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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姝色 野梨 22535 字 13天前

第31章 第31章怎会撩拨不动皇帝呢?……

是夜,尚盈盈本欲独自窝去外间,可架不住晏绪礼软磨硬泡,到底是与他同榻而眠。囫囵睡至后半夜,外头的雪便渐渐止了。

翌日寅时,尚盈盈刚爬起身来服侍,却又被皇帝扶回榻上,低声哄了几句什么。

因着昨儿个起了两回夜,尚盈盈头脑里晕乎乎的,便也顺势倒在软枕上,自去梦游华胥。

至于猫祖宗们又是何时跑出殿外的,尚盈盈浑然不觉。

待到披起绣花袄子,独自坐在天开景运殿中时,尚盈盈觉得陌生,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听见外头廊下传来簌簌声,尚盈盈疑心雪还未停,不禁将双交四椀菱花窗推开半寸,却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忽而卡住。

随后,一只雪白毛爪子扒住窗棂,圆滚滚的猫脑袋从缝隙里探进来,似乎想瞧瞧:是谁要谋害御猫大人?

“原来是翻雪大人。”尚盈盈扑哧笑出声,指尖轻轻蹭掉猫儿鼻头上蹭的雪粒,“不知您在此处赏雪,方才多有得罪。”

北风卷下檐角堆积的细雪,翻雪蹲坐在窗台上,正仰面去接,却好悬被尚盈盈推窗掀去地上。

见尚盈盈掌心里托着酥饼,翻雪绷着胡子凑近,鼻翼翕动两下,尾巴却还赌气似的拍打窗棂。

尚盈盈忍笑把酥饼掰成碎渣,看它边吃边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尾尖白毛终于不再炸着,在雪光里软软地蜷成云朵。

门槛前传来吱嘎吱嘎的踩雪声,酌兰钻入帘中,打眼瞧见尚盈盈在窗前喂猫,忙过去扶她坐下。

“姑姑可别逗它了,当心吹风受寒。”

酌兰拍了拍翻雪的胖身子,抬手掩起绮窗,殿中热气自缝隙溢出去,在冷风里呵成袅袅白雾。

“主子爷还没下朝吗?”尚盈盈拢了个汤婆子在怀里,轻声酌兰发问。

外头天阴,尚盈盈分辨不出具体时辰,但觉得应当不早了才是。

“姑姑莫急,主子爷今早吩咐过,下朝后要先去寿安宫,向乌贵太妃请个安呢。”

酌兰弯起月牙眼,端出温在鹅绒巣子里的鸡丝汤面。

见酌兰笑得暧昧,尚盈盈故作镇定,轻轻哦了一声,赶忙埋头去挑细面。

她刚怏怏地吃上两口,又闻刘喜引着位提药箱的老御医,自殿外走进来请安。

“姑姑容禀,这位吴大人乃是太医院女科圣手。”刘喜笑道,“万岁爷记挂您身上不爽利,特命吴大人来请个平安脉,看着拟几道温补的药膳方子。”

尚盈盈虽不曾见过吴御医,却也有所耳闻。先帝爷那朝时,但凡有宠妃遇喜,都会争着要吴御医替她们照料龙胎。

想来他医术精湛自不必多提,更难得的是深谙宫闱进退之道,也能管紧嘴巴。

“有劳吴大人。”

尚盈盈放心颔首,伸出右手腕子,搭在脉枕上-

寿安宫中,晏绪礼迈步走近内殿,身后宫人则搬来几株黄梅盆景。这原是花房中头一茬儿开放的腊梅,旁人尚不及讨要,便先送来乌贵太妃这里。

黄梅新放,绿菊未败。此刻摆在一处,当真是枝桠错落,暗香浮动。

母子俩欢声笑谈几句后,乌贵太妃同晏绪礼提起:

“眼看再过十日,便是嘉毅老太妃的寿辰,皇帝可还记得此事?”

“堂姑母七十大寿,宫中自当赐下寿仪。”晏绪礼颔首道,“月前儿子便已命人备着,只待寿辰当日,再遣太监送往嘉毅王府,权当为郡主老娘娘添喜。”

“方才嘉毅王妃进宫来,同我叙了半晌话儿。说是王府盼向皇帝请个恩旨,迎顾婕妤回府半日,替她祖母祝寿后便归。”

贵太妃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偏头去看皇帝,轻声道:

“只是不知皇帝会否恩准,他们便并未上奏,想着先来探探口风。”

今儿个寿安宫可着实热闹,贵太妃坐了一晌午,都没顾得上忙别的。才送走嘉毅王妃,便又碰上来请安的皇帝。

抬指命宫人们退下,晏绪礼亲自替贵太妃剥了瓣桔肉,沉吟半晌,道:

“此事儿子会着人安排。”

“眼下年关将至,儿子想着赶在封笔前,为慈庆宫、寿安宫里两朝长辈拟上徽号。顾婕妤便顺道晋为嫔,回府省亲也顺理成章。”

顾婕妤本身便是要封嫔的,之前未免风头太盛,这才略等了几个月。

“如此甚好。”贵太妃笑颔,又叮嘱道,“到时你便指几个御前宫人跟着,既能帮着王妃操持操持,也可免生乱子……”

送顾嫔回府贺寿之事,晏绪礼并未多在意,心中只顾惦着另一遭。

“母妃,儿子能走到今日,有赖您与乌家二位舅舅出力。”

晏绪礼再次低声劝说,欲将皇太后尊号加给贵太妃:

“您与母后情同姐妹,对儿子更是视如己出。若不能尊您为皇太后,儿子深觉愧对母妃。”

贵太妃听罢,心中自是感慰,可她尚有顾虑,便只摇首说:“乌善、乌恒他们两个,虽是我娘家兄弟,但也不耽搁我骂他们,就是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

“若是当上正经八百的国舅老爷,还不知要怎么去外头夸耀了。只让他们替你鞍前马后,别叫他们张狂起来。”

越过炕几搭上皇帝的手,贵太妃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淡然笑道:“只要你和禔儿和睦,兄弟俩人皆好好儿的,我便再知足不过。皇太后的名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要它何用?”

见贵太妃仍旧不肯,晏绪礼敛目叹了一声,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儿子便先尊

您为皇贵太妃,于此事上,您可莫再推辞了。”

乌贵太妃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暗道未免皇帝总觉得亏欠,便让他尽尽孝心也好。

“方才嘉毅王妃过来,话中还提起了靖之……”

贵太妃如此说,晏绪礼眉心微攒,隐约觉得下头的话儿,多半不是他爱听的。

果不其然,贵太妃又接着说:

“靖之这阵子在京中打转,虽见过各家贵女,却都不甚喜欢,反倒独独瞧上了玉芙。王妃倒不在乎女孩儿的门第,说是可先迎进王府做侧夫人,等日后生下一儿半女,再向宫中请旨扶正。”

晏绪礼越听越搓火儿,狠啧了一声,登时暗恼起来:

“生什么生?他倒……”

把“想得美”三个字咽下去,晏绪礼脸挂寒霜,低斥道:

“他倒净想些没谱儿的事。”

他都尚没能一亲芳泽,顾靖之倒是想得长远!

光是想想尚盈盈给旁人生儿育女,晏绪礼便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生啖那野男人的血肉。

罕见晏绪礼如此模样儿,贵太妃不由握帕掩唇,又忙替众人解释:

“王妃也听闻玉芙是你身边的大宫女,所以未敢立时应承,赶忙进宫来朝我打听,玉芙是不是开了脸的姑娘?

“可别闹出什么……侄子同表叔抢媳妇儿的笑话。”

这可又戳中晏绪礼另一处痛脚,他深吸一口气,强耐着性子说:

“儿子不曾动御前宫女。”

“但娶玉芙的事儿,顾靖之做梦也甭惦记。”

终于自怒火中找回几分理智,晏绪礼想起近来之事,愈发底气十足,断然道:

“此事儿子从前问过玉芙,玉芙亲口说的不喜欢。他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姑娘才没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

见晏绪礼越说越气,贵太妃忍俊不禁,赶忙安抚:

“你既还想留着玉芙伺候,便把小王爷那边回绝了。毕竟谁又不能忤逆皇帝,从你身边硬抢宫女不是?”

这厢说罢,贵太妃又暗自犯嘀咕。皇帝既这么喜欢那宫女,怎么迟迟不收用呢?

莫不是……

成日里操劳朝政,熬坏身子了?

贵太妃讳莫如深地瞟晏绪礼一眼,心里七上八下,却也不好当面问儿子-

不甚痛快地回到乾明宫后,晏绪礼先同吴御医问过尚盈盈身子,这才打算进殿去寻她。

回宫路上,晏绪礼心中一面盼见尚盈盈,一面却又有些犹豫,当真是近乡情怯一般,不知该如何同她张口。

虽说他确信尚盈盈不喜顾绥,但她也未必就是喜欢自己。更何况嫁与顾绥,很快便可离宫,做逍遥自在的京中贵妇。

如此种种,尚盈盈当真不会心动吗?

正当晏绪礼在门前游回磨转之时,金保从廊子上过来,心里揣着要紧事回禀。

打眼一见皇帝,金保立马喜不自胜地迎上来: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心想这动静定是叫殿里听见了,晏绪礼龙颜含愠,回身朝金保腚上狠踹一脚,叱道:“滚。”

金保差点叫出声“哎唷”来,忙堵着嘴巴忍住,低声下气地说:

“启禀万岁爷,奴才自御前宫人里查得端倪……”

“等会儿再说。”

晏绪礼撂下一句,忽然迈步朝前走去。

金保搔项狐疑,壮着胆子朝上一看,只见门帘后闪过抹绿裙的影儿。

这时候儿被皇帝养在殿里的,除了玉芙还能有谁?金保站在冷风里捶胸顿足,心里高呼妇人误国,简直是妇人误国!

却说尚盈盈刚闻声出来迎,便叫晏绪礼重新携回榻上坐着。

“主子爷何时回来的?方才怎么不进来?”

尚盈盈说着,抬手欲替皇帝解下银鼠皮褂。

晏绪礼却侧身避开,自己去熏炉前烤火:“朕身上寒气重,别冲着你。”

趁着尚盈盈回炕几边斟茶,晏绪礼用余光去瞟,只见她穿着身梅子青色上袄,领口缘着圈儿雪白兔毛,美好得不可方物。

即便他身为皇帝,富有天下,亦不肯满足于余俗之物,只欲将她据为己有。

晏绪礼轻叹一声,悄无声息地走近前,自身后拥住尚盈盈。

皇帝身上的暖香,夹着炭火温热,一同贴拢上来,尚盈盈骇得手指一抖,忍不住侧首去问:

“主子爷可是为朝中之事烦心?还是贵太妃同您说什么了?”

在尚盈盈殷殷目光中,晏绪礼埋首去她颈间,沾了一嘴兔子毛,便又只好吻她耳垂。

“靖之想讨你去做侧室。”

晏绪礼叼着尚盈盈耳垂珠,含混不清地说道。

尚盈盈闻言颇为诧异,便也顾不得腰眼发痒,怔怔地望向窗外出神。

就当晏绪礼要忍不住再说时,尚盈盈忽而开口,轻声却坚定地说:

“奴婢答应您不嫁人的。”

这话微微安抚了笼中躁兽,可晏绪礼仍旧不踏实,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刻意吐露些引诱她的话:

“靖之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嘉毅王府对他的亲事很上心。倘若八字合出来吉利,你年后便能出宫待嫁。”

这回尚盈盈没多犹豫,立马应声道:

“食言而肥。”

“您瞧奴婢腰身儿,便知奴婢最信守诺言了。”

尚盈盈眸中含笑,从晏绪礼怀中回转过身子,自正面迎着他,说些俏皮顽笑话。

末后她等了半晌,却迟迟没见晏绪礼顺势来丈量。

尚盈盈一下子慌了神,心里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莫非真如杏书姐姐所言,她素日推拒太多,万岁爷已经对她淡了?

还是说她没有当狐媚子的天赋,压根儿撩拨不动皇帝?

第32章 第32章她再也不要亲皇帝了。……

正胡思乱想间,尚盈盈突然见皇帝俯首凑过来,她心头鹿撞,忙闭紧双眸等待。

哪知过了好半晌,脸上都没半点儿知觉。仿佛清风掠过,了无声息。

尚盈盈又悄悄掀起眼皮,打量皇帝在做什么。目光方一相接,尚盈盈便似被烫了一下,立时察觉出晏绪礼眼底,正翻滚着浓重欲色。可他又将拳头攥得很紧,忍耐着落吻的冲动。

不知心里搭错了哪根弦,尚盈盈忽而攀住晏绪礼衣襟,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去贴皇帝唇角,柔软又羞怯的一碰,转瞬即分。

不敢去看晏绪礼露出什么神情,尚盈盈转身落荒而逃,指尖颤抖地抱来枕芯,假装自己很忙。

晏绪礼怔在原地,呼吸陡然发沉,心道若如此都不追上去,他可真是枉为男儿大丈夫。

满心欢喜地挤来软榻里坐着,晏绪礼一把搂住尚盈盈,低头随意问道:

“这又是什么罕物儿?”

情至浓时,反倒都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张口谈情了。

见晏绪礼暂不提方才的吻,尚盈盈怦怦狂跳的心音渐缓下来,抱起软枕凑到皇帝鼻尖。

“奴婢突然想起今年还存了晒干的茉莉,也很适宜拿来做花枕。方才吴御医来请脉时,奴婢便顺势问了问。御医说茉莉和白菊一个效用,味道还更好闻些,奴婢便想着拆了重做……”

“为何想要重做?”晏绪礼眸光轻动,追着尚盈盈刨根问底。

尚盈盈扭开脸儿,羞嗔说:“奴婢知道,您瞧菊花不顺眼。”

“小王爷送的雪青仙人,奴婢早就叫酌兰拿去养了。”

尚盈盈轻轻吐息,解释后又柔声哄道:

“您就大人大量,别不高兴了。”

晏绪礼闻声,却蓦然沉默下来。尚盈盈困惑,不禁怯怯侧眸去瞧。这一偷眼窥伺,便正巧落入捕小兽的陷阱当中。

晏绪礼早便垂首等候,此刻竟衔住近在咫尺的柔唇,贪婪地吮她唇瓣,直厮磨得

通红水润,微微发热。

尚盈盈不知所措,只觉这悸动感陌生又迷乱,渐渐手脚发软,以至松开牙关,被迫与皇帝唇舌交缠。

实在觉着喘息不得,尚盈盈忍不住去扶晏绪礼肩膀,呜咽着推拒。晏绪礼却倾身欺上,掌心仍垫在她脑后,缠吻不止。

末后,晏绪礼喉间涌出低叹,这才拾起搭在他肩头的荑指,一根根轻柔地吻过去,嗓音含笑道:

“可学会了?这才叫吻。”

尚盈盈双颊飘红,脑袋里也混混沌沌的。她伏在明黄软垫上不住喘气儿,心里起誓再也不要亲皇帝了,皇帝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今冬这场雪,下过便歇了一阵,放出亮晴的天日。

宫人们本还晒着日头庆幸,却不料老天爷的好性儿转瞬即逝,自打那之后,京中瑞雪便绵延不休起来。

衍秀宫外,鹅毛大雪扑啦啦地飘打在怀里,众嫔妃却兴犹未减,各自拢着狐裘貂氅,站在檐下嘁嘁喳喳。

今日皇后娘娘设宴,遍邀宫中嫔妃赏雪观梅。正巧设宴之地离衍秀宫不远,众人便齐来文妃这儿看望大皇子,预备接上他一同去凤翙殿。

“大皇子叫文妃娘娘养得真好,小脸儿白白净净的,愈发长肉了呢。”

虞嫔尚不在此,邵才人便接过了热场子的差事,最先挑起话头恭维文妃。

慧嫔难得在这种时候儿主动接话,眼中浮笑道:“大皇子身上的衣裳,还是娘娘亲手所制,当真是慈母心怀。”

见慧嫔都张口,众人岂有不凑趣儿之理?

文蘅莞尔勾唇,慢声细语地应和众人,不经意往身侧一瞟,便见皇后独独神色黯然。

听大伙儿夸文妃抚养大皇子尽心,傅瑶压抑着心头躁郁,死命撑住脸上端庄得体的笑容。

骂不得效忠自己的文妃,便骂柳濯月死性不改。竟拖到这时都不露面,叫嫔妃们好一番没话找话。

原本按着尚仪局女官的回禀,贵妃仍不该出来的。但皇后念着年节应当团圆,便暂且解她禁足。

谁料众人都陪大皇子玩耍了小半个时辰,也迟迟不见贵妃现身。还是皇后做主说不等她了,这才命奶娘将大皇子抱下去换衣裳。

衍秀宫外的甬路上,柳濯月额间围着紫貂昭君套,不紧不慢地同虞嫔溜达闲逛。

贵妃似乎是在宫里憋得太久,今儿个出门居然不传轿辇,倒苦了虞嫔,还得步行作陪。

见自己派去的宫女站在门口,虞姿便知时机未到,刻意拉住柳濯月,附耳同她细禀几句。

“就她顾家满门忠烈,我柳家就没为朝廷鞠躬尽瘁?”

柳濯月听罢,立马驻足原地,回身大发脾气,连鼻子都快气歪。

顾令漪才进宫几天?竟就要爬上嫔位,还被特许回府省亲!

见柳濯月这反应,虞姿心下顿时满意,暗道这才像回事儿嘛。数月禁足也没磨平贵妃那副脾气,顶多是从前当着人家的面直说,如今是背地里不忿贬损。

仅这一点上,柳濯月可比文蘅强上许多。

虞姿缩缩脖颈,畏惧似的四下打量,轻声“劝解”道:“贵妃娘娘慎言,今时不同往日,咱们还是该避避风头。”

一听这话,柳濯月更是恼怒。素来都是旁人避她的锋芒,何时要她去迁就旁人了?

柳濯月甩开虞姿欲阻拦的手,气势汹汹地往前走去。

虞姿与花袖相视一眼,藏去唇角笑意,掐准时辰迈入衍秀宫大门。

暖阁前,奶娘抱着裹在锦缎襁褓里的大皇子,谨慎地踏出殿门。

忽然间,奶娘竟觉脚下极滑,像是踩在冰面一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啊!”

奶娘惊叫一声,双臂下意识地护紧怀中婴孩。

这一幕猝然又惊险,宫人们骇然变色。虞姿正巧从门上进来,离得最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扑上前去,矮身一托,险险将大皇子护住。可奶娘却重重跌坐在台阶上,吓得面如土色。

远处正殿檐下,众人见此情状,皆倒抽一口凉气。

文蘅最先反应过来,不顾自己体弱畏寒,兀地摔下手炉,跌跌撞撞地冲进漫天风雪里。

一把将受惊啼哭的大皇子揽入怀中,文蘅眼眸赤红,心疼地轻拍哄慰。

听着大皇子闭眼啼哭,文蘅心如刀割一般,骤然抬头怒瞪着奶娘,厉声质问:

“你这腌臜奴才,到底是怎么当差的?!”

话音未落,文蘅偏头重重咳嗽两声,显然是被雪粒子呛了喉咙,拼尽全身力气才在雪地里站稳当。

正当此时,皇后领着众人匆匆赶到,连忙遣宫女们扶稳文妃,又喝命将奶娘带上前来。

奶娘跪在雪地里连连叩首,颤声道:“皇后娘娘饶命!文妃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奴婢方才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这才失足滑倒。”

芳竹闻言,当即上前用鞋尖扫开台阶上的薄雪。可底下分明干干净净,连昨夜凝结的薄冰都已被事先除去。

未免冤枉了奶娘,芳竹又立马去查看她鞋底,可这双鞋还是新做的,亦是半点儿蹊跷也无。

邵才人跟在后头探首张望,见状不禁冷笑:“你这奴才,莫不是怕担罪责,才想赖去洒扫太监头上吧?”

奶娘百口莫辩,只一个劲地磕头,又膝行上前拉住文妃裙摆,慌张地说:

“妃主儿……妃主儿,求求您相信奴婢。奴婢当真是踩到了东西!真的!”

柳濯月听了半晌车轱辘话,顿时嘁笑一声,自个儿嫌冷地躲去屋檐下头,虞姿连忙狗腿子似的跟上。

文蘅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恶狠狠地瞪柳濯月一眼,目光阴冷地扫过皇后,又逐一掠向身后赶来的众嫔妃。

“文妃娘娘,外头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先把大皇子抱进去吧。”慧嫔见不得孩子受苦,便扶了下文蘅手腕,轻声相劝。

“芳竹。”文蘅抚着心口,偏眸瞄了眼芳竹。

“是,娘娘。”

芳竹接了文妃吩咐,连忙将大皇子接来怀里,亲自抱进暖阁。

经过贵妃与虞嫔面前时,芳竹暗中同虞嫔使个眼色,似乎是请她先别和贵妃做戏,内殿也需要位正经主子镇场。

虞姿装作恍然,悄悄尾随宫人们进殿。

无人能知,虞姿掩在斗篷下的掌心通红湿润,里头赫然是一块即将融化殆尽的冰-

也不知是不是乾明宫近来缺人手的缘故,尚盈盈觉得自从入腊月后,晏绪礼要往寿安宫送什么东西,多半都会叫她去。

寿安宫离乾明宫并不远,尚盈盈心中很满意这差事,毕竟谁都喜欢四下逛逛,总憋在一处也腻得慌。

尚盈盈手里捧着沉甸甸的承盘,从正殿里退出来。明黄锦布下罩着的,是皇贵太妃刚赏的鹿肉。

踏着兔绒似的积雪,尚盈盈正暗自发愁,捧着这么多东西,少不得又要劳烦安久英送自己回去。却不想她刚拐过回廊,便迎面撞见刘喜。

刘喜眼尖,远远就“哟”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奴才给姑姑请安。”

刘喜素来有眼力见儿,不用尚盈盈张口,便自个儿伸手接过承盘,掂了掂分量,又笑问:

“竟这么沉?里头是什么好东西?”

尚盈盈揣手进袖子里,浅笑答道:“皇贵太妃方才赏下的鹿肉,说是荣王孝敬的。娘娘命我拿回去炖些,先请万岁爷尝尝滋味。”

刘喜听罢,一时倒也没多想。

眼下正是冬狩时节,皇帝因刚践祚,并未亲自围猎哨鹿。但北山行宫那边自会打了送来,御膳房向来不缺这些。

“对了,万岁爷恩准顾嫔娘娘回府贺寿的事儿,姑姑可曾听说?”刘喜兴致勃勃地说道。

尚盈盈颔首接茬儿:“听说是要明早动身?”

“之前是这么说的,但方才改了主意。”刘喜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万岁爷恩

准顾嫔娘娘提早一晚回去,今夜在府里休整一宿,待明日寿宴过后再回宫,不必疲于奔波。”

“这是好事儿啊。”尚盈盈跟着笑道。

“还有更好的呢!”刘喜笑眯眯地说,“今晚便动身过去,其实不是因为体恤嫔主儿,而是王府里操持不过来。这才想请宫中派几个得力姑姑,提前去帮衬一二。”

尚盈盈闻言一怔,心在腔子里蹦得有些快。

太监们偶尔还会领了腰牌,替主子们出宫办差,宫女们却没这个福气。

待今岁年节一过,尚盈盈都已八年没出过皇宫了。出宫散心的机会,可谓十分难得。

见尚盈盈动心起意,刘喜也不卖关子,忙压低声音说:“既有这样的好事儿,奴才自然得先想着您。到时候儿咱们再带上杏书姑姑一道,您二位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第33章 第33章盈盈,朕的好盈盈…………

隆冬雪夜,宫钥早扃,酉初即闭阙门。

乾明宫外,拉车的骟马“嘚嘚”跺了两下蹄子,积雪底下冻硬的汉白玉砖地,登时闷闷回响。

顾嫔一行人已收拾停当,自后头承祥宫过来,挎着包袱正待登车。

今夜风紧雪急,皇帝特地命人在乾明宫外备下马车。众人只须一路向北,便可自元亨门前驶离皇宫。

尚盈盈裹着庭芜绿出风毛斗篷,临上车前,忽而回首望了一眼乾明宫的朱漆槛窗。竟发觉今夜殿中尚未掌灯,窗内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

“姑姑可是落下东西了?”刘喜自身后虚扶着尚盈盈,见状不由发问。

尚盈盈只得收回目光,轻轻摇首后,矮身钻入马车。

车帘落下,赶车的小太监一抖缰绳,马儿鼻翼翕张,顿时喷出团团白气,把挂在辔头上的大红绒球呵得直晃悠。

晏绪礼推窗立在风口,任外头的雪片子扑卷进来。他身上只一件石青团龙夹袍,寒风将衣袂吹得鼓起,却浑似不觉。

来寿捧着紫貂裘进来时,正瞧见万岁爷掌中抚着方胜络子,目光仍黏在那辆远去的马车上。

“万岁爷,您瞧外头冰天雪地的,忒冷了些……”

来寿躬着腰蹭到跟前,臂弯里貂裘皮毛油光水滑:

“您若实在要站这儿,好歹披上这貂氅?”

晏绪礼抬指制止,又将方胜络子往怀里一塞,撑臂去窗棂子前。许是晚膳用了鹿肉锅子,此刻他五脏六腑都燥得慌,似有团火在腔子里左冲右突。

来寿心里暗叹一声:万岁爷既舍不得叫玉芙离了视线,又为何要默许她去嘉毅王府呢?御前宫人多的是,随便寻由头换一个又有何难。

窗外几辆马车很快没了踪影,唯余雪地上交错的车辙。

晏绪礼忽然滚动喉结,抬手按了按心口。

来寿偷眼觑主子神色,竟见皇帝唇角缓缓一勾,笑意却未达眼底。像是三九天的日头,亮是亮,却没什么热乎气儿。

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来寿忽然间打了个哆嗦,想起往年冬狩前,万岁爷都会着人训海东青。

起初须以丈余丝绳系鹰胫,捕雉后挽绳拽归。待鹰每飞返,辄减绳尺许,直至丝绳尽去。训成之鹰,左不过“纵之必归”四字。

可玉芙姑娘又不是扁毛畜生,人心当真经得起试么?

“朕若此刻召她回来,算不算朝令夕改?”

皇帝嗓音简直比雪还冷,来寿闻声双腿发软,忙捧紧了貂裘,试探着回道:

“万岁爷喝不惯旁人沏的茶,奴才这便命人去追玉芙姑娘……”

“不必了。”

晏绪礼合眸打断,停顿半晌,转身吩咐道:

“掌灯。”-

“你一个茶房小管事,也敢同我呛声?你姑姑是怎么教的你规矩?”

墨歆抱着个黑木匣子站在茶房门口,左右闪身地想寻隙进去,奈何酌兰寸步不让,一直杵在门口挡着。

酌兰张臂拦着门框子,语气不善地警告她:“御前奉茶的差事,本就应当茶房宫女来做,奴婢不敢劳烦墨歆姑姑。”

墨歆带来的小丫头见状,立马跟上来推搡酌兰,质问道:“眼下乾明宫里头,只我们姑姑一位掌事。酌兰姑娘莫不是觉得,墨歆姑姑没资格进去?”

酌兰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扭着手腕拉开。

见墨歆凑去炉子前鼓捣,酌兰心里着急,忙扬声朝茶房里喊道:“玉芙姑姑特地交代了,今晚进给万岁爷的茶水,要用莲子心和淡竹叶滚过的雪水来沏,你们可别胡来!”

“我们姑姑在宫里当差七八年了,用你个小丫头片子来教?”宝蝶不满哼声,拉拽着酌兰,将她从茶房门口撵走-

酉时初刻,御书房地龙烧得正旺。

白釉三兽足灯旁,晏绪礼伏案批阅奏折,愈发觉喉间干得冒烟儿。

眼角瞥见茶盏递到跟前,晏绪礼将狼毫落去笔山,掀起茶盖便闷了三口。茶水滚过舌根,甜得发腻,倒似吞了块蜜蜡,糊得人喘不过气。

“今晚沏的什么茶?”

晏绪礼不由皱眉,抬眼瞧向奉茶宫女。

这宫女他倒认得,仿佛是李嬷嬷的侄女,平日低眉顺眼的,今儿个倒敢直勾勾盯着主子瞧。

墨歆抿嘴一笑,眼波比茶汤还软:“回万岁爷的话,这是雪梅枸杞蜜露呀。奴婢听姑母说,万岁爷儿时最爱这个。以枸杞、腊梅、蜂蜜煮茶,冬日里最能暖身……”

陌生又黏腻的嗓音涌入耳朵,晏绪礼已觉身上流窜起一团无名火,烧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枸杞与鹿肉同食,跟往火盆里泼油梭子有何两样?

“出去。”

晏绪礼力道不轻地撂下茶盏,拳头攥得咯咯响。

墨歆却往前挪了半步,香囊穗子扫过案沿:“万岁爷可是嫌烫?奴婢替您……”

一股子甜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昏脑涨,晏绪礼燥火上冲,立马拍案暴喝:

“滚出去!”-

马车轱辘碾着积雪,吱嘎吱嘎地朝前奔去。

尚盈盈倚靠着厢壁,倒似坐在浪头上,心中浑浑噩噩的,连带喉咙里也直往上反酸水。

杏书正挨着尚盈盈坐,见她小脸儿发白,忙将铜手炉塞去她掌心里,轻声问道:

“妹妹是犯恶心么?”

往年去避暑行宫,或是北上巡猎时,总会有人受不住马车颠簸,呕逆眩晕。

杏书见得多了,一手替尚盈盈拍后背,一手摸出裹着糖渍姜片的素帕:

“许是荡着心了,快含片姜压一压。”

尚盈盈将姜片含去舌下,掀起帷帘透透气儿。见巍峨宫门已近在眼前,她忽觉心头一刺,指尖无意识地绞紧帕子。

“停……停一下。”

尚盈盈忽然扶住车门边立軨,声气儿颤得不成调,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赶车的太监闻声,连忙“吁”地勒住马,车轱辘在雪地里蹭出两道深痕。

尚盈盈深吸一口气,回身看向杏书和刘喜,歉疚说:“杏书姐姐、喜公公,乾明宫中近来本就缺人手,我怕小丫头们伺候不好万岁爷。你们继续去嘉毅王府吧,我还是想回御前,也劳烦你们代我同顾嫔主子告个罪。”

匆匆说完后,尚盈盈不愿再犹豫下去,咬牙拨开车前帘子。

冷风呼地一声灌进来,将欲张口的杏书掀得微微后仰。

刘喜坐在对面,却只顾半眯着眼养神,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活像只偷了油的老猫。

不顾脚下积雪没踝,尚盈盈径自跳下马车,新换的绣履陷进雪里,发出咯吱一声。

“玉芙妹妹,我陪你回……”

杏书连忙要追,却被刘喜横臂一拦。

慢悠悠撂下车帘,刘喜朝外头吩咐道:

“走吧。”

马车又晃悠悠动起来,杏书扒着窗框,扭身儿急道:“喜公公,你这回头可怎么交代——”

“杏书姑姑放心吧。”

刘喜从袖里摸出把瓜子,咔吧咔吧嗑起来,还顺手给杏书塞了几个:

“沿着道儿往回走就是乾明宫,玉芙姑姑丢不了。”

却说跳下马车后,尚盈盈孤身走在风雪里,没几步便湿透鞋履,脚趾冷冷痒痒的,活像猫爪子在挠。

此情此景,忽然便叫她想起去岁那个大雪夜。

尚盈盈喉头蓦地一哽,愈发坚定要回乾明宫的念头。她步子迈得得太急,不一

会儿便似有冰碴子扎在喉管里,嘴里泛着铜钱味儿。

好不容易踏进乾明宫侧门,却见廊上小太监急匆匆地奔走,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

小禄子定睛一看,竟也顾不得请安告罪,便着急忙慌地往回跑,嘴里还不停叫唤:

“大总管……大总管!玉芙姑姑回来了!”

来寿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抻脖子一瞅,竟果真瞧见玉芙。

“哎哟我的姑奶奶!”

来寿抹了把脑门儿上的汗,左腿绊着右脚,踉跄摸爬过来,简直快给她跪下:

“您可真是咱家的活菩萨,再晚回来一步,大伙儿怕是要去阎王殿前报到了。”

尚盈盈冻得直打哆嗦,见状一头雾水地问:“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来寿却忽然间成了蚌壳精转世,嘴比老城门还难撬。趁着尚盈盈还懵着,来寿一把将她推进了主子爷殿里,紧紧关起殿门。

小禄子跟过来,探着脖子虚声问:“大总管,奴才还用去打井水吗?”

来寿敲了下他脑袋瓜子,喜滋滋地命道:“烧热水!”-

尚盈盈方踏进殿里,便忽被一道颀长身影抵在雕花门上。晏绪礼浑身滚烫,石青绸面袍子松散系着,里头露出的雪白中衣,竟已叫热汗浸透半幅。

五指深深掐进她腰间软肉,晏绪礼呼吸沉沉,焦躁难安地追问:

“为什么回来?”

“盈盈,为何要回来?”

这一声破天荒的“盈盈”,浑似火星子迸进油锅,噼里啪啦烧灼了永夜。

尚盈盈仰着脸儿,眼底忽然便汪起两泓秋水,喉间哽咽,挤得字字发颤:

“那您又为何要派奴婢去呢?”

“拿奴婢最不可得之物来诱,好引奴婢犯错吗?万岁爷好狠的算计……”

话音未落,尚盈盈忽觉天旋地转,竟是被晏绪礼一把扛去肩上。

明黄帐子随风摇晃,龙尾巴勾着缠枝牡丹,在锦褥里陷下深深人影。

晏绪礼将尚盈盈按去榻上,鼻尖蹭着她耳后细绒,热息喷得那片肌肤泛起胭脂色。

尚盈盈忽觉抵上何物,隔着层层衣料犹自彰然。她惊得浑身一紧,指尖猛地揪住脑后茉莉花枕。

晏绪礼如初次吻她时一般,嘴唇贴着她颈侧淡青血脉,痴迷般吮咬摩挲,不住诱哄道:

“盈盈,朕的好盈盈……”

唇齿间忽然尝到咸湿,晏绪礼强忍下来,微微后仰腰背,仔细去分辨尚盈盈脸上神情。

可就连尚盈盈自己都说不清,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或许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急,尚盈盈无所适从,像迷失了来路归途的羊羔,轻轻啜泣:

“主子爷,奴婢害怕……”

满心直想将这羊羔捉来磨牙,晏绪礼忽然扯过尚盈盈的手,引她往下去按。

尚盈盈神魂失张,指尖碰着烧红火刀,便没忍住突地瑟缩。

腕间美人条晃荡一下,正正磕在晏绪礼身上。晏绪礼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埋首在她颈间,恨声道:

“尚盈盈,你忒可恶!”

尚盈盈被连名带姓地骂了一声,慌忙伸臂抱住晏绪礼后背,骇得语无伦次:

“是、是奴婢的错。主子爷,您没事吧……”

“当然是你的错。”

晏绪礼蛮横地含住尚盈盈耳垂,又将她腕上玉镯扽起半寸,卡在小臂正中,叫那害人的镯子再也滑落不得。

杏红肚兜忽被撩至锁骨之上,晏绪礼俯贴在尚盈盈心口前,头也不抬,便能与她交握着手掌,准确地往下慢捋。

尚盈盈眼前一片朦胧,却固执地要在黑暗里仰头,拼命去看晏绪礼的眼睛。反复确认这份欲望里藏着的,是对她的不忍毁坏。

春燠如夏,渐行渐生,暖意顺着经脉往上爬,先燎心肝,再灼肺腑。

晏绪礼忽觉颈间锐痛,原是这小祖宗发狠咬来。分神低笑一声,晏绪礼忙托着她下巴转向,嗓子哑得不成调:

“在朕颈上留印子?”

拇指揉开尚盈盈唇瓣,晏绪礼扶她往自己肩头伏去:

“往这儿咬吧。不然明儿个叫人瞧见,你还活不活得成了?”

这一夜实在太漫长,尚盈盈都快闷热得人事不省,晏绪礼才终于松开了桎梏。

尚盈盈捂着脸儿直抽噎,手掌心却比脸还烫。

趁着晏绪礼此刻不备,尚盈盈一骨碌爬起来,拢上松垮乱散的长袄,便跌跌撞撞地扑出门外。

这一动作才发觉,豆绿裙摆竟湿漉漉地黏在腿上。寒风吹过,沾了殿内的热气儿还未散尽,叫人忽视不得。

尚盈盈怕被瞧见,慌忙去扯,指尖碰到又猛地缩回来,活像被火舌舔过。

“哟!”

见尚盈盈自己走出来,来寿瞪大了眼珠子,赶忙近前虚托她一把:

“姑娘怎么出来了……万岁爷呢?您二位在里头……”

来寿嘴里像塞了热茄子,直张不开嘴巴似的,只能从鼻腔里学蚊子哼哼。

外头夜色已深,酌兰瞧不清尚盈盈神色,只隐约见她鬓发微散,登时哭出声来:

“姑姑,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守住茶房,让墨歆带人闯进去,闹出这番幺蛾子……”

“万岁爷是不是动怒了?怹在里头打您了?您哪儿疼啊?让奴婢瞧瞧……”

见尚盈盈掩面,酌兰忙抬手去摸,触到她脸颊烫得像发烧,顿时以为她挨了耳刮子。

“嘿唷!”

来寿白眼都快翻上天,右拳头砸进左掌心,满心无奈地撵人道:

“酌兰姑娘,您就快回去吧,回屋睡觉去,这里没您的事儿!”

第34章 第34章掠夺才是帝王本性,何必……

逃到殿外不多时,尚盈盈到底记挂被她撂在榻上的晏绪礼,不由站在原地踌躇起来。

恰巧来寿把金盆塞进她手中,半哄半骗了几句,便又将她扭送回殿里。

殿门自身后无情掩上,尚盈盈没法子,只好磨磨蹭蹭地靠近榻边。盆中热气熏得她玉面透红,如同搽了胭脂般粉艳。

晏绪礼此刻已安闲如常,随意半拢着中衣,忽见尚盈盈进来,不由低笑道:

“朕还当你今晚要学小鹌鹑,一头钻进沙子里,再不肯露面了。”

“主子爷说笑了,奴婢还得侍奉您就寝呢。”

一闻见帐内的暧昧气息,尚盈盈便直欲逃之夭夭。可她不想被旁人知晓,便只得自己进来料理。

从水盆里投了条热帕子,尚盈盈本应跪下去替晏绪礼擦拭,可指尖刚伸到半途,便已抖得不成样儿。

尚盈盈攥着冒白气儿的帕子,忽地往晏绪礼手边一搭:

“主子爷,您便自个儿擦擦吧。”

尚盈盈声如蚊蚋,连余光都不敢往皇帝身上瞟,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见尚盈盈低垂粉颈,晏绪礼方才餍足,此刻竟难得的好脾气,半点儿都没为难她。

听着上首传来衣料窸窣的动静,尚盈盈忽觉掌心间又叫嚣起灼烫,不禁背去身后,只当自己没生这双手。

半晌后,晏绪礼倾身过来,慢条斯理地在盆里绞了帕子,水声哗啦响得人心尖儿发颤。末了,还要故作体贴地补上一句:

“方才是不是弄脏你衣裙了?”

晏绪礼吹了吹气,嗓音还带着情事后的低哑:

“朕也替你擦擦?”

尚盈盈顿时像只炸了毛的猫儿,慌得直往后缩,却被晏绪礼捉住腕子,硬生生拉了回来。

将尚盈盈圈在榻间,晏绪礼勾唇吓唬道:

“你这会子不抹干净,说不准就怀上朕的崽儿了。”

尚盈盈眉心颦蹙,心道她才不信。哪有摸摸就会生孩子的道理?猫儿不是这样打架的。

歪头陷进软枕里,尚盈盈悄悄堵住耳朵,极力忽视腿上被温水擦拭过的触感。

可那帕子浸水后温暖湿润,一寸寸掠过肌肤,叫她浑身绷得紧紧的,连脚趾都蜷了起来。

耳畔传来晏绪礼渐渐沉重的吐息声,尚盈盈心跳如擂,羞怯地蜷起双腿,忽而瓮声瓮气道:

“明日一早就把墨歆赶走。”

“她罔顾龙体,胡作非为,断不能留。”

若不是墨歆自作主张,调换了清火散热的茶水,又哪会有今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晏绪礼眼中含笑,指腹摩挲着尚盈盈脸颊,懒洋洋应道:

“都依姑姑的。”

说罢,晏绪礼忽而解开中

衣,露出肩头浅浅的月牙印。他点着那处,揶揄尚盈盈道:

“那你张口咬朕,又该当何罪?”

尚盈盈抬指点上去,虚虚遮住那牙印,活脱脱一副掩耳盗铃的架势。

晏绪礼却拨开她手指,端的是不依不饶。

尚盈盈心虚地躲闪目光,最后只得伏去皇帝肩上,飞快地亲了亲那印子。可不知怎的,她竟搭错心弦,鬼使神差地探出舌尖,轻轻在上头舔舐一下。

这可真是灶王爷翻跟头——胡闹锅台!

晏绪礼呼吸骤沉,一把扣住尚盈盈手腕,眼底欲色翻涌:

“乖,再帮帮朕……”-

转日午后,送顾嫔回府的众人,又一同乘马车回宫,照旧停在乾明宫外的丹墀前。

顾嫔省亲归来,自当进殿同皇帝谢恩。尚盈盈奉茶出来,恰巧在廊上与顾嫔相遇,只见她回王府一趟,整个人都鲜活神气不少。

说到底皇权至高,再高贵的出身,也贵不过里头那位。本来无拘无束之人,都要或情愿、或被迫地踏入高墙围城。

尚盈盈暗笑一声,心道自己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又替人家惋惜什么?

杏书下车瞧见尚盈盈,忙噙笑向她走来,伸手拂去她肩头落雪,道:

“这大冷天的,妹妹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尚盈盈抿唇一笑:“屋里炭气重,倒不如出来透透风儿。况且头回跟姐姐分开这么久,总得出来迎迎。”

杏书扑哧笑出声来,故意撇嘴儿道:“你可顾不上想我。”

“姐姐送嫔主儿回府贺寿,可见着什么新鲜景儿了?”尚盈盈挽着杏书往回走,闻言立马岔开话头。

杏书“嗐”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幸亏你没去,不然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嘉毅王府门前的金马道,老早就挤满了送寿礼的车马,寿宴上那起子乱哄哄的宾客,嗓门儿比入夏的知了还吵。”

虽听着杏书嘴里抱怨,但尚盈盈瞧得出,她心里其实还蛮快活的。

“说起来,姐姐还有两年就能出宫了吧?”尚盈盈不禁暗自羡慕。

杏书眼里倏地亮起光,咧嘴笑道:“可不是?若不是调来御前,我此刻早坐在家里,吃着娘亲包的扁食了。”

“当初我连顶差儿的丫头都调教好了,谁承想……”杏书叹了口气,又问,“你呢?我记着你带过个叫巧菱的小丫头?”

尚盈盈颔首说:“她如今在文妃位下当差,不便同我走动。年下拿给她的压岁钱,想来还得托人转递呢。”

待问过杏书外头情形,尚盈盈这才说起昨夜乾明宫中之事。

杏书听罢,惊愕地直瞪眼:“墨歆那作耗蹄子,竟敢趁你不在,跑到茶房撒野!亏得万岁爷底子壮实,若换个虚的,非得叫她那什么雪梅露害出病不可!”

听杏书提起什么壮啊虚啊的,尚盈盈一下子红了脸,幸而她戴着兔毛兜帽,还能遮掩一二。

“趁着这回料理墨歆,金保也顺道赶了几个不安分的小崽子。如今乾明宫里差事出缺得厉害,万岁爷又叫我去挑……”

“哟,”杏书拊掌轻笑,“这回姑姑可得好好儿掌眼,别再挑来几个‘雪梅仙人’!”

尚盈盈怔了一下,末后才反应过来,杏书是在讽刺墨歆的枸杞雪梅蜜露。她不由摇首轻笑,佩服这些在宫里活久的老油子,都忒会给人起外号儿。

杏书忽又想起什么,将尚盈盈的兜帽扒拉出个缝儿,附来她耳畔轻声说:“这回小王爷没见你过去,还特地同我们问呢。”

尚盈盈眼皮子耷拉下来,浑没在意,只一笑了之。

雪地里两行足印,渐渐叫新雪埋了。周而复始,岁末将至-

腊月三十,是宫中最例外的一日。主子奴才们皆可晚睡,守岁到交子时前,用罢锅子再各自歇去。

“玉芙姑姑新禧!”

酌兰怀抱着一束新折的红梅,欢天喜地从门上进来,给尚盈盈磕头请安。

尚盈盈正在桌前同杏书挑衣裳,闻声笑着回身,赶忙从袖子里摸出荷包,塞到酌兰手里:“新岁安康,快起来吧。”

整个正月里,宫女们会换粉裙来穿,再往脸蛋儿上涂胭脂。今儿是三十辞岁夜,酌兰已经按规矩打扮起来,愈发像个讨喜的年画娃娃。

酌兰凑来桌边,同杏书也讨了个红封,这才嘻嘻笑道:

“姑姑怎么还没换衣裳?万岁爷都从慈庆宫请安回来了。”

“就你们姑姑的德行,你还不知道?”杏书笑着去戳尚盈盈脑门儿,“好好儿的衣裳,不是这个嫌忒浮,便是那个嫌忒艳。”

尚盈盈仰着身子躲开,嘀咕道:“本来就是……”

粉色与绿色不同,深绿还算低调老实些,深粉却愈发偏红偏紫,反倒更打眼。

“姑姑生得漂亮,就该穿些新鲜色儿。”酌兰挑了两身新裙,放在尚盈盈身前来回比划,“您瞧贵妃,她就总爱这样,还霸道地不许旁人穿。”

自打贵妃找过尚盈盈麻烦,酌兰愈发提起她就撇嘴,比尚盈盈这个苦主还不忿万倍。

把尚盈盈拉去玻璃镜子前照影儿,酌兰乐呵呵地说道:

“就这身苏梅色的吧,姑姑觉着呢?”

没等尚盈盈张口,杏书先坐在一边儿,嚼着花生米直眨眼:

“你问她没用。我算是瞧明白了,这事儿得问主子爷。”

尚盈盈闻言,立马从酌兰手里夺过来那身苏梅色宫裙,兔子似的逃去屏风后。

酌兰给杏书竖了个拇指,又扬声朝里头笑道:“姑姑快去换上,等会儿奴婢替您点胭脂!”

“你别给我抹成猴屁股,我就烧高香了。”

听见屏风后传来闷闷的嗔语,她们师徒俩儿倒先内讧起来,杏书差点儿叫花生米呛着,趴在桌边笑得直不起腰-

时近夜半,尚盈盈站在天开景运殿外,羞怯不安地捋了捋流苏穗子,用气音儿说:“这也太出格了吧……”

“主子爷赏你就是叫你戴的,你若是非不肯戴,一会儿主子爷又收拾你。”杏书板着脸儿吓唬尚盈盈,催她赶紧进去。天儿怪冷的,她自己还要回去吃切肚锅子呢。

尚盈盈只好转身,素手撩起珠帘,从门上娉婷进来。只见她面薄腰纤,折身时天然一段妩媚风流:

“奴婢拜见万岁爷……”

晏绪礼在灯下独酌良久,总算盼得桃花仙子下凡,立刻递出手去:

“别拜了,过来坐。”

尚盈盈脸颊暖热而绯红,忸怩着过去,便被晏绪礼一把拥在怀里。

瞧出尚盈盈搽了胭脂,晏绪礼克制地没有去碰她的脸,只垂首去她颈子上亲了亲:

“盈盈,今儿个辞岁,你陪朕饮几杯吧。”

温柔低沉的嗓音简直比酒酿还醉人,尚盈盈赧颜嗫嚅,扭头儿时珍珠流苏擦过晏绪礼下颌:

“奴婢没吃过酒……”

“无妨。”

晏绪礼勾着流苏穗子轻绕,又端起个嵌红蓝宝石的小银杯,递到尚盈盈唇边,轻声诱哄:

“这酒是甜的,你尝尝?”

尚盈盈心里好奇,却又谨慎,没敢敞开胡饮,只就着晏绪礼的手,在银盏里轻舔了舔。

果子酒勾卷入腹,果真是酸酸甜甜的。

晏绪礼见状,心中情潮不可抑止,忙错眼去瞧宫灯,只觉龙凤花纹随光流转,似乎都被酒气熏红了。

尚盈盈说自己没吃过酒,晏绪礼是相信的。可未料她酒量出奇得好,几杯果露酒下肚,竟仍眼眸清亮,自己捧着只小银盏啜饮不休。

眼见尚盈盈怎么饮也不醉,晏绪礼怕再耽搁下去便太晚,只好将她身子扶正过来,低声发问:

“盈盈,你能留下来陪朕吗?”

尚盈盈握着银盏的指尖倏然一紧,仔细分辨着晏绪礼言

下之意。按着民间习俗,新岁与旧年交替之际,宜当立誓起愿。

将她留下,便是晏绪礼的心愿吗?

尚盈盈忽然觉得自己醉了,不然为何会突然哽咽,方才饮下去的果酿,仿佛都要顺眼底淌出来。

“只要您愿意,奴婢留在宫里陪您七年、十年、二十年……都成。”

尚盈盈别开眼,声音轻柔又残忍地说道。

听得并不意外的答案,晏绪礼沉痛敛目,搭在尚盈盈腰间的手轻轻松开。

她说了很多,望了很远,却唯独不是一辈子。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她愿同皇帝一晌贪欢,但许诺永远便没意思了。

“你这身干净劲儿,朕可真是恨透了。”晏绪礼牙都快咬碎,字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似的。

反复攥拳隐忍数遭,晏绪礼终是溃决,忽然欺身将尚盈盈按在软榻上,发了狠地去吻她唇瓣。蹭得杏褪残红,胭脂满面。

他已忍她再一再二,便不该有再三再四。掠夺才是帝王本性,何必学温柔小意的谦谦君子。

自此刻起全然占有她,逼她怀上他的子嗣,叫她这辈子从人到心,彻彻底底逃不开他的掌控,那又有何妨?

晏绪礼口中的酒香更浓更凛冽,尚盈盈竭力偏首喘息,扶住他肩膀痛哭道:

“万岁爷,奴婢知道您孤独,可奴婢也好累……”

听尚盈盈哭得凄惨,晏绪礼像被下了定身咒,满心愤懑却不敢再动,连吐出的气都在发颤发抖。

尚盈盈已是满脸泪痕,仍跟不记仇似的,反手抱紧晏绪礼腰背,絮絮剖白道:

“奴婢心眼小,又没志气,只盼自个儿能活得容易一些。”

“奴婢大可讲些花言巧语来哄您,但今晚您同奴婢都吃多了酒,说的话如何能作数?”

尚盈盈晃了晃身子,无意识地同晏绪礼撒娇,又仰起脸儿恳求:

“您且静静神儿,也让奴婢再想想清楚,好不好?”

晏绪礼听罢,静默许久,忽而苦笑两声:

“你是觉得朕醉了?”

掌心略微使力,将尚盈盈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晏绪礼沉脸回身,端起烧刀子便要再饮。

尚盈盈却倾身扑上前,一把按住晏绪礼的手,小声劝道:

“主子爷,今日实在晚了,您便少酌几杯吧,明儿个还有宫中大宴呢。”

允又不肯允,喝又不让喝。

晏绪礼怒急反笑,把酒盏往尚盈盈手里一推,黄酒晃晃荡荡的洒出来半杯,淋透她腕间的翠玉美人条。

“那你喝干净了,朕立马就去歇着。”

晏绪礼只是一时气话,谁知尚盈盈初生牛犊不怕虎,端起那小半杯烧刀子,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浓烈似火烧,呛得尚盈盈喉间发痛,俯身直咳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晏绪礼方才已赌气背过身去,故而压根儿没来得及拦。待闻声一瞧,他登时吓得半分脾气也无,赶忙抱着尚盈盈又哄又喂水。

尚盈盈窝在晏绪礼怀里,一味摇首说自己没事儿,泪流尽了,心里反倒才痛快。

晏绪礼不是为情爱而生的公子哥,明日酒后清醒,他仍是南面称孤的皇帝。

待到时过经年,他兴许会在某个刹那想起,仿佛是曾信手折过一朵芙蕖。

可花终归是花,夏尽便该凋了。至于那花儿到底是什么样子,谁还记得呢。

第35章 第35章万岁爷和顾小王爷打起来……

自打大年初一祭了灶王爷,这紫禁城里就没消停过。今儿个大宴满朝文武,明儿个遍请六宫嫔妃,膳房里的灶火昼夜不熄。

尚盈盈天不亮就起身,一气儿忙到晌午后,盯着丫头们里外打扫,把乾明宫的金砖地都擦得明光锃亮。

佛堂里青烟袅袅,待久了便熏得人脑仁儿生疼。尚盈盈瞧着时辰不早,忙换上御赐的银鼠出锋比甲,盘算去麟趾殿侍宴。

刚笼着袖子走下台阶,却见来大总管躲在寿鹤后头,冲她挤咕两下眼睛。

尚盈盈心领神会,紧赶几步上前,压着声儿问:“大总管怎么溜出来了?可是万岁爷有示下?”

来寿一甩麈尾,笑得满脸褶子,“有桩喜事儿要告诉姑娘,刘喜带着猴崽子们在门外候着呢,专程送您去会见亲人。”

从前会亲都是干爹替她操办的,如今尚盈盈自己有了出息,少不得有人抢着替她鞍前马后。

“可今儿的差事还没办完……”尚盈盈朝麟趾殿的方向张望一眼,低声问,“按着往年的规矩,不都得等到晚些时候儿,前头散宴后才许去么?”

“嗐!”来寿笑呵呵地说,“这不是万岁爷的恩典么?允您家人在金箍子河那头的矮房里候着,正当年节下,叫您也过去吃顿团圆饭。您早去早回,省得家里人还得赶着出城,黑灯瞎火地折腾。”

说着,来寿从袖笼里摸出个绣五福捧寿纹荷包,瞧着便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尚盈盈接过一掂量,顿时眼眸圆睁:“奴婢之前领过赏银了……”

“姑娘甭声张。这是万岁爷额外赏的,说是给您家里添些嚼谷。”来寿朝东边努努嘴,侧身让道,“前头的宴过会儿也该散了,您抓紧时辰,赶快过去吧。”

“嗳,奴婢早些回来,说不准还能赶回宴上侍奉。”尚盈盈捧着荷包,心中感激又雀跃。

来寿却摆摆手,朝她挤眼道:“今日宴请的是宗亲,万岁爷怕您近来太累,特地吩咐不让您过去的——”

说到这儿,来寿还故意拖个长腔。

尚盈盈忽地抿嘴一笑,又有些无奈。

什么累不累的?分明是防着她见顾小王爷-

佑平门边上,刘喜正与两个小太监候着,见尚盈盈背着包袱出来,忙不迭地上前打千儿:“玉芙姑姑吉祥。”

刘喜侧身儿在前头引路,小太监们则捧着红布包袱跟在后头。

见没人留意,尚盈盈悄悄解开荷包,往里一瞥。黄澄澄的元宝映着雪光,刺得她眼皮一跳。

——荷包里竟然是金子!

摩挲着荷包里冰凉的金锭,尚盈盈心里头翻江倒海,懵然不知所措。

眼下金箍子河上都已冻实了,尚盈盈踩着冰面,越过利贞门前的红漆栅栏,来到一排挤挤挨挨的灰瓦矮房外头。

“里头都备好了,姑姑自个儿进去吧。奴才先回麟趾殿上,回头再来接您。”

刘喜事先听过吩咐,自不会杵在这儿碍眼,把包袱递给尚盈盈后,便躬躬身子离去。

尚盈盈沉下呼吸,满心激动地推开房门,迎面便见娘亲坐在炕沿上,神情略显拘谨。

而乍一见尚盈盈进来,尚母差点儿没敢相认,近前上下打量着女儿,半晌才嗫嚅道:

“盈盈?”

尚盈盈喜极落泪,轻唤一声:“娘。”

“我的儿……你这是吃了仙丹不成?怎么半年未见,竟出落得这般标致?”

尚母忙替尚盈盈蹭去眼泪,拉着她的手坐到炕边后,还不禁瞅个不停。

尚盈盈下意识摸了摸脸,恍然想起这还是自打十五岁往后,娘亲头一回见到自己不敷黄粉的模样儿。

个中情由,尚盈盈不欲多解释,便随口胡诌道:“主子恩赏的珍珠粉,搽着养人。”

说着,尚盈盈又掏出赏银,尽数交给娘亲:

“娘,我这半年攒了不少体己。趁这回见面儿,您便都拿回家中去,我在宫里也用不上……”

屋里炭盆烧得正旺,炕几上摆着八宝春盘,当中一只铜锅子咕嘟着热气,山鸡肉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尚母接过后,用皲裂的指腹小心摩挲,惊得差点把荷包掉进锅子里:

“盈盈,这里头得有多少啊?”

尚盈盈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儿,又夹了片山鸡肉到娘亲碗里,弯唇

笑道:

“回头您给舅父舅母拿一些,剩下的……便都留给妹妹置办嫁妆吧。”

提起二女儿的亲事,尚母顿时喜上眉梢,压低声音说:

“你小妹的婚事,的确有了着落。”

“如今有位姓崔的大人,年纪轻轻,又生得一表人才,在太常寺充任赞礼郎。之前秋夕那夜,他打马路过咱家胡同,一眼就相中了你妹妹……”

尚母笑容满面,喜滋滋地畅想:

“听说他深得上头器重,日后说不准还能放个从七品州同知呢!”

尚盈盈听罢,却忽然皱了下眉,斟酌着劝道:

“娘,这毕竟是妹妹的终身大事,您和舅舅更当多留个心眼儿。若诚如您所言,这位崔大人年轻有为,又胸怀抱负,那他为何不娶位官家小姐?偏偏挑中咱们这样的人家。”

虽说不能将人一棒子打死,但自来寒门士子若想尽快晋身,无外乎要仰仗岳家提携,不然也不会有那些榜下捉婿的笑谈。

这崔大人若是个胸无大志的,那便也罢了。既欲飞黄腾达,却又娶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岂不矛盾?

尚母闻言一怔,不愿相信这门好亲事可能有差错,便含糊道:“自是托人打听过的,兴许这位崔大人就是与旁人不同呢……”

说到一半,尚母又笑着将话头引回尚盈盈身上:“倒是你,如今在御前伺候,往后能不能求个恩典,请主子给你指门好亲事?”

提起皇帝,尚盈盈不由喉咙发紧,怕娘亲瞧出异样,忙垂下眼睫,轻声说:

“嘉毅王府的小王爷,您听说过吗?”

见娘亲点头,尚盈盈便三言两语,说起小王爷欲迎她做侧室的事儿。

本还担忧娘亲会大喜过望,游说自己接受,哪知尚母忽然有些急切:

“这这、这可不成……断断不成。”

“嘉毅王府很是气派,王妃也乐善好施,常带着府里人做布施,这些娘都远远瞧见过。”

尚母一把拉住尚盈盈的手,红着眼眶絮絮说:

“他们人家虽是好的,可这侧室再怎么说都矮人一头。高门大户里头门道也深,锦衣玉食总得有命享才是。”

尚盈盈垂眸看着腕上被攥出的红痕,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有些隐隐失落。总觉得娘亲对自己和妹妹的婚事,态度好似截然不同。

“更何况,他们顾氏的爷们儿都要上战场打仗,虽说如今天下太平,但谁也保不齐日后。”

见尚盈盈不吱声,尚母连忙伸手扶住她脸颊,极力劝说道:

“盈盈,咱不去掺和那些王侯家的事儿,娘和小妹都在家里等你回来……”

“娘,您放心。”尚盈盈扯唇笑了笑,柔声说,“此事女儿已经辞过了,万岁爷也不会强逼女儿嫁过去的。”

尚母这才神色自然起来,又想起那袋金锭,顿时不自禁地感慨:“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叫你修得这般造化,竟幸能到万岁爷身边当差……”

尚盈盈握银箸的手顿在半空,到底没说扫兴的话,只静静听着,与母亲吃这顿八年未有的团圆饭。

冻豆腐里吸饱鸡汤汁水,尚盈盈垂眼咀嚼着,竟忽觉咸得发苦。

外头天色渐暗下来,尚盈盈临送娘亲出门前,又忍不住叮嘱:

“妹妹和崔大人的婚事,您和长辈们还须再谨慎些。何况妹妹年纪还轻,也别太急着……”

窗子上突兀传来轻叩声,截断了尚盈盈的话。

见娘亲吓得面容紧绷,尚盈盈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心想许是刘喜来接,便上前去推开窗子。

外头的人果真是刘喜,可他大冬天的竟汗出如浆。热气从领口里往外直冒,活似刚揭盖的蒸笼。

“姑姑恕罪,奴才也不想打扰您见亲人……”

刘喜拿袖子一抹脸,极力压低喉咙,颤声说:

“只是您实在得过去一趟,万岁爷和顾小王爷打起来了!”-

冬夜的御教场,满地的积雪都叫鹿皮靴子踩实又踏碎。

晏绪礼连端罩都没披,只着里头的明黄缂丝龙袍,拳风扫过枯柳枝,震得枝头冰凌簌簌往下掉。

“你不就是觉着她生得好看?”晏绪礼怒声质问。

方才宴席之上,顾绥竟欲当众求娶尚盈盈。亏得晏绪礼反应快,没等他出口便断然喝止。饶是如此,宴上兴致也一扫而空。晏绪礼把这混账揪来御教场,满心只想狠揍他一顿。

顾绥格臂一架,靴底在雪地上蹭出两道白痕,仍不服输地呛声:

“当然不是!自打头一回见她起,我便觉得她与众不同——”

话音未落,晏绪礼已气急踹了他一脚。顾绥踉跄退到兵器架旁,撞得十八般兵刃叮当乱响。

“万岁爷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顾绥滚身躲开,气愤扬声:

“实则您才是看上她那张脸吧?”

“胡吣!她便是丑若无盐,朕也喜欢她!”

晏绪礼拳拳凌厉,却到底在触及顾绥腹前时,收了几分力道。

“我也是!”

顾绥硬挨下这一拳,顺势抱住晏绪礼的胳膊往前拽。两人齐齐栽进雪堆里,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

荣王跺着脚横插进来,貂皮暖帽早歪到了后脑勺,露出的鬓角也叫汗浸得打绺。

“哥、哥……别打了哥!”

荣王拽完这个拉那个,跟拉磨的驴似的来回打转:

“靖之!你也快认个错,别跟你九叔犟嘴——”

晏绪礼从雪里挣出半身,忽地摸到块冻硬的土坷垃,扬手便要砸。

荣王吓得赶忙扑上去,用身子挡在前头:“哎呀哥,使不得使不得!这要是砸出个好歹,等过几日二月二太庙祭祖,朝臣的唾沫星子能把您淹啦!”

顾绥趁机一个鲤鱼打挺,抹了把热汗大嚷:“万岁爷要砸便砸!我偏就要娶玉芙姑娘!”

“你——”

晏绪礼把荣王从身前搡开,大怒欲叱,到口的话却又卡在唇边。

沾亲带故便是这点不好,想骂人的时候都张不开嘴。若是一个不留神儿,都怕把自己一同骂进去。

尚盈盈跟在刘喜身后,跌跌撞撞奔到御教场时,正见晏绪礼从雪地里站起来。

以为晏绪礼打输了阵,尚盈盈眼前一黑,顿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慌忙冲进二人之间,一把抱住晏绪礼的腰。

“主子爷!”

尚盈盈声音都带了哭腔,手指死死攥住他腰间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