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有伤着?让奴婢瞧瞧……”
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将落未落,竟比滚水还烫人。
晏绪礼慌忙收拳,反手将尚盈盈揽进怀里,拇指爱怜地蹭过她眼角。
随后,晏绪礼又抬眸睨向不远处的顾绥,眼中满是得意与挑衅,似是让他瞧瞧清楚,尚盈盈到底偏心谁?
顾绥见状僵在原地,眼眶红得似要滴血。拳头攥得咯咯响,却到底没敢再上前半步。
“行了行了,快走吧!十二叔送你回府。”
荣王趁机搂住顾绥肩膀,半拖半拽地扭他往外走,心里还不禁直叫苦:哎哟喂!合着方才差点儿连他一起揍,这会子玉芙一来,就都不敢动手了。这是凭啥?回头他也要躺在地上打滚!
四周忽地静下来,尚盈盈这才惊觉失态,连忙要退开。晏绪礼却扣住她后腰不放,就着这个姿势,俯身在她耳边笑道:
“甭嚎丧了,朕能有什么事儿?”
方才尚盈盈过来得急,比甲领口的银鼠毛都炸开了,活像只受惊的家雀儿,当真是可怜见儿的。
这会子缓过劲儿来,尚盈盈猜着小王爷再昏了头,也不敢真往皇帝身上招呼,这才松了口气。
“这大正月里的,您跟小王爷打什么架呀?”尚盈盈踮脚替晏绪礼系上端罩,还忍不住直吸鼻子。
见尚盈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晏绪礼索性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来。
“那混账东西脑子犯浑,朕帮他清醒清醒。”晏绪礼说着,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若不是你拦着,朕今日非要揍他不可。”
忽然间腾空而起,尚盈盈骇得紧抱住晏绪礼脖颈,小心翼
翼地发问:
“主子爷,您是不是在宴上吃醉酒了?”
“没有。”
晏绪礼脸色一寒,心道怎么但凡说些尚盈盈不爱听的,她便要说自己吃醉了酒,是在胡说八道。
见那双狐狸眼里明晃晃写着“不信”二字,晏绪礼心头忽地窜起一簇火儿,故意抱她往上掂了掂。
尚盈盈惊呼着攥住晏绪礼肩头,又听见头顶传来声轻哂:
“满朝文武里,也就嘉毅王那个老酒缸能灌倒朕——”
“可惜他今年在漠北啃沙子,压根儿没顾得上回京。”
晏绪礼非要掰扯自己没醉,兴许又是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在作祟。
尚盈盈听着这话,想起前一阵儿误尝的烧刀子酒,不禁直矜鼻子。心道那玩意儿辣得呛人,有什么好喝的?
羊角灯笼下,晏绪礼鬓若刀裁,鼻梁侧边投下的阴影,比刀斧砍下来的还利落。
尚盈盈偷眼打量,不由默默琢磨,如若不是必须坐上这个皇位,晏绪礼是不是和小王爷一样,更喜欢边塞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尚盈盈知晓分寸,并没有问出口的念头。
思忖间,晏绪礼已抱着她,快步迈进乾明宫里。
见尚盈盈愣神,晏绪礼顺势拐进廊角,俯身在她唇上偷香,柔声哄道:
“好了,别总忧心忡忡的。爷们儿之间打架再寻常不过,大不了回头喝顿酒,没人会记仇的。”
尚盈盈伏在晏绪礼肩上,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
第36章 第36章奴婢想去六尚局当女官,……
二月里的日头像是长出牙齿,啃得金箍子河上的厚冰面,喀喀嚓嚓地裂开缝儿。
趁着今日天晴,文妃特地抱上大皇子,乘着暖轿来乾明宫请安。
宫中就这么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能见着,大伙儿都无有不好奇的。
彩鹊站在茶房里头往外望,扒着窗沿直咂嘴:“方才你们没瞧见,大皇子头上戴的那顶虎头帽,虎眼还是翡翠镶的。大皇子一乐,老虎帽儿都跟活过来似的!”
几个丫头听罢更是心痒,你推我搡地叠罗汉,可惜正殿帘子遮得严实,只听见里头偶尔漏出两声婴啼,脆生生像新摘的黄瓜纽儿。
好在没过多久,便又见奶娘抱着孩子出来。长命锁下坠着的银铃铛,一路走一路叮当响,引得众人挤在窗棂子前,直朝外头抻脖子。
尚盈盈刚回屋里包好闰月茶,预备之后送去寿安宫里,闻声便也凑近来瞧热闹。
哪知这一眼可坏了事儿,文妃身边跟着侍奉的宫女,竟然是巧菱。
尚盈盈心头突地一跳,暗念声儿菩萨保佑,只盼巧菱是得妃主儿青眼,幸蒙提拔而已。
偏生天不遂人愿,只见文妃忽然在廊下顿步,扭头对巧菱吩咐几句。巧菱听罢脸色唰地白了,翕动嘴唇嗫嚅着什么,却立马被芳竹姑姑搡了一把。
尚盈盈见势不对,暗自放下包茶叶的红纸,往门槛外靠了几步。
随后,果见巧菱叫人强逼着,磨磨蹭蹭地挪来茶房外。
“玉、玉芙姐姐……”
巧菱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儿,手指拧得帕子发皱:
“文妃娘娘唤您过去。”
巧菱嘴里虽如此说着,面上却拼命朝尚盈盈使眼色,叫她千万别答应。
尚盈盈瞧着不远处驻足的文妃,又看向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巧菱,到底垂眼掸了掸衣袖,心想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文蘅正侧身抚弄孩子脸蛋儿,见尚盈盈近前请安,登时笑吟吟地说:
“玉芙姑娘不必多礼。”
“方才在殿里时,皇上新赏本宫几匹春绸,说是给大皇子裁衣裳用。可本宫今儿个出来,身边没带多少宫人……”
似乎怕尚盈盈推脱,文蘅眼风往巧菱身上一刮,刻意提起道:
“听说你俩儿还是旧识,本宫便想着能不能辛苦姑娘一趟,送本宫到佑平门上?”
言下之意无疑是威胁,今日尚盈盈若是不肯答应,巧菱回宫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尚盈盈淡笑欠身,扶住文妃略微抬起的手腕,应声道:
“是,奴婢这便送娘娘回宫。”
见尚盈盈识趣儿,文蘅笑意更浓,自个儿也不乘轿辇,只摆手让奶娘抱着大皇子先回去。
屋檐上的雪化了大半,湿哒哒地往下淌泥水,尚盈盈扶着文妃,缓步踏上宫道。
待到四下无人,尚盈盈还惦记着回去包茶叶,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
“文妃娘娘可是有话要同奴婢说?”
文妃步子未停,只轻轻叹了口气:“玉芙姑娘莫怪,本宫一见你呀,就想起勤妃妹妹——”
耳听得文妃提起大皇子生母,尚盈盈眼皮子微微一撩,心里头像被绣花针尖儿挑了一下。
搁在从前,她只当是闲话听过便罢,可如今自个儿的命数也悬在这宫墙里头。同样是宫女熬出头的娘娘,怎能不叫她暗里掂量几遭?
文蘅唇角隐笑,声音柔柔的,像是在唠家常:“当初勤妃也是你这般年纪,花儿似的姑娘,性子又软和。做侍女的时候儿,便是谁瞧了都喜欢。”
“谁知后来,她跟好姐妹闹了点儿不痛快,便遭人使了个去母夺子的阴招儿。”
文妃侧眸瞧了尚盈盈一眼,摇首叹息:
“中间又经受几番波折,最后不仅她自己丧了命,连带孩子都差点儿没活下来。”
勤妃难产之事,横竖透着股子蹊跷。尚盈盈心里早有个影影绰绰的谱儿,如今把文妃话里那些零碎往里头一填,活像是两半儿玉玦对上了榫头,卡得严丝合缝。
而对勤妃痛下杀手的那位“好姐妹”,八成就是皇后傅瑶。
“你说勤妃都被害成这样,那人也总该解恨了不是?”
见尚盈盈面色平静,文蘅没达成目的,自然要接着下猛药:
“但这还不算完呢。勤妃娘家那间小铺子,没几日便走了水。她平日只做些小本生意的爹娘,连着家里没长成的弟弟,都叫活活烧死在里头,一个都没逃出来。”
“姑娘你说,她是不是忒命苦?”
文蘅笑了笑,忽然驻足在岔路口,伸指碰触尚盈盈小腹:
“但这宫里便是如此。谁不想养自己的孩子呢?可有时候儿,你就是养不住。”
尚盈盈后脊梁窜上寒意,忍不住轻轻后退,按捺着想护住腹前的冲动。
文蘅收了手指,却迈步逼近,凑到尚盈盈耳畔轻声说:
“养不住孩子,也养不住性命。”
停顿片刻后,文蘅慢悠悠地强调:
“全家老小的性命。”
“得了。衍秀宫的宫女出来迎本宫了,玉芙姑娘便送到这儿吧。”
话已至此,文蘅撤后几步,径自回身,提裙迈过门槛,单把尚盈盈晾在了门外头。
跨过这道佑平门,便是尔虞我诈的深宫。王侯贵女尚且难言保全,她一介浮萍似的宫女子,当真有那个胆量,也敢进来闯一闯吗?
文蘅唇角一翘,抽出绢帕蹭蹭指尖,满眼的胜券在握-
一连四五日,晏绪礼冷眼瞧着尚盈盈,便总觉得她像丢了魂儿似的。
这日批折子时,见尚盈盈又在盯着案角出神,晏绪礼故意撂下御笔,试试她听不听得见。
“嗒”的一声清响落在殿中,尚盈盈果真浑然不觉,兀自神游天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晏绪礼摇首轻笑,索性手臂一伸,将人揽到腿上坐着。
尚盈盈“呀”地轻呼,这才醒过神儿来,慌忙要去伸手撑案几,却反被晏绪礼捉住指尖,握来掌心里揉捏。
“你这几日身上不舒坦?”
晏绪礼想了想,试探着发问:
“已经吃了几个月的方子,如今来月信时还疼得厉害?”
“不是……”
和皇帝大喇喇地讨论这个,尚盈盈耳根蓦然红透,赶忙埋首在他肩上,小声咕哝:“奴婢不在信期。”
晏绪礼想着也是如此,明明十几日前见她来过月信的。
这便更叫人好奇,什么事儿能叫尚盈盈成日魂不守舍?
晏绪礼微蹙眉头,渐渐往前捋这几日间的事情。
若说起不同寻常的,唯有文妃带大皇子来过一回。晏绪礼心头微动,愈发搂紧尚盈盈,暗喜地追问:
“你是因为朕见过文妃和大皇子,所以吃味了?”
“这怎么会?”
尚盈盈急忙摇首,简直吓了一跳,想不通晏绪礼自哪生出这么离谱的念头。
“大皇子是您的亲生骨肉,奴婢怎敢让您把他拒之门外……”
话未说完,下颌忽然被捏住。
晏绪礼眉峰微挑,闻言反倒不甚高兴,眸中暗藏危险地问她:
“你不吃醋?”
知晓若如实回话,晏绪礼多半不爱听。尚盈盈唇瓣颤了颤,愣是没敢吱声。
“瞧你这出息。”
晏绪礼作势冷哼,又忽然俯身凑近,在尚盈盈唇上轻蹭,呢喃尽数化作温热吐息:
“那到底是谁,惹朕的玉芙姑姑生气了?告诉朕,朕都替你做主。”
晏绪礼说完这话,满心期盼地等着怀中之人同他撒娇。
不料尚盈盈突然脊背一僵,竟泥鳅似的从他膝上滑下去,端端正正地跪在黛青石砖上。
隐约预感到不妙,晏绪礼搭在膝头的手指微微蜷起,声音却依旧温柔,恰如外头初春融雪一般:
“可是闯什么祸了?说来朕听听。”
可惜柔情并不能唤回什么,尚盈盈喉中艰涩,咽下半声哽咽:
“启禀万岁爷,奴婢近来思虑良久,还是想、想……”
颤抖的尾字拖得绵长,像把钝刀子慢慢刮过瓷碗沿儿,不知是在凌迟谁的心。
紧盯着尚盈盈乌黑油亮的发髻,晏绪礼腮边绷出两道凌厉的棱,尽量缓声问道:
“想什么?”
“奴婢想去考取六尚局女官,万望您成全。”尚盈盈以额触地,终是狠心说道。
殿内霎时静得骇人,晏绪礼缓缓起身,窗棂透进的日光将他影子拉得老长,正正罩住跪在地上的尚盈盈。
“你说什么?”
晏绪礼声音发沉,竭力攥拳忍耐,似乎还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尚盈盈却伏地不动,唯有交叠的十指微微泛白,难得敢跟皇帝较劲儿。
晏绪礼居高临下地瞧了半晌,忽而哂笑一声,叫人疑心他是不是已被气得发疯。
弯腰提起尚盈盈下颌时,晏绪礼袖间带起阵沉水香味的风,激得她战栗微微:
“再说一遍,朕方才没听清。”-
御书房外春光正媚,来寿倚着廊柱子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下巴颏儿都快戳到胸前。
耳边忽然炸开“砰”的一声响,殿门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惊得来寿一个哆嗦,后脑勺结结实实磕在柱子上。
他刚要捂着脑袋叫唤,抬眼正见万岁爷铁青着脸往外走。浑身雷霆万钧,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想也不敢沾边儿。
来寿不明就里,慌忙去捡掉落的拂尘,偏生手抖得厉害,连抓三把才攥住麈尾。
“主子爷!主子爷您要去哪儿啊?”
来寿提着袍角追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皇帝竟连件挡风的衣裳都没披。
倒春寒可不是闹笑话的,来寿唉声跺脚,连忙扭头往殿里冲,打算捞一件披风带上。
谁成想刚掀开帘子,便见尚盈盈躬腰跪坐在地上,泪珠子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掉。
“这、姑娘您这……”
来寿眼前一黑,转头望望殿外,又低头看看玉芙,简直连话都快说不顺溜儿。
这俩人昨儿个不还蜜里调油、你侬我侬的吗?怎么今儿就一个冷脸赛阎王,一个哭成泪人儿?
这乾明宫的天儿,难道说变就变啦?!
第37章 第37章今日从这里出去,往后就……
尚盈盈与万岁爷闹别扭,那真真是往乾明宫扔了个炮仗,炸得满宫上下人仰马翻。
晏绪礼踹门出去后,竟是撇下满牍奏折,独自往浮翠池生闷气去了,谁也不叫跟着。
打听罢前头的信儿,来寿急得在廊下直转磨。
要知道那浮翠池是什么地界?万岁爷登基后的禁地!
平日里甭说人了,连只猫儿都不让滚进去。偏生万岁爷今儿个也叫气狠了,犯起倔脾气来,愣是在池子边站了半个多时辰。
正没个开交处,来寿总算等见尚盈盈换衣裙出来,连忙求爷爷告奶奶地迎上前去:
“咱家的姑奶奶诶,您老人家就发发慈悲,赶快救救咱们大伙儿吧!”
来寿把披风往尚盈盈怀里一塞,好说歹说地把她哄去御花园外头。
尚盈盈眼圈儿还红着,见来寿这般作态,不由得直往后缩:“大总管开恩,万岁爷正生奴婢的气呢,奴婢过去劝,那不是火上浇油么?”
尚盈盈自个儿心里原也没个成算,不过是连日来辗转反侧,今儿个在御前受不住温情,一激灵竟将这话秃噜出了口。
说她是存心试探也好,玩弄人心也罢,横竖这辈子没做过这般造次的事儿。用不着皇帝呲嗒她,尚盈盈都觉得自己很坏,这会子心里已经够愧疚了,自是躲着不敢见人。
“那您倒是认错儿啊!”
来寿急赤白脸地呛完,自己先缩了缩脖子,又赶忙软下声气儿,赔着小心道:
“姑娘就当可怜可怜咱们,那池子边儿上的风邪性着呢!万岁爷连件大氅都没披,要是冻出个好歹……”话到舌尖转了个弯儿,“咱们这差事可就当到头儿喽!”
尚盈盈被来寿说得心头一颤,手指不自觉地绞紧披风上的流苏穗子。终究是放心不下,只得挪着步子往浮翠池而去。
尚盈盈心中戚戚,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走一步望三步,鼻尖都被料峭春风吹得通红。
转过九曲回廊,远远便瞧见晏绪礼立在汉白玉阑干前。池面碎冰浮动,映得他龙袍上绣着的金银丝忽明忽暗。
尚盈盈喉头一哽,险些落下泪来。她蹑手蹑脚地靠近,踮起脚尖将披风往晏绪礼肩上罩。
谁知晏绪礼不肯再俯身屈就她,还忽然侧过腰背,把那披风抖落去地上。
尚盈盈手指僵在半空,听见头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你惊了朕的鱼。”
晏绪礼说这话时,连头都没回,瞧都不瞧尚盈盈一眼。
尚盈盈闻言,下意识往池中一瞥,果见几尾肥硕的锦鲤在浮冰间穿梭,摇摆着遁入池塘深处。
尚盈盈鼻尖忽而涌起酸楚,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
“都是奴婢的错,万岁爷,您就披上……”
“噤声。”晏绪礼隐怒喝断。
尚盈盈将掉落的披风拾起,抱在怀里后,便跪着不敢再动。余光瞥见晏绪礼指节攥得发白,烦躁地敲叩着玉石阑干。
那动静一声催着一声,像是要把满肚子邪火都泄在这无辜物事上。
春冰薄,人情更薄。俩人一站一跪,都闷着不作声,倒似那分飞劳燕偶相逢,两相别扭得紧。
远处八角重檐的亭子前,卞美人正带着宫女在御花园里掐迎春花,一抬首时,竟忽见前头立着个明黄身影。
卞美人手上一抖,刚折的花枝,便“啪嗒”掉进草丛里滚走。
“知夏你快瞧,那边是不是万岁爷?”卞美人踮着脚尖张望,不禁拉住身旁宫女的手,小声惊呼。
知夏先是惊喜,而后瞧清前头是何处,又急得直拽卞美人的袖子:
“美人可别过去!那地方是浮翠池,听说当年太后娘娘就是在那儿……”
话没说完,卞美人已经拨开知夏,一意孤行地朝池子边靠近。
这卞美人原是去年选入宫充数的小嫔御,自打进宫后,便一直巴结奉承着皇后。
皇后为笼络人心,特地以年节为由将她晋为美人,主位往下的宫妃如何升降,倒还犯不着惊动晏绪礼。
而自从在年宴上见过天颜,卞美人便对皇帝倾心不已,日日琢磨着如何“偶遇”。今日好容易撞见,甭说是淹死过太后的池子,便是阎罗殿前,她也非得闯一闯。
“嫔妾给皇上请安。”
卞美人娇滴滴地福身行礼,这时才见阑干底下还跪着个宫女。定睛一瞧,竟是那个很得脸的御前姑姑。
浮翠池边居然有嫔妃突然靠过来,倒是出人意料。尚盈盈又惊又羞,下意识地想往晏绪礼身边缩。
“这不是玉芙姑姑吗?”
卞美人掩唇奚落,眼波往皇帝身上一溜:
“皇上,这是怎的……”
“放肆。”
满腔子火儿
正愁没处发,晏绪礼倏地转身,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谁准你过来的?”
卞美人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膝盖一软期期艾艾地跪下,手指却悄悄勾住龙袍下摆:
“嫔妾知错了,还请皇上恕罪。”
晏绪礼毫不留情地甩开卞美人,斥道:
“跪满一个时辰,滚回你宫里去。”
说罢,晏绪礼抬脚便走。走出四五步,忽觉身后空落落的。回头一看,尚盈盈竟还跪在原地,正跟卞美人面面相觑。
“傻愣着做什么?”晏绪礼怒从心头起,“还不跟上伺候。”
这话肯定是冲尚盈盈说的,她闻言慌忙爬起身来,朝卞美人匆匆一福,便回首去追皇帝。
可皇帝步子迈得很大,尚盈盈膝上又有些发疼,只能眼睁睁地见他越走越远,一路小跑着都跟不上。
“万岁爷……”
尚盈盈示弱般轻唤了一句,晏绪礼明明听见,却仍没理她,转头拐进御书房里。
尚盈盈追赶到这儿,终于得以停下脚步,弯腰咳嗽两声,嗓子眼儿里被冷风呛得发腥。
正踌躇应不应当跟进去时,来寿已将端茶的承盘塞进她手里,不由分说地把她往门里送。
尚盈盈咬唇立了半晌,直到指尖被茶水热气熏得发红,这才敢掀那湘妃竹帘进去。
御书房里沉水香烧得正浓,晏绪礼倚靠在赤金御座上,常服广袖垂落下来,还在随呼吸微微颤动。
尚盈盈屏息趋前,茶盏将将沾到案角,便听得上首一声冷笑:
“朕耐着性子,候你这些时日,就等来你这般答复?”
晏绪礼捏着眉心的手指青筋微突,猝然睁眼质问:
“尚盈盈,你对得起朕吗?”
眼泪砸在茶盘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尚盈盈忍了忍泪意,颤声说:“奴婢对不住您……”
话音未落,晏绪礼蓦然拍案,惊得她双肩一颤:
“朕想听的,是你这句‘对不住’吗?”
见尚盈盈又偏头掉眼泪,晏绪礼怒躁难耐,直想骂她有什么脸面,还要在他跟前哭天抹泪?他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吗?
“哭什么哭?”晏绪礼恨声斥她,“全天下就属你最冷漠、最薄情,是捂不化的冥顽石头,喂不熟的狸猫崽子。”
尚盈盈站在那儿挨骂,这回倒真像只落汤猫,可她又说不出反悔的话。仿佛总觉得还不够,非要逼得晏绪礼给出更重的承诺,才肯松口放过彼此。
完了,她当真变成个蛇蝎妇人。
尚盈盈绝望地想着,愈发伤心不可自抑。
晏绪礼平复良久,到底是闷头翻开折子,批完便“啪”地反扣,一本接一本,掀起阵阵凉风。
“六局二十四司,”晏绪礼心烦意乱,再批下去也没个滋味儿,便忽地搁笔道,“你且说个去处。”
尚盈盈闻言怔了一下,双耳似被作恶的精怪捂住,再听不见周遭声响。
皇帝若肯放她走,一了百了,那倒……也好?
“奴婢想去司籍司。”
尚盈盈使劲吞咽一下,轻声说了什么自己都没留心。
司籍司分属尚仪局,掌管宫中经籍笔案,倒是好个清净去处。说不准待上三年五载,都不用跟外头打一回交道。
只当尚盈盈吃了秤砣铁了心,晏绪礼喉间溢出声冷笑:
“旁人跪碎膝盖都求不来的恩典,你倒弃之如敝履。”
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晏绪礼攥来尚盈盈腕子,刻意低声威胁她:“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从乾明宫里出去,往后再想爬进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罢,晏绪礼也不想听尚盈盈再气人,随手将道空白折子摔进她怀里,抱臂冷冷道:
“不是要考司籍女官么?写几个字给朕瞧瞧。”-
寿安宫里,嘉毅王妃捧着珐琅手炉,陪坐在皇贵太妃身侧,不住叹气道:
“……多亏有荣王从中劝阻,才拉下那孽障别犯浑。那日回府后听人一说,臣妇真是吓得昏将过去,这几日已经和郡主娘娘狠狠骂过他了。”
窗棂外头几只麻雀叽喳叫唤,皇贵太妃捻着蜜蜡佛珠,闻言轻笑:
“禔儿前些日子过来请安,也同我说了这事儿。”
“昨儿个王爷从边关修书回来,信里骂得更狠,如今那孽障也知道错了,正琢磨着怎么给万岁爷赔罪呢。”
“虽说臣妇只是靖之舅母,”王妃忽地红了眼眶,掏出帕子按按眼角,“可那孩子自打会走路,就常往王府里跑,如今过继到膝下,臣妇真是拿他当亲儿一般疼……”
皇贵太妃垂眸一思量,便知王府众人在忧心什么,当即握住王妃冰凉的手,安抚道:“王妃快别这么说。都是这些小辈儿不省心,连累你跟着担惊受怕。”
佛珠在手中捻转几颗,皇贵太妃笑道:“要依我看,皇帝也忒不像话,当叔叔的跟侄子较什么劲?赶明儿我也得劝劝他。”
见王妃仍愁眉不展,皇贵太妃徐徐说道:“我娘家恰有个侄女,是先帝爷恩封的静安县主,眼下便指给小王爷吧,权当宽慰他一二。”
“这如何使得……”
能和乌家结亲,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王妃忙不迭要跪,却被皇贵太妃一把扶住。
军功封爵,世袭三代始降。顾家的郡王爵位,眼下只能传到小王爷头上为止。下一辈儿是该降爵,还是能蒙恩再袭,都要听皇帝的意思。
如今王府上下,都生怕会开罪晏绪礼。倘若能娶位县主入府,顾氏的郡王爵位岂不多了些指望?
嘉毅王妃大喜过望,又起身絮絮说了半车感恩的话。
末后正要告辞,忽听皇贵太妃说道:
“等会儿那姑娘还要来送新茶的,王妃可想见上一见?”
王妃身形一顿,立马笑着恭维道:
“臣妇不及皇贵太妃有福气,做不得那姑娘的婆母,这会子还是不见了罢。往后宫宴之上,总会有打照面的时候儿。”
皇贵太妃笑而不语,摆手命姜印忠送王妃出去。
第38章 第38章朕挟的什么私?又要报复……
春日的天刚麻麻儿亮,坤仪宫值夜宫女便已悄声退下,迎接各宫嫔妃进门落座。
廊下绛纱宫灯尚还未熄,照在宫女们身上,竟是一水儿的簇新天青绫子袄儿。自打重罚了乱传流言的绣桃,坤仪宫中管束得越发严起来。
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傅瑶搭着彤珠的手从后殿出来时,神色还透着隐隐倦意,精神头儿愈加不济。
底下摆着两排玫瑰椅,嫔妃们挨个儿落座,跟戏园子里排座儿似的齐整。
贵妃难得没来迟,只是打扮照旧张扬,鬓间七凤珠钗莹莹生光。傅瑶瞧在眼里,颇觉扎得慌。
待众人行礼毕,傅瑶缓缓开口说:
“今儿个叫你们来,是有桩事儿要交代。”
“太皇太后与诸位太妃年岁已高,受不得暑热,皇上为尽孝道,定于四月初启程去裕华行宫避暑,约莫六七月间再回。”
此言一出,殿内虽无人出声议论,但早已互相使起眼色来,暗自猜测皇帝此行会带上谁。
文妃娘娘养着大皇子,想来必在伴驾之列。余下大伙儿都许久没侍寝了,多半是按着位份排下去。
位卑言轻的宝林、选侍们,虽不敢明着表露失望,却也丧气地绞了绞帕子。
见众人神色各异,傅瑶唇角微扬,心中隐隐优越起来,便施施然道:“皇上特地吩咐,如今后宫嫔妃不多,索性叫姐妹们都跟着去,免得独留下几个,还要在宫里闷着没趣儿。”
虽说只是去行宫,可好歹能出宫透口气,总比整日闷在这四方城里强。
众人纷纷起身谢皇帝、皇后恩典,正当欢喜间,虞姿忽而开口问道:“皇后娘娘,嫔妾恍惚记得,四月里原该是六尚局遴选女官的日子。”
“往年都是四月初开试,今年大伙儿都去了行宫,这差事谁来操持?莫非要提前办了?”
六尚局女官大致从两处择选,一是自民间采选有才德的女
子,二则便是自原有的宫女中升拔。只要宫女识字能算,便可记名参试,选中后即成为女史。
傅瑶闻言,优游不迫地撂下茶盏,淡笑解释:“皇上体恤诸位姐妹,既要忙着收拾箱笼,便不必急于办这些琐事。左右六尚局女官并无多少空缺,待到七八月里,再试也不迟。”
虞姿颔首应是,眼波流转间笑意顿生:“嫔妾方才问起这个,是因着昨日路过尚仪局门前,居然瞧见个稀罕人物儿应选,娘娘猜是谁?”
虞姿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露出好奇之色,这才慢悠悠说:
“竟是乾明宫的掌事宫女,玉芙姑娘。”
众人闻言皆是惊讶,暗道玉芙一瞅就是要当嫔妃的料,应该是巴不得留在御前才对,怎么忽然要去当女官?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文蘅抿茶听着,暗自笑了一声。只道玉芙还算是个聪明人,听懂了话风,便懂得避而远之。不妄想以卵击石那便最好,也省得自己动手除她。
而皇后听罢虞嫔所言,却颇为不悦,面上虽仍带着笑,眼神却已冷了下来。
待命众人跪安后,彤珠扶着皇后往内殿走,轻声问道:“娘娘,玉芙要去六尚局的事儿,要不要奴婢去打听打听?”
傅瑶脚步不停,愈发烦恼地蹙起眉心。
随手拔下凤钗掷于银盘上,傅瑶回身落座,欹靠着大迎枕:“虞嫔耳目最是灵通,她既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应是十拿九稳,不会有假。”
彤珠也不禁脸色发苦,犯愁道:“那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玉芙这一走,多半要被万岁爷忘去脑后,难道咱们还要另寻个宫女?”
皇后已在玉芙身上耗费太多心思,更何况她日日见文妃哄着大皇子,早就等不及想养个孩儿在膝下。若再重新扶持个宫女,又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案头玉壶春瓶中斜插着几枝桃花,皇后伸出手指摩挲,忽而用力掐断,桃粉色花瓣簌簌飘落。
“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又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既然玉芙不识相,那便少不得要叫她那傻妹妹吃点儿苦头。
傅瑶冷笑一声,朝彤珠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听罢皇后低语,彤珠神色一凛,欠身道:
“是,奴婢会尽快给府里修书。”-
乾明宫殿檐下,滚金狸四仰八叉地躺在光斑里,扭着圆胖腰肚,在地上滚过几个来回,好似两块金银锭子熔去一处。
尚盈盈与杏书从库房回来,瞧见滚金憨态可掬的模样儿,便挨着朱红廊柱瞧了会儿热闹。
尚盈盈刚领了数根儿珠线和金线,五颜六色的攥了满把。
见那猫儿翻出雪白肚腹,尚盈盈忽起了顽心,指尖翻飞几下,随意编出条红绳来。
“你呀你呀,好个没羞的肥团子!”尚盈盈凑近蹲身,噙笑点了点滚金鼻尖,将红绳松松系在它颈间,“年节下偷吃了多少油水?肚皮都快圆成绣球了。”
滚金翻到尚盈盈脚边,戴绳时也并未挣扎,只睁着圆溜溜的猫眼儿瞅她。
杏书闻言不禁扑哧一笑,用胳膊肘挤挤尚盈盈,同她咬耳朵道:
“瞧你这呆木头,人家分明是揣崽儿了。”
见尚盈盈诧异瞪眼,杏书索性捉住她手腕,往猫肚子底下带:
“不信你摸摸这儿——”
指腹轻触到软毛下几粒粉珠,尚盈盈“呀”了一声,赶忙缩回手指,颊上飞红地低语道:
“还、还真是。春日里猫儿们也活泛,滚金竟都要当娘亲了。”
“也不知能不能赶在去行宫前,抱到滚金的小猫崽儿?”尚盈盈轻轻抚摸滚金背毛,忍不住期盼地喃喃。
“大不了回来之后再抱。”杏书笑道。
有新生命降生总是叫人喜悦,可又一想回自己身上,尚盈盈眼神黯然,笑容便不再那么欢欣。从行宫回来后,她兴许就要离开御前了。
尚盈盈要去选女官之事,杏书自也有所耳闻。只是这么大的决定,尚盈盈事先都没同她通过气儿。便总叫人觉着,尚盈盈此举未必发于本心。
正待细问内情,忽见一道龙袍身影闯入眼帘,杏书忙噤声起身,默默退远一些。
“谁许你碰朕的猫了?”
晏绪礼自外头回来,进门便朝尚盈盈径直而来,自上而下地睨她,偏也不给几分好脸色。
滚金一见皇帝,立马翻身起来,围着皇帝靴边咪呜咪呜地直蹭,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只能喂熟的猫崽子。
“奴婢见过主子爷。”
尚盈盈顺势在原地蹲跪请安,突然就觉得日头毒辣辣的,晒得她直欲淌汗,而后心里又不禁直嘀咕。
之前皇帝还说只是喂过几回,这会子倒又成他的猫了。当真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什么都不带打奔儿的。
滚金狸在墙根儿底下打了半天滚,瞧着跟土猴儿似的。晏绪礼嫌它脏了吧唧的,本不欲上手去碰。
可垂眸看见那猫儿脖颈上,正系着条红绳穗子,晏绪礼立马又改了主意,俯身将它托在臂弯抱起来。
“你今日的字练过了?”晏绪礼眼眸微眯,冷声道,“倒有闲心在这儿招猫逗狗。”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晌午前已经写罢。”尚盈盈有备无患,立马欠身解释。
这茬儿没挑出错处不打紧,晏绪礼转身便走,只撂下一句:
“取来让朕瞧瞧。”
尚盈盈脸上挂不住,不由紧赶两步,低声下气地游说:
“主子爷,奴婢那字儿跟狗爬似的,脏了您的眼不说,更不配劳您指点……”
晏绪礼眉头一拧,不容分说道:
“配不配是朕说了算,少磨叽。”
说罢,晏绪礼阔步离去,抱着滚金绕过抄手游廊。
隐约瞥见尚盈盈走远,晏绪礼立马垂眼去瞧滚金,手指灵活利索,三两下便解开猫脖子上的红绳。而后往怀里一揣,面不改色。
仿佛但凡出自尚盈盈之手的物件,都该是他囊中之物。
滚金不乐意地叫了一嗓子,晏绪礼却卸磨杀驴,顺手把它往美人靠上一放,自个儿迈步踏进门槛。
甭说尚盈盈眼下还在宫中,她便是躲去哪个犄角旮旯里又能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不想放手,尚盈盈便无处可去,最后只能乖乖回到他身边-
御书房里,晏绪礼捏着尚盈盈的习字帖,朱笔在宣纸上勾勾画画。只觉那字迹虽工整,落笔时却少了几分劲力。
说好听些是娟秀,说难听些便是春日柳条儿,软趴趴的没个主心骨。
见晏绪礼拿她那几张字当折子批,尚盈盈不敢抬眼细看,只默默埋下脑袋,踅摸地上有没有个缝儿能钻,不然也忒难熬了。
晏绪礼用笔杆敲敲案沿儿,无声命尚盈盈抬首,这才又点着纸面,一一指出她这篇字的毛病。
尚盈盈瞧着朱笔圈出的地方,又听着皇帝淡声指点,仿佛真要把她教成女先生,唯恐她考不上尚仪局似的。
批罢,晏绪礼忽将朱笔一搁:“手伸来。”
尚盈盈才探出半截腕子,便听晏绪礼道:
“换一只。”
尚盈盈瞬间头皮发麻,心中顿感不妙,站在原地踌躇半天,末后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递出左手。
“啪”的一声脆响,竟是皇帝并起两指,亲自抽在她掌心。
尚盈盈微微吃痛,嗖地一下缩回手。掩在袖子里搓揉一番,又连忙把手背去身后,说什么都不肯就范。
“有那么疼吗?”晏绪礼显然不信,挑眼睨着尚盈盈。
尚盈盈心里默默说“有”,又怏怏不乐地想道:皇帝哪里是想教她练字,分明就是瞧她不顺眼,非要寻个由头出气。
“莫非你不该打?”
瞧出尚盈盈不服不忿,晏绪礼哂笑一声:
“连学堂里的蒙童都知道,字写差了要挨手板。朕尚且没用戒尺,你倒哼唧个没完。”
说着,晏绪礼忽而抄起案头玉镇纸,握在手里掂了掂。尚盈盈吓得忙瑟缩着往后躲,却见他反手又将镇纸放回原处。
觉出晏绪礼在唬她,尚盈盈没忍住咕哝道:
“您分明就是挟私报复。”
这话
可算是捅了马蜂窝,晏绪礼脸色倏而转阴,没好气地问她:
“那你说说,朕挟的什么私?又要报复你什么?”
尚盈盈自知理亏,咬着唇内软肉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低眉顺眼地说道:
“主子爷恕罪,奴婢愚钝,实在学不会您的字。”
她幼时不过跟着爹爹描红,入宫后更是连笔都未碰过。如今写出的字能不出错儿,便已算她练得勤勉,又哪能和皇帝那种骨力洞达的御书相比?
再者说,她若真能仿出皇帝御笔,那还了得?
“才练几日就说学不会?朕看还是教训得轻。”
晏绪礼蓦然起身,沉水香混着朱砂墨气扑面而来。
尚盈盈还未回神,便已被皇帝自身后虚虚圈住,困锁在御案前。
晏绪礼掌心滚烫,覆在尚盈盈右手上,力道拿捏得极稳。笔尖洇开一团墨,晏绪礼神色未变,只带她在宣纸上落下铁画银钩。
尚盈盈心肝儿发颤,专心学了一会儿,又禁不住偷眼去瞧。但见晏绪礼绷着下颌,除却握笔时碰她的手,余下都不肯与她相贴。
若即若离,不远不近。正如他二人一般,亲密不复往日,陌生却也无甚可能。毕竟谁也不能忽而撞坏脑子,忘却那些意乱情迷的瞬间。
晏绪礼带尚盈盈写过几个字,便松手叫她自己体悟,再写出来给他看。
至于尚盈盈心绪低落,晏绪礼自然有所察觉,但他才不会巴巴地凑上去安抚。
谁让她惹人生气,挑衅君威。想叫他热脸贴冷屁股,没门儿!
第39章 第39章同是天涯沦落人,真真是……
去行宫的日子甫一定下,阖宫上下无不紧赶慢赶,将内外事宜安排妥当。
各宫各院的太监宫女们,皆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翻箱倒柜的动静,堪比正月里庙会撂地摊的。
尚盈盈白日里督促宫人归拢箱箧,好容易捱到掌灯时分,原想着还得去殿里听皇帝指点笔墨,继续挨那份儿天子教诲。
谁承想今儿个晏绪礼兴致高,竟是同顾小王爷吃酒去了,这会子还没回宫呢。
忽然间没了管束,尚盈盈索性抄起针线笸箩,往天开景运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一坐。对着亮澄澄的月盘,手捏几缕珠线,专心致志地打起络子来。
这还是之前从库房顺来的那一把儿金银线,原本早该编起来的。只是近来差事一桩接一桩,赶着趟儿地扑来,竟耽搁到今夜才得闲。
这几日皆是亮瓦晴天,头顶明月皎皎,泼下一地水光。
尚盈盈心里也跟着敞亮起来,愈发打得起劲儿。正满心欢喜时,鼻尖忽地钻进一缕沉水香,还混着淡淡酒气。
尚盈盈指尖陡颤,不消抬眼,便知是晏绪礼无声靠近。
慌不迭地把络子往笸箩底下掖,又扯过块素帕子囫囵盖上,尚盈盈这才敛裙起身,柔声行礼道: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晏绪礼淡“嗯”一声,仍是通身的清贵气度,唯独那双桃花眼里泛着醺意,眼风往笸箩底下溜过一遭。
方才那半截儿没打完的络子,晏绪礼自是窥见,不由琢磨尚盈盈是预备送给谁的?
思来想去,还当是送给他的。晏绪礼心里忽而像吃了蜜,转念却又泛酸。
这算什么?是觉着往后再难见面儿,特地给他留个念想?
想起之前跟顾绥那小子打架时,他还稳操胜券,眼下倒成同病相怜的失意人,真真儿是现世报。
“进来。”
嗓子眼里滚出两个字,晏绪礼不再打量尚盈盈,负手踱进殿里。
自打尚盈盈斗胆提出要去六尚局,俩人中间就跟隔着道琉璃影壁似的,连往日同榻的温存也断了篇儿。
晏绪礼无声地滚动喉结,只觉酒意上冲,口干舌燥。心底那点子蠢蠢欲动的念想被强压着,到底是拉不下脸来递软话。
万一再碰一鼻子灰,叫他皇帝的颜面往哪儿搁?
何况若真急了眼,他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做出什么失控之事。
尚盈盈捧起针线笸箩,依言跟进殿里,见皇帝在软榻上撩袍坐定,便习惯性地要去捧文房四宝,预备着继续描红。
晏绪礼却惦记那条络子,心里痒痒得像揣了窝蚂蚁,恨不能立时三刻就拿到手。
“罢了,你今儿个且歇歇吧。”
晏绪礼摆了摆手,难得不像个老夫子似的,成天逼催尚盈盈:
“瞧你近来还算用功,字写得略有进益,便也不必日日都绷着。”
尚盈盈闻言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前些日子是谁板脸训她来着?说什么“惫懒懈怠”、“朽木难雕”,今晚怎地就转性儿了?
瞧出尚盈盈疑惑,晏绪礼面上泰然自若,只淡淡添了句:
“凡事讲究个劳逸结合,过犹不及。”
尚盈盈抿抿唇瓣,暗道皇帝这是黄汤灌多了吧?
跟醉鬼是掰扯不清道理的,尚盈盈顺嘴应道:“是,奴婢遵旨。”
“万岁爷吃了酒,想必这会子该是口渴。茶房炉子上正温着醒酒汤,奴婢这便去给您端来。”
见晏绪礼不发话,尚盈盈当他是默许,便福身退出寝殿。
凝着尚盈盈离去后,晏绪礼撑额假寐,看似在养神,实则心里又悬悬起来。
方才笃定的念头,目下竟有些动摇,那络子当真是打给他的么?别又是送给猫儿狗儿的吧?
晏绪礼越想越窝心,酒劲儿混着醋意,直往天灵盖上激涌。
不多时,尚盈盈捧着盏醒酒汤,步履轻悄地复又回到殿内。
尚盈盈才刚走到近前,却见晏绪礼不知何时从怀里摸出个物什,正绕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
借着灯烛摇曳的光晕,尚盈盈定睛一瞧,立马认出是那枚方胜络子。自打上回丢了这宝贝疙瘩,晏绪礼可鲜少再往外掏。
晏绪礼抬眼落在尚盈盈面上,话中有话地说道:
“你络子打得不错。”
尚盈盈一时没品出讨要络子的暗示,倒听出另一遭麻烦事儿,不由脸色微变。
她放低声气儿,局促地试探道:
“万岁爷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晏绪礼闻言,喉间滚出一声低低嗤笑:
“朕握来手里就知道了。”
晏绪礼说得轻松恣意,尚盈盈听罢,心头却也蓦地一沉。她擅动太后遗物,这样大不敬的事儿,晏绪礼竟然没有半分发作的意思,反而还常拿着这络子细细把玩?
尚盈盈慌乱地垂下眼睫,闷头端出红琉璃描金碗,搁在皇帝手边。
晏绪礼目光胶在尚盈盈身上,瞧着她身披柔曼金纱,纤细腰肢被暖黄烛光虚虚拢住。
一把无名火忽地烧起,烘得他心肺腔子里热乎滚烫。
“尚盈盈,朕问你句话。”
晏绪礼摩挲琉璃碗沿,终是借着酒意发问:
“如果朕不是皇帝……”
晏绪礼顿了顿,像是要将那几个字在舌尖碾碎,才肯吐露出来:
“你可愿留在朕身边?”
尚盈盈猛地抬起头,撞进晏绪礼深邃复杂的眼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擂了一记,又酸又麻。
指甲掐进掌心肉里,她才勉强定住神。
龙潭虎穴,鸿沟天堑,岂是“如果”二字就能轻易抹煞的?
唇瓣翕动几下,尚盈盈终是偏过头,声气儿轻得像柳絮飘:
“主子爷说笑了。世间之事,原就没什么‘如果’可言。”
晏绪礼听着这话,眸中重归沉寂,伸手端起炕几上的醒酒汤。
温热汤水滑过喉咙,晏绪礼皱着眉放下汤碗,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暗自骂道:
顾绥莫不是拿掺水的猫儿尿来糊弄他吧?这酒喝下肚,竟叫人脑仁儿生
疼-
四月初五那日,数千羽林军随驾扈从,卤簿仪仗逶迤百里。众人登上龙车凤辇,浩浩荡荡前往裕华行宫。
杏书记着尚盈盈坐不惯马车,特地在包袱里揣上金橘蜜饯,一上车便叫她含在嘴里。
这会儿不比寒冬腊月,没有那没膝盖的积雪挡道。走的又是平坦官路,车马便行得安稳得多。
尚盈盈略掀起帘角,往外头望了望。白日里天光亮堂,撩开车帘子瞅瞅青绿山水,果不似先前那般憋闷得慌。
见尚盈盈探头看景儿,杏书抿嘴一乐,搭话道:
“咱们得在路上晃荡大半日呢,估摸着怎么也得天黑之后,才能走到行宫。”
说着说着,杏书止住话头,好奇地问:
“我倒忘了问,妹妹从前去过裕华行宫没?”
尚盈盈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帘子,车厢里暗了些许,也更显静谧。
“之前有过一遭,还是我十三岁那年的事儿呢。”
尚盈盈回身与杏书谈天儿,无不怀念地笑道:
“那时候先帝爷后宫里人多,出宫巡幸,哪能都带上?潘太嫔也就那一年小有薄宠,我才算跟着她沾光,来行宫开过一回眼。”
“你那回没坐马车吧?”杏书掩嘴打趣。
“自然。那会儿潘太嫔都得跟旁人挤一辆大车,像我这样没名没姓的小丫头片子,哪有坐车的份儿?自然是跟在队伍后头,自个儿腿儿着去。”
尚盈盈也忍俊不禁,又抬手揉揉小腿,心有余悸地说:
“我如今都还记着呢,那日走到行宫后,脚底板已磨出老大两个血泡,钻心地疼。”
“可疼归疼,心里头却当真高兴,跟撒了欢儿似的。可惜打那往后,就再没那样的好运气了。”
杏书蹙眉听罢,又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谁成想您如今也舒舒坦坦坐上马车了呢?这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尚盈盈跟着弯了弯唇角,带着点儿无奈摇首:
“可见我就是个没福的,消受不起这轿马颠簸。”
杏书忙“呸呸”几声,嗔道:“快别这么说!似妹妹这般的,分明是娇贵命。”
尚盈盈莞尔,却没接这话茬儿,反倒眸光微转,另起了个话头:
“我记得当年来行宫可自在了,规矩也不似皇宫里头森严。”
“好像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小门摸出去,外头就是一条买卖街。”尚盈盈仔细回想道,“只要使点儿碎银子打点守门的,就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如今还有这好事儿吗?”
杏书闻言,眼眸一亮,连连点头:
“正是。我上回跟熙太嫔过去时,还是老样子来着。”
既说到此处,杏书便顺嘴问了句:
“玉芙妹妹,你家中娘亲可会来瞧你?”
尚盈盈脸上笑意淡了些许,犹犹豫豫地说:
“怕是不能够吧。”
“年节里才见过一面,况且来回折腾还得套马车。我娘和妹妹如今寄住在舅舅家里,她老人家若走了,留小妹一人在那儿,多有不便。”
杏书知道尚盈盈自幼丧父,而且又没个兄弟,只能等着被吃绝户。从前家中就算有些积蓄,在替她爹治丧时,大抵也叫族中之人瓜分殆尽了。
“你舅父舅母倒真是厚道人家,竟也没逼着你娘改嫁。”杏书不由感叹道。
如今这世道,孀妇带着俩女儿回娘家,多半要叫家里再嫁出去,好歹能捞一笔彩礼,免得白养好几张嘴。
无意间被戳中心事,尚盈盈唇角弧度彻底抹平,眸光沉静地望着摇晃的车帘。半晌,才极轻地吐出一句:
“怎可能没提过呢?”
“后来是我应承进宫,又保证会往家里递银子回去,此事才算作罢。”
杏书闻言哑然,忍不住拉过尚盈盈的手,想要张口安慰两句。
尚盈盈却先一步缓过来,扯开笑容道:
“姐姐放心,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您瞧我这日子,如今不也是风生水起的?”
皇帝赐的那包金锭,一大家子使着还能有富裕呢。妹妹的嫁妆也有了着落,往后不必再犯愁什么-
众人抵至裕华行宫后,果已暮色四合。
主子们舟车劳顿,都没什么心思闲逛,便由宫人服侍着各自歇下。
晏绪礼照旧住进快雪时晴斋里,此地画阁朱楼环伺,山川自相映发,当真叫人应接不暇。
尚盈盈初来那几日,只觉哪哪儿都新鲜,恨不得每日出去闲逛。后来被皇帝扣在书房练字,这才渐渐歇了心思。
这日,晏绪礼照例去前头见大臣。尚盈盈晨起后便觉兴致高昂,亲自溜达到膳房里,盘算着做些茶点。
尚盈盈转悠几圈,思忖半晌,见膳房宫人新炼了醍醐,便想着做道蜜浮酥柰花,端去给晏绪礼尝尝。
恰好酌兰也在,尚盈盈便顺道教她,将柰花晾在品绿琉璃盏里。一朵朵白生生的,好似雪团子浮在碧波里。
眼下酥膏调和,只欠淋上百花醴。
尚盈盈一面等酌兰出去取,一面捏着银匙再点几朵柰花。
听见身后足音渐近,尚盈盈回眸笑道:“可算回来了,你若再迟些,这酥都要凝了。”
酌兰怀里捧着蜜罐,气喘吁吁地说:“姑姑莫怪,奴婢早便取着花蜜。只是半路碰见禀话的小太监,说是您娘亲等在西园角门,托人要见您呢。”
尚盈盈心中错愕又惊喜,今日虽是她生辰,但这些年都是她独自过的。原本并未指望,娘亲会大老远地折腾过来。
“酌兰,你替我把这蜜浇进去吧。我往西角门上瞧一眼,很快便回。”
尚盈盈眉眼浮笑,在帕子上蹭净手指,匆匆交代酌兰。
“姑姑甭着急,路上当心。”酌兰颔首应声。
第40章 第40章尚盈盈,朕怜你。
尚盈盈赶到角门时,脚步还透着轻快。生辰当日能与娘亲团聚,她心里欣喜雀跃,连颈间渗出薄汗都顾不上擦。
可方行至门前,尚盈盈却见娘亲立在墙根儿下,双目红肿如桃,袖口洇湿一片,显然是刚刚哭过。
尚盈盈见状,不禁转喜为忧,忙从荷包摸出碎银子,塞给守门太监:“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匆匆将娘亲拉到僻静角落,尚盈盈还未及开口,尚母便攥着她手腕哭求道:
“盈盈,快想个法子救救你妹妹吧。”
尚盈盈慌忙搀扶,触到娘亲冰凉手指,心头突突直跳:“娘,您慢慢说,知微怎么了?”
尚母哽咽说:“就是那个太常寺的崔大人。他前日一纸讼书,将你妹妹状告到县衙,硬说她偷窃崔氏传家玉佩。如今知微被扣在官媒处,那县太爷与崔家串通起来,定要治她偷盗之罪。咱们这平头百姓如何斗得过当官的?家里把银子都花光了,也实在救不出知微……”
尚盈盈听罢,心里霎时又急又气,禁不住埋怨道:
“娘,我当初不是嘱咐过您,千万要多留个心眼,切莫操之过急?”
“何况妹妹一介闺阁女子,若非和外男私下接触,如何能被诳告偷窃?这案子无论说与谁听,咱们都占不着理啊。”
尚母悔不当初,只管抹泪道:“三月三那日恰是女儿节,娘便允了知微出门踏青,谁承想被那崔大人堵在观音庙后巷,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家里如今打听下来,那县老爷竟要判你妹妹枷号或是杖刑,她今年才十五,这叫她日后如何做人?盈盈,娘知道你如今在万岁爷身边当差,你看能不能求个恩典……”
“娘!”尚盈盈猛地打断,“万岁爷是我主子,又不是我是万岁爷的主……”
慌忙把不成体统的话咽下去,尚盈盈无奈叹道:
“怎么可能我说什么,怹便都依我性子来?”
话音未落,尚母又抽噎着问:“那……那崔大人勾结官府,你就不能替知微告个御状吗?”
尚盈盈满腔怒火,忽然被冰碴子压灭,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发凉:“娘,您知道告御状是什么意思吗?告御状是要先受刑的,哪怕最后告得成,告状之人也要流刑二千里。”
尚母闻言,顿时目露惊恐。就当尚盈盈以为她会放弃时,尚母竟忽然弯下膝盖,欲跪下磕头:“盈盈,知微是你妹妹啊,是娘后半辈子的指望,你无论如何也得救她……”
“您这是做什么!”
尚盈盈连忙拽住尚母,四月风和日暖,心里却寒得发抖。
知微是娘亲的指望,那她呢?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和牺牲,便什么都不算了吗?
忙乱心音渐渐凝滞下来,尚盈盈忽然间冷静得不像话。过了良久,她声音极轻地发问:
“娘,倘若从今往后,您只能见着我或妹妹中的一个,您会选谁?”
尚母眼神闪烁,嘴唇哆嗦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劝道:
“盈盈,你妹妹还小……”
哪怕说几句好话儿骗骗她呢?今日还是她十九岁生辰,娘亲就当真一点儿都记不起吗?
“我知道了。”
尚盈盈眼眸眨得很慢,稍稍用力将手腕挣脱回来,又取出袖中荷包塞给尚母,迟缓说道:
“这里还有点儿银子,您先拿着吧。”
尚盈盈神情麻木地背过身,下一刻,眼泪却顺着脸颊淌落下来。陡然惊觉所谓的出宫团聚,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盈盈——”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唤,尚盈盈顿步在原地,心里重燃起些许隐秘的期盼。
尚母却颤抖着嗓子问道:“知微她……她到底能不能从县衙出来啊?”
原来并非想起什么,而是仍担心她不救妹妹罢了。尚盈盈合眼使劲吞咽,暗自苦笑一声,尽量语调平静地回答:
“我会尽力。”-
尚盈盈端着琉璃盏进殿时,仍恍惚回不过神儿来。只觉自己就像这酥柰花,无根漂浮在蜜水中,总也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听见碗盏置于案上,发出轻轻磕碰声,晏绪礼不由笔尖一顿,侧眸看向尚盈盈。
尚盈盈平素落盏时,不会有半分响动,似今日这般刻意出声,便是有话想说的意思。
再如何克制亲密,有些习惯也早已融进骨肉里。晏绪礼都不曾多想,便下意识地撂笔,正欲张口询问,竟见尚盈盈一下子跪倒在他身前。
晏绪礼见此情状,瞬间惕厉起来,双眸紧盯着尚盈盈。
要知道尚盈盈上回这副模样儿,还是求自己放她去六尚局。今儿又闹这一出,她打算做什么?难道想直接离宫不成?
晏绪礼绷紧下颌,语气不善地警告道:“你可想清楚了再……”
“万岁爷,求您救救奴婢。”
尚盈盈甫一张口,泪珠子却先涌出眸底,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满是仿徨无依。
换作从前,晏绪礼定会先抱她来哄。但如今这女子在他这儿没了信誉,在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前,晏绪礼始终心存戒备,垂眸怠观半晌,这才容许道:
“说。”
尚盈盈跪在花毯里,娥眉轻蹙低垂,闻言忙将家中小妹之事禀来,而后又恳求道:
“……万岁爷明鉴,家妹素来温良怯懦,绝不敢行偷盗之举。多半是那赞礼郎反悔亲事,这才串通县衙,意欲诬告。恳请万岁爷替奴婢做主,还家妹清白。”
既是尚盈盈的亲妹,晏绪礼也不欲恶语相向,只淡声回绝道:
“你既已替朕念过大半年的折子,便也当知晓,似这般不明不白的公案,压根儿呈不到朕眼前。”
饶是皇帝尽量委婉,但“不明不白”四个字落在耳中,尚盈盈自然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当着晏绪礼的面儿,她更是难堪至极,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万岁爷,奴婢妹妹或有不妥之处,但偷窃之事绝无可能……”
尚盈盈强忍着羞耻,还欲张口再求,晏绪礼却蓦然打断:
“倘若县衙定罪不公,你家中亲人可去州府申冤,直至将案子报于京中都察院,此举谓之京控。而直接求朕做主,是为叩阍越诉之罪,你确定吗?”
见皇帝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尚盈盈鼻尖酸楚得厉害,可她也清楚这是自作自受,都怪她当初先惹恼的皇帝。
皇帝不肯理会她,也是情理之中。
尚盈盈双颊泪痕未干,仍不死心地争取道:
“奴婢只是想求您帮……”
“你是朕什么人?朕凭什么要白白帮你?”
似乎看见红眼儿兔子撞进网中,晏绪礼轻笑发问,彻底放松心神,优游不迫地靠回御座里。
万幸皇帝语气里没什么嘲讽,尚盈盈见有希望,忙抬起手指,抖颤着要去解襟前盘扣。
见尚盈盈片刻都不曾犹豫,晏绪礼神色骤然冷沉,断声喝止她:
“够了。”
见尚盈盈神情恓惶,晏绪礼烦躁地拧起眉心,用指腹抹她眼泪。一时气恼,手下难免没轻没重,蹭得脸颊微微泛红。
心里暗骂一句活该,晏绪礼扬声叫来寿进来,沉声吩咐道:
“传旨都察院,着左都御史乌善,派遣监察御史巡按通梁县,重审太常寺赞礼郎状告尚家次女一案。若确为勾结诬告,一应官员即刻削官去职,俱以反坐之罪论处。”
皇帝恼恨归恼恨,却终究是成全她所求。
尚盈盈耳中嗡鸣,勉强听清皇帝所言,心口悬着的大石这才落地。
而见尚盈盈怔怔地跪着,半晌都不挪窝,晏绪礼没心思折磨人,只冷冷道:
“下去。”
尚盈盈非但不听话,反而伸指牵住晏绪礼衣摆,唇瓣翕动,欲语还休。
她这只会以身报恩的毛病,晏绪礼当真是恨透,见状立马抽出袍角,不许尚盈盈拉拉扯扯。
哪知这厢刚料理罢,尚盈盈竟变本加厉,忽然扑抱住晏绪礼的腿。大有一副除非晏绪礼踹开她,否则她就偏要赖着的架势。
晏绪礼反复吐息数次,到底放下那点儿死要面子的别扭,攥拳说出真心话:
“不必勉强,也无须愧疚。尚盈盈,你不欠朕什么。”
泪水陡然模糊视线,尚盈盈整个人簌簌发抖,却愈加坚定地拥住晏绪礼,软声念道:
“万岁爷,奴婢身上冷,腔子里也寒透了,您就替奴婢暖暖吧……”
敢情是在外头伤透心肝,便妄想同君王索暖?她这时候儿又胆大包天,不怕把自个儿烧死了?
晏绪礼呵笑出声,徐缓倾身上前,捞起尚盈盈尖瘦下颌: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当真不后悔?”
瞧见尚盈盈双眸迷离,晏绪礼加重几分力道,固执地要求道:
“看着朕。”
朱墙金瓦织成密网,她是困在锦绣牢笼里的蛾虫,翅翼沾了金粉,愈挣扎愈坠得深。
尚盈盈实在累极倦极,唯一能攥住的,竟只剩皇帝指腹透来的暖意。
望进晏绪礼那双欲望深藏的黑眸,尚盈盈笑着流泪,一字一句地说道:
“万岁爷,奴婢求您垂怜。”
晏绪礼眸色骤暗,指腹离开尚盈盈下颌,又向上碾过她湿润嫣唇。
听着尚盈盈渐促的心音,晏绪礼低笑一声,暗藏无尽缱绻:
“尚盈盈,朕怜你。”
长指挑落青色绫罗,雪颈酥肩映在皇帝眼底,像一捧新雪落在墨色幔帐间,又被深渊徐徐吞噬。
晏绪礼猛地抱起尚盈盈,撞开随风摇晃的金纱,与她双双跌入红尘情网。
密密匝匝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吻过眉心,滑至鼻梁,又流连于唇瓣,尚盈盈在晕眩中攥紧晏绪礼衣襟,死不放手。就像飞蛾终于扑进烈火,虔诚地奉上凡胎躯壳。
晏绪礼呼吸渐重,却仍徐徐克制,俯身贴在尚盈盈耳畔,说些絮絮情话来抚慰温香。掌心沿着她战栗的脊梁滑下,所过之处如燎原之火。
滔天浪潮猛地涌向堤岸,尚盈盈伏在晏绪礼肩上,迷蒙地瞧着青筋横亘在血肉里,便忍不住用贝齿轻咬他。
恍惚间,尚盈盈仿佛看见十一岁那年,她独自跨过利贞门,红漆栅栏外的石楠花落进怀里,与沉水香交融成混浊的雾,渐渐覆满她眼底。
过往十九载光阴,忽然化作琉璃盏里的酥糖蜜水,又被一道明黄高耸的影子,撞得支离破碎。
牗外更鼓沉沉,却尽数在彼此的喘息声里掩去。原来永夜燃烧时,连月光都会化作灰烬。
她不见归途,唯余通向他的去路-
翌日清晨,来寿抱着拂尘,喜滋滋地在门外打转。
昨儿个他刚传旨回来,竟就听着殿里叫水,又一听玉芙姑娘进去就没出来,真是乐得他一蹦三尺高。
一夜就叫了三回水!万岁爷龙精虎猛的,也不瞧瞧姑娘受不受得住?
来寿还忍不住翘起兰花指,在半空比划了一下。旁边的刘喜瞅见,不由嘿嘿直乐。爷俩儿互相挤咕眼睛,皆贼兮兮地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听见殿里传来细微响动,来寿才总算藏起牙花子,躬身进去请安。
金纱帷幔长垂及地,晏绪礼披衣坐在榻边,手臂却别扭地放在身后。来寿觑眼一瞧,原是还叫里头的姑娘牵着呢。
嗳唷!可真够黏糊的。来寿牙又热了,忍不住放出来透透气,喜不自胜地发问:
“万岁爷,昨夜玉芙姑娘侍寝之事,可要在彤史那儿留档?”
晏绪礼回身看向榻里,轻轻动了动手指。
尚盈盈窝在软衾里,忍不住嘤咛一声,脸蛋儿还泛着红润,像只又乖又安静的小猫。
将尚盈盈抱来怀里,晏绪礼轻声问她:
“想要名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