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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姝色 野梨 23863 字 13天前

第61章 第61章她摸着小腹,就跟稀罕猫……

昭阳宫中,吴御医将三指从尚盈盈腕上收回,捋须含笑,起身拜道:

“恭喜宜嫔娘娘。您这脉象滑如走珠,确是喜脉无疑。老臣摸着,您如今应有两月身孕,脉气稳健,再清楚不过。”

尚盈盈闻言,悬着的心肝儿这才落到实处,整个人似卸下千斤重担,眼前竟有些发黑。

纤指不自觉抚上小腹,尚盈盈心头一霎欢喜,一霎隐忧,却终究还是欣慰多些。

晏绪礼盼望多时的子嗣,总算托生来她腹中。日后若能平安诞下一儿半女,也算是对得起皇帝恩情。

却说先前晏绪礼尚未离京时,尚盈盈硬是忍过数日,不敢请吴御医来诊。

吴御医深谙宫中保命之道,素来只听皇帝差遣。若教他诊出喜脉,怕不立时三刻就要奏到御前,那时便是想遮掩也难。

直到圣驾离京,天高皇帝远,尚盈盈才敢暗传御医前来。前些时日因月份尚浅,吴御医只谨慎道“瞧着像”,不敢全然咬定。

如今终是尘埃落定,再无差池。

巧菱闻言喜得直合掌,嘴里不停念叨:“老天爷保佑!这可真是桩大喜事儿!”

被尚盈盈羞推一下后,巧菱醒过神来,忙不迭迎上前去,将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去吴御医手中。

“劳烦吴大人奔波。往后咱们还得多仰仗您,好生照料宜嫔娘娘和小主子……”

巧菱亲自打起门帘子,一路陪着小心,直将御医送到宫门口。

待折返回来时,巧菱脸上喜色掩都掩不住,走路都带着飘儿。瞧向尚盈盈的眼神,愈发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恨不得拿只金罩子护起来才放心。

巧菱轻手轻脚挨到榻前,半蹲着身子替尚盈盈掖被角,动作像是怕惊扰花间蝶般轻柔。

“娘娘,您明儿个还往慧嫔那儿去么?”巧菱压着嗓儿问道。

自打万岁爷出京这小一个月来,尚盈盈闲来无事,便一头扎进棋谱里。

慧嫔棋艺精湛,性情温和柔婉,尚盈盈便时常过去请教。二人对弈消遣,倒比往日走动得更勤些。

尚盈盈将那床羊羔毛小被往身前拢了拢,恰好遮住小腹,这才徐徐叹了口气:

“自然是要去的。”

尚盈盈抬眼看向巧菱,眸光沉静:

“如今这宫里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昭阳宫呢。越是这般时候,越要如常行事。若突然闭门不出,反倒惹人猜疑。”

巧菱闻言,也觉得在理,只是仍旧放心不下,不由紧张抿唇:

“可娘娘身量再纤细,顶多撑到四个月的光景,也总归是要显怀的。”

巧菱忧心忡忡地皱眉头,望着尚盈盈腹前小声道:

“到那时候儿,可怎么瞒得住六宫耳目?”

尚盈盈指尖轻抚被面,眼底掠过几许茫然。

这道理她岂会不知?

只是眼下除了且行且看,也别无他法。只盼着……只盼着晏绪礼能早日凯旋。

一想到那人,心底思念便如潮水般漫涌,直教人鼻尖发酸。

不知他在边关可还安好?诸事是否顺遂?又要何时才归呢?

尚盈盈只觉心口又酸又胀,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顾念着腹中孩儿,尚盈盈竭力不叫自己掉眼泪,只哑声吩咐巧菱:

“你去柜子里头,把万岁爷那件墨狐大氅取来。”

“是。”

巧菱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件叠得方正的大氅回来。那大氅入手沉甸甸的,扑面而来一股子沉水香气,正是晏绪礼惯用的熏香。

尚盈盈接过大氅,紧紧搂在怀里,仿佛与她日思夜想之人

相拥。

她把脸儿深深埋进柔软厚实的玄狐毛里,贪恋地嗅着上头残留的气息。

冷冽中透着温柔的沉水香萦绕鼻尖,尚盈盈闭起眼,默默在心里头哄自己:

万岁爷没走远,就在跟前儿陪着她呢……

伴着满腔思念,尚盈盈怀抱这份虚妄的慰藉,终于抵不住倦意,倒头囫囵睡去-

翌日,钟毓宫内寂无人声,只余玉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叮咚悦耳。

此间不似旁处热闹喧嚣,倒似空林竹馆,自有一番清幽气象。

尚盈盈指尖拈着颗莹白棋子,凝神审度棋局。

待听得棋子敲落声,柏筠宁连忙放下茶盏看去,忽而眉眼弯弯,含笑望着尚盈盈:

“宜妹妹这步棋走得极妙,我这几颗黑子,可都叫你困住了。”

话音儿轻柔,端的是一片诚心赞许。

尚盈盈闻言,眼角眉梢俱是悦色,腮边漾起两个酒窝儿:

“都是慧姐姐教得好,不然我哪里懂得这些门道。”

慧嫔教棋最是耐心,从不嫌人愚钝,总是循循善诱,不吝鼓励。不过月余光景,尚盈盈便自觉棋力大进,心里好不快活。

怨不得她爱同钟毓宫往来,实在是慧嫔淡泊恬静,相处时如饮醇醪,叫人浑身舒坦自在,也不必提防那些弯弯绕绕。

“与慧姐姐对弈,强似独自看谱万倍。”尚盈盈搁下棋子,笑吟吟道,“只恐日日叨扰,慧姐姐会觉着厌烦呢。”

说罢,尚盈盈偷眼觑着慧嫔神色。

柏筠宁听罢,顿时掩唇轻笑,水杏眼儿都弯作月牙:“妹妹说的什么痴话?你能常来走动,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实与妹妹说,你若不来,她们便少不得又要拉我去打马吊,或是往御花园里闲逛,聒噪得人脑仁儿疼。”

柏筠宁轻轻摇首,颇觉无奈。

“倒不如眼下这般,清清静静地坐着,与妹妹手谈一局来得畅快。”

说着,柏筠宁话头儿轻轻一转,忍不住探询:“说起来,我心里早存着一桩疑惑,只是从前不好启齿……”

“姐姐但说无妨。”尚盈盈浅笑道。

“先前万岁爷在宫里时,妹妹怎不跟着怹学棋?”

“就我这点子微末伎俩,不过是半瓶子醋晃荡。纵使倾囊相授,等妹妹到了圣驾跟前,怕不是还要被那位爷当痴儿哄。”

乍闻慧嫔提及晏绪礼,尚盈盈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想起当初滚去榻上“学棋”,又思及如今两地分隔,浑身顿似遭千万只蚂蚁爬过,疼痒得要命。

尚盈盈不欲露怯,登时扯动唇角,掩去眼底黯然,轻哼道:

“万岁爷最爱作弄人,若同怹请教,不定要被怎么取笑呢。”

柏筠宁闻言却是一愣,旋即掩口轻笑:

“这倒奇了,我竟从未见过万岁爷作弄人呢。”

话音刚落,柏筠宁便瞧出尚盈盈眉眼落寞,立时醒悟过来,自己这话怕是勾她伤怀。

柏筠宁忙打住话头,懊恼致歉:“瞧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着,她扭头吩咐身边侍奉的宫女,道:

“闻溪,去把窖里藏着的那坛子醉蟹取来。”

闻溪立马福身应声,没多一会儿,便又捧着个青釉小坛进来。

柏筠宁亲自掀开坛盖子,递到尚盈盈面前给她瞧,笑说:

“这原是家里头才送进宫的,用的是上好湖蟹,拿酒糟浸透了,味道鲜美得很。妹妹今儿个带回去,空了便尝尝鲜。”

按说这时候儿都已开春,并非食蟹的当令。竟还能这般膏肥黄满,委实是稀罕贵物儿。

尚盈盈有孕在身,自是享用不得这吃食。但她并不表露,只噙笑打趣道:

“我这拜师学艺的束脩还没奉上呢,倒先从姐姐这儿拿吃食,真真儿是面上发臊。”

柏筠宁却不允尚盈盈推脱,作势嗔道:“妹妹跟我还客气什么?”

二人说笑间,不期然话头转到中宫身上。

“说来也怪,这两日竟未见皇后娘娘召大伙儿请安,可是又凤体违和?”尚盈盈佯作不经意地问道。

柏筠宁闻言,面上登时流露忧色,轻叹道:“皇后娘娘这身子骨……真该好生将养。自打入了宫,三灾八难的,也不知闹过多少回了。”

尚盈盈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作关切状:“听闻当初在东宫时,娘娘曾害过一场大病,莫不是伤了根本?这般凶险,可是为着勤妃娘娘薨逝伤怀所致?”

尚盈盈有心试探,说罢便仔细观察着慧嫔神色。

柏筠宁只是蹙眉,接茬儿道:“可不是么?那回当真病得凶。亏得上天庇佑,总算转危为安。勤妃生前与皇后娘娘最是亲厚,想来确有干系。”

听慧嫔语气中唯有后怕,话里话外,只当皇后那场病是意外之灾,显是不知其中隐情。

尚盈盈低垂眼睫,随口附和两声。

纤指拈着枚棋子轻轻把玩,尚盈盈眼底波光流转,暗自思忖:同是东宫旧人,何以文妃对其中关节知之甚详,慧嫔却似全然未闻?-

出得钟毓宫时,已是薄暮时分。

此刻四下无人,尚盈盈才敢悄悄儿把手搭在小腹上。手指轻柔地抚摸两下,生怕碰坏似的。

虽说这会儿还摸不出个形状来,可尚盈盈知道,那里头是她和万岁爷的骨肉呢。一想起这个,她心里就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热燥得脸蛋儿发红。

晚风犹带春寒,吹得人脖颈发凉。尚盈盈裹紧身上锦缎披风,总算收起心头那点子柔情蜜意,低声与巧菱说起方才之事:

“……你说说,这事儿是不是忒蹊跷?既都是从东宫跟来的老人儿,怎的偏就文妃知道那么许多?”

巧菱从旁搀着尚盈盈,边走边寻思:“文妃素日便与皇后走得近,兴许是皇后私下里跟她说过什么体己话?”

尚盈盈心里盘算过两个来回,轻轻摇首:“我冷眼瞧着,不像这么回事儿。”

当初在佑平门外,文妃提起皇后与勤妃那段旧怨时,神情分明微妙。

如今细细想来,文妃那表情看似惋惜,实则是难以掩饰的……得意?

当初为了恐吓她,文妃把那些陈年旧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尚盈盈抬眼望着天边,忽而说道:“她倒像常在戏园子里的,把台上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

巧菱听得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尚盈盈抿唇沉吟,低声说出猜测:

“我总觉着,文妃也在那场戏里扮了角儿,保不齐她是只黄雀。”

皇后和勤妃鹬蚌相争,落得个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可不就是文妃?大皇子不就被她抱去养了?

巧菱倒吸一口凉气:“她把皇后与勤妃二人,皆玩弄于股掌之中?”

“文妃嘴上感叹皇后如何心狠手辣,却未必不是在说她自个儿。”尚盈盈轻声说道,“就像下棋时使个妙招儿赢了,事后便总想掏出来显摆显摆。”

巧菱听得浑身发冷,小声嗫嚅:“要真是如此,那文妃可真是个狠主儿。”

“这宫里头的事儿,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

尚盈盈轻叹一声,垂眸抚摸小腹,跟稀罕猫崽儿没什么两样儿,一瞧见便禁不住欢喜。

可晏绪礼不在身边,她心里头到底沉重,只盼能早日团圆罢-

御花园西北角的揽霞楼里,苏合香丝在半空静谧缭绕,却掩不住文、柳二妃话里的机锋。

柳妃倚坐在圈椅里,照旧是一身儿石榴红缂丝衫子,纵使不似从前风光,也断然不愿落魄。

听着文妃在耳边絮絮聒聒,柳妃端起粉彩盖碗,有一搭没一搭地撇着茶沫子。茶烟儿袅袅,把张俏脸遮得朦朦胧胧,只露出一双暗藏提防的凤眼。

耐着性子听罢文妃所言,柳濯月轻哼一声,嗓音里带着一股子冷峭:

“这样的事儿,你为何独独寻上本宫?”

文蘅挑唇一笑,不答反问道:

“莫非柳姐姐不恨宜嫔?”

“她入宫才不到一年的工夫,便害得您好好的贵妃位份丢了,协理六宫的差事也没了。如今她圣眷正浓,眼瞅着可就要爬来咱们头上。”

柳濯月被戳中痛脚,顿时沉下脸色,手里茶盖“叮”地一声碰在碗沿上,几乎想拂袖而去。

文蘅见状,这才不紧不慢地游说道:

“只要柳姐姐肯搭把手,按我说的去做,保管叫宜嫔这辈子都怀不上龙种。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宫妃,日后还不是由着咱们搓扁揉圆?”

就凭皇上对宜嫔那股子热乎劲儿,明眼人都

瞧得出来,照这么宠下去,揣上崽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真要让宜嫔生下皇嗣,那往后宫里,谁还能入得了万岁爷的眼?文蘅膝下养着大皇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档子事儿成了。

“如今可是天赐良机,”见柳濯月还在犹豫,文蘅又紧着煽风点火,“万岁爷远征在外,趁这节骨眼儿上不动手,往后可再难找这么合适的茬口儿。”

柳濯月猛地抬眼,眼神跟刀子似的,转瞬又敛了去。

见柳濯月心动,文蘅深谙软硬兼施的道理,立马又陪着笑脸,给她戴高帽儿道:“妹妹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哪及得上姐姐当年协理六宫时的威风?”

文蘅说着,眼睛往那素白瓷瓶上溜了一圈:“这点子小事,对姐姐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六局一司里头,您的门路可比我多着呢。皇后如今又病得起不来身,合宫上下能指望的,也就柳姐姐您了。”

虚荣夸耀之心得到满足,柳濯月面色稍霁,却仍端着架子。只见她拈起那瓷瓶,对着光瞧了瞧里头白惨惨的粉末,忽地“啪”一声撂在案上。

“文妹妹这是把本宫当傻子耍呢?”柳濯月冷笑一声,凤眼斜睨,“脏活累活都叫本宫干了,回头若是东窗事发,你便可撇得干干净净,推本宫一人出去顶缸?”

文蘅闻言,心中暗笑,柳妃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这绝嗣方子,当年用在皇后身上见效得很。如今要故技重施对付宜嫔,未免若有闪失,会牵扯出当年之事,她自然得预先寻个替死鬼才稳妥。

眼前这位,可不正是现成的冤大头?

文蘅面上仍端着温婉笑容,仿佛柳妃方才的疾言厉色,不过是春风过耳:“瞧柳姐姐这话说的,您看我这芳竹,还有您身边的盼烟,可都在跟前听得真真儿的。日后若有万一,我难道还能当着她们的面儿赖账?”

柳濯月纤眉一挑,却不上套儿:“贴身宫女的话能顶什么用?到了要紧关头,还不是主子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莫非还能翻了天去?”

话虽这般说,柳濯月心里却也打着算盘。诚如文蘅所言,若错失这次机会,保不齐真要摁不住那宜嫔。

“除非……”柳濯月故作矜持,拖长声调,“你愿意再寻个保人来。”

文蘅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但凭柳姐姐吩咐,不知您想寻哪位作保?”

柳濯月沉吟半晌,终是吐露出来:

“虞嫔如何?”

这话正中文蘅下怀,她早便料到,柳濯月素来是个没成算的,大抵会寻个素日交好的宫妃作保。

可柳濯月当真以为,虞嫔是她自己人么?

文蘅脸上笑意更浓,爽脆应道:“姐姐既开金口,妹妹岂敢不从?”

说罢,文蘅扭脸儿吩咐芳竹:“去把虞嫔请……”

“慢着!”

柳濯月突然出言制止,直勾勾地盯着文蘅:

“光有人证不够稳妥,还得留个物证。”

文蘅眼皮子一掀起,心中暗道,今儿这柳妃,脑瓜子竟还突然灵光起来?

柳濯月不依不饶地说:“你得给本宫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明白,这下药害宜嫔绝嗣的勾当,是你文蘅主谋!”

“万使不得!”文蘅脱口而出,神色也转冷下来,“柳姐姐这是存心为难我,还是怕宫正司查案没个由头,非要递个把柄过去?”

“断案最忌讳的便是没证据。我今儿个要是立了字据,岂不是把刀子往人家手里送?”文蘅讥诮道,“真要事发,叫人搜出字据来,姐姐以为能独善其身?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柳濯月被这番气势汹汹的抢白,逼得哑口无言。细想之下,倒也在理。若真留下字据,一旦事发,那就是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阁楼内一时静极,唯余香炉中最后一缕苏合香幽幽地散着,那香气淡得几乎要化在半空。

二妃互相戒备,谁也不敢轻言信任,只好僵持不下。

心念急转间,文蘅忽地眉眼一舒,语气也软和下来:

“柳姐姐若实在信不过我……”

文蘅略一沉吟,道出个折中的主意:

“不如让芳竹去取我的私印花押来。我从这瓶中分出些药粉,用油纸细细包了,再于封口处盖上花押。如此既算是个凭证,叫柳姐姐安心,又不至留下字据惹祸。”

说罢,文蘅抬眼望向柳濯月:“柳姐姐看,这样可还使得?”

大家闺秀的花押印,比寻常私章更隐秘。其纹样大多独出心裁,笔走龙蛇间暗藏机杼。非主人亲授,纵使丹青妙手亦难摹神韵,故而足为凭信。

柳濯月微眯起眼,把文蘅的话在肚子里过了三遍,终是点头应下。

僻静角楼里,文妃与柳妃三击掌为誓,心里却打着各自的算盘珠子-

夜静更阑,虞嫔罩了身燕尾青斗篷,趁着夜色悄然叩开衍秀宫大门。

文蘅早已在内殿等候多时,见虞嫔过来,便将熟睡的大皇子放回摇车里,携她去屏风外落座。

虞姿轻声问过大皇子身体,便从袖中摸出个玩意儿,正是文蘅白日里押在柳妃那儿的油纸包。

“……柳妃如今很是信任嫔妾,嫔妾不过略施小计,她便点头将这物事交予嫔妾保管。”

虞姿轻声说着,把裹着毒粉的油纸包投入薰笼底下。火舌倏地窜起,将纸包舔舐殆尽,化作一缕青烟。

借着殿中幽暗烛火,文蘅亲眼见着证物销毁,这才满意颔首:

“办得不错。”

说罢,文蘅朝芳竹使了个眼色,芳竹立即奉上个崭新纸包,乍一看好似一模一样。

“这上头花押是仿的,”文蘅指了指纸上花押,命芳竹递给虞嫔,“你且收着,若是日后柳濯月问起,也好搪塞过去。”

文妃的花押极是精巧,乃是将“文蘅”二字化作一丛墨兰模样。兰草叶子看似随意勾勒,实则每处转折皆有章法,若非十分熟悉之人,绝难分辨真伪。

虞姿抬指接过,笑语道:“娘娘放心,此事交给嫔妾,定当万无一失。”-

待走出衍秀宫很远,虞姿这才彻底松下心神。

“娘娘,文妃竟没察觉……”花袖从旁扶着虞姿,忍不住低声窃笑。

虞姿也轻勾唇角,忽在宫墙转角处驻足。她自袖中取出那枚假花押,就着月色细细端详。

下一瞬,虞姿讥笑出声,竟又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个真物儿来。

方才投入火中烧尽的,不过是她命人精心仿制的赝品。幸而文妃不曾细究,任那假物化作飞灰。

皎皎月华下,两枚花押在掌心里相映成趣。只见真品之上,兰叶舒展如行云流水,叶脉间暗藏风骨。仿品虽形似,却在叶尖转折处略显生硬,少了几分灵韵。

将证物重新藏入暗袋,虞姿故作怅然地轻叹一声,这才施施然离去。

螳螂方振臂,岂知黄雀已张翼。这局大棋,也该轮到她落子了吧?

第62章 第62章老鸹窝里藏真凰。

“奴才听说,万岁爷亲临阵前,那叫一个天神下凡!”

昭阳宫小厨房里,安久英躬着身子,眉飞色舞地细数着前线捷报,捏着嗓门叫出喜庆劲儿:

“边关将士们见圣驾亲临,顿时士气大振,愣是把那起子不开眼的乞儿吉思人,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出百里开外!”

安久英说到兴头上,唾沫星子都快飞出来,又赶紧拿袖子抹蹭嘴角,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娘娘:

“只是不知……万岁爷是打算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捣了他们老巢?还是加筑边防,班师回朝呢?”

尚盈盈正握着银匙,将一小碟金黄油亮的醉蟹黄,慢慢拨入锅里煨着的乳鸽汤里。

汤面上顿时漾开一圈圈儿诱人油花,鲜香之气充盈整间小厨房。

听着安久英绘声绘色地讲罢,尚盈盈也与有荣焉似的,禁不住垂睫浅笑。想起昨儿晏绪礼写给她的家书,心里更觉踏实安稳。

“应当快回来了。

“尚盈盈声音轻柔,带着笃定,“万岁爷英明神武,并非好大喜功之辈。昨儿个怹信上说,此番将乞儿吉思人打退,新扩的疆防须得加固一番,还有新地界儿上的钱粮丁口,都得清点妥当,但总归费不了多少工夫……”

晏绪礼虽一向主战,却也绝非愣头青似的蛮干。

眼下他登基还不满二年,年前才清算过康王余孽,内政尚需好生梳理整顿。

想必那乞儿吉思人,也是瞅准了这点,才敢壮着胆子跑来碰瓷儿,想着趁虚而入捞一把。

哪承想,晏绪礼可真真儿是个硬茬儿。当初做皇子的时候儿,他便力排众议也要发兵,如今登基为帝,更无可能低头求和。

尚盈盈身怀六甲,忌讳碰刀子剪子。巧菱便守在一旁,替她将鲜蘑菇和香橼切成细丝,闻言立马喜上眉梢:

“万岁爷要回来?那可太好了!”

巧菱一边喜滋滋地傻乐,一边手脚麻利地切好细丝儿,搁进旁边白瓷小碟里。

“娘娘,锅里的虾羹也快煨熟哩。”巧菱回身笑问,“前儿个新送来的青花釉里红汤盅,还在橱里收着呢,不如就用那个来盛?”

尚盈盈不大喜欢上红釉的彩瓷,嫌忒俗艳,便一直闲摆着没用。

这醉蟹性寒,尚盈盈万万受用不得,糟蹋了又未免可惜,便盘算着送往寿安宫里,孝敬皇贵太妃。拿一套簇新的碗碟盛去,也显得更体面些。

“也好。”

尚盈盈颔首应允,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格外叮嘱了一句:

“把验毒的银牌儿也插进去,彼此瞧着都放心。”

既是要入口的玩意儿,再小心也不为过。献给尊长的吃食,尚盈盈惯常都会插上银牌儿,免得犯啰嗦。

主仆俩儿正说着话呢,一只三花小猫,不知打哪儿钻进厨房。只见它身姿灵巧得很,蓄力一蹿,便跃上灶台。鼻尖还一个劲儿地耸动,显然是被这满屋子肉香给勾来的。

巧菱见状,不由扑哧一笑:“娘娘您瞧,这起子小家伙,闻着味儿就摸上门来啦!”

见小猫眼巴巴瞅着那锅汤,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尚盈盈心头一软,伸指在盛蟹黄的小碟边沿,蘸下一丁点儿蟹肉糜,轻轻点在小猫湿漉漉的鼻尖上。

“馋猫儿,你是打哪儿溜达过来的呀?”

尚盈盈捋着三花猫背毛,笑眼弯弯地问道:

“从前在宫里,怎的没见过你这身花衣裳?”

三花猫用爪子拨下蟹肉,伸出粉嫩小舌,仔仔细细地舔舐干净。似乎是尝到甜头,竟不怕生人,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尚盈盈手指。

咂巴两下嘴儿后,它更是从灶台上跳下来,围着尚盈盈的裙裾边儿,“咪咪呜呜”地打起转来,亲昵得不得了。

“嗳唷我的小祖宗!”

巧菱骇了一跳,赶忙上前一步,抬腿把小猫往旁边轻拨了拨,挡在尚盈盈身前。

御猫性情都很温顺,巧菱倒不怕猫儿会伤人,只是娘娘如今身子金贵,万一绊着脚可怎么是好?

“娘娘,您就惯着它们吧!”巧菱鼓起腮帮子,哼哼唧唧说,“自打您心善,命奴婢在角门前放了食盆,这事儿恐怕都在猫儿里传遍啦。哪个不知道咱们昭阳宫娘娘,是顶顶乐善好施的主儿?”

“奴婢瞧着,那猫儿房里当差的太监们,合该排着队来给您磕头谢恩呢。”

巧菱扶尚盈盈去椅子上坐下歇歇,咕哝着逗闷子:

“您瞅瞅,咱们把这宫里的猫大人,一个个喂得肚儿滚圆,油光水滑的,可给他们省去多少差事!”

听着巧菱打趣的话,尚盈盈只是抿唇浅笑,护着小腹微微俯身,抚了抚那只仍在她脚边打滚儿的三花猫。

“罢了,既是头回见面儿,咱们也得大方些。”

说着,尚盈盈从案头取来银箸,轻轻巧巧地挑出一只莹白饱满、炖得恰到好处的鲜虾。一扬手指,便将虾肉抛了出去,滚落在门外青石板上。

这三花猫也很机灵,见状嗖地一下便蹿出去,叼着虾肉大快朵颐。

小家伙在院子里撒欢儿,最是憨态可掬。

尚盈盈噙笑看了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语气轻柔:

“走吧,先回殿里更衣净手,再把吃食家伙什儿都备妥,咱们这便往寿安宫去。”-

寿安宫外,守门小太监远远瞧见宜嫔主子彩仗,忙一溜烟儿闪身进门,寻姜总管传信儿。

没等尚盈盈步下轿辇,姜印忠便已笑呵呵地迎出来,打千儿道:

“宜嫔娘娘吉祥!”

“您怎么这会子得空过来了?”

尚盈盈由巧菱扶着站稳,温和笑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惦记着给皇贵太妃请安,又顺道儿做了些小食,送来给娘娘尝尝鲜。”

姜印忠一听这话,脸上笑纹更深,却又捎上几分歉意,直搓手道:“嘿哟,可真是赶巧了。”

姜印忠凑近些,压低嗓门儿解释:“今儿个天刚亮,嘉毅太妃就递了牌子进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见了郡主娘娘,心里头自然欢喜,特意留着在慈庆宫用午膳呢。”

“这不?连带着咱们皇贵太妃,都被请去作陪,这会子还没回呢。”

尚盈盈闻言,面上不显失落,只侧身让宫女上前,柔声叮嘱:“这盅虾羹,还有醉蟹炖鸽蛋,都是方做出来的,趁热吃才鲜灵。若是凉了,那蟹黄同虾肉就要发腥失味儿。”

“劳烦姜总管费心,替本宫把这两样端进去,寻个炉子煨着。等娘娘回宫,也好尝个热乎。”

姜印忠命小太监接过,忙不迭地应承:“娘娘放心,这点子小事,包在奴才身上。”

姜印忠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路:“娘娘过会便该回来,嫔主儿要不进殿里稍坐,喝口茶润润嗓子?”

尚盈盈听罢,却有些犹豫。如今外头虽暖和,可她坐在殿里,总觉着凉沁沁的,又不好意思张口要炭盆。

况且昨儿吴御医才来请过脉,特意嘱咐她得多晒日头,对腹中胎儿大有裨益。

“多谢姜总管美意。只是今儿这日头正好,暖烘烘地晒着,心里怪受用的。”

“本宫想先去慈庆花园里转转,待到晚些时候儿,再来给娘娘请安。”

姜印忠一听,立时明白过来:“嫔主儿说的是。那西花园如今拾掇得可齐整了,几位太妃都爱去那儿逛,又清静又敞亮!”

“奴才这便替您引路。”

见姜印忠如此说,尚盈盈忙轻声道:“有宫女们跟着就是。师傅您腿脚不便,快回去歇着吧,甭送了,仔细累着。”

姜印忠心里一暖,也不再同尚盈盈客套,只恭恭敬敬行礼,目送一行人往西花园逛去-

西宫是太妃们颐养天年之所,这边的慈庆花园,虽不似御花园那般恢弘大气,却别有一番精心雕琢的清幽富贵。奇花异草,曲径通幽,皆是匠心独运。

尚盈盈由宫女们拥簇着,慢悠悠地踱在石子路上。她步履小心,生怕惊着腹中小祖宗。

转过几处景致,便觉腿脚隐隐发酸。

抬眼瞧见前头葡萄藤架下摆着石凳,那石面儿被宫人擦得锃亮,尚盈盈便吩咐过去歇歇腿儿。

阳春三月,暖风裹着花香草气扑面而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尚盈盈懒洋洋地窝在锦花毡里,指尖轻轻搭在腹前。心里头软软地想着,她这当娘的如此惬意,肚子里的小家伙想必也欢喜得紧吧。

见尚盈盈眉眼舒展,巧菱喜滋滋地替她揉腿,又拣些闲话来解闷:

“说起嘉毅太妃,如今都是七十有一的高寿了!身子骨还这般硬朗,隔三差五就能进宫陪太皇太后说笑解闷儿。”

巧菱啧啧称奇:“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顾家世代忠良,镇守边关,保得一方太平,可不就是顶顶有福气的人家?”

尚盈盈深以为然,便也轻轻颔首。日光透过葡萄藤缝隙洒下来,衬得那

副笑靥愈发漂亮晃眼。

人生七十古来稀……

尚盈盈不禁神游天外,待到自个儿和万岁爷,皆至那般须发皆白、儿孙绕膝的年纪,又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彼时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晏绪礼应当会是个威严又不失慈祥的老皇爷爷吧?

而她或许也能如郡主老娘娘一般,闲来看花弄草,含饴弄孙……

想着想着,眼前大好光景,却又渐渐模糊起来。

数十载光阴,漫长得教人不敢细琢磨。

其间又会有多少风雨飘摇?

沧海都能变桑田,谁又能把往后的事儿说个准数呢?

方才心里那点子欢喜想头,不知怎的,忽然就蒙上一层阴翳。尚盈盈只觉恹恹的,四下没个着落,惆怅细细密密地渗进来,把一颗心都浸得发凉。

正这般闲散胡想,忽见远处晃过一道人影,脚步踉跄地穿过游廊,直奔这边而来。

待近前一瞧,竟是昭阳宫里新分来的大宫女画芝。

人还没到跟前儿,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儿,便先随风飘扬过来:

“宜主儿!”

画芝脚下一绊,险些栽个跟头。亏得旁边小宫女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出什么事儿了?这般慌张?”尚盈盈心头突地一跳,赶忙坐直身子发问。

画芝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声音都带着哭腔,指着身后昭阳宫的方向,颤声道:

“那只三花小猫……就是方才在小厨房外头的那只。它忽然就在院子角落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了几下,然后就、就咽气儿了!”

画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都快下来:

“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它咽气儿前,就吃过您赏给它的那只虾!”

“什么?!”巧菱惊叫出声,脸色惨白地去看尚盈盈。

那块儿虾肉,正是从送去寿安宫的羹汤里挑出来的。

糟了!

尚盈盈猛地站起身,却因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打了个晃。

巧菱吓得魂儿都飞去九霄云外,连忙扶住尚盈盈,急切劝道:“娘娘,您当心身子,可别闪着自个儿。”

尚盈盈稳下心神,知晓自己腿脚慢,立马拉来个素来伶俐的小太监,匆忙交代道:

“快跑去寿安宫,拦住姜总管!本宫送去的那两样吃食,万万不能入皇贵太妃的口。”

她阖了阖眼,一颗心直往上撞,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

老天爷保佑可千万要赶得及啊!-

寿安宫里头,此刻已是乱成一锅粥。

御医们围在一处低声商议,个个儿脸色都透着凝重,脑门子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显然是遇上难事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重药味儿,混着人声细细,更添几分惶恐不安。

正当此时,凤辇自宫道上逶迤而来。皇后傅瑶在众妃簇拥下,步履急切地踏入寿安宫门槛。

“刘院判,皇贵太妃眼下究竟如何了?”

傅瑶自个儿脸色都不好,顾不得吃口茶歇歇,便赶忙叫住刘院判打听信儿。

刘院判脸上愁云惨淡,慌里慌张地近前行礼,示意小太监将汤碗端上前:

“回皇后娘娘的话,微臣方才从宜嫔主子送来的虾羹与蟹汤里头,均验出毒物。此毒甚是阴诡,银针竟都验不出。臣与诸位同僚仔细辨识,才勉强想出个解毒法子……”

“万幸皇贵太妃用得不多,若是再多进上那么一两口,只怕……”

此言一出,周遭伺候的宫人无不骇然变色。

人群之中,文蘅听得分明,眼神如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身旁的柳濯月。

当初她不是交代得好好儿的,只须把药粉抹在汤盅里,时日一久,便能慢慢叫宜嫔无法遇喜?

怎会忽然变成这般要人性命的烈性毒物?还扯到皇贵太妃身上!

柳濯月察觉文蘅质问的目光,心下也是一阵惊涛骇浪。她哪里想得到,自己偷偷命人抹在汤盅上的那点子“料”,竟会阴差阳错被皇贵太妃给吃了下去!

这……这可如何是好?

惊慌只是一瞬,柳濯月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她率先拨开人群,一张俏脸此刻因着惊惧与后怕,反倒显得有些扭曲的义愤填膺。

柳濯月猛地扬指,嵌宝护甲寒光一闪,差点儿戳去尚盈盈鼻尖上。

“好你个宜嫔!”柳濯月拔高声调,尖利刺耳,“真是忒歹毒的心肠,竟敢谋害皇贵太妃!”

“皇后娘娘,此等蛇蝎心肠的毒妇,断断留不得。依臣妾看,就该立刻将她拉出去绞死,以儆效尤!”

尚盈盈骇了一跳,连忙退后半步,躲开柳濯月戳到近前的护甲套子,小腹都不禁抽疼两下。

“柳妃这话忒没道理!”

不等皇后发话,顾令漪立马出言还击,挡在尚盈盈身前,毫不畏惧地迎上柳濯月。

“宜嫔妹妹与皇贵太妃素无嫌隙,往日里更是恭敬有加,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顾令漪侧身转向皇后,福了一福:

“皇后娘娘明鉴,此事着实疑点重重。依嫔妾看,这里头全是蹊跷,还当细查才是。”

见顾令漪又来多管闲事儿,柳濯月登时冷笑一声:

“无冤无仇?满宫里谁不知道,之前皇贵太妃做主,给顾小王爷指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宜嫔怕是心里头不舒坦,这才心生歹念了吧!”

“红口白牙的,你在这儿胡吣什么?!”

烦透柳濯月这拿她哥说嘴的毛病,顾令漪顿时大怒回斥。

左右都到了这份儿上,若不一举按死尚盈盈,之后可就没法儿收场了。柳濯月壮起胆子,狠狠嘁道:“英嫔可实在了不得,端看您这副公主脾气,只得个县主封号真是屈就了。”

听这二人喧嚷,傅瑶病体有些支撑不住,忙抬手抚着心口,在上首凤椅里落座。目光自柳濯月、顾令漪以及面色发白的尚盈盈身上一一扫过,她却并未立刻开口表态。

往日里,她或多或少会偏帮尚盈盈。

可如今……

眼看尚盈盈的位份越升越高,已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势。

傅瑶心里那杆秤,开始微妙地摇摆起来。或许是时候儿重新权衡一番,宜嫔这颗棋子,是否还值得她继续利用。

尚盈盈强自镇定下来,嗓音虽透着虚弱,眼神却清明坚定:“皇后娘娘容禀,嫔妾若真有心要加害皇贵太妃,断不会在送出吃食后,又惊觉不妥,立刻派人赶来阻止。”

“方才刘院判所言,诸位娘娘皆听得分明。倘若嫔妾派来的小太监再晚一步,那才真是回天乏术,酿成大祸。”

“谁知道你是不是做贼心虚,眼看事情就要败露,这才临时反悔,想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给我们瞧?”

柳濯月说得自个儿都愈加信服,顿时气焰更盛。

“来人啊!”

柳濯月扬声喝道,指着尚盈盈:

“还不快将这谋害皇贵太妃的罪妇拿下!”

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闻声,立时便要上前。

尚盈盈见状,骇得直往后退,手指下意识地护住小腹。眼看着诸人推搡逼近,她怕混乱之中被人挤伤肚子,顿时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喝道:

“本宫有孕在身,谁敢放肆!”

此言一出,寿安宫里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惊诧的目光,皆齐刷刷落在尚盈盈小腹上。

傅瑶倏地站起身,再次看向尚盈盈时,眼神里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意味。

皇嗣……

这可是她翘首以盼的皇嗣!傅瑶原本摇摆不定的心,再一次疯狂震颤,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柳濯月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又因恼羞成怒,脸上立时浮现出狰狞神色:

“万岁爷离京已近两个月!你这时候说自个儿有孕?”

“谁知道你这肚子里怀的,是哪门子野种?”

“放肆。”

这次不等旁人开口,傅瑶终于厉声喝退柳濯月。

万一日后……这孩子能抱来她膝下呢?她断不容任何人污蔑皇嗣出身。

见柳濯月

渐渐不顶用,虞嫔蓦地横插进来,柔声打圆场道:“皇后娘娘息怒。柳妃姐姐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罢了。”

虞嫔话锋一转,看向尚盈盈:“不过,此事毕竟干系重大,牵涉到皇贵太妃凤体安泰,宜嫔妹妹眼下又未洗清嫌疑……”

“依嫔妾愚见,不如将宜嫔暂且送往内廷狱中看管。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也免得落人口实,您说呢?”

虞嫔看似妥帖地提议,实则也是奔着取尚盈盈性命而去。

柏筠宁久居宫中,自然知晓那地方阴冷无比,立时蹙眉反驳道:“宜嫔妹妹如今身子金贵,腹中龙裔更是万万不容有失。岂能去内廷狱那等腌臜之地?”

“若因此伤了龙胎,回头万岁爷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得起?”

瞧着皇后犹豫不决,柳濯月生怕夜长梦多。她急于将脏水泼去尚盈盈身上,立马不耐烦地挥手:

“甭说那么多,先给本宫按住她。下毒之事是真是假,腹中胎儿是不是野种,等抓起来慢慢审问便是!”

“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门槛外忽而传来一声断喝,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连忙回首望去。

只见荣王步履沉稳地跨过门槛,面容难得如此肃穆。到底是凤子龙孙,端起气度来,委实有几分天家威仪,全然不见平素嬉皮笑脸的模样。

未待众人作何反应,来寿手中高举一道明黄圣旨,自荣王身后钻出来,朗声道:

“诸位主子且慢,万岁爷出京前留有圣谕,还请皇后娘娘先行过目。”

短短数息间,变故频生,叫人应接不暇。

趁着皇后垂眼去瞧,来寿揣着袖子上前一步,将万岁爷的意思说与众人听:

“万岁爷有旨,自圣驾离京后,宫中但凡有牵涉宜主儿之事,不得有人刑求妄断,更不得私下议处,皆等万岁爷回銮后再行裁夺。”

“奴才奉旨前来,是要将宜主儿接回乾明宫中,还请诸位娘娘行个方便。”

短短几句话,却如惊雷骤降,劈得众人晕头转向。当初边关战事十万火急,皇上竟还有工夫,提前留下这样一道护身符给宜嫔?

尚盈盈自己也是一懵,随即滔天暖意扑涌上心头,眼眶瞬间泛红。不曾想晏绪礼会这般信她、护她,提前为她考虑这许多。如若不是今日逢难,她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晓,皇帝此时此刻,竟对她有如此深沉爱意。

在一片死寂当中,傅瑶掩起圣旨,递给身后侍立的田福,颔首说:

“此诏确是万岁爷亲拟。”

眼见得又叫尚盈侥幸逃脱,柳濯月岂能甘心,立马急急辩驳,声音都变了调儿:

“皇上素来仁孝,皇贵太妃又于怹有抚育之恩。彼时皇上留下圣旨,又怎能料到宜嫔竟是如此蛇蝎心肠,胆敢谋害娘娘?”

甭管文蘅如何,柳濯月已经慌了神儿,尖声朝着荣王与来寿发难:

“如今你们既知内情,却还拿出这道旨意来护着她,岂非要陷万岁爷于不忠不孝之地?”

荣王眉头紧锁,显是对柳濯月的质问极为不满,却又因她提及“孝道”二字,一时不好强硬发作。

皇妃与亲王间剑拔弩张,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同快断裂的弓弦一般。

正僵持间,一道高亢悠长的唱喏声自门外响起:

“太皇太后驾到!嘉毅太妃到!”

连素日不露面的老祖宗都遭惊动,众人皆是心里打鼓,纷纷正襟理鬓,转身迎驾。

柳濯月见状,顿时大喜过望。万岁爷不在宫中,皇后态度暧昧,荣王也一心向着宜嫔……

可太皇太后不一样,那可是万岁爷的亲祖母。

这宫里头,论辈分,论威望,谁能高得过她老人家去?只要老祖宗动怒,认定尚盈盈罪不可赦,甭说是一道圣谕,便是万岁爷亲临,怕是也得掂量掂量。

柳濯月心下飞快盘算着,只等着老祖宗一进殿,她便要抢先上前,将尚盈盈的罪状添油加醋哭诉一番,定要叫这贱人永世不得翻身!

“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在一片请安声中,太皇太后孟氏扶着龙头拐杖,缓步踏入殿内。

只见太皇太后一袭石青色团福捧寿纹凤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已年近古稀,双眼却依旧锐利如鹰隼,不怒自威,凤仪凛凛。

紧随其后之人,身着命妇朝服,衣冠尊贵,想必就是嘉毅太妃。

柳濯月挤出几滴眼泪,便欲抢步上前。口中那声凄凄惨惨的“老祖宗”,还没来得及唤出口,却见太皇太后和老郡主齐齐顿住脚步。

两位老人家如同被定住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尚盈盈的脸,面上不约而同地浮出难以言喻之色,似是震惊,又似恍惚。

太皇太后眉头紧蹙,侧头看向身旁的嘉毅太妃,心里止不住称奇。

像……实在是太像了!

这姑娘的相貌,活脱脱就是年轻五十岁的老郡主!

柳濯月瞧着这情形,心里头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这两位老娘娘是怎么了?怎的对着尚盈盈那张狐媚子脸发起呆来?

还不等她想明白,就见太皇太后朝尚盈盈伸出手去,唤道:

“你过来……”

尚盈盈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上前几步,垂眸福身道:“嫔妾宜嫔尚氏,拜见太皇太后、郡主娘娘。”

嘉毅太妃却没心思理会这些虚礼,一把拉住尚盈盈手腕,将她扯到近前,一双眼睛在她脸上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打量。

那眼神专注得近乎失礼,嘉毅太妃端详许久,终于颤巍巍地开口:

“不知娘娘芳龄几何?家是哪里人?”

尚盈盈腕子有些发痛,却不敢动弹,只轻声禀道:“回郡主娘娘,嫔妾年将二十,是下月初九的生辰。祖上本世居徐州,但嫔妾自孩提时,便随爹娘居于畿辅通梁县。”

听得尚盈盈年岁、生辰,嘉毅太妃几乎难以喘息,又赶忙追问:

“那娘娘可知自己生地何处?”

望着老郡主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尚盈盈不知为何心跳怦怦,尽量声音平稳地回应:

“嫔妾曾听家慈说起过,嫔妾降生前日,京畿偏逢大雨突至。家慈正巧在存真庵里进香,不想遭困于九伽山上。万幸得庵中比丘尼搭救,这才平安诞下嫔妾。”

二十年前,四月初九……

存真庵中诞生的女婴……

还生得这副模样儿!

眼前遽然一片昏花,嘉毅太妃目光涣散,在尚盈盈与顾令漪之间来回逡巡。

一个可怕的猜测,如同破土春笋般,在心中疯狂滋长!

难道……难道……?!

嘉毅太妃只觉天旋地转,惊骇欲绝地喊了一声:

“坏事了!”

话音未落,她便双目猛地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仰倒下去。

“太妃娘娘!”

“快!御医快来瞧瞧!”

寿安宫内瞬间乱作一团,众人惊呼着,手忙脚乱地扑上前去搀扶,整个大殿彻底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见众人挨挨挤挤,巧菱急忙扑上去护主。尚盈盈却只怔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被拥簇着转身,正好同顾令漪对上视线。

顾令漪明明是老郡主孙女,这会子却脚下生根一般,站在失张失志的众人之外。

抬眸望向尚盈盈眼中,顾令漪忽而扯了下唇角,却不像在笑,而是一股说不明道不明的意味。

谁又能知?

一模一样的故事,她自小便常听母亲说起。只是诞生的婴孩,从尚盈盈换成她自己!

柳濯月却仍没忘尚盈盈的事儿,见嘉毅太妃被人抬去里间,立马又跳出来叱责:

“先是下毒谋害皇贵太妃,这会子又气昏郡主老娘娘,本宫看你就是个祸害!”

“老祖宗明鉴,就是这宜嫔在宫中投毒,居心险恶,证据确凿……”

“得了!”

太皇太后攥紧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金砖地上,而后长叹一声:

“先甭管那无头公案了,眼下还有另一宗……另一宗事儿要紧!”

第63章 第63章皇上摸摸,是不是都长些……

塞外风沙滚卷,扑得牛皮大帐猎猎作响。

晏绪礼肩披鸦色大氅,正落座案后,与顾绥理算钱谷事宜。谈话间,忽听得帐外一阵马嘶声,伴着靴底蹭过砂石的动静。

帐帘一掀,塘兵满头热汗混着黄沙,扑通跪地,朗声道:

“启禀万岁爷,宫中八百里加急来报!”

说着,塘兵从沾满尘土的怀里,掏出一蜡封密信,双手高举过头顶。

晏绪礼心头猛地一跳,只见他方才还从容不迫,与顾绥商议粮草调度。此刻竟是

霍然起身,震得横压在舆图上的象牙管,骨碌碌地滚去地上。

不等塘兵呈上前,晏绪礼已快步越过桌案,一把将那信夺来掌中。

指腹拈着薄薄的信纸,一时之间,晏绪礼竟有些不敢拆开。

宫里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是好是坏?

他的盈盈……可还安好?

塘兵见万岁爷拿着信怔忡,连忙又从怀里摸出另一封家书,双手呈给立在一旁的顾绥,恭声道:

“小王爷,这还有一封信,是王府派人快马加鞭,追着军报一道儿递出来的。”

嘉毅王正在城墙上领兵巡防,此信便先交到小王爷手里,横竖他们爷儿俩都会看,谁先谁后也没什么分别。

晏绪礼沉下呼吸,三两下拆开信纸,满篇墨字争先恐后地撞入眼帘。他目光飞快扫过,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竟是读了好几遍,才将那些字句拆解开来,纳入脑海中。

起初,是寿安宫内骤起风波,皇贵太妃中毒……

晏绪礼看得眉头越拧越紧,周身降下骇人威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就当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时,一行字猝不及防地跃入眼底——“宜嫔遇喜,已近三月”。

晏绪礼蓦地僵住,顿时不敢置信,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去看那几个字,仿佛头一回认得一般。

喉头滚动两下,晏绪礼抬起指腹,近乎狂喜地摩挲着“宜嫔遇喜”。再也瞧不见信上旁的字句,满心满眼只剩下那一行。

盈盈遇喜了,是他们的孩子!是朕和盈盈的孩子!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瞬间涌遍四肢百骸,熨帖得他几乎眼底发湿。

晏绪礼激动得直欲在帐中踱步,却到底攥拳忍下。掀袍落座案后,皇帝唇角怎么也压不住,几乎想立时出去跑马,宣泄胸腔子里的燥热。

桌上舆图铺展,晏绪礼却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什么边关军务,什么朝政钱粮,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此刻,晏绪礼心中只盘桓着一个念头——回京!

漠北之事全都甩给嘉毅王他们去处置,他要即刻回宫,去陪他可怜可爱的妻儿。

小王爷接信后未曾犹豫,立时拆开信套。他看得比晏绪礼还要快些,信中只寥寥数语,却似一道道惊雷贯耳,震得他脸色煞白,险些站立不稳!

顾绥失魂落魄地攥紧手掌,信纸都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变形。

眼中盛满惊愕与茫然,顾绥禁不住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我们本该是……表兄妹的?”

这声低语虽轻,却悉数落入晏绪礼耳中。

只见方才还满心喜悦,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皇宫的晏绪礼,猛然间从那片柔软云端跌落。

晏绪礼倏地扭过头,眼神锐利如剑,直直射向兀自沉浸在震惊中的顾绥。

“顾靖之。”

晏绪礼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细听却裹挟着浓浓的占有欲:

“给朕记住你如今姓甚名谁!”

“你们嘉毅王府的爵位,若还想太太平平地传下去……”

晏绪礼脸色阴沉,蓦然起身警告道:

“那你这辈子,就只能是宜嫔的兄长。”

“亲兄。”

晏绪礼胸口憋闷,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没好气儿地瞪顾绥一眼。

至于什么青梅竹马、表兄表妹的酸腐戏文,他想都甭想!

顾绥被这骤至的寒意一激,瞬间从错愕中醒过神来。见晏绪礼铁青着脸,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顾绥连忙躬身解释道:

“万岁爷息怒!臣只是一时为信中所言之事震惊,感慨身世离奇罢了,绝无半分肖想娘娘之意。”

顾绥心头激荡,却也瞬间想得通透。

她是金凤凰,生来便只会同真龙凑一对儿。

那般容光绝世的姑娘,如今又有这样高贵的出身,便注定她只能入帝彀中,辉映宫闱。

岂容旁人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这辈子,确确实实,只能是她的兄长。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时近黄昏,残阳熔金。

霞光透过楼中雕花珠窗,将苏绣地衣从当中割开,一半明艳,一半晦暗。

文蘅端坐在窗边的海棠木圈椅上,手边那盏白毫银针,已渐渐失去温度,只余凉意沁入指尖。

也不知苦等多久,久到夕阳都快要沉入西山,门前方才传来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帘栊轻响,柳濯月终于在揽霞楼中露面。

宫正司连日查办下来,今日已将她贴身宫女盼烟带走,柳濯月面上强撑着镇定,眼底却难掩惊惶与疲惫。

文蘅掀起眼帘,并未起身,亦无半句寒暄,只将茶盏重重小几上一撂,直直道:

“柳濯月,你是疯了不成?”

这劈头盖脸的一句,毫不客气,将那点子伪善脸皮一把扯下来。

柳濯月心头本就七上八下,被文蘅这么一喝,更是又惊又气。她几步抢上前来,急切不忿道:

“文蘅!你也少在这儿充事后诸葛。”

“若不是你那劳什子破法儿不够稳妥,何至于闹出这般动静?”

柳濯月强撑着一口气,试图把自己的不安宣泄到文蘅身上。明明是文蘅最先找上的自己,凭什么她能置身事外?

“不够稳妥?”

文蘅听罢这话,当真是气急反笑。

“本宫给你的药,是叫你掺在她吃食里头,日积月累,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损她根基。”

“你倒好——”

文蘅忍不住站起身,气得直打摆子,抬手指着柳濯月质问:

“你给换成什么了?见血封喉的苗疆秘药?亏你想得出来!”

之前她们还不知尚盈盈已经怀身,本来按着自己所言,此番定能稳稳当当地除去这孩子,真是天助她也,结果全被柳濯月这个蠢物毁了去!

“柳濯月,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非要上赶着去阎王殿前点卯?”

文蘅字字狠硬,响鞭似的抽在柳濯月脸上,也抽在她惶惶不安的心头。

柳濯月是暗中换了药,着实是一想起尚盈盈来,她就恨得牙根直痒。只叫尚盈盈不能怀胎,柳濯月仍觉得不够解气,便想直接取她性命。

谁曾想……

“那你说,如今可怎么办?”

危急当前,柳濯月也顾不得被冷嘲热讽,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文蘅衣袖,厉声逼迫道:

“咱俩可是一条绳儿拴着的蚂蚱!本宫若是被揪出来,你也休想摘干净!”

她此刻能在此大呼小叫,仰仗的无非是当初文蘅递药给她时,那点所谓的“人证物证”。

柳濯月死死盯着文蘅,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与她一模一样的恐惧,好以此来挟制。

可文蘅脸上竟毫无慌乱之色,腕子一翻,便嫌恶地甩开柳濯月的手,冷笑道:

“你自己作死,本宫可不奉陪。”-

晏绪礼自接得书信,当日便率亲卫打马离营,星夜兼程往京中赶去。怎奈关山迢递,纵是跑死三匹驿马,也耗去七八日光景。

但比起宫中派去接尚母的侍卫,皇帝仍早归许多。自从去岁那桩祸事平息,尚府众人便已迁回徐州老宅,尚母一介弱质女流,只能乘着油壁车慢摇慢晃,少说也得半月方能抵京。

这短短几日间,阖宫上下竟似热锅里的蚂蚁,忙得团团乱转。一边是中毒昏迷的皇贵太妃要人伺候,一边是急火攻心的老郡主需人看顾,更兼着查案拿人、盘问太监宫女,把东西六宫皆搅得人仰马翻。

唯独尚盈盈怀着身子,无人敢扰,反倒落得清闲。因着这场变故,她连自个儿的昭阳宫都暂且回不得,只在乾明宫里住着养胎,苦盼圣驾回銮。

她闲来无事,不过与杏书、酌兰等人叙叙旧,说些体己话。后来嘉毅王妃闻讯入宫探视婆母,二人方得相见。

这段时日里,尚盈盈早将自个儿身世曲折,摸清七八分。初时知晓王妃或是生身母亲,她竟如听着旁人故事,任是血脉相连,也生不出半分亲近。王妃于她,不过是个绫罗裹身的陌生贵妇人。

直至亲眼见得王妃在她面前落泪,尚盈盈仿佛一下子撞碎躯壳,嗡鸣不止的双耳里骤然清明。之前被阻隔在外的纷繁情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喧嚣得直欲将她淹没。

望着流泪的亲娘,尚盈盈方悟了这段母女缘分。母女俩当下相拥啜泣,将这近二十年的离情别绪,一一诉来。

只是许多事仍悬而未决,只能等皇帝回宫定夺。

是夜更深人静,尚盈盈倚靠在缎面大迎枕上,手里拈着针线,为腹中孩儿绣小肚兜。

博山炉里沉水香将尽未尽,忽听得外间珠帘哗啦一荡。在乾明宫中敢作出这般动静的,除了那位天下之主,想来再没第二个。

尚盈盈心头一跳,银针险些扎向指腹。慌忙抬眼时,但见烛影摇红,晏绪礼一身玄色织金云龙曳撒立在其中,肩头犹带塞外风霜。

蹀躞带上玉钩碰着佩刀,叮当作响,显是刚奔回皇宫,连衣裳都未及换。

再细看时,那双惯常含威的眼眸已熬得通红,许是刚在外征伐过,皇帝周身犹带肃杀之气,野性蓬勃。

“皇上!”

尚盈盈惶泣出声,猛地一掀被子,竟是赤足踩去地上。

晏绪礼见状心神大震,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稳稳托住尚盈盈臂肘,将她扶回榻上。

记得尚盈盈有孕在身,晏绪礼几乎不敢碰她,只虚虚搂住那纤瘦腰背,喉咙发紧,不住念叨着:

“盈盈,是朕……朕回来了。”

尚盈盈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反手抱紧晏绪礼,趴在他怀里直淌眼泪。晏绪礼身上的熟悉气息,比大氅上残存的那点儿更浓重鲜活,叫她无比心安。

他已真真切切地回到她身边,就坐在榻边陪着她。

欣喜若狂之余,尚盈盈似是陡然想起什么,一下子从晏绪礼怀里退出来,扭身儿扎进衾被里。随后一道可怜的呜咽声儿,便隔着团花锦衾传出来:

“万岁爷,嫔妾有罪,嫔妾无颜见您。”

晏绪礼怀中一空,不由怔住。他思忖好半晌,这才想明白,尚盈盈指的是皇贵太妃中毒一事。

瞧着榻角里团起来的锦被,晏绪礼真是啼笑皆非,却又不敢拉扯尚盈盈,连忙凑过去轻声哄道:

“盈盈,母妃中毒乃是意外,真凶另有其人,朕怎会怪你?”

生怕尚盈盈哭着哭着,便该上不来气儿,晏绪礼小心翼翼地扯开被角,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

见尚盈盈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搽了胭脂般粉艳,晏绪礼一时没忍住,便凑上前去轻啄。

掌心却悬在她腹前不敢落下,端的是紧张得要命,仿佛腹中小人儿碰一下便会化。

尚盈盈抿唇忍笑,拉过晏绪礼的掌心,往自己小腹上贴去:“您摸摸,是不是都长些软肉了?”

晏绪礼连呼吸声都快停滞,触到那片温软,忍不住轻轻摩挲,这便是他们的孩儿吗?

尚盈盈已经微微显怀,他却刚刚回到她身边陪伴。晏绪礼心头顿时如有银针在扎,密密麻麻地疼成一片。他低头吻住尚盈盈的唇,难分难解,像要把这两月来的思念都吞吃下去。

尚盈盈娴熟地扶住晏绪礼肩头,热烈回应着他的亲吻,呼吸交缠间,缱绻悱恻。不止晏绪礼不愿松开,她也舍不得分毫,真想此刻化作永恒,直至地老天荒。

殿内烛火轻晃,交颈鸳鸯终于暂歇片刻,抵额喘息。

尚盈盈忽然伸出双手,捧住晏绪礼的脸,依眷地细细描摹。

“您清减了。”尚盈盈蹙起眉心,指尖沿着晏绪礼下颌摩挲,顿时又含泪咕哝,“边关的风沙这样厉害?连万岁爷的脸都敢磋磨。”

晏绪礼低笑一声,捉来尚盈盈腕子,沿着内侧轻吻下去:“不及你此刻磋磨得狠。”

这话自然是调笑,尚盈盈却顾不得羞恼,忽然凑近,羽睫几乎扫到晏绪礼鼻梁。

“您可曾亲自上阵?没伤着哪儿吧?”

尚盈盈吸了吸鼻子,望进晏绪礼眼里,像只倔强的小雀,定要皇帝如实回答她。

“就这一处。”晏绪礼不答前半句,只是握住尚盈盈指尖,往自己心口按,“里头想着你,外头都伤不着。”

受不住晏绪礼接二连三地臊她,尚盈盈抽回指尖,忿忿嗔道:

“胡言乱语。”

见晏绪礼只是垂睫发笑,尚盈盈心尖儿软和,架不住忒眷恋,便又依偎回他怀里。

“那嘉毅王府的事儿呢?”尚盈盈不安地咬着唇瓣,低声发问,“您也知道了吗?”

晏绪礼轻“嗯”一声,随后郑重说道:“朕会让顾家认回你的,也会给你封县主……”

“不,不封县主。”晏绪礼忽然磕绊一下,心疼地搂住尚盈盈,“朕直接给你封郡主,好不好?”

尚盈盈却赶忙摇首,目露祈求地看向晏绪礼,嗫嚅说:“嫔妾不要这些。您就当不知道有这回事儿,成吗?”

“这是为何?”

晏绪礼讶异垂眸,随后脸色转沉。只当嘉毅王府是舍不得顾令漪,不想认回尚盈盈,又趁自己不在,给她一番委屈受。

正欲喝命来寿滚进来,衣襟却被尚盈盈轻轻揪住。

晏绪礼赶忙低头瞧向尚盈盈,只听她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嫔妾往后不会管您叫表叔……您也别想着嫔妾是您侄女,就不会犯膈应了。”

晏绪礼闻言诧异得够呛,差点儿跟不上尚盈盈的思绪。他愣了好一会儿,见尚盈盈愈发伤心,当下顾不上想别的,便先说出实话:

“咱们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

“更何况,朕何曾说过介意?”晏绪礼哑然失笑,颇感莫名。

“您就是说过。”

尚盈盈忽然收住眼泪,恶声恶气地翻旧账:

“您嫌英嫔和您差辈儿,所以不愿意碰她。”

“莫非您是为了哄嫔妾高兴,才故意说来骗嫔妾的?”

尚盈盈抬起娇嗔含怨的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晏绪礼,活像他是什么薄情郎。

晏绪礼徒劳地张了两次口,愣是半句话都吐不出,绞尽脑汁才想起来,这究竟是哪年哪月的陈芝麻烂谷子。

“朕为什么不碰旁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晏绪礼捏来尚盈盈脸颊,恨这小没良心的倒打一耙。气得暗自磨牙,却也不能把她如何,只好无奈发笑。

趁着尚盈盈扭脸儿哼唧,晏绪礼探手进被窝里,鬼鬼祟祟地去摸她小腹。仿佛同孩儿亲近一会儿,才能叫他满心冤屈消解几分。

知晓晏绪礼在生闷气,可尚盈盈拉不下脸哄人,只顾左右而言他,嘀嘀咕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