觉到处冷冷清清的,和先头热火朝天的景象大相径庭,她对罢工的事有所耳闻,但匡晟不大和她谈公事,因而也并不十分了解。
这一看真是比想象中还要严峻,仇姝快走几步,在船坞找见了要找的人。
船坞里仇彦青面色阴沉,和严先生说着话,大抵是在想法治理那些罢工的工人,抬首见仇姝在船坞外头站着,简短嘱咐了严先生两句,便朝妹妹走过去抬了抬下巴。
“来找匡晟?”
“来找你呀大哥哥!”仇姝四下看看,“厂里怎么没有几个工人?这真是闯大祸了,怎么闹得这样大?”
“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他言语冰冷,叫仇姝撇嘴,“大哥哥,你怎么真跟变了个人似的,嫂嫂要走也准是被你气坏了!就是她脾气好明事理才不和你计较…”说到这仇姝有些不服气,真希望嫂嫂还没回来,再多晾他一阵,“别怪我没告诉你,嫂嫂已经从杭州回来了,你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就赶紧去找她吧。”
仇彦青原本瞧着别处,缓缓看向她,“她回来了?”
仇姝重重颔首,“昨日就上我婆家去瞧我了。”
仇彦青听后微蹙眉头,“昨日?”
仇姝撇嘴,“急了?哼,嫂嫂没回家来你可算着急了吧,你以为嫂嫂没脾气?她不回家肯定是等着你去请她呢!”
“急什么,不过一个晚上,她今天回来也不一定。”
“那可未必,大哥哥,我劝你还是去打探打探。”
“那么多客舍——”
“嫂嫂会去住的也只有那几间,派两个人问问也不难。”说到这,仇姝想起什么,“对了,适才我到望园寻你,你猜我遇到谁了?”
“嗯?”
“许家的大哥哥,他大概也是来劝你的,说要先见见太太。”
仇彦青似是听进去了,眉心轻结,“那我就先回去一趟见客,你嫂嫂要是今晚不回来,我明早再上客舍去寻她。”
仇姝气坏了,这说的什么话!
罢了,爱去不去,总之她将话带到了,大哥哥要一直这个态度,那她还是赞成韫嫂嫂回娘家更好!就该多晾上他几个月!
仇姝气得够呛,没再与他多说,兀自寻匡晟去了。
另一头仇彦青得知梁韫回了吴县,大有种意料之中的志得意满,他知道她会回来,这是理所应当的,他闹出这么大的事,就是为了逼她回仇家。
梁韫到底舍弃不下这份家业,也成了陆蓝茵一样的女人,为了她们死去的男人,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地熬。这种决心令他厌恶,他痛恨仇家女人这份没由来的坚持,却又忍不住渴望她的视线,最好与她长久地相互折磨下去。
车架停在了府门外,仇彦青脚步匆匆往清馨馆去,却得知许长安见了陆夫人后并未久坐,而是请她外出去了。
仇彦青当下便觉得古怪,但也并未有任何觉察,正预备回述香居,苏嬷嬷便火急火燎追上来。
当真阴魂不散,仇彦青提气问:“苏嬷嬷?你不在述香居,怎么到这儿来了?”
苏嬷嬷连忙将自己的担心说给他,“大少爷,太太是叫许家公子给请走了,谈话时我在屋外听到——”
仇彦青轻笑打断,“谈话时你怎会在屋外?苏嬷嬷,怎么打从大少奶奶走后,我一出述香居你也出去,我真想不明白,你到底是述香居的人还是清馨馆的?”
苏嬷嬷一愣,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也要先把正事说了,原是她听见门里许长安语调严肃,像是来讨说法的,趴着门仔细听了一耳朵,才发觉大事不好。
她道:“大少奶奶离家后找了许公子做帮手,他如今知道您的来历,登门来为怀溪少爷和大少奶奶鸣不平,我听许公子请太太移步客舍,说少奶奶在那候她,少爷!少爷你去哪?”
听到此处,仇彦青神色骤变,夺门而出。
他比谁都清楚许长安早就知晓内情,那他此行便只会是为了梁韫,他为梁韫来做什么?他算梁韫的什么人?为何她到家门口了也不肯露面?只叫个无关的人替她登门!
第45章 第45章她和我的关系可远比你想……
那厢里许长安请到了陆夫人,当着梁韫的面,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架势不卑不亢,不提仇怀溪却也句句不离仇怀溪,说他不愿梁韫为他受苦,说他生前就是个骄傲的人,陆蓝茵被说得羞愧,面上还是那副我自有安排的架势,毕竟就算是家丑,那也是仇家的家务事。
见梁韫在旁始终不语,陆蓝茵心里多少懊悔,自己就不该脑袋一乱应下她的要求,真送了她回娘家,梁韫从来不是个好拿捏的,只是在仇家的日子久了,看似处处受制于自己这个婆母,才叫人放松警惕。
如今她出了仇家的门,不打算回来,不回来也罢了,竟还将仇家的家务事宣扬出去。
陆蓝茵真的动了怒,长吁气才维持了面上的和气,“这事闹的,本来就是个事急从权的决定,要不了一年你和彦青就谁都不用再受这个委屈,做什么节外生枝请许少爷来裁断?”
说得梁韫像是不懂事,那梁韫也索性扮不懂事,装聋作哑不言语。
许长安道:“没有谁请我来裁断,是我自己要来,彦青扮他大哥本就漏洞百出,我早就觉察不对劲,听说太太送了大少奶奶回娘家,我隔日就上杭州寻人去了,为的就是弄清真相。大少奶奶最初不肯说,还是我搬出了少凡,她才松口说出实话。”
他来替梁韫出头很是上道,锅都自己背着,不叫她落人话柄。
陆夫人见状语塞,她早就担心仇彦青被许长安看穿,这下真看穿了,也没话说了,无非是搬出仇家两个叔叔来说事,说男人们走后,留自己多难,长房多难,好博取同情,唱一出苦肉计将事情蒙混过去。
可许长安也是有备而来,他一早知道陆蓝茵会拿仇家两个叔叔说事,“在我这外人看来,长房的难处如今已渡过去了,今后大少奶奶留在望园也只是以未亡人的身份,要是真能平平淡淡的度过也罢,可到时候不光是仇家,整个吴县乃至苏州都会知道大少奶奶为了造船厂,与小叔子在人前假扮夫妇,届时又该怎么办呢?”
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是陆蓝茵怎么也避不过去的,她总不好说自己打算将梁韫就此丢到外宅去,利用完了就安安静静关起门做个尼姑。
只好深吸气,轻飘飘朝梁韫看过去,尽力平稳道:“我的儿媳有我善待,何况如今也有了许少爷你的监督,就更不必担心韫儿之后受任何委屈。韫儿,你这是不相信我。”
梁韫看得出陆蓝茵此时动了气,事已至此也不惧争吵,总比绕着圈地进不了正题的好,“太太,事已至此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自己的决断,眼下我该走,这是留给我为数不多的机会。”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我也有苦衷,就看在怀溪的面子上,最后信我一次。”
“您有苦衷我也有难处,太太与我相互体谅,我已经帮了彦青许多,耗尽心力,不想再做这个逆来顺受的仇家长媳。”
陆蓝茵压低声量道:“韫儿,我们回家说,当着许少爷的面,怎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许长安皱眉抢白道:“太太,正是当着我的面,大少奶奶才敢说出真话,她拿我当少凡的真朋友,我也不可能坑害挚友之妻,眼看她往火坑里跳。”
陆蓝茵不爱听,“这话说的可不对,饶是火坑,也是她自己的
婆家。”
许长安也挠了,“若是婆家不仁在先呢?”
梁韫眼见许长安就要为着自己冲撞长辈,让步道:“也不是急着要太太今日给个决断,既然太太已经知道了我的决心,也就明白我不会再回仇家,您可以就这么放任我在外头,左右我也不会另嫁,有没有那纸休书于我而言无甚差异,不过是为了心里头好过。”
听上去是让步,其实能给陆夫人怄死。
不欢而散,许长安在吴县有宅邸,并未投宿客舍,因而跟陆夫人一道向外行,等将陆夫人送走了,许长安又折回来。
梁韫皱眉不展候在客舍门外,见他回来,换上笑脸,迎上去道谢。
“道谢还太早了,只是替你向陆夫人‘宣了战’,她可不见得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不怕。”梁韫早就想好了,在心里咬咬牙,“我碍着自己的体面不告诉她我与仇彦青的种种,要真将我往绝路上逼,大不了就什么都不藏了,到时她定然避我如蛇蝎,怎可能再留我。”
许长安多正经的一个人,想都不敢往那处想,只觉头疼,“还是别到那一步的好,帮你离开仇家本就是为了你的清誉,保全你的面子全身而退是首要。”
梁韫只苦笑,她哪还有什么面子,她的面子早让自己丢光了。
想到许长安还愿意帮自己,梁韫就由衷感激,二人说话走出半条街,来到个沿河的僻静所在,此地背靠长街,一半河水一半喧闹,往下行还有捣衣的妇人,浆洗衣物发出“哆哆”响动,像庙里和尚敲木鱼,叫人静下心来。
二人朝着水面望了一阵,许长安看向她问:“适才你说你不预备另嫁,这话当真?”
梁韫笑笑,望着碧油油的水面,“像是假话?”
许长安怕她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可惜,你才二十四,分明能再觅个好人家。”
梁韫压根没想过再嫁,也的确还不到想这事的时候,于是只玩笑道:“都嫁过一次知道不好了,怎么还会再嫁一次,我不是那自找苦吃的人。何况什么样的人家叫好人家,当初爹娘劝我嫁到仇家,说的就是仇家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可结果呢?”
听得出是玩笑,许长安微笑应和,要说什么是好人家,他也答不上来,许是因为男女婚嫁从来不该只看家世门第。“好人家”太空泛,除非像仇家二姐仇姝那样嫁个知根知底的夫家,否则女人在过上那和过往生活截然不同的日子以前,谁也无法替她们评断好或不好。
头婚夫妻往往不能知晓彼此底细,再婚却可以,没有了薄薄的三两句话就红透的面皮,双方见面都会先娴熟地衡量对方,将过往吃过的亏都在心里罗列,谨防再掉进同个坑里。往往能相处融洽似伙伴的,也就能一起好好过日子了。
想着,许长安定定神,指向水边一艘船问:“前头可是卖绢花的?”
梁韫也望着水面想事,回过神来,“应当是吧,在水上卖花,许是要摇船出去卖给秦淮女子。”
“也不知这是做完了生意回来,还是正要出摊。”
“去看看?”
二人像是忘了适才的谈话,朝船家走去,船家见有客来,且衣着光鲜,忙卖力推销篮子里的花朵,梁韫本不打算买,但是看乌篷里还坐着两个扎冲天辫的小娃娃,便选了一枝,请船家递上岸来。
许长安替她伸手,扶着栅栏接过绢花,他没有直接将花递给梁韫,而是抬手随即簪在了她发间,梁韫没预料这个,眨眼掩饰错愕,正要道谢,忽听一声巨响——
对岸砸下个砖头,“噗通”落进水里。
水花四溅,梁韫短促惊叫着偏身闪躲,仍被水珠打湿了衣衫。抬头见仇彦青站在桥上,广袖挽起一半,拍拍手掌掸去浮灰。
显见是他扔的砖,一整个重重拍进碧绿的河水,将梁韫发间崭新的绢花都打湿了几瓣。
仇彦青得逞不忘讥讽,在桥上向下望,睥睨桥下二人,“早前不知道你喜欢这些艳俗粗陋的东西,你早些说你喜欢,我也好买给你讨你欢心。哄得你高兴了,也就不会在那天夜里不辞而别。”
比刺还扎耳的一番话,梁韫听罢,偏脸掣了帕子在脸上轻揩,视若无睹般转身就要离开。
“船家,多少钱?”许长安忙将银钱结了,也因此慢了几步没跟紧密。
梁韫快步离开,仇彦青三步并做两步将她追上,手刚触碰上她衣角,便被她厉声呵斥,做得如同不认得他一般。
他还要问:“你几时喜欢起这么俗气的花了。”说罢夺了她发间海棠,少不了一阵冷嘲热讽。
梁韫伸手叫他将绢花还来,“你为何总要做这些惹人厌的事?还给我,不要在街上惹人闲话。”
仇彦青却背过手去,“你和姓许的走在街上倒不怕惹人闲话,这儿是吴县,谁不知道你是仇家长媳?你早年顾着生意,多少商户认识你,你就这样不顾长房的名声。”
梁韫觉得好笑,“我为何要顾仇家的名声?仇家几时在乎过我的名声?你又几时在乎过我的名声?”说话时她瞪着他,眼底却没有愤怒,只有难过,“我这趟回来是来管你要休书的,你替你哥哥写了休书,我就和仇家再也没有瓜葛了。”
“你要我休了你。”
“是替你哥哥休了我,让我名正言顺地离开。其实你不写也无妨,我是寡妇,寡妇离家还是另嫁都是关起门来的家事,官府管不着,现在无非是你顶着你哥哥的缺,让我无法一走了之,但你早晚要以仇彦青的名字示人,到时我一样想走就走。”
仇彦青感到威胁,注视着她,认真道:“你走不了,我不会让你走。”
梁韫见他听不懂人话似的,气得发热,“我做好了与太太坦白的打算,届时两败俱伤我也不怕。”
“你以为那样她就会让你走了?”仇彦青哂笑,“那要是我对她说,你在我在,你走我也走呢?”
“你敢?”梁韫备受羞辱,头脑一热,扬手便要打他,可出门在外还当着许长安的面,仇彦青哪肯掉这个面子,自然要用手挡下这一巴掌,梁韫的手架在半空,甚至被他反握。
强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梁韫红了眼圈,许长安早就追上来,因为他们争的是正事才没有上前打搅,见状他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仇彦青的手,试图制止他的举动。
“彦青,没听见她叫你松手吗?”
仇彦青嗤笑看向他,“这是我和她的事,几时轮得到外人置喙?于情于理我都是她的丈夫,你又是谁?若你是为了仇怀溪来吴县替她善后,劝你还是别掺和了,她和我的关系可远比你想的亲密。”
于情于理,情是哪份情?理是哪个理?
他还要不要脸?
纵是梁韫早就和许长安摊了牌,此时被仇彦青当面拆穿二人肮脏的关系,她仍感到无地自容,她在乎许长安的看法,也正是因为仇彦青看出了她在乎许长安的看法,才要这样让她下不来台,让她孤立无援。
也许许长安会后悔帮她,后悔替这个背叛了挚友的女人出头。
哪成想许长安重重拉开仇彦青的手,说出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来,“她早就与我坦白过,我不介意。”
不介意。
不介意什么?不介意她是个与小叔子有染的女人,还是不介意她曾经做过错事,所以仍愿意帮她?
仇彦青听出他帮梁韫的心不纯,起码不是为了已故的友人。
他的心思分明放在梁韫身上。
第46章 第46章我会比他更像大哥
仇彦青回过神来那二人已经走远,梁韫不知偏脸
在对许长安说着什么,分明刚才还在对自己瞪眼,这会儿神情却柔和下来,唇角甚至还带着安慰他人的笑。
她在安慰许长安什么?安慰他别因为自己的出现搅扰了他们水边戴花的雅兴?
可笑,许长安有哪一点比他更像仇怀溪,她不会真和姓许的好上,要是他可以,自己又差在哪?
得亏这些话没叫梁韫知道,要是让她知道,定然要说他可悲,一个人怎么能钻牛角到如此地步,像是这世上除了仇家人,她就再也不能与旁人相配了。
走出几步,到了大道上,梁韫回头看了看,感谢许长安为自己出头,“要不是你刚才替我说话,我大概现在还在那和他僵持,他生气起来最难缠,总是要逞口舌之快。”
许长安掸掸衣袖上的水渍,笑说:“看他行事作风倒不像这么不成熟的人。”
梁韫摇头,“阴晴不定心口不一就是他的行事作风,不怕孩子气的人无理无脑,就怕他这样明知故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