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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姝色 野梨 30714 字 13天前

第41章 第41章宝林可使得?

微哑含笑的嗓音落在耳畔,像初春乍暖的风,撩拨得人心尖儿一颤。

尚盈盈混沌的瞌睡被这话轻轻一搅,立时清醒大半。

名分自是不可轻弃,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单纯姑娘,岂会作那全身而退之想?

前番求去,不过是以退为进,试探圣意。若得皇帝挽留,便可借机谋取更利之局;倘或恩断,倒也能挣脱这金丝牢笼。进退之间,皆有妙处。

可偏有人按捺不住,似乎极怕她离去,非要闯进来搅局。

尚盈盈鸦睫微颤,望向近在咫尺的皇帝,忽然又怯得不敢抬首,蜷在他怀里手脚都发软。

她虽谙世事,却不谙情事,此刻真是瞧见晏绪礼就发臊。

尚盈盈轻轻摇了摇头,青丝蹭过晏绪礼肩头,带起阵阵微痒。

晏绪礼原本噙笑的桃花眼,见状暖意霎时褪尽。周身却又带着股餍足意,到底没法儿对尚盈盈不温柔。

既如此,晏绪礼索性掀开帘子,扬声朝外,略带赌气:

“备碗绝子汤来,给里头这位灌了。省得日后留下什么不清不楚的祸根。”

来寿埋头盯着地上花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我的爷!这、这怎么话锋说转就转了?

来寿悄悄掀了掀眼皮,隔着金纱帷幔,影影绰绰瞧见里头的动静。

正琢磨着是该应声还是该装聋时,却见帷幔之后,忽地探出一条莹白细腻的藕臂,勾住皇帝脖颈。

那胳膊细伶伶的,肤光胜雪。美人镯滑落下来卡在腕骨,往上寸许的地方,却印着淡红圈痕。显见是昨夜情浓之时,被皇帝攥了许久才硌出来的。

软玉温香,带着昨夜痴缠的余韵,就这么扑了上来。

来寿眼皮子猛地一跳,心道:

得!这又是打情骂俏呢。

他赶忙把腰一猫,踮起脚尖儿,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至于旁的事,过后再说吧,这会儿说不准又得烧水了!

垂幔之后,又是另一番缱绻光景。

尚盈盈埋在皇帝颈窝里,温软唇瓣拂过他下颌,讨好轻蹭:

“万岁爷息怒,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晏绪礼故意冷着脸,显然余怒未消: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发觉晏绪礼不搂自己,尚盈盈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指尖搭上他胸膛,委屈叽咕:

“奴婢只是不想和万岁爷分开住。奴婢来御前已近一年,您忽然撵奴婢出去,奴婢还不习惯呢。”

这话像是一捧琼雪,浇熄了晏绪礼心头大半火气。

晏绪礼垂眸,瞧着怀里这看似娇怯,实则胆子不小的女子,兀自轻笑一声。

大掌不由分说地覆上她胸前那团绵软,狠狠揉搓两把,晏绪礼轻斥她:

“娇蛮。”

尚盈盈大惊欲躲,脸颊霎时飞上两抹酡红,直道青天白日的,怎能当真上手呢?

瞧尚盈盈这副模样儿,晏绪礼心头那点儿别扭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燥热。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晏绪礼哼笑道,“就这么想时时瞧见朕?”

尚盈盈埋在晏绪礼怀里,闷闷地点头。心道她才不想瞧见这坏皇帝,只是在他身边才更能得到庇护。

“你前几日不是出去闲逛了?后头那个流萤小筑,空着也是空着,等叫宫人收拾出来,你就先住那儿。”晏绪礼环着尚盈盈的腰,不老实地轻揉,对谈天儿之事已经浑不留心了。

流萤小筑离快雪时晴斋极近,穿过一道月洞门便到,确是个时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好地方。

尚盈盈闻言,心头一松,住处这头算是妥当,位份也得想法子求个高点儿的。

迁思回虑后,尚盈盈悄悄躲开晏绪礼不安分的大掌,伏去他肩上佯哭告状:

“万岁爷,文妃娘娘先前同奴婢说了好一会子话,可吓着奴婢了……”

晏绪礼心痒难耐,随口问道:

“文妃?她何时寻你说过话?”

“就是二月初,娘娘带大皇子来给您请安那回,”尚盈盈含含糊糊地说道,“奴婢在外头伺候,娘娘偶然瞧见,便提点了奴婢几句。”

晏绪礼眉峰微挑,眼底掠过了然。

怪不得那阵子她忽然闹着要去六尚局当差,莫非症结在这儿?

总算不再心猿意马,晏绪礼正色几分,问道:“她都跟你嚼什么舌根了?说来朕听听。”

尚盈盈心里飞快盘算着措辞,煞有介事地说道:“娘娘说万岁爷心里头,大约是瞧不上奴婢这样出身低微的宫人。”

尚盈盈声音越发轻细,带着怯意:“便是侥幸得了恩宠,日后也不会给什么正经名分的……”

说到这儿,便恰到好处地顿住,只余下低低的啜泣声。仿佛后头的话太过不堪,她不敢再说出口。

这些话诚然是假的,但也甭怪她往文妃身上泼脏水,之前不过是忍一时威胁,真当她在宫里白吃了八年饭?

晏绪礼闻言,先是面色一沉,心头顿时涌起恼怒。

可这把火烧着烧着,却又察觉些不对劲。晏绪礼眯起眼,细细打量起怀中梨花带雨的尚盈盈,恍然差点儿上了这骗人狐狸的当。

尚盈盈惯会装模作样,便总叫人觉着她纯然娇怯似的。实则瞧她做的事儿,一桩比一桩胆大。

文妃几句话能把她吓破胆?攒到如今才告状,是怕直接同他说,他会顾念大皇子,而袒护文妃吗?

晏绪礼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也不点破,默默纵容她算计自己。有心眼儿挺好,如此才能叫他放心。

但想到连月来的煎熬折磨,只为这么一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晏绪礼还是禁不住恨得牙痒痒。

“那你是怎么想的?”晏绪礼倾身,惩罚似的轻咬她耳垂,“你觉得朕会给你什么位份?”

尚盈盈默默忍受皇帝泄愤,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宝林可使得?”

晏绪礼眸光幽暗几分,盯着尚盈盈看了半晌。

尚盈盈身子微微发颤,既有期待,又有惶恐。她知道讨的有些高,一般选秀进宫的官家小姐,初封也不过是宝林而已。

晏绪礼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沉沉的,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意味。

下一瞬,晏绪礼竟是轻按尚盈盈肩膀,将她放回柔软锦被堆里。

晏绪礼撑在尚盈盈身侧,微微俯首,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嗓音喑哑蛊惑: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这话里的暗示之意,再明白不过。

尚盈盈吓得一哆嗦,方才那点儿算计和希冀,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尚盈盈连忙爬起来想溜,这会是真欲哭出来,哪里还有方才半分镇定:

“万岁爷饶命,奴婢不敢讨要宝林之位,您随便封个采女、选侍……什么都成。”

尚盈盈语无伦次地求饶,晏绪礼的本事,她昨夜已经领教够了。再来一回,只怕真要散架。

晏绪礼一把捞住尚盈盈腰肢,将她拖回软枕前趴着。方才已让过她,这会子也该轮到他反将了吧?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拾起来的志气,怎么说灭就灭了?”晏绪礼将破欲破地点她两句,便探指进衾被里。

尚盈盈拼命蜷着腿,呜咽告饶道:“不成了,真不成了。”

晏绪礼慢条斯理地揉捻,笑道:

“哪儿不成了?分明还好端端的。”

过了一会儿,晏绪

礼搓了搓指腹,将润泽甜浆抹去软雪上,不轻不重地掴了一巴掌,沉声道:

“撒谎。”

尚盈盈伏在软枕上,也察觉出自己情难抑止,但她又不知怎么办,只好羞耻地哭出来:

“万岁爷,奴婢跪不住了。”

晏绪礼这时候最有耐性儿,伸手扶着尚盈盈的腰,替她摆了个舒适卧位:

“那就不跪,趴着就成。”-

快雪时晴斋内春色正浓,外头却是天光万顷,夏日暑热渐有复起之势。

涵虚太清池边,宫娥奉茶递香、捧醴端馐,来往穿梭于亭台水榭之间。

“今儿幸得皇后娘娘相邀,不然嫔妾上哪儿去瞧这么好的牡丹?”

虞姿手执芙蓉红美人扇,掩唇与众人说笑。

众嫔妃闻言,皆含笑应和,说些“托娘娘的福”、“感念娘娘菩萨心肠”云云。

原是来行宫避暑后,朝臣们往来裕华山多有不便,按往年旧例,便改作三日一朝。

皇后有样学样,顺势免了晨昏定省,博个体恤宽仁的贤名,只偶尔叫上嫔妃们赏花游船。

邵才人走到姚黄牡丹前,捏着帕子虚点花瓣,笑吟吟地说道:“从前嫔妾在家中时,也曾见母亲重金求得百余株牡丹,却半点儿不及御苑里这一枝。到底是天家富贵养出的仙葩,果然非凡品可比,嫔妾今日也算沾着娘娘的福气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暗自瞥她。谁听不出邵鸾儿明面上自谦,实则暗中夸耀家底殷实?

那一身的野心,都起在名字上了,脑子倒是半点不长。

“大伙儿都是承万岁爷恩泽,今日瞧得开怀便好,往后也可常来。”

傅瑶还不至于跟个十来岁的丫头计较,只搭着彤珠的手,慢悠悠朝亭子里走去。

正迎面吹着杨柳风,众人忽听池畔“咚”的一声响。

傅瑶回眸一瞧,原是邵鸾儿髻间钗环簪得忒满,方才挤着上前,不慎滑脱支金镶珠花蝠簪。

溅起的几朵水花,还不巧打湿了贵妃裙摆。

柳濯月本就热得心烦,见状啪地一摔团扇,竟似要朝邵才人发火儿。

邵鸾儿当初进宫时,便是分在柳濯月位下学规矩,天生就是贵妃一派的人。

心道外人面前还是莫起内讧,虞姿忙笑盈盈地打圆场:

“遇水呈祥,这可是好兆头,贵妃娘娘是要有喜从天降呢。”

说罢,虞姿命宫女将团扇拾起来,半挽着贵妃去亭子里乘凉。

至于邵才人那金簪子,让她自己想招儿去捞吧。众人皆嫌弃她,只当作没瞧见,还遗憾怎没能叫贵妃发落她一番?

盛妆宫妃们齐齐朝亭中涌去,柏筠宁不愿同人挤着,便自己落在后头赏景儿,不成想居然有人同她想到一处。

侧眸瞧见顾令漪,柏筠宁含笑搭话道:

“顾嫔妹妹怎不跟到前头去?”

“前头脂粉味儿太冲,嫔妾只想同慧嫔娘娘作个伴儿,娘娘不会嫌嫔妾吧?”顾令漪笑着应声。

“这是哪儿的话?”柏筠宁抬起纱帕掩唇,心道顾嫔和贵妃虽都是将门虎女,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听闻昨儿是顾妹妹生辰,本宫骤然得知,身边却没带什么像样的馈珍,日后回宫定当补上。”柏筠宁轻声说道。

“娘娘客气了,您昨日所赠玉簪荷花图,便已然极好。”

顾令漪说着,眼风随意一瞥珠玉桥头,竟见来寿喜笑盈腮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溜儿小太监,手里皆捧着红木雕漆食盒。

“哟,奴才给二位嫔主儿请安。”来寿也瞅见她俩,连忙端着拂尘上前行礼。

柏筠宁淡笑命起,又瞧了瞧那些食盒,问道:

“这些是……”

“皇上听闻娘娘们在此赏花,特命奴才送来茶食。”来寿侧身引过一名小太监,将雕漆食盒的盖子掀开一角,“里头恰有数样江南细点,等会少不得要劳慧嫔娘娘指点品鉴。”

认出那碟子里正是豆酥糖,柏筠宁蹙眉思忖,隐约领悟到晏绪礼的意思,却又不禁好奇这是送来提点谁的?

待众人依次在亭中落座,来寿果然笑嘻嘻地上前请安,又命太监们呈摆茶点。

柏筠宁坐在一旁盯着,意外发觉那道豆酥糖,竟是摆在文妃面前。

“文妃娘娘,这豆酥糖是万岁爷特地吩咐给您的,请您仔细品用,莫要辜负万岁爷一番心意。”

众人闻声,顿时投来艳羡目光。文蘅却微觉惊讶,因事出反常,心里又隐隐不安。

见来寿朝自己挤眼,柏筠宁暗叹一声,只好点出这得罪人的话:

“文妃娘娘,这点心上滚着厚厚的黄豆齑粉,您品尝时切莫张口,须得细细含化才是,若不慎吸入喉中,恐会呛咳不止。”

言下之意,似是在警告她“闭嘴”。

文蘅面容微泛苍白,扯唇道:

“多谢慧嫔妹妹提醒。”

正当文蘅暗存侥幸时,来寿一番话彻底叫她死心。

“启禀皇后娘娘,昨夜万岁爷召幸御前奉茶的玉芙姑娘。方才已命内侍监拟旨,册封其为尚才人,明日便来向您请安。”

傅瑶闻言略一挑眉,眼底划过讶色,随即唇角微扬。她原想着要用玉芙那蠢妹妹作筏子,逼她就范,不想这丫头倒是中用,竟自个儿攀上龙榻。虽说出人意料,倒省了她一番周折。

“本宫知晓了,大总管替本宫回句话儿,就说恭喜万岁爷新得佳人。”

傅瑶噙笑端起青瓷茶盏,盏中碧螺春氤氲着袅袅热气,掩去眸底得意之色。

可满座嫔妃们闻言,却是眼红得要命,邵才人率先嗤笑道:“她不过是个卑贱宫女,凭什么一进宫便与我们平起平坐?”

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众人都听见。

傅瑶此时正满意玉芙,自听不得这种扫兴话。她不紧不慢地搁下茶盏,语气难得重了几分:

“邵才人留心分寸。尚才人从前在乾明宫里侍奉近一年的光景,若论起功劳苦劳来,如何不在众姐妹之上?”

邵鸾儿连皇帝的面儿都没见过几回,立时脸色涨红,讪讪闭口不言。

文蘅端坐在玫瑰椅上,面含浅笑地听着众人闲谈,广袖下指甲却已深深掐进掌心。

玉芙故意透出要调去六尚局的信儿,原来虑量着使缓兵之计。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是狠狠摆了她一道。

也怪她大意,从前竟没将这宫女放在眼里。

第42章 第42章如今真是当了娘娘,腰杆……

“奴婢给才人主子道喜啦!”

杏书端着描金红漆托盘,一溜小碎步打帘子进来,眼角眉梢都挂着喜兴气儿。

只见尚盈盈这回可真是鲤鱼跳了龙门,夜里承过雨露恩泽,今儿整个人就跟那新摘的蜜桃似的。皮儿是嫩的,瓤儿是甜的,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鲜灵劲儿。

尚盈盈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接过粉彩鸳鸯卧莲碗时,手指还没什么力气,不禁娇慵嗔道:

“杏书姐姐快别臊我了。”

粉彩瓷碗里盛着热牛乳,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尚盈盈瞧着殿里没人,也顾不得用羹匙,捧着碗便啜饮起来。

杏书见状扑哧一乐,倚在尚盈盈身边揶揄她:“才人可慢着点儿,仔细烫着舌头。瞧这架势,别是饿坏了吧?”

尚盈盈一口气儿用了小半碗,这才觉着五脏六腑熨帖些,闻言顿

时委屈嘀咕:“姐姐你快别说了。万岁爷也就后半夜赏了几块枣泥糕、半碗杏仁茶,之后便……”

话到这儿突然卡了壳,尚盈盈脸上直发烧,又小声补了句,跟做贼似的:

“得亏料理朝政去了,要不这会儿还指不定怎么折腾人呢。”

杏书捂嘴直笑,连声说:“这是好事儿,万岁爷稀罕您呢。”

这厢笑罢饮罢,杏书扶尚盈盈坐去妆镜前,重新替她挽个像样发髻:

“我方才顺道去瞧了,流萤小筑都已经收拾利索。就是摆设上还差些意思,瞧着怪冷清的。”

流萤小筑其实就是皇帝歇驾的龙窝儿旮旯,从前也曾有先帝宠妃住进去过。只是如今这位爷无心后宫,众人都以为用不上,便没提前布置。

“横竖就是个落脚地儿,过阵子还得回紫禁城里去。”尚盈盈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等回宫后,她大抵是要随主位娘娘住的,到时又当傍上谁呢?

说着,尚盈盈眼风往窗外一扫,轻轻努嘴儿。

杏书素来机灵,见状立马会意,蹑手蹑脚地去把支摘窗掩严实,只留道缝儿观察外头动静。

杏书转回来压着嗓子,发问道:“才人是有什么体己话儿?”

尚盈盈微微颔首,回榻里坐下,这才轻声说:“杏书姐姐,有桩事儿我琢磨了一宿,总觉着蹊跷……”

随后,尚盈盈便把家里妹妹遭人陷害、娘亲奔来求救,还有那袋打了水漂的金子,一五一十说了。

杏书听得眉头拧成个疙瘩,不禁咂舌:天爷哟,尚盈盈之前还没正经承宠呢,家里便遭了这么大难。

“才人放心,”杏书赶紧宽慰,“有万岁爷在,保准儿能放二姑娘出来,您可千万别着急上火……”

“我倒不担心这个,”尚盈盈摇首道,“只是觉得这事儿透着邪乎。”

“姐姐你说,那可是实打实的一袋金锭子,就算县太爷和崔家再贪,也该满意了不是?怎么送去衙门里,就跟石沉大海一般?”尚盈盈捻指沉吟,说起来还不禁肉疼呢。

“既不图财,那便是图人呗。”杏书立马接道,“才人瞧这祸事,是因您牵扯出来的?”

尚盈盈抿唇思忖,终是说了同文妃的过节,与杏书一同盘道:“当日文妃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叫我离开。后来我放信儿要去尚仪局,她大抵是被我稳住了,按理说不该再费心害我。”

“更何况眼下这情形,倒像是有人故意拿家里事儿绊着,逼我非得争宠不可……”

虽说时机不大对,但杏书还是不禁感叹:“您昨夜和万岁爷做那档子事儿,竟还有工夫想这许多,看来万岁爷还是留情了呀。”

这话儿一说出口,自然遭尚盈盈羞瞪。杏书掩唇轻咳,见她心中似乎有谱儿,便问道:“您自个儿想着,应当是谁的手笔?”

想起文妃曾言勤妃家破人亡之事,尚盈盈抿唇犹豫,终是用气音儿说道:“若论这雷霆手段,倒像是坤仪宫那位。”

“可她如此大费周章,又是图什么呢?”尚盈盈百思不得其解。

眼瞅着明日便要去拜见傅皇后,尚盈盈心中迫切地想要弄清楚,皇后究竟意欲何为?

“人有三寸气在,便会有所求。就是那泥塑的菩萨,还要个金身供奉呢。”

杏书倒觉着有可能,便续下去猜道:

“后宫女子所求,左不过恩宠与子嗣。恩宠她自不必争,如此算来,中宫无子,兴许是块儿心病?”

尚盈盈双眸一亮,心底猛然抓住个念头,说出口又有些毛骨悚然:

“杏书姐姐,主子娘娘会不会是……不能生养了?”

如此便能解释,皇后为何对勤妃恨至如斯地步,又为何非要逼尚盈盈侍寝,还有那莫名其妙的赏银示好。

杏书听罢,顿时吓了一大跳。她从前侍奉先帝宠妃,自然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对于东宫里的事儿,倒也略有耳闻。此刻她忙绞尽脑汁,替尚盈盈搜罗些蛛丝马迹。

“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杏书忽然想起什么,默默吞咽道:

“皇后娘娘做太子妃那会儿,曾生过一场大病,无端将养了好几个月。后来先帝爷龙驭宾天,她这才露面出来主事。我远远瞧见过一回,只觉她通身气派虽还在,眼睛里却没神儿似的,就像个内里掏空的纸人儿。”

这好像更能佐证尚盈盈的猜测,但凡此种种,都只是从文妃话里拼凑出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相。

尚盈盈苦恼地揉揉眉心,叹道:“咱们冷眼瞧着,文妃不还是皇后的人么?”

“若是如今一个要捧我,一个却要踩我,想来她俩之间的关系,并非明面上那样简单,里头估计还有弯弯绕绕。”

“既有当太后的机会在眼前,谁会甘心做个太妃呢?”杏书轻声说道,“而一枝独秀,更好过两宫并尊。”

尚盈盈默然垂睫,胡乱将水青披帛往臂弯里一挽,盘算着静观其变-

这会子有杏书陪着,尚盈盈便惦记往流萤小筑里打个转儿。

刚跨过门槛,就觉着这地界儿清幽得紧。窗外几丛翠竹影影绰绰,筛下来的天光跟揉了金粉似的,软软铺在黛砖地上。屋里已拾掇得窗明几净,连个灰点子都找不见。

尚盈盈摸了摸榻上玉竹簟席,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正要落座歇歇腿,忽听得外头珠帘子轻碰,打眼瞧去,竟是酌兰寻她进来。

酌兰规规矩矩道个万福,声音清脆讨喜:

“奴婢给才人主子请安,才人万福。”

尚盈盈不禁莞尔,忙伸手扶酌兰一把:

“快起来说话。”

正要问来意,却见酌兰一双杏眼亮得像琉璃灯盏,开门见山地恳求道:

“好主子,奴婢想跟着您当差。”

尚盈盈被这话逗笑,拉着酌兰到自己跟前,轻点她鼻尖道:

“你这丫头莫不是糊涂油蒙了心?御前差事可有多少人眼红呢,你倒要往我这火坑里跳?”

“何况你若跟了我,万岁爷跟前儿又要谁伺候去?”

她自个儿前路如何,眼下尚还两说,又怎好拉酌兰进来蹚这浑水?伺候皇帝那是天大的风光,跟着她这刚承宠、根基未稳的小才人,前途未卜先甭提,还指不定要受多少闲气呢。

酌兰一梗脖子,顺势蹲在尚盈盈身前,仰脸儿说:“万岁爷跟前伺候的人乌泱泱一大片,哪里就缺奴婢这号人了?倒是您这儿孤孤单单的,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尚盈盈目光沉静地望着酌兰,轻声问道:

“你若当真铁了心要跟我走,那太皇太后那边,你又预备着如何开交?”

酌兰听罢,一脸的迷茫不解:

“这跟老祖宗有什么干系?”

这话一出,俩人顿时大眼瞪小眼,没奈何僵住了。

酌兰眨巴眨巴眼,突然“哎呀”一声,俏脸涨得通红,竟顺嘴喊道:

“姑姑!”

这一声“姑姑”喊得既委屈又亲近,倒让尚盈盈怔了怔。

“您平日里就是这样想奴婢的?”

酌兰跺了跺脚,又羞又恼地解释:

“老祖宗早就不理事儿了。奴婢是内侍监正经调拨过来伺候万岁爷的,哪里就存了那些个腌臜算计!”

尚盈盈见她这般模样,方知是自己想左了,脸上登时有些讪讪。正要赔不是,却见酌兰一头扎进她怀里,俨然是只撒娇的猫崽子:

“奴婢不管,奴婢就是要跟着您!姑姑待奴婢这般好,便如同奴婢的亲娘一般。如今姑姑做了才人主子,奴婢往后,更得将万岁爷当成家里的老爷子那般敬着、远着、好生伺候着!”

“若有半分歪心邪念,便教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浑说什么呢?”

尚盈盈忙不迭去捂酌兰的嘴,扭头跟杏书对了个眼神,俩人都瞧见彼此眼里的哭笑不得。

谁料正这当口,晏绪礼没叫人通传,已然悄无声息地踱到了门槛儿上。

他本是念着晌午前温存,特意寻过来瞧瞧尚盈盈,哪成想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那丫头片子石破天惊的一句“将万岁爷当家里老爷子敬着”。

晏绪礼身形僵住,面上神情未变,唇角却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

敢情他昨夜刚跟媳妇儿敦伦燕好,今儿个就平白无故喜当爹?还是这么大个闺女。

来寿跟在后头,闻声憋笑憋得直打

颤,赶紧重重咳嗽一声,扯着尖嗓子唱道:

“万岁爷驾到!”

这一声儿嚎出来,惊得屋里三人魂儿都飞没半截,赶忙起身迎接圣驾。酌兰更是膝盖一软,“咚”地就跪瓷实了。

尚盈盈眼帘颤动,正撞见门上那道颀长身影。晏绪礼一袭绀青直裰,西晒日头斜剌剌打进来,照得襟前那片团龙金光迸射,熠熠生辉。

尚盈盈像被灼了眼,忽然羞怯地躲开目光,蹲身道:

“嫔妾给皇上请安。”

晏绪礼甫一望向尚盈盈,便什么都浑忘了。只见她那眉眼含春的模样儿,就算挽着燕居懒髻,纱衣与披帛皆是素色,竟也跟脱胎换骨一般。

晏绪礼喉结暗滚,抬指轻挥,来寿立马知趣地带着众人退个干净。

待屋里只剩下二人,晏绪礼这才上前几步,轻轻扶住尚盈盈手腕。顺势一带,便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抱去软榻上坐着。

软榻上铺着玉竹簟席,本是凉爽宜人,此刻却仿佛被什么点着了似的,热意从两人相贴之处,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只余浅浅呼吸声交织。

尚盈盈被晏绪礼圈在怀中,皇帝身上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又霸道地钻入她四肢百骸。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放在笼屉上蒸着一般,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尚盈盈只得把头埋得更低,臊眉耷眼地盯着自己裙上绣花,压根儿不敢抬眸瞧晏绪礼。

见尚盈盈这般模样,晏绪礼心头愈发柔软,不禁捻来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把玩,低声笑问:

“昨儿不还是牙口利得很,怎么今日见朕,反倒怕生了似的?”

这话入耳,尚盈盈脸上愈烫。她一瞧见晏绪礼,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风月情事,想起那些羞人纠缠和索求无度。

难为情地揉揉皇帝肩头,尚盈盈暗自发誓再不咬他了。指尖沾上皇帝温度,尚盈盈浑身发软,连骨头都酥了半边。正羞窘无措间,忽觉颈间一热。

晏绪礼低下头,唇瓣贴覆上来,沿着她纤秀锁骨一路向下,最后停在那微微起伏、隔着薄纱亦能窥见轮廓的柔软胸脯上,轻轻吮吻。

尚盈盈慌忙扶住晏绪礼的肩,小声嗔拒:“嫔妾明日还要拜见主子娘娘呢,您别胡乱起来就没个章程。”

晏绪礼轻“啧”一声,徐徐调笑道:“如今真是当了娘娘,这腰杆子都硬气不少,连朕都要教训几句。”

晏绪礼这话一出口,尚盈盈那双狐狸招子顿时瞪得溜圆,下意识想起今早晏绪礼说她“娇蛮”。她不服气地掀起眼帘,恰撞进晏绪礼深潭似的眸子里。那瞳仁黑得发亮,里头分明映着个鬓发微散的人影儿,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四目相视,两人就这么鼻尖对鼻尖地僵住了。

尚盈盈眼睁睁地瞧见,晏绪礼眸底浮起玩味,目光从她微颦眉心滑到红润唇瓣,好似用眼神在剥脱她的衣裳。

尚盈盈慌怯地垂下眼睫,小声替自己辩解:

“嫔妾冤枉,嫔妾哪儿敢教训您呐?”

尚盈盈挣动间衣襟松了寸许,露出锁骨上星点红痕,原是晏绪礼昨夜叼着那处皮肉留下的印子。

晏绪礼突然伸指按上那点嫣红,惊得尚盈盈倒抽口气。他却不依不饶地追着她躲闪的眼神,非要看进她眼底最羞人的那汪春水里去。

两人目光缠作一处,一个带着促狭追问,一个含着欲拒还迎的娇怯,难解难分。

“嫔妾笨嘴拙舌的,您别总拿话儿刺嫔妾,动不动就揪着嫔妾的话头小题大做。”尚盈盈用指尖推推晏绪礼胸膛,软声嗔怪道。

话音刚落,就见晏绪礼眼神微微一动,嘴唇翕合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而后,晏绪礼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尚盈盈:

“你这副模样儿……”

尚盈盈竖着耳尖听下文,晏绪礼却突然凑得更近,温热鼻息喷在她耳廓,话说到一半却故意停住,存心要引她抬眼。

尚盈盈果然着了道,忍不住偷偷向上觑他。偏生晏绪礼又突然退开半寸,害得她扑了个空。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顿时浮起恼意,倒比春水还潋滟。

晏绪礼愉悦发笑,终于缓缓开口:

“你这说不过就耍浑的赖皮样儿,当真很像顾靖之。”

顾靖之?顾小王爷?

尚盈盈脸上热辣辣的,抬手捂住脸儿,心里一片兵荒马乱:

好端端的,忽然拉人家出来干嘛?平素一提起来,晏绪礼便要吹胡子瞪眼睛的,如今偏要在这等耳鬓厮磨时翻出来说道,就是存心臊她!

第43章 第43章朕尝着可比蜜煎樱桃还甜……

好不容易得了自己的小宫室,虽并不多奢靡华丽,但尚盈盈自己瞧着舒心惬意,任凭晏绪礼软磨硬泡,也不乐意同他回快雪时晴斋住着。

晏绪礼没法子,便命人抱来那床龙凤花被,非要和尚盈盈挤小卧榻。

夜里俩人在一块儿挨挨蹭蹭,便又要滚出火儿来。尚盈盈惦记着明早请安,忸怩不肯就范。晏绪礼只好浅尝辄止,与她顽闹过一回便歇下。

翌日送皇帝去朝议前,尚盈盈手脚发软地替他更衣,墨缎青丝披在身后,薄纱寝衣下隐约透着葡萄紫抹胸。

晏绪礼愈看愈心痒,忍不住想偷香窃玉,却被尚盈盈伸指抵住胸膛。

将尚盈盈透红的脸儿扳回来,晏绪礼好笑地问:

“怎么连亲一下都不肯了?”

“您昨夜那般、那般荒唐……竟还好意思问嫔妾。”

尚盈盈声音越来越细,轻轻挣开晏绪礼揽在她腰间的手,羞恼地扭过身儿不敢见人。

皇帝昨儿干嘛要舔她呀?他自个儿身上又寻不见痛快,偏把她弄得雨打海棠。再说了,他就不嫌脏吗?

反正尚盈盈如今是见不得皇帝的唇舌,也不肯同他亲吻。

“你还嫌自个儿腌臜?”

晏绪礼握拳抵唇,闷声发笑,没成想服侍她一回,倒弄得她很不领情儿。

见尚盈盈不肯回来,晏绪礼索性追过去,欺身将她抵在妆镜前,薄唇擦过她耳垂:

“朕尝着可比蜜煎樱桃还甜呢。”

眼瞅天色都快大亮,尚盈盈忍着羞臊听皇帝说完,见缝插针地劝道:

“您快去前头议政吧,甭耽搁了时辰。”

“你也是。去请个安便回来,别在外头瞎转悠。”

晏绪礼牵过尚盈盈手腕,在内侧轻吻了吻,不放心地叮嘱个不停:

“她们说什么你都甭信,这宫里只有朕,会一门心思待你好。”

尚盈盈心窝子一热,轻声应道:

“嫔妾晓得。”

将晏绪礼送去门外后,尚盈盈蹲了一会儿,便默默扶着门框子起身,瞧着那道俊拔背影渐行渐远。

人说“伴君如伴虎”,可眼前这位爷,倒像是只被捋顺了毛的大猫。

尚盈盈心里暗笑,又觉出些熨帖。自打进宫以来,她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承想在这龙潭虎穴里,竟也叫她摸着了点真心实意的暖乎劲儿。

转念又想,横竖已经走到这步田地。既不能学那窝囊鹌鹑埋头憋死,倒不如把日子往好里过。左不过是个“熬”字,熬着熬着,说不定真能熬出个柳暗花明来呢。

正琢磨间,杏书已带着几个小丫头进来,服侍尚盈盈晨起梳妆。

拨给她的宫人要午后才到流萤小筑,可尚盈盈却等不到那时候儿。常言道“赶早不赶晚”,这请安的规矩最是马虎不得。好在皇帝要去前朝议事,她索性就势儿将御前宫女借来使唤着。

瞧见杏书要把珍珠云肩往她身上搭,尚盈盈连忙推辞,小声说:

“杏书姐姐,这也忒张扬了吧?等会儿叫人瞧见,倒要笑话我眼皮子浅。”

“主子如今是正经八百的才人了,多少人嫉妒得眼红牙痒痒呢。”杏书边替尚盈盈整理珍珠云肩边道,“您就是披个麻袋片子出门,那些个碎嘴子也得恨得咬手绢儿。皇后娘娘那儿指不定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索性摆出个金尊玉贵的款儿来,也省得叫人小瞧了去。”

伺候宠妃还属杏书在行,尚盈盈暗自嘀咕两句,便也只好依她。

到底是夏日天长,这会儿才过巳时,那日头就晒得人发昏。杏书从旁扶着尚盈盈,雄赳赳地踏出流萤小筑,这便往皇后住着的“琼华映月”去了。

这时候行宫里已有了动静,各院嫔妃们最爱这个

时辰串门子。尚盈盈只一路走来,便碰上好几个小嫔御,除却从东宫跟过来的那几位,余下都是些半熟脸儿的宝林选侍。

尚盈盈这才人位份,放在先帝那朝膝盖都得跪烂,如今竟都要频频受别人的礼,等转过云梦廊才逐渐消停下来。

白玉廊柱下,彤珠手里端着都承盘,正支使小太监们搬腾冰鉴。瞧见尚盈盈过来,彤珠忙搁下家伙事儿蹲身:

“奴婢给尚才人请安。”

尚盈盈抬手命彤珠起身,柔声问道:“主子娘娘可起身了?”

彤珠先是颔首,而后迟疑片刻,这才说道:“娘娘正同几位主子在水榭里打马吊呢,才人可要奴婢过去通传一声,请娘娘移驾正殿见您?”

果然不出杏书所料,皇后这儿一大清早就打马吊,显然是有人特地过来,就等着瞧尚盈盈呢。

尚盈盈略一思忖,淡笑说:“不必惊扰娘娘们雅兴,我自去请安便是。”

彤珠欠欠身子,引着尚盈盈来到水榭前。还没等打帘进去,就听见里头金锞子撞盘儿,碰出阵叮咚脆响,掺杂着莺燕娇笑。

敛裙踏过浮桥,尚盈盈步入帘中,但见皇后斜倚在对门的填漆榻上,身后宫女正替她打扇子。

文妃一身蜜合色纱衫,手里捏着把马吊牌,神情还直懊丧。虞嫔则与卞美人凑在一处咬耳朵,信手来挑案几上堆着的瓜果。水榭四角搁着冰釜,凉气混着脂粉香,好不热闹。

“嫔妾才人尚氏,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尚盈盈恭敬垂首,先同皇后行了个大礼。

见尚盈盈懂规矩,傅瑶笑意更实,和颜悦色地抬手:“尚才人快快免礼。都是自家姊妹,往后也别生分了。”

“是,嫔妾多谢主子娘娘。”

知晓皇后心思不善,尚盈盈只作受宠若惊状,拿娇怯又希冀的眼神瞧着傅瑶,愈将她哄得心花怒放。

而后无需旁人引荐,尚盈盈认得诸位嫔妃,便一一福身问安。

待轮到见卞美人时,尚盈盈不知卞美人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些不尴不尬的。

上回卞美人闯进浮翠池,正碰着晏绪礼在气头上,便被罚跪了一个时辰。尚盈盈这个“罪魁祸首”,反倒没事儿人似的回了御前。

这厢问安罢,虞姿抽出水绿洒花帕子,掩唇笑道:

“瞧瞧,尚才人虽是新妹妹,却也是咱们老熟人呢。”

傅瑶睨了虞姿一眼,未免她抽冷子要提尚盈盈的出身,立马含笑招手:

“尚妹妹来得可巧,本宫正乏了想歇歇,你且替本宫摸了这把牌吧。今儿这‘百子’不来,‘老千’偏生总撞手,可叫本宫打得心焦。”

没等尚盈盈开口,文蘅却把手里的牌一撂,笑说:“娘娘偏心,尚才人一来,连方才让臣妾捉铳的仇都不计较了?”

“您可甭下去躲着了,还是让尚才人替臣妾吧,臣妾正好回去瞧瞧宥儿……”

文蘅说着便欲起身,傅瑶却不肯答应,半开顽笑地拦下她:“文妹妹急什么?慧嫔替你瞅着呢,你就放心吧。这小人儿最是招人疼,你且让姊妹们都稀罕稀罕,难不成还怕谁给拐了去?”

文蘅只好含笑顿住,心里却不是很得劲儿,像被软钉子硌了一下。

虞姿转着眼珠瞧她们,忽地扑哧一笑,捏着帕子打圆场:“哎哟我的好娘娘们,快些收了神通。”

说着,虞姿起身把文蘅往牌桌前按:“眼瞅着月底就是先帝爷小祥祭礼,到时候少说又要数月摸不得牌。这会子还不抓紧过过手瘾……”

“快陪这赌棍耍耍吧。她可是牌瘾大过天,宁肯不吃饭的主儿。”傅瑶见状便也给了台阶,将气氛缓和下来。

众人皆是人精,纷纷跟着发笑。

傅瑶将位子让给尚盈盈,自个儿起身坐去她与文妃中间,瞅着她俩儿手里的牌,忽而闲闲问起:

“这回小祥祭礼,可听得万岁爷要亲谒皇陵?”

尚盈盈见桌上半印、空没文乱走,正一门心思忖度怎么出牌,忽然发觉四周静下来,这才知晓皇后是在问她。

听出这话是在探她虚实,尚盈盈遂用绢帕虚掩牌面,婉声道:“娘娘恕罪,万岁爷知晓嫔妾粗笨,素日只拿嫔妾解解闷儿罢了。此等大事若未与娘娘商议,万岁爷断不会先与嫔妾提起。”

“尚妹妹自是个伶俐人,何必如此贬损自个儿?”傅瑶闻言满意挑唇,愈发闲适地倚进彤珠怀里。

趁着皇后欢悦,尚盈盈指尖轻叩九索,眼波微转,瞧向下家的文妃:“说起伶俐人,嫔妾倒想同文妃娘娘讨个情面。”

见文蘅抬眼瞧来,尚盈盈斟酌着词句,柔声交涉:

“嫔妾初来乍到,身边伺候的人手还不足数。想着文妃娘娘宫里的巧菱,原是嫔妾故识,不知娘娘能否割爱?嫔妾可用个手脚勤快的二等丫头,与娘娘换了巧菱。”

巧菱若总被扣在文妃那里,到底是后患无穷。今日将这话当着皇后的面说,文妃无论心里肯不肯,嘴里都得答应,而且得全须全尾儿地把巧菱还给她。

傅皇后闻言,果然转向文妃,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噙笑的模样儿:

“文妃妹妹,尚才人既开了这个口,你便做个顺水人情吧。”

傅瑶从尚盈盈手里抽出九索,顺手拨给文蘅:“姊妹间换个闲张儿,又值当什么?”

寥寥几句话,便给此事定了调子。

盯着手中七索、八索,独缺这张九索的牌式,文蘅骑虎难下,只得强笑道:

“皇后娘娘说的是。瞧尚妹妹方才说的,咱们之间哪里用得着‘换’字?”

文蘅垂睫扫过牌面,反手掀开尚盈盈要胡的绝张“枝花”,投入城中:

“巧菱原也是伺候妹妹惯了,妹妹只管留下用就是。都是自家姊妹,说什么割爱不割爱的见外话。”

尚盈盈闻言,总算了却一桩心事,笑着摊牌,赢下这局:

“嫔妾多谢娘娘成全。”

第44章 第44章怕朕半夜翻墙去找你?

几圈儿马吊牌打下来,日头已近中天,皇后顺势要留尚盈盈用午膳。这事本不该推脱,可尚盈盈想起皇帝的吩咐,只好婉言谢绝。

皇后似乎也想通这处,便含笑命尚盈盈回吧,又叮嘱她好生侍奉万岁爷。

水榭里凉爽宜人,尚盈盈却听得后颈沁出薄汗,连忙赧颜告退。一径儿逃到荼靡架下,这才逐渐放缓脚步。

裕华行宫中楼阁玲珑错落,尚盈盈拣了条僻静小路回去,只觉眼前一景未穷,一景复现。

抬眼忽见前头一座四进院落,戗脊蹲着对金丝猴抱桃的异兽,檐下彩画更稀奇,梁枋间尽绘江南小景。

尚盈盈手执挼蓝纱面团扇,轻轻搭在眉上遮日头,侧眸去问杏书:“前头是什么地界儿?瞧着倒挺别致。”

杏书踮脚顾瞻着不远处的院落,笑道:“才人好眼力,那宅院可是南边匠人的手艺,如今应是分给慧嫔住着。”

慧嫔么?

尚盈盈闻言眸光微动,慧嫔温婉浅笑的模样儿忽地浮上心头。回宫后若能跟她同住,想来会少些是非。

看出尚盈盈神色游移,杏书轻声问道:“慧嫔倒是位好性儿的娘娘,您可想过去串个门子?”

尚盈盈思忖片刻,只道:“日

头毒了,先回吧。”

既是头回拜见,少不得要备几样像样的表礼。礼数周全,总归好说话些。

欲回流萤小筑,便绕不开要从快雪时晴斋前经过。若不进去给皇帝请安,回头又要落埋怨。

尚盈盈心想如此,便乖觉地往御前凑去。

回到熟悉地界儿,尚盈盈浑身松泛,不用人引着便能绕过叠山曲水。方转过一丛木香花架,忽见前头池边闲闲坐着个人。潋滟波影儿映着石青常服两肩的云龙纹,光凝环佩,颇为晃眼。

这般气度,莫说隔着烟水朦胧,便是混在千万人堆儿里,也如鹤立鸡群似的,不是万岁爷又是哪个?

杏书掩唇偷笑,轻推尚盈盈近前,自己则一扭身儿跑了。

听见身后小雀扑腾的动静,晏绪礼墨眸回转过来,便已朝她递出手去:

“怎地去了这半日?皇后命你做什么了?”

尚盈盈规矩地行了个万福,这才将指尖轻搭在晏绪礼掌心。

晏绪礼将软香拢入怀中,听着尚盈盈兴致昂扬地念叨,仿佛还带着牌桌上的热闹气儿:

“皇后那儿正支着桌子打马吊呢。见嫔妾过去,娘娘们便非拉着嫔妾凑趣儿,一同顽了好几圈。”

晏绪礼听得漫不经心,只自顾自地左揉右捏,一面给自己找乐子,一面还要低笑打趣尚盈盈:

“没把你自个儿输抵在那儿?”

“才没有呢。”

尚盈盈被揉弄得脸颊微红,又怕在外头被人瞧见,忙羞得躲进皇帝怀里,反正叫人撞见也是丢他的脸。

“嫔妾用的,都是皇后主子的金锞子。”尚盈盈轻捶晏绪礼肩头,嗔他道,“再说了,娘娘们都和气得很,瞧着嫔妾手生,还给嫔妾喂牌呢。”

“敢情是埋怨朕不和气?”晏绪礼轻笑一声,施施然放开尚盈盈,转头牵她回流萤小筑。

方一踏进流萤小筑的院门,尚盈盈便觉出不同。院中洒扫应对的宫人里,明显添了好几张生面孔,想来是新拨给她的宫人已经到了。

待走到正屋门廊下,尚盈盈抬眼望去,不由心中惊讶,微微睁大眼眸。

门口躬腰侍立的小太监,竟是安久英。

安久英见着尚盈盈,脸上亦是那副熟悉又微带狡黠的笑模样儿。他恭谨地躬下身子,伸手为主子们推开房门。

尚盈盈心里惊喜,又有许多话儿想叙。就在被晏绪礼牵进屋内前,她还不忘飞快偏眸,趁着皇帝不备,同安久英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儿。

安久英能调来她身边,多半又是干爹出力。等过会子巧菱回来,她身边都是熟人,便更能踏实些。

正暗自欢喜间,尚盈盈已踏入屋内。待她定睛看向屋内陈设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哪里还是先前那个清净的流萤小筑?只见原本挂着的半旧青色素面帐子,已尽数换成紫烟罗垂幔,天光透进来,仿若烟霞缭绕。

南窗前的紫檀炕几上,更是摆了一只奇巧的珐琅高足盘。盘中盛着各色晶莹宝石,红蓝绿紫,流光溢彩,竟都堆出个小山尖儿来。

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精巧机关,只消用指甲轻轻一刮拉盘边儿,就听着“叮咚”一声,打底下窟窿眼儿里,滚出颗打磨得溜圆的宝石来。

尚盈盈瞧着新鲜,忍不住伸出指头拨弄。但见一颗红艳艳的宝石骨碌进手心儿里,凉丝丝、滑溜溜的,跟捏着块儿冰糖似的。

可左右踅摸了一圈儿,实在瞧不出个门道,尚盈盈只得回身问道:“皇上,这物件儿是做什么用的呀?”

“没什么大用。”

晏绪礼立在雕花槅扇旁,瞧尚盈盈懵懵懂懂的样儿,便过来圈她的腰,老神在在地说道:

“摆着罢了,显个富贵气象。”

尚盈盈一时噎住话头,心说这劳什子除了招灰还能顶什么用?到底是天家富贵,一个玩意儿都够寻常百姓吃八辈子的。嘴上却不敢言语,只把身子往那龙袍里偎,软嗓儿问道:“好端端的,皇上怎么想起拾掇这屋子来了?”

晏绪礼垂眼瞧向怀里的可人儿,拇指蹭着她下巴颏儿,慢慢笑了一声:“还不是你死活不肯挪窝?既这么着,朕也只好来就合你了。”

说着,晏绪礼轻捏尚盈盈脸蛋儿,叫她往内室里一瞧。

尚盈盈就势瞧去,但见昨儿个两人挤作一团的窄榻,竟已换成描金彩漆的拔步床。瞥见皇帝意味深长的笑容,尚盈盈登时臊得耳根子通红,绞着帕子嗔道:“您早言语一声,嫔妾跟您回前头便是,何苦这般兴师动众……”

晏绪礼反倒搂得更紧实,话里透着不容分说的劲儿:“这值当什么?往后再来行宫,咱们要歇觉的时候多着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跟前门楼子上挂的灯笼般明摆着。

尚盈盈偷眼往上觑,正撞见皇帝眼里翻涌的占有欲,到底没说什么煞风景的丧气话。可她心底却揣着明镜,今日恩宠指不定明日就变卦,横竖有今儿没明儿,且乐呵一天是一天吧。

晏绪礼今日实在得空,趁着宫人们张罗传膳的当口,还有闲情雅致指点尚盈盈练字,手把手教她在宣纸上描画。

指尖碰着指尖,热乎气儿透过皮肉,带着股子撩人痒劲儿。还不是之前那样别别扭扭,晏绪礼从身后抱住尚盈盈,就差把她揉进怀里了。

“近来确实进益不少,瞧你这蚂蚁字儿,都快长出筋骨了。”晏绪礼垂首瞅着纸上渐成气候的墨迹,话里带着笑音。

尚盈盈却听得不舒坦,心里头直嘀咕:夸人就夸人,非得先损她一句做什么?

可转眼细瞧自己写的字,又觉着皇帝说得在理。这笔画舒展开来,倒真把胸中那口闷气给顺出去了,是比先头强上许多。

尚盈盈写着写着就走了神,眼风儿往边上一溜,偷瞄身侧的皇帝。

“主子爷,”尚盈盈恭恭敬敬地叫他,忸怩讨好地问道,“等回宫之后,嫔妾能不能随慧嫔娘娘住呀?”

晏绪礼正抵在尚盈盈肩窝上,嗅着她发髻上的桂花香。听罢这话,晏绪礼脸上笑容却唰地收敛,方才的温存都跟被大风刮跑了似的。

“不成。”晏绪礼直起身子,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尚盈盈手里笔杆子一哆嗦,差点污了纸面,不由困惑地发问:

“为何?”

晏绪礼不接茬儿,反倒吊着眉梢反问:“你才见过她几回,就这么喜欢她?”

这话问得忒没溜儿!尚盈盈蹙起柳叶眉,撂下紫毫笔,扭过身子仰脸瞧他。

“皇上这话好没道理,”尚盈盈眸子里清亮亮的,瞧着便招人稀罕,“您不也喜欢她吗?”

“朕几时说过喜欢她?”晏绪礼立马矢口否认,撇得干干净净。

尚盈盈叫皇帝噎得一怔,她倒真没亲耳听过,只是……

“那您之前还召慧嫔娘娘去乾明宫下棋呢。”尚盈盈小声咕哝,这可是当初头一份的恩荣。

晏绪礼仔细想想,才记起是当初为了抚养大皇子,叫慧嫔来过一回,不想尚盈盈竟还记得。

“她那手棋下得勉强能看,总比旁的臭棋篓子强。”晏绪礼嗤笑道。

“慧嫔娘娘生得跟菩萨似的,性子又温婉,您怎么可能瞧不上眼?”

尚盈盈只觉自个儿的眼光遭驳,心里头拱起股不服气的火苗,非要掰扯个明白。

“她又不甚待见朕,朕还能上赶着当哈巴狗儿不成?”晏绪礼略一扬眉,语气浑不在意,好似说的是别人家闲话。

尚盈盈惊讶地微张嘴唇,半晌合不拢。嫔妃还能明目张胆地跟皇帝说这种话?这不是作死吗?

见尚盈盈呆头鹅似的傻样,晏绪礼闷笑两声,伸手捏了捏她鼻尖,话里带着促狭:“谁肚子里揣着什么花花肠子,朕眼风一扫就门儿清。还非得腆着脸去问个清楚,自讨没趣儿么?”

尚盈盈听得心头突突直跳,生怕皇帝下一句就点到自个儿头上。好在晏绪礼没深究,只话锋突转,暗暗磨牙道:

“朕只贴过你这小没良心的冷腚,这下可称心了?”

这话糙得尚盈盈脸蛋儿通红,又羞又恼地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蚊子哼哼:

“您说话忒没个正形。”

晏绪礼挨了句怼,心头反倒更熨帖,不由低低笑了起来,牵着胸膛微微震动。

而后也不再逗尚盈盈,只揽着她腰身温存。晏绪礼声音沉稳下来,透着尘埃落

定的意味:

“甭操心住处了。”

“昭阳宫里不是还空着么?朕早就叫人拾掇着呢,等你回宫之后,便能直接搬进去住。”

尚盈盈听得直咂舌,心在腔子里差点儿乱绞成麻花。昭阳宫是早些年新建的宫室,离乾明宫就隔着条窄甬路,凑得近些,恐怕都能听见万岁爷晨起咳嗽的声儿。

“皇上,您真要把昭阳宫给嫔妾?”尚盈盈怯生生地开口。

瞧尚盈盈犹疑不定,晏绪礼不由失笑:“怎么?怕朕半夜翻墙去找你?”

尚盈盈哪儿是想的这个,闻言顿时嗔瞪道:“您别调笑嫔妾了。”

正要再亲热亲热,来寿却从外头猫腰进来,笑模滋儿地禀道:

“启禀万岁爷、才人主子,御膳房新进的鸭条溜海参、樱桃肉山药都已整治妥当,这会儿正在花厅里冒热气儿呢,您二位可以移驾啦。”

来寿嘴里说着,又偷眼瞅见自家主子搂在才人腰上的手,登时嘿嘿一乐:“要不……奴才先叫人把菜煨着?”

见他们主子奴才都是黑心肝的,尚盈盈面红耳赤,轻轻挣脱晏绪礼怀抱,抻平衣角:“可不敢耽搁万岁爷用膳的时辰。”

晏绪礼怀里一空,顿时扭头呲哒来寿:“狗奴才,麻利儿滚出去。”

来寿连忙作势自打嘴巴:“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传膳!”

说罢,来寿一溜烟儿地滚出去,还不忘把门扇带得严严实实。

晏绪礼意犹未尽,凑到尚盈盈耳边低语:

“放心,朕要是过去,定会走正门的。”

“嫔妾知道了,多谢万岁爷隆恩。”

眼见得这事儿皇帝已经拍板,尚盈盈也不再滋扭,心道反正是个好去处,那就受着呗。

贴着尚盈盈唇瓣亲了亲,晏绪礼这才牵她往外走。

行至廊上叫暖风一熏,尚盈盈忽然醒过神来,想起桩要紧事儿,忙问道:“晌午前皇后娘娘还问起,说您月底要亲自去谒陵?”

晏绪礼脚步顿了顿,难得含糊半天,这才道:

“不去也成。”

尚盈盈听出话音儿不对,指尖勾了勾皇帝掌心,轻声发问:“这是怎么了?您有什么顾虑吗?”

“若要过去谒拜,那便得提前斋戒三日。路上来回加起来,总归得四五日光景。”晏绪礼瞥了尚盈盈一眼,轻叹道,“朕不放心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

尚盈盈闻言哭笑不得,忙站在原地,松开晏绪礼的手,踮脚搂住他脖颈:

“我的主子爷,祖宗规矩要紧。咱俩总有不见面儿的时候,难道还能一辈子绑在一块儿不成?”

皇帝日理万机,若整天把她栓裤腰带上,那成什么了?

见晏绪礼不吭声,尚盈盈牵他袍袖晃了晃:“您总要嫔妾信您,那您也得相信嫔妾的本事不是?”

晏绪礼垂眸瞧了几眼尚盈盈,反手牵住她往前走:“先用膳,这事儿朕再琢磨。”

第45章 第45章醉猫儿,你再仔细瞧瞧?……

梅月里的天儿忒任性,晴雨全不与人商量。

前些日子还碧空如洗,日头悬在头顶上,晒得人脊梁沟儿里直淌汗,连廊下的鹦哥儿都蔫头耷脑,懒得学舌。

谁承想打昨儿个起,这天就变了脸。先还只是零星几点雨星子,到后来愈益绵密起来,淅淅沥沥的没个消停。

尚盈盈原惦记着御膳房新进的荔枝,早吩咐下去要做个冰碗。红荔枝剥了壳儿,露出雪白的肉来,堆在碎冰碴子上,再浇上蜂蜜桂花露,光瞧着就叫人舌底生津。

偏生这场雨下得缠绵,暑气消了大半,那荔枝酥山也只得搁下。

流萤小筑东侧是个三面敞亮的露轩,牗悬细竹帘,地上铺簟席,正是纳凉观萤的绝佳处。

巧菱正陪尚盈盈歪在六角矮几边,手里头摆弄五色丝线,结着端午彩绳。姐妹俩儿是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如今好容易又凑到一块儿,自然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尚盈盈十指翻飞,那丝线在她手里跟活物似的,不多时便盘出个精巧长结来。

外头雨声渐密,簪雪端着茶盏轻手轻脚地进来。她将茶盏搁在海棠花几上,屈膝行了个礼,笑吟吟道:

“主子这络子打得愈发精致,花样儿也新奇,比尚功局送来的都好呢。”

这回内侍监拨来的四个宫女里,有两个还没长开的丫头,瞧着也就十三四的光景。另两个倒是年长些,做事也稳当,是正经的二等宫女。尚盈盈因着从文妃那儿讨来巧菱,便随便指了个年长的送还回去,留下的正是这簪雪。

“你倒嘴甜。”

尚盈盈抬眼瞧瞧簪雪,唇角浮笑,把刚打好的同心结扔回藤编笸箩里。那笸箩里已经攒了好些个花样各异的络子,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簪雪来此处服侍近二十日,众人已渐渐熟络起来。尚盈盈招簪雪过来坐,顺手捻了几条鲜亮珠线递给她: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外头雨大出不去,拿着顽吧。”

“多谢才人主子。”

簪雪眼里闪过喜色,脆生生道了谢,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

主仆三个围着矮几,席地坐着打络子,消磨这湿漉漉的雨天儿。

小筑里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雨打竹叶,沥沥飒飒,混着丝线摩挲的细微声响。簪雪手巧,不多会儿便编出个简单的如意结来,嘴上便有些闲不住了,絮絮叨叨道:

“还是咱们主子有福气,奴婢听说那些不得宠的主儿,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簪雪压低了声儿,带着点儿与有荣焉的得意:“份例银子根本不够使,月月都得见底儿,还得托相熟的太监把自个儿做的绣活儿、络子什么的,偷偷拿出宫去变卖,换几个钱贴补呢。”

“咱们才人倒不用操这份心,”巧菱接过话茬儿,“只管自个儿打着顽就是,若是喜欢什么了,自有万岁爷赏下来。”

这话倒是不假。

尚盈盈眼下圣眷正浓,恩宠羡煞旁人。头一份赏赉自是傅皇后赐下,按着宫规,样样儿周全,给六宫做了个表率。

底下嫔妃哪个不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见风使舵的本事一个赛一个的强,贺礼跟流水似的送来,确有不少好东西。

但尚盈盈对这些黄白之物不大上心,也提防里头会有不妥,只叫巧菱造册入库,轻易不拿出来。独独从慧嫔送来的贺礼里,拣了对白玉珠子的耳珰戴着。

也不知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还是另有一番计较。

主仆三个正闲磕牙呢,忽听身后珍珠帘子轻响。

安久英猫腰进来,脸上惯常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启禀才人,卞美人在外头等着见您。”

巧菱一听“卞美人”仨字,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蚊子。她撂下活计,忍不住嘀咕:“这位卞主儿可真是风雨无阻,勤谨得很哪!三天两头往咱们这儿跑,也不嫌腻味。”

谁瞧不出卞美人那点子弯弯绕?

万岁爷跟前凑不上去,就死乞白赖地缠着尚盈盈。保不齐就能撞见圣驾一回,哪怕远远瞧上一眼呢。

尚盈盈却不急不恼,只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浅笑道:

“来都来了,还能撵出去不成?请她进来坐吧。”

“是。”安久英应声退下。

巧菱虽不情愿,但听尚盈盈发话,也只得和簪雪收拾起矮几上的针头线脑。

尚盈盈起身抻了抻腰,自个儿坐去软榻上等着见客。

待拾掇利整的针线笸箩递至手边,尚盈盈便又垂睫理丝线,倚着背后松软迎枕,压下心头那点儿烦闷。

珠帘子又是一阵轻响,裹着外头湿雨的冰凉气。安久英躬身引进来位丽人,正是那卞美人。

卞美人今日穿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宫裙,许是来得急,鬓角沾着几星儿雨珠子,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脸上那笑模样儿,倒是十足十热络。

尚盈盈是体面人儿,自不会跟上位摆脸子,规矩地起身见礼后,这才随口问:

“卞姐姐冒雨前来,可是有

什么要紧事儿?”

卞美人与尚盈盈一同落座,厚颜笑道:“哪儿有什么打紧的?就是想着外头落雨,妹妹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特地过来陪妹妹说会子话。”

巧菱站在旁边,听得直矜鼻子,心道我家才人有万岁爷陪着,哪里会像你一般闷?

说着话,卞美人眼风儿不着痕迹地在屋里扫了一圈,瞧见笸箩里的络子,不由啧啧称赞,又道:“这日子可真不经数,眼见得竟又快到端阳节了。”

尚盈盈只噙笑听着,余光瞥见巧菱不高兴,便吩咐她看茶。

卞美人抿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说的无非是些宫里鸡零狗碎,谁家娘娘新得什么赏,哪处宫苑花儿开得正好,言语间却总有意无意地打探着皇帝的动静。

尚盈盈心思玲珑,哪里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只含糊应着,偶尔端起茶盏呷一口,眼波儿飘向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竹叶。

心里头暗自估摸一番时辰,瞧卞美人这架势,怕是又要耗到晚膳时分了。

天色渐暗下来,廊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

“万岁爷驾到——”

这声儿不高不低,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散屋里那点子虚应故事的客套。

卞美人登时也顾不得再扯闲篇儿,脸上藏不住的狂喜,仿佛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正砸在她怀里。

“皇、皇上来了?”

卞美人忙不迭撂下茶盏,娇怯紧张地扶鬓钗、理衣襟。

尚盈盈同样起身相迎,面色依旧沉静,只侧目瞥着卞美人。

不多时,那道明黄身影已到了门槛外。晏绪礼眉宇间沾着湿气,愈显得清贵无匹。他面含隐笑地踏进来,打眼瞧见的是卞美人,不由皱了下眉头。

卞美人心似鸟儿扑腾,险些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连忙娇声请安:“嫔妾见过皇上。”

晏绪礼却似没听见一般,只摆了摆手:“今儿天公不美,外头正下着雨呢,你且回吧。”

这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硬邦邦的不留半分情面。

卞美人有些挂不住脸儿,还带着不甘,愣在原地进退不得。纵有千般委屈,也只能咬着唇瓣低低应声“是”,又福了一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临到门槛儿前,还不忘偷眼去瞟晏绪礼,眼神都含着钩子。

尚盈盈怏怏地耷拉眼帘,却没说什么,只自然而然地挽上晏绪礼胳膊,指尖触到他衣袖上微凉湿气。

“皇上可是淋着雨了?”尚盈盈忙抬首说,“外头雨下得缠绵,眼瞅着就要启程去皇陵,您可千万得保重圣躬,别着了寒气。”

瞧尚盈盈围着自己打转,晏绪礼蓦地轻笑,方才那点子不耐烦顿时烟消云散。任由尚盈盈挽着他往里头走,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

晏绪礼顺势握住她微凉手指,暖在掌心里,这才懒懒问道:

“她又是哪个?在你这儿见过好几回似的。”

尚盈盈一时语塞,心情却莫名其妙愉悦几分,好笑又无奈地解释:

“她是卞美人呀,之前在浮翠池边……”

晏绪礼听罢终于忆起,嗤笑道:“就是那个不懂规矩的?”

“果真忒没眼力价儿。她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你还总放她进来?”晏绪礼微微扬眉,心里头憋气,但又知道怪不得尚盈盈,只好垂首去啄她唇瓣。有一下没一下的,也不深入,就是想挨着她亲香亲香。

尚盈盈被碰蹭得窘迫,小声咕哝道:“卞美人位份在嫔妾之上,没有拒客的道理……”

甫一出口,尚盈盈自己先愣了神。这话听着,倒像是在拐弯抹角讨晋封。

尚盈盈脸上飞红,忙岔开话头,从针线笸箩摸出同心结,献宝似的捧到晏绪礼眼前:

“万岁爷瞧瞧这个。”

瞧尚盈盈受惊可怜的样儿,晏绪礼又好笑又心疼,跟被外头雨针子扎了似的。同自家男人讨个赏算什么?拈酸吃醋又怎的?她大可以霸道点儿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知晓一时半会也扭转不得她,晏绪礼心道慢慢来吧,总有一日会宠出来的。

抬掌轻抚尚盈盈脊背,晏绪礼这才垂眼看去她手中,原是个新打的同心结。结子匀称,精巧可爱。

晏绪礼顷刻间又无比得意,他就知道,尚盈盈打的络子里定有他一份儿!

“盈盈的手艺愈发见长。”

晏绪礼唇角勾笑,慢条斯理地伸手接过,将那同心结拈在指尖细细把玩:

“打今儿起,朕日日揣在怀里。”

听晏绪礼这般说,尚盈盈抿唇直乐,眉眼弯弯似月牙儿。

温存间,来寿捧着描金托盘悄没声儿地进来。托盘上摆着暖玉酒壶,散发着清甜荷香。

“万岁爷,您吩咐的荷花酿取来了。”

晏绪礼颔首,示意来寿放下。他亲自执壶给尚盈盈斟了一小盅,递到她跟前,眼里带着诱哄:

“外头雨下得人心烦,正该小酌两杯,夜里才好睡。”

尚盈盈闻着甜糯米与荷香纠缠的气味儿,立时想起辞岁夜吃过的果子酒。

这会子见澄澈酒液在玉盅里轻晃,又觉出晏绪礼兴致高,尚盈盈心里也跟猫爪儿挠似的,好奇问道:

“和上回那个一样好喝吗?”

晏绪礼闻言,不知为何笑得恣意,桃花眼里春水都要漫泛出来。尚盈盈瞧得直晃神,又醋溜溜地想道:怪不得卞美人连脸皮子都不顾,也要赖在这儿等着见他。

“比那个还甜,你尝尝?”晏绪礼没安好心地蛊惑尚盈盈。

尚盈盈不察其中危险,故作矜持地点头儿:

“那嫔妾就吃几杯。”

二人便在窗边对坐,就着雨景小酌。这荷花酿入口清甜,后劲儿却不小。

尚盈盈又被晏绪礼哄着喂了几口,末后到底酒意上涌,脸颊酡红,眼神儿都迷离起来。

尚盈盈只觉晕乎乎的,仿佛陷进云朵里,晃晃脑袋都要飘起来。她痴痴地望着晏绪礼,忽然伸出藕臂,一把搂住他脖颈,整个人软绵绵地偎进他怀里。

晏绪礼留心数着尚盈盈吃了几杯,发觉她酒量的确不小,平素若多练练,日后说不准还真能陪他几个来回。

见尚盈盈这般可爱情状,晏绪礼笑意更浓,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往那锦绣堆里一放,便俯身去啄她粉扑扑的脸蛋儿。

尚盈盈觉着痒,忍不住吃吃发笑,憨态可掬。瞧着在自己身上作乱的男人,尚盈盈忽地搂住晏绪礼脖颈,小声叫唤:

“好大一只猫主子呀!”

晏绪礼闻言一怔,随即埋首在尚盈盈颈窝,暗自发笑。

猫主子?这话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话儿,倒像是说他矜贵又难伺候?

晏绪礼单手撑在尚盈盈身侧,抬手捏住她温热脸蛋儿,将那张醉颜扳正对着自己,嗓音低沉带着诱哄:

“醉猫儿,你再仔细瞧瞧,我到底是谁?”

尚盈盈眯着双醉眼,凑得极近,长睫险些扫到他鼻梁上。她认认真真端详了半晌,鼻尖微微翕动,像是在嗅什么味儿。末了,她懒洋洋往后一仰,嘟囔道:

“坏脾气万岁爷。”

“……嗯,还有呢?”

“事儿精。”

晏绪礼这下是真给气笑了,攥来尚盈盈腕子轻轻吮咬,却又不敢真用劲儿。

平日里瞧着温顺可人,眼下吃醉了酒,倒是把大实话都抖落出来了。

本想劝自己甭跟醉猫儿计较,可无奈长这么大没听过这样的品评,晏绪礼气不过,抬手将尚盈盈翻了个面儿,叫她趴伏在枕上。

“可真是长本事了。”

晏绪礼哼笑一声,抬手照着她绫纱裙包裹的玲珑起伏上,“啪”地就是一记。肉很紧实,欢快地颤了两颤。

尚盈

盈皱着脸儿轻“嘶”一声,闭眼咕哝了几句什么,蜷身儿滚去锦被里。

这猫爪子忒大,莫不是御膳房偷鱼吃多了?肉垫子可真沉实-

春棠月台上,虞嫔袅娜走上玉阶,同文妃坐在一处打扇子听雨。

“嫔妾瞧卞美人总往尚才人那儿跑,今儿又遭皇上撵了出来,她脸皮也真够厚的……”虞姿啧啧哂笑。

“既喜欢那就去争,本宫倒觉着,她是个堪用之才。”文蘅倚在贵妃榻里,摆弄着手边的玉如意,懒懒地应声。

虞姿眼珠子一转,倒真想起桩事儿来:“娘娘,嫔妾派去的宫人发觉,卞美人最近很是鬼祟。”

卞美人如今随虞嫔住着,虞嫔自能把她看得紧紧的。

文蘅闻言坐直身子,听着虞姿凑过来同她耳语。

“司天监?”

文蘅略微讶异地重复一遍,而后唇角轻挑,转瞬之间已落定心思:

“那便帮她一把,甭管最后套住谁,咱们都不亏。”

虞姿得了明话儿,立马喜滋滋地应道:

“是。”

第46章 第46章万岁爷口谕,晋封您为美……

烟紫软帐后,尚盈盈蜷缩在锦被里,竟是黑甜一觉,睡至天明。探指摸到身旁卧榻冰凉,这才发觉晏绪礼已然离去。

尚盈盈眼睫微颤,慢吞吞地拥衾辗转。指尖绕到颈后,拨弄了两下潮湿青丝。

听见帐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巧菱轻声询问:

“主子,您醒了吗?”

尚盈盈嗓子眼儿里有些发干,轻轻吞咽两下,这才朝帷帐外低应一声。

巧菱撩开花帐,天光顿时倾洒进来。尚盈盈将半张脸埋去枕间,语气娇憨柔软,听着还有点儿迷糊:

“万岁爷已经去裕陵了?”

昨儿皇帝故意哄她吃醉酒,是不欲叫她起身相送吗?

明明是自己劝皇帝去的,待这会子不见人影儿,她却又品出些怅然若失,心中一下子空落落起来。

巧菱扶尚盈盈倚在迎枕上,又捧起案几上晾得温温的茶水,喂给她润润嗓子:“万岁爷半个时辰前就起驾啦,临行前特意嘱咐奴婢们好生伺候,还留了个小太监给您使唤。”

说着,巧菱抿嘴一笑:“说是美人独自留在行宫,若遇着什么岔子,只管打发人往裕陵报信儿。”

尚盈盈就着巧菱的手轻呷茶水,原本还心不在焉,听得“美人”二字后,她猛地一激灵,以为是自个儿耳朵出了毛病。

尚盈盈支起身子,喃喃道:“……美人?”

巧菱闻言眉开眼笑,旋即撂下茶盏,正色蹲身行礼:

“贺喜主子!万岁爷今儿一早下的口谕,晋封您为美人。”

尚盈盈怔怔坐在榻沿,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心头百感交集,竟是又惊喜又不安。

满打满算才过了二十来日,皇帝怎么忽然又晋封她?总不能是她侍酒的功劳吧。

尚盈盈使劲儿回想昨夜,只记得被哄着吃了不少荷花酿,后来晕乎乎地发醉,再往后竟是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见尚盈盈半晌不言语,巧菱只当她是欢喜傻了,又凑近些,压低嗓门神神秘秘道:“万岁爷还说了,主子往后若是嫌谁碍眼,便只管请她吃闭门羹。甭说是个卞美人,就是位份再高的,怹也给您撑腰做主!”

尚盈盈这下全然明白过来,敢情还是为着昨日卞美人那档子事儿。

可她实在冤枉,昨儿不过是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如何说了。真真儿没有半点子借机邀宠、抱怨讨封的意思。

这话却不好跟巧菱说,倒显得自个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尚盈盈垂睫不做声,心里一瞬觉得受之有愧,一瞬又不由轻轻感伤。说到底,还是不信皇帝赐予的恩宠会长久。

今日固然能恃宠放肆,假以时日,却未必不会变成自取灭亡的祸根。

巧菱哪晓得自家主子心里这些忧愁,只顾着替她高兴,轻手快脚地取来崭新宫裙,伺候她梳洗打扮。

流萤小筑里,一众宫人也都眉开眼笑,暗地里递着眼色,都觉得这位尚美人扶摇直上,前程无量。

今日外头雨势不减,依旧断断续续下个不停,打得院里花草蔫头耷脑,石子路上汪着浅浅水洼。

行宫景致虽好,可这点却招人烦,一下雨到处泥泞不堪。

尚盈盈懒得出去弄脏绣鞋罗袜,用罢早膳后,便在窗边炕几上铺开宣纸。

尚盈盈凝神静气,回想着晏绪礼握她手腕运笔的力道,一笔一划临摹起他的字来。

没有皇帝那扰人精在身畔,尚盈盈连写一个多时辰,都没怎么分心。

正写到入神处,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安久英挑帘进来,满面堆笑:

“奴才给美人请安。”

尚盈盈撂下笔,见安久英肩膀都淋湿了,忙将手边的帕子递过去,莞尔道:

“外头还下着雨,难为你出去打听信儿。”

“多谢美人主子体恤。”

安久英嘿嘿一乐,躬身接过,抹去脸侧滑落的雨珠:

“奴才方才往前头转悠,还真听着个新鲜事儿。”

“方才司天监的大人们过来,奉旨在咱们行宫前头的福华殿设了小祥祭坛。约莫今儿个夜里,各宫主子都得过去诵经祈福呢。”

巧菱闻言,不由“嗳唷”一声,抻脖往窗外看了几眼:“这雨可真没个消停时候儿。只盼着到了夜里,老天爷能开开眼,好歹歇会儿,省得来回折腾,再弄得一身水淋淋的。”

“瞧这天色阴沉的架势,怕是难。”尚盈盈声调轻缓,朝巧菱眨眼道,“这几日可不都是白日里雨略小些,一入夜反倒跟天河决了口子似的,下得更起劲儿了。”

巧菱听罢,不禁把嘴儿一撇,娇憨咕哝道:“那也忒折腾人了些。咱们宫里这些主子,难不成个个都得过去?”

不等尚盈盈答话,边上安久英倒先笑呵呵地开腔,声音圆滑得像抹了油:“巧菱姑娘,这您可就问到点子上了。”

“自然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去,谁能甘心落下?这可是在列祖列宗跟前,一表孝心的好机会呐!”

“甭说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安久英压低动静,掐着兰花指儿往上翘,“就是天上下刀子,这福华殿前头也得挤满了人,个个抢着去,生怕去晚了显不出那份诚心。”

见安久英猴儿唱戏似的,尚盈盈禁不住唇角微扬,颔首肯定道:“是这个道理。”

转身轻拍巧菱手背,尚盈盈温言软语道:“傻丫头,左不过个把时辰的事儿,过去跪会儿念几句经罢了,辛苦几日算得了什么。横竖咱们眼下在行宫里,也没甚要紧事儿,去去也好。”

话虽这么说,可宫妃们但凡聚在一处,又哪儿有个安分的时候?

挨到酉时过半,老天爷竟像是听见巧菱祷告,那缠绵整日的雨势当真消停了些,只剩檐下滴滴答答的声响。

尚盈盈想着左右无事,趁这会子还不用撑伞,便提早穿戴齐整,一路往福华殿去了。

及至福华殿,只见殿门大敞,墁砖地擦洗得光可鉴人。其上早有莲花纹蒲团,一排排整齐铺陈。

殿外空地中更是设了供案,摆满各色行祭物事。瓜果供品、纸马纸扎、香烛元宝,皆井然堆放。

趁着雨歇,宫人们正捧灯去外头,手脚麻利地点起九九八十一盏佛灯。

尚盈盈款步进殿,嗅着檀香气息,心神顿时为之一静。抬眼打量四周,许是她来得早,殿里还显空旷。只零星立着几位同样早到的嫔妃,各自寻相熟的低声说话。见尚盈盈进来,都在暗地里拿眼梢儿瞟她。

尚盈盈只作不觉,眼风一扫,恰巧瞧见南窗下立着的慧嫔。

知晓慧嫔素来性子宽厚,尚盈盈有心结交,便提着裙裾缓步上前。

心道这还是做嫔妃后,头一回拜见慧嫔,尚盈盈郑重行礼道:

“嫔妾给慧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柏筠宁闻声转身,见是尚盈盈,面上立时绽出和煦笑意,虚扶了一把:

“原来是尚妹妹,快些免礼。”

待尚盈盈站稳当,柏筠宁又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笑说:

“咱们倒是有日子没见了。”

尚盈盈欠身应了声“是”,顺势与慧嫔挨着低声叙话。说起乾明宫初见时的情形,慧嫔掩唇轻笑:“当日一见妹妹,本宫就打心眼里喜欢。只觉得妹妹灵秀可人,是个有福气的,瞧着就投缘。”

这话听得尚盈盈心头熨帖,忙垂首恭谨道:“娘娘抬爱,嫔妾那日见过您风姿,心里很是崇敬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倒也融洽,又约定过几日得了闲暇,尚盈盈便去慧嫔那儿串个门子,走动走动。

二人正说着体己话,殿门处人影愈渐多起来。各宫嫔妃陆续赶到福华殿,偏生那凤驾迟迟未至,首位蒲团仍空着。

众人心里明镜似的,都晓得这

位执掌凤印的主子娘娘,是存心要与贵妃较劲儿呢。

果不其然,待柳濯月出现在殿门口,皇后才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端凝而入。

众人按品级列好,皇后整肃衣冠,领着众人行过大礼,各归蒲团跪坐。

起先是尚宫局女官捧读祭文,追思先帝爷功德。

小太监们跪在火盆边上,不断往里添着纸钱元宝。火舌翻卷,卷起阵阵黑灰。

后来殿外头又起了阴风,裹挟着冰凉的雨点子,竟将南面一扇关得不甚严实的窗格,“啪”的一声猛扑开。

冷湿之气窜入,惊得皇后微微蹙眉,朝身后跪着的彤珠递了个眼色。

彤珠当即会意,忙悄无声息地从地上起身,躬腰往那洞开的南窗前行去。

方触及沾雨的窗棂,彤珠忽闻一阵呜咽声自黑暗中飘来,又轻又细,幽幽地钻入她耳中。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女子低声啜泣。

彤珠动作一滞,不由侧耳细听。谁料那哭声非但未止,反而受了什么惊扰一般,骤然拔高调子,变得尖厉起来。

外头雨骤风急,彤珠几欲扶不住窗扇,忙壮起胆子探头去窗外。但见空地里黑黢黢一片,哪里有什么女子?

彤珠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再顾不得规矩,猛地捂住嘴踉跄后退数步,一张俏脸霎时惨白如纸。

彤珠那声儿倒抽的凉气,混着窗外愈渐凄厉的哭嚎,在这死寂大殿里格外扎耳朵。

夜半时分,突如其来的诡异声响,惊得满宫嫔妃皆是一哆嗦。方才还残存的几许困倦,早被这莫名恐惧驱得干干净净。众人面面相觑,脸上血色褪尽,只余下惊疑不定,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巧菱也是吓得不轻,下意识往前凑了凑,伸手扶住尚盈盈。

尚盈盈没回首,只反手轻握住巧菱冰凉微颤的手,指尖稍一用力,略作安抚。

傅瑶心里头也是“咯噔”一下,面上却还强撑着国母威仪:

“慌什么!”

傅瑶眉眼一凛,扫向首领太监田福,声调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去,叫几个得力太监,到殿后头好生查探!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宫女,竟敢这般放肆,擅自搅扰祭礼,是失心疯了不成?”

皇后这一发话,底下人仿佛找着主心骨,却也只是从全然恐惧转为焦虑嘀咕:

“哎哟,这声儿听着可瘆得慌……”

“可不么?听这尖厉劲儿,真是人能哭出来的动静?”

“莫不是深夜烧纸钱,冲撞了什么脏东西?”

人一惶恐,这嘴就容易没个把门的。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虽刻意压低,却还是嗡嗡地响成一片。

傅瑶本就因这变故心绪不宁,此刻更是觉得聒噪无比。

“够了!”

傅瑶沉下脸,回身扫过众人透白的脸:

“大殿之内,祭礼当前,岂容尔等在此喧哗议论,成何体统!再有胡言乱语者,休怪本宫不讲情面,皆按宫规处置。”

众人被皇后这声厉喝震慑,纷纷垂首跪正。可那窗外的哭嚎非但没停,反越发凄厉骇人,穿透风雨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脊背发凉。

那动静,怎么听都不像是活人能发出来的,倒像是……

一个“鬼”字在每人心里打转,却谁也不敢说出口。

几个奉命查探的太监,这会儿腿肚子直转筋,脸白得跟糊窗户纸似的。

为首的田福还算有几分胆色,强撑着招呼七八个小太监:“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分两拨儿,抄家伙,跟咱家走!”

几人互相壮着胆,撑起油纸伞,提着八角宫灯,哆哆嗦嗦绕到南窗外头。

灯笼里透出昏黄光晕,在风雨中直打晃,勉强照亮后殿院里那一小片地界儿。

雨水哗啦啦地往下砸,风声呜呜刮得紧,树枝子跟鬼影儿似的乱晃。可除了这些,哪有半个人影儿?

田福一颗心高高悬起,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冷汗,田福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赶紧领着小太监,连滚带爬退回殿里。“扑通”一声跪在皇后跟前,田福不由自主地打颤:

“回、回禀娘娘,奴才们方才在外头瞧……瞧仔细了,南窗外头没人,连个脚印子都没见着!”

这话一出,殿里顿时死一般寂静。外头那哭声可还响着呢,后头没人?这声儿又是打哪儿来的?!

几个胆小的嫔妃再也撑不住,眼皮一翻,昏倒在贴身宫女怀里。就连一向稳重的慧嫔,脸色也发了白,不自觉地往尚盈盈这边挨了挨。

这下子,傅瑶的脸色彻底难看。这小祥祭礼是她一手操办的,如今闹出这等蹊跷事儿,不仅搅了祭祀,更显得她治下无方。

傅瑶深吸一口气,知晓不能再让众人干听着这瘆人动静,便勉强说道:

“这动静着实扰人,兴许是哪个猫崽子躲在缝儿里叫唤,下着雨瞧不见罢了。今夜暂且如此,明日再仔细去院里探查。”

傅瑶强压着心惊,愈说愈觉得有理,声音便也平稳下来:

“传本宫懿旨,先把殿门打开。诸位姐妹随本宫移步东面兰阁歇脚,上些热茶点心,大家压压惊,定定神儿再说。”

听得皇后吩咐,候在两侧的宫人忙猫腰上前,拉开沉重的朱漆殿门。

伴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殿门徐徐敞开。忽然间,一股裹着水气的急风灌进来,吹得殿里烛火乱晃。

众人下意识眯眼,迎风往外一瞧,只见眼前景象,比那哭声还要诡谲瘆人!

殿外暴雨如注,噼里啪啦砸得青石板都直冒烟儿。可那空地正中设好的供桌上,九九八十一盏供灯,竟一盏都没被浇灭。

幽幽暗夜里,火苗子在风雨中顽强跳动,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

这下别说嫔妃们,就连皇后自个儿也神情惊惶,忍不住向后去搭彤珠的手。

火光映在众人眼里,仿佛不是燃在灯盏里,而是直接烧在心尖儿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恐惧,声音都哭颤得变了调子:

“老天爷啊……该不会是、是祖宗显灵了吧?!”

第47章 第47章既急着替尚美人出头,便……

此刻殿门大敞四开,但见外头如此光景,众人俱是僵在原地,半步都挪动不得。

那些个位份低微的嫔御,原就站在门首左近,雨点子扑打在身上,更是唬得她们魂飞魄散。纷纷往殿柱后躲,恨不能将身子缩作一团,藏进那砖缝儿里去。

殿内渐渐有嫔妃啜泣起来,和后头怪异哭嚎混在一处,叫人几乎分不清哪个是人声,哪个又是别的什么。

真个是前有幽幽鬼火,后有催命厉啼。前狼后虎,活活要把人逼疯。

正自惶惑间,忽见一道人影闪出。顾嫔不愧是嘉毅王府的县主,此刻竟显出十分胆色。

只见她拨开众人,不从正门行走,径自往东侧回廊而去。那夹道上虽也风雨飘摇,到底避开了正殿前后的诡异场面。

贵妃站在后头冷眼旁观,见顾嫔这般,柳眉一竖,似是不甘露怯。她强自咬着银牙,带上自己贴身宫女,立马紧随其后。

嫔妃宫女们见有人领头,越留在后头越害怕,忙这个搀着那个,三五成群,逃命般从福华殿左右夹廊溜将出去。

外头雨势正急,众人也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泥水里。珠翠散落,绣鞋沾湿,活似一群落汤鸡,跌跌撞撞往最近的兰阁里躲藏。

及至逃进兰阁,众人早已狼狈得不成模样,全没素日体面。

皇后与虞嫔断后赶到时,门口珠帘子前早已汇了一地雨水。

傅瑶强压住心头惊悸,扬声道:“一个个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本宫院中取干净衣裳来。再备些滚烫的姜汤,给各位主子压惊驱寒!”

宫人们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四散奔忙。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姜汤先行呈上。嫔妃们颤着手接过,也顾不得烫,咕咚咕咚灌下去。辛辣暖汤顺着喉咙滑下,这才觉得三魂七魄渐渐归位。

巧菱捧着碗姜汤,小脸儿煞白地蹲在尚盈盈跟前,声音直打颤:

“美人,方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咱们可该怎么办才好?”

尚盈盈垂眸凝着姜汤,兀自定了定神。见巧菱吓得够呛,忙压低声音宽慰道:“莫怕,许是撞见些巧合,又逢夜里风大雨急,看着唬人罢了。保不齐真如皇后娘娘所说,是野猫夜啼呢。”

话音未落,顾令漪已换了身湖蓝宫裙,云鬓重新挽过,从屏风后转出。显然听见尚盈盈所言,顾令漪脚步微顿,多打量了她几眼。

顾令漪寻见知音,不由笑赞道:“尚美人这话说得在理。越是这等时候,越该稳住心神。比那起子吓得魂不附体的,强上千倍万倍。”

这话一面夸赞尚盈盈,一面把其他嫔妃都贬损了进去。那几个本就胆小的嫔御,听罢顿时心头不悦。暗忖顾嫔也忒张狂,对这等鬼神之事竟毫无敬畏之心。

方才哭得最凶的董宝林,此刻还犹自打着哆嗦,闻言忍不住插嘴道:“顾嫔娘娘这话可不对……方才那阵仗,岂是寻常风雨能有的?”

说着,董宝林又往邵才人身边缩了缩,小声嘀咕说:“依嫔妾看,定是万岁爷不在行宫,咱们这儿阴气太重,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话如同往滚油里添勺凉水,瞬间炸开了锅。原本稍稍安定下来的众人,立时又被恐惧攫住。愈想愈觉得董宝林这话有道理,她们便又忍不住交头接耳,悄悄抱怨起来。

“可不是么?这回祭礼的时辰、方位,司天监那帮人到底算准了没有?”

“别是算岔吉位,冲撞了哪位祖宗神灵吧?”

话头一起,便越说越没边儿。但其中提起司天监的话,倒是提醒了几个主位娘娘。

“依本宫看,定是祭礼哪处出了岔子。”

柳濯月本就窝着一肚子惊疑火,闻言更是抬掌拍案,朝傅瑶急道:

“事不宜迟,皇后还是速传司天监的人来问话,让他们好好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慧嫔此时已由宫女帮着整好衣衫,只是犹有几缕鬓发沾湿。她素来不爱掺和是非,此刻却也不得不开口:

“贵妃娘娘稍安勿躁。司天监的官员到底是外臣,如今已是深夜,这般急召入行宫内苑,只怕于礼不合。”

慧嫔扫过殿内仍旧惊惶不安的众人,轻叹一声:

“何况眼下诸位姐妹受惊不浅,若叫外臣撞见,岂不更失了体面?”

“依嫔妾看,不如咱们大伙儿暂且都聚在这兰阁之中,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横竖捱过两个时辰便是天亮,到时再请司天监官员细查也不迟。”

慧嫔柔声细语的提议,立马引来众人附和。毕竟眼下这情形,谁还能安安稳稳地回去歇着?

而慧嫔这番话,也算是说到傅瑶心坎儿上。

她何尝不知此事蹊跷?只是这行宫之中,西边还住着太皇太后与几位太妃。若将此事闹得沸反盈天,惊动老祖宗,倒显得她连这点子场面都镇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