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便是趁着天明,悄没声儿地叫人过来查个水落石出,再顺理成章将此事压下。余下几日祭礼照常,把这不大不小的风波,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思绪飞转,傅瑶面上已恢复了镇定,朝着慧嫔微微颔首:
“慧嫔所言甚是。”
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傅瑶端起皇后威仪,肃声说道:“本宫瞧着,诸位妹妹也都乏了。身子实在撑不住的,便先去里间榻上歪一歪。余下的便在此处稍坐,一同等着天明。”
此言一出,众人哪里还敢挪窝?
方才那景象还历历在目,此刻便是天打雷劈,也得挤在一处才觉着安心。
当下谁也不肯往里头去,只各依位份落座,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只盼天光快些透进来。
尚盈盈正坐在顾嫔下首,对面则是卞美人。
顾令漪神色依旧从容,此刻正闭目养神,端的是不信这些神鬼之说。
而卞美人双手紧紧绞着帕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时不时朝殿外瞟一眼,又飞快缩回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惊惧。
尚盈盈暗自忖度,观卞美人素日言行,似乎并不是个顶顶聪慧机敏的主儿。此刻这般失态,倒也寻常。
她收回目光,暂且未将此事过多放在心上。
殊不知卞美人此刻心头正翻江倒海,岂是寻常害怕那般简单?
身侧案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糕点,原是备着给娘娘们垫肚子的。卞美人无意识地拈起一块枣花糕,塞进嘴里,眼神飘忽不定。
今夜这事,确是她使了些手段。可她原意不过是想借着祭礼,稍稍弄出些动静,暗中除去尚美人。
断断没料到,会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想起那八十一盏雨中不灭的佛灯,卞美人狠狠打个哆嗦。
天地良心,那灯真不是她安排的。莫非真是自己行事不端,触怒祖宗英灵,或是冲撞了哪路过往神仙?
一时间,卞美人是又惊又怕,悔意与惧意交替涌上心头,连吞了几块糕点都未曾在意。
这般心惊胆战地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殿外雨声渐歇,天边泛出鱼肚白。
守在殿外的太监得皇后懿旨,早已冒着残雨,一路小跑着往行宫外的驻马寺去了。
这几日为方便随时听召,操办先帝小祥祭礼的司天监官员们,便都暂借住在行宫附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殿外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田福抱着拂尘,躬身进来通禀:“启禀皇后娘娘,司天监袁少监奉旨前来,已在殿外候着了。”
傅瑶闻言,精神略振。她强撑着坐直身子,一夜未阖眼,口中已有些焦渴,哑声道:
“传。”
不多时,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司天监官员,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袁少监趋步至殿中,撩袍跪倒,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
“微臣司天监少监袁守诚,叩见皇后娘娘、各位主子。”
傅瑶摆摆手,命袁少监起身,而后也不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昨夜福华殿祭礼之上异象陡生,雨中灯烛不灭,更有怪声传出,致使人心惶惶。你司天监执掌天象祭祀,于此事上可有何说法?”
袁少监站起身,仍旧微垂着脑袋,脸上透出凝重之色。他沉吟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回话:“回禀娘娘,微臣昨夜勘察天星方位,方才又亲往殿中查看,的确察觉出不妥……”
袁少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依微臣浅见,昨夜那番尖厉哭声,恐非天时之故,倒像是有生人与先帝陵寝之中某位女子,有所感应。”
这话听着颇为瘆人,傅瑶搭在方枕上的手指微蜷,连忙蹙眉追问:
“袁大人此话怎讲?”
袁少监躬身道:“当初先帝爷龙驭上宾,亦有嫔妃殉葬随侍……”
他抬起眼,飞快扫视一圈殿内神色各异的嫔妃们,声音压得更低些:
“敢问诸位娘娘,昨夜参与祭礼之人中,可有谁曾与殉葬的太妃太嫔等,有过什么渊源?”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安静。
几乎是同一时刻,数道目光,或惊疑或审视,皆带着隐隐敌意,齐刷刷地投向安坐在右侧的尚盈盈。
当初尚美人之所以调去当御前宫女,不就是因为旧主子随葬先帝爷了吗?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灼得尚盈盈脸颊发烫,掌心也沁出细密冷汗。
陡然间,她仿佛已成为昨夜惊变的元凶首恶,落入众矢之的。
柳濯月闻言,目光锐利地剜了尚盈盈一眼,随即转向袁少监,咄咄逼人地发问:
“既是如此,那依袁少监看,此事又该如何处置化解?总不能让这不干不净的阴祟之气,一直搅扰行宫安宁!”
袁少监被贵妃这么一逼问,额角立时见了汗。他忙又低下头去,声音吞吞吐吐,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
“还请贵主儿息怒,此事既牵扯宫中娘娘,微臣实在不敢妄言处置。”
袁少监这话虽未明说,却已是将一口“冲撞先灵”、“招惹不祥”的黑锅,稳稳扣在尚盈盈头上。
傅瑶坐在上首,瞧着下方脸色微变的尚盈盈,又看向不依不饶的贵妃,心中亦是百般纠结。
皇后虽有心维护尚盈盈,但袁少监的话,正巧给她递了个台阶,也寻着一个能将此事暂且压下的替罪之人。
尚盈盈一直紧盯着皇后神情,见她似有动摇,霎时便想通她的心思。
但这盆脏水万不能泼下来,若她不赶紧想法子避开,纵然之后能洗刷干净,也定然会在宫里传出个不祥的名声,往后日子怕是举步维艰。
尚盈盈挺直脊背,正待起身自辩几句,却听身侧顾嫔忽然冷笑:
“袁少监这话好生刁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令漪怒瞪着袁少监,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你的意思,是说随葬先帝爷的太嫔娘娘阴魂不散,出来作祟?”
“还是说,如今万岁爷的嫔妃,哪个身上带着晦气,冲撞先灵,才引得这般不祥之兆?”
顾令漪微微倾身,语带凌厉:“袁少监倒是说说看,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儿大放厥词,一句话污蔑两朝嫔妃主子!”
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又重又狠,袁少监骇了一跳,扭头见是个瞧着有些面生的娘娘,偏那气势又足得很,唬得他忙不迭跪了下去。
“娘娘明鉴!微臣万万不敢,也断没说过这话!”
袁少监朝皇后伏首,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顾令漪却不依不饶,当即冷声斥道:“你没说?方才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就差指着人鼻子骂了么!”
眼见袁少监被顾令漪一番抢白,说得是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竟都插不进嘴辩驳。
虞嫔与文妃相视一眼,轻轻碰了碰身侧贵妃的手肘。
柳濯月早便按捺不住,见虞姿也有此意,登时挺身打头阵,斜睨顾令漪一眼,慢悠悠呵笑道:
“哟,顾嫔今儿个真是好大的威风。这么急着替尚美人出头,那你索性陪她一道儿去了吧!黄泉路上也能搭个伴儿。”
这话忒歹毒,简直是借题发挥,已经给此事盖棺定论,径直咒尚盈盈去死。
顾令漪闻言,立时反笑道:
“贵妃娘娘果然好气魄,才能说得出这种话。趁着万岁爷不在行宫,借着这点子捕风捉影的事儿,就想要了宠妃性命?”
到底是身后立着嘉毅王府,顾令漪腰杆子粗,半点儿也不怕跟柳濯月呛声。
顾令漪话锋一转,又将目光投向皇后:
“皇后娘娘圣明,想必心中自有丘壑,岂会如此轻信这等无稽之谈,着了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的道儿!”
这一番唇枪舌剑,火星子噼啪乱溅,眼瞅着就要在兰阁里吵翻天,把皇后架得骑虎难下。
尚盈盈见状,心知时机已到,当即敛裙起身,于殿中蹲身道:
“启禀皇后娘娘,嫔妾昔日曾受潘太嫔照拂,每每思及旧恩,莫不感念在心。”
尚盈盈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掠过袁少监,复又望向皇后:
“既然袁大人疑心昨夜异象与潘太嫔有关,无论此事确凿与否,嫔妾情愿为太嫔娘娘抄经祈福,祝祷冥安。”
“届时且看这异象是否消散,便知袁少监所言是真是妄。若得祖宗垂鉴,自当还嫔妾一个清白,免教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冲淡贵妃言之凿凿的论断,又显出孝悌感恩,透着光明磊落。
傅瑶听罢,原本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
这确是个不错的法子,既能安抚人心,又能将此事暂且搁置,给尚盈盈自证清白的机会。
傅瑶微微颔首,看向尚盈盈,暗中考量道:
“尚美人既有此心,本宫自然成全。只是……那福华殿昨夜方才闹过那般动静,如今虽是白日,只怕也阴气森森,你可敢前去抄经?”
尚盈盈闻言,非但不见半分惧色,反而挑唇一笑,眼中波光流转,尽是坦荡:
“得娘娘允准,嫔妾不胜欣喜,能为太嫔略尽心意,何惧之有?”
“再者,嫔妾自问行事端正,俯仰无愧,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岂有不敢之理?”
尚盈盈这般从容镇定,倒让原本心存疑虑的旁观嫔妃,暗自多了几分信服。
这会子天光已然大亮,透过窗棂照进兰阁,驱散众人心头阴霾。再看那福华殿方向,似乎当真不再听得什么骇人动静-
福华殿前,供桌上摆着的九九八十一盏佛灯,竟还有泰半兀自亮着。因着昨儿夜里那番惊吓,此刻愣是没有一个宫人敢凑上前去触碰。
察觉巧菱身子直往自个儿这边挨,尚盈盈便将她往里头护了护,轻声安抚道:
“莫怕,咱们不看那灯便是。”
东梢间内已简单收拾过,香炉里投了几匙檀香粉,冲散残留的雨水潮气。
尚盈盈神情沉静,跪坐在临窗的黑檀木经案前,仿佛当真在专心抄经。
巧菱跪坐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替自家主子磨墨,四下张望,急得口干舌燥。
正当苦盼之际,忽听得门板上传来三声轻叩,分外醒耳。巧菱等得眼穿肠断,闻声忙挪至门前,抽开门闩。
“安公公,您可算来了!”巧菱压低嗓子,赶紧侧身将他拉进来,又飞快掩起门。
此刻安久英赶到,巧菱再顾不得许多,急切地同尚盈盈说道:“美人,万岁爷离宫前不是给咱们留了人手?如今咱们得赶紧派人,快马加鞭赶去裕陵传信儿,请万岁爷回来主持公道啊!”
巧菱所思所想简单直接,只盼着皇帝回来,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尚盈盈端坐案前,看似在理那经卷,实则已将此事在心中盘算半日。
此刻尚盈盈大致有谱儿,遂抬眸看向二人,轻轻摇首:
“不成。”
“眼下派人过去,等赶到裕陵时,怕是恰逢万岁爷行祭,焉能因后宫这点风波前去打搅?”
尚盈盈握来巧菱的手,轻声道:
“再者,方才顾嫔那番话,已经点得明白。万岁爷回銮之前,无人能轻易处置嫔妃。我既奉旨在此抄经,一时半会儿,定无性命之忧。”
安久英听罢,虽觉主子所言在理,可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不由得又提了个主意:
“主子说的是。可就这么干耗着,奴才这心里头总觉着不踏实。要不奴才悄悄去一趟西山后头,跟皇贵太妃回禀此事?”
“请动她老人家出面周旋,总能先把您从这福华殿里救出去。若真等到天色一暗,您独自一人留在这阴森地界儿,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安久英急得脑门冒汗,焦灼地打量外头天色。
哪知尚盈盈听罢,深思熟虑过后,却依旧是回绝:
“使不得。咱们如今在这宫里,许多事都得仰仗皇后。”
“方才在兰阁里,皇后态度已很明显,她不愿惊动太多人,尤其是牵扯到前朝后宫。”
“她允我来此抄经,已是给了转圜余地。咱们若非要绕过她,去寻皇贵太妃做主,便是明摆着不信皇后,要与她对着干。如此,岂不是把这最后一张底牌,都要拱手推出去?”
尚盈盈一番话,说得安久英哑口无言,背心沁出一层冷汗。他光想着解救主子,却忘了这宫里头,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巧菱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这个法子也不成,那个路子也不通,急得眼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嗓音都染上哭腔:
“美人,那
可怎么办啊?咱们总不能真就这么坐以待毙,硬生生拖到万岁爷回来吧?”
宫里头的事儿,向来是夜长梦多,谁也耗等不起。
巧菱话音未落,尚盈盈却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
巧菱到顿时惊愕,后头的话尽数噎在喉咙里。
尚盈盈自己也屏住了呼吸,侧耳凝神,用气音极轻地说道:
“你们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巧菱与安久英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竖起耳朵朝着梢间外细细听去。
起初只闻风声掠过檐角的呼啸,还有远处宫人隐约的走动声。可渐渐地,也不知是不是心魔作祟,竟仿佛真的又听见了女子啼哭声……
安久英浑身发麻,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
尚盈盈吞咽一下,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低声道:
“不是错觉。”
“我方才已留心听了小半日,确实偶尔会传来这样的声响。”
安久英强压下心头恐惧,声音发飘地试探发问:
“美人可有察觉什么关窍?”
尚盈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支摘窗又往外推开几分。她抬手指向殿宇屋檐一角,那处正悬着串小巧玲珑、随风轻摆的护花铃儿。
“你们瞧檐下的铃铛。”
尚盈盈声音压得极低,与二人吐露自己的猜测:
“风起铃动时,那声响便会隐约传来。风势愈大,则响动愈发清晰。”
巧菱顺着尚盈盈的指向望去,又竭力跟随她思索,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反应过来,肯定道:
“美人说得没错儿!”
“昨儿夜里雨骤风狂,那声音的确是比如今听见的,更要尖厉许多。”
想起昨夜那穿透风雨、凄厉如鬼泣的声音,巧菱又忍不住打个寒噤。
但转念一想,既能寻见门道,必是有人作祟,与那鬼神之说无甚干系。
巧菱便又壮起胆子,提议道:“美人,咱们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吧?如今有了凭据,也好教皇后明察。”
尚盈盈却半晌没接话,只招手让巧菱与安久英凑近,同他们耳语一番。
安久英听罢眼前一亮,在这节骨眼儿上,竟缩着脖子贼笑出来。
巧菱却仍不放心,扯着尚盈盈衣袖道:“我的好主子,这招儿是不是忒悬乎了些?咱们又不是没靠山……”
“求人不如求己。”
尚盈盈断然截住话头,她素来不缺壮士扼腕的勇气,当下把心一横,沉声道:
“横竖要见真章,不如教那装神弄鬼的,自个儿蹦出来现形。”
第48章 第48章嫔妾想您想得紧呢。
尚盈盈这边计策方定,那厢漱玉撷芳院里也没闲着。
卞美人正歪在竹篾凉榻上,手里捧着个冰镇甜瓜碗,专挑红瓤子往嘴里送。
碗壁沁出冰凉水珠,冻得人指尖生疼,卞美人却跟丢了魂儿似的浑然不觉。原是做了亏心事,这会子正怕鬼敲门。
忽听得外“噔噔噔”一阵碎步声响,贴身宫女珍儿提着裙角慌慌张张闯进来,气儿还没喘匀就凑到卞美人跟前。
“主子,可了不得!”珍儿两眼放光,压着嗓子禀告道,“尚美人已经往福华殿后头过去了!”
卞美人“噌”地坐直身子,手里的冰碗子往案上一墩,急吼吼地追问:“你可瞧真切了,当真是尚美人?她身边带了几个宫人?”
见卞美人激动,珍儿也跟着轻轻吞涎,轻声说:“尚美人如今软禁在福华殿里头,身边只有个贴身宫女陪着。晚些时候儿,那姓安的小太监进去送膳,这会子不知出来没有。”
如此说来,尚美人主仆一行,顶天儿也就仨人。
卞美人猛地站起身,一颗心咚咚直跳。
虽说中间是出了些幺蛾子,可到底还是让她等着了。尚盈盈果然沉不住气,急着去后头寻那劳什子证据,盘算自证清白呢。
卞美人在屋里转磨似的兜了两圈,终于咬牙道:“走!横竖都到这一步了,断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快叫上小顺子,咱们这就过去。”卞美人生怕错失时机,心意落定,登时便按捺不住。
珍儿忙从衣桁上取来披风,嘴里絮叨着:“今夜外头起风了,主子仔细着凉……”
未待珍儿说完,卞美人早已旋风般卷去门边上,裙摆急匆匆地扫过朱漆门槛。
卞美人带着亲信宫人,做贼似的溜出漱玉撷芳,专拣那暗处行走。
福华殿后院本就荒僻,靠近院中那口旧井的地方,白日里都少有人迹,更何况这黑咕隆咚的时候儿?
卞美人命小顺子在墙根儿处埋伏好,自己则拉着珍儿摸到花窗下,透过菱字窗格往里窥探。
借着朦胧月色,果然瞧见院子深处,有两道人影儿正在井边摸索。
巧菱提着盏羊角灯笼照亮,昏黄光晕随风摇曳,将二人纤细身形投在矮墙上,影影绰绰地跳动。
风声呜咽,打着旋儿掠过,时不时还夹杂着若有似无、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
虽自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卞美人仍忍不住心里发毛,一把攥紧珍儿胳膊。
恰在此时,一阵阴风刮过,前头隐约传来巧菱那丫头打颤的声音:
“美人……您听,好像真是那井边儿传来的动静……”
“咱们真要过去瞧啊?那井里头该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吧?”
卞美人闻言,立马屏住呼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死死盯着里头那两道身影,心里不住祈祷:快去啊!赶紧凑过去探个仔细!
只见巧菱那丫头侧着脸儿,神情分明是一百个不情愿。无奈拗不过自家主子,她只好跟着一步一挪,朝水井处缓缓靠近。
终于,主仆二人走到井沿前。左侧穿着秋香色宫裙的女子微微俯身,探头往那黑黢黢的井口里张望。
电光石火间,一直埋伏在角落里的小顺子,猛地从黑暗中蹿出来!
他身手倒是利落,一个箭步冲上前,大手如蒲扇般,将旁边碍事的巧菱搡到一边。
“美人当心——”
巧菱只来得及发出声惊叫,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扑腾着向后跌去。
小顺子连气儿都没喘,便死死摁住左边那把子纤细腰肢,卯足劲儿将人往井里推。
卞美人眼见得手,脸上还没来得及绽开笑容,身后猝然响起一声轻唤:
“卞美人。”
那人嗓音清凌凌的,不高不低,恰恰送进人耳中:
“您夤夜至此,是打算做什么呢?”
这声音……这声音是?!
卞美人通身一颤,后颈寒毛倒竖,肩背筋肉俱僵。攥着珍儿手臂的指节都发了白,她这才一寸一寸地转过脸来。
昏蒙月光里,只见一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们身后。身上一件灰布袍子,是再寻常不过的太监打扮。
那人扶了扶青金石顶子的帽儿,先是露出一点尖尖下颌,继而现出两瓣丹唇。
待到整张脸儿全然抬起,桃腮含春,狐眼流盼,不是尚盈盈又是谁?!
“啊!”
卞美人大惊失色,耳畔陡然响起嗡鸣,真真儿是走夜路撞见艳鬼一般,浑身血液都往脑瓜顶子上冲。
她下意识扭过头,朝井台那边张望。
这是怎么回事?!尚盈盈怎么会在这儿?那井边的又是谁!
这一眼瞧过去,更是叫人魂飞魄散。
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小顺子,此刻早已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大力太监钳制住,死死按在地上。小顺子嘴里塞着布团,呜呜咽咽地动弹不得。
而井边那穿秋香色宫裙的“女子”,此刻终于转过正脸儿来,慢条斯理地拍打袖间尘土。
灯笼火光下,哪里还有什么娇滴滴的尚美人,分明是安久英那张满含戏谑的脸!
中计了!
她们自以为的瓮中捉鳖,实则是尚盈盈的请君入瓮。
卞美人登时面如金纸,唇上血色尽褪,脑海里只一个念头——跑!赶紧跑!
可她甫一转身,正想寻路逃窜时,却发现尚盈盈早已料到此举,身形一晃,便轻轻松松将她堵在墙角。
尚盈盈面上不见半分自得之色,唯有沉静镇定。她倏地探出手去,捉住卞美人抖个不停的手腕。
“走,随我去见皇后。”
尚盈盈手指加重几分力道,稳稳扭住卞美人,这才徐徐说道:
“把你方才这出‘夜半捉鬼’的
好戏,好好儿同诸位娘娘分说分说。”-
二更梆子已然敲过,琼华映月中却明烛高烧,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众嫔妃闻讯赶至,落座于两旁的玫瑰椅上。有人掩口窃笑,有人冷眼瞧热闹,一张张粉面映着烛光,端的是精彩纷纭众生相。
卞美人被两个粗使嬷嬷押进殿来,登时“扑通”跪倒在地。但见她云鬓散乱,金钗斜坠,面上脂粉被泪水冲得沟壑纵横,哪还有半分往日的气焰?
一眼瞧见皇后面色铁青,卞美人惊惶不已,只把额头在金砖上磕得咚咚作响,活似捣蒜一般。
“皇后娘娘开恩!娘娘饶命啊!”卞美人伏首在地,哭得嗓子都快劈了似的,“嫔妾原只是路过福华殿,瞧见尚美人在井台边探头探脑,便一时鬼迷心窍……”
话到此处,卞美人突然哽住,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
“可那井里的鬼哭,佛灯不灭的怪事,真真与嫔妾无半点儿干系!”
小顺子已在众目睽睽下被捉住,戕害尚盈盈这桩事儿,卞美人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
可她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点儿侥幸,只咬死今夜是临时起意,绝口不提那装神弄鬼的勾当。
正当卞美人哭闹间,忽又听得殿外珠帘叮咚。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尚盈盈已换了身干净衣裙,乌髻重新梳拢整齐。虽面带倦容,那一双眼眸却清亮得紧,步履从容地踏进殿来。
尚盈盈先朝皇后行礼问安,这才转向卞美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卞美人这话,可就忒不实诚了。”
说罢,尚盈盈便朝安久英使了个眼色。
安久英会意,当即手捧黑漆托盘近前,上头摆着个湿淋淋的小陶罐子。罐身满是蜂窝眼儿,两耳上还拴着浸透的细麻绳。
“启禀主子娘娘,奴才刚刚按尚美人的吩咐,自福华殿后院那口旧井里,打捞到此物。”
见皇后垂眼去看,安久英适时开口解释,也是说与众人一同听:
“这陶罐悬在井中,风从井口灌进去时,穿过罐身孔窍,便会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一般的尖啸声。”
“加之近日阴雨连绵,井水涨落不定,这系着长绳的陶罐载沉载浮,声音听起来也就时远时近,飘忽不定,这才唬人得紧。”
安久英一席话,说得清楚明白。众嫔妃这才恍然大悟,看向卞美人的眼神愈发轻蔑。
装神弄鬼的伎俩被当场拆穿,这下子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把自家脸面丢个干净!
慧嫔默不作声地听罢,忽地抬起眼眸,目光直直戳在卞美人身上。
“卞美人,”慧嫔声调不高,却字字如针,“你口口声声说是碰巧路过,可这深更半夜的,偌大个宫苑,偏就你往那荒僻处钻?”
顾令漪冷嗤一声,立马接过话茬儿:“昨夜你吓得跟耗子见猫似的,大伙儿可都瞧见了。怎么今儿胆子就肥了,敢趁着夜黑风高,自个儿跑去外头?”
“莫非你仗着自己有几分体面,就以为没人能奈你何?待万岁爷回銮,把那袁少监下狱一审——”
说着,顾令漪突然倾身向前,冷笑道:
“你以为他能扛得住大刑?到时候供出主使之人,你还能只认个‘临时起意’?”
卞美人闻言嗫嚅着双唇,浑身抖如筛糠,心里早已没了主意。
有道是墙倒众人推,邵才人坐在旁边瞧了半晌热闹,忽然凉凉插嘴:“哟,嫔妾恍惚记得,卞美人的父亲,可不正是祠祭司郎中么?跟司天监那帮子人熟络得很呢,保不齐素日就有些阴私勾当!”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卞美人魂魄尽散,登时面如死灰。生怕再狡辩连累家里,卞美人泪眼婆娑地招认道:“嫔妾认罪!嫔妾全都招!”
当下便把如何收买袁少监,如何命人制作陶罐沉井的事儿,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只是说到最后,她仍伏地哭喊道:“可那佛灯为何雨打不灭,嫔妾实在不知!嫔妾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供奉给先帝爷的佛灯做文章,还望娘娘明鉴……”
听卞美人颠三倒四地哭诉一场,尚盈盈神色依旧平静,朝上首欠身道:
“启禀皇后娘娘,嫔妾以为,如今既已查明井中怪声是有人作祟。那佛灯之事,想来也定是人祸无疑。只是这灯油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猫儿腻,非得请专人来仔细查验不可。”
卞美人年前方得皇后提拔,如今不过数月工夫,竟就闹出这等荒唐蠢事,可真是叫皇后自打嘴巴。
瞪着哭成一滩烂泥的卞美人,傅瑶只觉邪火直冲头顶,恨不得生啖她血肉。
“田福,去传宫正司与太医院之人前来,务必将那佛灯里的蹊跷,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至于你这贱妇——”
傅瑶气得浑身乱战,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咣当”乱跳:
“即刻贬为末等采女,打入谨身苑幽禁,非旨永不得出!”
话音刚落,粗使嬷嬷们立时上前,捉鸡崽子似的架住卞采女两掖,将她拖拽下去。
待那哭嚎求饶声渐渐飘远,殿内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傅瑶平复胸口起伏,转眼瞥见立在殿中的尚盈盈,忙缓和语气说道:
“尚妹妹,此番叫你蒙冤受屈,本宫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说着,傅瑶又转头吩咐彤珠:“去把本宫妆奁里那对赤金镶红宝镯子取来,赏给尚美人压压惊。”
不允尚盈盈推辞,傅瑶摆手命宫女扶她落座,且等外头查出个名堂。
方才那场变故,真如同疾风骤雨,打得人措手不及。眼下虽暂得平息,却因那佛灯之事未明,倒似阴云未散,愈发教人心中忐忑。
不多时,宫正司女官端着盏灯油,疾步匆匆地走入殿中,俯身下拜道:
“启禀皇后娘娘,奴婢等人已仔细查验过福华殿中佛灯。在残存灯油之中,确实验得掺入旁物。”
李宫正将灯盏微微倾斜,显露出其中灯油,朗声解释:“此物名唤紫苏油,与青锡石屑相混,便可使灯火于暴雨之中不灭。”
两相怪事皆真相大白,果真并非什么天降异象,而是有人暗中作祟!
众人心中悬着的石头算是落地,可随即又升起新的疑窦。一道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殿内流转,互相打量起来,心思各异。
究竟是谁,会特意取用此物,又使出这等阴损招数?
傅瑶面容含威,当即沉声问道:“李宫正,近日都有何人支取过紫苏?”
宫正司女史早有准备,闻言立马捧着一本内造监的支用簿册上前。李宫正接过后径直翻看,目光却忽地一滞,往贵妃身上瞟去。
这一眼虽快,却足以让殿内众人皆捕捉到。
柳濯月登时拍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些被冒犯的恼怒:
“都瞧着本宫作甚!”
“是,本宫前些日子的确叫人取用紫苏。可那是因着天热,本宫想着做些紫苏饮子解暑!难道这也有错儿不成?”
顾令漪闻言,顿时哂笑:“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嫔妾宫中亦曾取过紫苏做饮子。只是您忽然急什么?谁又没说是您干的。”
眼瞅着二人又要起争执,傅瑶只觉头痛欲裂,难得厉声喝止:
“行了!都少说两句。”
文蘅抬手轻抚心口,忽而低低咳嗽两声,这才柔声细语地开口,试图打个圆场:
“皇后娘娘息怒,贵妃与顾嫔妹妹也莫要伤了和气。”
“其实这紫苏,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儿。”
文蘅语调温婉,徐徐说道:
“甭说各处小厨房里或许都备着些,便是行宫南边那片芳草圃里,也长着老大一片呢。”
“若是有人存心想用,随手就能采撷到,只怕……还真不好凭着这支用簿子,就定下是谁兴风作浪。”
紫苏委实常见,想要栽赃或是避嫌,都容易得很。
慧嫔凝神细听,微微颔首道:“文妃娘娘所言甚是。不过,倒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
慧嫔顿了顿,目光沉静地望向傅瑶:“娘娘,咱们可以将此番负责福华殿佛灯供奉、以及经手过那些灯油的宫人,无论内侍宫女,逐一拉去宫正司细细审问。”
“只是这般盘查,怕是牵涉甚广,非一时半刻便能有结果。”虞姿抿茶润喉,慢悠悠地接了一句。
昨夜担惊受
怕,今日又折腾大半宿,众人早已是身心俱疲。傅瑶揉了揉额角,脸上倦意明显。
总不能为着审奴才的事儿,将满宫嫔妃都扣在这里彻夜不眠。
忖度过后,傅瑶抬眼命道:“今日之事,便暂且到此。”
“审问宫人之事,便交由宫正司去办。务必仔细盘查,一有线索,即刻回报。”
“至于诸位妹妹,”傅瑶目光扫过众人,“如今也都乏了,且先回住处歇息吧。日后若是查明真相,本宫再召你们前来。”
众嫔妃听了半晌话儿,已是困得眼皮子打架,闻言顿时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朝皇后屈膝跪安:
“是,臣妾/嫔妾告退。”-
案子既已移交宫正司,尚盈盈纵使有心,也插不上手。更何况,她压根儿也没那闲情逸致去打听。满脑子盘算的,皆是万岁爷何时回銮?
这掰着指头一数,圣驾离宫,不过区区四日光景,倒像是熬了半辈子似的难捱。
尚盈盈描过皇帝的字帖,泡过快雪时晴斋的龙凤团茶,又把那会吐珠子的高足盘拨弄个遍,竟愈渐无聊起来。
晚膳后,尚盈盈忽起兴致,便唤巧菱取来前几日剩下的荷花清酒。自斟自饮间,不觉醺然欲醉,终于歪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微亮,尚盈盈便已习惯性地转醒,脑子还有些宿醉的懵懂,骨头缝儿里都泛着一股子懒怠。
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尚盈盈索性闭着眼,琢磨再赖一会儿。刚惬意地翻了个身,准备寻个更舒服的姿势。
身侧却贴着个温热结实的东西,不同于锦被的柔软,倒像是……
熟悉的沉水香气,幽幽钻入鼻端。
尚盈盈心头猛地一撞,瞌睡虫瞬间跑了个精光。
她忙不迭地掀开眼皮子,使劲儿眨了眨。待眼前景象清晰,一张俊美面容赫然闯入眼帘,可不就是朝思暮想的万岁爷!
“皇上……”
尚盈盈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喜得跟猫儿似的往那人怀里钻。脸蛋儿在他温暖怀抱里蹭了蹭,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您什么时候儿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嫔妾?”
晏绪礼坐在榻边,见状轻笑一声,稳稳托住尚盈盈腰肢,免得她毛毛躁躁地栽下去。
“约莫是……寅初回来的。”
晏绪礼轻吻尚盈盈发心,又向下贴在她耳边温柔呢喃。不等尚盈盈再惊叫着撒娇,晏绪礼抬手伸向矮几,端过一碗早已温着的茯苓霜。
“先润润嗓子。”晏绪礼亲自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尚盈盈乖乖张口咽下,甜滋滋的茯苓红枣味儿充盈唇齿,空了一宿的内腑甚是熨帖。
就着晏绪礼的手吃了几口,尚盈盈往窗外瞥了瞥,心里头拨起算盘。发觉晏绪礼少说也坐在榻边,守了她一个多时辰。
按着行程,万岁爷该是明儿才回銮呢。这般算来,他定是祭礼一毕,片刻都未曾耽搁,便马不停蹄地赶回行宫。
心尖儿蓦地一软,像是被温水泡开一般,又酸又胀。尚盈盈不由得伸出胳膊,紧紧挽住晏绪礼,小脸儿在他肩上蹭着,黏黏糊糊地咕哝:
“嫔妾想您想得紧呢……”
尚盈盈柔软地贴上晏绪礼臂膀,忍不住轻声娇缠:
“皇上累了吧?快上榻来歇歇。”
晏绪礼唇角微挑,却只是将尚盈盈放回被窝里,修长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
“喂你吃过两回酒,倒把你喂出馋虫儿来了?自个儿也能喝得这般起劲儿。”
尚盈盈一听这话,脸蛋儿腾地一红。皇帝不是才回来?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
尚盈盈赧然垂眸,埋进晏绪礼怀里,理直气壮地辩解:
“吃些酒才好睡,这是皇上教嫔妾的。”
晏绪礼闻言低笑出声,待她将那碗茯苓霜喝得见底,这才扬声命人进来收拾碗盏。
随意一瞥旁边候着的来寿,晏绪礼把锦被拢上尚盈盈肩头,忽而淡声下旨:
“传朕旨意,卞氏失德,赐自尽。”
尚盈盈正软绵绵地伏在晏绪礼怀中,心头甜得冒泡儿。冷不丁听见“赐自尽”三个字,不禁攥紧他衣襟。
“皇……”
刚吐出一个字,唇瓣便被皇帝指腹轻轻按住。力道不重,却透着十分坚决。
“赐死。”
晏绪礼甚至没看尚盈盈,只抬眸盯着来寿,沉声命道:
“去。”
来寿连大气儿也不敢喘,立马跪下磕头,高声应道:
“奴才遵旨!”
随后殿内陡然一静,尚盈盈倚在晏绪礼怀里,只觉得他胸膛虽暖,可周身那股凛冽气势,却让她有些发怵。
尚盈盈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晏绪礼神色。
只见他方才还含笑的眼底,此刻已是一片沉静,甚至……还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郁色。
晏绪礼似乎不大高兴?
可这又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卞采女的事儿?
不像。
这模样儿尚盈盈见过,好似每回都是冲着她来的。
尚盈盈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绕着晏绪礼衣带打圈儿: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尚盈盈嗓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儿试探意味,心里还忍不住直委屈。
好不容易再见着面儿,皇帝却又对她冷脸子。莫不是出去一趟,发觉有她没她一个样儿,便对她歇了心思?
“可是嫔妾哪里惹您不快了?”
尚盈盈轻轻从皇帝怀抱里退出来,垂着眼睫呢喃道。
晏绪礼没说话,只静静凝注着尚盈盈。目光深邃复杂,像是要将她心底看个通透。
半晌,晏绪礼展臂将尚盈盈重新圈回来,嗓音低哑地问她:
“行宫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为何不遣人去知会朕一声?”
原来是为着这个,她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尚盈盈心里头忽上忽下,总也挨不着地似的,闻言才稍稍安稳些,偏头靠在皇帝肩上。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嫔妾自个儿就能料理干净,何苦劳您分神应付?”尚盈盈轻松笑道。
听着尚盈盈轻描淡写的语气,晏绪礼眉头却蹙得更紧,非但没有被安抚,眼底沉郁反而更浓重。
“若有万一呢?”
晏绪礼沉声反问,恨得直想掐她腰间软肉,却到底舍不得,只叼着她耳垂轻轻吮咬。
尚盈盈忽而哑然,闷闷地垂着脑袋,把颈子递上去,任由晏绪礼吻咬着宣泄不安。
过了一会儿,腰腹间便酸痒酥麻起来。不论是心还是身子,她皆对晏绪礼想念得厉害,不由羞耻地抬手遮脸,撤身儿欲逃。
只觉自己被皇帝牢牢拢覆住,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龙气儿,尚盈盈小声嘟囔起来,语气却不自觉地弱了几分:
“哪儿有那么多万一呀?嫔妾一个人料理这些事儿,早就习惯了,顶多吃点儿苦头,不会有性命之忧……”
深宫里头当奴婢的日子,原就不是给人过的。众人只道她如今风光,谁知她从前什么苦水没咽过?什么腌臜气没受过?
忍一忍,熬一熬。再难的日子,也能靠自己捱过去。
约莫也就进宫头一年,她受罢委屈还会咬着被角淌眼泪。后来眼泪流干了,第二日起来,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些个刁难,只当是风过耳,不往心里去。这世道谁不是咬着牙在活?若真计较起来,倒显得矫情。
“嫔妾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打小儿在泥里滚大的,难道还怕这些?”
尚盈盈眼眸弯弯,凑上去亲吻晏
绪礼唇角。她是个很懂知足的人,眼下一切都很好,又何必困于过去呢?
见晏绪礼不作声,尚盈盈以为他不信,只好软声解释:“皇上且放宽心便是,嫔妾和旁的娘娘不一样……”
“那朕呢?”
晏绪礼喉间滚动,蓦地打断尚盈盈所言。
攫住那双迷茫无辜的眸子,晏绪礼扶住她瘦削双肩,认真发问:
“盈盈,你若有个闪失,又叫朕怎么办?”
第49章 第49章咱们什么时候能要个闺女……
谁能料想,世上竟会有人为她悬心至此?更何况说出这话的,还是杀伐果决的万岁爷。
尚盈盈只觉心尖儿上遭人掐了一把,愕然抬首,正撞入晏绪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晏绪礼紧紧盯着她,眼窝子里翻着滔天的浪。其中有后怕、担忧,甚至恼火。但最扎眼的,却是那藏不住的情意。
见此情形,纵是铁石心肠也该有所动容,更何况尚盈盈素来是个心软的主儿。
到底舍不得泼皇帝冷水,尚盈盈极想说句软和话儿。可无奈她舌头打了结,最后吐出来的,只剩下干巴巴一句:
“嫔妾往后定会多加小心,不叫皇上担忧……”
话一出口,便见晏绪礼眉眼间透出懊丧神色,活像使出十成力气,却还是扑了个空。
察觉好像没说到皇帝心坎儿上,尚盈盈顿时咬住舌尖,生生把后半截话咽回肚里。
晏绪礼沉默良久,喉间滚出沉沉一声叹,倒也不出言责备尚盈盈,只从怀里摸出两样儿物事。
一件是藏蓝渐褪的方胜络子,显见是他生母留下的念想;另一件红艳艳的,可不正是此番去裕陵前,尚盈盈新赠他的同心结?
指尖摩挲着红绳结扣,晏绪礼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当年母后骤然离世,最后留给朕的,便是这亲自打的绳结……”
尚盈盈心头猛地一揪,这枚同心结原是她随手编的玩意儿,未曾想过许多。
如今听晏绪礼这么一说,尚盈盈方才意识到,她或许又无意中碰触了皇帝的忌讳。可晏绪礼竟没发火儿,仍是贴身收着,倒像得了什么稀世宝贝一般。
见不得那金尊玉贵之人流露这般情态,尚盈盈慌得去搂晏绪礼脖颈,急忙赔罪:
“皇上恕罪,嫔妾不是故意的……”
“你这狠心的小冤家。”
晏绪礼突然将尚盈盈箍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恨声道:
“是不是也打算编个结子搪塞朕,转头就叫朕再寻不见你?”
听得这话,尚盈盈鼻尖蓦然酸楚,忙从皇帝怀里挣出半寸,捧住他脸庞道:“万岁爷仔细瞧着嫔妾——”
尚盈盈眼波里漾着水意,字字认真地许诺:“嫔妾对天发誓,嫔妾既送您同心结,便是把魂儿也一并拴住了,绝不动离开您的念头。”
话到此处,尚盈盈犹嫌不够,竟信誓旦旦地说:
“您若是嫌晦气,嫔妾现在就收回来。”
说着,尚盈盈当真伸出手指,欲从晏绪礼掌中夺走同心结。
要知道尚盈盈素来是个没章法的,甭管前头说得多好听,后头忽然就能拐到岔路上去。好似那没笼头的马,说跑偏就跑偏,冷不防就给人一蹄子。
不知怎地忽然就要遭收缴,晏绪礼险些没绷住想笑,赶忙侧身一躲,把同心结塞回怀里藏好。
未免神情露馅,晏绪礼按住尚盈盈捣乱的手,将她死死按回心口,仍装作伤怀失意似的。
这等扮可怜的鬼伎俩,晏绪礼素日最是嗤之以鼻。但如今为把这小祖宗哄到手,晏绪礼竟恍然觉得,脸面和鞋垫子也没什么两样儿!
横竖在自家媳妇跟前,要那劳什子天家威仪作甚?倒不如学市井汉子,死皮赖脸些,反倒能讨得几分真心。
耳听得彼此皆是心音纷乱,晏绪礼埋首在尚盈盈颈窝,热气儿烫得人打颤:
“你既给了朕,这辈子都休想再要回去。”
晏绪礼仿佛是在说同心结,又仿佛不是。尚盈盈不禁怀疑自己宿醉未醒,不然怎么脑子里浑浆浆的?
暗香烟罗帐里,真是蚂蚁搂着热年糕,谁也舍不得撒手。尚盈盈忽然福至心灵,仰头亲碰晏绪礼下颌,盘算着好心安抚:
“那万岁爷可要收好了,千万别弄丢……”
话未说完便被封住唇舌,原是晏绪礼经不起撩拨,俯身吻得又凶又急,像是要把这些天的孤寂都弥补回来。
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晏绪礼才渐缓下来,轻吻尚盈盈眉心,哑声讨要道:
“再打一条送朕。”
见尚盈盈瞪圆了眼,晏绪礼徐徐补充道:“那个只能贴身收着,朕还要个能系在蹀躞带上的。”
尚盈盈怪异地瞧晏绪礼一眼,不懂他忽而又较什么真儿。
可念在皇帝心情不好的份儿上,尚盈盈只好勉为其难地颔首,又道:
“那您得答应嫔妾……”
“应你。”
见尚盈盈肯答应,晏绪礼哪儿还顾得上她又要嘀咕什么,立马猴儿急地拢住她肩膀,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唇瓣,近乎贪婪地汲取她身上气息:
“你便是要摘星星月亮,朕也都应你。”
瞧晏绪礼这饿鹰擒兔的架势,尚盈盈深觉自个儿要遭囫囵吞了,赶忙扶住他肩膀,软声相劝:
“万岁爷鞍马劳顿,龙体要紧,咱们夜里再、再……”
“再如何?”晏绪礼坏心眼儿地发问。
哄骗尚盈盈说了几句帐底鸳鸯话儿,晏绪礼心下满意,这才见好就收。老虎变作大狸猫,凶相尽敛,自个儿躺去榻上小憩。
见晏绪礼扯她的锦花被盖在身上,尚盈盈急忙伸手去拦,轻声疑惑道:
“御前的人竟没送枕褥过来?”
按着宫里规矩,皇帝很少会同嫔妃过夜。即便有躺在一张榻上的时候儿,也该是各钻各的被窝。
“不必拿了。”
见尚盈盈要回身唤宫人,晏绪礼忙从腰后抱住她,不由分说地与她一同卧着。
当真是糯米团子裹蜜馅,上哪儿去寻这么香软的温柔乡?傻子才去睡自己的冷被窝。
尚盈盈拗不过晏绪礼,又见他眉眼含倦,只好歇了劝谏心思,不住暗叹道:皇帝好不容易开怀些,那就让让他吧。
“嫔妾往后遇着麻烦事儿,会记得多同您商量。”
尚盈盈顿了顿,为叫晏绪礼安枕,违心含糊道:
“也会试着多倚仗您的,您便别恼嫔妾了。”
晏绪礼彻底得逞,唇角微勾。故作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后,这才拥着尚盈盈入眠-
却说尚盈盈偎在晏绪礼怀里眯盹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出皇帝的气息逐渐均匀绵长,这才敢悄悄动弹。
她极轻缓地抬起头,借着纱帐透进的柔和光晕,细细描摹晏绪礼睡颜。只见他眉峰依旧微蹙,似梦中也并不全然松快。
尚盈盈心疼得紧,伸出指尖想替晏绪礼抚平,却又怕无端惊扰他,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是讪讪地收了回来。
又捱了好一会儿,估摸着晏绪礼当真睡熟,尚盈盈这才屏住呼吸,一点点儿从他怀中挪出来。
抬指替皇帝掖好被角,尚盈盈蹑足回身,悄无声息地转出寝殿。
殿外廊庑下,巧菱一面坐在美人靠上做针线活儿,一面竖起耳朵留心殿里动静。
发觉尚盈盈独自出来,巧菱连忙撂下绣绷子,笑吟吟地快步迎上前,朝里头努嘴儿问:
“美人自个儿醒的?万岁爷那边还不用伺候?”
尚盈盈轻轻颔首,见巧菱身边带着针线笸箩,顿觉赶巧,压低声音问道:“昨儿我新绣成的那枚香囊呢?”
巧菱扶着尚盈盈,引她往廊子上走,机灵地笑应道:“美人放心,奴婢替您好生收着呢!”
说话间,巧菱已从各色珠线下头,掏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香囊来。只见那香囊是石青缎面儿制的,又用丝线细细勾勒出蜀葵与栀子
花纹,煞是好看。里头填满艾叶,恰能充作端午节礼。
尚盈盈接过香囊,拢在袖中仔细收好。原是想着等端午正日,再拿出来献给晏绪礼。
可方才皇帝已张口同她讨要新玩意儿,倒不如提前送出去,也能叫他宽宽心。
仿佛知晓今儿个有鸳鸯碰头,老天爷也格外赏脸,一扫连日阴雨,此刻天光大亮,澄澈明媚。
流萤小筑后面,有个名唤“暗香渡”的花圃。里头的花木被晨露洗过,绿得滴翠,红得耀眼。
尚盈盈只觉憋了几日的心气儿,都随着这日头一起敞亮起来。方才那点儿患得患失,早就抛去了九霄云外。
按捺不住心头兴起,尚盈盈提起裙摆便钻进小花圃里,盘算着亲自侍弄一瓶端午清供。
知晓尚盈盈擅长侍花,巧菱立马扭头儿,唤小丫头捧一支玉壶春瓶过来。
巧菱跟在尚盈盈身后,瞧她眉眼含喜的模样儿,不由得打趣道:“瞧美人这高兴劲儿,果真是万岁爷一回来,您这心花儿都跟着开啦!”
尚盈盈闻言,赶忙抻平唇角,垂睫躲避巧菱目光,欲盖弥彰地羞嗔: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今儿兴致高,只是因为天儿好罢了。”
生怕巧菱又揶揄自己,尚盈盈立马埋头装作很忙。她亲自折了几枝精神抖擞的蒲草叶子,又挑上几朵开得正艳的石榴和蜀葵,色儿配得极好,一一插进瓶中。
尚盈盈心里惦记晏绪礼,不用别人搭话,便又忍不住絮絮问起:
“昨儿新摘下的那筐子樱桃和李子,可曾拣选出来?还有我朝点心局要的杨梅角黍,都备齐全了吗?”
瞧这倒核桃倒枣的一串话儿,巧菱哪里还不明白自家美人的心思?必定是要拾掇好了,送进殿里给万岁爷尝鲜呢。
巧菱绽开笑容,忙不迭地应声:“美人放心,奴婢皆已预备妥当。李子和樱桃拿井水湃过,又用帕子一个个儿擦干净,瞧着水灵灵的,保管万岁爷喜欢。杨梅角黍也搁在屉上温着呢,等会儿便能送进去。”
尚盈盈噙笑颔首,抬眼瞧了瞧天上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便招手让小丫头端水盆过来。
尚盈盈低着头仔细净手,忽而又想起一桩事儿来,轻声吩咐巧菱:
“对了,拾掇院子的那几个小丫头,瞧着年岁都不大,正是该系五彩长命缕的时候儿。”
“咱们前一阵子闲着无事,不是编了许多么?过几日端午节赏银,你便给她们每人添上一条采丝络子,算是应景儿,图个吉祥意头。”
如今尚盈盈已是宫妃,那些出自她手的绣活儿,总不好再送给内侍,便索性赏给小丫头们顽去。
“嗳,奴婢替她们谢过美人。”巧菱欠身应下。
尚盈盈方才被皇帝哄得高兴,这会子正稀罕他,便难免动起姑娘家心思,亲自去茶房里拾起老本行。
她细细拣选一圈儿,这才择中白牡丹春茶尖儿,又用玉泉水细细烹了,沏出一盏色泽清透、毫香馥郁的茶汤。连同那碟子杨梅馅儿的甜角黍,一并放去都承盘里。
吃食和花草皆叫宫女们先摆进去,尚盈盈用细笔蘸取胭脂膏子,对镜描了一朵菡萏花钿。轻步踏回殿中时,果见晏绪礼已然起身。
南窗下,晏绪礼披着身燕居袍子,正垂眸倚在炕桌边上,一手支颐,一手翻看什么东西。
夏日天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恰好落在皇帝肩头,为他镀上层柔和金边儿,恍若神祇。
尚盈盈心头软塌塌的,不由悄步挪近前。
正要福身行礼时,尚盈盈不经意间扫见,晏绪礼手中翻动之物,竟是几张习字的宣纸。
这几日闲来无事,她照着御笔亲书的字帖,倒是认真临摹过。可那一沓纸上,写得好的固然有。但涂抹坏了、或是自个儿瞎写着玩儿的也不少,甚至还有几笔不甚雅观的画作……
尚盈盈脸上霎时有些发烫,眼神儿不禁四下乱瞟,又赶忙半倚在晏绪礼肩上,阻止他继续往后翻:
“皇上,嫔妾给您绣了枚香囊,您瞧瞧合不合意?”
晏绪礼诧异一瞧,只见尚盈盈手中当真捧着枚香囊,针脚细密,绝非一朝一夕便能绣成。
原是心有灵犀,他今日方讨要,尚盈盈却早已有准备。
晏绪礼伸手接过,口中不吝夸奖,却忽而从蜀葵清供旁边,摸出把錾金剪子。
尚盈盈本就心虚,见状骇得直往后仰,心道皇帝已瞧见她的乱画,竟气得要扎死她?
“好盈盈,青丝借朕一缕。”
晏绪礼温柔哄着尚盈盈,从她发髻边捻出细细一缕,小心裁下后,珍而重之地塞进香囊里。
闹了半天,原是误会一场。尚盈盈心头那点子虚怯登时散了七七八八,默默回过神来。
趁着晏绪礼把玩香囊,尚盈盈悄冥冥地伸出手,想把那叠子宣纸收起来。
可晏绪礼竟夸她夸得上瘾,此刻哪里肯依?立马捉住尚盈盈的指尖,连带着尚盈盈的字一同褒赞起来:
“朕瞧着,盈盈这字儿是愈写愈好,风骨初显。”
说着,晏绪礼饶有兴致地翻弄那沓宣纸,冷不防地抽出最底下的一张。
晏绪礼原意是想取出最好的来细瞧,谁承想那最底下压着的宣纸上,竟画着一只伸头探脑、憨态可掬的大王八!
尚盈盈脑海中“轰”地一声,目露惊恐地想去拦,却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那只墨乌龟已全然落在晏绪礼眼底。
晏绪礼垂眸看过来时,尚盈盈只恨没有地洞让她钻进去。她压根儿不敢瞧晏绪礼是何神情,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把脸埋得严严实实,只当自个儿是只鹌鹑精。
晏绪礼先是一愣,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又强自压下。他微眯起桃花眼,又将那王八细细打量一番,顿时啼笑皆非。
要知道能把王八背壳画这么圆,倒也算是天分。
晏绪礼伸出两指,不轻不重地捏着尚盈盈的后颈皮,愣是把她从自个儿怀里给揪了出来。
“盈盈,跟朕解释解释,这画的是什么玩意儿?”
晏绪礼晃了晃把那张画着王八的宣纸,见尚盈盈拼命低头,索性怼到她眼皮子底下,磨牙问道:
“嗯?背地里编排朕呢?”
尚盈盈哪里还敢抬眼,只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声若蚊蚋地嗫嚅:“嫔妾……嫔妾哪儿敢呀?”
“是嫔妾昨儿晚上贪杯,不小心吃多了荷花清酒,这才手底下没轻没重,胡乱涂画的。”
尚盈盈立马开始四处寻借口,卖乖讨巧地补上一句:
“嫔妾清醒后深悔自己胡闹,原想着今儿一早就着人拿去烧了,省得污了眼……”
晏绪礼挑眉,没好气儿地替她接了下半句:“没成想,朕倒回来的‘巧’,没容你毁尸灭迹,反倒叫朕抓了个现行?”
尚盈盈讪讪赔笑,将手边的茶盏往晏绪礼跟前儿推了推。
“皇上,您瞧这日头都多高了,用些茶水润润喉才是正经。还有嫔妾亲自裹的角黍,您尝尝滋味如何,甭跟嫔妾计较什么乌龟王八的事儿了。”尚盈盈说着,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晏绪礼轻哼一声,瞧尚盈盈那副心虚嘴软的可怜样儿,哪里舍得过分苛责。
伸手轻掐了下她那烧得通红的腮颊子,晏绪礼佯怒道:“你就庆幸朕是你夫君吧,倘若朕是你正经八百的习字师父,今儿非得赏你顿戒尺,叫你知道什么叫姹紫嫣红。”
尚盈盈羞得简直要找块豆腐撞死,索性把脑袋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耳旁风呼呼吹过。
“再不敢了嘛,嫔妾往后见着乌龟都绕道走……”尚盈盈慌不择言地保证一通,小鸡啄米似的去亲晏绪礼唇角。
晏绪礼见状,愈发觉得好笑,便把那张“罪证”往她手里一塞,故意沉声命道:
“自个儿捧着。”
说罢,晏绪礼弯起眼眸,这才端起那盏白牡丹茶,送到唇边浅呷一口。
茶水甫一入口,晏绪礼顿时觉出是尚盈盈的手艺,禁不住细细品咂许久。
心头熨帖又怀念,晏绪礼搂住尚盈盈的腰,轻声喟叹:“果真还是盈盈沏的茶,最合朕心意。”
尚盈盈闻言,耳朵尖儿微微一动,羞窘散去大半,忍不住琢磨起晏绪礼所言。
自打从快雪时晴斋搬出来,尚盈盈的差事已尽数交给酌兰。可不论走到哪儿,姑姑心里总是记挂自己带的小丫头。她从前惦着巧菱,如今自然也挂心酌兰。
尚盈盈攀住晏绪礼衣缘,试探着问:“酌兰伺候得可还尽心?沏的茶水能入您口吗?她素来胆儿小,您若觉着有哪里不妥当,多提点她几句便是,可别跟训嫔妾似的训她。”
晏绪礼闻言,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儿似的,都暂且顾不上掰扯训她的事儿,只嗤笑一声:
“她都要朝你喊娘,管朕叫爹了,朕还能把她怎么着?”
听晏绪礼提起这茬儿,尚盈盈臊得直绞帕子,心里头忍不住琢磨:这起子混账话头,原是旁人顺嘴扯出来的,怎地偏又绕到自个儿头上?
尚盈盈眼波微横,软声道:“小丫头活泼爱顽笑,她那日情急胡说的,您可甭往心里去……”
晏绪礼本也没多气恼,只是想逗弄尚盈盈罢了。天子为万民君父,酌兰那话也没错得多离谱。
掌心轻抚尚盈盈脊背,晏绪礼转而提起件高兴事儿:“猫儿房的内侍来回禀,咱们宫里那只滚金狸,昨儿个半夜里,安安稳稳生下两只猫崽子呢。”
尚盈盈闻言,双眸倏地一亮,似有星子坠入潭水,漾开层层欢喜的涟漪。
“当真?”尚盈盈脸上藏不住雀跃,指腹底下直发痒,仿佛已虚虚拢着小猫温软绒毛,“那两只小的,长得可像它们娘亲?毛色也是金灿灿的么?”
“等咱们回去,你自个儿瞧瞧便知道了。”
瞧尚盈盈这副可爱样儿,晏绪礼忍俊不禁,不由得倾身凑近。无奈俩人皆是鼻若削成的主儿,离唇瓣相贴还有十万八千里呢,鼻尖便已抵去一处打架。
晏绪礼低笑一声,只得自己偏过头去,鼻梁斜斜陷进她香腮软肉里,压出一道旖旎月牙儿。
可尚盈盈连挨亲都走神,恨不能立时飞回宫去,亲手掂掂那两只小猫崽。忽然想起儿时和爹娘去云驼街赶会,听说前头来了只白雪猧儿,心里便是这股子痒痒劲儿,怎么都止不住。
半晌后,晏绪礼终于松开软甜唇瓣,抵着尚盈盈额心,轻声问道:
“盈盈,朕养的猫都有小崽儿了,咱们什么时候能要个闺女?”
皇帝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总算是图穷匕见。
尚盈盈听罢猛然回神,下意识接道:“昨儿吴御医来请平安脉,说是嫔妾这身子还须调养一阵……”
“您若急着要小公主,不如去旁的姐妹那儿?”
话一出口,尚盈盈自己先怔了怔,像是被这话里的刺扎着了。又像是……说不清想听什么答案,只是忍不住想在皇帝心口挠一把,瞧他疼不疼。
晏绪礼眸色一沉,捏着尚盈盈下巴的拇指微微用力,气笑般“啧”了一声:
“行了,甭吱声。”
俯身堵住那张净会惹人生气的嘴,晏绪礼舌尖抵开她齿关,吞下所有未出口的酸话。
第50章 第50章你是康王派来的奸细?……
时值端阳佳节,行宫之中榴花照眼,熏风细细。
宫女们早将艾叶、菖蒲遍插朱门,又用五色丝线结成绦子,悬挂于雕梁画栋之间。
尚盈盈早早收拾齐整,往山水赏心亭去赴宴。后头跟着三四个小丫头,个个儿手腕上缠着五彩长命缕,叫日头一晃,跟花蝴蝶甩翅膀似的。
簪雪替尚盈盈打扇子,喜不自胜地露出手腕,同尚盈盈说笑道:“美人您瞧,昨儿个您赏下这五彩丝,可把别处当差的姐妹眼馋坏了。她们都追着奴婢打听,还当是哪位姐姐的手艺呢。”
尚盈盈乜斜着眼,将众人一溜儿扫过,抿唇笑道:“这值当什么?早起我才打发人往尚功局去,叫她们把只细镯子熔了,重新铸成金豆子。待会儿送过来,你们自去分派,串在结子上——”
说着,尚盈盈抬起手指,往那络子结口处虚虚一点:“在这儿缀两颗,那才叫体面。”
簪雪闻言,眼底的惊喜几乎要漾出来,连忙屈膝谢恩:“多谢美人恩典!”
主仆二人说着话儿,已行至云梦廊下。
远远望去,亭子那头乌泱泱围着一群盛妆宫妃,当间儿那位穿着珊瑚红遍地金宫裙的,不是贵妃又是哪个?
今儿个虽说是端午宫宴,却没叫大伙儿绷着身子骨儿干坐着,倒显得随意许多。
原是这节骨眼上,没人有闲心摆谱儿。前儿个大皇子又闹病,文妃跟护崽儿老母鸡似的寸步不离,晏绪礼方才去瞧来着,今儿这宴八成是来不了。
至于皇后……
近来也称凤体违和,把六宫之事一股脑推给贵妃,又命慧嫔和虞嫔从旁帮衬。
大皇子倒是真病,可皇后那边,却说不准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保不齐是让卞美人那档子事儿气得心口疼,又或是瞧宫里不太平,干脆装病躲着,不愿出来理事儿罢了。
正琢磨间,忽见廊子拐角转出一行人来。尚盈盈认出是慧嫔,忙整了整衣裳迎上去,规规矩矩道个万福:
“嫔妾给慧嫔娘娘请安。”
柏筠宁眉眼一弯,伸手虚扶:“尚妹妹快请起,这儿又没外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寒暄两句过后,俩人并肩往亭子那边溜达。
柏筠宁眸光流转,瞧见尚盈盈耳朵上晃悠的那对玉珠坠子,正是她之前所赠,不由抬起手中的美人扇,轻轻掩了下唇角。
尚盈盈素来心思玲珑,留意到柏筠宁噙笑眼神,不由微微赧然,顺势又往她那扇面上瞅。
但见素绢上画着几簇石榴花,工笔细描,娇艳欲滴。
“娘娘这扇面儿画得忒绝。”尚盈盈真心实意地夸道,“瞧这石榴花,活脱脱刚从枝头掐下来的模样儿。”
柏筠宁莞尔勾唇,把扇子一翻,露出背面几行簪花小楷,柔声说:
“妹妹既喜欢,回头我再照样儿画一幅送你。”
说着,柏筠宁凑近又些,悄声笑道:“石榴多籽,尚妹妹用着最合宜。”
尚盈盈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她前日刚来的月信,想来吴御医说得没错,自个儿这身子,的确还需好生调养,怀龙种的事儿估计急不得。
说话间已到亭台近旁,巧菱料到青石凳子冰凉硌人,恐尚盈盈坐着不适,早就备下一方软垫,麻利儿地铺在凳面上。
尚盈盈搭着巧菱的手落座,抬眸看向亭前空地,只见众人正围在一处射粉团。
所谓射粉团,便是以小弓射盘中粉团,中者即可得食。宫里自不缺那几口吃食,只是众人都爱凑个热闹罢了。
几个跃跃欲试的嫔妃轮番上阵,拈弓搭箭,试了好几回,箭簇皆将将擦着粉团边儿滑过。力道稍有不足,便又被那滑溜溜的粉团给弹开了去。
这种时候儿,自然最少不得虞姿。她方与众人笑过,又赶忙凑到柳濯月跟前儿,拊掌捧道:“嗳唷,可真真是难为死人了!看来还得贵妃娘娘亲自出马,给咱们姐妹露一手才是。”
听得这般奉承,柳濯月心中得意,立马仪态万方地递出手去,从宫女手中接过鹊画弓,眯眼瞄向金碗里盛着的粉团。
旁边嫔妃这个递帕子,那个捧箭囊,
叽叽喳喳活似一窝雀儿:
“这粉团子滑不溜秋的,最是难射……”
“要嫔妾说,还是娘娘眼力好。”
“贵主儿仔细手酸!”
正待搭箭上弦,柳濯月余光一瞥,忽见尚盈盈安坐在柳树下。
柳濯月手腕一转,竟将弓箭放了下来,目光不善地落在尚盈盈身上,扬声道:
“尚美人素来心灵手巧,想必定也精于此道。不如就请尚美人过来,与本宫比试比试,看谁能先射中这粉团,也好为今日的端午宴添些彩头,如何?”
这一嗓子,可把满亭子的人都喊愣住。前几日皇帝回宫头一遭事儿,便是赐死卞氏。
哪怕是朝臣之女,皇帝也毫不留情,说杀便杀。谁还看不明白,皇帝分明是拿卞氏作例,告诫众人。胆敢同尚美人作对,甭管是谁,都必死无疑。
眼下也就贵妃这样儿的,还敢不避尚盈盈锋芒,反倒上赶子去挑衅她。
忽而遭贵妃当众点名,还是这般奚落意味十足的比试,尚盈盈心头微沉,面上却不露分毫。
尚盈盈站起身来,朝柳濯月福身行礼,声音平和无波:
“回贵妃娘娘的话,嫔妾愚钝,从前不曾习过弓马,怕是要辜负娘娘盛情。”
听得尚盈软绵绵的推辞,柳濯月自是意料之中,顿时讥诮地勾起唇角。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宫女,又能指望她懂什么弯弓射箭?
不肯就此放过尚盈盈,柳濯月纤手轻抬,抚了抚鬓边璀璨夺目的赤金步摇,语气傲慢:
“尚美人这就外道了,跟众姐妹还要谦虚?”
“眼瞧着入秋之后,或是赶在冬雪落下前,万岁爷便要领着咱们去北山行围。”
“尚美人这样的红人儿,岂有不去伴驾的道理?”
说罢,柳濯月微扬着脸儿,居高临下地施压道:
“盼烟,把弓给尚美人送过去。”
尚盈盈眼睫微垂,瞧着盼烟捧来那张精致小巧、描金绘彩的鹊画弓,逼迫似的递到自个儿跟前。
赶鸭子上架,避是避不开了。
横竖无所谓丢不丢丑的,尚盈盈心下暗叹一声,正待伸出那手指去接,忽听得“咻”的一声。
一支雕翎箭快似流星,“噗”地扎进最顶上那个粉团子,愣是把它钉了个对穿,应声而落。
满园子人皆是惊奇,齐刷刷扭头去寻那箭矢来处。
赏心亭外,柳荫深处,顾嫔一身水蓝色花绫衫子,腰间二指宽的绣带一勒,衬得身段利落,行止潇洒。
此刻她手里的角弓弦儿还在打颤呢,方才那绝妙一箭,显然正出自她手。
顾令漪将弓收于身侧,玉容沉静,径直越过众人停到柳濯月面前,语气清冷疏离:
“贵妃娘娘这般想寻人作陪,何不与嫔妾比试一二?”
“嫔妾虽箭术不精,但陪娘娘射几个粉团,想来还是使得的。”
这话说得跟小刀子似的,唰啦就把贵妃脸面刮下一层。
方才还志得意满的柳濯月,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气得脸颊飞红。
柳濯月美目圆瞪,盯着顾令漪,声音尖利地嘲讽:
“顾嫔莫不是眼神儿不大好,还是耳朵不甚灵便?没听见本宫方才邀请的是尚美人吗?”
柳濯月被抢了风头,不由上下打量顾令漪几眼,气急败坏地嗤笑道:
“也难怪,连先来后到的道理都不懂,的确是你们边军作派。本宫今日倒要瞧瞧,你们那套马上规矩,能不能在京城里行得通。”
明明只是二人斗嘴,贵妃却忽然朝嘉毅王府脸上甩耳刮子。分明是借着嫔妃间口角,将京军与边军积怨多年的暗涌掀到明处。
顾令漪脸色倏地沉了下来,眸光冷冽如冰,直视着柳濯月,一字一句,清晰回敬:
“嫔妾确实不懂京军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规矩。今日得见贵妃风范,可真是叫嫔妾大开眼界。”
“我们边军讲究的是‘箭无虚发’,不像京营老爷兵,只管把樟子松射成筛子,鹿在林子里还能喘气儿呢,当真是好箭法。”
前年冬狩时,京营上千精锐被漠北三百铁骑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提起来,还叫人直挂不住脸。
周遭嫔妃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垂首敛目,大气儿不敢出。柳家和顾家短兵相接,哪里是她们能掺和的事儿?
眼看这气氛就要彻底僵住,柏筠宁只好出言打圆场,脸上堆着温婉和煦的笑容:
“贵妃姐姐,顾嫔妹妹,今儿可是大好的日子,姊妹间顽笑两句,何必为此动怒,伤了和气?”
“依嫔妾看,这日头也有些毒了,不如咱们进到亭子里坐下,尝尝新送来的冰镇梅子汤可好?”
慧嫔父亲掌管江南军政,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这时候儿也就她插的上嘴,还能不挨排揎,劝得两厢作罢。
柳濯月到底害怕皇帝过问,不想真把事情闹得无法收场,尤其是在皇后称病、她暂代宫权的时候儿。
柳濯月忿忿住口,狠狠剜了顾令漪一眼,又扫过旁边澹然安闲的尚盈盈,只觉得心头那股子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哼!”
柳濯月脸色不善,把鹊画弓往地上狠狠一掼,“咣当”一声惊飞树梢麻雀。但她理也不理,扭身便走,珊瑚红裙摆甩过众人眼底。
几个依附贵妃的小嫔妃见状,连忙朝慧嫔欠欠身子告退,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转眼间便走远数十步。
贵妃这挑事儿的已经离去,顾令漪自然不会追上去分辩。这场剑拔弩张,总算暂时平息。
尚盈盈心下松了口气,款步迎上前,朝顾令漪福身道谢:
“多谢顾嫔娘娘仗义相助,替嫔妾解围。”
顾令漪却侧身避开尚盈盈的礼,忽然说道:
“尚妹妹不必客气,原是本宫应当的。”
见尚盈盈怔住,顾令漪朝她笑了笑,将角弓递给身后宫人,语气轻缓地解释道:
“之前万岁爷丢佩那回,听闻是妹妹胆大心细,及时弥补一二,这才平息万岁爷怒火,本宫还不曾寻机会谢过。”
若非有尚盈盈出手相救,将太后遗物修补起来,青黛恐怕不只是被撵出宫那么简单。顾令漪心里记着恩情,故而这几回遇着事儿,她也总替尚盈盈说话。
尚盈盈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可她几乎都要忘了这茬儿,又根本不曾料想,晏绪礼竟会把这件事告诉顾嫔。
尚盈盈面上不显,心里却翻起浪来。皇帝故意透露此事,只为叫顾嫔承她这个情儿?
指尖不自觉绞紧帕子,尚盈盈抿嘴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
“娘娘快别这么说,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
抬眼瞧向顾令漪腰间挂着的箭囊,尚盈盈双眸清亮,里头盛着真切好奇,由衷夸赞道:
“方才娘娘那一箭,真真儿是神了。嫔妾在旁边瞧着,只觉得那箭矢仿佛生了眼睛一般,说射哪儿便射哪儿,实在厉害。”
“不知顾嫔娘娘得闲时,可否指点嫔妾一二?”尚盈盈语气诚恳,满是仰慕,“也让嫔妾学个一招半式,日后若真有机会伴驾行猎,也不至于太过失礼。”
方才贵妃所言,虽是存心刁难,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天子巡猎,名为游乐,实则关乎国本,有代为练兵、威慑外邦之意。
朝廷与乞儿吉思向来摩擦不断,早晚有场恶仗要打。去岁因种种缘由未能成行,今岁若无意外,想来必定要去行围。
届时后宫妃嫔随驾,若是一点骑射都不通,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顾令漪闻言,立马颔首应承下来:
“这有何难?妹妹日后若想学,只管来寻本宫便是。”-
柳濯月疾行离去,绣花履踏上汉白玉回廊,裙裾簌簌扫下几片落花。实在是心火难消,柳濯月忽地驻足,扭身儿朝亭子里狠啐一口:
“多管闲事的贱蹄子!”
“贵妃娘娘息怒。”
虞嫔手执泥金芍药团扇,紧赶两步上前扶住贵妃,扇柄垂下的杏色流苏,麻酥酥地扫过腕子,总算叫贵妃分些眼神给她。
“您还不知道顾嫔?”虞姿堆笑道,“平素眼珠子都快长到头顶去了,任谁的面子都不给。这几回总护着尚美人,多半是觉着她对脾性儿呗。都是一丘之貉,您可犯不着跟她们置气。”
“本宫倒真想问问,”柳濯月气冲冲地坐在美人靠上,随手揪下身后的锦带花,掷去地上碾踩,“尚美人到底给他们顾家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二个都跟犯魔怔似的!”
虞姿摇扇的手指骤然一滞。“一个”是指顾嫔,那这“二个”……自然是指顾小王爷。
之前年宴上顾小王爷请求赐婚,没等张口说完,皇帝便沉了脸色,闹得不欢而散。
虽当下云里雾里的,但过后有心人下功夫一打听,便知里头究竟出了何事。
余光扫见随行众人中已有几个竖起耳朵,虞姿忙摆手命道:
“贵妃娘娘自个
儿歇会,你们且都散去顽吧。”
待人群散开丈余,虞姿这才侧身坐过来,搀住贵妃手臂轻声道:“娘娘留神,仔细祸从口出。”
董宝林低眉顺眼地隐在人堆儿里,立时听懂贵妃话中隐晦。又转念想起康亲王的吩咐,董宝林转了转眼珠子,忽而计上心头。
随后,董宝林并未依言走远,而是躲在暗处观察贵妃的动静。
待行至紫藤花架下,董宝林瞅准贵妃独处的间隙,从假山后头冒出来,蹲身行礼道:
“贵妃娘娘金安!”
柳濯月正与盼烟在背后说人坏话,闻声顿时骇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柳濯月气恼得直瞪眼:“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平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今儿倒学会钻缝儿了!”
董宝林挨呲哒也不恼,只将身子又矮了矮,细声细气道:“贵妃娘娘恕罪,嫔妾素日虽愚钝,却最见不得娘娘受委屈。那顾嫔和尚美人,一个倚着家世,一个仗着恩宠,竟敢这般目中无人……”
说着,董宝林偷眼觑了觑贵妃神色,见她凤眸微挑,显然来了兴致。董宝林心中一喜,立马凑上去轻声耳语:
“贵妃娘娘,嫔妾有一计,能替您教训她们。”-
棠梨春深院中,四下弥漫着一股子淡淡药气,掺杂着安神香那略显沉闷的甜。轻纱帐幔低垂,遮住大半日光。
卧榻边上,晏绪礼微微躬身,掌心轻拍锦被中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小人儿,正是刚满周岁的大皇子。
许是睡得不安稳,小家伙眉头轻轻蹙着,呼吸也有些粗重。
文蘅从门槛外进来,端着甜汤侍立在侧,她身子骨本就不好,连日为孩儿操心劳神,更显得面容憔悴。
“万岁爷您瞧,宥儿如今都能自个儿喝汤了……”
文蘅将汤盅摆在几案上,坐在绣墩儿上瞧着孩子,轻声说:
“昨儿夜里醒了,他还知道叫‘父皇’呢,那小嗓子亮得很,吐字儿也清楚,十分聪慧伶俐。”
晏绪礼轻“嗯”一声,没回身理会文蘅,目光依旧落在大皇子脸上。
用手背贴了贴大皇子温热的额头,晏绪礼从榻边起身,走去外间掀袍落座,这才瞥向跟上来的文蘅,应声说:
“朕知道。”
晏绪礼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可这份冷淡大抵不是对着大皇子的,那便只能是……
文蘅脸上笑意微微一僵,旋即又努力维持住。
“御医说宥儿这病,是前些日子忽冷忽热的缘故。那几日宫里怪事频出,臣妾常跟着皇后娘娘在外头,便没能将宥儿照料仔细。”
文蘅柔声说着这些,看似揽下责任,其实故意提起前事,是在暗暗给皇后上眼药。
晏绪礼静静听罢,忽而撂下茶盏,目光直直落在文蘅脸上,无端挟着深重君威,压得人抬不起头。
文蘅抿起嘴唇,赶忙在皇帝身前跪下来:
“万岁爷恕罪,臣妾日后定当尽心抚养,再替宥儿寻几位更妥帖的保母。”
听晏绪礼半晌不发话儿,文蘅跪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便试着挽留道:
“万岁爷,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不若您在臣妾这儿用罢晚膳再回?”
“不必了。”晏绪礼淡声回绝,“朕还有折子要批。”
这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余地,文蘅顿觉皇帝语气不妙,仿佛对她颇为不满。
压着文蘅跪了一盏茶的工夫,晏绪礼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文妃。”
文蘅心头猛地一沉,膝盖针扎似的疼,赶忙颤声应道:
“臣妾在。”
“你自个儿分内之事,最好给朕拎拎清楚。”
似乎顾忌着内殿当中,大皇子尚在安睡,晏绪礼声调不高,却透着彻骨寒意:
“你若还想安安稳稳地抚养宥儿,就少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见文蘅嗫嚅双唇,晏绪礼懒得听她狡辩,语气加重几分,冷冷警告道:
“否则,朕不介意给宥儿另择养母。”
文蘅瞬间面如土色,这话说得太重了,简直是在剜她的心!
“万岁爷,臣妾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您这般斥责?”文蘅眼眶蓄泪,死死咬着下唇。
见文蘅死鸭子嘴硬,晏绪礼眸光愈冷,呵笑道:
“卞氏当初是在你位下学的规矩,朕不曾冤枉你吧?”
此言一出,文蘅如同被兜头浇下冰水,浑身都忍不住发颤。
前些日子往佛灯里添紫苏油的事儿,宫正司一直没查出下落,皇帝这是疑心到她头上了?!
文蘅心中又惊又怕,更多的是一股子憋屈和不甘。她猛地抬起头,眼圈尽然泛红,委屈辩解道:
“万岁爷明鉴,卞氏当初虽是同臣妾学的规矩,但她平日里分明同皇后走得最近,承皇后教导最多。她从前那美人位分,还是皇后做主晋封的,不信您问……”
“够了。”
见文蘅仍不死心地攀咬皇后,晏绪礼猛地打断她所言,压低喉咙斥道:
“少拿朕当傻子糊弄。”
“就算不提这回的事儿,你自打进府后这些年,背地里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晏绪礼眼神毫无温度,张口便直戳文蘅肺管子,几乎同她撕破脸皮:
“桩桩件件,朕不过是懒得跟你计较罢了。”
“别逼朕,不给你留那点儿体面。”
文蘅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股寒气陡然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她手脚冰凉。
皇帝……皇帝都知道什么了?如若他什么都清楚,却一直隐而不发,是当真冷血到不在乎,还是留待日后一并清算干净?
瞧着文蘅恐惧含泪的模样儿,晏绪礼只觉得心烦难耐,霍地从桌边站起身,自上而下地睨着她:
“这是最后一回。”
“再有下次,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说罢,晏绪礼再不多瞧她一眼,猛地一甩袖袍,阔步离去。
望着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文蘅浑身力气似被抽去,忽然一下子瘫坐在冰冷砖地上。泪珠子不停地往下砸,在裙面上洇出深色水痕。
明明没有证据的事儿,皇帝为什么不去质问皇后,偏逮着她来呵斥。这么多年下来,她到底哪里比不上傅瑶?
就傅瑶那个蠢物,主仆俩加在一块儿,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又凭什么能稳坐中宫之位?!
文蘅再也忍不住掩面啜泣,喉间哽着团火,煎碎一身支离病骨,心头恨意如野草般恣意妄生-
尚盈盈同慧嫔、顾嫔待在一处,宴上顽得颇为尽兴,回到流萤小筑时,天边已铺满绚烂霞光。
见皇帝仍未回来,尚盈盈只当他要留在文妃那儿,便命巧菱替自己卸了钗环。
尚盈盈披散着青丝,欢欢喜喜地抱着帛枕,歪去软榻上等着用晚膳。
哪知还没等晚膳摆上桌,倒是先迎见晏绪礼走进来。
要知道大皇子正在病中,皇帝心情能好吗?
尚盈盈赶忙收敛笑容,从榻边起身,恭敬行礼:
“嫔妾见过万岁爷。”
见尚盈盈不着妆饰的清丽模样,晏绪礼心头温软,顿时松开一路紧皱的眉头,抬臂半搂着尚盈盈:
“坐回去歇着,起来作甚?”
尚盈盈却只扶晏绪礼落座,自个儿回身端来茶盏,请皇帝润润喉咙,这才软语询问道:
“万岁爷,大皇子如今身子如何?病可好些了?”
大皇子本就娘胎里带弱,这时候儿若一堆人乌泱泱地前去探望,反倒搅扰他养病。是以众嫔妃皆是口头探问,并不曾亲自去瞧过。
晏绪礼抿过茶水,又忍不住撑额,低声同尚盈盈说了两句:
“此番随来行宫的十数个太医,这几日皆守在那边。昨儿刚换了新方子,也不知能不能见好……”
尚盈盈见状,便如从前在乾明宫一般,跪坐去晏绪礼身侧,替他按揉额角。
听晏绪礼言下之意,大皇子这病症,应当还有些日子要养。尚盈盈也不禁暗自叹息,绞尽脑汁地安慰皇帝。
知晓尚盈盈素来心善,这会子也不是惺惺作态,晏绪礼握来她手腕轻吻,忍不住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盈盈,从前同旁人有子嗣,是朕对不住你。只是那时候儿与许多兄长夺位,朕必须得有个孩子才稳妥……”
晏绪礼滚动喉结,知晓尚盈盈能想明白个中道理,克制地不曾宣之于口。
“虽说只是权宜后留下的孩子,但瞧他那么小一点儿……朕还是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见晏绪礼难过,尚盈盈柔肠百结,自个儿也跟着红了眼眶。
俯身紧抱住晏绪礼的腰,尚盈盈絮絮说道:
“万岁爷言重了,嫔妾明白,也知您为难。天家讲究多子多福,您合该宠幸嫔妃们……”
晏绪礼听得直闭眼,立马抬起指尖,抵住尚盈盈唇瓣。
尚盈盈只好乖乖沉默,心里却憋了一肚子话想说。
晏绪礼年纪尚轻,是顶着数位兄长拼杀出来的皇帝。他想坐稳皇位,膝下必须有子嗣。不然但凡有个万一,立马就会被兄弟叔伯趁虚而入。辛辛苦苦挣来的皇位,只能再次落入他人之手。
倘若说得再绝情点儿,大皇子连同六宫嫔妃,乃至皇后、皇贵太妃,都是他手中一个个筹码。如今他大权在握,兴许能渐渐舍去。但对当初的晏绪礼来说,每一张都是决胜底牌。
只是尚盈盈一直不知道,晏绪礼最提防的兄弟是哪个?
从前她以小人之心猜度,还以为是荣王晏绪禔,后来却发觉并非如此。皇贵太妃和荣王都是极老实的人,他们一心帮衬着皇帝。
见尚盈盈总拿眼睛觑他,晏绪礼拧拧她鼻尖儿,失笑问道:
“又琢磨朕什么呢?”
尚盈盈抿抿唇瓣,趴去皇帝耳边,小声问出心头困惑,而后又怯怯补充道:
“若是不能说,嫔妾便不问了,您别动怒。”
晏绪礼抱稳尚盈盈,听罢轻笑一声,没什么好瞒着她的,便大喇喇说道:“康王外家强悍,又曾养在先帝元后膝下,在众皇子中最是尊贵。他素来对皇位虎视眈眈,如今尘埃落定,也不见得能多消停。”
原来是他。
尚盈盈皱眉回想一番,隐约能对上脸儿,仿佛是个四十来岁的亲王。这倒也不稀奇,晏绪礼行九,算是先帝爷幼子。同序齿靠前的兄弟相比,差个十来岁也是有的。
“会很棘手吗?”尚盈盈咬唇询问,不安地勾着晏绪礼衣带。
她并非信不过晏绪礼,只是康王毕竟多活二十年呢,岁数也不是白长的。
晏绪礼对手下败将没什么好脸色,顿时嗤笑一声:“朕是不能残害手足,那就让他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到时再收拾起来,岂不名正言顺?”
嗅到其中阴谋气息,尚盈盈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咕哝道:
“这话您也敢同嫔妾讲?”
晏绪礼垂睫瞧着尚盈盈,忽而提起她下颌,慢条斯理地问道:
“为何不能同你讲?你是康王派来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