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妾的小猫被毒死了,它才那么大点儿,还是头一回见面呢。”
尚盈盈抬手比划一下,想起那只三花小猫,心里愈发难过,自个儿委屈上来,倒的确把晏绪礼盖过去了。
耐心听尚盈盈说罢,晏绪礼终于弄明白,原来只见过一回,喂过一只虾,在尚盈盈嘴里,那便算是她的小猫。
简直忒随意,什么都往怀里抱。
晏绪礼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没忍住酸溜溜地说:“你这猫养得倒是兴旺,今儿认一只,明儿抱一只,再过些时日,怕是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朕往后进你这宫门,可得留神儿脚下,免得被满殿乱窜的猫崽子绊个跟头。”
尚盈盈听得直瞪眼,心道这叫什么话呀?真够没溜儿的。
外殿烛花“啪”的一声爆响,尚盈盈下意识张望过去,这才惊觉牗外隐隐透亮,已是月没参横。
见晏绪礼虽然欢喜,眉眼间却难掩倦色,尚盈盈心疼他昼夜奔
波,不欲再叫他陪着自己嬉闹。
深深吐息数次,尚盈盈搓着金丝线边儿,终于吐露出连日以来,心底最想问皇帝的话:
“万岁爷,您既知晓嫔妾是顾氏的女儿,那您还会想要嫔妾的孩子吗?”
晏绪礼最初喜欢与她亲近,便是因为她纯然无害。再瞧瞧宫中唯一的皇子,生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
尚盈盈隐约猜到,晏绪礼忌惮外戚乱政,想来是不喜外家势力过分强大的皇嗣。
尚盈盈心思细腻,总叫人觉着温柔妥帖,如沐春风。但有时候儿记挂得忒多,便不可避免地会钻牛角尖。
一时没弄清尚盈盈的小心思,只听她说什么“要不要孩子”的话,晏绪礼这辈子没这么大惊失色过,连连急声道:
“要,朕当然要!”
“盈盈,咱们都有孩子了,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朕。”
晏绪礼埋在尚盈盈颈窝里,连呼吸都在打颤。
怎么?她这是寻见自己亲生爹娘,觉着有靠山可倚仗,便想舍他而去了?
“你们王府门楣再高,也高不过朕,你休想……”
尚盈盈越听越不对劲儿,赶忙抵住晏绪礼双唇。觉出二人心中所想南辕北辙。
见晏绪礼的目光紧紧攫住她,尚盈盈只好翕动双唇,忸忸怩怩地解释一番。
晏绪礼满心紧张地听完,悬悬的心这才落地。只觉尚盈盈实在可恶,一瞬将他抛去天上,一瞬又丢去地下,真够会折磨人的。
“朕待你的心意,怎会因你的出身而变?”
不知尚盈盈在宫里胡思乱想,暗自伤怀了多久,晏绪礼赶忙剖白心意,安抚她道:
“纵有变化,亦不过是锦上添花。”
“之前朕出宫前,你非不许朕说出口的话,朕而今便说与你听。”
将尚盈盈往怀里带了带,晏绪礼眸光坚定,携着无人可阻之势,沉声说道:
“盈盈,朕封你当贵妃。”
第64章 第64章朕想去哪儿,还得贵主儿……
殿外春深,柳絮纷扬,偶有几片沾在朱漆槛窗上,又被穿堂风卷了去。
傅瑶陪坐在晏绪礼下首,指尖捻着帕子抵在唇边,叫柳毛子一呛,禁不住微微咳喘。
外人冷眼瞧着,只觉皇后这身子败的,竟都快赶上素来体弱的文妃。
傅瑶病恹恹地抬了抬手,宫正司女官立时捧着漆盘上前,盘中密匝匝摆着沾毒汤盅、秘药方子,并造办处小太监的证词。桩桩件件皆指向柳妃,且能互相印证得上,端的是证据确凿。
傅瑶声气儿虚浮,将小太监所供之事,捡些要紧的说与皇帝同众人听。
而后,傅瑶顿了顿,眼风扫过大势已去的柳濯月,轻声问晏绪礼道:
“皇上,此事到底同宜贵妃有些干系,可要传她来一同听审?”
任谁都没料到,尚盈盈竟摇身一变,成了嘉毅王的女儿。傅瑶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早先还盘算着拿捏她,如今倒好,出身上竟被反压半头。
皇帝许是悯她身世坎坷,竟又特特拟了个郡主封号,已经明发上谕,交予六科给事中科抄。
按祖制,唯有亲王之女才配封郡主。可嘉毅王眼下乃二字郡王,皇帝这般抬举,难不成日后还要赏他个一字并肩王当当?
尚盈盈肚子里的龙胎还没落地,便已超擢为贵妃,若真叫她诞下皇嗣……
傅瑶越想越心惊,指节攥得泛白,连带着面色也愈发青灰,透着一股子衰败气。
晏绪礼正神色莫辨地瞧着供状,闻言眉头一蹙。他今日原不耐烦听这些妇人官司,偏生牵涉皇贵太妃凤体安康,他身为人子,只得亲自来断。
想到尚盈盈如今正怀着胎,若叫这起子人哭嚎惊扰,岂非不妙?晏绪礼遂摆手道:
“贵妃胎象未稳,挪动不得。”
话音未落,跪在殿中的柳濯月,忽地直起身子,鬓边金镶玉步摇簌簌乱颤。死到临头,她终于显出十二分胆色,不甘心地嚷道:
“万岁爷,臣妾今儿就是把这条命交代在这儿,也得把这话同您禀明白!宜贵妃宫里的釉里红汤盅,臣妾确实经手不假,可这事儿本不赖臣妾……是文蘅那个黑心肝的,她给臣妾下套儿啊!”
柳濯月打心眼儿里不觉得罪责归己,又加上家世带来的底气,更叫她有恃无恐。心想着只要把文蘅供出来,自个儿就能脱身。
“上月初八,文妃揣着包毒粉就来寻臣妾,嘴里不干不净地挑唆,句句往臣妾心窝子里戳,撺掇臣妾对宜贵妃下黑手。”
柳濯月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安坐在旁的文蘅,把罪愆全往她身上推:
“臣妾一时糊涂,让猪油蒙了心,信了她的鬼话。可这缺德主意全是文妃出的,连往汤盅里抹毒的损招儿,也是她手把手教的!此事是文妃挑的大头儿,虞嫔可都瞧在眼里,她能作证!”
见柳妃点到自个儿头上,虞姿竟好似惊惶般扑通跪下,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抖出个毛边纸包,捧过头顶:
“万岁爷明鉴!柳妃方才这话,可真是把嫔妾往火坑里推!那日是文妃与柳妃是搭着膀子合计的这档子事儿,又留下这枚带花押的毒粉包为证。她俩沆瀣一气,同嫔妾又有何干系?可后脚儿柳妃就悄悄儿把嫔妾叫去,硬逼着嫔妾替她圆这个谎。”
虞嫔谁都没帮衬,反倒拖柳妃和文妃一同下水,只把自个儿摘得干净。竟是胃口不小,惦记着一狼吞二虎呢。
“嫔妾这些日子夜夜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梦见皇贵太妃中毒的样儿……心里头跟刀绞似的!今儿既到御前,嫔妾横竖是豁出去了,文妃和柳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儿来挑软柿子捏。求万岁爷给嫔妾做主,嫔妾再不敢替她们遮掩了!”
虞嫔泪眼婆娑,余光却偷瞥文蘅,只等瞧她面如土色的模样儿。
谁知文蘅轻笑一声,捏起药包瞅了眼,忽作讶然状:
“虞妹妹莫不是魇着了?这纸上的确是本宫花押,可本宫分明是包的玉女桃花粉,送给各宫姐妹搽脸的——”
文蘅转向御医,道:“劳院判大人验一验,可别冤枉本宫一片好心。”
刘院判拆包细查,拱手回禀道:“启禀主子,这里头的东西是驻颜香粉,由珍珠粉并益母草末炮制而成,并无毒性。”
虞嫔霎时瞪大双眼,文蘅却抚着鬓边点翠压发,笑得眸光潋滟:“嗳唷,虞嫔妹妹既要同柳妃姐姐唱戏,怎不先对好词儿?拿着个玩意儿虚张声势,便想随意攀咬人吗?”
“依本宫看,这戏里头的角儿,其实是柳妃和你吧!这会子偷梁换柱,寻思着拉人垫背呢?”
说罢,文蘅眼底暗藏讥诮,居高临下地睨着虞嫔。
还以为能抓住她小辫子?忒天真!
这些年杀人害人,她文蘅何时在外头留下过把柄?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虞姿当真是活腻歪了。不忠心的狗,死有余辜!
反正说来说去,这俩人各有各的理,唯独柳濯月这个倒霉催的,被两边当成活靶子,左一榔头右一棒槌地排揎着,任凭两边怎么编排都脱不开身。
见她俩皆出卖自己,柳濯月气急欲叱,还没等开口,只听“哗啦”一声巨响。
晏绪礼骤然起身摔了茶盏,碎瓷溅在虞嫔裙裾上,惊得她瘫软在地。
“好得很!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当朕是耳聋眼瞎不成?”
晏绪礼目光冷厉,一一扫过众人。心里门儿清,就这起子在台上唱念做打的,哪儿有半个是无辜的?
“明面上装得人模人样,背地里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朕不知道你们那些龌龊心思?”
晏绪礼在殿阶上来回踱步,指着众人怒斥道:
“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事到如今还敢来耍朕玩儿!”
真是无知者无畏,也怪他自个儿,对这几个东宫旧人忒好性儿了些。
“万岁爷息怒!”
傅瑶听过半晌猴儿戏,本还没尽兴,可见皇帝不耐发火儿,赶忙起身率众人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晏绪礼声硬如铁,阎王点卯似的,一眼逮着虞姿,喝道:
“来人!虞嫔欺君罔上,拖下去赐死。”
眼风往旁边一扫,晏绪礼立时又道:
“柳妃心肠歹毒,贬为庶人,永禁北三所。”
哪知晏绪礼竟还没完,忽而又盯住文蘅发难:
“文妃——”
文蘅心头一跳,脸色瞬间转白,随后便听皇帝寒声道:
“即日起降为婕妤。”
明面上的证据虽拿不住文蘅,可这深宫里头,有什么阴私能真正瞒过皇帝眼睛?
众人尽是惊愕,傅瑶却想到另
一层,顿时两眼放光。文蘅被贬为婕妤,岂非不能抚养皇嗣了?那她是不是有机会抚……
“大皇子交由慧妃抚养。”
晏绪礼短短几字,却宛如平地惊雷,定下大皇子去处的同时,竟还升拔了柏筠宁。
“慧妃,你即刻去衍秀宫抱孩子。”
撂下这道命令后,晏绪礼冷脸拂袖,大步自坤仪宫离去,懒得再听众人掰扯。
“恭送万岁爷——”
傅瑶浑身发软,随着众人翕动嘴唇,却连半点声儿都发不出。
待到众人散去,彤珠使力将她搀起来,焦急地唤道: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您同奴婢说句话儿啊。”
傅瑶脸色惨白,任凭彤珠哽咽呼唤,也仍旧回不过神儿来。站在阶前,身形摇摇欲坠。
皇帝宁肯抬举柏筠宁,都半分不曾考虑她?
“本宫这中宫皇后当的,竟还比不上一个妃妾……”
傅瑶喃喃自语,眸中神色愈渐疯狂。忽然间,她竟激动地粗喘起来,紧紧攥住彤珠手腕,厉声泣道:
“彤珠,大皇子是本宫的!对,他就是本宫的孩子……本宫要把他夺回来……夺回来!”-
晏绪礼虽是回銮,却也不许尚盈盈回寝宫,只命人将乾明宫后头空着的阁楼拾掇出来,金屋藏娇似的把人安置进去。
尚盈盈成天要见着晏绪礼,便也有兴致捯饬起来。今儿个穿着杏黄羽缎的掐腰袄,明儿个又换上松花纱绫的百褶裙,眉眼间皆是满当当的幸福神采。
今早嘉毅王妃又递了牌子,进宫来瞧有孕的女儿。尚盈盈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每回都会叫上顾令漪一起。
甭管怎么说,顾令漪也是王爷王妃正经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就算没有血缘,又哪儿能说断就断呢?
可顾令漪每每过来,却不甚自在。倒不是争什么娘亲宠爱,而是打心眼儿里愧对尚盈盈。
虽然孩子抱错的事儿,和她又没半分干系。尚盈盈也不曾怪她,反倒更拿她当亲姊妹一般。但顾令漪总觉着是自个儿鸠占鹊巢,抢了尚盈盈的大好人生。
待一同吃罢点心,王妃便抚摸着贵妃小腹,絮絮说些养胎的事儿。
顾令漪不想打扰她们,便撑起笑容,借故离去。
哪知刚走到门前,抬眼见着个葛布衣裳的民妇,由宫人们引着进来。那妇人约莫四十上下,鬓角已见霜色。
尚母粗糙的手指紧攥着包袱,这辈子头回进宫,只觉得这宫墙高得能把天都遮住。朱红宫门一重重敞开,又在她身后一重重合上,发出沉闷响声。
眼前骤然闯入一个锦衣华服的贵人身影,尚母慌得想低头,却在瞥见她面容时,忽地怔住,眼中逐渐蓄泪。
顾令漪见状,浑身血液沸腾翻涌,呼啸着灌入腔子里。却又觉着极冷,冷得能掉冰碴子。
顾令漪嗓音颤抖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好问道:
“是尚家太太吗?”
见那妇人流着泪点头,顾令漪蓦然间眼圈泛红,慌忙扭过脸儿道:
“您既能认得我,那便随我来罢。”
顾令漪早就攒了满肚子的话想问,便没带尚母去乾明宫,先寻了间无人宫室钻进去。
命宫女们都在外头守着,顾令漪抹了把眼泪,反手合上门扇。
这屋子房檐低,只能从窗棂子外透进几缕微光,映得尚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愈发憔悴。
“眼下没有旁人,您便跟我透个底,当年抱错孩子的事儿,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顾令漪转过身近前发问,指甲盖儿深掐进肉里,几乎不敢去听答案。
尚母闻言打了个哆嗦,包袱啪地掉在地上,她呆呆地望着女儿眉眼,只翕动双唇,却不敢作声。
顾令漪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猛地合起双眼,喉咙阵阵发紧,好半晌才哽咽道:
“……娘,别一错再错了。”
听见这声“娘”,尚母忽然浑身震颤,掩面啜泣起来,终于断断续续地说:
“是……是,四月初八那日……是浴佛节,大伙儿都结伴去庵里上香,求佛祖保佑。谁知道还没等下山,就遇上一场暴雨。”
“我当时被吓着了,许是惊动胎气,突然间便要临盆。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儿,我隐约听见隔壁有丫鬟在喊,‘王妃娘娘诞下千金’。”
顾令漪几乎能猜到后话,顿时有些站立不稳,颤着手去扶炕几。
“那时候嘉毅王正在外头打仗,王妃兴许也是来祈福的,赶上一场大雨,把侍卫们都隔在外头。”
“我就想着……王妃身边只带着三个丫鬟婆子,万一我能趁着半夜黑灯瞎火,把自个儿的女儿换给王妃呢?”
尚母一把拉住顾令漪的手,满目绝望地说道:
“你往后就能去王府里当千金小姐了!甭再跟着爹娘过苦日子,娘都是为了你好……”
顾令漪猛地挣开尚母的手,声音哑得不成调子:
“那别人家的闺女就活该遭这份罪?!”
“我宁愿您当初别对我好!让我在乡下吃糠咽菜也好,嫁个庄稼汉也罢,我都认了!”
顾令漪急声反驳,说到最后,胸腔里挤出一声呜咽,伏去炕几边沿泣不成声。
见尚母惊恐战栗的模样儿,顾令漪自知是个占尽所有便宜的祸头子,到底没法子再张口,恶语指责自己亲娘。
好像怪来怪去,只能怪她生得不凑巧。急急赶着和尚盈盈生在同日,又恰好托生成个女孩儿。
原来真的是因为她,才惹出这么多祸端!
宜贵妃那么好的姑娘,她本该众星捧月,顺遂幸福的前半生。全都毁了,全被她毁了……-
晏绪礼回乾明宫时,正赶上嘉毅王妃还在阁里。
本不该去打扰人家母女叙话的,可皇帝却忽然间来了毛头小子的劲儿,巴巴地凑上去给岳母大人问好儿。
晏绪礼打小的时候,嘉毅王妃就见过他。后来这位九皇子跟顾家走得近,也来府里吃过两顿饭。
但王妃一向觉得这孩子性格冷独,何时见过他这般殷勤的笑模样儿?
此刻说她是受宠若惊,那都有点儿轻,可能脊背发毛才更妥当些。没说两句话儿,王妃便坐不住板凳,连忙起身告辞。
尚盈盈正跟娘亲唠得欢,哪成想被皇帝插进来搅黄,登时抱着针线笸箩,斜眼睨他道:
“瞧您猴儿急的,就不能自个儿回书房里等着?”
“哟,这话可奇了。”
挨媳妇一顿狗屁呲儿,晏绪礼恼是不可能恼的,心里还甭提多乐呵。
“敢问贵主儿,这儿是朕的乾明宫吧?”晏绪礼轻哼一声,桃花眼却早已眯了起来,端的是愉悦,“朕想去哪儿,还要得您首肯?”
明明对榻空着,晏绪礼偏要掀袍坐来尚盈盈榻边,大掌毫不见外地钻进被窝底下,同小崽
儿打个招呼。
拿这泼皮无赖没招儿,尚盈盈只好把笸箩移开,纵容晏绪礼摸她肚腹,嘴里却又嘀嘀咕咕地骂他几句。
过会子气消,尚盈盈这才提溜出来刚绣成的小肚兜,在晏绪礼眼前晃悠:
“万岁爷瞧瞧,好看么?这上头的小鸳鸯,还是娘亲方才替我绣的。”
说着说着,尚盈盈又泄了气,扭身儿背对着晏绪礼,苦恼叹道:
“大伙儿都绣得忒好,衬得臣妾绣的那些个,愈发不堪入目。”
晏绪礼忙从背后抱住她,下颌轻抵在她肩头,煞有介事地说道:“怎么会?朕就最喜欢盈盈绣的小玩意儿。”
随手握来绣绷细细端详,晏绪礼再次颔首道:“瞧不出什么分别,都一样好。”
虽然知道晏绪礼惯会瞎掰,但尚盈盈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便也不计较什么真假,只仰头亲了亲晏绪礼脸颊,算是给他尝个甜头。
阁里浮着淡淡的新鲜花果香,和新布棉絮的味儿杂混在一起。晏绪礼心腔子里头,忽然就跟揣了汤婆子似的熨帖。
他们仿佛是寻常夫妻一般,丈夫傍晚归家,守着妻子在灯下缝补,粗茶淡饭里却透着暖意。本以为自打母亲离世后,他这辈子便注定是孤家寡人一个。时日长了,便也不再羡慕什么凡俗温情。
岂能料想苍天见怜,竟叫他在这九重宫阙里头,也寻得这般暖热滋味。
外间珠帘摇晃,碰撞出细碎叮当声,仿佛有人进来。
晏绪礼却没理会,只将尚盈盈护在怀里,低头去嗅她发间桂花油的香气。方才那些与戾气与怒火,皆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在这方寸天地间,他不是什么帝王,只是她一人的夫君。
余光瞥见帝妃正腻在一块儿抱着,来寿额角渗汗,但又不敢耽搁事儿,只好虾着腰停在屏风前,语焉不详地禀道:
“启禀万岁爷、贵主儿,之前派去徐州的侍卫,方才已经接人回到宫中了。”
来寿说得含糊,但大伙儿都能听明白,是之前养活尚盈盈的那个民妇。
尚盈盈脸上笑容渐渐敛去,轻唤了声“万岁爷”,而后却又吞吞吐吐的,半晌吐不出话儿来。
晏绪礼开口命来寿退下,抚着尚盈盈脊背让她放松,柔声问道:“你这几日总见王妃,可同她商量过了,想把那妇人怎么着?”
“娘和祖母自是恨得要命,但又碍着那是英嫔的亲娘,不敢当面说什么太难听的话,怕英嫔心里不得劲儿。”
“臣妾明白,娘她们怕做得太绝,英嫔瞧着心里难受,往后……往后再见面,能没疙瘩吗?臣妾自个儿琢磨着,又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尚盈盈目露迷茫,委屈地趴在晏绪礼怀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懂,反正只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臣妾大仇得报,会觉着多痛快吗?好像也未必见得……您说臣妾又不是男孩儿,她当初为何不直接溺死臣妾算罢,一了百了?她还非把臣妾拉扯到十来岁,臣妾……”
她不怕人狠、不怕人毒,就怕这人干什么都半不啰啰,当不了真阎罗,又修不成假佛陀。手底下办着恶事,骨子里又架不住要发善性。
不叫人死,却又硌得人浑身难受,一个“恨”字噎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甭瞎说。”
见尚盈盈愈发痛苦,晏绪礼俯身吻住她的唇,安抚道:“你若不愿见她,那便不见。一切交给朕便是,你不必亲自过问。”
“知道盈盈最爱干净,这些个腌臜事儿,便由朕替你了结。”
晏绪礼微微垂睑,遮去眼底晦暗。
第65章 第65章偶尔来一回,才叫有雅趣……
晏绪礼将尚盈盈半搂在怀里,声气儿温柔,拍哄她安生睡下,这才起身出门。
来寿早就端着拂尘候在外头,见皇帝负手踏出门槛,连忙碎步跟上。待走到廊子下头,离燕禧阁远远的,来寿这才捏着嗓儿禀出实情:
“启禀万岁爷,齐嬷嬷来回话儿,说……说尚韩氏吊死了!”
晏绪礼闻言忽地收住脚,偏过半边脸来,一双眸子黑沉沉的,教人瞧不出个喜怒深浅。
来寿觑眼一瞅,登时把脑袋埋得更低,下巴颏儿恨不得扎进腔子里,忙不迭又补上几句:
“奴才一听信儿,立马就叫宫正司的人过去验尸。方才来人回禀,说确是那妇人自个儿寻的短见,扯了条被褥子绞成绳,就挂在庑房梁上头……”
“跟着的奴才都挺尸去了?”晏绪礼蓦然打断,劈头盖脸地诘问道,“就叫个大活人,悄没声儿地吊死在宫里头?”
来寿吓得腿肚子转筋,趴在地上“咚咚咚”地连磕响头:
“万岁爷息怒!”
不等晏绪礼再开口,来寿赶忙解释起来:
“那尚韩氏才刚一进宫,正巧在西二长街上撞见英嫔娘娘。英嫔拉着她说要问几句话儿,便就近寻了个庑房进去。”
“齐嬷嬷总不好杵在那儿听主子说话,便留在外头候着。”
“哪成想没多大会儿,就瞧见英嫔娘娘眼圈儿通红,抹着泪打里头出来。齐嬷嬷也没敢立时就进去催,只把着门口等尚韩氏自个儿出来。”
“可左等右等,里头还是没动静。齐嬷嬷咂摸出不对劲儿,赶紧推门进去一瞧,就见着个人影儿在屋梁上头晃悠。放下来一瞧,竟已经咽气儿了!”
晏绪礼听罢,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唇角却扯出个讥诮笑影儿来,端的是怒极。
她这哪里是愧疚自尽?分明是畏罪惧祸,生怕连累她家里那个小女儿吧!
人死如灯灭,她两腿儿一蹬,走得倒是痛快。嘉毅王府若再揪着不放,反成了他们不依不饶、失了气度。
可眼下尚盈盈还怀着身子,这老虔婆半点儿没考虑过她,一根绳子便在宫里了断自个儿。
她可曾想过,这事儿要是传到盈盈耳朵里,该有多伤怀?又该有多晦气?
按着晏绪礼素日脾气,这等兴风作浪的刁民,合该拖出去弃市,曝尸三日。
可尚盈盈如今身子娇贵,经不得刺激,晏绪礼只好强压着火气,眼刀子一刮趴伏在地的来寿,冷声吩咐:
“去,寻领破芦席子给朕裹了。打顺贞门夹道拖出去,扔到乱葬岗里喂狗。”
“手脚麻利些,悄悄儿地去办。”晏绪礼格外叮嘱,语气森然,“若有哪个杀才敢乱嚼舌头,传半个字儿到贵妃耳朵里,朕就让他脖腔子上顶着的玩意儿挪挪窝!”
来寿浑身一激灵,脑瓜子赶忙往地上杵:“奴才遵旨!保管办得妥妥当当,连耗子洞都给它堵严实喽,绝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他刚托着白绫子,送罢虞氏上路,自然晓得万岁爷这话不是闹着玩的。等过一阵儿这风头过去,还得安排柳氏“以忧死”呢。
什么金枝玉叶,大家闺秀?在万岁爷跟前,那都是屁!柳家那样的门第,也不过是能叫她躺在阴沟里多喘两天的气。
到时候儿在北三所里,熬得油尽灯枯、疯疯癫癫地去了。一时倒也说不清,究竟是谁走得更体面些-
自打那日晏绪礼应了替她料理,尚盈盈便再没听着信儿。没人上赶着告诉她,她也懒得打听。横竖传进耳朵里的,准保都是些添堵的话。
现如今她可得把精气神儿提起来,护好肚子里的小宝宝儿,甭胡思乱想个没完。要是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等将来崽子落地,再成个皱眉小老头儿,那得多寒碜呐?
尚母目下如何,尚盈盈不曾得知,却先听说顾令漪向皇帝请旨,废去一身诰封。
顾令漪当初进宫,本就是为了连络皇帝与王府的情分。如今真凤凰已在梧桐枝头落稳脚儿,她这只霸占金窝的麻雀,也该识趣儿飞走,好叫大伙儿各归其位,各安天命。
可这话传到尚盈盈耳朵里,她心里头登时就不是滋
味儿。还没等她差人去请,这日午后,顾令漪便自个儿来燕禧阁辞行。
一见顾令漪这清减模样,尚盈盈难过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从软榻上爬起身,拉住她手腕子问道:
“令漪妹妹,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好端端的,怎连县主封号都请废了?”
尚盈盈声音里带着急切,满是不舍地挽留:“咱们府里都商议妥了,爹娘会认你做个义女。往后你还是嘉毅王府的姑娘,咱俩儿就是亲姊妹啦!”
顾令漪听着这话,愈发无地自容,藏不住眼底黯然,苦笑道:
“王爷和王妃视我如己出,这份恩情,我此生不敢忘却。可贵妃您才是顾家亲骨肉,是长辈们的掌上明珠。这阖府上下的疼爱,本就该是您独一份儿的,我又怎好再来分薄?”
尚盈盈闻言,心里又酸又急,索性一把将顾令漪揿来身边坐下:
“你自个儿也说了,爹娘养育你这么些年,里头的情分,难道是假的?你这一走倒是轻巧,可曾想过他们心里舍得不舍得?往后逢年过节,瞧不见你,他们心里头该有多落寞?”
尚盈盈下意识抚了抚小腹,絮絮叨叨地劝起来:“我如今怀着万岁爷的种儿,这辈子怕是挪不动窝儿了。虽说是认回亲爹亲娘,却也没法子常在跟前承欢尽孝。”
“你若能时常替我过府里请安,多陪陪娘和祖母,也叫我心里头安稳些不是?”
顾令漪这几日本就在孝中,心绪比往日更脆弱些。听得尚盈盈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又忆起王府这些年的恩养,顿时柔肠百结,掩面低泣。
尚盈盈最见不得人哭,此刻自个儿鼻子一抽,竟也跟着吧嗒吧嗒掉泪珠子。
一时间,两个姑娘家竟坐在阁子里,相对垂泪起来。
“再说了,”尚盈盈拭去泪痕,带着点儿鼻音说道,“你看我像是那等小肚鸡肠、容不得人的么?”
“娘肯稀罕我几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的,生出什么不乐意的心思?”
“咱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而生,这不是老天爷都点头认下的姊妹缘分,又是什么?”
尚盈盈说着,握来顾令漪微凉的手指,轻轻覆在自个儿小腹上。隔着柔软的宫缎寝衣,仿佛也能觉出里头那点子蓬勃温热。
“你摸摸,这孩儿如今都有四个月大了。”尚盈盈眼中含泪地笑说,“等到今岁年底,它便该呱呱坠地,到时候儿可还得同姨母讨喜钱呢!”
顾令漪手指微微蜷缩,心头似被什么东西轻撞上来。只是她如今脑中乱糟糟的一团麻,到底是没吐出个准话儿。
顾令漪垂下眼帘,喉咙里发涩:“等您腹中皇嗣平安落地,倘若万岁爷肯准允,我定会回来看望小殿下的。”
“只是眼下……”顾令漪顿了顿,叹道,“我想先回趟徐州看看。”
尚盈盈听罢一怔,随即也想明白。徐州尚家,那才是顾令漪根脉所在。回去瞧瞧,安顿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她只顾着自个儿不舍,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那也好。”尚盈盈颔了颔首,强笑说起道,“是该回去看看的,家里还有个亲妹子,今年才十六呢。”
临到别时,尚盈盈用力握了握顾令漪的手,仿佛想把所有情谊都攥在这一握之中。
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又不是再不回京了。
尚盈盈相信,只要情分还拴着,甭管走去哪儿,总有重聚之日-
数日后,又至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先帝爷孝期既过,今岁便按老例儿,召南府戏班子入宫献戏。
转过天儿来,便是初九,贵妃娘娘二十岁生辰的好日子。
可尚盈盈素来深明大义,直说今年不摆生辰宴,省下白花花的银子,送去漠北边关不好么?只求万岁爷赏脸,陪她吃顿家常便饭。就两口子清清静静的,省得那些个闲人掺和打搅。
晏绪礼心里头盘算着,宴席上人多眼杂,确实不利尚盈盈安胎,也就点头应允。就连今儿个戏班子进宫,原也不打算让她去凑热闹。
可尚盈盈心里揣着事儿要办,软磨硬泡地哄得万岁爷松口,许她去畅音阁听两出戏就回。
等到了正日子,畅音阁里早早拾掇齐整。大红云缎幔帐尚未拉开,隐隐约约地遮着后头戏台子。两边朱漆柱子上,新换了泥金对联。
尚盈盈轻搭巧菱的手,仪态端凝地迈进来。杏黄宫裙上绣着穿花蝴蝶,此刻被夏风一吹,像是要扑棱棱飞起来似的。鬓边金累丝凤钗流苏轻晃,映着天光,在粉墙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子。
满阁子里的嫔妃奴才见状,呼啦啦全矮了大半截儿,齐声请安道:
“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自打封了贵妃,尚盈盈还是头回同众人见面,一下子受这些大礼,还有些不大自在。
“大伙儿都免礼吧。”
尚盈盈命众人起身,款步走到最前头去,与慧妃分坐在皇后凤位两侧。
甫一落座,柏筠宁便微微探身过来,问候尚盈盈道:
“贵主儿近来身子如何,每日用膳的时候儿,进得香不香?
未免显得自个儿骨头忒轻,遇个喜便要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尚盈盈一路过来,都刻意忍着没摸小腹。此刻听柏筠宁发问,尚盈盈这才撑了撑后腰,笑答道:
“有劳慧姐姐惦念,我一切都好。这小崽儿安生得很,不大折腾它娘亲呢。”
“贵主儿果真有福气,小皇子托生在您肚里,是奔着来报恩的呢。”柏筠宁真心实意地弯唇,替尚盈盈高兴。
见柏筠宁关切自个儿,尚盈盈便也顺势问道:“大皇子抱去慧姐姐那儿,已有好几日了吧?眼下可还安好?”
柏筠宁闻言叹了口气:“头一日确是闹腾,夜里哭着喊着要娘。亏得他乳母张嬷嬷也一同跟过来,拿着拨浪鼓哄了半宿,这才渐渐安稳。小孩子家家的,哪晓得大人这些糟心事呢?”
说着,柏筠宁忽而压低嗓子,面上流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倒是那日抱孩子的时候儿……文婕妤死死扒着门框不撒手,哭得都快背过气儿去。可是万岁爷下了明旨,嫔妾不敢耽搁,只能叫宫人强行把孩子抱走。”
“文婕妤身子骨本就单薄,这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听说如今内外交煎,已是病得下不来炕。”
虽清楚文蘅是罪有应得,可论起她对大皇子的母爱,那真真儿是没得挑眼。柏筠宁每每想起,心里都难免不落忍。
尚盈盈闻言也沉默下来,从巧菱手中接过她们自己带来的茶水,垂眸浅啜。
甭管怎么说,既是文蘅先犯来自个儿头上,尚盈盈便没打算就此放过她。她大发善心可怜文蘅,谁又来可怜她肚里未出世的皇儿?
思忖间,皇后凤驾终于停在畅音阁外。
众人行礼寒暄罢,今儿个这大戏才总算开场。
戏台上铺着猩红毯子,文武场师傅们已在屏风后头调弦试音,三弦声儿断断续续地飘着。
照旧是先上节令承应戏,余下时候儿,再演各宫娘娘们喜欢的。傅瑶无心凑这个热闹,只随手点了出《劝善金科》,又吩咐将戏目单子交由众人传看。
皇后点罢戏,便该轮到贵妃。
尚盈盈却没伸手去接,只唇角微挑,缓声说:“臣妾就点一出《连环套》吧。”
她连单子都没看,显然是心有成算,早便虑量好了要听什么戏。
隔着坐在当中的皇后,柏筠宁暗瞥尚盈盈一眼,觉出她话里有话,便配合地接茬儿道:
“窦尔敦盗御马的戏?这倒不常在宫里演。”
“慧姐姐见笑了,”尚盈盈莞尔一笑,徐徐说道,“本宫自幼长在市井,犹记当初与爹娘赶庙会看戏,每每赶上这《连环套》,都要听到最后才肯走。”
“只因这大轴一折‘插刀盗钩’,甚是精妙,本宫儿时最爱。”
尚盈盈一张口,众人都赶忙缄默不言,竖起耳朵参她话里机锋。
“这折戏唱的,乃是朱光祖夜潜山寨,麻翻寨主窦尔敦。盗走其护手双钩后,又将黄天霸的钢刀插在桌上。窦尔敦醒来,只当是黄天霸昨夜到此,却不趁危取他性命,真乃磊落大英雄,立时又羞又怕。翌日与黄天霸比武时,竟不战而降,献出御马投案自首。”
尚盈盈说着说着,忽而侧首望向皇后,不紧不慢地道:
“可叹这窦尔敦精明一世,殊不知盗钩者另有其人,自个儿本也不该惨败如斯。认不清诸人真面目,可不正是一脚踩进连环套么?”
尚盈盈这话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可傅瑶一时没想通其中关窍,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却说当初为打探御马消息,黄天霸便曾假意拜山,混进寨中。”
见皇后回望过来,尚盈盈不躲不避,反倒朝她勾唇一笑:
“其实这拜山头的人,宫中又何尝不是处处都有?咱们可得放亮招子,莫叫奸人蒙蔽了。”
“皇后娘娘说,臣妾这话可有道理?”
傅瑶脸色陡然一变,似乎有了些头绪,半晌后,扯唇笑道:
“宜妹妹当真生得七窍玲珑心,大家伙儿年年听戏,都没能品出个中门道来,怨不得万岁爷嫌姐妹们驽钝,总爱唤
你到跟前儿伺候。
这厢话罢,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重新扭头儿听戏。
尚盈盈放松腰背,安闲地靠在软枕上,面上八风不动。
她心里始终怀疑,皇后与勤妃间的旧怨,与文婕妤脱不了干系。横竖文婕妤如今大势已去,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便让皇后自个儿去查。
倘若真能查出些苗头,都犯不着她亲自出手。
皇后就会头一个冲上去,替她料理了文蘅-
四月初九当日,天公作美,日头暖得可人。
晏绪礼陪尚盈盈在园子里庆生辰,早命人席地铺上洒绿洋毡毯,四角拿兽首香炉压着,免得叫南风吹卷了边儿。
尚盈盈懒洋洋倚着黄杨木凭几,鹅黄裙裾流淌在毯上,似一汪蜜水。
“仔细着凉。”
见尚盈盈悄悄把脚伸出毯子外,晏绪礼忙含笑将人拢回来。
尚盈盈哼唧两声,便也顺势歪倒在他怀里,眯眼不停念叨:
“万岁爷,臣妾好欢喜呀。”
红泥小炉上坐着把银茶吊子,里头滚着今春新贡的梅花饼茶,混着架上藤花的甜香,熏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晏绪礼哑然失笑,觉着她也忒好满足,不禁满心爱怜地哄道:
“这又算什么?你若喜欢,朕日日都陪你在外头。”
尚盈盈可不敢耽搁皇帝工夫,叫他成日陪自个儿闲顽,连忙摇首说:“日日都这样儿便没意思了,偶尔来一回,才叫有雅趣呢。”
晏绪礼但笑不语,只端起矮几上的雪浸白酒,仰头灌了两口。
此物名儿叫得好听,实则就是米酒,早先拿冰块儿镇过,里头许是又添过竹叶与荷叶。草木清香混在一块儿,甭提多馋人。
尚盈盈瞧得直吞涎液,只好回身去吃自个儿的八宝梨盏。
这蒸梨刚端过来时,还凉凉的堪当入口。如今被日头烤得暖热,竟是一点儿爽口滋味儿都不见。
看出尚盈盈肚子里闹馋虫,却碍着腹中皇儿不敢乱吃,晏绪礼心疼媳妇,登时从碟子里取来小银匙,往酒水里搅和搅和。
“你拿着舔一口,就当尝尝味儿?”晏绪礼把银匙递给尚盈盈,柔声哄她。
尚盈盈见状,却立马义正辞严地拒绝。她才不是那种馋虫上来,便只管胡吃海塞的娘亲。
末后,睨着教唆自个儿尝酒的晏绪礼,尚盈盈气鼓鼓地埋怨道:
“您怎能不把皇儿的安危当回事?”
“舔两口酒罢了……”
发觉尚盈盈嗔瞪自己,晏绪礼抬手摸摸鼻梁,从善如流地住口,换了个话茬儿道:
“朕如今总算是弄明白,你个姑娘家,哪儿来这么大酒瘾?”
见尚盈盈直眨眼皮,晏绪礼握拳抵唇,轻笑道:
“合着是随你爹了。”
“有道是虎父无犬女,回头你俩轮番上阵,非得给朕灌倒不可。”
尚盈盈闻言,颊上顿时浮起红云,轻捶晏绪礼肩膀。
顽笑两句后,尚盈盈忽而又满怀心事,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上您说,王爷也会像王妃一样,一下子就喜欢臣妾么?”
早闻嘉毅王在战场上如何神勇,尚盈盈从前心中只是崇敬。而今忽然变作自个儿爹爹,尚盈盈竟忍不住打怵呢。
“自然,咱们家都疼闺女。”晏绪礼搂着尚盈盈,低声同她说笑,“若是个小子,说不准就直接丢去泥里当球儿踢了。但闺女肯定不能,就算掉根头发丝儿,当爹的都得心疼好几日呢。”
尚盈盈闻言耳尖一动,暗自抬眼瞥着晏绪礼,又摸摸自个儿小腹。
忽然间觉得,她都犯不着问晏绪礼喜欢皇子还是公主。就瞧他提起“闺女”俩字儿,都能高兴得眉飞色舞。她若真替晏绪礼添个小公主,他怕是做梦都能乐醒。
周遭忽然间静得出奇,帝妃各怀心事,依偎在一处,望着远处亭角出神。
过了半晌,晏绪礼忽而叹了一声,垂眸吻尚盈盈发心,歉疚道:“细算起来,朕与盈盈相识三载,竟都没正经陪你过一回生辰。”
尚盈盈闻言立马跪坐起来,圈住晏绪礼脖颈,笑着宽慰:
“您四月初才回到宫中,案头折子堆得比园子里的假山还高,哪儿腾得出手张罗这些琐事儿?”
“更何况——”尚盈盈故意板起脸,忽地哼哼两声,“去岁四月初九,是个什么日子?您都不记得啦?”
第66章 第66章这辈子合该咱俩做夫妻。……
去岁这个时候儿?
晏绪礼忙蹙眉思索,隐约记得应当已起驾去了裕华行宫。那时节青山抱水,花鸟自多情。偏生这些前尘旧事,倒像隔了层雨雾纱橱,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说来也奇,短短三百来个日夜,两人间竟攒下这许多因果,好的歹的、甜的苦的,都像熬过火的糖稀,黏嗒嗒糊在心头化不开。情根种时浑不觉,待到醒过神来,早便化作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抬眼见尚盈盈正嗔望着他,丹唇轻咬,欲啼还休,活像只等他喂粟米的画眉鸟儿。晏绪礼忽而记起来,那阵子连他喂过的御猫都成双成对,只他俩还隔着层窗户纸。
霎时间心头雪亮,晏绪礼赶忙凑近尚盈盈耳畔,轻声问道:
“莫不是咱俩头一回……共赴巫山那夜?”
晏绪礼若想不起来,尚盈盈大约是要暗自生恼。
可见他当真能想起来,尚盈盈又不禁犯起娇痴,埋去晏绪礼怀里羞怯呢喃:
“可不是嘛?臣妾去岁生辰,咱俩就是一块儿过的。”
说着,尚盈盈眼波流转,半真半假地笑语道:“打那之后,臣妾竟像是花鲤子从冰窟窿里探出脑袋,重新见了天日。”
素手轻抚小腹,尚盈盈声若柔丝:“今岁生辰又新添了它,更似脱胎换骨一般……”
尚盈盈忽而抬首凝望,眸中水光潋滟:“到底是老天爷不薄,才叫臣妾得遇万岁爷。”
晏绪礼闻听此言,心头蓦地一颤,暗忖竟如此机缘巧合,恍若天定。
展臂将尚盈盈揽入怀中,晏绪礼在她额间轻轻一啄,温言笑道:“是,盈盈是握着月老红线来投胎的,这辈子合该咱俩做夫妻。”
晏绪礼平日最厌僧道妄言,眼下却恨不能把月老祠的泥像都塑上金身。但凡灵验,管他真神假鬼!
尚盈盈早叫晏绪礼臊得不肯吱声,晏绪礼却关不上话匣子,不住追着她问道:“朕那时候儿够温柔吗?可叫你不好受了?”
光天化日闻此私语,尚盈盈顿时粉面飞霞,羞于说出什么舒坦满意的话来,只在鼻子里哼哼唧唧:
“还凑合吧。”
忆及当日俩人皆混沌浑噩,痴滚得天昏地暗,直欲抵死缠绵,晏绪礼不由暗生悔意。若早知如此,定当许尚盈盈一个花烛洞天的良辰。
晏绪礼低首轻喃,将这番心意,随熏风送入尚盈盈耳畔。
天光透过扶疏花叶,将二人笼在浅金罩子里。尚盈盈心尖儿烫得发颤,直白热烈地衔唇相就,来应晏绪礼赠她的情。
远处偶闻黄莺巧啭,穿叶度花,恰恰啼来,暗合心曲-
衍秀宫内沉香烟冷,傅瑶气汹汹地走下凤辇,头顶凤冠流苏都在簌簌乱颤,映得那张芙蓉面阴鸷骇人。
不待守门的小太监进去通传,田福早已一脚将他踹开,亲自上前替傅瑶推开门扇。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芳竹见状,唬得
手上一颤,药盏险些脱手,急忙屈膝请安。
而见皇后不搭理自个儿,只一头往寝殿里闯,芳竹觉出来者不善,赶快上前阻拦:“皇后娘娘娘恕罪!我家主子尚在病中,未及梳妆,不宜见尊驾,请容奴婢……”
苦津津的药气直钻鼻窍,傅瑶想起这些年喝得药汁子,全是徒劳,全是拜文蘅所赐!
皇后心头火烧得更旺,没等芳竹把话儿说完,便猛地一扬手。
只听“咣啷”一声震响,药碗忽而被撂翻在地,一下子摔得粉身碎骨。
芳竹没来得及躲,手背上立时烫出几个燎泡来,疼得她惨叫一声。
药汤泼洒出来,将皇后自个儿凤袍也淋湿半幅,可她哪儿还顾得上这个,一把将殿门推得洞开。傅瑶双眸瞪得好似圆铃,两簇怒火几乎要喷出眼眶子。
文蘅正歪在绣枕上养神,忽听珠帘子哗啦啦一阵响,抬眼一瞧,竟是皇后闯将进来。
她强撑着力气,刚要起身见礼。傅瑶却已逼近前来,护甲尖儿戳到她腕子上,铁箍般嵌进皮肉。
文蘅只觉腕骨剧烈作痛,下一瞬,整个人竟被硬生生从暖炕上拖拽下来。
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文蘅浑身一哆嗦,趔趄几步才站稳当。
方才那点子虚情假意的笑模样,霎时散得干干净净。文蘅仿佛猜到什么,挑眉斜睨着傅瑶,眼底暗藏针尖儿似的得意与挑衅。
“你这烂了心肝的毒妇!”傅瑶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咄咄逼问道,“害本宫绝嗣的虎狼药是你下的,勤妃与本宫离心,也是你挑拨的,是也不是?!”
本以为文蘅会巧言诡辩,不曾想她竟忽地咯咯笑起来,像夜猫子在啼:“皇后娘娘,您现在才想明白,是不是忒晚了些?”
“你!”傅瑶盛怒叫嚷,猛地扼住文蘅咽喉,恨得直欲掐断那根细脖颈子,“先害得本宫不能生养,又借本宫之手除去勤妃,末后你倒能安安稳稳地养着大皇子,好个一石三鸟!本宫今日非要剖开你这狼心狗肺,瞧瞧里头沤着几缸臭水!”
文蘅喘息艰难,一张俏脸涨得紫红,偏生那对招子里还淬着狠毒。她猛地使出全身力气,挣开皇后钳制,咚的一声撞在炕几上,咳得心肝儿肺都快呕出来。
好容易喘匀气儿,文蘅却突然开始伏案狂笑,笑得金钗斜坠、涕泪横流:
“我与你……明明是同一日进的端王府,凭什么你居正房我栖别院?后来迁进东宫里,凭什么你为储妃我当良娣?如今住在这紫禁城里头,又凭什么你戴九凤冠,我就要跪着喊主子?!”
“我文蘅哪点比不上你傅瑶,我文家又有何处比不上你傅家?凭什么你样样儿都能压我一头?老天爷是瞎了眼不成!”
没料到文蘅一直藏着此等狼子野心,傅瑶怒不可遏,指着她喝道:
“凭什么?就凭我傅家世代清流!你们文家如今再得脸,祖上也不过是个卖野药的江湖郎中!本宫可是国公千金,你个下九流养的贱秧子,拿什么同本宫比?”
文蘅却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都快断了气儿。这疯癫模样倒叫傅瑶脊骨蹿凉,心里没来由地发毛。
“嫔妾倒要请教皇后娘娘——”
文蘅收起笑,嗓音陡然转低,像是毒蛇盘在角落,正丝丝地吐信子:
“那傅川是您什么人呐?”
傅瑶脸色遽变,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答道:
“他自然是本宫堂……”
“堂兄?不见得吧!”
文蘅冷笑打断,突然踉跄扑到傅瑶跟前,折断的指甲几乎戳进对方眼珠子里:
“你俩分明就是亲兄妹!”
傅瑶忍不住微微后退,尖厉呵斥道:“文蘅!你休要胡言乱语。”
见傅瑶害怕,文蘅却愈发来劲儿,如同困兽犹斗,将那些肮脏烂事全给皇后翻出来,直往她心窝子里扎:
“论起有个好爹,谁能比得过皇后娘娘您呐?堂堂理国公,偷弟媳妇儿偷出个野种来,生生把亲兄弟气死在祠堂!”
文蘅说到此处,眼中快意昭然,抚掌笑道:
“好一个诗礼传家的清流领袖!好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臣标杆!我文氏一族,真真儿是自愧弗如。”
说罢,文蘅忽而对着傅瑶重啐一口,唾沫星子落在傅瑶凤袍上,如同白雪玷污红梅。
不等傅瑶发作,文蘅自个儿先似那抽了骨的纸鸢,软绵绵地飘去榻上歪倒,随时都会散架。
文蘅强吊着胸中一口气,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嘶声诛心道:
“难怪这些年来,你们傅氏再没出过五品以上的官儿。原是怕金銮殿上被人指认出来,你们傅家的顶梁柱儿、主心骨儿,都是乱/伦生下的孽障王八羔子!”
傅瑶眼中凶光暴涨,猛地拔下发髻间点翠银簪,六寸来长的簪棍儿寒光凛凛,直抵文蘅咽喉。
谁知文蘅非但不躲,反倒挺颈相迎,硬将喉咙往簪尖上撞,惨白的脸上浮起个鬼气森森的笑:
“好姐姐,我横竖是没几日活头了,但你也甭想好过!”
“弹劾你爹的折子,最迟后日一早便会递上万岁爷案头。”文蘅的声气儿越来越弱,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血沫,“在你那短命鬼二叔府上……当差三十来年的老苍头,眼下正叫我爹带着,往都察院里呈诉状呢!”
“你且等着瞧,傅氏祠堂的匾额,迟早要被百姓摘去,当茅房里的踏脚石!你们家就等着遭百官白眼,万民唾骂罢!”
文蘅说完这句话,仿佛全身力气用尽,身子一软,歪倒在榻上再不出声儿了。
傅瑶怔忡地站着,指尖一松,银簪子“叮铃”坠地,在寂静寝殿中格外刺耳。
望着瘫软在榻上的文蘅,傅瑶眼中惊恐与茫然交缠,最后升出无尽的绝望。
她知道,文蘅不会虚张声势地骗她。
神思恍惚间,傅瑶眼前一片昏花,仿佛窥见傅氏百年门楣,刹那间轰然坍塌-
理国公府里的秽乱丑事,宛如晴天里劈下个焦雷,震得满朝朱紫失色。有道是墙倒众人推,弹劾傅氏的奏章,雪花片儿似的飞进乾明宫里。众人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哪儿还有曾经殷勤奉承的模样儿。
前朝风波未平,后宫却又掀波澜。大皇子忽染重疾,浑身上下起满朱砂疹子,烧得如同火炭一般。
燕禧阁里,安久英猫腰立在炕桌前,悄声回禀:“贵主儿,大皇子这回病得厉害,六尚局接着信儿,已经悄悄备下冲喜的玩意儿,瞧着可不大妙哇。”
尚盈盈攥笔描着观音像,闻言顿时静不下神儿来,索性撂了笔,蹙眉道:“前些日子去畅音阁听戏,我还特地问过慧妃,她不是说大皇子好端端的?可是近来吃坏什么东西,身子不受用?还是叫花粉柳毛子扑着了?”
安久英警惕地四下瞟瞟,这才凑近一步,压着嗓儿说:“本来是好好儿的,可突然间就发了病。后来御医们一瞧,说像是入口的玩意儿出了岔子。”
“钟毓宫里人仰马翻地一查,竟牵扯出个洒扫宫人,供说是文婕妤想抱回孩子,故意叫大皇子生病,让人觉着是慧妃娘娘照看不周。”
尚盈盈秀眉轻蹙,心下暗忖,文蘅拳拳爱子之心,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谁都可能利用大皇子做文章,但若说是文婕妤,她断断不信。
安久英同尚盈盈有默契,知晓她必然觉得不对劲儿,立马禀上另一桩事儿:
“皇后前些日子去衍秀宫大吵一架,不知谈到什么,文婕妤转日就愈发不好。皇后还命太医院停了汤药,这是要生生耗死她呢……”
“咱们只当不知道,不用理会。”尚盈盈抱着自个儿肚子,硬下心肠说道。
大皇子这病,恐怕是皇后授意的。文婕妤曾叫她背黑锅,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孩子到底是无辜的,皇后愈发疯魔起来,即便大罗金仙在世,也是难救。
其实细想想,皇后也挺可怜的。但宫里最不缺可怜人,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罢了,
罢了。
尚盈盈长叹一口气,不愿再琢磨这些叫人苦恼的事儿。
尚盈盈站起身来,瞧着牗外天色黑沉,仍不见晏绪礼的踪影,便想自个儿跟去慧妃那儿瞧瞧。
刚走到门口,便撞见回来报信的酌兰。
“贵主儿金安。”
酌兰赶忙顿住脚步,蹲身请安。
见尚盈盈罩上披风,显是要出门,酌兰连忙扶着她手臂,轻声劝道:“贵主儿甭过去。万岁爷特特叫奴婢回来报信,大皇子如今的模样儿忒骇人。怹在那儿守着就成,您安生在乾明宫里歇着,甭跟着操心。”
这话听着可是十分不好,尚盈盈心里一紧,忙拉着酌兰进阁子里坐下,拧着眉头追问:
“大皇子眼下到底如何了?”
酌兰翕动两下唇瓣,小嘴忽地一瘪,眼泪珠子顺着脸蛋儿便往下滚:
“大皇子这回害病,身子孱弱,竟又被勾起喉痧。红疹子已经长满喉咙,连汤药都喂不进了……”
那不就是迟早的事儿了吗?
尚盈盈眼前发黑,只觉浑身阵阵发冷。早闻天家孩子难养,却不想那襁褓里粉团似的孩儿,竟要熬过这般剥皮抽髓的痛楚,方能得个解脱。
是夜,尚盈盈本欲在软榻里坐守,却不想腹中孩儿闹幺儿,催着娘亲打瞌睡。
囫囵睡去后,尚盈盈在梦里也翻来覆去地不踏实,天光泄进来,便将她倏忽惊醒。
巧菱搀扶尚盈盈起身,听她急急发问,便红着眼回道:
“今早天儿还没亮,文婕妤和大皇子便……便双双薨了。”
“奴婢听小太监回禀,文婕妤是在丑时二刻咽的气儿,大皇子没熬过三刻时分,便紧随而去。”
尚盈盈倒吸一口凉气,不成想这对儿养母子,竟是前后脚踏上黄泉路。也算是……成全了这段母子孽缘?俩人魂幡前引后随,真真是叫人嗟叹也不是,唏嘘也不是。
“那万岁爷呢?万岁爷现下在哪儿?”尚盈盈心里揪成一团,赶忙追问。
“万岁爷看着憔悴得要命,眼窝子都眍瞜进去了,却还是叫大总管取上朝服,去前头议政了……”巧菱一面说着,一面捏着帕子拭泪,嗓子眼儿里像堵了团棉花,不禁哽咽地说道。
虽早猜着晏绪礼不会辍朝,可当真亲耳听着这话,尚盈盈一颗心还是止不住刀绞似的疼。
趿着绣鞋站起身,尚盈盈慌忙拉住巧菱的手道:
“快,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殿里等着万岁爷回来。”
晏绪礼眼下肯定需要自己,她要赶快过去陪着他。
第67章 第67章它是朕独一无二的宝贝。……
天开景运殿里,日影透过团寿纹花窗,在墁砖地上爬出一块块金格子,眼瞅着就快从东墙根蹭到西边条案脚。
尚盈盈半倚在填漆戗金炕桌旁,占着晏绪礼素日惯坐的窝。
她不住朝窗外张望,只见院里石榴花开得火团儿似的,压得枝头都弯了腰。可这热闹劲儿,怎么也钻不进她心坎里。
今儿个的安胎药已经饮罢,御膳房新做的马奶糕也尝过两块,可阶前仍旧静悄悄的,连个响动也无。
尚盈盈正等得心焦,忽听得珠帘儿外似有足音,忙不迭支棱起半边身子。定睛一瞧,却是巧菱。
“巧菱,你去前头寻大总管问问,今日朝中可是有要紧事?怎的这么忙?”尚盈盈怅然倚回织金引枕,腕上美人条碰着炕桌沿,“当”地一声脆响。
尚盈盈特地等在这儿,便是想着晏绪礼下朝后,怎么着也得回寝殿换衣裳吧?可眼瞅日头都到头顶了,却连个人影儿也瞧不见,莫不是前朝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见尚盈盈急得毛焦火辣,巧菱怕她伤身子,连忙屈膝应下:“嗳,娘娘且宽心,奴婢这就去打听。”
放下茶盏转身,巧菱刚要往殿外去,正巧碰见打外头进来的来寿。夏日的天儿已渐热起来,来寿踩着软底皂靴走得急,额上都沁出层汗珠子。
来寿一眼瞅见贵妃的影儿,立马膝盖头虚虚点地,打千儿道: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万岁爷命奴才回来传句话儿,说是今儿个朝政繁冗,内阁几位大人还在御书房候着,晌午怕是没法儿回来陪您用膳。”
知晓贵主儿听罢,心里一准儿不高兴,来寿躬起腰背,讪讪陪笑道:
“万岁爷特意嘱咐,请您万别等着,午膳多进些。昨儿那道火腿煨冬笋,万岁爷瞧您用得香,方才又命御膳房备下,这会子正拿老母鸡吊着鲜味儿呢。”
尚盈盈心里隐觉不安,面上却不好显露,只柔声问道:
“皇上这会儿是在御书房里头?可用了膳不曾?”
来寿忙不迭地应下“是在书房里”,而后又吭哧起来,声调发轻细:“御膳房已经送了膳,只是……万岁爷忙着看折子,还没动筷子呢。”
闻说御书房那边有外臣,尚盈盈自知不便过去,只得轻叹道:“既如此,大总管便替本宫捎句话儿,请皇上多少进些膳饮,甭累坏身子。茶房新煎了乌梅渴水,最是生津解腻,本宫尝着不错。大总管捧一盏回去,好歹劝皇上用两口。”
“是,奴才遵命。”来寿连连答应,躬身退了出去。
晏绪礼既不回来,尚盈盈也提不起兴儿,便独自回燕禧阁里用午膳。
赤金攒盒里摆着樱桃肉、火腿煨冬笋等十来样金莼,尚盈盈却觉得腻味,也不知是苦夏,还是苦心,没吃几口便撂下银箸。
尚盈盈歇不住晌儿,总觉着不踏实,只能安慰自个儿甭胡思乱想。近来皇后娘家闹出那档子丑事儿,还有大皇子丧仪、京军大营防务更张、兵权重新洗牌……诸事繁忙,晏绪礼脱不开身也是有的。
谁知这一等,便等到天儿都黑透。
尚盈盈彻底坐不住,撑着后腰在地上直打转儿,心里头惴惴不安。
莫非今儿个是要破例,晏绪礼竟不打算回燕禧阁歇宿了?
尚盈盈蓦然鼻尖酸楚,眼尾微微洇红。
其实若不是她借戏文提醒皇后,皇后仍蒙在鼓里,兴许就不会去找文婕妤对峙,更不会对大皇子下手,那大皇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晏绪礼不愿意回来,是心里在怪她吗?
巧菱端着花菇南芪汤进来,险些同转悠的主子撞个正着,骇得赶忙放下承盘,近前搀扶。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巧菱满心紧张地问道,“可是身子不舒坦?快坐下歇歇。”
尚盈盈本没什么胃口,可架不住肚里皇儿闹饥,只好暂搁下满腹愁思。移步回到桌边,尚盈盈将鲜汤饮过几口,五脏庙里渐渐熨帖开来,心下倒也清明几分。
他们之间有什么疙瘩,不能开诚布公地谈谈?
藏着躲着不见人,又算什么大丈夫?
眼见她一日更似一日地显怀,皇帝若是不愿意原谅她,那她带着宝宝儿去北三所就是了,横竖不碍他的眼!
尚盈盈含着沉香薄荷汤漱口,遮唇吐去漱盂儿里后,立马扶桌角起身,吩咐道:
“再备一盅花菇汤,随本宫往御书房走一趟。用那个填珐琅提盒装着,仔细别散了热气。”
乾明宫里殿阁重重,说来也巧,这御书房同燕禧阁,正好是一个把着东门的边儿,一个挨着西门的角儿,倒真是应景儿,够刺心窝子的。
巧菱提着灯笼在旁边照亮儿,眼见尚盈盈愈走愈快,心里都直突突。好说歹说劝她慢点儿走,万岁爷没生翅膀飞不了。
可尚盈盈是个面团软和儿人,浑身就凭这一口硬气撑着呢,若是走得慢下来,说不准就叫晚风吹散了。
夜幕下的御书房静谧孤寂,融融烛火透出窗棂子,撒了遍地碎金。尚盈盈见状,便知晏绪礼果然没歇息。
来寿原本靠在墙根儿底下养神,听见响动一抬眼,又不禁使劲揉了揉眼眶子,竟见果真是贵妃,这会子已快走到他脸上。
想起万岁爷的吩咐,来寿三魂七魄齐飞,急急迎将上去,哈腰挡住尚盈盈的路,笑呵呵道:
“贵主儿吉祥!万岁爷还在里头处
理朝政呢,您只管回去歇着,万岁爷批完折子便回了……”
尚盈盈咬紧唇瓣,死死憋住眼泪。不成想这等“皇上在忙朝政”的烂借口,有一日也会把她拦在门外。
尚盈盈脸皮薄,换作平日吃个闭门羹,大抵便知难而退了。可她如今是双身子,似乎胆儿也多长出一个来,不躲不避地往里闯。
来寿见状哪儿敢上手拦,都快给尚盈盈跪下了,求爷爷告奶奶道:“嗳唷,贵主儿饶命呐,甭为难奴才啦。”
正求饶间,巧菱这姑娘已把门帘子掀了。尚盈盈到底年纪轻,怀着身孕腿脚也灵便,哧溜一下便钻进去,空余来寿在门外急得直跺脚。
御书房里,晏绪礼正阖目陷坐在软榻里,烛火映照着他侧脸,勾勒出俊美非常的眉眼轮廓。
身边炕几上空空如也,连个笔墨纸砚都没有。再扭头儿一瞧,折子都整整齐齐地摞在御案上呢,他哪里是在处理朝政?
听见门槛前传来动静,晏绪礼烦躁掀眼。呵斥的话已涌到唇边,却在看见那道倩影时,赶忙顿住。
晏绪礼先是晃神不敢置信,而后眉眼一舒,脸上肉眼可见地化开温柔,起身迎上前问:
“盈盈?你怎的过来了?”
发觉晏绪礼的确是在骗她,尚盈盈本都在门口踯躅起来,心头萌生退意。
可遭晏绪礼这么一唤,尚盈盈立马又忍不住委屈,倔强绕开腕子,嘴里连珠炮儿似的嗔起来:
“万岁爷,您若是心里怨臣妾,闹得连窝都不回,觉也不睡,那咱们就趁早豆腐渣蒸窝头——散了吧!省得连累您熬坏身子,臣妾倒成了千古大罪人。”
兜头一顿数落砸下来,晏绪礼听得是气血上涌,目眩魂摇,急忙跨上前,追着尚盈盈发问:
“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好端端的,怎么就吵着要散了?”
“您整日里不着家,回来了也躲着不见臣妾,这也叫好端端?”
哪知甫一张嘴,泪珠子就先滚落下来,半点儿气势也无。
恨自己忒不中用,尚盈盈攥着帕子直咬,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瞧她气成这样儿,晏绪礼真是恐慌万状,骇得欲死。也不顾尚盈盈推拒,晏绪礼执着地拥她入怀,抵在墙角垂颈啄吻。这会子已是顾不得章法,全然是逮着哪儿亲哪儿。
好容易哄得尚盈盈稍止住眼泪,帕子也在挣动间甩去地上,晏绪礼不敢再拖,赶忙解释道:“好盈盈,朕并非存心不理你,更甭提什么怨不怨的话,朕只是……”
见尚盈盈扬起脸儿,一双狐狸眼浸在雾气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晏绪礼指尖微颤,终是败下阵来,哑声道:
“盈盈,对不住……宥儿没了,朕心里实在发疼。可他又不是你的孩子,只是朕自个儿的骨血。”
捧起尚盈盈泪湿的脸,晏绪礼抬起拇指,轻柔蹭过她眼下:
“朕知道,瞧朕为旁人生的孩子伤怀,你心里肯定不痛快。朕躲着你,只是怕你见了难受。本想着等缓过来些,再去燕禧阁里陪你……”
说到此处,晏绪礼突然哽住,额头抵住尚盈盈,悔恨道:
“没想到,反倒害你哭成这样儿,都是朕的不对。好盈盈,我给你赔罪,你就别生气了,也甭再说那些剜人心窝子的话,好不好?”
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个缘由,尚盈盈眼前又模糊起来,带着浓重鼻音,忿忿数落道:
“糊涂话!”
“孩子骤然没了,您伤心不是应当的么?您若跟没事儿人似的,臣妾才真该害怕了呢。”
尚盈盈哭得直吸鼻子,无奈帕子撇去地上,她自个儿又捡不着。
一把攥来龙胳膊,尚盈盈报复似的拿他袖子蹭脸儿,像头被惹怒的母狮子,再也装不住温吞模样儿。
“更何况大皇子走了,臣妾这心窝子里头,何尝不跟铁蒺藜刮过似的?臣妾早说了不介意,又何时那么雀儿肠肚过?”
尚盈盈拉过晏绪礼的手,大喇喇地让他往自个儿胸前按。
掌心下忽而钻进丰腴软肉,晏绪礼都好几个月没同尚盈盈亲近了,登时喉头直滚,再也按捺不住,去吻她喋喋不休的丹唇。
托稳尚盈盈后腰,晏绪礼抱她去榻上坐着,唇舌却始终没分开。蹭在一处纠缠半天,也不知是谁先动的尖牙,齿间竟尝出淡淡血腥味儿,这回倒是两只野兽碰了头儿。
生怕再这么下去要惹祸,晏绪礼连忙放开尚盈盈,喘息着笑道:
“你活得忒假。”
尚盈盈伏在榻上,浑身都亲得软和下来,闻言立时又竖起柳眉,扭脸儿恼道:“您骂臣妾是贾老太太转佛珠,充个假(贾)善人呢?”
“岂敢岂敢?”
晏绪礼脱下袍子,殷勤地挤上小榻,搂着尚盈盈安抚。抬手摸摸她腹前,晏绪礼颇有些心虚,暗悔方才亲得太凶,没惊着宝宝儿吧?
“朕知道盈盈没说违心假话,你就是心肠好。但有时候儿……人是不该这样大度的。”晏绪礼深吸一口气,凑来尚盈盈肩窝里,含糊不清地说,“就因这一茬儿,朕起初还总爱生闷气。但后来细想想,这原也怨不得你,你只是被这污浊世道规训得太多。”
所有人都告诉她,女人要相夫教子,不能善妒,当主母的要对妾生子视如己出,一视同仁地抚养长大。晏绪礼毫不避讳地说,他就是这些礼教条文的受益者,他完全可以安安生生地躺着,享受尚盈盈的贤良淑德。
但他不想这样,他更希望尚盈盈自由,希望她真正快乐。
不懂晏绪礼在絮絮叨叨说什么鬼话,尚盈盈心里还惦记着前事,倔强地从晏绪礼怀里钻出来,坚持说道:“臣妾知道万岁爷英勇盖世,但凡事也不能大包大揽,一肩扛着。臣妾难过的时候,您都能舍下一切陪着臣妾。如今您心里不好受,也该让臣妾过来陪着您。”
尚盈盈软下声气儿,搂住晏绪礼脖颈,微微羞赧地说道:
“咱俩是夫妻,这辈子都要互相扶持着走完的,对不对?”
这句话像道雷鞭劈进晏绪礼天灵盖,激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意识到这是某种讯信,尚盈盈在明明白白告诉他:
我要跨过那道坎,来你身边了。
晏绪礼大喜若狂,忙不迭地应道:“没错儿,盈盈说的对,咱们是夫妻,咱们就是夫妻……”
尚盈盈被蹭得发痒,笑中带泪地直缩脖颈,又轻声说:“大皇子忒可怜见儿的,您便给他追封个亲王吧,丧仪也能办得风光些。”
“还有文婕妤……她毕竟跟了您那么些年,又实心实意地抚养过大皇子,”尚盈盈顿了顿,觑着晏绪礼脸色说,“更何况,您还得接着用文大人不是?追封个妃啊嫔啊的,大伙儿脸上也都过得去,臣妾又不会跟个死人较劲。”
晏绪礼却没多犹豫,坚决摇首道:“朕肯用文家,那是他们全族的荣幸。文氏自作孽不可活,朕没叫旁人受牵连,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尚盈盈轻轻抿唇,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对朝堂里那些弯弯绕绕知之甚少,心肠又软得跟新蒸的糯米糕似的。肯定不像皇帝那般铁腕有魄力,不会低头讨好任何人——
那倒也不完全是,晏绪礼很爱讨她欢心来着。
尚盈盈心里又感动起来,忍不住絮絮宽慰说:“万岁爷且宽宽心,大皇子虽福薄,可臣妾这肚儿里,还有个会翻身的小祖宗呢。来日便叫它替大哥尽孝,在皇父膝下承欢。”
“盈盈,别这么说。”
晏绪礼忽然张口,尽量轻柔地打断尚盈盈所言。
忽然间,晏绪礼竟在她身前半跪下来。虚搂着尚盈盈的腰,晏绪礼隔着衣裙,嘴唇贴来她腹前,虔诚地印下柔吻:
“咱们的皇儿,才不是谁的影子……”
晏绪礼嗓音哑得快说不出,却仍固执地纠正道:
“它是朕独一无二的宝贝。”-
巳时三刻,天边放晴。灿烂日光映照着朱墙,向上漫过慈庆宫的金字匾额时,竟像镀上一层血色。
凤轿还未在宫门前停稳当,便听得刺啦一声响,傅瑶竟等不及宫人打帘,自己扯断了珍珠帘穗扑
下轿辇。
“皇祖母!皇祖母啊!”
傅瑶哭得金丝狄髻都歪了半边,九凤衔珠的钗子斜插在上头,活像个疯妇。
桂嬷嬷被这情状一唬,差点摔了手里的老君眉。回身把茶盘递给小丫头,桂嬷嬷忙掏出帕子,去揩皇后脸上的粉泪:“皇后娘娘当心,仔细哭花胭脂……太皇太后已经起身了,刚用过早膳,奴婢这便扶您进去。”
傅瑶刚遭雷霆劈过,哪里还顾得上这个,跌跌撞撞地便往阶上扑。
殿内,太皇太后正让宫女篦着头,闻声连忙握来龙头拐杖,迈着步子出来,皱眉询问:
“皇后这是……”
话音未落,傅瑶已扑通跪倒在青石砖上,拽着老人家裙角哭嚎:
“皇祖母救命!万岁爷说要废了臣妾!皇祖母,您可千万得救救臣妾……求您让首辅大人多劝劝万岁爷,劝怹三思啊!”
傅瑶自个儿家中已是戏班子垮台,只能指望太皇太后替她做主。太皇太后的侄儿可是当朝首辅,在朝中说话定有分量。
绝口不提自个儿做了什么,傅瑶把祸头全然推去尚盈盈头上,直道:
“臣妾知晓万岁爷稀罕贵妃,稀罕贵妃肚儿里的龙胎,可即便如此,怹也不能……”
傅瑶仿佛悲恸至极,禁不住掩面哭泣:
“怹也不能抛弃发妻啊!”
没等太皇太后张口,忽听得殿外传来一片哆哆嗦嗦的请安声,似乎是提起“万岁爷”几个字。
傅瑶打了个哆嗦,怯怯缩到太皇太后身边。
下一瞬,晏绪礼果然昂首阔步地迈进来。
皇帝应是刚下朝,身上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刚摘下的十二旒冕冠,都叫来寿捧在怀里呢。
身着帝衮来拜见长辈,到底有些失礼。只是再如何不成体统,此时此刻,任谁也比不过皇后。
眸光冷冷地掠过傅瑶,晏绪礼抬手一撩袍角,膝盖点地,沉声道: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