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御猫大人上神台。
皇帝借着广袖遮挡,行此偷偷摸摸之事,过后还浑不在意。
尚盈盈却胆虚意怯,被暗瞪一眼后,又不知方才那一幕有没有被人瞧见,心里愈发浑浑噩噩。以至于顾小王爷后边儿说了些什么,她半个字也没听真切。
末后,还是晏绪礼开口发话儿,欲留小王爷在宫中用膳。沉稳熟稔的嗓音,才总算盖过她怦怦心跳声。
尚盈盈掐了掐掌心,灵台逐渐清明,似乎又听见小王爷说“府里炖着雪蛤”云云。
等尚盈盈再次抬眼时,唯见顾小王爷提起蟒袍迈出殿门,那抹石蓝便融进了殿外白晃晃的秋光里。
漳缎门帘落下的刹那,腕子竟突然叫人擒住。
尚盈盈未曾设防,便顺着力道,踉跄跌在龙椅上。明黄软垫腾起细细香尘,混着皇帝身上的气息,直往鼻尖儿里钻。
“主子爷……”
甫从天旋地转中回神,尚盈盈下意识地轻轻挣动手腕。话未说完,下颌却被两指钳住。
“当着朕的面,和靖之眉来眼去?”
倾身将尚盈盈困于御座之间,叫她动弹不得,晏绪礼忍着醋恼,沉沉发问:
“你喜欢他?”
似乎不关己身时,才能纵说情爱之词,不然倒耻于出口了。
“主子爷,奴婢冤枉。”
尚盈盈瞪圆眸子,似被惊着了,急促地小口倒着气儿:“奴婢从没见过小王爷,又谈何喜欢呢?方才只是好奇,想瞧瞧罢了。”
殿内分明静得能听清铜壶滴漏之声,晏绪礼却偏要凑近了问,热气拂过尚盈盈染霞的耳垂:
“那你冲他笑什么?”
“奴婢是笑……”到底不敢提起什么表叔,尚盈盈含含糊糊地道,“笑小王爷说话儿有趣。”
“奴婢这双耳朵又不是嘴巴,总不能听主子爷发话时张着,听旁人说话时都闭起来呀。”
尚盈盈睫羽颤得厉害,但她本就没做亏心事,即便遭皇帝讯问,声音仍能稳得住:
“再说您不是也笑了吗?”
怎么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晏绪礼听罢,禁不住好笑垂眸,却仍不解气地捏了捏她:
“朕看你是皮子痒了。”
“不痒,”尚盈盈憋气嘀咕,“疼。”
听见这唧唧哝哝的叫疼,晏绪礼眸色倏晦,拇指松了力,又忍不住按上她唇瓣,警告道:
“别撒娇。”
她哪里撒娇了?那墨玉扳指就是硌得皮肉疼。
尚盈盈动了动唇想解释,未料晏绪礼仍不撤指。这一开口,差点儿将皇帝指尖含进去。她赶忙停在原处,大气儿都不敢喘。
轻轻抚摸着两片软唇,晏绪礼眷恋流连,气息愈渐沉缓。好半晌,终是克制略占上风。
“你唇上点胭脂了?”
晏绪礼微撤开身,指腹一捻,便觉出些湿润黏腻。
宫女用胭脂并不合宫规,唯恐遭人误会,尚盈盈立马解释: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不敢逾矩。只是入秋风盛,物候干燥,奴婢便自己调了蜂蜡、丁香等物。抹在唇上只作滋润之用,并非胭脂。”
晏绪礼垂眸一瞧,指上果然不见残红,只是没什么颜色的膏子。
料想晏绪礼会嫌脏,尚盈盈赶忙抽出素帕,裹在他指尖上细致轻蹭。
尚盈盈一心只是想擦干净,可落在晏绪礼眼里,她攥着他的手指,尽是无辜到可恨的勾缠。
“稀奇古怪的物事,色儿还挺多。”
晏绪礼偏头哼笑,训不得那娇气鬼,索性训她的口脂膏子。
尚盈盈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晏绪礼指的是她以前掺黄汁子的那个。
后脑勺顿时发紧,尚盈盈生怕晏绪礼翻旧账,急忙没话儿找话儿道:
“奴婢、奴婢制的口脂还挺好用的,涂过唇上便不会起皮子,您要试试吗?”
给皇帝用姑娘家的玩意儿?亏她想得出来。
望着那双翦水秋瞳,晏绪礼喉结暗滚,实在忍无可忍,反手捉住尚盈盈指尖。电光石火间,便连着帕子一同按去椅背上。
尚盈盈眸中惊惶,素帕攥握不住,忽地脱手滑落。下一刹,晏绪礼循着欲潮俯身,薄唇贴落在她左耳垂珠,又向下碾着那截雪颈,细细地磨。
“万岁爷……”
尚盈盈仰颈轻哼,颈间热意愈演愈烈,忽然便叫她想起深秋荒原上燃起的火索,顺着风势舔舐枯草,燎烧千里。
尚盈盈素爱侍弄那些花花草草,身上便也沾了幽幽芳香。晏绪礼似是喜欢,非但没罢休,反而突然掐住她腰窝,透着侵略吞占的凶。
被烫热气息灼出了泪,尚盈盈慌乱地攥住皇帝肩上衣料,生怕他会失去理智。
昨夜是她糊涂魔怔,才会生出什么以身报答的想法儿。清醒之下,她还做不出这样的傻事。
好在没过多久,晏绪礼终于由疾转缓,徐徐揉着尚盈盈耳后颊侧,安抚温存。
退回耳垂处轻啄了一下,晏绪礼哑声笑问:
“如何?朕唇上起皮子了吗?”
尚盈盈光顾着呜咽了,哪里还知道这个,只委屈地呆望着晏绪礼。
瞧尚盈盈这可爱可怜的模样儿,晏绪礼合眼轻叹一声,深觉耐性快耗尽,忙托着她起身,任由她夹起尾巴溜得远远的。
“主子爷恕罪,奴婢忽然想起小佛堂还没打扫。您为太皇太后供的香珠串子在案台上,如今也该去取了。”
匆忙拢起被蹭开一线的宫裙领口,尚盈盈故作镇定地谈起正经事,绯红耳尖却将她出卖个彻底。
尚盈盈被啄吻半晌,早已是桃颊透春的模样儿,自己却不曾觉察。晏绪礼打眼瞧见,自不肯叫外人一窥,便借故命道:
“既忘了佛堂里的差事,罚你站半刻钟再出去。”
说罢,晏绪礼信手取来案头书卷,着意不再看尚盈盈。
而见皇帝肯放她走,尚盈盈心里庆幸,自是无有不应。乖乖在皇帝跟前站了一会儿,这才蹑足出门。
这时候儿心绪平复下来,潮红便也渐渐褪去。
与来寿打过照面儿后,尚盈盈状若平静地朝佛堂走,思绪却已神游天外。
“姑姑请留步——”
身后冷不丁地传来道男子声音,顿时将她骇了一跳。
尚盈盈听出耳熟,又有些不敢相信,提心吊胆地回身一瞧,果真是那位早该出宫去的顾小王爷。
“奴婢见过小王爷。”
尚盈盈赶忙福身行礼,唯恐又被皇帝瞧见,悄悄拉远些距离。
顾绥却浑然不觉,反倒上前两步,笑道:“不必多礼。”
“敢问姑姑,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顾绥驻足在尚盈盈身前,双眸明亮似星,在日头底下,愈发焕着奕奕神采。
尚盈盈心中不解,只温顺答道:“回小王爷的话,奴婢从前只在后宫当差,不曾见过各位王爷,想来您是认错了。”
“怪了……”顾绥低声自语,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可我方才一见姑姑,便觉着分外亲近似的。”
这话未免忒玄乎,尚盈盈不知怎么接,也不欲接,余光四下瞟了瞟,紧张得脊背冒汗。
顾绥见她如此,倒也不好再追问,便爽朗笑道:“罢了,兴许是我记岔了。”
心头疑惑未能得释,顾绥只顾沉思,临走前才记起问她名字:“对了,姑姑怎么称呼?”
“奴婢玉芙。”尚盈盈欠身说。
顾绥记在心间,展颜一笑,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今日得识玉芙姑娘,我身上却无物相赠。改日进宫陪万岁爷练武,我再给你捎包松子糖。”
尚盈盈忙想婉拒,顾绥却已抬手一扬,转身阔步离去。
只见他背影挺拔,倒真是从漠北策马归来的少年将军,连步伐都带着飒沓如流星的气势。
尚盈盈觉得莫名其妙,但好在这小王爷快人快语,来去如风。既没叫人撞见,尚盈盈便也轻轻舒了口气,不曾放在心上-
且说尚盈盈一路紧走,好容易行至小佛堂外头,便见酌兰怀抱一匣檀香,正在门槛外站着。
“姑姑您可算来了。”酌兰一见玉芙,忙不迭地迎过来。
尚盈盈问道:“既已取了香,怎么不拿进去摆上?”
“姑姑还是自个儿进去瞧瞧吧。”酌兰小脸儿上变换着表情,说不清是愁是笑,总归有些怪怪的。
尚盈盈越发狐疑,酌兰平日里嘴皮子挺利索,今儿个怎么倒卖起关子来了?
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脚下步子却不敢停,恭敬地迈进佛堂。
本朝崇信佛法,除却专门礼佛诵经的安华殿,每座宫宇里皆会单独辟一间小佛堂。其中供奉一坐莲观音、一坐狮文殊、一坐象普贤,皆披金身,宝相庄严。
尚盈盈走到近前,抬眸一看,顿时失笑。
只见那黄花梨透雕的佛龛里,本该供奉佛像的地儿,竟挤进去个毛茸茸的小家伙。
那猫儿背上乌黑油亮,腹下一片雪白,正安闲地蹲坐着。
“这是哪儿来的猫啊?”尚盈盈站在供台前打量,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虽说按老礼儿,猫上供台,菩萨不怪。
可是皇帝待会儿要来进香呢,这猫要是妨碍圣驾,那还了得?
尚盈盈哭笑不得,忙从供果碟子里拈来一颗龙眼,搁在手心儿里,试图把那小祖宗给引出来。
谁知御猫大人只是懒洋洋地探出脑袋,鼻尖儿轻轻嗅了嗅,便又把头扭到一边,压根儿不搭理她。
炉里的线香都烧尽大半根儿,尚盈盈与酌兰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把猫主子给请出来。
“姑姑,要不咱们把香炉先搬走,直接把猫抱出来?”酌兰在一旁出主意。
她也是急得没法子了,眼瞅着万岁爷要来进香,这猫还赖在佛龛里不肯走,这可如何是好?
尚盈盈听罢,神情却有些迟疑。她倒不是不赞同,只是……
“酌兰,还是你过去抱吧。”尚盈盈往后退了半步,眼神闪躲。
酌兰见状,登时也顾不得发愁,只促狭地眨眨眼:
“不是吧姑姑?您怕猫啊?”
尚盈盈是喜欢这些小家伙的,只是她素来不敢上手抱,生怕挨爪子挠。
见酌兰愈笑愈欢,尚盈盈清清嗓子,方欲张口替自己辩解,却听身后传来声嗤笑。
“没出息。”
尚盈盈心头猛跳,回身果见晏绪礼负手立在门前,不知是笑话她怕猫,还是旁的什么。
摆手命宫人们免礼,晏绪礼闲庭信步地绕过尚盈盈,径直来到佛龛前。
目光往那团小东西身上一扫,晏绪礼伸出手,轻轻捏住猫儿前爪。
尚盈盈生怕龙体有损,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却没成想这猫还挺乖顺的。
晏绪礼手上略一使劲儿,便将它从佛龛里提溜出来。顺势托在臂弯里,抱下供桌。
尚盈盈简直看傻了眼,正出神间,晏绪礼已将那猫儿递到她身前。
乌溜溜的猫眼儿与她四目相对,尚盈盈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抚摸小家伙毛茸茸的脊背。
见尚盈盈摸个没完似的,晏绪礼无奈轻笑,低声补上一句:
“接着。”
尚盈盈恍然醒悟,万岁爷是让她抱下去,不是让她摸的。
难为情地偷觑晏绪礼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并无责怪之意,尚盈盈这才搓搓指尖,去皇帝怀里接猫。入手便觉出这小家伙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
晏绪礼垂眼瞧着尚盈盈神情,又暗自迈近半步,确保她抱稳当,方才彻底松手。
佛堂外,来寿和刘喜揣手站着,笑眯眯地瞧着屋里这番情形。
刘喜眼珠子一转,忽然趴到来寿耳边问道:“干爹,您觉不觉着,姑姑和万岁爷挺有夫妻相的?”
皇后主子还好端端的在呢,这话可不敢乱说。
来寿掀掀眼皮,啐道:“还在外头呢,胡咧咧什么?”
刘喜讪讪地缩回脑袋,忍不住轻声嘀咕:“干爹您没瞧见吗?方才那一低头儿的时候,玉芙姑姑真有些像万岁爷的。”
“但凡生得俊的人,总会这儿那儿的有几分相像。”来寿不以为意地说道。
刘喜一寻思,觉得果然有道理。抬头一见玉芙姑姑出来,便忙收声儿不再议论。
尚盈盈抱猫走出佛堂,原本还怕这小祖宗一个不高兴,会赏她几道血印子。
谁知猫祖宗很给面子,似乎觉得舒服,便抬起小脑袋,直往尚盈盈鬓边蹭。
尚盈盈心里欢喜,眼眸便弯成了月牙,抱着小猫轻轻摇晃,又问它:“你叫什么名儿呀?”
小猫自然不会答话,刘喜嘿地一乐,立马在旁边接茬儿:“回姑姑的话,它叫翻雪奴。另外还有只身黄爪白的,叫滚金狸,说不准您等会儿就见着了。”
摸着翻雪软乎乎的白肚皮,尚盈盈抿唇浅笑,心道这名儿取得还挺合适。
第22章 第22章定要叫万岁爷替姑姑做主……
深秋天亮得迟,又赶上近来阴雨连绵。都已是巳时了,乾明宫外悬着的匾额上,还是一片灰蒙暗淡。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站在门边儿,埋着脑袋不住哼唧:
“贵主儿饶命,您当真不能进去……”
原是今早忒不赶巧,万岁爷前脚刚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贵妃后脚就到了乾明宫外,还非要进殿等圣驾回来。
可这放人进去的事儿,哪个敢私自做主?
偏大总管陪着万岁爷出去了,金总管又刚挨过板子,这会儿还趴在炕上哼唧呢。小太监们没法子,只能派个人偷溜进来,寻刘喜拿主意。
刘喜在值房里听罢,心里暗骂了声他大爷的,赶忙撒开腿窜到西侧门上。
眼见贵妃缀满南珠的绣履往前挪动,几乎要碰到朱漆门槛。刘喜横跨一步挡在门前,趴在地上磕头,朗声道:
“奴才给贵主儿请安!”
柳濯月被挤得没处落脚,只好搭着宫女盼烟的手,微微退后半步,不悦颦眉:
“你这狗奴才,拦本宫的路做什么?”
刘喜却跟个滚刀肉似的,挨啐也不恼,反倒起身乐呵呵地劝道:
“贵主儿恕罪。奴才们不敢欺您,万岁爷当真是往慈庆宫去了,说不准什么时辰才能回来呢,您看这……”
话音未落,柳濯月腕间的翡翠镯子不知撞在了什么上,碰出清脆一声响。
刘喜悄悄抬眼,只见宫女捧着个掐丝珐琅提梁食盒,正恭奉至贵妃手边。
“这可是本宫亲手做的桂瓤桔红,你们是打算叫它凉透了?”
柳濯月说着,忿忿夺来食盒,重重往刘喜怀里一推。
刘喜骇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托稳盒底,才没叫那什么桂啊桔啊的摔去地上。
“嗳唷,娘娘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您对万岁爷的一片心意,哪个敢轻易糟蹋?”
刘喜手背暴起青筋,脸上却绽开更殷勤的笑:
“娘娘不如将食盒交给奴才,等万岁爷一回来,奴才立马就替您呈上去!”
刘喜猴儿精地打着哈哈,转头就把食盒塞给小太监,把贵妃来求见的引子都端走了。
柳濯月见状,登时恼羞成怒,扬手一指刘喜,喝道:“既是万岁爷不在,本宫到偏殿等着便是。莫非本宫连乾明宫的门槛都跨不得了?”
护甲套子闪着冷冽寒光,忽地戳到眼前,可把刘喜骇个够呛。便是个好好儿的人,也经不起这么胡乱折腾。
“贵主儿,您这无诏擅入乾明宫,实在不合规矩啊。”刘喜收了几分谄笑,出口的话也不如方才客气。
柳濯月变了变脸色,但心底又不甘心,今日若是这般无功折返,岂不叫人看笑话?
更何况那个莺时忽然遭撵,旁人又说不清里头是何缘由。她今日非要亲眼见着皇帝,打探清楚才能安心。
“本宫头疾未愈,最忌受风。”柳濯月踉跄半步,忽然扶额道,“如今本宫在风口上站了这么久,你这奴才还要变着法儿地阻挠,是非要逼得本宫昏在乾明宫前才痛快么?”
刘喜无语凝噎,狠狠咬了下腮帮子,心道您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力气大得像牛,这会子是叫文妃主子上身了?
盼烟配合地托住柳濯月手腕,扭头帮腔道:“刘公公,您瞧我们娘娘本就玉体欠安。若是今日吹了冷风,病势加重,甭说是您,就算您师傅在这儿,恐怕也是吃罪不起的!”
见贵妃主仆俩儿一唱一和,刘喜被逼得骑虎难下,终是咬牙侧身:
“祥云堂的地龙烧得最暖和了,贵主儿这边请。”
没等刘喜抬首引路,贵妃身上的胭脂红披风,便已擦着乾明宫门槛,拖地掠了过去。
贵妃容貌美艳,这种大红大紫的颜色最衬她。宫中嫔妃都知此事,平日裁衣裳都着意避开,免得冲撞贵妃,可要受好一顿奚落。
觉出来者不善,刘喜急得直抓后脑勺儿,随手拦住一个小太监,低声吩咐道:
“快去茶房寻你玉芙姑姑,把贵妃过来的事儿告诉她。”
目送那小太监拐去后头,刘喜这才抹了把冷汗,追着贵妃赶到祥云堂门前。
一想到要进去伺候那位天菩萨,刘喜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愿意,便扭头吩咐宫女,弄了碟御贡红玉籽石榴先端进去。
祥云堂里,柳濯月倚坐在紫檀木炕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石榴粒儿。
睨见刘喜躬腰进来,柳濯月哼道:
“都说乾明宫有个叫玉芙的宫女,烹得一手好茶。怎的本宫来了,连盏热茶都吃不上?”
听见贵妃点名要玉芙伺候,刘喜眼皮子直跳,第一反应便是回绝。
“娘娘恕罪,茶水正备着呢,待会儿就能给您送来。”刘喜竭力拖延,又编个由头道,“至于玉芙姑姑么,她前日染了风寒,今儿个怕是不便过来……”
“铛”的一声,花鸟纹银叉子忽然被撂去碟边。
“本宫连个宫女都使唤不得了?还是说你们这起子奴才心里有鬼,生怕本宫见了她?”柳濯月抬首呵斥,惹得鬓边青鸾衔珠钗颤个不停。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刘喜连忙跪地磕头,不敢再多嘴半句,只盼着那小太监能将话儿带到,赶紧叫玉芙想个法子出来-
尚盈盈听得前头的事儿,便知除非万岁爷回来,否则今儿谁也拦不住贵妃寻她麻烦。
未免刘喜等人无辜受连累,尚盈盈终究是端起茶盏,亲自踏进祥云堂。
行至炕几前,尚盈盈先一步将茶水奉至案上,免得贵妃弄什么“失手落盏”的鬼把戏。而后自己也立马退远些,低眉垂首地立在一旁。
眯眼打量玉芙的模样身段,贵妃光顾着如临大敌,待回过神儿后,果已错失朝她发难的最佳时机。
金累丝护甲狠狠掐进掌心,柳濯月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却不急着喝。
“这茶凉了,”柳濯月忽然开口,妩媚嗓音里透着高傲,“本宫不喜欢。”
尚盈盈早有准备,闻言毫无恼意,顺从地挑不出错儿来:
“奴婢这便去换一盏。”
谁知柳濯月意不在此,挑唇冷笑道:“不必了。”
只看人换几盏茶又有什么趣儿?
柳濯月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指尖伸进袖子里,用力掐断了腕间的珍珠串子。
十八颗莹白圆润的珍珠,登时从串子上滑脱,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众人皆是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贵妃冷声命道:
“这手串可是万岁爷亲赐的,本宫平日最珍爱不过。玉芙姑娘既是万岁爷跟前最妥帖的人,就劳烦你替本宫捡起来吧。”
虽带着“劳烦”二字,但这话可一点儿也不客气。
刘喜听得眉头直皱,正想上前劝解几句,却被盼烟迈步拦下。
“刘公公,莫非你听不懂娘娘所言?”盼烟扬眉质问。
殿内气氛沉郁非常,简直没人能挂得住好脸色。
尚盈盈蜷了蜷袖中手指,朝刘喜轻轻摇首,示意他别掺和进来。
在贵妃主仆嘲弄的目光中,尚盈盈敛裙跪下,一颗一颗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珍珠。
珍珠在光洁锃亮的地面上滚来滚去,有的滚去桌案下,有的卡在缝隙里,尚盈盈不得不伏低身子,一点点地摸索过去。
柳濯月居高临下地靠在迎枕里,瞧着玉芙卑微伏地的模样,心中得意更甚。
在皇上跟前略得脸些,便以为
自己山鸡变凤凰了?今儿个她便教教这宫女,什么叫云泥之别。
见尚盈盈跪地捡珠,柳濯月犹嫌不足,故意将一颗滚落至鞋边的珍珠,用裙摆掩住。
半晌,尚盈盈将所有能寻到的珍珠都捡了起来,用一方素帕托着,呈到柳濯月面前。
“奴婢已捡齐了珠子,请娘娘过目。”
即便被刻意折辱,尚盈盈仍面容平静,只跟事不关己似的。
柳濯月闻言却并不接过,只抬起纤纤玉指,在尚盈盈掌心里一颗颗拨弄着那些珍珠,细细数着数目。
数完一遍,柳濯月忽然摇首,语气透着不满:
“不对,少了一颗。”
说话间,柳濯月撤回手,锋利的护甲不经意般划过尚盈盈手背,在她白皙肌肤上留下一条细长红痕。
尚盈盈疼得手一抖,险些将帕子里的珍珠洒落。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出声,愈发使力绷直双臂。
没成想尚盈盈这么能忍,柳濯月暗哼一声,遗憾还不能治她的罪。
“再去找。”
柳濯月淡淡吩咐,碾了碾足下藏起的珍珠,仿佛稳操胜券。
“贵妃娘娘——”
正当这时,门口忽然传来道尖细含笑的嗓音: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刘喜猛地扭头,待瞧清的确是来寿端着拂尘进来,他简直想跪下来给干爹磕三个响头。
来寿噙笑走上前来,着意将尚盈盈挡在身后,示意她放下珍珠,赶紧跟刘喜出去。
瞧见来寿进来,柳濯月倒真顾不上管玉芙,忙从软榻里坐起来,惊喜交加地问道:
“是皇上回来了?”
等尚盈盈彻底走远,来寿这才笑眯眯地说:“回贵主儿的话,太皇太后留了万岁爷用午膳,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呢。”
不等贵妃冷脸,来寿立马又道:“不过万岁爷已听说了您的事儿,特地遣奴才回来,请您先到自个儿宫里歇着。等慈庆宫那边散了,万岁爷便去看您。”
听闻皇帝应允来看自己,柳濯月唇角扬起,急忙追问:
“此话当真?”
“万岁爷金口玉言,还能有错儿吗?”来寿笑道。
既然得了准话儿,柳濯月也没心思在这里干耗,立马便命传轿回宫。盼烟跟在后头,还没忘收拢起那捧珍珠,喜滋滋地出了门去-
“贵妃简直是欺人太甚!”
酌兰捧着尚盈盈双手,瞧见她手背上鼓起的肿痕,光是听刘喜说方才发生之事,便心疼得泪珠子直掉。
“等会儿万岁爷回来,定要叫万岁爷替姑姑做主。”酌兰狠狠抹了把脸,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您自己不愿说,奴婢也要代您张这个口!”
尚盈盈靠坐在茶炉边上,双目放空,只怔怔地盯着窗棂子出神。
好半晌,尚盈盈垂睫瞧向手背上的红痕,轻语呢喃:“自然是要叫主子爷瞧见的。”
“人若敬我,我自敬人三分。倘若旁人非要逮着我戕害,我也不会忍气吞声。”
尚盈盈平静开口,叫酌兰彻底吃了颗定心丸。
酌兰暗自攥紧拳头,咬牙道:“这贵妃也不是个傻的,故意拿护甲尖子划您,回头就算主子爷问起,她也可以辩解是意外罢了。姑姑,要不趁着主子爷没回来,咱们把这伤弄得更……”
酌兰话到嘴边,又舍不得说出让尚盈盈更受苦的话来。毕竟女子的手和脸蛋儿一样重要,尤其是她们这些宫女,素日还要干些灵巧活儿,手是万万伤不得的。
“酌兰,主子爷会不会发作贵妃,与我伤得是轻是重并无干系。”尚盈盈抽回手指,似乎不想再被盯着看。
“怹若想替我做主,我便是断根头发丝儿,那都是贵妃的错处。但怹若不想……”
尚盈盈消沉地叹了口气,叫皇帝在贵妃和宫女之间做抉择,未免太荒唐了,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看贵妃几次三番的擅作主张,会否叫晏绪礼觉着触犯君威而已。
酌兰眼眶泛红,正欲开口说“不会”,房门却忽然被人自外头推开。
尚盈盈仓皇地抬眸看去,竟见皇帝衣裳都没换,便亲自赶来茶房门口。
尚盈盈下意识地站起身,还没等开口请安,晏绪礼已经欺身近前,一把捉起她受伤的那只手。
拇指轻轻抚过伤痕边缘,尚盈盈疼得指尖一颤,却不敢抽回去。她看见皇帝眼底翻涌的墨色,里头裹挟着比怒意更可怕的东西。
晏绪礼松开她湿滑冰凉的柔荑,手指上抚,替尚盈盈遮住耳朵。而后再也克制不住杀意,扭头朝刘喜厉声喝问:
“哪个畜牲干的?”
皇帝这话骂得忒狠,刘喜白着脸翕动嘴唇,很想回答是贵妃亲自动的手,但那不就骂贵妃是畜牲了吗?
见刘喜支吾不敢说,晏绪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怒极反笑:
“好得很。朕的乾明宫,如今倒成她撒野的刑堂了。”
刘喜趴在地上不敢应声,晏绪礼却也没放过他,怒斥道:
“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棒槌?朕都不在宫里,谁准你放外头人进来的!”
“万岁爷容禀,奴才实在是没法子啊!贵妃称自己吹风头疼,硬是要闯进来歇着,不然便要治奴才的罪,说奴才故意要害嫔妃主子……”刘喜叫苦不迭,话里话外,狠狠告了贵妃一状。
手腕上忽然传来柔软触感,晏绪礼侧眸看去,只见尚盈盈将他的手从自己耳上移开。
觉出尚盈盈要说什么,晏绪礼强忍着愠怒,嗓音尽量和缓地制止道:
“你不必劝朕。”
从来寿那儿接过药瓶,晏绪礼放进尚盈盈掌心里,轻哄了一句:
“听话。”
随后,晏绪礼瞥向来寿,冷冷命道:
“摆驾瑶华宫。”
第23章 第23章朕的宫女,用得着你来管……
虽已是暮秋天气,瑶华宫内仍盛放着鲜妍的赤色芍药花。定睛细看,原是红玛瑙与鎏金枝叶累叠出的华贵盆景。
乐伎手下拨出的泠泠琴音,混着虞嫔絮絮念叨声,在重帘间袅绕不散:
“娘娘,嫔妾都劝过您好多次了。御前撵走个宫女有什么稀奇的?兴许只是那莺时自己不小心,办错了什么差事而已。皇上既没寻到您头上,您便莫要自乱阵脚,怎么还能亲自跑到乾明宫去呢?”
“少啰嗦,”柳濯月拥着水红锦罽,美目一横,“皇上都说了,等会儿便来见本宫。若是听你的话继续傻等着,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儿去了!”
虞姿闻言,只垂首作服帖之态,心底却暗自轻笑。
她当然清楚贵妃的性子,贵妃这种人,旁人越是劝她别去,她反倒越心慌坐不住。
“眼看外头都飘雨了,你也快回去吧。”柳濯月朝虞嫔摆手,不悦地下了逐客令。
她都说了皇上要来,虞嫔怎么这般没眼色,偏在这儿趴着不挪窝?
“娘娘说得是,嫔妾这便告退。”
虞姿畏怯地站起来告退,却在转身后,眉目渐渐舒展,悠闲自在起来。
在这昏昏欲睡的午后,老天爷也来凑趣儿似的,降下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花袖刚撑起油伞,扶着虞嫔走下台阶,便撞上皇帝阴沉着一张脸,纵步自雨中走来。
虞姿忙侧身避开,福身行礼:“嫔妾见过皇上——”
晏绪礼却压根儿没理会她,抬脚踹开要去通禀的瑶华宫太监,径直踏进内殿。
见那太监摔了个大马趴,爬起身后屁滚尿流地躲出去三丈远,花袖骇得发抖,赶忙托稳当虞嫔手腕,心有余悸地说道:
“娘娘,咱们可快回宫吧。”
万岁爷当皇子时可是上战场的人,若发火儿给谁一脚,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虞姿却还顾得上掩唇发笑,慢悠悠地说:“急着回宫做什么?咱们先去……文妃娘娘那儿坐坐。”
这么有趣的事儿,若不寻个人同乐,反倒不美-
见皇帝忽然走进殿中,柳濯月双眸一亮,赶忙起身迎上前去,要服侍他解下玄羽缎子油衣。
“皇上,您好些日子都不来看臣妾,臣妾都想您了。”柳濯月娇诉衷情,倒的确是宫中独一份的酥媚入骨。
晏绪礼眉眼冷冽,侧身避开,话里有话地斥道:
“你这双爪子,如今是伸得越发长了。”
柳濯月吓了一跳,怯怯地收回手,打量着皇帝神色:“皇上恕罪,臣妾不碰便是了……”
晏绪礼转身坐在上首,掀眼盯着贵妃,语气毫无起伏地问:
“你不是说头疼吗?”
柳濯月眼底划过紧张,忙攥紧绢帕按着额角,故作娇弱地倚上前去:
“可、可不是么?御医说臣妾外感风邪,这才染上头疾。幸而今日皇上驾临,臣妾一见您便心中欢喜,头都不那么疼了。”
晏绪礼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臂,反手将贵妃掼去地上。
柳濯月轻“啊”了一声,颤巍巍地从金线绒毯上跪起来,脸色陡然惨白,这回倒真像病了似的。
“头疼还有心思去乾明宫外吹风,你身边的奴才也不知劝阻?”
晏绪礼呵笑一声,神情却愈冷了起来,叫人将盼烟拖出去杖责二十。
“皇上,不要……”柳濯月满脸惊恐,慌忙拉住皇帝衣摆,哀声恳求,“盼烟是臣妾的陪嫁侍女,这些年来侍奉臣妾很是尽心,求求您饶了她吧。今日是臣妾撒谎,臣妾没有头疼,这不关盼烟的事……”
“是吗。”
晏绪礼垂眼睥睨着贵妃,淡淡说道:
“朕只是忽然想起,前日有个叫莺时的宫女,同样是受杖二十,刚被赶去了北山行宫。宫女们既是为同一个主子效力,总不好厚此薄彼,贵妃觉着呢?”
晏绪礼着重咬了咬“同一个主子”几字,丝毫都不曾委婉,大喇喇地揭穿贵妃私底下的勾当。
“皇上,是臣妾错了,臣妾不该插手您宫里的事。”柳濯月彻底慌了神儿,“求您宽恕臣妾这一回,也高抬贵手,饶过盼烟吧。”
知晓皇帝今日是真动怒,柳濯月不敢再狡辩,连连泣涕哀求,腿已软得不像话。
“你既舍不得那宫女,那便替她领罚吧。”晏绪礼不留情面地命道,“赏贵妃二十戒尺,悉数责在手上。”
一听这话,柳濯月哪里还想不清楚,皇帝分明就是瞧见玉芙手背上的划痕,铁了心要来为她出气的。
“皇上,您怎么能为了个卑贱宫女,这般责打臣妾?”
柳濯月诧异惊叫,气急中夹杂着恐惧,便又口不择言起来:
“是那宫女不敬臣妾,偷奸耍滑,臣妾不过是略微提点她两句,她就又要扮起狐媚子来,颠倒黑白地同您告状!”
皇帝竟然会为了一个宫婢,如此大动肝火。她不过是叫玉芙吃点儿苦头,他便要如此下她的面子?
听贵妃还在谩骂玉芙,晏绪礼面色冷到极点,沉声喝断道:
“朕的宫女,用得着你来管教?”
晏绪礼强压着火气,抬手命来寿端上一只匣子,只见里头盛满佛珠,少说也有上百颗。
“朕听闻贵妃添了个看人捡珠子的爱好,有道是‘事必躬亲’,贵妃既喜欢,便自己去佛堂里捡个够吧。”
“传旨到坤仪宫,命皇后赐贵妃《内训》二十则,并派尚仪局女官教导。贵妃什么时候记住了,什么时候再出宫门。”
说罢,晏绪礼没再多看贵妃一眼,怒极拂袖而去。
“求您别禁足臣妾,皇上……”
传旨到皇后那儿,这与直接下诏申饬有何分别?
柳濯月不敢想会有多丢脸,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惊慌失措之下,非但连皇帝的袍角都没摸到,还被嬷嬷捉住手掌,被迫摊平到乌黑油亮的戒尺下-
没理会来寿举着伞来跑前跑后,晏绪礼一味地加快步伐,只惦念着回宫去安慰玉芙。骤然遭这无妄之灾,定是叫她委屈坏了。
不料刚转过佑平门,却见那个他以为会偷偷哭鼻子的姑娘,正举着把青纸伞,翘首等在乾明宫门口。
尚盈盈只身站在风雨里,裹着身碧绿出风毛半臂小袄,比水色亮、比珠色明,好似风中残荷,百褶裙摆都被吹得鼓涨起来。
晏绪礼忽然喘息不得,一种陌生的微热感,仿佛还夹着些微酸楚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心腔子都快被冲垮似的。
“不是叫你听话去上药?”
一把将尚盈盈揽在怀中,晏绪礼夺过伞,护着她往殿里走。
尚盈盈忽觉自己像个兔子,被猎户捉在掌心里,薅着两只长耳朵掳走。
攀着晏绪礼臂膊,尚盈盈磕磕绊绊地解释:
“奴婢见外头下雨了,想出去迎迎您……”
似乎是雨下得忒大,晏绪礼没心思分辨眼前是哪间屋子,只就近推门进去,将尚盈盈丢去舒适的寝榻里。
绣着龙凤纹的浅金帐子合上了,阻隔尽本就暗淡的天光。
晏绪礼搓搓微僵的手指,灵活地挑开尚盈盈襟上盘口,将那沾了秋雨的湿衣裙揉得乱成一团,掷去帘子外头。
“主子爷,别——”
尚盈盈都吓傻了,手忙脚乱地捂住自己时,胸前只剩了件茜红色肚兜,肌肤温软如玉,沾手销魂。
“知道朕是你主子爷,就别学猫儿叫唤。”
轻松按住尚盈盈,晏绪礼伸手去摸她上腹,果然触手发凉,已被风吹得寒浸浸的。
扯散龙凤宝相花团锦被盖在尚盈盈身上,晏绪礼退身到帘子外,在门口捉住她那个叫什么梅兰竹菊的小尾巴。
“给你姑姑取身干净衣物来。”
见万岁爷和姑姑一起在暖阁里,酌兰激动得小脸儿涨红,赶忙低声应下,匆匆奔回下房里取衣裙。
发觉是自己想多了,尚盈盈抱着锦被,默默把脸埋进去,不敢抬头见皇帝。
晏绪礼见状,以为尚盈盈在难过,忙把她从被窝里捧出来。
“委屈你了。”
晏绪礼将人轻扯入怀,低头埋进她耳鬓间,暗自叹息。
尚盈盈趴在晏绪礼肩头,沉水香的气息冲涌进来。她鼻尖蓦地酸楚,竟没忍住将两点湿痕留在龙袍上。
“奴婢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尚盈盈咕哝着说,“奴婢知晓贵主儿出身高贵,父亲又得您重用。您可别为了奴婢,逞一时之快,贸然伤贵妃的心……”
感觉到有两点温热,顺着衣料透在左肩上,晏绪礼心里紧得发痛,沉声道:
“连处置个嫔妃都瞻前顾后,朕还当什么皇帝?”
听着尚盈盈说来说去,无非是觉得自己动不了贵妃,晏绪礼好笑地问她:
“你在可怜朕?”
她这小脑袋瓜里,哪来的这些奇怪想法?
他虽说早年坎坷些,但看起来像是个窝囊皇帝吗?
尚盈盈抿抿唇,委婉道:“奴婢只是怕您为难。”
“不为难。”晏绪礼断然说道。
“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想给朕当臣子、当奴才的人。倘若不肯安分,那就杀了换一个。”晏绪礼抚着尚盈盈微湿的鬓发,眸光晦暗。
尚盈盈听罢,心里既满涨着踏实,又不禁悄悄畏惧,生怕自己有一日,也会是他口中不安分的奴才。
“傻东西,朕平素劳心劳身,是朕愿意为百姓出力,不是朕手上没权,还须汲汲营营。”晏绪礼严肃地说着,心道这个还是很有必要纠正她的。
“奴婢知道了。”尚盈盈不好意思地抿嘴,小声赔礼。
帐中忽然静下来,晏绪礼揽着尚盈盈的腰,忽然便觉得太过缠绵且细腻,下腹似有万丈浪涛要翻起来。
“衣裳应当送来了,你自个儿换上吧。”晏绪礼扶着尚盈盈去枕上,暗自吸了口凉气,沉声道,“朕先回殿里更衣。”
尚盈盈也觉得暧昧别扭,连忙点点头,缩在
龙凤花被里,等酌兰拿衣裳进来-
因着贵妃往乾明宫大闹了一场,晏绪礼来回奔波,都没顾得上歇晌儿,此时才回寝殿小憩解乏。
尚盈盈换好衣裙,做贼似的从暖阁里溜出来。站在廊子里又有些茫然,不知该去何处容身片刻。
尚盈盈漫无目的,在乾明宫里闲逛,竟不知不觉便走来了天开景运殿门前。
来寿刚去坤仪宫传了口谕,这会子蹑足走进殿里,将小太监为皇帝换下的龙袍抱出来。
“玉芙姑娘。”
来寿轻轻叫她一声,随手摸了摸怀里的龙袍。他本想瞧瞧有无哪里脏污,手指却忽然一顿。
听来寿叫她,尚盈盈回过神来,而后眼睁睁看着他脸上血色,竟在飞快褪尽。
“大总管?到底怎么了?您快说话啊——”尚盈盈心里咯噔一跳,忙走近前追问。
垂眸扫了眼来寿手里的御用物事,尚盈盈福至心灵,嗓音发颤地问道:
“莫非、莫非咱们丢东西了?”
来寿身上冷汗淌过几遍,终于找回了声音,却难听得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
“玉芙姑娘,万岁爷身上的如意佩……不见了!”
第24章 第24章唧唧咕咕的,非要朕哄你……
只觉浑身的血直往头顶涌,尚盈盈促喘着呵出白雾,满心紧张地追问:
“那太后留给万岁爷的方胜络子呢?”
来寿又反复在龙袍上摸了好几遍,终于双腿发软,“咚”地一声靠在廊柱上,直朝尚盈盈摇头。
那枚方胜络子就系在羊脂如意佩下头,如今玉佩遗失,络子自然也一起不见了。
撂丢旁的倒也罢了,怎么偏是这稀罕物儿!
虽说将功补过的机会渺茫,但也没有站着等死的道理。尚盈盈急忙蹙眉思索,拉着来寿细细盘道:
“大总管,今早咱们伺候万岁爷更衣时,那玉佩和络子应当还在,不然你我定能察觉。如今想来,只能是晌午前后丢的……”
事不宜迟,尚盈盈从来寿怀里抢过龙袍,催他赶紧去料理太监们的事儿:
“方才是谁替万岁爷宽衣的?您快去寻他出来,咱们当下问个清楚。”
既丢了东西,当务之急便是想法子寻回来。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能赶在主子爷醒之前找到呢?
来寿扶着廊柱子站稳,猛地咬紧后槽牙,重新抖擞起精神:“咱家这就去吩咐守门太监,先把乾明宫的门儿看住。姑娘也带上人,去茶房里等着吧。”
“嗳,正该如此。”见来寿支棱起来,尚盈盈心里安定了些,又叮嘱道,“暂且莫说是丢了东西,免得众人惊惶。”
这厢两人拍板儿说定,便立马分头散开。
尚盈盈双手挡在额前搭棚,匆匆跑进雨幕里,新换的袄裙湿黏在膝上,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姑姑?”
酌兰正守在茶房里看炉火,打眼望见尚盈盈,连忙撑开油纸伞来接她:
“您这是急着找谁去?”
幸而碰见酌兰,尚盈盈抬手抹了把颊侧水珠,匆匆交代:“酌兰,赶紧去寻你杏书姑姑和墨歆姑姑,叫她们放下手头差事,立马到茶房来。”
酌兰张口应下,还有些懵着回不过神:“那奴婢先送您进……”
尚盈盈却没接伞,反手把酌兰推远些:
“快去!”
从没见姑姑这样着急,酌兰预感不妙,一颗心突突直跳,赶忙回身往殿后跑。
雨势渐起,自檐角淌落的雨水连串成线,绞成晶亮的鞭子,抽得石阶上泛起青烟。众人接了急信儿,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陆续赶来茶房里。
刘喜紧跟在他师傅身后,将个叫小瑞子的太监扭送进来。
“小瑞子,方才你替万岁爷宽衣时,可曾留意怹老人家身上,有个系蓝绳儿的玉佩?”来寿跨步来到小瑞子身前,率先揪着他发问。
小瑞子刚被从炕上拎起来,乍一见这满屋子的掌事姑姑和首领太监,吓得热尿差点儿洒在裤/裆里。
不管三七二十一,小瑞子听见问话,便立马张口答道:
“嗳!有……有!”
觉着小瑞子这模样儿不可信,来寿立马拔高音调,嚷了一嗓子:“你仔细想想!当真有吗?”
小瑞子目露迷茫,使劲抓了抓后脖颈,稀里糊涂地试探大总管心意:
“那兴许……兴许没有?”
眼见这小瑞子是个浆糊脑袋,来寿气得横眉瞪眼,一把拧起他耳朵,喝命他好好儿想清楚,如实答话。
“大总管饶命!奴才只记得取下几只玉佩和香囊,至于系没系什么蓝络子,奴才真的记不清了……”小瑞子连连告饶,眼泪都快淌出来。
杏书站在旁边,瞅瞅紧锁眉头的尚盈盈,又忽然看向来寿,开口劝道:“大总管,要不咱们还是请二总管过来吧?不管怎么说,于刑讯查案一事上,宫里还属他最在行。”
既然问来问去也没个准话儿,保不齐就得惊动司刑太监,搜一搜大伙儿屋子。届时就算是命人去抬,也得把金保从炕上抬来,总归是避不开他的。
来寿唉了一声,跺脚道:“那便听杏书姑娘的。”
刘喜得令去请金保,刚一拉开门,便跟守在寝殿的太监迎面撞上。
见屋里众人神情倏地紧绷,像吞了苍蝇似的看着他,小太监不解其意,只乐呵呵地禀道:
“启禀玉芙姑姑,万岁爷方才醒了,吩咐要吃盏热茶呢!”
这时候儿雨珠已密得发狠,一梭梭往窗棂条子上钉。众人听着那噼里啪啦的动静,心里更是戚戚。
如今躲是躲不得了,尚盈盈三两下拾掇好茶盘,转身同众人说道:
“那便由我进去回禀,你们留下等信儿吧。”
话音刚落,杏书便挺身站出来道:“我与你同去。”
尚盈盈朝杏书笑了笑,柔声劝道:“姐姐就甭陪着了,我自个儿进去,兴许没什么大事儿。”
来寿也从身后扯了把杏书,摇头劝她别跟上去。万一她过去了,反而是帮倒忙呢?
墨歆见状,侥幸不用直面雷霆之余,又按捺不住羡慕嫉妒。同样是来乾明宫几个月,玉芙已经混成御前最有脸面的人了,连打小跟着万岁爷的来寿,竟都得服她。
尚盈盈揣着颗忐忑不安的心,端茶往天开景运殿走去。路上碰见从暖阁过来的酌兰,尚盈盈眼前一亮,赶忙拦住她问:
“怎么样?找到了吗?”
酌兰焦急地咬着嘴唇,摇头道:“姑姑,我方才带着彩鹊她们几个,从门口一路走到暖阁,里里外外的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有。”
照如此说来,东西还真是不翼而飞了?
尚盈盈不信世上还有如此离奇之事,抬眼盯着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心中发沉。
莫非是有人故意设局?
却不知布下这天罗地网之人,又是打算冲谁而去?-
殿外绵雨如针,顺着门缝飘进下槛,叫砖地上也泛起凉沁沁的潮雾。
待走得更近些,殿中龙麝香丝迎面扑来,始觉暖意渐盛。
尚盈盈捧盏转过屏风,正见晏绪礼支着额角斜倚隐囊,墨发未束,便尽数披在身后。
见尚盈盈欲屈膝行礼,晏绪礼便先叩了叩身前矮几,道:
“茶。”
尚盈盈想了想,便暂且没说话,心道先让皇帝喝口茶吧,不然哑着喉咙骂他们,没得再劈了嗓子。
晏绪礼端茶抿了几口,便忽然牵过尚盈盈,把她拉到身前,眷恋地摩挲着她手指。
尚盈盈身上和手上皆是凉的,哪经得起这般滚烫的触碰,不禁微微瑟缩。愈发跟犯了错一般,僵僵地站在晏绪礼身前。
“方才做什么去了?怎么又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晏绪礼无奈低笑,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轻柔地蹭蹭她潮湿的脸蛋儿,心里暗自疑惑。他不过是略有一会儿没陪玉芙,怎么又不同他亲近了?
之前替玉芙脱湿衣裳时,晏绪礼刻意避开视线,没有偷瞧她肚兜下的景色。但朦胧往往比真切更动人,那副冰肌玉骨的模糊轮廓,竟频频闯入梦中。
晏绪礼滚了滚喉结,只觉刚润过的喉咙,此时又有些发干发紧。
察觉帕子贴上脸颊,尚盈盈没忍住悄悄撇眼,竟见帕角赫然是片
福寿纹,正是出自她手。
意识到晏绪礼一直收着她绣的锦帕,尚盈盈怦怦乱蹦的心,忽然间就平静下来。
她轻轻后退半步,鼓起勇气说道:
“主子爷,都怪奴婢无能……”
“您的羊脂如意佩不慎遗失,至今还不曾寻见下落。”
尚盈盈不敢看皇帝神情,只伏首在地,将方才发生之事一一禀来。
皇帝生母的遗物,竟会在宫里消失,不知所踪。
晏绪礼听得额角抽疼,周身慵懒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
顾忌着尚盈盈在场,晏绪礼一句“放肆”卡在喉间,迟迟吐不出来,噎得他更是蹿火儿。
晏绪礼攥紧拳头,沉声命道:
“你先起来。”
即便晏绪礼极力隐忍,但君威若雷霆,岂是能轻易藏住的?
尚盈盈冷汗未出,骨头却先一步结了冰。但她仍忍住牙关打颤的冲动,低声说:
“奴婢等人已尽力弥补过错,只是时辰紧迫,并无所获。奴婢以为,为今之计,唯有从御前宫人开始查起。况您今日冒雨来往宫中各处,会否遗落在路上,亦未可知,想来还需派人去外头搜寻。”
“只是如此一来,恐会令阖宫皆知此事。奴婢等不敢妄下决断,还请主子爷定夺。”
听着尚盈盈口齿清晰的回禀,晏绪礼心头火气稍降一些,而后又很无奈。
她明明能在他跟前受宠、受偏袒,却偏偏更喜欢做操心的臣仆,还是颇堪大用的那种,叫人舍不得磨灭她这一身本事。
“便按你说的办。”
晏绪礼目光幽暗,亲自俯身把尚盈盈扶起来,吩咐道:
“着金保带上人手,给朕到各处仔细搜查,不必有所顾忌。”
说着,晏绪礼手指上抚,滑进尚盈盈掌心里,果然摸到一片湿腻冷汗。
晏绪礼掐掐她虎口薄肉,哂道:“既怕成这样,还敢喋喋不休?”
尚盈盈挨了笑话,心里羞恼,又着急下去找东西,连忙脱开皇帝的钳制,欠身道:
“主子爷,奴婢该下去办差了。”
说罢,尚盈盈匆匆垂首退走,幸亏晏绪礼也没有强留住她-
一路赶回茶房后,尚盈盈先表过皇帝暂无问罪的意思,便立马遣众人去下房里搜查。
金保被小太监扶出屋门,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便要忙活着拿人来审,脸黑得简直快如锅底。
余下众人更是顶着瓢泼大雨,热火朝天地往各处搜寻起来。直到夜半更深,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才被迫作罢。
一连数个时辰过去,连络子的影儿都没寻见,从宫人口中也问不出半点儿线索。
尚盈盈都不禁五内如焚,晏绪礼这最该心焦的失主,却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提笔批复过繁冗奏疏后,脸色也未见放晴。
“主子爷,今夜外头雨太大,打着灯笼也瞧不清宫道了。金总管来禀,说是只能等雨歇,或是明早天亮,再带人出去找。”
尚盈盈紧拧着眉心,一面替皇帝宽衣,一面低声禀道。
“嗯。”晏绪礼合眼应声,隐去眼底躁郁。
“那……您明日要去上朝吗?”
尚盈盈能猜得到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询问,毕竟那可是他生母为数不多的遗物。
将心比心,尚盈盈猜想今日之事若换在自己身上,她别说如常理政了,恐怕恨不得要亲自去找。
晏绪礼沉下呼吸,掀眼道:“自然。”
尚盈盈咬了咬嘴唇,跟在皇帝身后往内室走,轻声自责道:
“是奴婢没用,不能替主子爷分忧。”
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听到类似的话,晏绪礼诧异地扬眉,忽地顿住脚步。而尚盈盈光顾着沉湎在情绪里,差点没控制住撞在他背上。
没撞上是有些遗憾,晏绪礼回身垂视着尚盈盈,没头没脑地问道:
“是你偷朕的玉佩换银子了?”
尚盈盈吓得心头一颤,连忙摇首道:
“奴婢当然没有。”
晏绪礼哼笑一声,不再继续瞧她,而是提步走去龙榻边:
“那你愧疚什么?”
尚盈盈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立时回话。待服侍着皇帝歇下,她这才隔着朦胧纱幔,怏怏不乐地说道:
“主子爷都是因为奴婢的缘故,才会午后又去了一趟瑶华宫。说不准那玉佩,就是路上弄丢的呢……”
“别瞎琢磨。”
晏绪礼兀地打断,仰躺在榻上,迟迟没合眼。
过了一会儿,晏绪礼没否认为她去瑶华宫之事,而是低声反驳道:
“就算真是那时丢在路上,也是跟着去的奴才们不察,和你有什么干系?更何况还未必是如此。”
尚盈盈闻言更是惭愧,她不能宽慰皇帝就罢了,居然还要皇帝反过来开解她。
雨声随着黑夜渐渐止息,殿中煞是安寂。唯有两道轻微吐息声,隔着帘帐悄悄交缠在一处,却皆非沉睡时的平静。
意识到皇帝并未安寝,尚盈盈以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忙裹着被子,在榻前跪坐起来,细声呢喃些温柔体贴的话儿。
静默地听过半晌后,晏绪礼忽而长叹一声,只觉耳边尽是听不清的哝哝软语。撩人心怀,却又如隔靴搔痒。
晏绪礼忽然起身坐在榻边,抬指掀起挡在两人之间的帘子。
“唧唧咕咕的,非要朕哄你才肯睡?”晏绪礼轻声训斥了一句,但并不凶。
垂眸一瞧,尚盈盈非但不羞怯躲闪,反而正仰脸儿望着他。晏绪礼简直想吻上那双狐狸招子,把她欺负得泪光潋滟才好。
尚盈盈动了动身子,忽然倾身抱住晏绪礼的腿,侧首枕在他膝上,笨拙又温软地哄他高兴。
晏绪礼呼吸一窒,平复好半晌,才抬掌抚上尚盈盈绸缎似的青丝。终是收起所有恶劣念头,认输般哑声轻笑。
第25章 第25章人与人之间,当真会莫名……
翌日清晨,雨止天霁。
坤仪宫中照旧是莺燕齐聚,嘁喳低语。
皇后傅瑶仍坐在镜前梳妆,伸指在银盘中挑拣,取了枝秋芙蓉簪在发髻间。
昨日发落了贵妃那个阿物儿,委实叫人解气。丹珠捧着紫檀木宝匣,神清气爽地从外头走进来。
摆手命小宫女们都退下,丹珠一面替皇后戴耳珰,一面低声说起府中递来的消息:
“……甭瞧玉芙平日多八面玲珑,她那娘和妹妹,倒没什么心眼子。”
“大公子方才托人传信儿,说是已按娘娘吩咐,安排了个姓崔的赞礼郎,与玉芙的妹妹在中秋放灯时偶遇。那姑娘果然上钩,这阵子常同崔大人鸿雁传情,直把他当如意郎君呢。”丹珠说罢,又不禁掩嘴偷笑。
傅瑶懒懒地听着,颔首道:“叫傅川切莫操之过急,下一步如何办,还须再等本宫吩咐。”
那傻姑娘是忧是喜,是福是祸,端看玉芙日后识不识相吧。
丹珠欠身应道:“是。”
禀罢要紧事,丹珠眉眼含笑,又忍不住把话头扭向贵妃:“娘娘,奴婢今早出去取羹,还见一群太监沿着宫道,弯腰在地上踅摸呢。您说贵妃去御前一趟,万岁爷便丢了佩,是不是该传她来问问话?”
贵妃素日眼高于顶,对皇后娘娘也不甚恭敬,今日就该把她叫来坤仪宫,看她还张狂不张狂?
傅瑶自镜中瞥了丹珠一眼,明白她是想看贵妃的笑话。傅瑶自也乐意出口恶气,但此刻却不赞同道:
“打落水狗可得留神被溅身泥点子。”
“皇上丢佩的事儿蹊跷,咱们都甭上赶着去理会,免得再惹一身骚。”傅瑶肃声叮嘱。
丹珠闻言敛起笑容,小心翼翼地发问:“娘娘的意思是,此事当真和嫔妃们有干系?”
“一个御前,一个后宫。就这两处地方最热闹,什么事儿能跑得了?”傅瑶哂笑一声,不乐观地说道,“今日能不赖到本宫身上,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丹珠骇得后颈冒汗,扶着皇后起身,忍不住低声问:“用不用奴婢先在宫里排查一番?”
傅瑶烦躁地摆摆手:“外头那些个贼眼珠子
都在呢,莫要轻举妄动。坤仪宫还不是谁都能放肆的地方,想把脏水泼进来,也要看本宫答不答应。”
水晶珠帘已近在眼前,丹珠无声颔首,暗自稳下心神,扶着皇后步入外殿。
如常受过嫔妃们拜见,傅瑶端坐在凤椅上,抬手命道:
“妹妹们都请起吧,赐座。”
“多谢皇后娘娘。”
众人各自起身落座,而原本该是贵妃的位子,此刻已空了下来,显得分外打眼。
傅瑶见此情状,脸上才终于露出几分真心笑容。
听着皇后关怀新来的顾婕妤,文妃插不进嘴,便与慧嫔分了块紫薇饼尝尝。
待这厢话罢,文妃又抬头看向对面的虞嫔,忽而好奇问道:
“虞妹妹瞧着脸色不好,可是昨日吹了风的缘故?”
“不瞒诸姐妹说,嫔妾昨儿从贵妃宫里出来,正巧碰见皇上呢。”
虞嫔轻轻抚着胸口,接过话茬儿后,果然提起丢佩一事:
“后来去文妃娘娘那儿看望大皇子,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晚膳时分。哪知竟又听前头传来信儿,说是皇上丢了玉佩,可把嫔妾吓得够呛。”
傅瑶眯了眯眼,佯笑道:“皇上明察秋毫,不会因匆匆打个照面儿,便无端怀疑虞妹妹,妹妹且放宽心便是。”
“正是如此,嫔妾多谢娘娘开解。”
虞姿颇愁见笑,起身柔脆应声。不经意地瞥了眼顾婕妤的方向,又随意谈笑般开口:
“嫔妾听说,皇上丢的还是枚羊脂白玉如意佩呢。”
“那可真是块儿宝贝。臣妾记得,自打五年前进府起,皇上便日日佩着它了。”
文蘅配合着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若是不慎落在何处,日后还能寻见,倒也还罢了。但若是有人存心偷盗,待宫正司把这贼人揪出来,定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虞嫔抿茶浅笑,朝下首某个小嫔御使使眼色,那人头脑灵活,立马随声附和。
其他人自不甘落后,纷纷开口跟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那“贼人”来。
“顾婕妤,你身边的宫女怎么了?”
不知谁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殿中霎时寂静下来,众人目光齐齐投向顾婕妤身后。
果见有个宫女唇色发白,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活像是像挨了当头一棒。
“青黛?”顾婕妤微微蹙眉,扬高些声调发问。
听得这声质询后,那唤作青黛的宫女,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
“婕妤饶命,各位主子饶命!那玉佩当真不是奴婢偷的,奴婢只是碰巧拾到……”
此言一出,有人惊愕,亦有人幸灾乐祸。
傅瑶将菩提子撂在案边,“啪”地一声制止底下窃窃私语,又沉着脸问道:
“那玉佩如今在何处?”
“回皇后娘娘的话,尚在奴婢房中。”青黛可怜地流着眼泪,跪在地上怯怯回话。
“来人!立刻押她去取。”傅瑶当机立断,瞥向身旁站着的首领太监。
虞嫔唇角微勾,悠悠提议道:“启禀皇后娘娘,嫔妾以为,既是皇上身边的物件,还是寻个御前宫人来认才妥当。”
这倒无有不可,傅瑶略一颔首,命丹珠派人去乾明宫传话儿-
“玉芙姑姑!寻着了,寻着了……”
乾明宫中,小太监满脸喜色地颠儿进来,一眼寻见玉芙,忙扑跪过去,朗声禀道:
“万岁爷的玉佩寻着了!”
尚盈盈正忧心忡忡地与杏书交谈,乍一听这话,真是可喜可愕,急忙问道:
“此话当真?你是在哪儿寻见的?”
“不是奴才……”小太监从地上爬起来,喜笑颜开地抹了把汗,“是皇后身边的丹珠姑姑来传话,说方才有个宫女招认捡到了玉佩。皇后娘娘欲寻个御前之人,速往坤仪宫中辨认。”
尚盈盈闻言,却忽然面露迟疑。眼下这时辰,坤仪宫中的请安定然还没散。凭心而论,尚盈盈不是很想在宫妃跟前露脸。
察觉尚盈盈犹豫,杏书立马说道:“我陪你去吧,或是叫上刘喜……”
“不成。”
尚盈盈苦恼地抿紧嘴唇,打发酌兰回屋替她取妆粉,这才解释道:
“眼下真相如何,尚不明朗,为防突生变故,乾明宫里得留人主持大局。”
尚盈盈垂眸盯着手背上的划痕,其实这伤昨晚便无事了,只是红印子迟迟不褪。
平常裹个帕子就成,去坤仪宫还是该用粉英遮上,免得引众人注目。
匆匆思量后,尚盈盈还是决心单刀赴宴。正欲赶去坤仪宫,却在门上意外碰见个熟人。
“玉芙姐姐当心!”
小安子差点儿撞上尚盈盈,忙朝后一仰,错身让出道儿来。
“小安公公?你怎地在此?”尚盈盈看清来人,不由惊讶。
“干爹听说您这儿出了乱子,特地遣奴才过来,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衬您的。”小安子忙躬身回答。
“您来得可巧,真是及时雨一般。”尚盈盈顿露笑颜,而后又问,“此事贵太妃知道吗?她也同意您过来?”
小安子想了想,点头道:“贵太妃没说什么,只交代奴才仔细些。”
尚盈盈彻底放下心来:“如此正好,劳烦您陪我往坤仪宫跑一趟。”-
尚盈盈甫一在坤仪宫露面,众妃顿时互相打起眼色,心里各怀鬼胎。
即便没见过玉芙的人,此刻一见,便也立马猜到她是谁。
方才那个接了虞嫔暗示的邵才人,斜眼睨着尚盈盈,与身旁的董宝林低声哼道:
“旁的宫女都穿绿衫子,怎么偏她穿得不蓝不绿的,御前姑姑就能这样放肆?皇上也不管管?”
“邵姐姐没瞧见么?那么好的孔雀绿缎子,咱们都沾不着边儿呢。她能穿在身上,约莫是皇上亲自赏的吧。”
董宝林说罢,促狭地笑了一声,又接着说:
“贵妃跟她碰一下,尚且要伤筋动骨,莫非邵姐姐敢同她掰掰腕子?
邵才人撇撇嘴,认怂地靠坐回去。
而见玉芙过来,傅瑶倒成了脸色最好的一个。命玉芙平身后,她又忽然朝小安子问道:
“你是贵太妃宫里的人吧?”
小安子笑容可掬,立马跪地自报家门:“奴才寿安宫殿上太监安久英,叩见皇后主子、各位娘娘。”
——贵太妃派人跟来做什么?莫非是打量着给玉芙撑腰?
众人又有了新想头,掩唇悄声议论。
今日这请安久久不散,柏筠宁实在嫌烦,不禁扶额撑去案边,柔声提醒道:
“皇后娘娘,还是先请玉芙姑娘看看佩吧。”
傅瑶方才只作未闻众人议论,含笑不语,此刻听得慧嫔催促,才总算谈回正题。
丹珠接了眼神,立马托着银盘上前,拿给尚盈盈验看。
尚盈盈握来一瞧,发觉这佩倒是真的,只是下头的络子仍不见踪影。
“不知是哪位宫女拾得此物?”尚盈盈赶忙问道。
顾婕妤脸色不佳,用不着别人来说,便径自开口道:
“是我宫中的侍女青黛。”
尚盈盈循声看向发话之人,心中却有一瞬恍惚,猛然间想起顾小王爷。
倒不是因他兄妹长得相像,而是小王爷曾言,一见玉芙便觉得亲近。
尚盈盈从前只当是顽笑话,如今见到顾婕妤,她才恍然原来人与人之间,当真会有种莫名的熟悉。
可顾婕妤只淡淡瞧尚盈盈一眼,便让青黛上前来回话。
这倒奇怪了。从前小王爷笑言亲近,尚盈盈未曾能同感。如今尚盈盈忽有触动,顾婕妤却仿佛没感觉似的。
尚盈盈按下疑惑,握着如意佩,朝青黛发问:
“你拾到玉佩时,下面没系着条方胜络子?”
青黛神色慌张,磕巴道:“好像是、是有一条。”
“那络子呢?”
“奴婢觉着那络子颇有些老旧,又怕被人认出来,便解下扔去井中了。”
尚盈盈手指蜷紧,顿时揪心不已,忍不住加重几分语气:
“说清楚,是何时扔的?又扔去了哪口井里?”
“奴婢是昨日
申时左右,在御花园东侧甬路上拾到这枚玉佩。当时下着大雨,奴婢又惊惶,便就近寻了一口水井。“青黛极力回想道,“许是……许是就在大楸树旁边,但具体是哪口井,奴婢实在记不清了。”
尚盈盈立马看向皇后,蹲身道:“启禀皇后娘娘,那条方胜络子十分要紧,还请您即刻派人去打捞。”
傅瑶听到此处,也忽然想起什么,立马颦眉道:“玉芙姑娘不必多言,本宫清楚。”
尚盈盈存着满腹疑虑,不便就此离开,便回身看向安久英,低声嘱咐:
“小安公公,劳烦您一同前去,务必尽快寻到这条络子。”
安久英连忙哈腰:“姐姐放心。”
待宫人们急匆匆地赶往御花园,尚盈盈又看向顾婕妤,轻声道:
“婕妤主子,奴婢有些话想问问您的侍女。”
顾婕妤颔首答应,又深吸一口气,沉声斥命道:
“青黛,待会儿这姑姑问你什么,你都如实回答,否则我头一个不饶你。”
“是,奴婢明白。”青黛瑟缩地跪在殿中,知晓自己给主子惹了大麻烦,不禁羞悔得泪水涟涟。
“青黛姑娘,你既说昨日雨大,为何又在临近黄昏时,独自一人逛去了御花园?”尚盈盈如此发问,显然觉得此事不像意外。
“奴婢家中娘亲病倒,急需银子抓药治病……”
青黛说到此处,又忍不住看向自家婕妤,哽咽道:
“婕妤虽已赏了奴婢许多,但奴婢心中总觉得不踏实。昨日奴婢忽然想起个传言,说是御花园中那棵百年老楸树,乃是道长种下的仙木,朝它许愿最灵验。奴婢这才趁婕妤用膳之际,偷偷溜出了承祥宫。”
虞嫔竖起耳朵听得认真,闻言不由蹙眉呵斥:
“这是打哪儿来的怪力乱神之语?当真是妖言惑众!”
尚盈盈只顾着仔细分辨,心道青黛此言虽能解释得通,但没有人证,未必不是托词。
“青黛姑娘是从谁口中听来的传言?”尚盈盈问道。
见尚盈盈一语中的,傅瑶忽然明白她为何得皇帝青眼,心中更觉有指望,立马微笑肯定道:
“青黛随顾婕妤进宫,左不过才一个来月。即便宫中确有此传言,也得有个出处,总不能是空穴来风。”
青黛听见皇后开口,却忽然打个哆嗦,意味不明地朝上首凤座瞥了一眼。
傅瑶捕捉到这个眼神,心里咯噔一跳,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下一刻,便听青黛啜泣着吐露:“当初婕妤在皇后娘娘位下学规矩,奴婢也跟着进宫侍奉。奴婢便是在那时,听娘娘身边的绣桃姐姐说的……”
虞嫔忍不住轻“啊”一声,拿帕子掩了下唇角,似乎没想到这“妖言”源头竟是坤仪宫。
见这把火到底是烧来自己头上,傅瑶气得呵笑,拍案质问道:
“绣桃!她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绣桃自宫女堆儿里钻出来,一下子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话: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当日只是几个宫女凑在一处闲磕牙,奴婢见青黛拘谨,便随便讲个乐子给她听,哪知她竟信了……娘娘饶命,奴婢往后再不敢多嘴了。”
审问到此处,似乎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人证物证俱在,天时地利尽占,凑出这一场天大的巧合。
尚盈盈冷眼旁观众人唱戏,信与不信,只能交由晏绪礼圣裁-
御花园落叶簌簌,霜色凝阶。
大楸树下的青石井台边,几个小太监踩着薄冰忙活。井口悬着的辘轳吱呀作响,麻绳一圈圈缠上来,桶里却仍不见什么方胜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