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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姝色 野梨 24150 字 13天前

“再来!多放半尺绳!”

安久英扒着井沿探头,呵出的白气在晨雾里散开。井水黑沉沉的,映出几张冻得发红的脸。

因着青黛不曾说清到底是哪口井,另一处相邻的井台边,便也跪了个小太监。只见他半截袖子都沾了水,指尖勾着根长竹竿往井底探。竿头绑的铁钩子碰着井壁,刮出“喀啦啦”的细响。

“捞着了!”

小太监突然低呼,竹竿一颤,扬起串晶亮的水珠子。众人忙回身凑近,只见钩尖上果然挂着一抹蓝,在熹光下晃着细碎的光。

尚盈盈赶来得正好,闻声忙不迭地拨开众人,伸手去接。

捋顺一看,却见那方胜络子早被井水泡散了架,活像团纠缠的水草。

瞅见那团烂乎乎的丝绦,安久英隐约猜到这玩意儿很重要,忍不住直叹气:

“玉芙姐姐,络子都泡成了这副模样儿,您可怎么同万岁爷交代啊……”

第26章 第26章皇后若能如你一般,朕便……

同安久英道别后,尚盈盈将方胜结塞进袖子里,匆匆沿着宫道往回走。方从井水中捞起来的绳线湿冷得像冰,没多一会儿便洇透衣袖。

乾明宫门前,杏书正驻足张望,见尚盈盈孤身回来,忙迎上去询问:

“如何?当真寻见了吗?”

尚盈盈轻轻颔首,将失而复得的玉佩递给杏书。待推门进到下房里,这才取出那散了筋骨的络子。

“姐姐,快去端盆水来,把这络子洗洗干净。”

“嗳。”杏书下意识应声,待低头往手里一看,又不禁惊得浑身冒汗。

湿布料吸在腕间,好似附骨之疽,尚盈盈被井水冰得难受,忙去寻了身新宫裙换上。

见尚盈盈收拾停当,杏书这才咽了口唾沫,询问方才坤仪宫中发生之事。

尚盈盈坐在炉子边,伸出双手去烤火,低声捡了些要紧的讲与杏书。

因着忽冷又忽热,手指都已微微发痒,但尚盈盈恍若未觉,只想叫指节快点缓过劲儿,重新恢复灵活。

从杏书那里接过洗净的络子,尚盈盈轻声解释道:

“我想试试把它编回去。”

“这能行吗?”杏书顿时不太赞同,好心劝道,“反正又不是你弄成这样的,何必冒险沾手?你重新打络子,万一被察觉,那可是哄骗万岁爷的大罪。”

尚盈盈咬了咬唇瓣,当然清楚杏书说得在理,只是她心意已决。

使力将挂线的长针钉去垫子上,尚盈盈十指往来如飞,全凭印象勾挑拢合,叫那团乱线渐渐结出方胜形状-

今日朝会散得颇晚,顾绥跟在晏绪礼身后,掀袍跨入佐和门,边走边禀道:

“父亲说万岁爷初登大宝,猝起兵戈恐生变故。不如待过几年朝中稳定,再发兵征讨乞儿吉思——”

说到此处,顾绥便忍不住握紧拳头,胸中豪情激荡:

“到时臣等一鼓作气,定要将那群红毛杂碎,尽数赶去尼塞山以北,彻底铲除外患!”

先帝晚年主张绥靖,多以怀柔为策,慎动刀兵。每遇乞儿吉思犯边,不过击退辄止,不令穷追,叫嘉毅王颇为掣肘。

如今换作铁腕主战的新帝,总算能盼得放开拳脚,痛快打上一仗。

晏绪礼略微颔首,沉声道:“乞儿吉思人一向蠢蠢欲动,眼下虽不宜开战,但加固城墙之事,不容有缓。回头朕便命工部和……”

瞧见不远处那道袅娜身影,晏绪礼摩挲扳指的手一顿,竟忘了后话。

“玉芙姑娘!”

顾绥同样瞧见尚盈盈,立马咧嘴而笑,亮出一口皓齿。待走近些,又探头探脑地朝她挥手,气得晏绪礼直想瞪人。

尚盈盈只是来等皇帝的,万没想到小王爷也在,赶忙上前低头请安。

下一刹,尚盈盈竟陡然发觉自己染了怪疾。一见小王爷,她便脊背窜麻,瞬间想起皇帝鼻梁压在她颈间的温热触感。

晏绪礼负手行至跟前,将小王爷隔在身后,遮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垂眸瞧向尚盈盈,问道:

“怎么了?”

尚盈盈忽然弯唇,颊腮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晏绪礼见状,不由怔了一下,没留意她已从怀里掏出如意佩,双手捧着呈到自己眼前。

“万岁爷,您的佩已寻回来了。”

皇帝眼前垂着十二旒珠,尚盈盈瞧不清他神色,便愈发只顾自己高兴,双眸里亮晶晶

的,像浸润着星子。

晏绪礼花了好大力气才挪开眼,低头看向尚盈盈手中。

只见白玉如意佩下,正系着方胜络子。晏绪礼心中慰藉,总算舒展开无意识攒起的眉头。

“先进去。”

晏绪礼没急着收回东西,而是轻拍了下尚盈盈腰际,自顾自地往乾明宫里走。

尚盈盈腰间一抖,悄悄瞥了眼小王爷的方向,臊意瞬间扑上脸蛋儿。暗自埋怨皇帝怎么愈发不避人了,万一被瞧见可怎么解释?

一路随行至内殿屏风后,尚盈盈轻手利脚地替皇帝取下旒冕,重新束上燕居玉冠。

趁着此刻无事,晏绪礼终于顾得上仔细瞧瞧玉佩,指腹徐缓抚过络子,却蓦地一顿。

自镜中望向尚盈盈的眼眸,晏绪礼低声问:

“这是你寻回来的?”

见皇帝打量络子,尚盈盈心里是有些紧张,故作镇定地解释了来龙去脉,只隐去自己修补络子的一段。

晏绪礼沉吟片刻,扬手把玉佩递给尚盈盈,起身道:

“替朕佩上吧。”

尚盈盈心下微松,赶忙接过,替晏绪礼佩在镶金白玉腰带上。

正当她暗自雀跃之际,忽然感到脸颊被什么温软之物贴了贴,一触即分。

尚盈盈愣乎乎地抬首,见晏绪礼眸中含笑,才后知后觉是皇帝俯身亲了她一下。

脸颊忽地烧起烫意,尚盈盈将头扭开,轻推晏绪礼去外头,又用眼神点点屏风,提醒他小王爷还在呢。

晏绪礼却偏不走,低首在尚盈盈耳边呢喃时,仍斜眼盯她神色:

“你怕他瞧见?”

尚盈盈避而不谈,只用气音嗔道:

“小王爷还在等您呢。”

“臣事君,犹子事父,他等朕不是应当的?”晏绪礼丝毫不惭地说道。

生怕再说下去,晏绪礼又要往她颈子上咬一口,尚盈盈不接他的茬儿,只管说起自己的话:

“奴婢怕您昨日急怒,郁火内发,特地备了菊花茶,您待会儿记得多用几口。”

见尚盈盈装痴不答,晏绪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纵得你无法无天了。”

说罢,晏绪礼惩罚似的轻掐尚盈盈脸蛋儿,而后终于肯绕过屏风走出去。

颊上微微吃疼,尚盈盈慌忙抬袖遮脸,站在原地缓了半晌,才灰溜溜地遁回茶房里端茶水。

不多时,两盏菊花茶便呈至君臣手边。

顾绥悄悄瞥了眼尚盈盈,不由唇边带笑。待得掀开茶盖一瞧,便见盏中浮着些**/瓣儿,浸了水后正在恣意舒展。

心头顿觉惊喜,顾绥暗道他上回提过自己犯秋燥,玉芙姑娘便给他沏了菊花茶,当真是体贴入微。

尚盈盈才不知顾绥在想什么,只折回御案边,觑着晏绪礼有没有多喝些茶。

君臣二人谈起漠北边陲之事,左一个什么勒图,右一个什么噶尔,都是忒长的名儿,尚盈盈听不大懂,却还觉得挺有趣儿的。

这厢说罢正事,晏绪礼端起茶水轻抿,满肚子黑心肠,不怀好意地问道:

“靖之,你回京都快大半年了吧?之前尚在国孝时不提,近来这些日子,朕听闻你随王妃往各处走动,还没寻见中意的世家小姐?”

顾绥闻言,笑容微僵,忍不住瞄尚盈盈一眼:“万岁爷说笑了,家慈素爱同京中夫人们赏花品茶,臣不过是个白送的添头儿,去了也只知道牛饮罢了。”

“是吗?”

晏绪礼轻笑一声,指腹绕着茶托子边沿打圈儿:

“朕怎么听说,你连吃了郑少保、虞尚书两家姑娘的茶?舌头都该喝麻了吧,还没喝出个媳妇儿?”

见自己说不过,顾绥立马就搬出辈分儿来赖:“表叔这是嫌侄子烦了?急着再寻只母老虎来管着侄子。”

“‘再’?”晏绪礼咬文嚼字,料理个顾绥还是轻轻松松,“回头朕便问问你娘,嘉毅王府里哪来的母老虎?”

“欸——”

顾绥憋得脸通红,生恐再说下去小命儿不保,急忙作揖告饶。再顾不得什么玉芙姑娘,匆匆从宫里逃走。

“这种回到窝里就怕老子娘的,压根儿没出息。”

晏绪礼仰靠进龙椅里,意有所指地说顾绥坏话:

“等以后娶了人家姑娘进门,但凡婆母和媳妇间闹出丁点儿别扭,他指定是揣手站干岸儿,两头不敢得罪。”

尚盈盈闻言,怪异地看晏绪礼一眼:“小王爷可是您侄子,您这般排揎他做什么?”

晏绪礼哼了一声,没说话。

“娘娘们都很和气孝顺,奴婢只是说假使。假使有后妃和老祖宗话不投机,您能帮谁?”尚盈盈柔声细语地问道。

他身为皇帝都做不到的事儿,又何苦骂人家小王爷?

晏绪礼顿了顿,似乎当真在考虑,而后不咸不淡地说:

“那得看是哪个后妃。”

这话落在尚盈盈耳朵里,只觉不清不楚的,堪比委婉认输。她怕皇帝下不来台,便主动提起今日坤仪宫里的事儿。

“那日为您宽衣的小瑞子,二总管当天就拿了他,却暂时没审出什么。至于顾婕妤身边的青黛、皇后身边的绣桃,供词倒是能对上,也有其他宫女为证。但……”

尚盈盈抿了抿唇,打量着皇帝神色,轻声说:

“但奴婢总觉得太凑巧了。”

此事究竟如何,晏绪礼听罢尚盈盈所言,心中已下论断。

只是他皇帝性子作祟,便忍不住扬眉考校,权当是在听廷前奏对:

“那你觉得朕是该细审,还是揭过?”

“倘若能查出主使之人,又是该严惩,还是轻纵?”

尚盈盈没料到晏绪礼会问自己,顿时一懵,轻轻抬眸看向他。

明明晏绪礼只是随意闲适地倚着,尚盈盈却不由自主地紧张,下意识想去说些什么迎合、取悦他的话,以免龙心不快。

晏绪礼忽然眯了下眼,语气略重地提醒:

“别学旁人揣度上意,凭心回答便是。”

若非确定自己没说出口,尚盈盈差点儿心虚地想去掩嘴。不敢再动任何心思,尚盈盈连珠串儿似的答道:

“奴婢以为当查、当惩。如今明面上看似皆已理顺,但尚有一事存疑。万岁爷的玉佩,究竟是无意落在园中?还是有人故意放在甬路上,引诱青黛拾走?”

“若为后者,则不免叫人心惊。此人竟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从御前传递物事到外头,今日是玉佩,来日还不知是什么。”

“纵然玉佩完好归于御前,尚算有惊无险……”

说到此处,尚盈盈轻轻吞咽,声音忽地肃了下来:

“但既有人生出如此不臣之心,那便该诛。”

晏绪礼耐心听罢,忽地挑唇。若尚盈盈此刻抬眼,便能发觉皇帝眼中盛着欣赏。

“还成。”晏绪礼垂下眼睑,轻声笑道,“你是敢杀伐的,耳朵根子不算太软。”

“奴婢只是不愿滥杀无辜,有时才会替人求情。”尚盈盈心中骤然放松,便忍不住泄了点儿委屈,“难道在主子爷眼里,奴婢就是个是非不分之人吗?”

忽然间被倒打了一耙,晏绪礼端茶的手一顿,睨尚盈盈道:

“你倒是生了张巧嘴,见天儿顶撞朕。”

尚盈盈觉得后颈冷飕飕的,便是有什么骨气都散了,赶忙讨好地蹲下来,轻轻替皇帝捶腿:

“主子爷若不喜欢,奴婢日后就只管听教训,再不作声了。”

晏绪礼撤开腿,俯身接住尚盈盈,把她拉起来,几不可闻地吐露一声:

“喜欢。”

见尚盈盈迷糊地想凑过来听,晏绪礼淡淡挪开眼,转而道:

“近来朕朝中事忙,后宫里的案子多半只能交给下头去查,未必能立时把人揪出来。”

方才皇帝与小王爷间的谈话,尚盈盈也听了半晌,此刻深以为然,连忙点头道:

“自然该交给旁人去查。您是皇帝,又不是县令,哪有工夫成天断案?”

此言可谓说到晏绪礼心坎上,他蓦然沉默

下来,好半晌,才幽幽叹道:

“皇后若能如你一般,朕也就省心了。”

尚盈盈蹙了蹙眉,只当皇帝是怪罪皇后管不好宫人,任由绣桃乱传鬼神之说。

“主子娘娘统管六宫,难免有小小疏漏之处。况且只是灯下黑而已,往后多留意便是。奴婢平素只管在乾明宫转悠,偶尔替您去外头办办差事,又有什么能拿出来说嘴的呢?”

尚盈盈软声替皇后说着好话儿,却不是因为拿了人家赏银,而是单纯觉得帝后间应当和睦。

懒得和这木头疙瘩再耗费口舌,晏绪礼撂开茶盏,恨恨数落她道:

“笨东西。”

第27章 第27章嫌朕碍事儿。

无端挨了句呲哒后,尚盈盈从御书房里退出来,心里还忿忿不服,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笨了?

一连端了五笸箩白菊花出去晾晒,这才暂且把郁闷抛去脑后。

待到晚些时候,听闻皇帝起驾去承祥宫,尚盈盈思忖自己不用再守夜,便顺着抄手游廊回了下房。

深秋日落得早。这才刚到酉正时分,暮色便已将矮墙浸得发灰。

忽然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从墙头跃下,尚盈盈顿时吓了一跳,忙定睛看去,原是只金被银床的小猫。

与那猫儿相视后,尚盈盈福至心灵,试探着唤了一声:

“滚金?”

滚金原本耷垂的尾巴立刻上竖,颠颠儿地跑来尚盈盈腿边,围着她“咪咪”地叫唤。

尚盈盈惊喜地蹲下来,心道它果真是刘喜口中那只滚金狸。

之前已经抱过翻雪,尚盈盈想了想,试探着伸手去抱滚金,幸好它也没挣扎。

用肩膀轻轻抵开下房门,尚盈盈怀抱着小猫闪身进来。

杏书正站在地上挑灯芯子,闻声看过来后,不禁讶声问:

“你怎么不留在殿里守夜?”

“主子爷去了顾婕妤那儿。”

尚盈盈随口应了一句,把滚金放去矮炕上,噙笑逗弄起来。

“我方才下值回来,见咱们屋外摆着两包松子糖,还是三福斋的呢,是谁捎给你的吗?”杏书捧着油纸包过来,顺手放在炕几上。

尚盈盈正欲否认,又陡然想起上回见面儿时,小王爷是说要给她捎什么来着。

“对,是我的。”尚盈盈含糊应下,“姐姐你拿一包去吃吧。”

她们素日也会分享吃食,杏书没跟尚盈盈客气,只拆开纸包,喂给她先尝尝。

“这些小家伙鼻子最灵了,如此爱同你亲近,约莫是闻出你身上……”

杏书坐来尚盈盈身边,支起胳膊碰了下她:

“沾了主子爷的味儿吧?”

尚盈盈轻“嘶”一声,回身义正辞严地问:“姐姐甭瞎掰消遣我,您怎么知道这猫是主子爷养的?”

杏书笑弯了眼:“我的意思是主子爷爱用沉水香,谁去殿里待久了,身上都得沾味儿。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急了?”

“狡辩。”尚盈盈扭头哼道。

见尚盈盈再逗便要发恼,杏书没再开口揶揄,心里却清楚,主子爷指定是对她做什么了。

肥肉成天在饿狼眼前晃,那狼再忍还能忍到哪儿去?

下房里虽点着煤炉子,却也比不得烧地龙的屋子暖和。尚盈盈身上有些发冷,便将滚金抱在怀里焐着,缩进被窝里同杏书扯闲篇儿。

近来宫中大事只那一件,两人说着说着,便又绕回皇帝丢佩之事上。

“我瞧着这回的事儿,像是朝顾婕妤去的,顺带再拖皇后下水。”尚盈盈摇晃着小猫,轻声说道。

杏书颔首道:“若不是你把络子修补上,万岁爷那把火,一准儿要比现在烧得旺。”

“多半是见卫真县主同万岁爷有亲缘,怕她扶摇直上,这才借着太后遗物起幺蛾子,打量着挑拨离间嘛。”

“姐姐您都不知道。刚从大总管口中听说络子遗失的时候,我可真被吓着了。”尚盈盈犹犹豫豫地说道。

这话说得半遮半掩,但杏书听得明白。

“我当时一听,也以为是冲着御前宫人,或是说敞亮点儿,就是冲你来的。”

杏书说罢,又话锋一转:“但后来想想,确实是咱们草木皆兵了。如今在外人眼里,你又没册封,又没在彤史案上记过档,和万岁爷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有个顾婕妤在前头挡着,怎么也犯不着先来对付你。”

尚盈盈一颗心甫落地,又听得后面那些话,不禁红着脸憋出一句:

“何须外人来看?本来也是没眉目的事儿。”

至于那些亲吻……

尚盈盈低头挠着滚金的下巴,心道任谁看见小猫可爱,恐怕都是想亲一口的。

她知道自己生得貌美,就像只漂亮猫儿,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担惊受怕,甚至掩藏容貌。

杏书长叹一声,好言相劝道:“玉芙妹妹,你这一辈子若不曾进宫,那便也罢了。但凡沾了宫墙边儿,伴驾帝王便是你躲不开的命,就甭指望全身而退了。”

见尚盈盈默然垂眼,放走怀里的小猫,杏书狠下心叫醒她道:

“不管你情不情愿,你现在该琢磨的,不是如何叫万岁爷撒手,而是如何能叫怹撒不开手。”

“你仔细想想,如今你已经卷进来这么深,满宫嫔妃主子都见过你了。若万岁爷忽然撂开手不管,那你还能活吗?”

话虽说得难听了些,但这是事实。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之前贵妃来乾明宫胡闹,若不是万岁爷较真儿,贵妃便是打死个宫女,又有谁会管?更遑论重惩。

正当无言之际,门板上忽然传来两声轻叩,而后是个陌生小宫女的声音:

“玉芙姑姑,您歇下了吗?”

尚盈盈回过神来,扬声朝屋外道:“进来。”

小丫头进来请了个安,站在门口禀道:“玉芙姑姑,大总管叫奴婢来传话,说是万岁爷回宫了,请您去天开景运殿呢。”

杏书闻言,顿时朝尚盈盈挤挤眼:

快去吧,还等什么呢?-

乾明宫里这几条路,尚盈盈都走熟了,连灯笼都没挑,便一路摸黑走到寝殿外。

在门廊上的金盆里净过手,尚盈盈蹑足靠近殿内,轻轻福身请安:

“见过万岁爷。”

晏绪礼披上燕居袍子,抬指示意她起来,自然而然地往榻边走。

“万岁爷,您怎么忽然回来了?”尚盈盈跟着后头,禁不住小声发问。

晏绪礼转身落座,闻声诧异扬眉:

“这是朕的寝宫,朕难道不该回来?”

就算是鸠占鹊巢,也没有这么占的吧?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尚盈盈局促地搓搓裙角,去榻柜里抱出她的条被。见晏绪礼仍在瞧她,便不好意思地问道:

“您怎么不歇在承祥宫?”

晏绪礼兀地促笑一声,饶有兴致地反问她:

“顾婕妤是朕的侄女,朕能和她做什么?”

皇帝和他的嫔妃做什么,尚盈盈如何能知道,顿时羞赧不敢多言。

“可人家都说‘一表三千里’。表兄妹成婚,还是亲上加亲呢。”尚盈盈呐呐道。

晏绪礼静静地看了尚盈盈半晌,到底收回目光,随口搪塞说:

“差辈分,忒别扭。”

尚盈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暗自腹诽皇帝还怪挑嘴的。

“朕还想问你呢,之前去哪打滚儿了?”

晏绪礼说罢,突然朝尚盈盈探出手,吓得她呼吸一滞。

自尚盈盈腹前拈了根儿细白绒毛,晏绪礼对光看了看,似乎是猫毛?

尚盈盈心里一松又一紧,忙讪讪解释道:“万岁爷恕罪,奴婢方才瞧见滚金,便陪它玩了一会儿。”

忽地想起杏书打趣她的话,尚盈盈忍不住又问:

“翻雪和滚金,它俩是您养的吗?”

“以前喂过几回。”晏绪礼轻描淡写地回应。

——啊?她还真是摸了主子爷的猫?

瞧翻雪对皇帝的亲近样儿,可不像是只喂过一两回。

尚盈盈起初震惊于晏

绪礼会养猫,过了半晌又说服自己,万岁爷确实是猫主子脾气,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奴婢不是有意冒犯御猫大人的。”尚盈盈回过味儿来,忙低头瞧瞧身上还有没有沾猫毛,逗猫却被主人抓个现行,真是阴沟里翻船。

晏绪礼被逗得握拳发笑,嗓音透着入夜后的疲惫微哑,震得尚盈盈耳廓发烫。

“嗯,你妨碍雪大人和金大人抓耗子了。”晏绪礼语气促狭。

手指飞快地挑开帐幔系带,将晏绪礼遮去明黄纱帘后头,尚盈盈这才觉得浑身自在些。

“万岁爷,贵太妃今早派人来帮衬了奴婢。奴婢想着是不是该寻个机会,去给贵太妃磕头谢恩……”尚盈盈跪坐在脚踏上,轻声问皇帝的意思。

晏绪礼靠在枕上,手里把玩着那枚方胜络子。想起自从六月初,到如今九月底,他三推四阻地不带尚盈盈过去,确实惹得母妃颇有微词。

“前日青州巡抚进贡了一方七宝枕,朕正打算送去寿安宫。”

晏绪礼信手拈了个由头,又转头问纱帐外那道模糊影子:

“是你自个儿去送,还是随朕一起?”

尚盈盈还想同干爹和小安子说话儿,连忙应声道:“奴婢自己去便成。”

察觉出尚盈盈这句话回得很快,晏绪礼颔首,淡然“哦”道:

“嫌朕碍事儿。”-

衍秀宫里,文蘅怀抱大皇子,一边摇着拨浪鼓给他看,一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虞嫔抱怨。

“娘娘您说,玉芙是不是傻了?嫔妾明明瞧过那络子已经散架,怎么又叫她编回去了?”

虞姿坐在下首,她耗费月余才布好这场局,没能如愿看见顾婕妤倒台,真是气得直绞帕子:

“趁这回扳倒了顾婕妤,对她不也有好处?”

文蘅哂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人家逞的不是一时之快,而是要攥住咱们皇上的心呢。”

“本宫早便劝过你,与其对付顾婕妤,不如先对付玉芙。你今日设的这套子,把玉芙装进去正好。攀扯到坤仪宫和承祥宫,便过于贪了。”

见虞嫔脸色愈发差劲,文蘅便不再说下去,只同她许诺道:

“这次剩下的尾巴,本宫便替你扫了,你往后且谨慎些吧。”

“对了,贵妃虽在禁足,但你也常送东西、勤去问候。想来经了这次教训,她往后会多听信你说的话。”

文蘅抱了一会儿孩子,便觉得手臂发酸,只好恋恋不舍地递给芳竹。

“是,嫔妾多谢娘娘相救。”虞嫔撑起笑脸儿,福身自殿中告退。

待走出衍秀宫,虞姿摆手命宫女们离得远些,只留花袖在身边,替她提着八角宫灯照亮儿。

转头拐进甬路里,虞姿见四周空荡荡的,终于憋不住倾吐不满:

“文蘅是不是当养娘当魔怔了?本宫在她身上,竟看不见半点儿从前的斗志。她是得个皇子万事足,掉进安乐窝里爬不出来了?”

花袖跟着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如今贵妃把自己折腾禁足,您又给皇后上了眼药,满宫里可不就属文妃最得意?皇上自打早些年开始,便拿她当个药罐子养,都不曾宠幸她的。她懒得再斗,也不是没可能。”

“正是如此,她才该早做打算。”虞姿不屑道,“就那大皇子跟只病猫儿似的,皇上但凡有个康健儿子,恐怕都想不起搭理他娘儿俩。”

“文妃可知道咱们不少事儿呢,娘娘要不要……”花袖眸光闪烁,轻声提议。

宫门前夜风阵阵,虞姿寒得一激灵,便还是怯退道:“病蛟尚能吞人,她可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

至少明面上不能。

第28章 第28章皇帝居然枕在她腿上。……

寿安宫中,宫人们轻手轻脚地自殿内进出,陆陆续续搬来几只六角花几,上头高低错落地摆着数盆秋菊。

贵太妃捧着珐琅缠枝牡丹手炉,坐在软榻上,凤眸一瞥,便瞧出这些是从乌家端来的绿云菊。

“又到你舅舅那儿串门子了?这月都去几趟了?”贵太妃从暖套子里伸出手,特意将护甲取下,才用指尖戳了戳荣王的脑门儿。

见母妃要数落自己,荣王赶忙逃去地上站着,嘻嘻哈哈地问:“娘,您就说喜不喜欢吧?”

贵太妃虽没接茬儿,但早已唇角微翘。姜印忠站在旁边,察觉贵太妃欢喜,立马躬腰呈上缀着杏黄丝绦的银剪子。

“你若实在闲得五脊六兽的,就上城东集市斗蛐蛐儿去,或去巷子里找那个吹糖人的。”贵太妃接过剪子,起身去花几旁打理花叶,还叮嘱道,“若有哪个朝臣想请你喝茶吃酒了、品诗赏画了,一概不准应承,别叫你皇兄烦心。”

“知道了娘!”

这话荣王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了,见绿云菊送到,立马脚底抹油开溜,临走前朗声笑道:

“您就放心吧,哥他没那么小气。”

贵太妃垂眸轻笑,作势要回身,吓得荣王这皮猴儿立马蹿了出去。

荣王跨步迈下台阶,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被冷风撩起,卷入阵阵寒意。荣王忙夹着胳膊拢紧,所过之处宫人们纷纷行礼避让。

尚盈盈刚踏进寿安宫的宫门没几步,迎头撞见这位小爷,便也立马躬身退至路侧,垂首请了个蹲安。

荣王已经从她面前掠了过去,忽然又倒退回来,弯腰探头地去看尚盈盈。

尚盈盈正琢磨着冬衣料子,一张俊俏白净的脸忽然闯入眼帘,惊得她差点儿魂不附体。

荣王蓦地一乐,负手让开半步:

“本王认得你,你是皇兄身边的玉芙姑姑。”

知晓荣王古灵精怪,但没什么坏心眼子,尚盈盈噙笑答道:

“是,奴婢见过王爷。”

“起来吧。”

荣王握拳轻咳一声,故作深沉地压低嗓子,说道:

“今儿恰巧碰见,你便替本王捎句话儿吧。”

“等回了乾明宫,你就说……本王想讨皇兄私库里的玉山子,留在府中赏玩两天,问皇兄成不成?”

尚盈盈抿嘴忍笑,轻声回道:“王爷所托,奴婢都记下了。”

心心念念的宝贝总算要落来手里,荣王顿时喜上眉梢,大踏步地从宫中踱走。暗道这回指定能成,他就不信了,他哥还能在女人面前,冷着脸子说“不行”-

亮银剪子“咔嚓”一响,两片略微泛黄的菊叶,便打着旋儿落进竹篾篮里。:

安久英从外头进来,悄瞥一眼干爹姜印忠,又喜笑着禀报道:

“启禀贵太妃,万岁爷身边的玉芙姑娘过来了,说是来给您送青州进贡的七宝枕头。”

贵太妃闻言,掀眼看向安久英,眸中兴复不浅,讶喜道:

“传她进来吧。”

见皇帝总算舍得放玉芙出来,贵太妃暗笑一声,指尖离了那柄亮晃晃的银剪子,同姜印忠说道:

“这都得有三四个月了吧?你瞧瞧,你们万岁爷把人看得多紧,谁都不许沾边儿。”

姜印忠闻言,顿时弯腰呵呵陪笑:“万岁爷是怕年轻姑娘不懂事儿,入不得娘娘法眼。这会子调理出来了,才敢送到娘娘眼前儿呢。”

察觉霜华渐漫上来,贵太妃被哄得眉舒眼笑,便搭着姜印忠的手腕,回身去内殿锦花毡上落座。

尚盈盈随着安久英进来时,余光觑见干爹正站在贵太妃身侧。虽是头一回拜见贵太妃,但身边儿都是熟人,尚盈盈心里顿时安稳不少。

“奴婢玉芙,给贵太妃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尚盈盈伏在黛砖上叩首,墨绿宫裙袖口露出半截儿珠羔里子。显然是入冬头一日,便有上好毛料子穿上了身。

乌贵太妃见状,笑容愈深。她如今虽已是太妃,但岁数尚未及四十,平日金尊玉贵,保养得宜,脸上并不见什么皱纹。

“平身。”贵太妃抬了抬手指,和气地叫起。

尚盈盈柔声谢过贵太妃,从身后接来黑檀木承盘,恭敬地高举过眉:

“奴婢奉万岁爷旨意,将此七宝长寿枕献与娘娘,愿娘娘福寿安康。”

只见瓷枕外沿嵌着珍珠、珊瑚等七宝,在日光里流转着虹彩。

“难为皇帝有这番孝心。姜印忠,快去接过来,

仔细别闪了姑娘的手。”

贵太妃倚着紫檀嵌螺钿凭几,瞧玉芙出落得着实出众,叫人赏心悦目,不由笑问道:

“你主子爷近来圣躬安否?”

说起这个,尚盈盈颇有些不好意思,却不敢欺瞒贵太妃,只如实禀道:

“前些日子风凛雨急,万岁爷来往于宫中各处,微染寒邪。奴婢依着御医吩咐,煎了几帖川芎茶调散,万岁爷用过已觉好些,还请娘娘放心。”

贵太妃听着不由眉间浮忧,知晓并未发作出来,这才略略安心。

过后,贵太妃并未怪罪,只沉声叮嘱道:“入冬后天儿更是冷寒,你们这些跟着伺候的人,素日可得多留心,时常给皇帝备着手炉和裘皮褂子。他若一忙起来,便又昏天黑地、不知朝夕了,你便说是我交代的,让他多顾顾身子。”

“是,奴婢谨遵娘娘之命。”尚盈盈嗓音柔润悦耳,恭顺地欠身聆训。

贵太妃愈瞧愈欢喜,便侧首看向姜印忠,命他将妆奁下头压着的翠青玉镯取来。

不多时,便见姜印忠捧来只锦盒。里头卧着翠青玉的美人条,镯身细如柳叶,触手冰润细腻。

“这镯子圈口儿忒小,旁人都戴不上,我瞧着赐与你正相宜。”

贵太妃说着,抽出杏黄绫帕垫在下头,轻抬起尚盈盈的腕子,果真将美人镯滑了进去。

“娘娘慈恩惠下,那日指派安公公来照应奴婢,奴婢心中感激不尽。还不曾向娘娘谢恩,又怎好厚颜领受赏赐?”尚盈盈连忙跪地辞谢。

“玉芙姑娘不必推脱。你主子爷知道,也不会怪你的。”贵太妃轻声开解,又摆摆手指道,“你还得回御前侍奉,便别在这儿跪着了,磕个头便去吧。”

听贵太妃如此说,尚盈盈没法儿再多言,只得恭恭敬敬地叩首后,起身退下。

含笑瞧着尚盈盈离去,贵太妃扫了眼姜印忠,指尖虚点着他打趣道:

“你这双老眼可够尖的,三十来个丫头里,竟一眼就挑中了她。”

见贵太妃什么都知晓,姜印忠也不意外,躬身笑应着“娘娘谬赞”。

但凡新择选出的小宫女,皆三十个为一伍,在宫门口下车后,便由一位老太监步行引进来,自此留在宫中当差。姜印忠便是在那时候儿,恰巧留意到玉芙。

贵太妃拨拨手炉里的银丝炭,又埋怨道:

“既有这样好的姑娘,你也不早引来叫我瞧瞧。”

姜印忠默然思忖一会儿,轻声问:“娘娘恕罪。奴才冷眼打量玉芙,总觉得她哪里眼熟似的,您老人家瞧着呢?”

姜印忠能从人堆儿里一眼瞥见玉芙,除却她生得水灵漂亮,还有便是觉得她隐隐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她究竟像谁。

贵太妃在宫里也二十年了,此时顺道问问,兴许她能知道?

贵太妃闻言,转头瞧瞧姜印忠,又眯眼回想了一番。宫中从不缺美人,贵太妃已渐渐忘却曾经很多人的面容,但似尚盈盈这般的,见过应当很难忘怀。

“像谁么?若论起她说话办事的劲儿,倒是挺像她主子爷的。”

贵太妃靠回软枕上,轻声笑道:

“怪不得人家都说,谁的奴才像谁。”

姜印忠听见这话,便知贵太妃没太瞧出什么,不由得皱起眉头。又道许是他岁数大了吧,见得人多,偶尔便会想得忒多-

回到乾明宫后,尚盈盈先同晏绪礼禀过差事,又露出腕间的镯子,忐忑说道:

“奴婢临走前,贵太妃又赏了只镯子。奴婢瞧它是挺金贵的,您看要不要送还回去……”

晏绪礼垂眸看了半晌,发觉她戴上果真好看。看来于打扮年轻姑娘一事上,还是得跟母妃取取经。

“万岁爷?”

见晏绪礼迟迟不发话,尚盈盈试探着又问了一声。

晏绪礼这才收回视线,扬手道:“收着吧,母妃是觉得你合眼缘。”

“……是。”尚盈盈将腕子藏回袖口里,仿佛受之有愧似的。

“启禀万岁爷,奴婢在寿安宫门口,还遇见了荣王。他托奴婢朝您讨那尊金童献桃玉山子,欲借去府里把玩几日。”

晏绪礼闻言,顿时嘁笑一声。

借去把玩几日?

就荣王那小混账,东西今儿落到他手里,明儿就变成他的了。你想叫他还回来,那就且等吧!

晏绪礼又气又笑地掷了笔,骂道:“命人给他送到荣王府去,再叫他滚远点儿。”

猜着他不肯给,还特地托尚盈盈来讨,真是贼小子成精了。

“是。”尚盈盈抿嘴应下,暗道万岁爷嘴里骂着,心里还是挺宠荣王的。

晏绪转腕松泛筋骨,而后长臂一揽,将尚盈盈缚来身边,轻咬她耳垂:“那小兔崽子就是个混不吝,你平日见着他便躲远点儿,甭搭理他。”

温热气息喷洒在耳畔,尚盈盈连忙闭眼瑟缩,不解皇帝又莫名其妙生什么闷气。

“万岁爷,荣王今年才十六,还是小孩儿呢……”尚盈盈悄冥冥地抗议,觉得晏绪礼愈发不讲理。

还未及弱冠呢,可不是小么?顾小王爷是皇帝侄子,自然也是荣王的。当侄儿的比表叔还大,若真凑在一处称呼起来,还怪好笑的。

“十六又怎么了?”晏绪礼扬眉,不依不饶道,“他可是天家子弟,你当他跟你似的不通人事?”

尚盈盈瞪圆双眸,脸腾地一下冒起热气:“您您……您说什么呢?”

这话一脱口,仿佛更丢面儿了,尚盈盈强装镇定,扭头咕哝道:

“奴婢也是看过猫儿打架的。”

抬指将尚盈盈的脸儿扳回来,晏绪礼好笑地问她:

“是怎么打架的?你仔细说说。”

尚盈盈自然说不出口,羞恼欲死,又不敢嗔皇帝,便轻轻挣身想溜:

“奴婢该去给您的冬衣煴香了,您明儿个上朝还得穿呢。”

晏绪礼这回可没好脾气地放过,愈发将扣在她腰间的手箍紧,低声诱哄道:

“朕今儿眼眶子发酸,你来替朕念念折子。”

尚盈盈闻言,忽然老实下来,半点儿都不挣扎,只连声关切道:“您是不是受了寒没好利索?要不再传御医过来,替您请个平安脉?”

“只是折子看多了,歇会儿便成。”晏绪礼撑额按了按,从御案后起身,去到罗汉榻上坐着。

尚盈盈见状,立马把案头几道没看的折子归拢起来,捧去罗汉榻小几上。

她正要如往常一般半跪在榻上,却见晏绪礼拍了拍身侧,命道:

“坐过来。”

不欲叫晏绪礼费神,尚盈盈难得半句推脱都没有,皇帝让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刚在榻上坐稳当,晏绪礼忽然撩起眼皮瞧瞧她,而后身子一倾,径自枕来尚盈盈腿上。

万没料到皇帝还有这一招儿,尚盈盈骇得浑身绷紧,又听皇帝淡淡说:

“放松。”

“主子爷……”

尚盈盈喉间发紧,攥着奏折的指节微微泛白,垂眼一瞧,皇帝却已经阖起眸子。

为叫皇帝枕得舒服些,尚盈盈只好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悄无声息地翻开奏章,只惊起几点浮尘,在牗前光柱里翻飞。

后腰慢慢抵上宝相花迎枕,尚盈盈察觉炭盆欲熄,连忙伸手去够榻尾堆着的墨狐裘,轻轻拢在皇帝身上。

见晏绪礼没反应,尚盈盈这才壮起胆子,偷眼打量他合眸时的样子,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

皇帝入眠后君威收敛许多,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尚盈盈竟忽然觉得耳红心跳,疑心是狐裘太厚,又微微掀开一些。

正当此时,晏绪礼喉间逸出声轻笑,眼睑都未掀,便抬起手掌,准确无误地捏住尚盈盈僵直的腕子。

“鼓捣什么呢?”晏绪礼轻笑问她。

尚盈盈暗道罪过,果然不能揣度皇帝是睡是醒,这下倒好,又被抓个正着。

好在还有个借口,尚盈盈嗓儿都不颤地回道:

“奴婢见炭盆要熄了,怕您身上会冷。”

不等晏绪礼再揶揄她什么,尚盈盈倾身虚搂住他,小心翼翼地问:

“万岁爷,您会不会真是病了呀?”

晏绪礼动了动身子,侧首贴向尚盈盈腹前,陷进那片柔软怀抱,安闲答

道:

“不会。”

第29章 第29章你还想嫁给野男人?……

时序转入孟冬,无论是皇宫还是民间,皆愈渐忙碌起来。

三日前,皇帝依本朝旧例,率文武百官,往南郊圜丘行祭天大礼。

晏绪礼不在乾明宫中,尚盈盈一下子卸了不少差事,素日只是沏茶养花,心里竟还觉得空落落的。

眼下虽离年关尚有一阵儿,六局二十四司却已在着手筹备岁末事宜。皇帝临走前还特地吩咐,加赐御前宫人们节饩赤豆羹。

是日卯时正牌,天色仍旧未明。袅袅热气便裹着赤豆甜香,徐徐漫上庑房檐角。

今儿个是圣驾回銮之日,尚盈盈自昨夜起便一直惦记。她心里装着事,睡得自然不安稳。没等酌兰进来服侍,便自个儿睁眼醒来。

房门木轴转动,轻轻发出“吱呀”声。酌兰擎着青花烛台,蹑足进屋,正对上尚盈盈那双清亮的眸子,不由惊讶地问:

“姑姑要起身了?”

“嗯。”尚盈盈浅笑应声,从温暖被窝中抽出双腿,披上昨夜新绣出几朵梅花的长袄。

见酌兰放下烛台,尚盈盈借着微微光亮,看向她询问:

“万岁爷可曾回銮?”

“方才刚到的宫里,这会子已进了书房。”

酌兰一面替尚盈盈系纽绊,一面喜滋滋地说:

“万岁爷这趟祭天回来,外头便飘起雪点子,真真应景儿,定是祥瑞之兆。”

尚盈盈朝窗子外望了望,恍然道:“怪不得今早醒来的时候儿,总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我还以为是炭盆的缘故。”

酌兰去置办姑姑梳洗用的热水,顺带瞄了眼脚边的炭盆:“您屋里确实是没多少炭了,奴婢过会儿再去领些。”

“主子爷既回到宫中,今晚约莫还是会叫我过去守夜。你入夜后便仍来我屋里,还能同你杏书姑姑做个伴儿。”尚盈盈轻声交代。

住着姑姑们的屋子,当然比她自己的更好些,酌兰领情儿笑道:“嗳,奴婢多谢姑姑体恤。”

趁着铜壶里的水还没烧热,尚盈盈捧手呵气,暖了暖指尖。这才从榻柜里取出个枕芯子,细致地罩上明黄枕套。

枕芯子里的填塞之物,是尚盈盈之前晒干的白菊。夜里常枕着它,可有养肝安神之效。

酌兰回身瞧见那片明黄,顿时明白这花枕是给谁的,禁不住眨眼笑道:“姑姑做的这个白菊花枕,一看便十分用心,万岁爷瞧见保准儿喜欢,说不定都得爱不释手呢。”

尚盈盈把花枕藏去身后,羞啧道:“你这丫头,别学你杏书姑姑成天胡说。快把水盆端来,我还要去前头当差呢。”

酌兰闻言,却乐得更欢实。遭尚盈盈嗔瞪一眼后,她这才抿嘴儿低头,赶忙递上刚在水里投过的热帕子-

覆雪红廊下,顾绥戴着顶金镶貂鼠暖帽,在半丈青砖间来回踱步。

忽见月洞门后转出道窈窕身影,顾绥忙把呵过热气的掌心往袖笼里一塞,匆匆迎上前去。

“玉芙姑娘不必多礼。”

顾绥噙笑制止玉芙请安,雪霜沾在眉毛上尚顾不得擦,便先从袖中捧出个玩意儿。

尚盈盈垂眸看去,只见小王爷手中是一枝粉中透紫、花瓣紧簇的毛/菊,应是唤作“雪青仙人”。此花为菊中珍品,比乌贵太妃宫里的绿云菊还要美上几分。

“上月来乾明宫时,我见你袄裙边儿绣着金菊,甚是别致。正巧府里暖房还开着最后一茬晚菊,我便想折一枝来送你……”

话头忽地打了个旋儿,顾绥靴尖碾踩着薄雪,颇为歉疚地说道:

“却不想等我再来时,便有些晚了。”

皇帝冬日祭天大礼,需有臣子提早过去预备仪典。顾小王爷前阵子便被皇帝派往京郊,今日方随众人一同还京。

见尚盈盈怔愣,顾绥只当她是欣喜又忸怩,便将手中花枝塞到她怀里,开怀笑道:

“这时节原该送梅花的,可西园那株绿萼才结苞,等日后开全了,我定剪几枝……”

尚盈盈回过神来,忙攥紧手指退后半步,发间绒花珠蕊都随着轻抖:

“小王爷折煞奴婢了。”

瞧了眼手中那枝雪青仙人,尚盈盈怕再耽搁下去被人瞧见,便福了福身,委婉回绝道:

“多谢小王爷赠花,还有您之前捎的松子糖,滋味很是香甜。只是似今日这般金贵的花儿,合该开在王府里供王妃娘娘赏玩。何况宫中并不缺腊梅,小王爷不必再为奴婢费心攀折。”

说罢,也不等小王爷再搭话,尚盈盈笑语欠身道:

“小王爷恕罪,奴婢还有差事要办,可得先告退了。”

这花儿艳丽饱满,尚盈盈身上无处可放。只好盘算着带回下房里,寻盆花土暂且插养起来。

“既如此,玉芙姑娘慢走。”顾绥闻言,体贴地颔首侧身,让出青石砖路来。

廊外细雪静谧地落在天地间,顾绥见尚盈盈嫣然而笑的模样儿,竟比雪色还玲珑皎洁。

怔怔地目送尚盈盈走远后,顾绥便也迈步朝御书房而去。他不禁深吸一口气,冬日寒风灌进喉腔里,心头却鼓满喜悦之情。

御书房外,来寿站在廊檐下左等右等,总算盼见姗姗来迟的顾小王爷,忙堆笑上前请安:

“小王爷吉祥,万岁爷正在里头等您呢。”

顾绥点点头,连忙沉下心来,暗自准备回禀祭礼事宜。

守门太监打起厚重门帘,来寿躬腰跨入门槛,引顾小王爷往书房里进。

来寿走近后,便觉得书房里格外冻人似的。他用余光四下瞅了瞅,竟瞥见南窗敞着条宽缝儿。朝外望去,正是远处那根朱红廊柱。

见皇帝已去跟顾小王爷说话,来寿轻脚上前掩起珠窗,心里还不禁直犯迷糊。

——外头正下雪呢,万岁爷把窗子推开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尚盈盈总觉得皇帝自打这次回来,心里便攒着火儿似的。脸色也阴阴的,连带对她的态度都冷淡不少。

直到她当晚过来守夜时,晏绪礼仍没有转阴为晴,这可更为罕见。皇帝虽也有喜怒哀乐,但尚盈盈从没见过他会沉郁一整日。

如往常般替皇帝宽衣脱靴后,尚盈盈本想着赶紧铺被歇下,明日再卯足劲儿侍奉皇帝。

可晏绪礼只倚在帘后坐着,偏不安生躺下,一会儿说闷热口渴,一会儿又命移盆添炭。

深更半夜却不肯安寝,这是打量着熬鹰呢?

尚盈盈今夜第三回捧茶近前时,终于忍不住跪坐在榻前,软声示弱道:

“主子爷是训惯了海东青的,可奴婢不是猛禽,奴婢就是只灰鸽儿,经不起您狠劲儿熬……”

明黄帷幔忽被自内拨开,晏绪礼坐在龙榻上,垂眼瞧着很能叽喳的灰鸽儿,兀地笑了一声。

“你不是灰鸽儿——”

晏绪礼眸色幽黑,透着浓重的危险,徐徐道:

“你是只肥白啾。”

啾啾就啾啾吧,尚盈盈能屈能伸,并不觉得如何。见晏绪礼终于肯开口多说些话,尚盈盈忙欲抓住机会,问问他在心烦什么。

哪知还没等她开口,晏绪礼忽而往身侧褥垫上指了指,淡声令道:

“上来。”

尚盈盈此刻心神绷得紧,很容易听出皇帝命令的细微差别,不再是平日的“过来”,而是“上来”。

轻轻纠结过后,尚盈盈还是依言换下绣履,委蹭到皇帝身边跪坐着,自然地伸手替他揉肩。

“主子爷,您今日是怎么了?”

尚盈盈偷偷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地猜问:

“您去圜丘斋宫住了三日,是那边的宫人服侍得不妥帖么?”

“宫外很好。”

晏绪礼瞥了尚盈盈一眼,沉声哼道:

“是你不好。”

尚盈盈心头

猛跳,连按揉的手指都不由顿住。下一瞬,晏绪礼狠狠攥住她指尖,一掌将她推倒按去榻上。

“主子爷,奴婢知错……求您……求您饶恕。”

尚盈盈猝然惊慌,口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认罪的话,实则心头一片懵然,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知错?”

晏绪礼呵笑一声,不客气地拆穿道: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尚盈盈小脸儿吓得发白,而后又噎得通红,好似艳梅透白雪,与她今早在廊上的模样一般无二。

晏绪礼眸色愈深,俯身贴在尚盈盈耳畔,轻声呢喃,好似爱人耳语:

“你自己躺下试试,这白菊枕用着舒坦吗?”

热气吹得尚盈盈直缩脖颈,她顾不上多想,当真偏头感受半晌。

“奴婢觉着还成呀。”

尚盈盈小声嘀咕,忽然想到什么,便又接着问:

“您是不喜欢这股味儿吗?”

既是拿白菊花做的枕芯,自然会有股甘甜微苦的气息。

见晏绪礼喝菊花茶时并无不悦,尚盈盈便以为他不会讨厌这个味道,难道是她猜错了吗?

“喜欢。”

晏绪礼慢条斯理地说着,伸指去解尚盈盈袄襟上的盘扣,又反问一句:

“怎么会不喜欢?”

虽然之前误会过皇帝一回,但尚盈盈直觉这次绝对不同,皇帝就是要脱她的衣裳。

“主子爷饶命,奴婢实在愚钝,想不通错在何处,还望您能明示。”

尚盈盈只当这是猜错的惩罚,忙哼唧着告饶,伸手想要阻挡,却被皇帝更重地按了回去。

“顾绥送你的那朵花儿呢?”

晏绪礼没正面回答,而是骤然提起小王爷,酸了吧唧地质问她:

“怎么不一起塞进枕头里?”

晏绪礼语气沉沉,忽然撤回手指,又灵活地顺着衣底钻进去。掬起她心口那捧软雪,指根贴着边缘转圈儿轻揉。

尚盈盈哪经过这阵仗,登时羞惭地闭上眼,心里在想什么,便皆一股脑儿地吐露出来:

“这花枕里头塞的,是奴婢上月特地晒干的白菊。小王爷今早摘的那朵,花叶都正新鲜呢,自然不能拿来填枕芯子。”

“那还真是新鲜……”

“别是你舍不得吧?”晏绪礼轻哂一声。

尚盈盈极力摇首,唇瓣徒劳地翕张,发不出半点儿声响。原是她头脑已有些发晕了,腹内涌来阵阵难捱的酥麻酸楚,惹得她好奇又惧怕。

她只觉自己当真变成了肥白啾,是被大猫按在爪下的可怜雀儿。这坏猫也不动口咬她,只伸出爪子尖儿,恶劣地摆弄她。

脑中灵光乍现,尚盈盈难忍地蜷起身子,隐约猜出这意味着什么,眼底忽然便涌上泪花,颤声说:

“万岁爷,奴婢愿意为您侍寝……”

尚盈盈说得直白大胆,殊不知晏绪礼只是气不过,想趁今夜教训她一番。

听闻此言,晏绪礼自然错愕一瞬,对尚盈盈的钳制也放松了些。

尚盈盈趁机脱开腕子,努力仰身环住晏绪礼的腰,贴在他胸膛前啜泣祈求:

“但您能不能别说出去?”

一颗心被她折腾得忽上忽下,晏绪礼垂着眼睑,瞧向赖在他怀里的尚盈盈,静等下文。

“等奴婢该年满出宫的时候儿,您大抵也厌倦了。若没人知道咱们的事儿,奴婢还能照常被放出皇宫……”

说来说去,尚盈盈还是不愿意留在宫中。

满腔子热血忽然被冷水浇透,晏绪礼怒意更甚,将尚盈盈拨回花枕上,咬牙切齿地问她:

“你还指望着出宫之后,再找个野男人嫁了?”

“不是、不是的……”尚盈盈慌忙摇首,“奴婢侍奉过主子爷,这辈子定然不会再嫁旁人。”

轻轻攀住晏绪礼手腕,尚盈盈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考虑得不可谓不周全:

“况且奴婢老家就在畿辅通梁县,离京中也不远。您日后若是乘辇经过,或是想见见奴婢,随时都能过来。奴婢保证乖乖守在家里,不会四处乱跑……”

晏绪礼越听脸色越黑,暗骂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还随时跑到外头去看她?想他堂堂皇帝,难道还要与人做姘/头不成?

攥起拳头反复忍了半天,晏绪礼恶里恶气地命道:

“闭嘴,睡觉。”

尚盈盈闻言,顿时呆呆地爬起来,欲朝榻下而去,蜷回自己的安乐窝里。

晏绪礼岂肯放手,立马欺身追上前。

从身后圈住那截儿杨柳细腰,晏绪礼微微使力,便与她一同仰跌进金纱帐中。

见尚盈盈抬起那双温软含水的大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晏绪礼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痒意,使坏逗弄道:

“撒娇。”

“撒娇朕就放过你。”

尚盈盈呜咽一声,扭过身子把脸儿挡上:

“主子爷开恩,别作弄奴婢了。”

晏绪礼也侧躺下来,从身后拥住尚盈盈,不解气地威胁:

“再敢多说半个朕不爱听的字儿,你就下去跪着守夜。”

话虽如此,箍在她腰际的手,却更紧了几分。

第30章 第30章求帝王真心者,十人九死……

尚盈盈原是个警醒人,此刻叫晏绪礼从身后拥着,本以为会彻夜难眠。

哪知炭火焙得人骨软肉酥,尚盈盈好似陷进云堆绵絮里头,不知何时竟倒头昏睡过去。

五更鼓才刚敲过,来寿尖细阴柔的嗓子便已在外头吊了起来:

“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

尚盈盈猛地自梦中惊醒,入目竟是片明黄中衣料子。往下一看,自个儿的手指还蜷在衣缝儿里,恰巧搭在皇帝胸膛上。

大惊自己怎会迷糊过去,尚盈盈赶忙缩回手,却又叫皇帝攥住腕子,往心口前实实一按。

发觉晏绪礼已然转醒,尚盈盈羞窘得无地自容,避开那双幽邃墨眸,掀起被角便欲起身。

谁料昨夜挨挨蹭蹭的不老实,缠枝莲肚兜红系带早松垮了半截儿,茜色主腰斜斜倾落,快从里衣下摆滑脱出来。

偏晏绪礼脸皮也厚,单手支倚白菊花枕,眼珠儿不转地望过来。瞧着尚盈盈抬臂拢住胸前,又手忙脚乱去够榻下的青缎袄子。

“慌什么。”

晏绪礼嗓子还透着刚醒时的哑,忽而伸过两根修长指头,探进尚盈盈衣底。顺着她背沟往上一挑,便轻巧巧地把系带挽作蝴蝶。

温热指腹掠过处,惊起阵阵细小战栗。

“多谢万岁爷。”

尚盈盈憋红了脸儿,故作轻松无事般道谢。可她正急着系襟口纽绊呢,这冤家还非要凑上前来,慢悠悠地朝她颈后吹气:

“昨儿个蜷进朕怀里的时候,倒不见你这般害臊。”

瞥见镜里交映的两道人影儿,尚盈盈羞痒地躬起腰背,跳虾似的弹去榻下:

“主子爷,奴婢求求您别说了。这话若是叫旁人听去,奴婢还不如投金箍子河算了。”

晏绪礼轻哼一声,不满道:

“朕就这般见不得人么?”

尚盈盈自不敢答话,只替来寿拉开房门,放宫人们鱼贯而入,自己则扭身儿逃回茶房里。

依稀记得贺冬祭礼后,皇帝早膳照例要进一碟子小粉饺。尚盈盈便沏了盏老枞水仙,打发小丫头送去殿里,预备替皇帝解解腻。

好在晏绪礼知道她脸薄,只饮下这盏转手茶,并未叫人强命她回去。

直到听得前头传万岁爷起驾,尚盈盈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起身去查点岁尾贡茶。

方清罢数目,尚盈盈正欲各拈一撮来细嗅,忽觉裙下涌出温热。

尚盈盈骇了一跳,立马意识到自己近来心神不属,竟把月信之期浑忘了。

她才挪到屏风边上,便又听铫子里咕嘟嘟沸水声催得紧,幸而外头传来脆生生一句:

“玉芙姑姑,您用过早膳了没?”

酌兰冻得耳尖通红,双手捧着只搪瓷碗,乐呵呵地踏进门槛。

进来后一眼瞧见尚盈盈捂腹,神情痛苦中又带着点儿赧然,酌兰立马明白过来,忙撂下碗道:

“姑姑,我扶您回屋。”

清晨北风卷着碎雪碴子,扑簌簌直往人怀里钻。酌兰早解了自个儿身上长袄,往尚盈盈腰间一围,低声道:

“姑姑且忍忍,廊子上结了薄冰,您慢些走,仔细脚下滑。”

趁着天幕晦冥,尚盈盈一路赶回下房里,其间都没撞见什么人。

伺候尚盈盈换好衣裤、裹上棉被,酌兰又在柜里窸窸窣窣翻找,掏出个扁扁锡壶,将热汤灌进去。

尚盈盈自个儿接过,拿布裹了贴在后腰上,才觉得稍稍熨帖些。

“酌兰,等会儿你先回茶房守着,我歇歇再过去。”尚盈盈嘱咐道。

“嗳,姑姑您就安生躺下吧。杏书姑姑清点灰鼠皮子去了,左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回来,到时让她给您煮碗姜汤喝。”酌兰念叨一番后,替尚盈盈掖好被角,这才匆匆跑回茶房里当值。

窗沿下积着未扫的薄雪,映得屋内愈发冷清清的。

尚盈盈侧身蜷缩起来,本想着浅眠一会儿,便重新回去当差。

不料小腹里似有铁蒺藜乱搅,随着时辰推移,她愈发起不来身了,只能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瞎琢磨。

不知又过了多久,屋门一开一合,杏书怀抱几张待裁的灰鼠皮,浑不知情地侧身进来。

还是尚盈盈探出脑袋张望,杏书骇了一跳,这才发觉被子里还卧着个人。

“方才见主子爷下朝回来,我还当你已经去侍奉了呢。”杏书将灰鼠皮子堆去炕头,见尚盈盈欲坐起身,便凑过来扶她。

听闻晏绪礼已然回宫,尚盈盈不由拥被叹道:“竟都是这个时辰了。”

“你甭担心,我瞧酌兰的沏茶功夫深得你真传,御前奉茶的事儿她能应付。”

杏书盘腿坐上来,一面“嚓嚓”地裁灰鼠皮,一面陪尚盈盈说话解闷儿。

尚盈盈俯身趴在炕几上,突兀地恹恹咕哝:

“杏书姐姐,主子爷当真想要我侍寝。”

剪子忽而一顿,杏书抬眼看向尚盈盈,没忍住说:

“这不是废话么?”

见尚盈盈吃瘪,杏书哭笑不得,伸手来碰碰她脸蛋儿:“我老早就告诉过你,你如今才信,是不是忒晚了?”

“可是姐姐……”尚盈盈眼眶微湿,喃喃道,“我又没个好家世,日后多半也养不得自己的孩子,能仰仗的唯有皇恩罢了。”

杏书闻言默然半晌,心道皇帝是不太挂心后宫,更多是看家世给位份。但凡嫔位往上的主子,父亲最低也是朝中二品大员。

但杏书总觉得,皇帝不会亏待尚盈盈。收用过后,又叫她从采女开始熬起?这不大可能吧。

“你瞧大皇子生母,她也是侍女出身。虽说这勤妃的名号是身后追封,但她若能活下来,约莫也能挣个嫔位。”

杏书声音轻缓地开解,末了又道:

“更何况,主子爷待你是不同的。”

这便更叫人愁楚,尚盈盈身上难受,心口也堵得慌似的,不由闷声说:

“不过是多一寸、少一寸的差别。”

“便是多出来的这一寸,也未必就能长久。”

这倒不是尚盈盈悲观,而是好歹在宫里待过七八年。见识过帝王垂怜总是来去匆匆,试问谁又敢妄言,自己能独占圣心,永得眷顾?

“妹妹糊涂了,”杏书听出些不对劲儿的苗头,赶忙劝道,“咱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哄着主子爷高兴便罢,若推拒得多了,久而久之,主子爷对你的情意消磨得更快。”

“虽说帝王家少见真心,但未必丁点儿都没有。”杏书谨慎地吹灭桌上烛灯,压低声音说,“你可以去哄、去骗主子爷的真心,但不能是索求,更不能是哀求。”

“而最不能的,便是交出你自己的真心。”

冬天逢上飘雪的日子,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即便是日头最盛的午后,天光也被层叠雪云所阻隔,只从云隙里漏出些惨淡亮色。

此刻烛火熄灭,屋子里便陡然暗下来,她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脸。

“我知道。”

尚盈盈忽然退回被窝里蜷着,只露半张脸在外头喘气儿:

“求帝王真心者十人九死,剩下一个苟活的,也不过是在北三所里疯着呢。”

知晓尚盈盈是素性稳重之人,非至性命攸关的境地,绝不会妄下赌注。

可杏书瞧着她不安的姿态,忍不住轻叹一声,假装没看见枕上晕开的深痕。她既能想得清楚,为何还会哭呢?

“玉芙妹妹别多想了,你兴许只是躺着没劲儿,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没事做便会胡思乱想,杏书不欲瞧尚盈盈伤心,便主动提起道:

“你想尝些赤豆羹吗?我看膳房今日熬了不少,赵太监还特地差人送过来,瞧着是要孝敬你呢。”

抹去毫无征兆滚落的泪珠,尚盈盈扯了扯唇角,低应一声:“有劳杏书姐姐。”

杏书披着外衣正欲下地,忽见酌兰拎着个八角食盒进来,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却仍兴致很高。

眼下还没到散差的时辰,尚盈盈怕茶房没人管,赶忙仰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姑姑放心,您交代的茶水已经送进殿里,也是万岁爷命奴婢回来的。”

酌兰把食盒放在炕沿,端出碗热气腾腾的赤沙饴汤,笑道:“姑姑快起来用些。”

眼下确是腹中空空,尚盈盈接过羹匙,习惯性地在碗中舀了舀,竟发觉里头卧着荷包蛋,还是和当归枸杞一起炖的。

杏书坐在对面也瞧见,登时眉开眼笑,拉来酌兰夸奖:“难为你这丫头贴心,得使了不少银子吧?快告诉你玉芙姑姑,叫她贴补给你。”

不仅是银子多少的事儿,而是你得先是个有面子的人,膳房才乐意忙中抽空给你做,难的是踏人情儿。

杏书正说着,尚盈盈已拉开炕柜,似乎真要掏包袱出来。

酌兰见状,连忙摆手推拒:“姑姑甭麻烦,奴婢没花银子。”

见姑姑们困惑地看着她,酌兰按捺着欣喜,惟妙惟肖地学了方才情形:

“方才奴婢进去奉茶,万岁爷特地问起您去哪儿了。奴婢只回禀说您身上不爽利,这会子不能过来侍奉。”

“万岁爷一下子没吱声,过了半晌,又好像听懂了。便命奴婢去吩咐膳房,看您想吃什么,皆给您做了送来。”

这话放在往常,杏书定要和酌兰一起打趣几句。可今日尚盈盈刚为恩宠易逝难受过,杏书忙使了个眼色,叫她先别提起万岁爷,免得徒增伤怀。

当归红糖荷包蛋,热热的吃下去最顶用。可尚盈盈咽着咽着,便觉得是烧红的沸烙铁,顺着肺管子塞进去,火烧火燎地疼。

酌兰也察觉气氛不对,忙侧身坐来榻边,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您怎么了?”

还不至于当着小丫头的面哭,到时再把她吓着。尚盈盈讲个笑话哄好自己,便兀地破愁见笑:“没什么。方才我和你杏书姑姑还惦记呢,怕你进殿奉茶时打哆嗦。”

“姑姑!”酌兰羞恼地叫了一声,扭脸儿要姑姑们说好话哄她。

众人这阵子闹罢笑罢,尚盈盈心里痛快许多,不再纠结那些无谓的事儿,累了便终于囫囵睡去。

岁末年尾,各种皮料毛料都献进宫里,成小山似地堆着。杏书近来操心之事甚多,便没跟尚盈盈一同歇晌儿。

正专心搓板针时,忽而听得门板上传来轻叩,杏书怕尚盈盈被吵醒,忙披上袄子去开门。

意外瞧见来寿那张笑成菊花的脸,杏书闪身到门外,轻轻掩起房门。同来寿走去廊上,这才问道:

“大总管有事儿找我们?”

来寿朝屋里头努努嘴,低声问:“玉芙姑娘没醒呢?”

杏书点点头:“她身子不舒坦,心思便重了些,这会子刚哄着睡下。大总管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吧。”

“哟……这可哄早了。”来寿嘬了嘬牙花子,自言自语地嘀咕。

杏书皱了皱眉,刚想说这是什么话,

便又听来寿道:“万岁爷要来瞧玉芙姑娘,您在里头不方便,就先去值房里坐会儿吧。”

杏书差点没缓过劲儿,诧异问:“万岁爷要亲自来下房?”

“那可不?不然叫人把姑娘抬进殿去,姑娘能乐意?”来寿嘿嘿一笑。

杏书立马也顾不得什么灰鼠皮子,匆匆拉着来寿躲远些。

没多一会儿,皇帝果然悄声推门,独自踏进房中。

只见尚盈盈窝在半旧蓝绣面被子里,窗纸外透进雪光,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连唇上那点淡红都显得突兀。

晏绪礼解下裘氅,在炭盆前烘热身子,这才展怀去抱尚盈盈。

尚盈盈有所知觉,但这气味实在熟悉,她便仍沉沉地没醒来,反倒主动凑到晏绪礼怀里,拼命想汲取温暖。

趁尚盈盈睡着,晏绪礼终于忍不住,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俯身轻吻上她眼睫。但觉果真像羽毛小扇子,搔得人心头痒痒的。

半梦半醒间,尚盈盈欲翻身抻腰,却觉得被什么东西挡住,未能得逞。努力撩起眼皮觑了一下,尚盈盈倦怠地闭上,随后又忽然睁大,不可置信地分辨着男人的脸。

亲眼瞧着这一幕,晏绪礼没忍不住低笑一声,彻底将尚盈盈笑醒了神儿。

“醒了?”晏绪礼动了动被她枕麻的手臂,平静地说,“那朕抱你回寝殿。”

尚盈盈心中却掀起巨浪,赶忙回绝:

“主子爷,奴婢今晚不便替您守夜。”

“不用你守夜,朕抱你睡。”晏绪礼道。

这便更不成了,尚盈盈摇摇头,磕磕绊绊地说:“奴婢夜里……夜里得起身,总归不太安稳,会打搅您歇息的。”

知晓尚盈盈有顾虑,晏绪礼抬起手指,替她将鬓发捋去耳后,保证道:

“放心,朕不会再对你做什么。寝殿里暖和,你同朕一起睡,对身子好。”

“昨夜是朕不好,唐突了佳人。”晏绪礼好声好气地哄她,“你喜欢翻雪还是滚金?朕抱它们来陪你玩,行不行?”

青天白日的听这话,尚盈盈更是羞脸,肚兜贴在身上,都跟留着皇帝余温似的。

“您不许再提了。”尚盈盈捂着耳尖,闷声抗议。

见自己理亏,便掏出小猫来,打算哄她这棉花耳朵,他也忒好意思。

“奴婢等会儿穿了衣裳,便赶去前头殿里,您也快回去吧。”

尚盈盈推了推晏绪礼,亲自把他送去门外,又不放心地隔着门板叮嘱:

“您出去后便捋着墙根儿走,千万别叫人瞧见了……”

晏绪礼站在门口,听得屋里传来这话,真是气笑出声,直欲破门进去把人拎出来。

他本就是光明正大地过来,作甚要偷偷摸摸地回去?

昨儿个还满嘴胡话,说什么等日后出了宫,也能随时去家里找她。

就尚盈盈这德行,他甭提走她家大门了,是不是都得从后窗子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