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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姝色 野梨 38257 字 13天前

第51章 第51章原来是小嫂嫂,小嫂嫂安……

尚盈盈闻言,脊背倏地绷紧。慌忙摇首时,耳垂上的白玉珠子都直晃荡:

“嫔妾怎可能胳膊肘儿往外拐?”

指尖攀上晏绪礼手腕,尚盈盈忽地低头,“啵”地亲在他拇指上:

“万岁爷尽会冤枉人。”

她像是春日里初尝花露的小蝶,又怯又贪,沾了点甜头,便慌慌张张要飞走。

见尚盈盈这般情态,晏绪礼心头那点儿逗弄之意愈发难耐,长臂一舒便将人揽个满怀。

垂首抵在尚盈盈颈窝,淡淡幽兰香顿时萦绕鼻尖。

晏绪礼左手早顺着杨柳腰滑上去,隔着轻罗衫子轻揉那捧丰腴,还故作一本正经地沉吟:

“嗯,朕信你。”

“像你这样的,压根儿当不了小探子。真要遭人逮去大牢里,刚绑上链子吊起来,还没等怎么上刑呢,就得先哼哼唧唧说‘爷,盈盈腕子疼’。”

晏绪礼拖着长音,尚盈盈一耳朵听见,便知是自个儿在芙蓉帐里哼出的动静。

他居然在学她说话儿!

还是拿床笫间的私语来臊她,这人怎恁地坏?

尚盈盈登时耳根子烧得通红,连脖颈都泛起薄薄胭脂色,攥拳直捶皇帝肩头:

“堂堂天子,还学人家闺房话儿。”

尚盈盈纤腰一拧,挣开晏绪礼作乱的手掌。她使劲儿挺直脊背,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偏那眼角飞红更像是撒娇:

“嫔妾见您难过,好心好意出言宽慰,可您反倒拿嫔妾来寻开心。”

“您这简直是……”

尚盈盈暗自拿眼波横过去,见晏绪礼不辨喜怒地瞅着她,一下子便不敢造次,好容易挤出句最温和的指责:

“恩将仇报!”

吃一堑长一智。尚盈盈在心底暗暗发誓,往后她再也不会傻乎乎地心疼男人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安好心。

听得这通文绉绉的骂人话,晏绪礼被逗得直想笑,忙握拳轻咳一声。因着大皇子染病,他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郁气,此刻竟被这小女儿情态冲散大半。

真是对她满心爱怜,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见尚盈盈当真羞恼,非要跪直起来俯视他,晏绪礼低笑一声,抬眼说道:

“猫崽子反了天了。”

手上却将人拢回怀里,掌心贴在尚盈盈后腰轻轻按揉:

“好了好了,是朕的不是。都是朕浑说,愈发没谱儿。”

随后,晏绪礼在她腮帮子上啄了一下,语气忽而严肃起来,眼底却仍噙着笑:

“谅康王也没那个本事。倘若美人计使得这样出色,那朕认输,龙椅让给他坐便是。”

这话夸得委婉又动听,尚盈盈伏在晏绪礼怀中轻哼两声,却又忍不住唧哝道:

“那可不成。”

声音闷在晏绪礼衣料里,别扭地不许他说晦气话儿。

在她心里,万岁爷就是那天上最亮的日头,任谁也别想夺了这份光芒去。

被尚盈盈这认真劲儿逗乐,晏绪礼轻挑起她身后一缕青丝,绕在指尖转圈儿:

“好,朕不说了。”

“那今儿个身上还难受吗?去赴宴都同谁一处顽了?可还尽兴?”

尚盈盈顿时眼眸晶亮,同晏绪礼敞开话匣子:“今儿亭子里委实热闹,顾嫔娘娘射粉团得了头彩呢。”

“嫔妾不会射箭,便只坐在旁边吃角黍,甜丝丝的松仁栗子馅儿,江米也糯得很,回头嫔妾裹几个给您尝尝。”

“后来慧嫔娘娘又命人取了樱桃酒……”

话未说完,就觉腰间一紧,原是晏绪礼手臂突然收力。尚盈盈这才后知后觉地抬眸,正对上皇帝微微眯起的桃花眼。那目光似笑非笑,却叫她后颈一凉。

尚盈盈连忙伸指比划一下,急急辩解:“就这么一小口!嫔妾只是尝尝味儿。”

这小酒缸子说的话,晏绪礼显然不信,轻嗤一声:

“你就可劲儿折腾吧。”

指腹在尚盈盈腰窝处不轻不重地一按,晏绪礼声音低沉,没好气儿地威胁道:

“明儿个再闹肚子疼,朕才不管你,也不帮你揉了。”

知晓皇帝是关心她身子,尚盈盈不禁讪讪一笑,讨好地往他怀里

缩了缩。

尚盈盈眸子一转,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儿,赶忙雀跃着绕开话话茬儿:

“可惜您今儿没瞧见,顾嫔娘娘射箭的时候儿,当真是英姿飒爽。她还应允嫔妾,说等改日得闲,便也教教嫔妾呢。”

听得这话,晏绪礼眸光沉沉地落下来,语气里那点儿温存淡去不少:

“怎么着?放着朕这现成的师傅不要,倒要去寻旁人?”

“莫不是觉得,朕的骑射功夫比不上她?”晏绪礼不紧不慢地说道,暗自较起劲儿来。

尚盈盈闻言一愣,心里暗叫不好,这醋坛子一翻,怕是要酸倒牙。

尚盈盈啼笑皆非,忙不迭地摇首,想法子开脱道:

“嫔妾哪里是那个意思?”

“您的骑射功夫,自是无人能及。”

尚盈盈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先是一通奉承稳住晏绪礼。

“只是……”

尚盈盈拿眼偷偷觑晏绪礼神色,见他面色稍霁,才继续小声儿解释:

“您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嫔妾怎敢拿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叨扰您呢?”

“学射箭不过是女儿家的一时兴起,哪能真占了您的工夫。”

听尚盈盈这般急急分说,晏绪礼心里十分受用,鼻腔里却轻轻一哼,忽然含住她指尖轻咬,惊得她小声嘤咛。

“旁的事儿兴许是烦,可陪着盈盈顽,朕什么时候儿嫌过?”

晏绪礼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点儿咬耳朵似的亲昵:

“朕巴不得日日都能得你这点儿‘叨扰’呢。”

尚盈盈正晕乎乎沉醉在这柔情里,忽听晏绪礼话锋一转:

“说起顾家……朕倒是想起另一桩事儿。”

晏绪礼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尚盈盈的脸,不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靖之八月初二成婚,新妇是母妃的娘家侄女,静安县主。”

骤然听闻此事,尚盈盈果然微微怔忡,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些错愕。

顾小王爷要成婚了?

尚盈盈眨了眨眼,从方才旖旎中回过神来,细细一琢磨。怪道呢,近来似乎许久没在宫里头碰见小王爷,敢情是忙着筹备婚事去了。

那点儿惊讶很快便化作由衷笑意,尚盈盈眉眼弯弯,透着纯然的欢喜,没有半分勉强或失落:

“这是喜事儿呀!”

小王爷能点头应下,想来必是称心如意的。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见尚盈盈神色坦荡,喜悦不似作伪,晏绪礼心头熨帖,却又故意试探道:

“那时王府里摆喜酒,盈盈想不想过去凑个热闹?”

尚盈盈听罢这话,立马斜眼去瞅晏绪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顶顶好笑的趣话儿。

尚盈盈干脆伸出双臂,耍赖似的圈住晏绪礼的脖颈,下巴颏儿亲昵地搁在他肩窝处,笑得花枝乱颤:

“我的万岁爷,您又寻思什么呢?”

手指向上捧住晏绪礼的脸,尚盈盈同他眼对眼,鼻尖对鼻尖:

“您还不信嫔妾么?嫔妾跟小王爷……”

“就像御膳房的糖醋鱼和佛跳墙,”尚盈盈红唇轻启,趁晏绪礼愣神,突然亲在他唇上,“压根儿不是一锅里的菜!”

“小王爷也只是一时新鲜罢了,对嫔妾不过是三分存着好奇,七分瞧个热闹。”

尚盈盈笑着后仰身子,躲开晏绪礼追跟上来的啄吻,索性把话儿说个明白:

“嫔妾心里门儿清,从没当过真,也从没动过旁的心思。”

听得尚盈盈这通剖白,又带着点儿胡搅蛮缠,晏绪礼早被逗得没了脾气,正要捏她脸蛋儿,又听她叽叽喳喳:

“再说了,您信不信,这世上当真有那没来由的缘分?”

不等晏绪礼发问,尚盈盈便自顾自地说道:

“就说顾嫔娘娘,嫔妾对她真真儿是一见如故,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投缘得很。”

尚盈盈都没说过和他投缘,倒是去外头见一个喜欢一个。

晏绪礼危险地眯起眼,屈指敲她脑门儿,佯作不满地哼道:

“可得了吧你,甭跟谁都一见如故。”-

过后几日,尚盈盈只窝在流萤小筑里不出门。倒也不是身子多不爽利,不过是姑娘家那点儿不便罢了。

将养几日,等身子骨儿彻底松快利索,尚盈盈心思便又活泛起来。

前几日得知秋后要去北山行围,尚盈盈早就心尖儿发痒。再加上万岁爷亲口应承要教她,这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这日估摸晏绪礼朝政之事将罢,尚盈盈忙催着巧菱替她梳妆打扮,拢起鹅黄玉兰披帛,破天荒地去快雪时晴斋等着。

想着定要拿出十二分诚意,做个谦虚上进的乖徒弟,巴巴儿地等着师傅大驾光临。

可快雪时晴斋里静悄悄的,只闻窗外几声清脆鸟鸣。尚盈盈起初还正襟危坐,心里默念着一会儿见了万岁爷该如何请安,如何央告学箭。

可等着等着,昨儿夜里被皇帝折腾得晚,这会儿暖意融融,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来。

尚盈盈眼皮子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抵不住周公盛情相邀,索性挨着窗边那张铺着软褥的湘妃竹榻,打起盹儿来。

这一迷糊,竟是沉沉昏睡过去。

晏绪礼进门时,便见着这么一副光景。尚盈盈鸠占鹊巢,趴在他平日落座的软榻上,眠得正香甜。

许是睡得热了,那藕荷色的薄纱衣襟微微敞开些许,露出一小片凝脂似的肩头。

晏绪礼缓步走过去,并未吵醒她,而是俯身用鼻尖,轻轻蹭挑开她肩头薄纱。

玉肌雪肤澄然在目,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细腻的光泽。

晏绪礼眸色一深,终是没忍住心头那点儿悸动,温热唇瓣沿着她光洁肩头,一路细细密密地亲吻下去。

酥酥麻麻的痒意,混着一点湿热的触感,将尚盈盈从梦中惊扰。

尚盈盈嘤咛一声,嘴里嘀嘀咕咕,只当是梦里那只总爱黏人的大猫又来蹭她。

懒怠地扭走腰肢,想躲开那扰人清梦的坏东西。可温热并未停歇,反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重新箍回来。

梦里的红樱桃都快被大猫吃干净,尚盈盈终于不情不愿地睁眼,惺忪睡眼刚聚拢起神儿来,便见身前一片朱红。

那样鲜亮炽热的颜色,晃得她瞌睡尽散。即便知晓眼前人只可能是晏绪礼,尚盈盈还是忍不住骇了一跳。

尚盈盈眨了眨眼,有些发怔。在她印象里,从未见晏绪礼穿过这般张扬的色儿。

她再仔细打量,只见晏绪礼已经换下阔袖龙袍,穿了身簇新的朱红绣金线曳撒。窄袖束腰,下摆宽松,当真是英姿勃勃。

见惯皇帝穿龙袍时那雍容沉稳、威严深重的模样儿,乍然换上这般利落的武将打扮,倒是平添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少年意气。

尚盈盈初醒,脑子还有些懵懂。只恍惚想起,之前酌兰同她所说,白皮子的人才撑得起大红大紫。

彼时她还不以为意,如今亲眼得见,才知酌兰说得果真没错。这身耀眼朱红穿在晏绪礼身上,的确愈衬得他面如冠玉。

“万岁爷……”

尚盈盈喃喃两声,脱口夸赞道:

“您今儿个也忒俊了呀。”

话一出口,尚盈盈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颊顿时腾起一片红云。

听得这句直白得可爱的赞美,晏绪礼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整个人愉悦得要命。

“小马屁精。”

晏绪礼笑着刮她鼻尖,又催促道:

“醒了便回去换身利落衣裳,等会儿朕带你去后山箭亭。”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水晶珠帘后闪过道人影。知晓帝妃恩爱,说不准在里头做什么呢,来寿没敢迈进来,只恭敬地垂首禀报:

“启禀万岁爷,荣王在外求见。”

尚盈盈一听,连忙从榻上坐起身,又有些失落地问:

“那今儿个学箭的事儿,怕是不成了?不然改日?”

荣王那小混账,早不来晚不来,偏赶在这时候儿来烦他,该不是成心的吧?

晏绪礼不悦蹙眉,只淡淡地扫了外头一眼,便回身哄尚盈盈道:

“不妨事。朕先见见他,三言两语打发了便是。”

说着,晏绪礼俯身,仔细替尚盈盈拢好披帛。这才转过头,面上已重新变作淡漠威仪,对来寿吩咐道:

“传荣王进来。”

天家兄弟俩儿叙话,

尚盈盈自不会没眼色地杵着。

尚盈盈欠身告退,打算先回自个儿的流萤小筑里更衣,横竖万岁爷说了,今日耽搁不了。

还没退走两步呢,冷不丁就见一道人影儿,跟阵旋风似的从外头刮进来。

荣王穿着身宝蓝色常服,头上戴着顶嵌宝小帽,眉飞色舞,兴头十足地就往里头窜。

活脱脱就像只刚从树上溜下来,要去偷蟠桃的大马猴儿!

荣王一门心思往里冲,压根儿没留神门口有人。这一头,差点儿就撞上转身欲走的尚盈盈。

“嗳唷!”

荣王自个儿先叫了一声,猛地刹住脚。隐约瞧见面前立着个俏生生的人儿,荣王那张原本咧得老大的嘴忙收了收。他挺直腰板,端出皇室宗亲该有的稳重派头,学着大人模样儿拱手:

“娘娘安好。”

荣王可真真儿是个开心果,尚盈盈一见他便不由抿唇忍笑,依着规矩福了一礼:

“嫔妾见过王爷。”

听见这动静耳熟,荣王终于敢抬眼细瞅,目光在尚盈盈身上打了个转儿。

哎呀嗬!这不是玉芙姑姑么?

许是觉得方才那称呼忒生分,荣王实在憋不住欢实劲儿,那刚端起来没半刻的架子,“哗啦”一下子又散了。

脸上重新漾开大大的笑容,荣王心头敞亮,朗声笑道:

“原来是小嫂嫂,小嫂嫂安!”

这一声叫得是又脆又响,还带着点儿得意。

尚盈盈心里猛地一蹦哒,下意识地就侧过身子,眼风儿飞快地往书房里头瞟,想觑觑万岁爷是个什么脸色。

幸好里头晏绪礼的声音适时传了出来,卷着十分不耐烦:

“老十二!你在门口磨蹭什么呢?还不给朕滚进来。”

荣王听见他皇兄召唤,脖子一缩,脸上立马堆起谄媚的笑:

“哎!来了来了!”

荣王忙不迭地应着,冲尚盈盈挤了挤眼,嘿嘿一乐。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狗腿子似的就凑到晏绪礼跟前儿:

“臣弟给皇兄请安。”

荣王一进去站稳当,便又嚷嚷开了:

“前阵子端午佳节,行宫里那么热闹,皇兄怎么就忘了给臣弟府里赐碗枭羹呢?还得臣弟巴巴儿地自个儿上门来讨!”

晏绪礼闻言,顿时笑骂道:“你成日野在京郊那几片树趟子里,撵兔子打雀儿的,还差朕赏你这口吃食不成?”

尚盈盈站在门外,听着里头热火朝天的拌嘴,不由得莞尔一笑,悄没声儿地离开快雪时晴斋。

待帘栊外那抹窈窕身影彻底消失,晏绪礼随口命赐座,这才又看向荣王,声气儿平淡地问:

“说吧,又有什么事儿?”

荣王立马收起嬉皮笑脸,从怀里掏出本折子,双手捧着递到晏绪礼面前:

“皇兄,您瞧瞧这个。”

荣王微躬着腰,神色也郑重起来,压低声音回禀康王结交朝臣之事。

“……臣弟底下人还探得,前几日康王在府里宴请他那岳丈,翁婿俩吃酒吃得高兴,嘴里愈发没个把门儿的。”

荣王说到这儿不由卡壳,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往晏绪礼跟前凑了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席间竟又提起说,说什么想不想……呃……”

他眼珠子转了转,悄声吐出四个字:

“王上加白。”

王上加白,可不就是个“皇”字?

一股冷冽杀意,立时自皇帝身上弥漫开来。

晏绪礼最厌旁人觊觎他的东西,当即冷斥:

“不知死的东西!”

翻开折子扫了几眼,晏绪礼脸色愈发阴沉。待看到最后,他手腕一扬,“啪”地一声,就将那折子狠狠掷在案上。

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都颤了颤。

荣王也跟着一哆嗦,心里头是又敬又畏,还有那么点儿……羡慕。

眼见正经事儿说罢,荣王瞅着他哥那冷峻侧脸,暗地里偷学方才他掷折子的动作,比划了一下,可惜没那气势。转头学他睥睨眼神,又不是那味儿。

荣王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问道:“哥,我啥时候能像你这样儿啊?忒带劲儿了!”

荣王自个儿琢磨片刻,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忽然间一拍手,煞有介事地说道:

“是不是成天到晚驴着个脸,就能看起来特爷们儿?”

荣王那张透着傻气的俊脸,直不楞登地就往晏绪礼跟前儿怼,热乎气儿都快喷到龙须子上。

晏绪礼唇角一抽,嫌弃地皱起眉头,长腿一抬,带着风就朝荣王膝弯儿卷过去。

动作是又快又狠,半点儿没带含糊的。

“哎哟喂!”

荣王哪儿防着他哥说动手就动手,腿弯子吃痛,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歪,差点儿没给自个儿绊个跟头。

瞧着荣王那狼狈样儿,晏绪礼这才解气,冷哼一声:

“滚,少在这儿跟朕贫嘴逗牙。”

荣王在地上站直,歪头扭过身儿,伸出爪子拍了拍后袍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瞧着还挺潇洒。

晏绪礼斜乜荣王一眼,嘴里刻薄道:

“你的当务之急,是先把毛儿长齐。”

嘁!

荣王皱皱鼻子,随后却是乐开了花儿,在心底大笑三声。

想他堂堂荣王,如此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九哥指定是羡慕嫉妒。

生怕他也学会这招儿,全天下姑娘全都来喜欢他啦。到时剩他哥一个孤家寡人,多可怜哪哈哈哈。

没错儿,指定是这样儿!要不干嘛踹他?

这般想着,荣王心里头那点儿憋屈顿时烟消云散,反倒是美滋滋起来。

晏绪礼懒得搭理荣王心里的小九九,只抬眼瞧着他,又是摇头晃脑,又是得意洋洋地尥蹶子。

晏绪礼看得额角青筋直蹦,他总疑心,这小子是不是六岁那年发高烧,不慎把脑子给烧坏了?

若不然,怎么隔三差五就要撒癔症?

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估计是治不好了吧。

晏绪礼怜悯地瞧荣王一眼,难得没立刻撵他走-

流萤小筑里,尚盈盈才收拾停当,转出屏风一抬眼儿,就瞧见安久英杵在门边儿。

安久英赶忙使眼色,脑门子上一层亮晶晶的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显见是急得不轻。

尚盈盈心头了然,面上八风不动。

“簪雪,”尚盈盈转过脸,语气平稳地吩咐道,“我忽地想起,之前万岁爷赏的那对八宝璎珞臂钏儿,今日戴上正好,你去库房里替我寻来。”

寻个由头将簪雪支应开去,尚盈盈这才朝安久英轻轻招了招手儿,示意他赶紧进来回话。

安久英讨得示下,立马猫着腰,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

尚盈盈踩上脚踏,转身在炕几旁落座。没急着张口盘问,反倒伸指将一盏冰镇乌梅桂花渴水,轻轻朝安久英那边推了推。

那水晶盏里头,深紫色汤汁儿上飘着几星嫩黄桂花,瞧着就清凉解暑。

安久英原是提着一颗心,见主子这般从容,倒也稍稍定了定神。端起那盏渴水,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冰凉酸甜的滋味儿滑下喉咙,心头燥热都压下去几分。

瞧安久英拿袖口抹了下嘴角,尚盈盈这才抬起乌沉沉的眸子,低声发问:“到底出了何事?”

安久英谨慎地扫了一圈儿,见四下无人,这才禀道:

“回美人的话,您平日里搁在多宝架上,盛放习字宣纸的那方鸳鸯纹木匣,今早遭人动过了!”

尚盈盈自打做嫔妃后,身边这些个匣子,无论大小,贵重与否,素来都是要上锁的。

不单上锁,她还有个外人不知的习惯。每回锁匣子之前,都会夹根青丝在缝隙里头。

可但凡有人擅自动过,哪怕动作再轻,发丝也定然会掉落或是改换位置。

这法子是她从前跟教导自己的姑姑们学来的,用来防备那些个手脚不干净、心思不正的刁奴,屡试不爽。

安久英见主子没言语,又赶忙补充道:

“不过美人放心,奴才方才趁着旁人不备,悄悄点验过一遍。里头的宣纸,一张都没少,也没见多了什么东西。”

“奴才估摸着,那贼人大约只是想先探探路,摸清楚里头的玩意儿。还没来得及,又或是还没打算下头做什么。”

尚盈盈眉头紧蹙,闻言却并未松快。

能进到她这流萤小筑里间儿伺候的,便是巧菱和簪雪这两个大宫女。

余下多是外头当差的,轻易不进内室。

难道竟是巧

菱或簪雪中的一个,起了外心不成?

这念头一起,尚盈盈忍不住暗暗难过,虽极不愿猜忌她们,却又不得不从中抓出内鬼。

“美人,那咱们眼下该当如何?”

安久英瞧着主子沉吟不语,心里头也跟着打鼓,忍不住追问一句,生怕等会儿万岁爷就该进来。

尚盈盈呼吸沉沉,那口郁气在胸腔里转了个圈儿,复又缓缓吐出:

“往后每日无人瞧见的时候儿,你都捡几张我新写的字,亲自送到御前去。就说……是我自觉笔力不逮,请万岁爷指点一二。”

如此虽解决了麻烦事儿,但匣中忽然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岂非要叫人察觉?尚盈盈沉吟片刻,便吩咐道:

“我记得从前有些写得不成样子的,都压在红木柜最底下。你悄悄去找来,把匣子里原有的都替换出去。”

安久英脑子转得飞快,一听这话,立马就明白主子的意思,明摆着是不欲打草惊蛇。

想起上回捉拿卞氏的情形,安久英心里头顿时激动,忍不住搓了搓手。

等着吧!看主子怎么把那吃里扒外的贼骨头给揪出来!

可转念一想,安久英又禁不住迟疑,抬头望着尚盈盈,小心翼翼地问:

“美人……这事儿,咱们真不先禀告给万岁爷知道么?”

尚盈盈的笔墨,自然是存到御前最保险。可她偏不明说,非要扯个幌子送去,显然是要瞒着万岁爷行事。万一日后事发,还能“利用”皇帝替自己作证。

听见安久英提起晏绪礼,尚盈盈也立马想起上次,皇帝回行宫后为何恼她。

可尚盈盈今年都十九了,脾气秉性早就定了型儿,哪儿是那么容易说改就改的?

思及晏绪礼近来操心着大皇子,又要提防着康王,尚盈盈到底摇了摇头,说道:

“就先按我说的办。咱们且再等等,看那人还有什么后招。若真闹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再禀给万岁爷也不迟。”

“是,奴才明白。”

安久英躬身领命,心里头揣着事儿,边琢磨边退下去。

刚迈出门槛,冷不丁瞅见圣驾过来,安久英下意识缩缩脖子,一股子做贼心虚直冲脑瓜顶儿。恨不得自个儿变成墙上糊着的一张纸,贴着墙根溜边儿走,别叫那龙睛凤目给扫着。

可随即转念又一琢磨,哎,不对呀!

美人主子都没慌,他这跑腿儿的小虾米,跟着瞎紧张个什么劲儿?

想到此处,安久英嘿地一乐,方才还有些佝偻的腰板儿,唰地一下又挺直。

天塌下来,那不还有个儿高的顶着么?

内殿珠帘后,尚盈盈心思还没从那匣子上挪开,就听见外头唱起“万岁爷驾到”。

尚盈盈赶忙收敛神色,起身迎上前去: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快起来吧,叫盈盈久等了。”

见尚盈盈已整装待发,脸上兴致盎然,晏绪礼勾唇轻笑,立马便牵上她往后山箭亭走。

路上方笑闹过两句,尚盈盈便又抬起脸蛋儿,晃了晃晏绪礼的手,轻声问道:

“万岁爷,方才荣王急匆匆地过来,可是朝中有什么要紧事儿么?”

听尚盈盈提起这个话茬儿,晏绪礼怕她跟着悬心,就没提康王那混账,只顾埋汰荣王道:

“他能有什么事儿?成日家没个正经营生,惯会给朕添堵!”

尚盈盈听晏绪礼这口气,知道荣王定是又耍猴儿了,不由掩着帕子轻笑两声。

尚盈盈挽着晏绪礼胳膊,一双狐狸眼弯成月牙儿,柔声劝道:

“万岁爷,您也忒爱动气了些。”

“荣王爷到底是您亲弟弟……”

晏绪礼闻言,眉毛一挑,心说尚盈盈瞧荣王顺眼,该不会想念叨些个“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大道理吧?

正预备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哪承想尚盈盈眼珠儿狡黠一转,带着促狭笑意,脆生生接了下去:

“嫔妾今儿个瞧着,您这哪里是笑话弟弟呀,简直都快把他骂成孙子啦。”

第52章 第52章瞧女子跳舞,真那么有趣……

许是尚盈盈天生慧黠,又或许是寻的这位皇帝师傅教导有方。她学起射箭来,真叫一个得心应手,干净利落。

晏绪礼不过稍加指点,再亲自纠正几回握弓姿态。尚盈盈便已然心领神会,拉弓搭箭时,竟能有模有样,颇显英气。

练过些时日后,虽不说箭箭正中靶心,却也从不见脱靶。

晏绪礼本就对她宠溺得厉害,这会子更是毫不吝啬夸奖,满口的“颖悟绝伦”、“天资过人”云云,一股脑儿地往尚盈盈身上堆。

尚盈盈心里本就热乎劲儿没散,再被晏绪礼这么一通天花乱坠地猛夸,小尾巴简直快要翘到天上去。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踩在云彩上头,有点儿摸不着北。

自个儿这箭都学得这般快,那骑马想来也难不到哪儿去吧?若是练得一身好骑术,往后伴驾行围,岂不能与万岁爷并辔而行?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怎么都按捺不住。

于是,尚盈盈也没跟晏绪礼打招呼,趁着他议政的空当儿,径自跑去顾嫔那里,央着人家教她骑马。

顾令漪已快有小半年没跑马,本就心中憋闷,总算盼来尚盈盈,顿时与她一拍即合。

哪承想,这骑马可不比射箭。

瞧着旁人稳坐马背,身姿潇洒,好似容易得很。真轮到自个儿身上,尚盈盈才知晓其中艰难。

那马儿颠簸起来,浑身骨头都像要散架似的。尚盈盈不得其法,又加之紧张,光知道使蛮力夹紧马腹,想要稳住身形。方练过小半个时辰,已是腰酸背痛,两股战战。

更要命的是,那大腿里子最细嫩的皮肉,竟被马鞍磨得发青。

尚盈盈吃疼,连走路姿势都不甚自然。倘若不是当着人前,真恨不能一瘸一拐算罢。

她虽心虚不敢叫人知道,可这般模样,岂能瞒过皇帝眼睛?

晏绪礼握着折扇进来,腕子一抬,扇首便将帘珠子拨开条缝儿。

“嫔妾给皇上请安。”

尚盈盈见状,忙挪着步子靠近前,若无其事般把礼数做全。

晏绪礼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拿眼梢儿淡淡扫了尚盈盈一记。

踱到主位上坐定后,晏绪礼端来案上白毫银针,轻呷几口,连眼皮子都懒得掀。

尚盈盈银牙暗咬,强忍着不适,可晏绪礼就是不叫起。

本欲耍个赖,蒙混过关。可一见这位爷明明携着折扇过来,却也不送风纳凉,只合拢扇骨敲在案头,她又不敢造次。

数息后,架不住实在腿软得厉害,尚盈盈轻叫一声,身子跟柳条儿似的往前一栽,不偏不倚正扑在晏绪礼腿上。

晏绪礼看似四平八稳,实则暗暗用劲儿撑住尚盈盈,见她半晌不动弹,不由垂眸哂道:

“还赖上朕了?”

尚盈盈用脸蛋儿蹭上皇帝膝盖,这会子真成了霜打的茄子软趴趴,娇声叽咕道:“万岁爷,嫔妾知错了。”

见她可怜巴巴,晏绪礼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忽而俯身,伸手揽住尚盈盈的腰,将人稳稳当当箍在自己怀里。

陡然间换了天地,尚盈盈惊魂未定,抬头就对上晏绪礼那双沉沉黑眸。

晏绪礼冷哼一声,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薄怒,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

“长本事了啊,尚盈盈。”

尚盈盈被这脸色唬得一激灵,逃避似的拥住他的腰,把怦怦乱蹦的心贴去皇帝怀里。

晏绪礼可不给她狡辩的机

会,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那架势瞧着粗鲁,手上却拿捏着分寸,愣是没碰着她伤处。他大步流星往内室走,虎着脸数落:

“谁让你自作主张去学骑马的?”

“还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疼不疼!”

“伤着了也不知跟朕说,非得硬撑着?瞧瞧你这点儿出息。”

这话听着冷硬,却藏不住底下的心疼劲儿。尚盈盈眼圈一红,心里头又委屈又臊得慌,忙把脸往他颈窝里一埋,鼻尖直发酸。

晏绪礼轻柔地把人撂在榻上,从袖笼里摸出个羊脂玉的小罐儿,原是早就带着上好药膏来,要给尚盈盈上药呢。

尚盈盈见状,不禁翻身滚进被子里,只把染霞的脸蛋儿露在外头,轻声争取道:

“万岁爷,嫔妾想自个儿上药。”

眼下青天白日的,尚盈盈伤在那种地方,自是羞得不肯。

可晏绪礼今儿个恼怒,偏就不体贴尚盈盈那点儿小心思。只见他抱臂立在榻前,也不出声儿,就定定地看着她。

尚盈盈蜷躲在被子里,心里咚咚打鼓,不禁连瞟晏绪礼好几眼。不见晏绪礼有退让的意思,她又只好没骨气地自个儿出来。

还没等闭眼装鸵鸟呢,便听得晏绪礼开口:

“跪过来。”

心里都没等打个转呢,尚盈盈早已下意识地照做。而后又怔怔地瞧晏绪礼,手指藏在身后,不禁紧张得直搓揉。

晏绪礼迈步走过来,影子黑压压地拢覆下来,将尚盈盈囫囵个儿地罩在其中,片刻未停就伸手去解她裙上系带。

尚盈盈低头瞧了一眼,甫见着裙裳遭剥落,便面红耳赤地挪开目光,

晏绪礼抬掌握住尚盈盈的腿,稍微用力把她掀去枕上,略微抬高。待瞧清那片淤青,晏绪礼眉头皱得更紧,指腹立马去蘸药膏子。

发觉晏绪礼一错不错地盯着瞧,尚盈盈不知他在看哪儿,立马臊得无地自容,偏头陷在软枕里,忍不住想把双腿蜷拢起来。

晏绪礼却扶住尚盈盈膝盖,抬头瞪她一眼,没好气儿地道:

“现下知道躲了?方才那股子逞能劲儿呢?”

药膏子凉浸浸地碰着伤处,尚盈盈果然觉着舒服许多,只是这姿势到底害羞,便忍不住学蚊子叫:

“眼看再过几日便要回宫中去,嫔妾只是想快些学会,往后好陪着万岁爷……”

听尚盈盈软语一哄,晏绪礼心里头那点火气早散个七七八八,拇指轻轻在她腿侧按揉,低声道:

“想陪着朕,有的是法子,何苦遭这份罪?”

“往后不许再这般莽撞,听见没有?”

觉出晏绪礼话里的柔意,尚盈盈竟一下子憋不住眼泪,连忙重重颔首,声音闷闷地说:

“嫔妾记下了。”

瞧尚盈盈这副可怜见儿的模样,晏绪礼都快被她泪珠子烫化,哪还硬得起心肠?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啄,晏绪礼无可奈何地叹道:

“闯祸精。”

“下次再敢这么没遮拦地瞎胡闹,”晏绪礼故意板起脸,却架不住态度早软和下去,“看朕怎么罚你。”

“还有那个顾嫔也是……”

见晏绪礼张口又要责怪顾令漪,尚盈盈一人做事一人当,连忙截住话头,胆儿肥地嗫嚅道:

“您要骂就骂嫔妾一个吧,别怪罪顾嫔娘娘。”

他说东她往西,他训狗她撵鸡。说两句不爱听的,不听便罢,还霸道地不许人说,这小姑奶奶是真要造反哪?

晏绪礼气笑出声,捏着尚盈盈腮帮子笑骂:

“你还讲起义气来了,赶明儿是不是要骑到朕头上去?”

尚盈盈畏缩地直撇眼,无奈晏绪礼掐着她下颌,只好探出舌尖,往他虎口上飞掠一下。

晏绪礼遭刁猫儿舔舐,登时倒抽凉气。再一见尚盈盈眼里含着湿润水光,他也只好松开大掌,纵容轻笑道:

“你啊,真是只滑不溜手的琉璃猫儿。”-

七月流火,暑热渐渐褪去。

十三这日,銮驾浩浩荡荡,自绿意葱茏的裕华行宫启程,一路逶迤着回到紫禁城。

太皇太后喜爱行宫清幽,正是乐得自在,便没随众人回来,只说留在行宫多住些时日。

路上舟车劳顿,回宫之后,也少不得要费上一两日功夫,拾掇安顿各处。

待到次日,宫里头大致归置停当。晏绪礼便换了身银丝绣团龙常服,径直往寿安宫去,向皇贵太妃请安。

母子俩儿一落座,宫人立马奉上新沏的香茗,氤氲热气儿缭绕而上。叙过几句家常闲话,话头儿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北山围场上头。

皇贵太妃端起白釉描金茶盏,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这才眼帘微抬,慢悠悠地问道:

“皇帝心里可定下日子了?打算何时动身去北山?”

晏绪礼心中早有计较,闻言徐徐回话道:“儿子想着,靖之的婚事就在八月里头。此番行围少不得要嘉毅王府随扈,便也不必急吼吼地赶着秋狝。”

“不若略缓些时日,等到九月底、或是十月初,彼时再去冬狩,也是一样的。”

皇贵太妃听罢这话,起初只当晏绪礼是体恤臣下,欲等嘉毅王府忙完喜事,再带小王爷去操练兵马。于是微微颔首,没再多问。

哪承想,晏绪礼竟还有话要说,兀自抬手命众人退下。

待宫娥内侍们鱼贯而出,晏绪礼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母妃,此番北山之行,儿子打算借着机会,彻底料理康王那桩事儿……”

言罢,晏绪礼又将来龙去脉,皆说与皇贵太妃听。

皇贵太妃托盏的手顿在原处,面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平静的模样,只是心下凝重发沉。

她在宫中浮沉这些年,于朝堂之事略有耳闻。知晓康王乃皇帝肉中刺,迟早要拔除干净,便也不干涉皇帝决断。

“既是你心里早已定下的计较,母妃自当鼎力相助。”知子莫若母,皇贵太妃放下茶盏,轻声发问,“你只说可有什么事儿,是须得母妃帮衬一把的?”

晏绪礼闻言,心中甚是慰籍,随即正色道:“届时儿子率众人出京行围,会将宥儿留在宫里。”

“皇祖母那边,儿子已安排妥当。她老人家住在外头,有重重禁卫护着,倒不必您分心挂念。”

“儿子只盼您能坐镇皇宫,稳住禁中。倘若真有什么不测,请母妃能护好儿子仅存的这一点儿血脉。”

这话里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皇贵太妃听得心头震颤,几乎是立刻追问:“既然大皇子不去,文妃自也得一并留下看顾。那旁的人呢?此行非同小可,你预备带上哪些嫔妃?”

晏绪礼沉吟片刻,面上竟是看不出半分波澜,只淡淡道:“后宫拢共也就这几个人。她们平日里拘在宫里闷得厉害,想来都爱出去散散心、透透气,便都带上也没什么要紧的。”

听皇帝这话音儿不似有假,皇贵太妃那颗高悬起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

如此她便知晓,皇帝让自个儿留在宫里护着皇孙,多半只是为了防着那个最坏的万一,做个周全打算罢了。料来此行擒拿康王,是落不到非得动用后手的田地。

心神一定,皇贵太妃又想回晏绪礼方才所言,便顺势提起荣王:“说起来,禔儿这回倒是机灵,总算办了件像样的正经事,没白费你平日疼他。”

皇贵太妃话里带着欣慰,而后却又添了句:“依母妃看,他呀是瞎猫撞着死耗子,你往后也别总派他差事。叫他安安稳稳地当个富贵闲王,有你这个皇兄在上头照拂着,便是天大的福分。”

听罢皇贵太妃的谨慎之语,晏绪礼摇首轻笑,坚定说道:“母妃,儿子真正能信任的兄弟不多。十二弟与儿子,虽并非当真一母同胞,却也与亲生兄弟无异。”

“十二弟虽说平日胡闹了些,但很有股子伶俐劲儿,便合该让他多历练历练。待往后储君立起来,身边有个得力的王叔帮衬,儿子才能真正放心得下。”

见晏绪礼这般说,皇贵太妃便知他心里自有丘壑,不再饶舌多劝。

罢了,到底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儿,由着他们自个儿去掂量处置吧。

皇帝终究不是那等生来便冷心冷肺,只知帝王心术的凉薄之人。这些年下来,他心里一向是颇念情分,是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尤其是这阵子,皇贵太妃明明白白地眼瞅着,皇帝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从前总也化不开的沉郁之气,好似悄然淡去许多。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时时刻刻绷着心劲儿,作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有时候她暗自看着,都发觉皇帝笑起来时愈发温柔,大抵是知晓情爱是个什么滋味儿了吧。

皇贵太妃琢磨着晏绪礼的变化,唇边带着几分了然笑意,慢条斯理地开腔:

“那位尚美人,今儿怎么没跟着你一道儿过来?前儿听说她坐不惯马车,这会子可缓过乏来了?”

晏绪礼闻言,果真不自觉弯起唇角,眼底温情一掠而过。

“儿子替她多谢母妃挂怀。”晏绪礼笑道,“她昨儿个睡足一觉,便已好上许多,这会子约莫在儿子宫里,和宫女们逗猫顽呢。”

“何况她如今位分,还不到正经来给您请安的时候儿。”

皇贵太妃听罢却不乐意,叩指敲了敲茶托子:“如今这宫里头冷冷清清,还死守着那些个老规矩作甚?”

皇贵太妃轻轻叹了口气,话里满怀怅惘:

“我这一辈子活下来,到底是没能得个女儿。有时候真盼着能有个讨喜的姑娘,时常过来说话解闷儿。”

晏绪礼见母妃这般说,哪里还有不允的道理,连忙颔首应承下来:“是,儿子改明儿就让她来给母妃请安。”

皇贵太妃这才满意点头,而后立马摆手,体贴说道:“成了成了,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呢,快回你那乾明宫去吧。”

眼见得帝妃正是情浓,她才不做那打散小鸳鸯的大棒。

被母妃说穿心思,晏绪礼也不难为情,只轻笑一声,起身恭声告退。

殿门再次合拢,将外头的日光与喧嚣一并隔绝。

姜印忠躬身闪进来,手里托着盛黄杨木梳的银盘,轻手轻脚地走到皇贵太妃身后。

“娘娘,奴才伺候您松松头发?”

皇贵太妃微微颔首,扶着老太监的手往屏风后走去。

齿梳从发丝间顺过,皇贵太妃神情松缓,心中盘算往后宫中的安排。良久,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细细嘱咐姜印忠去办。

姜印忠竖耳听着,梳头的手微微一顿,布满褶子的老脸上透出忧虑:

“娘娘,万岁爷此行,究竟有几分凶险?”

皇贵太妃闻声,徐徐睁眼望向镜中,眼尾竟是绽开几道极淡的笑纹:

“皇帝既舍得把尚美人一并带去北山行围,那他心里定是有十足把握。”

“若真到那等刀光剑影、生死攸关的地步,就凭他那疼眼珠子似的劲儿,早想法子把人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哪儿舍得带出去受风雪?”皇贵太妃轻笑一声,摇首打趣。

姜印忠听罢心里稍安,怕皇贵太妃觉着不舒服,又忙替尚盈盈说话儿道:

“话是这么说,但万岁爷对尚美人,多半也只是一时新鲜。论起真心实意的惦记,这天底下,谁又能越得过您这位母妃去?”

皇贵太妃闻言,不由斜睨姜印忠一眼,佯怒道:“你这老东西,心里琢磨什么,还当我不知道?”

姜印忠伺候她大半辈子,皇贵太妃自不会当真怪罪,反倒说些体己话来宽他的心:

“我这个当养娘的,自认对儿子还是有些了解。皇上他瞧着面冷,心也不甚暖和,难得能把谁搂在怀里稀罕。只要这姑娘是个好的,于军国大事上又不碍着什么,那便让他稀罕呗。”

皇贵太妃垂下眼眸,抚了抚妆奁里的点翠小凤,话里满是豁达与期盼:

“我操心半辈子,如今万事皆休,就巴望着能早日抱上个白白胖胖、伶俐可人的乖孙儿,那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儿呢。”

这话倒并非嫌弃大皇子不中用,当祖母的,焉有不疼孙儿之理?

况且大皇子幼时还在她膝下养过几月,骨肉亲情自不必多提。

可世人皆趋吉避凶,若能得个虎头虎脑、壮实伶俐的娃娃,任谁心里不更添几分欢喜?这倒也不是势利,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乾明宫中,尚盈盈果真不出晏绪礼所料,正混在宫女堆儿里顽猫崽子呢。

打从在裕华行宫起,尚盈盈嘴里就没少念叨这茬儿。身子骨儿稍稍爽利些,她便立马跑来乾明宫,盼着能摸摸那两只软乎乎的小东西,比对皇帝都要上心。

只见锦垫子里,滚金正慵懒侧躺,袒露肚皮,由着两只小猫崽儿哼哼唧唧地拱奶吃。

翻雪半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还仔细替滚金舔舐颈边软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傍晚光影柔和,将猫儿蓬松毛发都镀上浅浅金边儿,瞧着一派温馨和睦。

小猫崽吃得肚儿滚圆,终于松开它们娘亲,满足地仰头咂咂嘴儿。

尚盈盈瞅准时机,立马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黑白花色的那只给捧出来。小猫软得跟团棉花似的,身上还带着淡淡奶腥气儿。

尚盈盈把它托在掌心,稀罕得不行,又凑到翻雪跟前儿,促狭笑问道:

“瞧瞧,是不是你的种?”

翻雪鼻尖儿朝小猫崽儿轻拱,随即又把脑袋一扭,拿后脑勺对着尚盈盈,压根儿不搭理人。

杏书蹲在旁边见状,没忍住同尚盈盈笑作一团。而后又连忙掩口,小声说道:“您可忒坏了,连猫都欺负。”

尚盈盈笑弯眼眸,嘴里却哼道:“瞧这小猫崽儿的毛色,再瞅瞅翻雪自个儿。铁证如山,由不得它不认账。”

围着猫儿们顽笑过好一阵子,尚盈盈抬起眼眸,竟见天边渐渐染上瑰丽的橘红与胭紫。

晚霞漫天,如织锦般铺陈开来,不知不觉间已是该掌灯的时候儿。

尚盈盈起身拂了拂衣裙,目光下意识地朝宫门外望去,暗道皇帝去寿安宫请安,竟还没回来?若是今晚留在那边用膳,怎地也不遣人说一声?她方才好似瞧见,刘喜已经往御膳房传膳去了。

尚盈盈心头正自嘀咕,忽见簪雪疾步从门上进来,脸儿皱巴巴的像个小苦瓜。

簪雪快步走到尚盈盈跟前儿,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压低喉咙,几乎是贴着她耳边禀道:

“美人,奴婢方才听闻,邵才人在御花园西侧的亭子里跳舞,正巧撞见圣驾,便把万岁爷给截住了……”

话音未落,尚盈盈只觉心尖儿上像被什么东西轻刺,泛起阵细细密密的闷疼。

半晌后,尚盈盈扯动唇角,低应一声“知道了”,这才吩咐道:

“回昭阳宫吧,咱们宫里也该传晚膳了。”

见尚盈盈心绪低迷,簪雪眼神往四下里瞟了瞟,没敢多言,只扶她绕过影壁,往昭阳宫里走去。

即将迈进门槛时,尚盈盈却又顿住脚步,回首望向空空如也的宫道。

眸光落在皇宫屋檐顶儿上,只见晚霞虽绚烂,这会子却已渐趋黯淡。尚盈盈声音飘忽,带着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幽幽问道:

“……瞧女子跳舞,真那么有趣儿么?”

第53章 第53章信尾清楚写着“盈盈”二……

却说这昭阳宫里,一时半会儿也静不下来。

宫人们正脚步匆匆,将晚膳一道道摆在八仙桌上,碗碟碰撞间发出细碎轻响。

趁着这当口儿,安久英眼观六路,轻手蹑足地溜到尚盈盈身侧。

安久英压低嗓子,急急禀道:“美人,先前那遭人动过的匣子,里头写着字迹的宣纸,好似缺了几张。”

尚盈盈心头咯噔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飞快睃了安久英一眼。

果然,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安久英又凑近些,声音愈发轻细:“……美人觉着,会是谁?”

尚盈盈沉沉吐出一口气,与安久英轻声交谈几句,可光靠瞎猜到底没个定论。

眼看众人传膳毕,安久英立马住口,悄无声息地退立去一旁。

尚盈盈端坐在八仙桌前,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侍立在旁的簪雪和巧菱。

簪雪是内侍监拨过来的,性子瞧着还算沉稳,可底细究竟如何,尚盈盈心里头没个准谱儿。

至于巧菱,原是自个儿一手带起来的丫头,知根知底。

可安久英私下里提过醒儿,说巧菱当初被拨去伺候文妃娘娘,足足侍奉近一年,人心易变,会不会……尚盈盈不敢也不愿深想。

正自个儿揣度着,冷不丁听见巧菱带点儿疑惑的声音响起:

“美人,您往日不是最爱这道玛瑙虾仁么?拿碧玉盅装着,瞧着又剔透又鲜亮,今儿怎地动也没动几筷子?”

尚盈盈被这话拉回神思,抬眸望去,只见那盘虾仁晶莹饱满,确实诱人。她勉强牵了牵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许是天儿燥,没什么胃口。”

“可不是?入秋金风渐起,回头多用些燕窝银耳煨的梨羹才好。”簪雪笑吟吟地开口接话,顺手从珐琅碟里夹了片桂花糖藕,替尚盈盈布菜。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内侍拉长了调儿的通禀声:

“万岁爷驾到——”

尚盈盈微微怔忡,差点以为是自个儿听岔了。

她不是听说……万岁爷被邵才人绊在御花园了么?

正疑虑间,那抹熟悉的银白常服身影,已然迈过门槛,稳步朝她行来。

尚盈盈忙要起身行礼,晏绪礼却已抬手虚虚一扶,示意她安坐。

凉丝丝的沉水香息幽幽飘来,尚盈盈瞧见晏绪礼回来,顿觉胸中郁结散去几分。她忍不住学起小狗儿,略微倾身,暗里抽了抽鼻尖,试探晏绪礼身上有没有染着甜腻腻的香粉味儿。

晏绪礼只当尚盈盈眷恋他,心下稍添几分得意,主动搂尚盈盈入怀。目光随意扫过席面,见只备下尚盈盈一副碗筷,他不由得挑了挑眉梢。

半晌后,晏绪礼松开怀抱,径自掀袍在尚盈盈身边落座,缓声笑问:

“今日怎么不等朕一道用膳?”

尽管没在晏绪礼身上嗅到脂粉味,尚盈盈心里那点儿小别扭却仍不肯散去,闻言也不接茬儿,只偏头对巧菱轻声道:

“去沏盏金观音来,请主子爷漱漱口儿。盖碗用那套薄胎紫砂的,之前收的梅花雪水还封在瓷坛里,用文火慢煎至鱼眼翻波。这茶性子烈,头道茶汤且先润盏,二道才是正经滋味儿。”

巧菱忙不迭应声,立马端茶送碗地张罗起来。

尚盈盈交代半天,这才转过脸,眼波儿往晏绪礼身上打个转儿。语气里带着试探,细听还有些酸溜溜的:

“万岁爷不是往邵才人那儿去了么?”

晏绪礼久等半天,末后竟是听见这么句质问,顿时扬眉否认:“这话打哪儿听来的?朕何曾去过旁人那儿?”

尚盈盈被晏绪礼这一问,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却仍梗着脖子不依不饶:“那您方才没在御花园西边儿的亭子里,瞧见邵才人跳舞么?”

“跳舞?”晏绪礼嗤笑一声,像是听见什么顶没趣儿的话,“年年宫宴上,都是那些个转圈甩袖的把戏,还没看腻味不成?”

见尚盈盈仍鼓着香腮,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晏绪礼暗笑两声,虽知时机不对,但心里就是莫名愉悦:

“路上是撞见她来着,跟要搭戏台子唱戏似的,直愣愣地挡在朕回宫的道儿上。朕懒得同她周旋,便从假山后头绕回来,这才耽搁些时辰。”

晏绪礼说得坦荡,一双桃花眼里温柔含笑,只盛着尚盈盈那张芙蓉娇面。

尚盈盈听他这般解释,心里那点子郁气已消大半,唇角不自觉往上翘。

可嘴上偏不饶人,尚盈盈轻哼一声,斜睨着晏绪礼:“您甭是嘴里说得好听,其实在那儿瞧够了新鲜,这才舍得挪步回来的吧?”

“朕岂是那等没成算的?”晏绪礼瞪眼,作势要唤人,“盈盈若不信,来寿就在外头候着,朕这便叫他进来,你亲自问问?”

见皇帝真要叫人问这个,尚盈盈觉得忒臊,连忙伸手轻碰他手腕,撇嘴哼唧道:

“得了吧您。您都金口玉言发了话儿,大总管还能驳您面子,打您嘴巴不成?”

瞧着尚盈盈这娇嗔带怨的眼神,晏绪礼非但不恼,反倒像六月天儿灌了碗冰梅汤,从嗓子眼一路舒坦到心窝子里。

“左也不行,右也不成。”晏绪礼故作叹气,眼角眉梢却盛满欢喜,“那你说说,要朕如何赌咒发誓,才肯信朕这一回?”

哪知尚盈盈听了这话,立时把矛头调转过来:“万岁爷这话可就屈煞嫔妾了。”

尚盈盈语调慢悠悠的,带着点儿委屈软刺,忽而扎向晏绪礼:

“要说起这疑心呀,平日里也不知是哪个,隔三差五的,就跟审犯人似的,把嫔妾盘问过来、盘问过去的?”

虽是问过她几回,但哪有这般夸张?

回想自个儿素日因顾绥的事儿,确实也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她,晏绪礼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是朕的不是。”晏绪礼捉住尚盈盈搭在桌沿的指尖,牵起来爱怜轻吻,温声道,“往后咱们都坦坦荡荡的,互相信着彼此,再不这样胡乱猜忌了,可好?”

尚盈盈勉强满意,这会子觉着腹中空空,只顾埋着脑袋戳弄虾仁。可晏绪礼一见她耳尖是红的,便知她又悄悄害羞去了,不由勾唇暗笑,心道脸皮儿怎就这么薄?

过了一会儿,尚盈盈忽然默默开口:

“万岁爷,您喜欢瞧人跳舞吗?”

晏绪礼原要一口回绝,转念又变了主意,轻咳道:

“不大喜欢,但也分人。”

尚盈盈撂下银箸,扯着擦唇的幌子,把自己半张脸儿都遮住,这才敢小声咕哝:

“下回再遇见那起子拦路的,万岁爷可得走快些,不然嫔妾才不给您留门儿。”

晏绪礼忍俊不禁,连连答应道:“家里养着只胭脂虎,朕岂敢不快马加鞭?倘若回得迟了,可要遭狮子吼呢。”

尚盈盈闻言羞愤难当,借着帕子遮掩,悄悄啐他坏东西-

自打圣驾回銮,宫里各处安顿下来,倏忽已是半月有余。

坤仪宫里却仍是一派沉寂,皇后始终没吩咐众人前来请安。

彤珠端着枇杷蜜露进来,眼瞅着自家娘娘还在倚着描花样子,气定神闲,半点儿挪窝儿的意思也无,彤珠这心里更是没着落。

她觑着眼色,往前凑了凑,轻声提醒:“娘娘,这都半个月了,您再不出去转转,只怕……”

傅瑶描凤尾的手微微一顿,眼皮子都没抬:“只怕什么?”

“只怕贵妃那边儿,愈发要得意忘形。”彤珠咬了咬唇,“奴婢听说,昨儿个瑶华宫里又是要膳房单做八宝鸭子,又是要尚服局赶制新衣裳,可真是卖炸糕的撩盖布,好大的牌子!不知该怎么耍威风是好呢。”

傅瑶听罢,这才搁下手中细毫笔,抬手扶了扶勒在额上的黑绒地凤穿牡丹抹额,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当本宫是乐意把宫权拱手让人不成?”

傅瑶语声淡淡的,可一提起卞氏那个蠢物,便又忍不住想发火儿:

“先帝爷小祥祭礼,闹出那等泼天祸事,本宫若不赶紧摆出个引咎自责的样儿来,皇上也自会逼着本宫‘养病’。”

可话又说回来,这都过去足足仨月,连文妃宫里头那位大皇子,病都已将养妥当。皇后这“病”,也快该有个头儿了吧。

彤珠将枇杷蜜露呈到案上,心里禁不住直叹气。娘娘起初是被那卞氏气得肝儿疼,但躺养半月也就缓过来了。后头的事儿,才真正是往娘娘心尖儿上戳刀子。

瞅着万岁爷对大皇子那样上心,不仅亲自探视,还命御医轮守,赏赐不断。傅瑶坐在廊下晒着大日头,都觉得从里到外冒寒气儿。

枇杷露清润爽口,傅瑶却尝不出滋味,心里只一味发苦。

倘若自个儿膝下也养着位皇子,万岁爷是不是也能常来坤仪宫坐坐?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冷锅冷灶,做什么都提不起兴儿。

傅瑶愈想愈急躁,不由扬了扬下巴,声儿带了些不耐:“问问去,那尚美人怎的还没个影儿?忒磨蹭了。”

彤珠忙躬身宽慰:“娘娘且宽心,早已派人去传了。尚美人蒙您召见,自然要好生沐浴焚香,捯饬妥当才敢过来,免得在您跟前失礼。”

正说着,外头小太监已经一溜烟儿小跑进来,打了个千儿后低声通传:

“启禀主子娘娘,尚美人从昭阳宫过来了。”

傅瑶顿时收起不耐烦,扮出和煦笑脸儿,还特意捋了捋鬓边凤钗流苏:

“传她进来。”

不多时,尚盈盈一身杨妃色水绫袄儿,垂首敛目地进来请安:

“嫔妾拜见主子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长乐万福。”

瞧着尚盈盈娇艳水灵的脸蛋儿,傅瑶心里头顿时又翻腾起不自在,口中却愈发亲热得紧。

不等尚盈盈行全礼,傅瑶便抬手扶住她,将人按在跟前铺着软缎垫子的绣墩上。

“好妹妹,快坐下。到本宫这儿来,就跟回自个儿宫里似的,甭拘束着。”

尚盈盈顺势落座,心里对皇后很是警惕,脸上只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怯。

傅瑶又命宫女端来甜白瓷碗,里头盛着嫣红透亮、瞧着就喜人的烩红果羹:“尝尝这个,红果子酸酸甜甜,最是开胃解腻。今儿知道你来,本宫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下。”

接下来的光景,便是一番车轱辘似的嘘寒问暖,无非是问睡得可好?吃得可惯?万岁爷待你如何这般的老话。

“本宫痴长你五岁,打眼儿一瞧你呀,真跟见了自家妹子似的,心里头熨帖得紧。”傅瑶拉着尚盈盈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体己话。

尚盈盈听在耳朵里,却只觉粘腻发冷,像是长虫爬上腕子,伺机要咬她一口。

皇后问一句,尚盈盈便恭敬答一句,不多言才能不出错儿。

说了半晌闲话,傅瑶终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尚盈盈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笑吟吟地问:

“妹妹自打在行宫伴驾,算起来也快四个月了吧?这肚里可有动静了?”

尚盈盈心头陡然一紧,适时垂下眼帘,指尖微微蜷起护在腹前,声音里透着羞赧与失落:“嫔妾福薄,一直未能有喜信儿,叫主子爷和主子娘娘失望了。”

“妹妹这是说得哪儿的话?”

傅瑶笑着拍了拍她手背,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儿。旋即,只见她从枕边匣子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药方子。

“这是本宫费了好些功夫,才从宫外得来的方子,”傅瑶将那笺纸往尚盈盈面前递了递,压低声音,“听说顶管用,不仅能助妇人坐胎,还能一举得男呢。”

尚盈盈忙欠身想要推辞:“娘娘这般厚爱,嫔妾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太医院的吴御医,一直在替嫔妾调理身子……”

傅瑶却不由分说,径自将那方子塞进尚盈盈手里,眸光已隐隐透着不悦:“妹妹若是不放心,大可拿去叫吴御医仔细瞧瞧。左右是好东西,本宫还能诓你不成?”

这话堵得尚盈盈心口一窒,后背瞬间沁出层薄汗。知晓再推脱下去,便是不识抬举,多半要开罪中宫。

尚盈盈连忙起身,低眉顺眼地拜倒在皇后身前,声气儿柔顺地说:“娘娘言重了,嫔妾岂敢疑心娘娘?您赏的东西,自是天底下顶好的,嫔妾谢娘娘恩典。”

见尚盈盈将药方子妥帖收好,傅瑶面上笑容这才诚心实意起来,而后又轻轻叹气:

“好妹妹,你也甭怪本宫心急。”

“实是这宫里头,忒冷清了些。若是能添个小娃娃,甭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咱们阖宫上下,也都能跟着欢喜欢喜不是?”

这话音儿悠悠荡荡的,像羽毛尖儿搔过,弄得人烦痒难耐。

皇后瞥向自己小腹的眼神,还有那些“膝下寂寞”的暗示,声声句句,都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尚盈盈心里头愈发透亮,又不禁惊诧:莫非真叫自个儿猜着了?中宫已是不宜生养?

傅瑶如此急切催促,是想早日抱她的孩子去养吗?

念及此,尚盈盈只觉得揣进袖里的药方像块红炭,几乎要烙穿衣料。

面上不敢露显露分毫,尚盈盈只强撑着一抹浅笑,将话头轻轻拨开:

“娘娘说笑了。嫔妾蒲柳之姿,能得圣眷已是福分,怎敢再奢求其他?子嗣之事,还是得随缘才好。”

这番话答得巧妙,既没直接拂皇后的面子,也未曾应承下什么。可尚盈盈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乱成一锅粥。

倘若她诞下的皇嗣过继去皇后膝下,那便是本朝嫡长皇子。往后前程,自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为孩儿长远计,这似乎也并非是坏事?可转念一想,那可是自个儿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哪个当娘的,能舍得把亲生骨肉拱手送人?

尚盈盈垂着眼帘,暗自咬着嘴唇,腔子里跟灌下银针似的,没有哪处是不疼的。

可皇后若执意如此,她又有法子反抗吗?

正当尚盈盈心乱如麻之际,殿外有个小太监虾腰钻进来,快步上前凑到彤珠耳边,嘀嘀咕咕回禀几句。

尚盈盈眼尖,只见彤珠原本还算平和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几变,眉心也跟着紧蹙起来。

傅瑶自也有所察觉,立时扬声朝彤珠问道:

“什么事儿藏着掖着的?”

彤珠忙上前一步,敛起神色,恭声回禀:

“启禀娘娘,是邵才人跑到承祥宫里闹了起来。她说自个儿丢了金累丝珍珠响镯,还是娘家送的陪嫁,贵重得很。”

“邵才人一口咬定,是承祥宫的董宝林手脚不干净,偷偷藏匿起来。眼下正嚷嚷着,请娘娘您做主,允她去搜一搜董宝林的寝殿。”

“邵才人和董宝林?”

傅瑶闻言,顿时嗤笑一声,鄙夷道:

“这起子人,不都是围着瑶华宫那位转悠的么?怎的今儿倒狗咬狗,掐到一处去了?”

傅瑶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什么恼人的苍蝇:“告诉邵才人,她若非要闹,便寻贵妃和慧嫔去。如今她们分管六宫事宜,本宫这会子乏得很,没那闲工夫理会这些劳什子。”

彤珠心里也觉得不该掺和,连忙福身应“是”。

尚盈盈眉间拢愁,暗自多想一层,只道承祥宫主位宫妃不是顾嫔么?

贵妃过去处置,岂非又要同顾嫔对上?

尚盈盈心头微动,忍不住柔声劝道:

“娘娘,董宝林虽位分不高,但到底是主子。这般大张旗鼓地指认她偷盗,还要搜宫……”

“若是传扬出去,怕是于宫闱颜面有碍。”

“依嫔妾愚见,不如还是娘娘出面主持一二,明断是非,也好叫人心服口服。”

傅瑶抬眼淡瞥尚盈盈一眼,只懒懒地倚回身后的大迎枕上,搪塞笑道:

“本宫这几日心力交瘁,委实提不起精神来,料理这些琐碎。瞧她们成天闲得惹事儿,便叫她们彼此消磨消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皇后说得轻描淡写,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她压根儿不在乎什么公道,什么脸面体统。巴不得底下人斗得你死我活,好坐收渔翁之利。

尚盈盈不赞同皇后这样的态度,却也没法子置喙,只道皇后是望门大族调理出来的闺秀,兴许人家才是对的吧?-

兴起风浪的承祥宫里,这会子已是剑拔弩张。

邵才人原本还有几分色厉内荏,可见贵妃和虞嫔双双赶到,那腰杆儿陡然就挺得倍儿直,气焰更是嚣张起来。

邵才人几步抢上前去,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随即就扬高声调:

“贵妃娘娘,您可得替嫔妾做主!这董宝林偷走嫔妾的金镯子,还在这儿强词夺理,简直是目无王法。”

董宝林攥着手绢儿,伏在宫女怀里委屈抽噎:“嫔妾哪儿碰过什么金镯子、银镯子的?邵才人寻不见镯子,说不准是您自个儿遗去了御花园里头,这会子快去西边找找才是正经。”

董宝林显见也是委屈得厉害,竟拿邵才人跳舞邀宠的事

儿刺她。

听见董宝林大喇喇地笑话自己,邵才人气不打一出来,上去便要撕董宝林的嘴。好在柏筠宁从外头赶进来,及时喝命宫女拉住她俩。

这承祥宫的地界儿,今日算是彻底扬尘。

只见朱红宫门大敞四开,暗自瞥眼瞧热闹的宫人,虽不敢高声言语,那探头探脑的眼神儿,也足以将人扎得千疮百孔。

外头喧哗成这样儿,自然惊动了承祥宫的正主儿顾令漪。只听得内殿珠帘一阵脆响,顾令漪已然带着宫人,面覆寒霜地走出来。

一眼瞧见在院中撒泼的邵鸾儿,还有旁边眼含讥诮的柳濯月,顾令漪凤眼一眯,怒意勃发:

“放肆!承祥宫里,岂容你一个小小才人在此放刁!”

邵才人被她这气势一压,下意识地心虚胆怯,但旋即又仗着有贵妃撑腰,梗着脖子回嘴:

“回顾嫔娘娘的话,嫔妾丢了东西,自然要找!娘娘这般气急,该不是想包庇董宝林吧?”

“包庇?”顾令漪冷笑,“你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又是何居心?”

眼看两人就要针尖对麦芒地吵起来,柳濯月终于慢悠悠地开口:

“顾嫔妹妹此言差矣。本宫既受皇后娘娘信重,协理六宫,便断不能容忍这宫闱之中,有此等偷盗的龌龊事发生。”

“搜一搜,不过是图个明白,也好叫大伙儿都安心。”

见宫女搬来几把扶手椅,柳濯月毫不客气地捡主位落座,对着日光弹了弹护甲套子:

“顾妹妹还是回自个儿殿里歇着去吧,这点子小事,本宫和慧嫔、虞嫔她们,自会处置妥当。”

这话听着多体贴似的,实则是毫不留情地下顾令漪面子,让她这个主位娘娘靠边站。

“本宫又不聋。”顾令漪气得呵笑,“自个儿宫里闹得跟唱大戏似的,奴才们在外头哄作一团,本宫还能安生歇着不成?”

柏筠宁在旁边听了半晌,大致弄明白今日所为何事,见贵妃和顾嫔已然较起劲,连忙开口打断:

“既然邵才人丢了东西心急,董妹妹也喊着冤枉……”

柏筠宁略一沉吟,目光在几人面上转了转,提出个折中法子:

“不如这样,便让嬷嬷们带几个宫女,去董妹妹屋子里瞧瞧,左右不过几步路。主位娘娘殿里,便莫要惊动。如此若能查清楚,也好还董妹妹清白,贵妃以为如何?”

这话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邵才人得了贵妃的眼神示意,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再坚持闹大,只撇了撇嘴:

“那可得仔仔细细地查!董宝林自个儿的屋子,还有她那几个丫头的下房,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指不定就藏在哪儿呢!”

董宝林闻言,脸上血色尽褪,泪珠儿噼里啪啦地往下滚落:

“嫔妾好歹也是皇上的嫔妃,是有脸面的主子,无端去偷你的镯子作甚?这要是传出去,让底下人知道,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柳濯月烦躁地皱眉:“行了,你大声嚷嚷什么?你到底偷没偷,待会儿不就见分晓了?”

得了贵妃示下,几个面相严肃的嬷嬷叫上小丫头们,便径直往董宝林所居的配殿走去。

一时间,庭院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董宝林低低啜泣声。

众人各怀心思,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门帘前打转。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个吊梢眼的嬷嬷便快步从下房走出来,禀告道:

“回贵妃娘娘,奴婢并未寻见邵才人的金镯……”

邵才人脸色一变,正要再说些什么,那嬷嬷却又紧接着禀报:“不过奴婢在宫女们住的下房里,搜出了这个。”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是一枚成色极好的和田白玉佩,雕作一对交颈鸳鸯,玉质温润,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不是宫女能有的东西。

见娘娘们狐疑,吊梢眼嬷嬷继续说道:“奴婢也觉着蹊跷,便在那宫女的包袱底下翻了翻,而后发现一封信。奴婢不识字,也拿不定主意,赶忙想来请贵主儿过目。”

说着,又呈上一封书信,信套上倒没写字儿,看不出里头是什么。

柳濯月纤指一挑,三两下拆开后,随意扫了几眼。

正当鸦雀无声之际,柳濯月蓦地泄出声哂笑,惹得众人更是好奇。

随手将信纸递给虞嫔和慧嫔,柳濯月的眼睛却是盯着顾令漪,满含讥诮地说道:

“诸位妹妹也瞧瞧吧,真是有趣儿得紧。”

见贵妃神色如此奇怪,柏筠宁赶忙凑近细看。只见那信纸上笔迹娟秀,写着的却并非什么寻常家书,而是叫人酸倒牙的腻味情诗。

目光落在前头“靖之亲启”上,柏筠宁头皮一阵发麻,猛地抬眼看向顾令漪。

这“靖之”,不正是顾小王爷的表字么?

柏筠宁心觉不妙,赶忙又去瞧信尾落款处的闺名,竟清清楚楚地上书二字:

盈盈。

第54章 第54章尚美人的字,乃朕亲自所……

正当承祥宫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听得外头小太监一声高唱入云:

“皇后娘娘驾到——”

这一声恰似惊雷坠地,震得满院众人神色各异。几个眼明心亮的抻头打量,已瞧见皇后身侧的尚盈盈,唇角不禁暗自挑起,显是等着看这场好戏如何开锣。

门槛外,皇后仪驾逶迤而来,内侍手捧“金八件”开道,身后九凤曲柄黄盖随风轻动,凤仪凛然。

瞧见已有些日子不曾露面的皇后,宫人们噤声垂首,连忙退散去道旁叩首行礼。

柳濯月先前气势汹汹,派人要捉拿尚盈盈治罪。此举非同小可,自然惊动中宫。

傅瑶换了身石青色凤袍,面沉如水,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踏入承祥宫。

尚盈盈跟在皇后身边,竟也不见惶恐之色,反倒眼神坦然,从诸人面上扫过一圈儿,尤其在哭哭啼啼的董宝林,和气焰犹存的邵才人身上顿了顿。

“参见皇后娘娘。”

柳濯月态度倨傲,不情不愿地同众人一齐向皇后请安。抬眸见尚盈盈示意宫人们去掩门,柳濯月立马讥诮地开口:

“尚美人这是丑事怕被人知道,急着掩门遮羞呢?本宫倒要看看,你还待如何狡辩!”

傅瑶忍耐贵妃这些时日,心里攒着的气也不少。

见贵妃当着自己的面,也敢如此出言放肆,耀武扬威,傅瑶登时不再撑着那脆薄如纸的情面,径直朝贵妃喝道:

“既是有事说不清,那便都挪到正殿里去,给本宫一五一十地掰扯明白。不然还杵在外头,擎等着叫奴才们看笑话吗?”

言罢,也不等众人应声,傅瑶便搭着彤珠的手,径直往承祥宫正殿而去。

虽说柳濯月跋扈不好惹,但傅瑶才是后宫之主,众人闻言哪敢怠慢,纷纷起身紧随着进殿。

虽说方才闹罢一场,但顾令漪出来前早有准备,已命人将主殿中拾掇齐整。

宫女太监们搬来扶手椅和绣墩儿,将殿里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之处。傅瑶踏上殿阶,于上首主位落定,尚盈盈则在皇后下首稍远处,寻了个绣墩儿安静坐下。

见尚盈盈气定神闲,柳濯月冷笑一声,给身旁盼烟使个眼色,等着瞧尚盈盈还能得意到几时。

自打搜出这些“证物”,贵妃便一直命人掐着不撒手。盼烟见状会意,赶忙将托盘里那枚鸳鸯佩,连同那封烫手的书信,恭恭敬敬地呈到皇后跟前。

“皇后娘娘请过目吧,”柳濯月说着话也不曾起身,只瞟尚盈盈一眼,懒洋洋地开口,“这便是方才从承祥宫里搜出的物件。”

今日这通戏码,全然是董宝林撺掇的贵妃。虞嫔并未掺和,初时也有些意外,但事已至此,她自然知晓该如何配合。

虞嫔故意抬起帕子掩唇,将话说得含糊,矛头却已直指尚盈盈:

“嫔妾瞧着,这封写给顾小王爷的情诗上头,那落款‘盈盈’二字,正是尚美人闺名,未免忒巧合了些。还有那枚鸳鸯玉佩,瞧着也不像个小宫女能弄着的玩意儿。”

见皇后神色莫辨,攥着书信的手指却暗

中蜷紧,柳濯月心觉得逞。她才不遮遮掩掩,顿时拔高声调,气势汹汹地朝尚盈盈发难:

“尚美人,你与顾小王爷暗通款曲,竟还敢将这淫靡之诗藏匿于宫中,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宫若是你,哪里还有脸面安坐在这儿?还不赶紧跪下!”

但谁又不是被吓唬大的,尚盈盈闻言无动于衷,只抬起眼帘,迎上柳濯月嘲弄目光,淡定反问:

“贵妃娘娘这话是从何说起?”

“尚且先不论,嫔妾与顾小王爷之间本就清清白白。便是这两样下作东西,您既说是嫔妾所有,又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董宝林殿中?这岂非咄咄怪事?”

尚盈盈三言两语撇清干系,话里话外将那蹊跷处点得透亮。柳濯月冷眼瞧着,心知这蹄子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立马斜瞥董宝林一眼。

董宝林借着绢帕遮掩,回以个请她安心的眼神。

光听人斗嘴,总归斗不出个所以然来,傅瑶拍案命众人安静,肃声命道:

“方才是谁查到此物?即刻上前回话。”

吊梢眼嬷嬷连忙上前一步,蹲身回禀:

“回皇后娘娘、各位主子的话,这东西是奴婢查到的。方才因邵才人遗失金镯,奴婢奉命前去搜查,但董宝林屋里确实未曾发现什么。”

“按着邵才人的意思,奴婢便又带人往下房里走了一趟。宫女们住的下房都是大通铺,东西挨着东西,分不清是谁的,奴婢便一并搜检。这两样物什,并非从董宝林贴身宫女包袱里搜出……”

“而是藏匿在在榻柜里,压在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底下。奴婢方才问过,这些原是顾嫔娘娘身边伺候的二等宫女,阿翘的贴身之物!”

这话一落,顾令漪本就不悦的脸色,更添几分恼怒。本来将小王爷扯入其中,便够令她厌烦,哪知这人胃口如此大,竟是要拖她一同下水!

眼风一扫顾嫔,傅瑶心底虑量之事忽而变了变,沉声令道:“传阿翘。”

殿门外候着的宫人得令,不多时,便压着个身形瘦弱、穿着青色宫裙的小宫女进来。

阿翘一进殿瞧见这阵仗,双腿顿时软似面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奴婢……奴婢阿翘,叩见皇后娘娘,叩见各位主子……”

这副惊悚惶恐的模样儿,端的是十分可疑。

“这两样物事可是你的东西?抬起头来回话!”傅瑶摆手命人将托盘端下去,令阿翘仔细查看。

做工精致的鸳鸯玉佩撞入眼帘,阿翘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飞快瞥了一眼顾令漪,又赶紧瑟缩着肩膀,只是呜呜地啜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虞姿见状,掩唇促笑一声,柔声开口引诱:

“阿翘姑娘,你也甭害怕。皇后娘娘在此,自会公正裁断。你只管将自个儿知道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也好洗清冤枉,不是么?”

许是虞嫔的话给她些张口的勇气,又许是被眼前阵仗吓破胆子,阿翘抽噎不止,断断续续地开口:

“回娘娘的话,这东西……这东西确是奴婢收着的。”

阿翘腮边挂泪,又偷偷觑顾令漪一眼,这才豁出去似的说道:

“自打上回青黛姑姑被撵出宫后,嫔主儿往府里写的家书,便都交由奴婢来传递……”

“前日主子给了奴婢这个包袱,里头装着的,就是这两样东西。”阿翘指着托盘上的玉佩和信,眼神躲闪地说道,“主子只让奴婢尽快送回王府去,还叮嘱奴婢千万要小心,莫要被旁人知晓……”

“奴婢当真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呀!奴婢只是听吩咐办事……求皇后娘娘明鉴,求各位主子开恩!”阿翘颤抖着说完这番指证之词,立马又咚咚叩首起来,不住喊着“娘娘饶命”,又说自己对不住顾嫔。

顾令漪闻言登时怒不可遏,霍然起身,纤指直指阿翘,厉声呵斥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贱婢,竟敢信口雌黄污蔑主子!本宫何时给过你这等腌臜东西?”

柳濯月见状,却是“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鬓边宫花,眼神轻蔑地扫过顾令漪和尚盈盈:

“嗳唷,本宫先前还觉着奇怪呢。每每尚美人一出什么事儿,顾嫔就忙不迭地蹦出来回护,替她打抱不平。原来不是拿人家当姐妹,是早拿人家当嫂嫂敬着呢!”

这话说得忒刻薄,简直是颠倒黑白。尚盈盈一直淡定旁观,此刻听到这话,尤其是牵扯到嘉毅王府和顾小王爷,眉头不由狠狠一蹙。

隐隐觉着此事已不是斗倒她那样简单,设局之人心思歹毒,或许是存着更大的阴谋。

见事态愈演愈烈,心知若再不作处置,恐难收场,尚盈盈终于站起身,看向伏地哭泣的阿翘,认真发问:

“阿翘,你既说是奉你主子之命传递。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两样东西,又是经由何人,交到你主子顾嫔娘娘手上的?”

阿翘被尚盈盈这么一问,故意支支吾吾半晌,这才怯怯抬头,看向站在尚盈盈身后的簪雪:“是……是尚美人的贴身宫女,簪雪姐姐!”

听到“簪雪”二字,尚盈盈心里既难过,又有些庆幸,还好这内鬼不是巧菱。她自己带出来的小丫头,到底没有背叛自己,她没有押错宝、信错人。

簪雪闻言如同被惊雷劈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俯身将额头重重磕在地面。簪雪声音里染上哭腔,果然没几句话的工夫,便顺势招认道:

“奴婢……奴婢有罪!奴婢对不起美人主子!”

簪雪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假惺惺地看向尚盈盈,这才又转向皇后和柳濯月等人:

“回皇后娘娘的话,阿翘所言,确有此事。是奴婢……是奴婢前几日奉美人之命,悄悄将这包袱交给阿翘的……”

仿佛畏惧尚盈盈会报复她,簪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也劝过美人不要如此,可无奈美人心意已决,强逼奴婢替她办差。如今事已至此,奴婢不敢再遮掩,包庇这样大的罪愆……求娘娘们恕罪!”

柳濯月眼底闪过得色,哂笑一声,看向尚盈盈:“尚美人,你可听见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私通外男,秽乱宫闱,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殿内气氛紧张至极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尚盈盈作何反应。

可尚盈盈竟八风不动,泰然立在原地,倒叫某些人大失所望。

“此事来龙去脉,如今算是大致清楚。”尚盈盈目光平静地扫过柳濯月,又落在托盘中那封信上,“嫔妾斗胆,想请皇后娘娘恩准,让嫔妾亲眼瞧一瞧那封所谓的私通书信。”

柳濯月立时挑眉,讥讽道:“怎么?到了这等地步,尚美人还想狡辩不成?莫不是想趁机销毁证物?”

尚盈盈闻言,似是觉得这话十分愚蠢,竟蓦地笑道:

“贵主儿也忒心急了些,当着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的面,嫔妾若真敢销毁物证,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与当场认罪又有何异?”

“嫔妾乍然蒙受此不白之冤,想瞧个清楚明白,又有何不可?”

尚盈盈这话掷地有声,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殿内诸人,最后定格在傅瑶身上,不卑不亢。

尽管此事牵涉顾嫔,傅瑶有过顺水推舟的念头,但眼下收养皇嗣才是重中之重。

傅瑶略微计较一番,还是决定保住尚盈盈,便微微颔首,吩咐彤珠道:“将那书信和玉佩,呈给尚美人过目。”

彤珠应了声“是”,转身将银盘呈到尚盈盈跟前。

尚盈盈虽对此事十拿九稳,但此刻也不禁心音促急,缓缓展开信笺,目光落在纸面。不

出所料,果真是她当初软趴趴的字迹。

如今看来,尚盈盈也自觉稚拙,与皇帝调教出来的大相径庭。

心头一块大石悄然落地,尚盈盈心知鱼儿上钩,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转瞬之间,尚盈盈心下又生一计,便故意面露难色,攥着信纸仔细看去,仿佛在反复辨认每一个字。

柳濯月冷眼瞧着,同样松了口气,只道仿写书信之人技艺高超,连尚盈盈自己都瞧不出破绽。这会子不肯撒手,看来是在垂死挣扎。

半晌,尚盈盈抬起头,眼含喜悦地看向傅瑶,朗声自证道:

“启禀皇后娘娘,这信上字字句句,乍一看并无不妥。但其上赫然有‘相思’二字,这‘思’字犯嫔妾先父名讳,却未见改字或减笔,又怎可能出自嫔妾之手?”

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都知晓。尚盈盈既能写出这淫媟情诗来,又怎可能不懂避讳?

此言一出,局势瞬间扭转,谣言忽有不攻自破之势。底下众人不禁窃窃私语,暗道尚美人这番话若不曾作伪,倒的确站得住脚。

柳濯月脸上得意笑容骤然僵住,她万没料到,这不起眼之处,竟可能藏着这么大个纰漏。

柳濯月气得绞紧帕子,飞快瞪向董宝林,暗骂这点子事儿都办不妥帖!

不甘心如此轻易叫尚盈盈逃脱,柳濯月不信她如此好命,立马冷笑质疑道:

“尚美人真是巧舌如簧。可你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这名讳之事,还不是全凭你一张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兴许是你见事到临头,胡乱编造出来,打算脱罪罢了。”

柳濯月所言看似有理,殊不知尚盈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见柳濯月果然沉不住气,尚盈盈捉住她狐狸尾巴,立马续接说道:

“嫔妾先父确非官身,但也并不如娘娘所言,乃全然无名之辈。先父曾于元丰十五年恩科考中秀才,其齿录、履历、亲供三代单子,俱已呈报官府造册。”

尚盈盈往前逼近半步,单手持握信纸,展在柳濯月面前,追问道:

“贵妃娘娘,您可敢与嫔妾去验上一验?”

柳濯月被问得一时语塞,又见尚盈盈底气十足,顿时没了方才那番倨傲。

查验亲供单子?这怎么使得!

她不过是想借此事扳倒尚盈盈,哪里真去查过什么劳什子名讳!万一真如尚盈盈所言?她岂不是自取其辱?

见柳濯月噎得说不出话,尚盈盈更是步步紧逼,声调扬高几分,叫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贵妃娘娘不敢同嫔妾查验,因为您心知肚明,这书信根本就是伪造的,是也不是?”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可柳濯月并不似尚盈盈般淡定,见众人目光投来,已隐有招架不住之势。她猛地一扬脖颈,端出贵妃架子压人,色厉内荏地斥道:

“放肆!本宫是何等身份,岂容你这般质问?”

“真伪自有公断,本宫不过是懒得与你饶舌!”

说罢,柳濯月竟是拂袖,将脸转向一旁,一副不屑与尚盈盈争辩的倨傲模样。

可这番姿态,落在众人眼中,却更像是心虚之状。

瞧到此处,明眼人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适才尚盈盈提出查验名讳,贵妃若心中无鬼,坦坦荡荡应下便是。她可是巴不得见尚盈盈遭难的吧?何至于这般推三阻四,最后竟恼羞成怒,连话都不敢回了?

见尚盈盈又一次绝地逢生,傅瑶心下暗自称许,却也不免生出几分忌惮。

可转念一想,尚盈盈不过是民女出身,纵有千般机巧,在国公府这等簪缨世族面前,也不过是蝼蚁撼树。思及此处,傅瑶唇角微扬,那点子忧虑便如晨露见日,霎时消散无踪。

正当柳濯月脸色青红交加之际,尚盈盈却又施施然折起书信,轻声发笑。如同玉珠落盘,在这寂静殿中里显得尤为突兀。

见柳濯月怒目瞪她,尚盈盈微微一福,柔声道:

“贵妃娘娘甭紧张,是嫔妾记岔了。嫔妾先父名讳当中,确实没有这个‘思’字。”

“你——”

柳濯月嗓音尖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尚盈盈的手指都在哆嗦:

“你竟敢糊弄本宫!戏耍合宫上下!”

方才的窘迫和心虚,瞬间化作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贵妃娘娘息怒。”尚盈盈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场猴儿戏,“嫔妾不过是开个无伤大雅的顽笑,想试试看,这伪造书信之人,究竟心虚到何种地步。”

尚盈盈虽没明说是谁,但结果已经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不仅洗清自个儿与顾嫔身上的污水,还在不知不觉间,将幕后之人诈个明明白白。

尚盈盈先前那番关于名讳的说辞,根本就是个套儿!偏偏柳贵妃做贼心虚,自个儿一头钻了进去,被人唬得不敢回嘴,丑态毕露。这下子,连傻子都瞧出这事儿里头的猫腻。

直至此时将柳濯月逼入窘境,尚盈盈才收起故弄玄虚的架势,指出真凭实据:

“启禀皇后娘娘,其实这封信真伪如何,无需查验什么名讳,只看字迹便知。”

“嫔妾早便发觉,自己先前习字时所用宣纸,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悄然窃取——”

尚盈盈话锋一转,眸光扫向簪雪,陡然锐利起来:

“于是嫔妾便留了个心眼儿,故意在近些日子,将自己旧时习字贴拿出来作饵,引这贼人自个儿现形。”

“这封信上,落款年月恰是三日之前。可嫔妾如今字迹,早已与此天差地别。若诸位娘娘不信,大可取嫔妾近日笔墨来一对便知——”

“尚美人所言,句句属实。”

尚盈盈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道低沉嗓音传入进来,惊得满殿嫔妃心头俱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寿推开殿门,正躬身打起帘子。

晏绪礼身着帝王衮冕,负手立于阶前。十二章纹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分明是散朝后尚未及更衣,便匆匆赶来承祥宫中。

“臣妾/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众人慌忙起身行礼,环佩叮当声中,晏绪礼已大步踏入殿中。他目光梭巡,一眼瞧见尚盈盈在何处,便举步越过众人,径直朝她走来。

还未想好如何面对晏绪礼,尚盈盈慌乱地低垂眼眸,哪知腕间忽而一热,皇帝已将她稳稳托起。

众目睽睽之下与晏绪礼触碰,尚盈盈耳尖倏然染上薄红,本能地轻退半步躲避。

察觉自个儿失礼,尚盈盈赶忙抬起一双剪水秋瞳,欲语还休地瞧着晏绪礼,求他暂且饶过。

掌心中骤然一空,晏绪礼微微攥拳,只在尚盈盈面上稍作停留,便抬步迈向主位,沉声道:

“都起来吧。”

目光凌厉地剐过下首诸人,晏绪礼帝威浑然,冷意渐盛,这才又瞧向那封惹出轩然大波的信笺。

眼风刚一掠过去,来寿立马从盼烟手里夺过银盘,碎步趋前奉上。

晏绪礼只扯来随意扫一眼,便如同碰着什么脏东西似的,嫌恶地将其掼去地上。

鸳鸯玉佩砸落在铺地花毯上,“咚”的一声响,而后又打了几个滚儿,正好翻去柳濯月裙边。

“万岁爷息怒!”

众人见状,顿时噤若寒蝉,赶忙随皇后起身,乌泱泱跪倒一片。

连要恶人先告状的柳濯月,都被这场面震慑住,喉咙里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十二道旒珠垂落如帘,玄玉相击间泠然作响,将晏绪礼神色尽数隐于其后。九重天威倾泻而下,教人不敢直视,更遑论揣度圣意分毫。

一声极轻的冷笑,忽自晏绪礼唇边逸出:

“尚美人的字,乃朕闲暇时亲自所教。”

“她近来是何字迹,朕了如指掌。这上头鬼画符似的玩意儿,也敢拿来构陷宫妃?!”

第55章 第55章皇帝有立她为后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诧然。

皇帝金口玉言,这可比什么避讳父名、临摹字迹,分量要重得多。龙椅上的主儿已然偏了心眼子,今儿这笔糊涂

账,纵是千真万确,也得给它说成个子虚乌有。

见晏绪礼坚定回护自己,尚盈盈鸦睫低垂,心中自是感激,而后却又难为情起来。

皇帝训斥那起子小人便罢,又说信上的字儿是鬼画符作甚?她方才还道是自个儿旧日手笔呢,扭脸儿就挨顿呲哒,可真叫人下不来台。

柳濯月原就飘摇不定的心神,此刻骤然一空,恍若纸鸢断线,直直坠塘。她何曾料到,皇上竟待尚盈盈这般着意,便是众目睽睽之下,也能毫不犹豫地宣之于口。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神,刘喜已然虾腰进来,手里捧着一沓宣纸。

眼见证物取来,晏绪礼不欲再耽搁,摆手命众人起身落座。

“启禀皇后娘娘,”刘喜笑眼一弯,顿时透出股子机灵劲儿,“这是尚美人近半月来,每日呈给万岁爷过目的功课,还请娘娘一览。”

彤珠见状,连忙拾起飘落在地的书信,与宣纸一同呈到傅瑶面前。

只见上好玉版宣上,墨迹淋漓,笔势矫健。与信中所写相比,果真是脱胎换骨,迥然不同。

更打眼的是,每张角落里,皆清晰落着款识与年月,旁边竟还有几处御笔朱批。

虽只是寥寥数语,诸如“此捺稍滞”、“气韵渐成”、“颇有进境”云云,但能得天子指点,已是足够难得。

傅瑶眼波微动,心中了然,便颔首命慧嫔、虞嫔等人传看。

众人挨个儿细瞧,目光都不由落向那些朱红凌厉的笔锋。

虽早知尚美人得万岁爷青睐,但这圣恩眷顾,也未免忒独一份儿了!

如今铁证当前,柳濯月所言已是漏洞百出。见以贵妃为首的众人彻底露了馅儿,傅瑶心底自是畅快。

“如此看来,今日之事,当真是冤枉了尚妹妹。”

傅瑶微微侧身朝向皇帝,温声开口论断此事。而后目光一瞥,落在底下抖如筛糠的阿翘和簪雪身上,傅瑶语气陡然转厉:

“你们这起子胆大包天的刁奴!竟敢如此诬陷主子,搅乱宫闱。”

“说!”傅瑶微微扬高声调,肃声审问道,“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们?”

晏绪礼杀伐惯了,可没皇后那份儿耐性听人嚎天喊地。

见傅瑶还要亲自发问,晏绪礼眉头一蹙,显得有些不耐烦,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传宫正司。”

“是。”来寿躬身应道,立马便要去传令。

“不……不要用刑!奴婢招,奴婢全都招!”

簪雪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连忙膝行几步,爬到尚盈盈脚边,拼命想拉扯她裙角,结果自是被内侍们合力按下。

“美人饶命啊!”簪雪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道:“是……是董宝林!是董宝林吩咐奴婢的。”

“她答应事成之后,自有奴婢的好处……奴婢一时糊涂,财迷心窍,求主子们开恩!”

阿翘见簪雪招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跟着连连叩首。又将董宝林如何威逼利诱等事,一五一十,全都抖落出来。

宫女们的口供互相吻合,倒也不算太出人意料。毕竟此事最开始,便是因邵才人与董宝林而起,总与她二人脱不了干系。

傅瑶闻言却不甚满意,微微蹙起秀眉,欠身柔声道:

“皇上,依臣妾看,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区区一个董宝林,背后若无人指使,岂敢攀咬两位宫妃?”

晏绪礼听得这话,瞧向皇后的眼神微微一变,目光又瞥向董宝林,不置可否。

傅瑶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

“臣妾记得,方才尚妹妹以名讳之事相诘时,贵妃的神色,好似很不自然。”

“且这董宝林,素日里便奉承着贵妃,往瑶华宫走动得勤快……”

傅瑶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今日这事儿,贵妃休想把自个儿摘得干干净净!

“皇后娘娘,您虽贵为中宫,但也不能凭空污蔑臣妾吧?”

柳濯月一听这话,顿时慌不择路,也顾不得体面,慌忙跪倒在地,急急辩解:

“万岁爷,臣妾冤枉!董宝林是与臣妾有些来往,可这后宫之中,谁人之间还不兴串个门子?仅凭这个便要治臣妾的罪,皇后娘娘也忒心急了些!”

就当柳濯月急于撇清关系之时,一直沉默的虞嫔,却忽然朝董宝林发难:

“董宝林,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我劝你可要仔细想想,若是扛着不说,触怒主子爷与娘娘,只怕不单是你难逃罪责,便是你父母亲人,也要跟着吃挂落儿呢。”

柳濯月双眸圆瞪,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她直勾勾盯着虞姿,心说这人平日里跟哈巴狗似的围着自个儿转,今儿个非但不帮着说句话,反倒在这儿架秧子起哄,逼着董宝林撂实话?

她到底想干什么?!

谁承想董宝林叫虞姿这么一吓唬,猛地一激灵,俩眼发直,手指头竟颤巍巍指着虞姿,嗓子都快劈叉:“是是虞嫔娘娘!是虞嫔娘娘逼嫔妾干的!”

虞姿那张粉脸登时就沉下来,怒气冲冲地道:“董宝林,我好心提醒你,你甭逮谁就咬谁!”

董宝林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缩脖儿,眼珠子乱转,跟没头苍蝇似的又戳向慧嫔:“不……不是……是慧嫔主子!对,是慧嫔主子!”

这话说出来,连三岁孩子都糊弄不住。柏筠宁一愣,刚要张口:“你——”

“是贵主儿!”不等慧嫔吭气儿,董宝林又忽然扑向柳濯月,不住呜咽道,“是贵主儿眼红尚美人得宠,这才唆使嫔妾害她。”

说着说着,董宝林跟魔怔了似的,手指头满殿里乱点一气:“还有文妃主子!文妃主子也……”

当真是满口胡言乱语,连不在此处的文妃都捎带上了。眼瞅她还要往皇后那儿指,晏绪礼实在忍无可忍,大掌往扶手上一拍:

“住口!”

一声断喝如雷霆骤降,震得董宝林浑身一哆嗦,后半截话卡在嗓子眼儿里,生生噎了回去。

晏绪礼眼神冷冽如刀,一一剜过各怀鬼胎的众人。愚钝者甘为他人马前卒,不堪大用者只顾搅混水,当真叫人失望透顶。

他本就不指望这起子人能成什么大事,却不想紧要关头竟只会互相攀咬,满足一己私欲。该出声时装聋作哑,该缄默时又出来跳梁,竟是连这点分寸都没有?!

“传朕旨意,董宝林言行无状,构陷宫妃,着即废为庶人,打入北三所。”

说罢,晏绪礼霍然起身,广袖一拂,冷眼扫过地上软成烂泥的宫女:

“此二婢背主忘恩,拖去宫正司,杖毙。”

“是,奴才遵旨。”

来寿立刻应声,摆手示意殿外候着的大力太监上前。

董宝林和那两个宫女哭喊求饶之声,响彻宫殿,却无人理会,很快便被堵着嘴拖了下去。

尚盈盈咬紧唇瓣,忽地偏过脸去,没有理会簪雪哀求的目光。事已至此,谁还能替她求情?当着合宫的面忤逆上意,岂不是自寻死路?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柳濯月瘫跪于地,面如金纸,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心底却暗暗松了口气。

幸而那董宝林最后胡乱攀扯,将满宫妃嫔都牵扯进来。这般疯癫言语,如何做得数?到底无人能定她的罪……

虞嫔这招激将法,果真起了效用,算她是个忠心的。

然而,柳濯月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晏绪礼冰冷含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竟是直直冲她而来。

“柳氏。”

晏绪礼连“贵妃”二字都懒得称呼,态度更是淡漠得没边儿:

“董氏乃今日罪魁,平日又与你往来甚密,如今闹出这等丑事,你身为贵妃,协理六宫,难辞其咎。即便此事非你主使,亦是你管束无能,识人不明之过。”

柳濯月心头一凛,寒意自脊背窜上,隐有大难临头之感。

晏绪礼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却字字如冰锥,直刺她心窝:

“着即降柳氏为妃,褫夺协理六宫之权。”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柳濯月浑身一

颤。她猛然抬头,美目里盛满惊惶与绝望。

文妃的大皇子尚在膝下承欢,她却要失去贵妃尊位,连协理六宫的权柄都被收回。往后她非但比不得皇后,还要被文妃那病秧子狠狠压上一头,这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皇上!皇上开恩啊!臣妾当真冤枉!”

柳濯月再顾不得体统,忙膝行着扑上前去,手指刚要触及衮袍衣角,便被来寿躬身挡住,低声劝道:

“嗳唷娘娘,您可快谢恩吧,甭再触怒万岁爷了!”

晏绪礼连眼风都未扫过,便抬指示意宫人,速把柳妃拉下去,少杵在这儿挡路。

晏绪礼眉宇间寒霜未消,行至尚盈盈身前时,却到底软和几分声气儿:

“朕送你回宫。”

绣金云龙陡然撞入眼帘,尚盈盈惊愕抬眼,双颊晕开淡淡霞色。

她眼波微转,悄悄瞥向上首的皇后。

凤驾尚且在此,晏绪礼却携她独去,恐怕不妥吧?

傅瑶立在殿阶上,将这番眉眼官司一览无余,与尚盈盈目光相接后,登时朝她浅笑颔首。

眼见得柳濯月一落千丈,再难翻身,傅瑶心宽意爽,还顾得上伴不伴驾这点子小事?

巴不得皇上赶紧把这宝贝疙瘩领走,省得再节外生枝呢。

未免显得小人得志,傅瑶微敛笑意,朝晏绪礼端庄福礼道:

“尚妹妹今日受了这般惊吓,想是早已六神无主。”

“有劳万岁爷垂怜,顺路送妹妹回宫安抚一二,臣妾感激不尽。”

这话给足皇帝台阶,也成全彼此的面子,任谁听罢都挑不出毛病。

晏绪礼淡瞥尚盈盈一眼,那眼神分明在催促她:这下总成了吧?还不快跟上?

尚盈盈脸上更热,只觉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自个儿身上,当真扎得慌。

尚盈盈强忍着那份儿羞怯与无措,回身朝皇后屈膝一礼,低声道:“嫔妾告退。”

言罢,尚盈盈忙扶着巧菱的手,亦步亦趋地跟上晏绪礼。

正欲行至殿门处,晏绪礼却又忽然顿住脚步。

皇帝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缩在门边,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墙缝里的邵才人:

“今日之事,便是你起的头,跑来承祥宫撒野?”

见众人一个接一个被发落,邵鸾儿本就吓得跑丢半条魂儿,此刻被晏绪礼点名,更是魂飞魄散,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急切委屈地哭求:

“万岁爷明鉴!嫔妾什么都不知道。”

“嫔妾那镯子,当真是不翼而飞!那可是……可是嫔妾入宫时的陪嫁之物,嫔妾绝不敢拿这等要紧物事胡乱说嘴。今日只是一时情急,这才冲撞顾嫔娘娘,求万岁爷饶了嫔妾这一遭。”

瞧邵鸾儿这诚惶诚恐、涕泪交加的模样,倒不似作伪。晏绪礼心里门儿清,这又是个拎不清的蠢物。

若是事先串通好的,断断演不出这般真情实感的慌乱。大约是中了旁人圈套,这会子还蒙在鼓里呢。

晏绪礼懒得与蠢人多费唇舌,只觉嫌弃,冷声斥道:“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撂下这句后,晏绪礼便再不看她一眼,抬步迈出殿门。

傅瑶仪态万方地蹲身,率领一众妃嫔宫人,恭送皇帝远去。

待圣驾彻底消失在门前,傅瑶方才缓缓站起身。她唇角噙笑,轻轻一扫阶下众人。

只见柳濯月一伙人,此刻大多垂着头,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大失颜色。

尤其是那位新降位的柳妃,恐怕早已心如死灰了吧。

傅瑶但觉胸中郁气尽消,如云破月来,便是沉疴痼疾也该豁然而愈。

“走吧,咱们也该回坤仪宫了。”

傅瑶施施然递出珐琅金护甲,此刻重揽六宫权柄,真是连吐气儿都更顺畅似的。

彤珠会意一笑,忙上前搀扶:“是,娘娘。”-

龙舆缓缓前行,尚盈盈陪坐在晏绪礼身侧,耳边充斥着自个儿忙乱心音。

今日之事,她瞧得分明。晏绪礼动怒不是单冲着谁,而是对满宫嫔妃皆有所不满。

此刻与晏绪礼独处在这帷幄之间,尚盈盈只觉胸口发紧,手里帕子都快绞烂。却偏生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惊动这位隐怒盘踞的龙主子。

而皇帝果真没有送她回昭阳宫,轿辇只稳稳当当地停在乾明宫前。

盘算着横竖没有外人,晏绪礼回身牵起尚盈盈的手,拉她一同进去。

尚盈盈只觉自个儿像是被掐住后颈皮的猫,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脸上神情比哭还难看。

晏绪礼一路皆在暗自排遣怒火,是以没多分心思在尚盈盈身上。待进殿后,晏绪礼正欲将人搂去怀里,竟发觉她眼尾都已洇出薄红。

“这是怎……”

没等晏绪礼张口说完,尚盈盈忽然软跪在地,依偎在他身前轻声啜泣:

“万岁爷,嫔妾知错。嫔妾不该瞒着您行事,差点儿惹出大祸。”

“原不该背着万岁爷行此险招,只是她们屡屡谮害,嫔妾一时糊涂,竟起了将计就计的心思。”

深觉有负皇恩,尚盈盈羞愧难当,话音渐低:

“可嫔妾万没想到,她们究竟是头脑忒钝,还是心思忒坏,竟然妄想拖嘉毅王府下水……”

尚盈盈将自己的小心思和盘托出,从未敢存半分欺瞒圣心之念。行差踏错便该自行请罪,坦诚认罪,总好过矫饰作伪。

世人皆道女子会算计,实则前朝那些个紫袍玉带的相公们,才更是千年老狐狸修成精。谁的功成名就,都不是靠以德服人。

皇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尚存几分怜爱,难道还真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成?

泣罪声落入耳畔,晏绪礼脑海里盘旋已久的念头,早不知飞去哪里,满心满眼只盛得下尚盈盈。

晏绪礼忽而抬起指腹,替她蹭去腮边泪珠,温柔诱哄道:“莫哭。同朕仔细说说,你瞧出什么了?”

惊惶之际忽得抚慰,尚盈盈从未如此眷恋过皇帝温情,不由拿脸儿去蹭晏绪礼掌心,惹得上首哑然轻笑。

尚盈盈如梦初醒,脸颊烧烫起来,赶忙回话:“今日之事若酿成大祸,嫔妾一人固然死不足惜。可眼下正值小王爷大婚之喜,因此事毁坏与静安县主良缘,岂非离间嘉毅王府与您,乃至皇贵太妃之间的关系?”

“嫔妾虽才疏学浅,却也知‘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道理。若因嫔妾微贱之身,致使君臣失和,令万岁爷蒙羞,嫔妾自当死节。”

尚盈盈双眸烁亮,即便说着赴死之言,嗓音都不打颤,坚定忠诚何逊男儿,简直勇敢得不像话:

“即便有朝一日,万岁爷舍了嫔妾,嫔妾亦无怨言。”

说罢,尚盈盈似把自个儿说得热血上涌,立马便要叩首。

晏绪礼赶忙俯身扶住她,这会子真是啼笑皆非,故意瓮声道:

“胡说什么?起来。”

“你觉着朕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晏绪礼搂尚盈盈入怀,鼻尖蹭着她脖颈嗅个没完,像是饿死鬼捡着块儿蜜糖糕,“你想学杨贵妃,朕还不愿做唐明皇呢。”

尚盈盈颈间被蹭得发痒,又一听晏绪礼所言,更是羞耻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呜呜咽咽地直哼唧:“万岁爷,嫔妾读书少,说错话儿了您别怪罪……”

晏绪礼却只顾啄吻她,好半晌,才由衷笑道:

“好盈盈,朕果真没看走眼。”

早在尚盈盈尚为宫婢之时,其胸中器局便屡屡令他惊喜。说来也奇,这般纤纤弱质,竟暗藏诤臣之骨,名将之韬,恰可为帝王手中三尺刃,座前百炼盾。

“你所思所言皆切中肯綮,至于你想不通之处,那是因为你并不知晓,董氏是康王的人。”晏绪礼抚着尚盈盈脊背,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

尚盈盈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成想宫里当真有康王府的探子。从前晏绪礼拿这话儿逗弄她,她还只当是随口调笑。

想来今日之事,原本就是奔着挑拨离间而去,用心险恶绝不囿于宫廷方寸之间。柳妃等人约莫只当是后宫争斗,这才遭她利用。

满心郁挫瞬间荡然无存,晏绪礼忽而轻捏住尚盈盈脸蛋儿,叫她仰面正视着自己。

“盈盈,朕琢磨着赐你个封号……”

晏绪礼气息促重,短短几字仿佛在舌尖滚过数遭,才终于郑重吐露:

“便用‘仪’字可好?”

尚盈盈隐约觉着奇怪,不懂晏绪礼突然提起这茬儿做什么?

蹙眉思忖半晌,尚盈盈拿不准他意思,不由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知是哪个仪字?”

晏绪礼几不可察地停顿片刻,随口哄骗道:“盈盈秉性纯良,婉婉有仪,朕觉得这‘仪’字极衬你。”

说着,晏绪礼指腹蘸些茶水,在炕几边沿写了出来。

瞧着深檀木上浮现的蜿蜒水迹,尚盈盈压根儿挪不开双目,只觉似被水光刺得酸胀发疼,战栗随着血液涌进四肢百骸。

她分明从中窥见更深、更重的圣意,晏绪礼心中真正所想,应当是

——坤仪宫的仪,母仪天下的仪。

第56章 第56章自个儿撑去案上。…

那水渍渐渐枯涸,却恍若千钧之重,压在尚盈盈心头挥散不去。

待听得皇帝轻轻唤她一声,尚盈盈这才猛然回神,丹唇翕动两下,小心试探道:

“万岁爷谬赞,嫔妾愧不敢当。”

“只是您若喜欢嫔妾性子柔顺,‘纯’字或是‘婉’字,都要更合宜些……”

尚盈盈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确定,又像是温柔小意的讨好:

“万岁爷觉着呢?”

这话既是退避,也是撒娇,更藏着些姑娘家的小聪明,定要讨个明白示下。

晏绪礼闻言,原本柔情缱绻的眼底,忽地漾开促狭笑意。他故意不说清楚,仍旧半吐半露地反问她:

“你这是怕了?”

尚盈盈羽睫轻颤,如蝶翼扑簌,只哝哝道:

“嫔妾胆儿小,不禁吓,万岁爷是知道的。”

说罢,尚盈盈悄悄掀起眼睫。那眼神浑似滚了身泥巴的小狸奴,像是怕他恼,又像是盼他怜。

这番话可谓是十足不老实,真教人想伸手捏住狐狸尾巴尖儿,好生问一句:她到底哪儿胆小了?

“甭装可怜。”

晏绪礼轻哼说道,兀地扣住尚盈盈手腕。

尚盈盈小声惊呼,整个人跌进晏绪礼怀中。鬓间珠钗流苏轻晃,一闪一闪地晃出影儿来,映亮眼底彷徨楚楚。

“万岁爷,这条路忒难走。”尚盈盈绕着胸前青丝打转,好言相劝,“嫔妾安分惯了,没那么大的野心。况且您好不容易踏出来的康庄之衢,又何苦要择那嶙峋石径而行?”

晏绪礼却执起尚盈盈的手,低头垂吻她指尖,沉声道:

“朕能给你刻进青史的荣宠,盈盈,相信朕。”

“便把心放在朕这儿,好不好?”

尚盈盈浑身酥麻,禁不住微微战栗,心中既有些动摇,又有些不敢肖想。

见晏绪礼松开她指尖,尚盈盈似是不舍暖意褪去,反过来揪住晏绪礼衣襟,轻声哄道:“万岁爷若不信嫔妾的心,那嫔妾便再近些?”

话音未落,尚盈盈已软下腰肢,如一片轻羽般偎进他怀中。脸颊贴在皇帝胸膛上,尚盈盈能听见他沉稳心音,忙一味埋着脑袋,低低呢喃:

“如此……可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