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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姝色 野梨 38257 字 13天前

见尚盈盈连直视他都不敢,晏绪礼倒也不恼,只复引那双柔荑按于己心,哑笑道:

“你就成日里骗朕吧……”

觉出尚盈盈打哆嗦,晏绪礼立刻抬掌安抚,慢悠悠地说完:

“朕心甘情愿挨你骗。”

尚盈盈憋得脸蛋儿绯红,这话说得,仿佛她很坏一般。

“嫔妾何曾……”

话未说完,尚盈盈自己先咬住唇瓣。那未尽的字句便化作一声轻哼,倒像是认下这桩冤案-

“咨尔尚氏,秉性温恭,柔嘉淑慎,克勤克勉……着即晋为婕妤,赐封号‘宜’,钦此。”

尚盈盈听罢,心下微讶,不由抬眸飞快瞥来寿一眼。

她不是婉言辞过了?怎么旨意下来,竟还是……

听见来寿轻轻咳嗽,尚盈盈忙收敛心神,恭敬叩首道:

“嫔妾恭领圣谕,叩谢皇上隆恩。”

接旨时,织金绫缎触手生凉。尚盈盈顾不及同来寿寒暄,慌忙定眼瞧去——

原是这个“宜”字。

尚盈盈心头悬着的玉坠子方才落地,却又荡起些别样的滋味儿。

这才不到半年,怎能一晋再晋的?眼瞅着一步之遥,便要搭上主位娘娘的边儿了。放在从前,她哪里敢想?

来寿笑呵呵地打了个千儿,吉祥话儿张口就来:“奴才给宜主子道喜啦!您瞧瞧这圣眷优渥的,满宫里可再找不出第二份儿来,今儿是婕妤,日后还不知要怎么抬举您呢!”

尚盈盈眼梢儿微挑,压低声音:“大总管,您这可不够意思呀。昨儿个我推脱时,您老就在窗根儿底下站着,回头怎么也不帮着劝劝?”

“嗳唷我的宜主子,您这可是冤枉奴才啦。万岁爷那脾气您还不知道?怹老人家定下的事儿,谁能劝得回来。再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来寿笑得见牙不见眼,腰杆儿挺得倍儿直,心里头那叫一个美:到底是御前出来的人,瞧瞧这本事!

劝是不可能劝的,他巴不得尚盈盈越爬越高呢。旁的僭越话自不敢提,只瞅眼前那贵妃位子已空了出来,可不是大有指望么?

“宜主子您可不知道,”来寿凑近半步,压着嗓子道,“内侍监那起子人精,一听是要给您晋位,个个儿都往前凑。这个说要孝敬上好的云锦,那个嚷着要进献南洋的珍珠——”

说着,来寿嗤笑一声:

“早干什么去了?”

“要奴才说啊,这宫里头的局面,打您还在御前当差那会儿就定下了。如今您独占圣心,连带着咱们都跟着沾光。”

仿佛想起什么来,来寿顿时憋不住笑:

“昨儿金保那老小子,在廊下撞见奴才。您猜怎么着?他那把子腰立马儿弯得跟虾米似的,一口一个‘寿爷爷’叫得亲热,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彻底降服金保,这可真够来寿乐到明年的。

许久不曾听来寿胡聊神侃,尚盈盈心头怀念又熨帖,只好笑叹一声,偏眸命道:

“辛苦大总管跑一趟,巧菱——”

来寿眼珠子一转,赶忙摆手推辞,又命小太监呈上个长条画匣子。

“婕妤主子且慢,请先瞧瞧画儿。这可是万岁爷御笔亲绘,上头还有题跋和钤印呢。万岁爷特地吩咐奴才给您送来,贺您大喜。”

这话说得欢天喜地,又透着那么点儿不寻常的促狭况味。尚盈盈略带疑惑地接下,盘算着过会儿仔细瞧瞧。

“有劳大总管。”尚盈盈莞尔道,“巧菱,取些金银锞子来,好生送大总管出门。”

“是。”

巧菱喜笑盈腮,忙脆生生应下,引着来寿去外间领赏。

这厢送走来寿,尚盈盈亲自抱着画匣子,做贼似的溜去炕桌边。

檀木画匣子搁在膝上,尚盈盈心跳怦怦,纤指轻轻搭上匣扣,“啪嗒”打开来。

缓缓展开那幅丹青,跃然入目的竟是片灼灼桃花。只见那桃花开得繁盛,粉瓣娇嫩,蕊丝纤细,仿佛带着春日暖阳的气息,直扑面颊。

尚盈盈眨眨眼眸,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犯起羞臊来。

嗐!不就是幅桃花图吗?来寿笑得那么暧昧,她还当是什么呢……

巧菱脚步轻快地自外头回来,抻头儿瞧见那画卷,也不由轻“咦”一声:

“宜主儿,眼下明明是仲秋时节,万岁爷怎地偏画一幅春日桃花送来?”

这话问得天真烂漫,却倏忽间点醒尚盈盈。她抚着桃花的手指不自觉蜷缩,心头那点儿别样的滋味儿,瞬间清晰起来。

尚盈盈眸光微闪,猛地将画卷一掩,那片灿烂春色便被尽数收拢。她面上故作随意,淡淡道:“许是万岁爷……念着开春儿的景致罢了,瞧着倒也热闹。”

尚盈盈随口敷衍两句,便忙将画卷递给巧菱,吩咐说:“仔细收起来,莫要沾灰。”

巧菱觉着奇怪,不禁询问:“既是万岁爷赏的,咱们不挑个显

眼地方儿挂起来?”

尚盈盈不欲多言,只抿唇道:“赶明儿再说吧。”

巧菱只好屈屈膝盖,去外间柜子里倒腾,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尚盈盈独自坐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揉搓着袖边。《桃夭》里“宜室宜家”之语,蓦地撞进她心坎儿里。

她先前还想着,晏绪礼是依她所言,这才换了个封号。

可那“宜”字儿,再配上这桃花图,意思已昭然若揭。

晏绪礼虽未用那沉重如山的“仪”,却换了个更温软缠绵、透着儿女情长的“宜”,还不是以她为妻之意?

皇帝忒会拐弯儿递话,净拿她当面人儿捏鼓!

尚盈盈脸上忽地烫热,心口窝里像揣了只活兔子,扑腾得她都快坐不住。她没头没脑地扎进花廊子底下,来来回回走过好几遭,这才把心头那股子燥热劲儿给遛达散了-

自打晋封婕妤,又得这个意味深长的“宜”字封号,尚盈盈心里更是憋着一股劲儿。旁的嫔妃得了晋封,少不得要四处走动,或是精心妆饰,盼着皇上能多来几趟。

尚盈盈倒好,一头扎进琴棋书画里头。每日里不是临摹碑帖,就是对着棋谱苦思冥想,再不然就是抱着瑶琴,一遍遍推敲拨弄。

这番闷头刻苦,连晏绪礼都瞧出些门道来。尚盈盈做什么都要勤勤恳恳,当宫女就苦练侍花沏茶,当嫔妃便钻研琴棋书画。她拔尖儿但不冒尖儿,仿佛只是图个心安理得似的,你若不点到她脑门儿上,她也不会自个儿掏出来炫耀。

这日傍晚,晏绪礼处理完政事,信步转来昭阳宫里。

一进门,便见尚盈盈挑灯夜读,面前摊着一本琴谱,眉头微蹙。仿佛是不欲半夜弹棉花吵人,她只抬指在空中虚虚地比划着,浑然忘我。

殿外天色已然是乌漆嘛黑一片,只余殿内灯火通明。

晏绪礼负手立在珠帘外,瞧着尚盈盈那副专注认真的模样儿,心里软塌塌地无奈。

其实晏绪礼极想劝尚盈盈,不必如此用功。他中意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旁的什么,何苦这般熬灯费油?

可话到舌尖转了三转,终究咽了回去。

尚盈盈既把这当作立身根本,他便也只好由着她去。珍重都来不及,怎忍心破坏?横竖有他在,总不会教她白费心血就是。

只是……

目光黏在那截儿芙蕖细颈,又暗暗滑下,放纵地钻去衣襟里。晏绪礼攥拳忍耐,掌心发痒,不住怀想她柔软丰腴的滋味。心里头那点儿旖旎心思,活泛得快把人烧着。

这大晚上的,正该是红袖添香,软玉温存的时候儿。

尚盈盈倒好,一门心思扑在琴谱上,连他这个皇帝杵在这儿半天,都没分个眼神儿来搭理。

晏绪礼抵唇轻咳一声,踱步入内,明知故问道:

“盈盈做什么呢?这般专心致志?”

晏绪礼低沉嗓音落入耳畔,尚盈盈惊得手一抖,差点儿把琴谱碰翻在地。

不等尚盈盈起身见礼,晏绪礼已然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琴谱上。

“还在琢磨这个?”晏绪礼摇首轻叹,故意笑道,“就凭盈盈这股子钻研劲头,得亏是姑娘家,若是托生成个男儿,这辈子若考不上个状元,恐怕扭脸儿就投江去了。”

听出晏绪礼话里的揶揄,尚盈盈唇角一撇,哼道:“万岁爷又取笑嫔妾。”

嗔罢,尚盈盈抱起自己的琴谱,扭身离晏绪礼远些,一副生气不理他的娇憨模样。

“还敢跟朕犯拧了?”

晏绪礼失笑,伸手去扳尚盈盈肩膀。

“好了,是朕说错话了,成不成?”

拿这倔姑娘没法子,晏绪礼略一思忖,计上心来:“朕同你赔罪,教你下棋可好?”

总得找点儿事儿做,免得她一门心思都在那劳什子琴谱上,把他个大活人晾去旁边。

老这么冷落皇帝,的确也不是个事儿。更何况弈棋之道本就风雅难学,寻位师傅带着,总比自己干琢磨要强。

尚盈盈转嗔为喜,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晏绪礼只静静瞧着她,眸中笑意愈深。

宫人很快便取来棋具,摆在窗边方几上。

晏绪礼执黑,尚盈盈执白。

起初几步,倒还算像模像样。晏绪礼耐着性子,指点她如何布局,如何落子。

尚盈盈起先看过棋谱,这会子认真跟上晏绪礼所言,收敛心神仔细揣摩。

哪知还没下出个所以然来,晏绪礼忽而点着她刚落下的棋子,优游不迫地说道:

“朕方才刚教过你的,怎么转眼就行错了?”

尚盈盈一怔,低头仔细看了看:“没有啊?嫔妾方才是……”

“错了便是错了。”晏绪礼语气不容置喙,带着慵懒的霸道。

就当尚盈盈满心莫名其妙时,晏绪礼忽然放下棋子,目光落在她身上,笑意昭彰:

“错了便该受罚。”

尚盈盈还没反应过来这“罚”是什么意思,便听他慢悠悠地道:

“自个儿撑去案上。”

这语气,这命令……

如何听不出晏绪礼存心在找茬儿,尚盈盈心头猛地一跳,脸颊腾地绯红,又羞又恼:“万岁爷!”

晏绪礼却像是没听见尚盈盈抗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忽而扬眉:“等着朕帮你?”

尚盈盈轻咬下唇,对上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眸子,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烫得她浑身不自在。

磨蹭半晌,尚盈盈到底是不敢违逆,只得红着脸,依言伏去炕几边缘。

她还没稳住身形,便觉腰间一松。晏绪礼不知何时已绕到她身后,手指娴熟无比地挑开她衣裙系带。

丝滑宫绦散开,衣衫半褪。

早知尚盈盈心慈面软,顶多咕哝两句,才不会拒绝自个儿。晏绪礼满心都是得逞的欢喜,顺着尚盈盈后颈,一路细密地吻下去。

白玉棋子贴着肌肤,凉得尚盈盈直打颤。

尚盈盈愈想愈气,禁不住呜咽还嘴:“您……您方才压根儿没教过嫔妾那一步该怎么走!”

晏绪礼只顾闷声轻笑,声音依旧淡定从容,甚至又带上些理所当然:

“哦?那是你不留神听。”

“罪加一等。”

话音未落,晏绪礼便俯下身来。烛火摇曳,映照着两道纠缠身影。案上棋子不知何时已滚落去地上,叮叮咚咚地作响,却无人顾得上去捡。

一室春情,悄然弥漫。

一个似饿虎扑羊,一个如嫩柳缠藤,直弄得红烛泪垂金鹊尾,锦衾浪涌玉搔头。

“再不同您好了……”

尚盈盈天旋地转,察觉自个儿倒去芙蓉锦帐里,立马软绵绵地放狠话,却又被晏绪礼以吻封缄。

第57章 第57章朕还以为,狐狸都会喜欢……

十月初,帝驾幸北山行围,后妃、百官皆从,内阁次辅文大人留京主理朝务。

霜天破晓,羽林卫擎着豹尾枪,在官道上乌压压地排开。

青骢马鼻息喷出的白雾,一团团扑在车帷上,惹得帘子忽起忽落。漏进一线光,正照在铺车的银狐褥子上。

宫娥们耳垂上的银坠子,都随着车身轻轻摇晃。

尚盈盈本就坐不惯马车,这会子车里炭火烧得太旺,皮毛混着熏香的暖腥气钻入鼻腔,更觉得胸口发闷,连气儿都喘不匀。

“婕妤,您再含片腌梅子?或是命人传御医来瞧瞧?”

巧菱眉心紧攒,替尚盈盈顺着后背,而后又是端唾壶,又是递帕子,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用了,我自个儿歇歇就成。”

黄梅是用蜜渍的,尚盈盈却尝不出甜,只觉黏腻腻地贴着喉管往下滑。实在受不住颠簸,她便时不时掀起车帘一角,贪眷地吸几口外头冷风,这才觉得舒畅些。

銮驾行过小半日,忽听前头净鞭三响,总算传令众人暂歇。

“婕妤,您仔细脚下。”

巧菱忙不迭地搀人下车,只见那云头暖靴才点着冻土,尚盈盈整个人便斜斜歪倒。

冷不防一只手伸来,扣住尚盈盈手腕,便将她拉去路旁的老杉树后。

云龙纹行裳内衬的紫貂里子,自眼前一闪而过。尚盈盈骇了一

跳,忙抬眼看去,果真是晏绪礼。

“万岁爷?您怎么到后头来了?”尚盈盈嘴里如此说着,身子却早已软偎进晏绪礼怀里。

晏绪礼收拢双臂,低头瞧着尚盈盈。见她脸蛋儿红扑扑的,忙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知你要犯眩症,朕赶紧过来瞧瞧。”晏绪礼心疼地轻叹一声。

不等尚盈盈轻“唔”一声,晏绪礼忽地贴近她耳畔,低沉嗓音里裹着热气,直往她耳朵里钻:“把兜帽扣严实,朕带你骑马走。”

尚盈盈猛地抬头,顾不得欢喜解脱,眼眸里便先汪着惊惶:“这不合规矩……”

晏绪礼低笑一声,捏了捏她汗湿的掌心:“怕什么?咱们抄小道儿走,保管神不知鬼不觉的。”

“等快到围场前头,朕再悄悄把你送回车里便是。”

说着,晏绪礼从暖兜里摸出麂皮手套,嘁哩喀嚓地给自己戴上,一副要揽辔挥鞭的架势。

垂眼见尚盈盈一脸犹豫不决,显是还在天人交战,晏绪礼索性挑明了道:

“莫非你乐意回闷罐子里头遭罪?瞧你这脸儿,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倒不如跟朕在外头吹吹风。”

话毕晏绪礼直接上手,三两下把她那件狐白裘拢紧。碧玺扣子咔嗒一响,风帽压下,就剩半张巴掌大的脸儿露在外头,活像裹在锦缎里的雪兔儿。

“那便听您的,只是您可得快着些,万别迟了。”尚盈盈被牵着往林子里绕,跟在晏绪礼身侧还不由絮絮叽咕。

这要是到了北山,扈从一掀帘子却不见皇帝……

尚盈盈狠狠打个哆嗦,暗念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没走几步,便见一匹金鞍骏马静立在林子里。那马儿乌黑油亮,偏生额心一撮雪白的毛发。明明缰绳没系去树上,四蹄却稳稳钉在霜地里,只时不时甩动长尾。

马儿双耳机警,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忽然昂首嘶鸣一声,前蹄在冻土上轻刨两下,溅起几粒冰碴子。

怕惊着尚盈盈,晏绪礼立马拍了拍它颈侧,命道:“安静。”

随后,晏绪礼翻身上马,将尚盈盈抱来身前坐着,稳稳当当地沿着小径徐行。

尚盈盈埋首在晏绪礼怀里,只觉马身暖烘烘地贴着人腿肚子,身前又是坚实滚烫的帝王胸膛,当真是煨得人浑身舒坦。

冬日里就这点妙,大伙儿都变得毛茸茸的。尚盈盈缓过难受劲儿,顿时满心雀跃起来,往皇帝的貂毛里子上蹭了蹭。

到底按捺不住心头那点儿好奇,尚盈盈像只初出巢穴的小雀儿,悄悄从皇帝怀里探出半个脑袋。

北风裹挟着山野清气扑面而来,虽带着几分冷意,却格外醒神,竟还透着股子清冽甘甜的滋味。

晏绪礼垂眸,正撞见她那副偷偷摸摸、又带着点儿小餍足的可爱模样,不由得心情大好,开口打趣道:

“瞧你,贪凉也不怕吹皴了脸皮?回头别又抱着玉容膏子抹半天,稀里哗啦地哭鼻子吧?”

“嫔妾才不会呢。”尚盈盈倏地扭过头,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说着又把脸往风里凑了凑,像是故意跟晏绪礼作对。

方才马车里的憋闷晕眩,霎时被这山风涤荡一空,连指尖都透着舒爽。

尚盈盈忍了半晌,还是悄悄探手去摸马鬃。那鬃毛被饲马宫人梳得溜光水滑,摸上去却还犹带野性粗粝,一根根硬挺着,暖乎乎地扎手。

“万岁爷,这马儿有名字吗?”尚盈盈缩了缩手指,轻声发问。

“霜花骊。”

晏绪礼唇角微挑,紧了紧缰绳,马儿便知意地放缓步子,驮着尚盈盈欣赏山间景色。

这一慢,倒显出马背上的妙处来。

畜生的脊梁骨原是滚圆的,筋肉又在缎子似的皮毛下滑动。人骑在上头,便如坐着一叶小舟,被浪头推得左摇右晃。

尚盈盈平素骑的都是矮脚牝马,乍一坐上这高头大马,忍不住微微生惧,愈发依赖地靠去晏绪礼怀里。

晏绪礼正扬扬得意着,冷不丁见前头林子里,竟冒出一匹枣红马来。

马上端坐之人,一身簇新银蓝色骑装,肩披斑貂氅,足蹬鹿皮靴,分外神采奕奕。

定睛细瞧,不是旁个,正是顾小王爷。

小王爷唇红齿白,眉眼飞扬,正乐呵呵地左顾右盼,不知在寻摸什么宝贝。更惹眼的是,他那前襟儿里,竟小心翼翼地兜着一捧开得正艳的小花儿。

花瓣紫、黄、白三色相间,瞧着娇俏玲珑,像是耐寒的蝴蝶花。

这时节百花凋零,顾小王爷定是钻去哪个石缝山坳里,费心巴力采来这满怀。

顾绥正东张西望呢,抬眼也瞧见这边有人。待看清马上是帝妃,他先是一愣,而后赶忙打马凑近前来,不敢怠慢。

等到了跟前,顾绥勒住马缰绳,在马上团团一揖,笑容灿烂晃眼:

“臣给万岁爷请安!给宜婕妤请安!”

“臣不便下马行全礼,万岁爷可别怪罪。”顾绥躬下腰背,还不由扶稳怀里的蝴蝶花。

尚盈盈见状,便知小王爷是特地摘的野花儿,要去讨媳妇儿欢心呢。

当真是少年情意,纯粹热烈。

念及此,尚盈盈不由微弯唇角。顾绥也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端的是意气风发。

仨人俩马里,唯有晏绪礼气急败坏。一张俊脸霎时间阴沉下来,黑得能拧出墨汁儿。

瞧顾绥朝尚盈盈笑得那般开怀,晏绪礼心里那坛子陈年飞醋,早就咕嘟咕嘟冒起酸泡儿。手臂揽在尚盈盈纤腰上,竟猛地一紧,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血里去。

晏绪礼瞥他俩一眼,语气嫌弃不耐:

“前头只怕早便开拔,你这腿脚倒是慢得很。还不麻溜儿地赶回去?甭耽搁功夫了。”

顾绥挠头一笑,忙引马侧身,请皇帝先行:

“是,臣这便去追卤簿。”

一听皇帝那酸溜溜的语气,再瞧这恨不得把人冻死的脸色,尚盈盈抿嘴轻笑。

待走得远些,尚盈盈赶忙转过身子,整个人贴上去,仰脸儿软语道:“万岁爷您瞧,小王爷这般疼媳妇,大老远跑来采花,可见小两口蜜里调油呢。”

说着,尚盈盈还轻轻拽他衣袖,忍俊不禁道:

“您跟着置什么气呀?”

晏绪礼脸色稍霁,却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目光在尚盈盈脸上转了个来回,突然拨转马头就要往林深处去。

尚盈盈吓了一跳,赶忙抓住晏绪礼衣襟,急急问道:“万岁爷,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晏绪礼侧眸睨她,薄唇一启,赌气道:

“朕知道他那花儿是在哪儿摘的,朕能给你寻见更好的。”

尚盈盈无奈地拉住晏绪礼,婉声说道:

“嗳呀我的爷,还是快赶路吧。花不花的,又有什么打紧?”

尚盈盈好说歹说,总算劝得晏绪礼调转马头。马蹄声重新响起,林间光影已渐渐西斜。

赶在抵达北山围场前,二人在马前分别,悄冥冥地钻回各自车驾里。

及至围场,暮色已浓。

草原上夜风凛冽,卷着枯草掠过千万顶帐篷。远处偶尔传来马匹响鼻声,混着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衬得夜色愈发深沉。

“婕妤,万岁爷都带您做什么去啦?”巧菱扶着尚盈盈下车进帐,笑嘻嘻地追问个没完。

“左不过是骑马看景儿,还能做什么?”尚盈盈羞怯咕哝,催促道,“快去打水来梳洗过,便赶紧歇下吧,明儿一早还得瞧万岁爷开弓呢。”-

翌日朝阳初升,天高云淡。按祖制,行围首日,皇帝会开出第一弓,亲率百官往林子里哨鹿。

三通鼓毕,黄龙大纛在朔风中猎猎震吹,观礼高台上的女眷都不由绷紧心弦,抻头张望。

围场上七十二面龙旗齐齐向东一折,正是开狩讯号。合围的骑阵突然裂开一道缺口,成三面驱兽,前开一面之势。

鹿群自缺口受惊奔逃的刹那,皇帝一骑当先,策马疾驰出阵,如乌龙自云间探爪,指间那支雕翎箭已啸着追去。

弓如满月,一箭破穹。白额麋鹿应声而倒,血溅在雪地上,众人眼眸却比那鹿额心先见红。

猎场内外霎时振奋鼓舞,将士们振臂山呼万岁,声浪震得老松枝头的冰棱簌簌而落。

见皇帝漂亮利落地开出第一弓,铁骑顿时如潮滚卷,自三面黑松林间奔涌而出,护心镜映着幽幽冷光。

围场中央雪原被这铁骑洪流一逼,如同活物般战栗起来。獐鹿狐鸡惊窜而出,海东青自御驾头顶掠过。鹰唳与箭啸绞在一处,竟似龙吟。

“婕妤,您快瞧万岁爷——”

巧菱不禁热血奔涌,围在尚盈盈身边蹦蹦跳跳,捏得她腕子都直发痛。

尚盈盈失笑,反手按下巧菱,拍拍她道:“好了好了,都瞧不见人

影儿了,还张望什么呢?”

观礼台上风劲十足,巧菱被吹得睁不开眼,这才眷眷不舍地扶尚盈盈下阶,还忍不住摩拳擦掌:

“这也忒威武了,回头奴婢也要学骑马!”

安久英躬身立在玉阶下,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围场里专养着几十匹温顺母马,都是给女眷们学骑射用的。巧菱姑娘素来灵巧,跟女师傅好生学几日,保管就能跑得稳稳当当。”

尚盈盈跟着掩唇轻笑,从安久英手中接过铜胎画珐琅手炉,拢在袖子里焐着:

“小安公公这张嘴啊,惯会哄人开心。”

众人嬉闹过几句,尚盈盈便忍不住好奇,朝远处林子前张望:

“不是说西边林子里还养着珍禽么?怎么连半根鸟羽都没见着?”

晏绪礼带着众人入林行猎,白日里怕是回不来。

尚盈盈出宫之前便打听过了,今日得闲,定要把营帐周围的趣处都逛个遍。

安久英嘿地一乐,猫腰去前头引路:

“婕妤跟奴才来便是,奴才记得道儿。”

一路七拐八绕,行至围场西侧的珍禽苑里,果见数十只五彩斑斓的鸟雀正在笼中扑棱。

苑中特意仿着山野造了景致,矮松枝上挂着竹编鸟架,一群虎皮鹦鹉正叽叽喳喳啄食粟米。

尚盈盈眉眼含笑,正欲凑上去细瞧。忽闻身后“扑啦啦”一阵响,原是饲鸟太监提着食盒过来,惊起满架子的画眉鸟。

“巧菱,你快瞧那只鸟儿,当真漂亮极了。”尚盈盈抬手一指,连忙拉着巧菱过去。

巧菱顺着手指一看,只见角落里养着只白鹘。羽色如新雪般纯净,脖颈处一圈细羽微微蓬起,像个冷面小将军。

巧菱扑哧笑出来,打趣道:

“奴婢可算是瞧明白,甭管是圆毛还是扁毛,婕妤都最爱这毛色雪白的。”

“那又怎地了?干干净净的家伙儿,谁见了不喜欢?”尚盈盈喜滋滋地说道。

“嘿唷我的宜主子,您可真是火眼金睛!”

见尚盈盈奔着那只白鹘而去,安久英一溜小跑跟上前,揣袖直乐呵:

“这位爷可是咱们围场里头一份儿的仁义主儿!”

见尚盈盈和巧菱都好奇地望着他,安久英顿时来了精神,唾沫一咽,便眉飞色舞说起书来:

“您猜怎么着?但凡夜里头冻爪子了,这位爷就会逮只肥嘟嘟的雀儿,塞到爪下取暖。那架势,跟咱揣手炉一个样儿。等天一亮,扑棱棱就给放了生,回头打猎都绕着那地界儿走。”

“您说说,这讲究劲儿,四九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份儿!”

见安久英缩脖学那鸟儿的模样,尚盈盈禁不住抿嘴直笑。

抬眼再瞧瞧栖架上,仁义鸟爷正伸着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翅尖翎毛。末后昂首朝天,振翅抖擞两下。

嗬!还真是威风八面-

待天色渐暗下来,尚盈盈觉着身上冷,便赶紧躲回帐子里烤火。

听着外头又翻滚起马蹄“嘚嘚”声,尚盈盈猜着是众人打猎归来,忙伸头去镜子里,瞧瞧自个儿妆容。

“婕妤放心,您这脸蛋儿俏着呢。”巧菱见状,嘻嘻发笑。

尚盈盈轻“嘶”一声,回身把羊奶茶往巧菱手里一塞,轻哼道:

“快把你那嘴儿堵上,甭说话。”

帘子前忽而传来皮靴踩冻土的声响,尚盈盈双眸晶亮,赶忙起身看去,却见外头并非晏绪礼,而是来寿。

察觉尚盈盈笑容淡去,来寿忙上前请安,笑道:“嗳唷,奴才这张老脸讨嫌了。”

尚盈盈赧然正欲开脱,却听来寿嘴里又吐露出个喜信儿:

“婕妤甭丧兴儿,万岁爷还在前头犒赏将士呢,等会儿就进来瞧您。”

来寿侧身一让,后头小太监赶忙捧上个细金条笼子,里头竟关着两只野兔,浑身透着糙劲儿。

野兔子耳朵支棱着,上头还挂着几根枯草叶,准是从林子里逮来的。毛色灰不溜秋,东一撮西一撮地支棱着,活像在草窠里钻多了没顾上梳洗。最显眼的是那后腿,肌肉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里蹽的主儿。

“万岁爷亲自捉了一对儿野兔,送来给宜主子顽呢。您瞧瞧,皆全须全尾的,半点儿都没伤着……”

来寿笑呵呵地解释,话没等说完,那两只兔儿在笼子里也不安生。其中一只突然“啪”地跺后脚,差点撞笼子顶上,惊得提笼的小太监一激灵。

尚盈盈见状,更是哭笑不得。

秋冬时节,飞禽走兽膘肥肉多,正是打围的好时候儿。待到大雪封山,猛兽蛰居洞穴里猫冬,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子,一摸一个准儿。

旁人不说去挑衅豺狼虎豹,至少也是打些獐子山鸡。晏绪礼倒好,竟还有闲心捉野兔。

命人把那对儿兔子接过,尚盈盈又朝来寿问道:“万岁爷今日行围可还顺遂,没伤着哪儿吧?”

来寿脸上堆满谄笑,躬身道:“宜主儿就放心吧!万岁爷英武着呢。今儿射完那起子蠢鹿,还非说要给您猎只白狐,在林子深处转悠老半天……”

见尚盈盈神情紧张,来寿忙说道:“魏统领劝过三四回,说日头落山后危险,万岁爷才不情不愿地回来,您说这不是龙精虎猛是什么?”

尚盈盈这才放松心神,暗道回头可得说说皇帝,她又不缺这些玩物,他总涉险做什么?

巧菱去外头寻来些草叶子、胡芦菔,尚盈盈拿在手里,挑拣着喂给野兔。

等兔子差不多吃饱,晏绪礼也换了衣裳,打外头阔步进来。

没等尚盈盈惊喜张口,晏绪礼已从身后抱住她,温柔问道:

“喜欢么?”

只见兔眼睛滴溜溜乱转,三瓣嘴儿不停抽动,鼻头也湿漉漉的。爪子还扒拉金条笼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喜欢……”

尚盈盈轻笑一声,又不禁软语呢喃:

“只是它们有点儿丑。”

晏绪礼埋在尚盈盈颈窝里,闻言登时闷笑出声:

“你更喜欢那种软绵绵的小家伙儿?”

这话说到尚盈盈心坎上,她立马颔首应道:

“您看那种家养兔子,白毛红眼的,是不是要比它们可爱些?”

晏绪礼笑过半晌,忽而抬手扶着尚盈盈双肩,叫她转身面对自己,故作认真地瞅个不停。

“您瞧什么呢?”尚盈盈羞怯地问。

晏绪礼亲了亲尚盈盈那双狐狸眼,忍笑逗弄道:

“朕还以为,只要是兔子,就能讨狐狸欢心呢。”

第58章 第58章走吧,朕的小将军。……

尚盈盈闻言,当即掰下胡芦菔上的蔫巴缨子,往晏绪礼怀里一丢。

“万岁爷忒坏了。”尚盈盈眼波横斜,嗔他道,“成日里说嫔妾是狐狸变的妖精,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晏绪礼也不恼,反倒接住那两根儿黄叶子,往野兔嘴边一送。

“那又怎的?朕就是喜欢狐狸。”

都怨尚盈盈太招人疼,晏绪礼明知不该总惹她,偏生管不住自个儿嘴巴。

非得逗得她眼眸圆睁、粉腮含嗔才痛快,然后又忙不迭地捧出一颗心来哄。这般周而复始的戏码,倒成了皇帝如今最上瘾的消遣。

外头的天儿自午后便阴沉下来,如今到了掌灯时分,终于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沫子。

晏绪礼抖了抖肩上紫貂大氅,顺势将尚盈盈揽进怀里焐着,柔声哄她开心道:

“明儿个朕带你去跑马可好?”

“您不忙着练兵了?”尚盈盈急急仰头,而后又故意板起脸,“嫔妾可不敢耽搁您正事。”

晏绪礼轻笑一声,屈指点尚盈盈眉心,又忍不住滑下去抚她脸颊:“这几日暂不必费心,朕正好偷闲陪你顽顽。省得你一个人在营帐里,闷着怪没劲的。”

有慧嫔、顾嫔她们在,尚盈盈并不觉得多没意思。但能跟皇帝在一处,总归是好事儿。

尚盈盈心头雀跃,便也顾不得生皇帝的气,挽他胳膊问道:“万岁爷,咱们晚膳吃什么呀?”

晏绪礼反手握住她腕子,笑说:“今儿有鲜炙鹿肉,用野葱和茱萸酱腌过。马奶/子酒是漠北刚贡来的,盛在银壶里温着,倒出来时还浮着层奶皮子呢。”

瞥见尚盈盈眼眸发亮,晏绪礼哼笑提醒道:

“浅尝辄止。”

“明早你若起迟了,朕便自个儿去跑马,才不带小醉鬼。”

尚盈盈矜矜鼻子,到底没敢还嘴,只叽咕好几遍“知道了”。

北风卷着碎雪拍打毡帘,帐内却另有一番天地。女子娇俏笑语,混着皇帝低醇应和,在雪夜里融成暖呵呵的雾,笼住滋啦作响的炙肉-

自打那日坐过晏绪礼的霜花骊,尚盈盈心里头便跟揣了只活家雀似的,扑棱个没完,总惦记也寻匹高头大马来逞逞威风。

奈何试过几遭,不是脚够不着镫,便是使不上那股子巧劲儿,总也翻不上去。试到后头,尚盈盈脸儿涨得通红,一时间竟恼羞成怒起来。

见晏绪礼还在笑,尚盈盈跺了跺脚,扭头又回马厩里头,挑她那些中不溜儿的温顺母马去了。

万岁爷那匹霜花骊,通体黑亮,唯独额心一点儿雪白星子,神气得很。

眼前这匹母马,竟是生得一身雪练似的好皮毛,只额顶正中,端端正正描着一簇黑。

尚盈盈登时便瞧对了眼,忙同旁边伺候的圉官问:

“这马可有名儿?平素性子如何?”

那圉官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忙哈着腰回话:“回婕妤主子话,这马儿叫‘雪面娘’,是特特从外头进上来的良驹,性子再温驯不过,不踢不咬,稳当得很!”

尚盈盈听得意动,当下便颔首,由着宫人扶持,试着翻身上去。

这回倒是利落,果然稳稳当当。

只稍稍一带缰绳,雪面娘便迈开蹄子,碎步颠儿得极是溜嗖。

晏绪礼早已在不远处的坡上立马等着,不意外地瞧见尚盈盈挑中雪面娘。他眼底漾开温柔笑意,扬声道:

“走吧,朕的小将军。”

方才还连马都爬不上去的小将军,听见这称呼,一张俏脸儿霎时垮下来。只觉万岁爷这话里话外,透着股子揶揄劲儿,分明是在笑话她呢。

尚盈盈偏过头去不理睬晏绪礼,只拿眼觑着马脖子上飘动的鬃毛,手痒地揉搓几把。

晏绪礼催马上前,与尚盈盈并辔而行,瞧见她那气鼓鼓的模样儿,不由笑道:

“还埋怨朕是猫脾气,你不也是猫一阵狗一阵的?”

尚盈盈登时惊诧地看向晏绪礼,心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偷偷骂他,让他听见了?

再顾不上闹性子,尚盈盈眼珠儿一转,赶忙岔开话头道:

“嫔妾想去林子里打几只锦鸡。”

老林子边上,鹿砦早扎得铁桶一般,黄栌木削的尖刺上尚凝着冰溜子。

晏绪礼自是无有不应,当下便引她绕过排排木桩,往林子僻静深处转悠过去。

两匹骏马挨蹭在一处,尾巴闲闲地甩来甩去,时而扫过对方后腿。

几只随扈的灵缇犬,跟在马蹄子边上细声呜咽。绛紫缎面儿的护甲裹着瘦劲的腿,撒欢儿颠起来,如一团团紫烟掠过冻土。

尚盈盈来之前练过些骑射,这会子又有皇帝陪着,竟真让她射中两只肥墩墩的五彩锦鸡。

见侍卫上前把锦鸡捡回来,尚盈盈顿时乐得眉开眼笑。正欲凑近仔细瞧瞧,忽听得前头枯椴木洞里,“哗啦——噌!”一阵枝杈乱响,紧跟着是蹄子砸地的哒哒急声儿,搅得枯叶子飞起老高。

定睛细瞧,原是有人撵着獐子窜过去。尚盈盈怕撞着自个儿,赶忙打马躲回晏绪礼身边。看了一会儿,又好奇问道:

“万岁爷,嫔妾听闻北地有种狍子,傻乎乎的。若见人提灯笼来照,非但不跑,还特地凑上来瞧热闹,可是真的?”

见尚盈盈依赖自己,晏绪礼心里正受用,闻言握拳抵唇,蓦然低笑两声:

“想瞧傻狍子还不容易?前头不就立着一只?”

尚盈盈连忙顺着黄绫子旗望过去,抻着脖颈儿寻摸。

可哪里有什么傻狍子?

前头分明是荣王,正带着几个侍从在林边歇脚。

只见他今日也是一身骑装罩大氅,黑缎面的靴靿反折处,特特露出一圈儿约莫两指宽的雪白貂毛镶边儿,晃眼得很。

尚盈盈顿时明白过来,噙笑回身,悄悄拿指尖儿戳晏绪礼手臂,哼道:

“您又呲哒荣王爷不是?”

听尚盈盈替人打抱不平,晏绪礼斜睨过去,轻飘飘地说:“你倒挺向着他。”

反手扣住尚盈盈腕子,晏绪礼腰背拔直,骁悍又悠闲地在林中漫步,还没忘埋汰荣王两句:“这小子惯会油嘴滑舌,专拣好听的哄姑娘开心,上至五十的夫人,下到十五的小姐,就没一个他不殷勤恭维的。”

正说笑间,忽见荣王那边一阵骚动,竟是只大猫似的猞猁从林中溜出来,动作敏捷轻快。

尚盈盈眼睛一亮,好奇心顿起,也顾不上听醋坛子讲话儿,拍马便要过去凑个热闹。

晏绪礼见状气得哼笑,却还是松松控着马缰,不疾不徐地往前溜达。他一面拿眼留意着尚盈盈那边,防她马术不精出岔子;一面也没耽搁巡视周遭,连林间风声都悉数听在耳中-

围场营地前,膳房宫人正抬着整只烤黄羊,往明黄绣凤的大帐里送。羊油滴在雪地上,烫出一串铜钱大的黑窟窿。

傅瑶拢了拢肩上云锦镶银鼠毛斗篷,正预备回帐中歇息,身后却冷不丁响起道轻浮含笑的嗓音:

“妹妹。”

傅瑶脚步一顿,眉心顿时拧起来,却又不得回身。

只见她那位堂兄傅川,正负手立在数步开外。京中那群哈巴狗儿,素来盛赞傅大公子是面如傅粉,傅瑶却只觉他油头粉面,厌烦得紧。

傅瑶面上平淡无波,只转身让傅川跟上来,待走到无人处,这才冷冷启唇:

“你来寻本宫,可是有事儿?”

傅瑶语气疏离,像帐外头这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

傅川脸上笑意微凝,旋即又活泛起来,往前凑近两步,压低声儿道:

“咱们兄妹俩儿,好不容易能说会子话,妹妹又何必对为兄这般冷淡?”

傅瑶唇角勾起冷笑,眼风凉凉扫过他:

“本宫如今是皇后。堂兄还请慎言,莫失了尊卑分寸。”

不知是哪个字眼儿硌疼了傅川,他那张脸也一下子沉下来,笑容敛得干干净净。

“娘娘教训的是。”

傅川语调也跟着冷硬起来,不再兜圈子,直不楞登地说道:

“先前宜婕妤家里那档子事儿,是万岁爷亲自敕命发落的。咱们国公府里,为着替娘娘打点周全,前前后后,可实打实地搭进去不少人情儿。”

傅川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御帐的方向:“听说如今她们家拿了宫里拨的恩赏银子,早就悄没声儿地搬去京外别处,置办新宅田产。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再轻举妄动。”

傅瑶听罢,非但没有半分体谅,反而发出一声嗤笑,毫不掩饰地鄙夷道:“说到底,还是你没本事。”

“连个失了势的寡妇孤女都降不住,还能指望你办成什么大事?”

傅川闻言,额角青筋瞬间暴起,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从牙缝里迸出句:

“娘娘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

傅川极力压着喉咙,声音还是不自觉扬高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

“咱们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形,难道娘娘您心里没点儿数吗?”

“处处受掣肘,步步都艰难,这也能怨得着我们头上?”

傅川气愤难平,忽然往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傅瑶,不阴不阳道:

“倒是娘娘您自个儿,眼瞅着都嫁给万岁爷五六年了,怎么还没能养住个皇子呢?”

“你!”

傅瑶气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指着傅川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傅川!你怎么敢腆着脸皮子,说出这种话来!”

傅瑶胸中怒火滔天,眼底屈辱翻涌,登时恨声怒叱:

“就勤妃那个下作贱婢,当初若不是你撺掇着父亲,让她陪我嫁去端王府,哪里会有后头那许多糟心事儿?”

“国公府如今举步维艰,还不是

拜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种所赐?!”

兄妹二人活像冤家,毫不留情地互戳对方心窝子,将陈年旧怨和眼前难堪,都血淋淋地摊开来。

一个恨他是冤孽,拖累家族;一个怨中宫无子,根基不稳。终究是不欢而散。

傅川脸色铁青,重重一甩袖子,扭头便走,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悻悻然怒气。

傅瑶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半晌,才被彤珠小心翼翼地扶住。

“娘娘……”

彤珠的声音里满是担忧,扶着傅瑶冰凉的手:

“您快消消气儿,仔细身子,回头又该犯头风了,那可怎么受得住?”

“傅川那张狗嘴吐出来的混账话,不就是要活活逼死本宫么?!”

话音未落,傅瑶猛地将牡丹铜镜扫落在地,镜面“铮”地裂作数片,照出扭曲泪容。她整个人扑倒在软榻上,十指蔻丹死死陷进皮毛里,喉间挤出的呜咽像是被人扼住脖颈。

彤珠忙抱着皇后,尽量温声细语地安抚。待皇后渐渐平静下来,彤珠仍旧愁眉不展,小声同她商议道:

“说起那位宜婕妤……娘娘,您瞧她如今,离那嫔位只差一步。”

“万岁爷那头儿,也正是待她热乎得紧的时候……”

彤珠声音越发低了下去,透着浓重忧虑:

“咱们这心里头盼的事儿,还能成吗?”

傅瑶倚在帛枕上,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着疼,神情里充斥着深深疲惫。

“且再说吧。”

傅瑶闭紧双眸,摆手道:

“如今到底是在围场里头,不比咱们在宫里自在。等回宫之后,再叫上文妃一起,从长计议。”

横竖回到朱墙黄瓦内,还是她执掌宫权。这围场荒郊的,保不齐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眼睛耳朵呢-

这围场里的日子,较之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地,委实是舒坦得多。

晏绪礼得闲的时候儿,便会拉尚盈盈一道儿,纵马驰骋在辽阔草甸子上。

有时是并辔而行,看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织锦。有时夜空明净,便坐在帐子边看看漫天星子。

不伴驾的时候儿,尚盈盈便自个儿去寻相熟的嫔妃,到林子边上拾些漂亮松果,或是喂野兔子吃胡芦菔。

广阔天地固然自在,尚盈盈心里却也门儿清,这不过是昙花一现。待今岁围猎毕,终究还是要回到那四面宫墙里头去。

可尚盈盈却觉得,便是被这宫廷拴住手脚,倒也没从前那般难捱。至少眼下,这份儿牵绊,还裹着蜜糖呢,是甜丝丝儿的纠缠。

这日,尚盈盈刚去河边转悠回来,远远便瞅见自家帐子前头,巧菱正猫着腰,像是在地上寻摸什么宝贝似的。

“巧菱?”

尚盈盈抱着手炉走近前,随口笑问道

“你这是找什么呢?掉了东西?”

巧菱闻声抬起头来,脸上洋溢着新奇兴奋,几步迎上前来,摊开手掌心儿。

“婕妤您瞧!”

只见她微微冻红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青梅核儿。

那梅核深褐圆润,上头竟雕着精细的花鸟纹路,瞧着当真讨人喜欢。

“方才奴婢出来迎您,恰巧在帐子前捡着这个,”巧菱啧啧称奇,“也不知是谁掉的,瞧这梅核上头雕花儿,可真是个细巧功夫,稀罕得紧呢。”

尚盈盈原本含笑的眼神,忽然沉肃下来,陡然想起一位会雕梅核的故人。

尚盈盈面上不动声色,只伸出手去,将那梅核拈过来:

“是么?我瞧瞧。”

说罢,尚盈盈忙拉着巧菱,快步走进帐子里。

在巧菱好奇的目光中,尚盈盈指尖稍一用力,在那梅核侧面一处不起眼的接缝处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轻响,那圆溜溜的梅核,竟是从中断开,分作两半!

巧菱赶忙凑过来看,待看清那梅核内里乾坤,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眼都瞪圆了。

“呀!这里头……是个惊马的人?”

原来梅核内里也雕着东西,看上去是个女子骑在马上,那马儿像是受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

眼下众人住在围场里,几乎日日都出去跑马,可不就是这骑在马上之人吗?

巧菱越瞅越觉得邪性,心里头不禁阵阵发毛。

“主子,这图纹是什么意思啊?瞧着怪瘆人的。”

尚盈盈却垂眼合拢梅核,将其攥在手心里,硌得皮肉微微发疼。

尚盈盈定下心神,徐徐吐出猜测道:

“应当是莺时送来的。”

巧菱一听这名字,方才那点儿惊奇赞叹立时烟消云散,脸子忽地撂下来,柳眉倒竖:

“是她?!”

“她好端端地送这么个玩意儿来做什么?还雕个惊马图,是安的什么心?”

巧菱越想越气,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奴婢看她就是在咒婕妤您呢!这起子小人,真是好大的狗胆!”

“巧菱。”

尚盈盈连忙按住巧菱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低声解释道:

“她不是在咒我。当初在宫里,是我替她求情,才让她保住性命,来北山行宫当差。如今她约莫是察觉到什么,想给我提个醒儿。”

巧菱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脸上还是明晃晃的不信:

“她有那好心?还知恩图报?奴婢瞧着不像!”

尚盈盈轻轻叹了口气,将梅核收进水獭皮暖袋里:

“巧菱,人都是会变的。”

“更何况她……”

尚盈盈忽然顿住,终究还是没把话说透,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事儿,不好朝外宣扬出去。

尚盈盈也是机缘巧合,碰巧有一年隔着栅栏见亲人时,无意中听见莺时家人哭诉,知晓她家中日子艰难。大抵也是因着这个,莺时才拼命地想往上爬。

听闻莺时老家离此地不算太远,尚盈盈这才刻意提出她来北山,说不准还能照看照看家里。

尚盈盈垂下眼帘,声音放得更低些:

“算算日子,莺时来这儿已经有一年多。念着当初活命的恩情,再想想如今这差事的好处。按理说,她也该领这份情儿了。”

听得尚盈盈如此说,巧菱虽仍有些将信将疑,却也只能顺着往下问:

“既是如此,那她为何不当面来同咱们说?这般偷偷摸摸地扔个梅核儿,算怎么回事儿?”

“奴婢这就寻她问个明白去!她既要报恩,又这般藏头露尾、故弄玄虚做什么?”

说着,巧菱便作势就要往外走。

“快回来。”

尚盈盈失笑,忙一把拉住巧菱:

“旧恩重提便是仇,人家可以还恩情,但咱们不能挟恩图报。她若真想明说,自然会寻过来。如今这般含糊不清,恐怕她只是隐约察觉些什么不对劲儿,或是听到些风声,自己也拿不准,不敢贸然声张。”

“这已是她的极限了,甭再寻到人家脸上相逼。”

尚盈盈好说歹说地拦下巧菱,这才靠回贵妃榻里,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裙边流苏。心头那点子轻松惬意,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不安。

这惊马图究竟预示着什么?又是谁,想要对她不利?

那枚雕着惊马图的梅核儿,自打落进尚盈盈袖袋里,便像揣了块炭火似的,无声无息地烙着她心尖儿。

尚盈盈心里头犯嘀咕,不由琢磨好一阵子。

派人去暗地里打听风声,总归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有回信儿的。更何况这还不是宫里,她是真真正正的人生地不熟。

可明日里,万岁爷还约她一道儿纵马出游呢。

想起那梅核上头栩栩如生的惊马模样,尚盈盈后颈子就有些发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风口浪尖儿上,还是稳妥些好。在没弄清楚根底之前,说什么也不能再碰马缰,省得当真应了那不吉利的谶。

心思既定,尚盈盈立马同巧菱交代过一番。而后撂开这茬儿,只坐在窗边朝外望着辽旷草原,心里隐约惴惴-

直等到暮色

四合,帐外才传来通禀声。

晏绪礼刚与顾小王爷议事回来,心里盘旋的还全是布防策和舆地图。

抬眼一瞧,只见尚盈盈歪在软榻上,一副懒怠恹恹的模样,与白日里那英姿飒爽的劲儿判若两人。

晏绪礼眉梢一挑,忙走近几步,撩袍落座在榻边,温声问道:

“这是怎么了?瞧着精神头儿不大好?”

尚盈盈抬起眼帘,神情流露出委屈和疲惫,轻轻“嗯”了一声,带着点儿鼻音。

“也不知怎的,打晌午后就觉着浑身不得劲儿,懒懒的提不起精神。”

尚盈盈说着,还故意往引枕里缩了缩,柳眉微微蹙起:

“许是这几日骑马累着了……或是这帐子里头,到底不如宫里暖和,嫔妾总觉着身上发凉。”

尚盈盈哼哼唧唧的,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明儿个往林子里猎山鸡,她怕是去不成了。

听着尚盈盈软绵绵地诉苦,晏绪礼顿时心疼俯身,轻吻她眉心,而后竟陡然生出个念头。

他方才正与顾小王爷密议停当,这几日便要寻个由头,将那蠢蠢欲动的康王党一网打尽。

这当口儿上,盈盈身子不适倒也好。免得她掺和进来,瞧见些不该瞧见的,或是被什么腌臜事儿冲撞。

晏绪礼沉吟半晌,心底计较过后,语气愈发温和:“朕瞧你许是住不惯这外头的帐篷,到底不如殿里安稳。”

“既如此,”晏绪礼临时起意说,“不如朕送你去云鹊皇庄上休养几日?”

“那庄子离这儿不远,坐马车半个时辰也就到了。里头屋舍齐备,地龙也烧得暖和,比这帐子里头舒坦许多。”

晏绪礼把尚盈盈搂在怀里,垂眼瞧着她,好脾气地询问。

尚盈盈听罢这话,眼底瞬间掠过欣喜。

云鹊皇庄?那敢情好,直接远离这是非窝子,岂不妙哉?管他什么惊马图,先躲个清静再说。等巧菱她们打探出些眉目来,再回围场也不迟。

尚盈盈眼睫微颤,面上故作犹豫,实则心里早已乐开花:

“如此……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

见尚盈盈意动,晏绪礼当即拍板儿:

“这有什么劳烦的?朕吩咐底下人套辆马车,来回也就一个时辰,犯不着惊动旁人。”

两人各怀心思,一个欲避祸,一个想布局,结果竟是一拍即合。

晏绪礼当即便传下旨意,命人备好马车,送尚盈盈往皇庄养身子去。

夜色沉沉,寒星寥落。

尚盈盈戴着白貂昭君套,站在车辕边,仰脸儿瞧向晏绪礼,柔声劝道:

“万岁爷,您就甭跟着折腾了。这儿既离皇庄不远,遣几个得力侍卫护送妾身过去就成,何苦劳烦圣驾,冒着寒夜奔波?”

晏绪礼哪里肯依,他这会儿心里头装着事儿,总觉得让尚盈盈独自离开,哪怕只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不踏实。

伸手将尚盈盈扶上马车,晏绪礼自个儿也跟着弯腰坐进来,沉声道:

“无妨,朕亲自送你过去才放心。”

说罢,晏绪礼便不再多言,只吩咐外头赶车的侍卫:

“走吧,稳当些。”

“是!”

赶车侍卫一甩缰绳,拉车的牡马忽地打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在夜风里倏地飘散,像是庙里烧的香头子。

旁边那匹听见动静,也立马跟着抬蹄,却不想踩进雪窝子里,惊得耳朵一竖,鬃毛上的雪簌簌抖落一脖颈。

许是晌午过后,尚盈盈心里头便发沉,不自觉地坐在帘子前遥望半晌,真吃了些冷风。这会子她是真真儿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发软。

炭盆里埋了两匙檀木粉,烧得暖香融融。晏绪礼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气,又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

迷迷糊糊间,尚盈盈竟有些支撑不住,脑袋一歪,便安心地倒去晏绪礼怀里眯盹。

晏绪礼见状,忙伸臂将尚盈盈揽得更稳些,低头眷恋描摹着她恬静睡颜。

马车行得不快,车前悬挂的八角宫灯,也跟着慢吞吞摇晃,在黑暗中投下两团昏黄光晕。

正当尚盈盈睡得朦胧之际,忽听得车帘外传来一道极轻微,却又异常迅疾的“噗簌”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贴着车壁飞快掠过。

尚盈盈眼睫微颤,下意识地顺着车帘窄窄缝隙,往外瞥了一眼。

只见茫茫夜色中,一道模糊的白色鸟影,倏忽闪过,快得几乎叫人以为是错觉。

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安久英说过的话,那只“仁义”白鹘,冬夜里会出来捉些野雀儿来煨爪。

难道是它?

就在尚盈盈念头闪过的这一刹那,前头拉车的骏马,像是骤然受惊,兀地扬起前蹄,发出惊恐至极的长嘶:

“唏律律——!”

紧接着,马儿竟如同脱缰一般,疯狂地朝前奔逃起来。

马车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一带,猛地向前一冲,又剧烈地左右摇晃,简直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

尚盈盈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颠得差点飞出去,幸好晏绪礼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死死摁在怀里。

“出了何事?”

晏绪礼脸色骤变,猛地一掀车帘,厉声喝问外头的侍卫。

车厢外同样是一片混乱,侍卫死命拉拽着缰绳,却根本驯服不住失控的马匹。

“万岁爷恕罪!方才有只白鹘飞过去,将马……将马惊了!”侍卫头领的声音带着惶恐和喘息,自帘外传来。

晏绪礼眸光一凛,当机立断,扯下车厢里一条帷幔,探身出去,甩盖在那领头疯跑的马头上。

按理说,马儿一旦瞧不见路,便会惊惧不安,多半会放慢蹄子,甚至原地打转。

可邪门儿的是,那马像是根本不受影响,反而愈加狂躁。它们如同受到什么指引般,直直朝着黑黢黢的林子里冲去,竟将那沉重的厚布都甩落在地-

正当此时,远处缓坡土丘上,几点火光随风跳跃。

顾令漪带着几个侍女,正与嘉毅王府诸人一道,手擎火把,兴致勃勃地在草原上燎猎。

她眼神儿极好,远远便瞧见那顶不甚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闯进密林当中。

顾令漪眉头一蹙,觉得很不对劲儿。

这深更半夜的,谁家的马车会跑到林子里去?

莫非是惊了马?

顾令漪当即勒住马缰,扭头寻向三丈开外的顾绥,扬鞭指东,高声喊道:

“哥!你快瞧那边!”

第59章 第59章唯闻彼此心跳相和,天地……

这马竟连障目都不惧,其中显是有鬼!

尚盈盈陡然惊觉,莺时传来的信儿倒是没错,的确有人对马匹动过手脚。

但今日拉车的马,乃是特地从御厩牵来的。那人不是要算计她,而是奔着刺王杀驾!

会是谁?康王吗?

车轱辘轧过冻得铁硬的土坷垃,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快挪位。挂在车围子四角的金铃,早已叮铃当啷响作一团。

见晏绪礼探身出去控马,尚盈盈不欲叫他分心,顿时咬住唇,半声都不吭。十指死死扣着窗棂,指骨上皮肉泛起青白。

车窗外光影飞掠,路旁老桦枯枝似鬼爪一般,唰啦唰啦刮过车壁,听得人浑身起栗。

忽然间,车轮子不知撞着什么埋在雪里的硬物。整个车厢猛地向左一栽歪,那歪斜势头,险些将里头之人甩将出去!

尚盈盈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扑去车壁,亏得晏绪礼回身接住她。可她额头正磕在晏绪礼下颌上,两人俱是吃痛,顿时闷哼一声。

饶是这般光景,晏绪礼箍在尚盈盈腰间的手臂竟纹丝未松,反将她更紧地按进怀里,低声安抚:

“没事儿盈盈,朕没事儿……”

织锦车帘早被横七竖八的树枝扯得稀烂,只剩半幅残破地挂着。凛冽北风卷着雪粒子,“呼”地灌进来,迷得人睁不开眼。

晏绪礼单手护住尚盈盈,觑眼去分辨外头景象,心里陡然一沉。只见那拉车的畜生们彻底发了疯,再这般跑下去,不消撞着什么,马车自个儿就要散架。

眼看马车在林中

愈奔愈远,晏绪礼眸色骤变,对着前头那徒劳拽缰绳的侍卫,抬脚便把他踹了下去。

“万岁爷!”

侍卫只顾得上慌叫一声,便骨碌碌滚下车辕,转眼没入风雪。

晏绪礼趁势一个箭步蹿上车辕,手臂青筋如虬龙暴起,使出浑身气力勒住马辔。

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凄厉嘶鸣。

可受惊的畜生们发了性儿,轻易拽止不住,落地后仍撒开四蹄,刨得雪沫横飞,拖着整个车厢斜刺里窜将出去。

借着林间雪光,晏绪礼瞧得分明。前头有条巨蟒似的老树根,在雪地里横亘隆起。照这势头冲去,马匹或可跃过,但车厢定要撞个粉碎!

“盈盈——”

电光石火间,晏绪礼猛然回首。目光锁住尚盈盈的刹那,嗓音却蓦然转柔:

“信朕,莫怕。”

在晏绪礼灼灼注视中,尚盈盈心音狂乱,片刻都不曾犹豫,勇敢地扑去他怀里。

晏绪礼立马拦腰抱住她,足尖在颠簸车辕上一点,朝侧方雪地纵身跃下。

“咚!”

晏绪礼垫在尚盈盈身下,与她一同砸进雪窝子里。

俩人在地上翻滚数圈,直到晏绪礼脊背撞上覆雪树桩,这才彻底停住。

碎雪扑簌簌掉在头顶,晏绪礼将尚盈盈护得严实,自个儿臂上却已被尖石粒扎出血口,鲜血汩汩浸透玄色衣袖。

怕尚盈盈瞧见会哭,晏绪礼默不作声地拢起墨狐大氅,只作若无其事。

那边厢,骏马嘶鸣声忽而撕破雪夜。两匹疯马竟当真跃过树根,可后头车厢却没这般造化。

“轰——!”

一声巨响震彻山林。

车厢被掼在树根上,登时掀个底儿朝天。

惊魂甫定间,尚盈盈忙从晏绪礼臂弯里探出头,朝前头响动处望去。

只见马车仰栽在树墩子前,辐条间缠满枯枝断绳。四个轱辘朝天,犹自吱呀呀地空转。

寒风卷起碎木渣子,打着旋儿飘过来。

尚盈盈呼吸一窒,紧绷的心弦“啪”地断了,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

幸亏晏绪礼抱她跳得及时,若再迟上半分,只怕此刻她早随那车驾化作林中孤魂……

寒风骤然刮过,裹着一股子血腥气钻入鼻尖。尚盈盈心里一紧,慌忙循着味儿去探晏绪礼臂膀。

哪知指尖刚触到片滑腻,晏绪礼却已侧身避开,只问她道:

“磕着哪儿没有?身上可有不舒坦?”

低醇温柔的嗓音混在风里,听得人眼眶发酸。

尚盈盈还要再问,却被晏绪礼一把按进怀里。大氅领口的墨狐毛扫过脸颊,严严实实地裹住她,仿佛能将风刀霜剑尽数拦下一般。

知晓晏绪礼不让自己问,定然是身上负了伤。尚盈盈眼窝里涌出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急急呜咽道:

“万岁爷,您让嫔妾瞧瞧……”

说着,尚盈盈轻轻挣开晏绪礼,扯下自个儿身上的貂裘,便往他肩上披,还要挺身跪起来替他挡风。

就她这小身板儿,能经得起如此折腾?

晏绪礼忙反手捉住尚盈盈腕子,三下五除二,便将厚实貂裘重新裹回她身上。

“尚盈盈。”晏绪礼连名带姓地唤,无奈咬牙道,“朕是你男人!”

尚盈盈闻言一怔,狐狸眼里还汪着泪,却顿时又气又急地攥起拳头,满身透着股子倔劲儿。

“这当口还分什么男人女人的?”

尚盈盈带着哭腔嗔怪,眼尾飞红,活似只急了眼的兔子,竟敢跟眼前这头大老虎龇牙:

“您都见血了,还瞎逞什么英雄!”

瞧尚盈盈这副模样,晏绪礼心头倏地一软,冷峻眉眼顿时化开,竟还低笑出声。

“不过蹭破些油皮,多大点儿事?”

晏绪礼说得轻描淡写,忽然凑近尚盈盈耳畔,热气呵得她一颤:

“便是这会儿撞见熊瞎子、白额虎,朕也照样能撕了它们给你做褥子。”

见尚盈盈又要落泪,晏绪礼忙用指腹去揩她眼角,柔声哄道:“快甭哭了,顾好你自个儿,朕便哪哪儿都不觉得疼。”

“何况这风饕雪虐的,倘若吹皴了脸,回头可怎么见人?”

臂间伤口冻得不再流血,晏绪礼便仿佛真没知觉一般,搂着尚盈盈谈笑风生。

尚盈盈被这番混账话气得发笑,索性把脸埋进晏绪礼颈窝。温热泪水洇湿皇帝衣领,尚盈盈闷声心疼道:

“都这般光景了,万岁爷还净说些不正经的……”

晏绪礼单臂抱稳尚盈盈,凝眸四顾后,借着雪地微光辨明方向,挪至一处背风的石砬子后头。

“好,姑奶奶教训的是。在朕腿上坐稳当些,别掉下去。”晏绪礼好性儿地低笑,怕尚盈盈在雪地里着凉,特地用身子给她当褥垫。

撑臂将墨狐大氅展开,晏绪礼仔细裹紧尚盈盈,俩人身影在雪夜里交融成一团。

“把脸儿埋朕怀里。”晏绪礼抬手按着她后脑勺儿,声音柔得能消融寒冰,“能暖和些。”

眼下不是起争执的时候儿,尚盈盈只好依言贴在晏绪礼胸膛前。侧耳听着他沉稳心音,竟催得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在腔子里愈蹦愈快。

晏绪礼一面轻抚尚盈盈背脊,一面往腰间蹀躞带上摸索。幸好匕首不曾摔出去,晏绪礼眸光微闪,利落地将其拨入袖中。带扣相击,发出极轻的咔嗒声。

蹀躞带里虽还备着火绒燧石,但这荒郊野岭的,生火怕是会招来野兽,反倒不妥。

见尚盈盈打个哆嗦,晏绪礼忙低头呵暖她指尖,安抚道:“别怕,朕手底下那帮侍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傻子。眼下定是回去搬救兵了,等会儿便能寻来救驾。”

“就是这会子野物都躲在洞里,咱们不便过去,委屈盈盈要跟朕在外头吹冷风。”晏绪礼心疼低语,拼命用自个儿的怀抱暖着她。

尚盈盈依偎在晏绪礼怀里,轻轻摇首道:“嫔妾不冷。”

白貂昭君套上沾了雪沫子,绒乎乎地擦过晏绪礼下颌。

二人像雪地里抱团取暖的兽,四野寂然,唯闻彼此心跳相和,天地俱化温柔乡。

尚盈盈却仍忧心忡忡,不禁在晏绪礼怀中动了动,声音闷在墨狐毛里:

“万岁爷,今夜这事会不会是康王做的?”

“外头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见尚盈盈比他还惦记此事,晏绪礼低笑一声,震得她耳廓发麻:“无妨。”

“天下兵马,皆出朕手,他拿什么反?”晏绪礼浑不在意地说道。

“再者说,咱们今夜离营本是临时起意,他就算想动手,仓促之间又能调集多少人手?成不了气候。”

发觉尚盈盈悄悄出溜下去,似乎怕累着他,晏绪礼立马掐着纤腰往上一托,重新把她收拢回自己怀里。

“倒是他,把朕的小芙蕖都弄脏了,这笔账朕定要跟他好好清算。”

晏绪礼伸手替她拂去泥雪,又亲了亲昭君套正中的蓝宝石,垂眸遮去戾色。

尚盈盈脸颊微微发烫,小声叽咕道:

“芙蕖原本就是长在泥巴里的。”

晏绪礼却低头,鼻尖蹭了蹭她发顶,带着无限珍爱道:

“旁的自然随它沤在泥里,可盈盈是金玉雕成的芙蕖。”

晏绪礼忽然托起尚盈盈后颈,在风雪咆哮的间隙里抵住她额头,尾音消失在彼此交错的呼吸间:

“得仔细供在暖阁里,养在锦绣堆儿里才成……”

五脏六腑像被温水浸透的丝帛,一寸寸软下去,熨烫开细密褶皱。

泪珠子在眼底不住打转儿,尚盈盈急忙咬住唇肉,暗恼皇帝坏得很,又惹她哭。

可这份刚从阎王殿前夺回的温存尚未焐热,林外便蓦地响起一阵急促蹄声,生生踏碎雪夜岑寂。

“嗒嗒——嗒嗒——”

马蹄卷着碎雪逼近,每一声都似重锤砸在人心尖上。尚盈盈身子一颤,方才的惊惶霎时回涌,下意识便要探头。

“别动。”

晏绪礼臂膀骤然收紧,墨狐大氅将她兜头裹住。自己却昂首凝眸,目光刺破如鹰隼般雪幕,循着那声

响来处,眯眼望去。

片刻后,晏绪礼紧绷的下颌微松,掌心抚过尚盈盈鬓发,轻声道:

“是靖之。”

嗓音混着胸膛震动传来,沉稳如磐石,压住尚盈盈所有不安。

尚盈盈悬着的心这才“噗通”落回腔子里,像只惊弓的雀儿,从他大氅里怯生生探出半张脸。

远处雪地里,一骑如离弦之箭破风而来。马上之人猿臂蜂腰,待驰到近处,果然是顾小王爷。只是那身惯常的风流气派早已尽散,锦袍上尽是雪水泥点子。

一眼瞧见石砬子后头站起的皇帝,顾绥面上掠过惊喜与后怕,连忙猛勒缰绳。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刨着蹄子停在数丈开外。

顾绥翻身下马,踉跄几步奔至近前,也顾不得掸落肩头积雪,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嗓音都透着惶急:

“臣救驾来迟,还望万岁爷恕罪!”

晏绪礼先扶尚盈盈站稳当,又将她貂裘系带重新挽了个结,这才转过身,俯身虚托顾绥手肘:

“靖之何罪之有?快起来。”

“谢万岁爷!”

话音未落,后方蹄声如雷,十数骑破雪而来。火把亮光撕开暗夜,照得雪粒子如金屑纷飞。

尚盈盈倏地睁大了眼,只见那队人马最前头,竟是一袭大红羽缎斗篷的女子。

风掀起兜帽一角,露出顾令漪明丽鲜活的面容。

红斗篷猎猎翻飞,似雪地里窜起的火苗,生生灼透这白茫茫天地。

正当尚盈盈怔忡之际,晏绪礼眸光幽邃,已与顾绥交换过眼神。

君臣默契,尽在不言中。

顾绥顿觉后颈发凉,忙上前低声禀道:

“万岁爷放心,康王营帐那边,臣已派得力之人暗中把守。只是万岁爷眼下……”

目光扫过皇帝衣袖上暗沉血迹,顾绥不知他伤势如何,岂敢拿定主意?

晏绪礼只摆手示意无妨,正欲开口,忽瞥见身侧的尚盈盈,到嘴边的军令生生顿住。

这迟疑不过弹指,却被顾令漪敏锐捕捉。

顾令漪踩着积雪近前,利落行礼道:“此地风寒雪冷,请万岁爷允准,让嫔妾护送宜婕妤先回暖帐。”

说着,顾令漪已伸出手去,使力稳稳扶住尚盈盈,将藏在暖兜里的手炉塞进她掌心。

手炉中炭将烧尽,触手只剩些余温,却足以烫得尚盈盈指尖儿发痒。

晏绪礼沉默片刻,终是轻叹颔首。他都不敢正眼看尚盈盈,不然怕是舍不得。

小心护送尚盈盈到马匹前,晏绪礼亲自抱她上马,声音温柔又愧疚:

“乖,先同顾嫔回去,在帐篷里等朕。”

尚盈盈抿紧唇瓣,什么都没说,只重重点头,狠心勒转马首,随扈从们远去。

待尚盈盈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晏绪礼周身气势骤变。哪还有半分柔情缱绻、低声哄人的模样儿?

皇帝眼神狠戾森寒,宛如杀神在世。

再不必掩藏骨子里的凛冽杀伐,晏绪礼扎紧衣袖,断然喝令:

“动手。”-

马背上,尚盈盈强按下心头翻涌的忧惧,从晏绪礼身上分开心神。

尚盈盈侧过头,看向身侧神情警惕的顾令漪,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县主。”

顾令漪执缰的手顿时一滞,同样偏头看向尚盈盈。

见尚盈盈朝自己弯眼一笑,顾令漪戒备的眸光也不禁软和下来,唇角微挑:

“举手之劳,宜妹妹客气。”

待重新目视前方时,顾令漪脖颈线条已放松许多,显然心中愉悦:

“比起‘娘娘’,我倒的确更听得惯这个。”-

四更天的梆子穿透风雪,康王帐前的火把早已熄灭,只余烧焦烟灰,混着血腥气在朔风中扭曲消散。

尚盈盈不顾危险,定要守在行营大帐里,苦等晏绪礼凯旋。

帐外铁甲碰撞声时远时近,尚盈盈坐立难安,指尖死死绞着被雪水浸透的貂裘,每一次响动都叫她脊背绷紧。

值夜的铜漏刻凝了冰,水滴声愈来愈缓。

忽然帐外传来战马嘶鸣,尚盈盈赶忙撂下貂裘,单衣扑到毡门前。

先见得几个侍卫在雪地里拖运箭囊,牛皮箭袋刮过冻土,发出闷闷的动静。

尚盈盈攥着帘子踮脚张望,终于自影影绰绰中,望见眉睫凝霜的晏绪礼。

“万岁爷!”

尚盈盈哪儿还忍得住,当即提起裙裾奔出帐门,绣鞋陷进半尺深的雪窝里,也浑然不觉。

晏绪礼正攒眉与顾绥商议,闻声急忙抬眼,便见一抹丁香色身影,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

当即抬手止住话头,晏绪礼呼吸顿促,玄狐大氅在雪地里旋出墨浪,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又胡闹!”晏绪礼状似凶狠地呵斥,实则将尚盈盈护进怀里时,比捧个琉璃珠子还小心。

怕碰着晏绪礼伤处,尚盈盈倔强地从他怀里逃开,却又像个小雀似的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帝妃滚卷在一处往帐里走,嘴里却都不饶人,急切地互相数落,委实是关心则乱。

顾绥瞧着二人背影,不由轻笑出声,而后连忙抬指,蹭了蹭鼻尖落雪。

至于笑声有没有被北风卷走,都不甚打紧,横竖万岁爷此刻眼里,只剩下宜婕妤一个。

瞧见前头垂落的帐帘,顾绥猜着皇帝是不会再出来露面,不由深深呵出一口白气,须臾间便凝作冰霜。

摘下冷湿的麂皮手套,顾绥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转身往自家营帐走去,忖摸着快同媳妇报个平安信儿。

兴许她早已备下滚烫姜汤,也正翘首盼望夫君归来呢-

此夜惊魂过后,晏绪礼立马着人去查,终是从马倌嘴里撬出实话。果是康王指使人将醉马草研成细末,混在御厩苜蓿料里,又命心腹提着马尿,专往那黑桦林子深处泼洒。两下里凑成个杀局,端的歹毒。

康王党羽早在皇帝心头簿子上挂了号,如今谋逆实据在手,朱笔一勾便是血流成河。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捂紧脑袋上的乌纱帽,甭说替康王求情,自个儿都不知该如何向皇帝献忠才好。

未免众人惊惶,皇帝携妃惊马坠车一节,只隐去不提。当夜救驾的顾家亲兵皆闭紧嘴巴,太医署记档也仅道“圣躬微恙”。

此番擒拿康王,嘉毅王府出力不小。晏绪礼不吝嘉奖,立下恩旨,允顾氏王爵世袭罔替,永不降等。就连宫里的顾嫔,也格外赐封号为“英”,同膺荣光。

前朝后宫的纷纷乱乱,尚盈盈无暇顾及。每日早晚,总要携着金疮药进御帐。御帐里炭火烧得极旺,她是为数不多知晓皇帝受伤之人,自然便比旁人多出一重汗津津的差事。

水盆里热气氤氲,尚盈盈跪坐在暖炕上,将素纱巾子浸透拧干。

她指尖抖了几抖,方敢去解晏绪礼臂上扎缚的绦带。血痂将衣料轻微黏住,只得用银剪沿着伤口轮廓细细铰开。

瞧清晏绪礼臂上翻卷的皮肉,尚盈盈倒先红了眼眶,忙用玉挑子蘸取药膏,薄敷上去。

甭管尚盈盈手下是轻是重,晏绪礼始终一声不吭,只爱怜地垂眼,紧盯着尚盈盈打量。

见她吸鼻子抽泣,晏绪礼死命绷直唇角。实在忍不住想笑,便赶忙滚动喉结,将目光拨开。

无他,只是尚盈盈这模样儿,也忒可爱了些。

待上罢药,晏绪礼自己套上衣袖,语气宠溺地笑话她:“都多少日了,怎的还这般没出息?”

尚盈盈嗔瞪晏绪礼一眼,从鼻尖里哼哼两声,更像

只被踩了尾巴的雪貂,竖着毛又舍不得真咬。

“盈盈,明儿咱们便要回宫里去了。”

见尚盈盈要下榻去,晏绪礼赶忙从身后圈住她,贴在她颈窝里呢喃:

“好不容易在外头住一回,朕还是想同你……”

莽原上的野兽腥气,混着怀中人发间幽香,直往骨头缝儿里钻。勾得晏绪礼几欲扯下君子皮,袒露出藏在骨血深处的野性躁动。

尚盈盈听罢,脖颈顿时泛起薄红,忙偏头躲开他灼热鼻息:“万岁爷,您这伤口才结的薄痂呢……近来就甭用劲儿了,回头又崩裂渗血,嫔妾可不知怎么答兑御医们……”

尚盈盈嗓音打着细颤,手指揪紧榻边的锦褥。越说声儿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肚儿里。

晏绪礼哑然发笑,立马挨凑过去,轻声同尚盈盈咬耳朵:“无妨,朕有个好法子。”

待一番耳语罢,尚盈盈耳尖彻底红得滴血,轻轻推开胡言乱语的晏绪礼。

只觉浑身上下冒热气,都快赶上笼屉里蒸熟的秋蟹,尚盈盈捂着脸儿,几欲趿鞋逃走。

晏绪礼却仿佛胜券在握,慢吞吞地仰身靠去枕上。一双柔情泛滥成灾的桃花眼,紧紧攫住尚盈盈,软着声气儿不住哄骗:

“朕平生所愿不过二三,如今就这么点念想,盈盈也忍心拂了?”

“盈盈若肯心疼朕,那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

“盈盈,朕扶着你,成不成?”

尚盈盈眼波含水,指尖在杏色绣梅袄子盘扣上流连良久,终是解了最上头的两颗。

衣襟微敞,露出一抹桃红主腰,裹着两团雪脯,随吐纳微微起伏。细带子早松了结,虚虚搭在锁骨凹陷处,倒比刻意撩拨更惹人眼热。

晏绪礼见状,顿时得逞勾唇,继续蛊惑说:

“……上来吧,朕的好盈盈。”

尚盈盈双眸失神,膝头抵在榻沿,如野猫踩雪般缓缓欺近。晏绪礼眸中浓黑如墨,忽见尚盈盈偏过头去,抽簪散髻,青丝垂落,恰好掩住绯红脸蛋儿,仍是怕羞得要命。

尚盈盈磨蹭过来,腰肢虚虚一沉,双手仍使力撑着,半分也不敢压实。

晏绪礼喉间滚出声轻笑,兴致盎然地抬起手臂,扶住尚盈盈腰后,细致耐心地引导。

尚盈盈呼吸忽地急促起来,细细的抽气声混着哽咽,在帐内荡出回响。

她眼前雾蒙蒙一片,恍惚间似瞧见晏绪礼浑身浴血,自战场上蓦然回首,便立马朝她疾步奔来。大掌丢开兵刃,温暖坚定地托住她腰背。

眼前一幕幕风云迭起,尚盈盈疲惫地垂下眼眸,却看不清晏绪礼的脸。只隐约见鲜血灌洒在雪地,寒风卷着碎雪掠过草场。耳朵里嗡嗡拍浪,她听见远处兽群低吼,仿佛皮毛亦在簌簌震颤。

……

更深夜阑,御帐外风啸渐歇,只偶有积雪压断松柏的脆响。

尚盈盈忽然化作软柳条,腰肢一折,整个人向旁栽倒,跌进厚厚的墨狐毛褥里,青丝铺了满榻。

晏绪礼靠在条枕里放空数息,待眸光聚拢,忙侧身去瞧尚盈盈。抬手拨开她颈间湿发,但见女子早阖了眼,睫毛上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子。

发觉墨狐毛尖儿上沾染一簇白,晏绪礼立马抽出自己身后的枕头,塞去尚盈盈腰下。

这窸窸窣窣的动静忒扰人,尚盈盈咕哝两句,单掀开左眼去瞄晏绪礼,仿佛在埋怨他又折腾什么?

晏绪礼手下动作未停,等仔细塞好枕头,这才重新将尚盈盈裹个严实,免得她惊风受寒。

“垫一会儿,这样好。”

晏绪礼侧身俯首,亲吻尚盈盈半睁半合的眼眸,柔声哄她。

尚盈盈也不知是睡是醒,眸子已全然闭起,嘴里却在含含混混地接话:

“好什么?”

晏绪礼虚搂住尚盈盈后背,贴在她小腹前,餍足轻笑:

“好怀崽儿。”

第60章 第60章龙种在您肚里扎根啦。……

腊月廿一,圣驾自北山围场启銮,转日抵京。

永门大街前撒满净街的芝麻秸儿,卤簿过处,但见各家檐下皆已悬起红彤彤的绸春联,映着雪光分外鲜亮。

小年将至,京中已处处喧腾起来。唯有康亲王府的朱漆大门上,早就贴了十字封条。康王谋逆案带来的肃杀郁气,终是被年节下的爆竹声冲散。

元亨门外,光禄寺早备下祭灶的关东糖,黄澄澄的排满赤金供盘。

尚盈盈扶着巧菱的手步下翟辂,鼻尖便钻入一阵糖瓜儿甜香。

“我想吃挂粉汤圆,要枣泥馅儿的。”尚盈盈默默吞咽,侧首与巧菱咬耳朵。

“嗳,奴婢回去就给您传。”巧菱立马眉开眼笑,“咱们昭阳宫就挨着龙窝儿,就算俩月没回来,灶台也保准儿是热的。等会儿知会膳房一声,下锅煮了就能给您端来。”

尚盈盈肚子里闹馋虫,不禁抬手摸着腹前,长叹一声:“我是不是要贴膘了?怎的胃口这般大?”

巧菱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轻声与尚盈盈说体己话:“您今早不还说小腹发坠吗?约莫是快来月事啦,多吃些才好补补身子。”

“也是。”尚盈盈点点头,扭脸儿便将这等小烦恼抛去脑后。

“可算是又快到正月里。”巧菱扶着尚盈盈迈进门槛,喜笑道,“这一年到头,奴婢可就盼着年节里能穿几身粉袄子,戴几日红绒花呢。”

说着,巧菱又压低声音:“只可惜今年回来得晚,不知还能不能赶上做新几身衣裳?”

尚盈盈偏眸看巧菱一眼,柔声吩咐:“我箱笼里原收着几条好裙子,当初离开乾明宫的时候儿,都分给小丫头们了。现下还剩件粉缎掐牙袄,你且拿去穿吧。”

巧菱慌得直摆手:“您如今是主子,奴婢怎敢穿您的衣裳……”

“傻话。”尚盈盈忽地顿住脚步,瓮声瓮气道,“你忘了前年乞巧节时,咱们可是一起引针拜月的。太阴娘娘案前结下的姊妹缘,岂容你赖账?”

巧菱微微怔愣,而后忽地抿嘴一笑,挽着尚盈盈胳膊直撒娇:

“我的好娘娘,您这般菩萨心肠,莫不是妙善公主转世?”

尚盈盈轻哼一声,作势抽出绢帕:“再浑说,仔细我拿帕子堵你的嘴。”

话虽如此,眼角眉梢却泄出笑意,全然是三月里的柳枝儿,早叫春风拂软了筋骨。

两人在内殿里顽笑过一阵儿,仿佛将旧日阴霾都扫尽了,满怀憧憬地迎接新岁-

年节下热闹喧腾,诸人诸事皆来去匆匆,转眼间便已时入二月。明儿个便是“龙抬头”的好日子,宫里上上下下再次忙碌起来。

小太监们提溜着灰斗,拿细细的草木灰,从各宫院门外头,一路蜿蜒着撒到屋里。须得绕着当院儿的水缸走上一圈,再进到寝殿里,围着主子们的拔步床榻细细盘桓一周。

按老例儿讲,这叫“引龙回”,能驱避百虫,保佑一年顺遂康泰。

但这皇城大内,天子脚下,尤其娘娘们住的地界儿,洒扫得比镜子还亮堂,哪里真寻得见什么毒虫蛇蚁?

不过是循着旧俗,讨个吉祥意头罢了。

尚盈盈此刻正歪在窗边儿的软榻上,身上松松垮垮搭着条薄锦被,瞅着底下内侍们屏声静气地忙活。

巧菱端着一小碟儿紫红欲滴的樱桃糕,脚步轻悄地转进内殿。

她觑着自家主子那副慵懒惬意的模样儿,忍不住弯起眉眼,凑趣儿笑道:

“要依奴婢说呀,咱们昭阳宫压根儿用不着费这功夫去引。”

“那‘龙老爷’自个儿,还不是日日都回?比那当差的点卯还要勤快呢!”

尚盈盈耳根子微微发烫,面上却只装作没听见,伸指拈起一块裹着糖粉的樱桃糕,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仿佛是什么稀世珍馐,半日不吃就难受。

许是昨夜里歇得晚,又或是入春后,人就格外贪眠。

尚盈盈眼帘儿渐渐发沉,没睡醒的懒怠劲儿又涌上来,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巧菱见状,赶忙蹑足上前,替尚盈盈掖了掖险些滑落的薄被。

她心里暗忖着,婕妤近来是愈发嗜睡了,莫非是犯春困?

惦念着尚盈盈玉体安康,巧菱柔声劝道:“外头日头正好呢,暖烘烘的,晒得浑身骨头都舒坦。婕妤可要出去逛逛,散散这瞌睡虫?”

“奴婢晌午前还听安公公念叨,说老祖宗宫里养的那几只叭儿狗,如今都换上新做的缂丝小坎肩儿,一个个捯饬得跟小人儿似的。在日头底下撒欢打滚儿,瞧着就热闹。”

太皇太后是开年祭祖后才从行宫回銮,算算日子,也没几天功夫。

给老祖宗请安的差事,还落不到她个小嫔御头上。尚盈盈摆了摆手,带着点儿鼻音,哼哼唧唧说:

“眼皮子都快粘一块儿了,实在懒得动弹。还是算了吧,赶明儿再说。”

巧菱晓得尚盈盈素来勤快,不会轻易犯娇懒。此刻断然回绝,想来当真是兴致缺缺。

巧菱便也不再多劝,只蹲下身子,隔着锦被,轻柔地替尚盈盈捶腿儿。

殿内一派静谧安逸,外头珠帘子却发出阵儿哗啦轻响。

安久英满面春风,哈腰钻进来。

觑见尚盈盈合眼小憩,安久英忙把嗓子眼儿里的声儿压得细细的,却掩不住洋洋喜气:

“启禀主子,寿安宫的姜总管来了,说是奉命给您送东西呢!”

方才还恹恹欲睡的尚盈盈,骤然闻听此言,倏地睁开双眸。

“快请进来。”尚盈盈忙直起身子,弯唇浅笑。

不多时,姜印忠便躬着身子,脚下无声地迈进门槛。

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里捧着几匹色泽鲜亮的锦缎,恭敬呈到案上。

姜印忠同安久英点头儿后,便规矩地冲着尚盈盈打了个千儿,嗓音温和恭谨:

“奴才给宜主儿请安,宜主儿吉祥。”

不待他礼毕,尚盈盈便摆手示意旁人退下,只留巧菱和安久英在跟前伺候。

她快步从软榻上下来,趿着绣鞋迎上前去,伸手便要搀扶:

“干爹真是折煞我了!快坐下说话儿。”

巧菱最是机灵不过,早从角落里搬了个绣墩儿过来,稳稳当当摆在软榻前头。

姜印忠矮了矮身子,避开尚盈盈搀扶的手,仍旧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奴才可万万当不起婕妤这声‘干爹’。早先奴才就劝过您,如今您是正经的娘娘,这宫里头人多眼杂的,称呼上可得仔细着。万一叫那起子刁奴听了去,背后嚼舌根子,反倒不美。”

尚盈盈撇了撇嘴角,心里头虽不大乐意,到底还是晓得轻重。只好依着干爹所言,改口唤了声:

“师傅。”

姜印忠这才含笑受用,由安久英扶着落座,解释来意道:

“皇贵太妃新得了几匹孔雀妆花缎,有水红、松花和赪霞的,都是鲜亮色儿。娘娘特地吩咐奴才送来,让您看着裁几身入春的新衣裳穿。”

尚盈盈脸蛋儿上被映出红润润一片,不由伸指抚过那几匹妆花锦缎,触手细腻滑润,孔雀羽线隐隐流转着华彩。

“有劳皇贵太妃惦记,还请师傅替我先谢过。这几匹缎子颜色真真是好,瞧着就喜庆。”

“只是近日我身上总觉着犯懒,提不起什么劲头儿。”尚盈盈歉然一笑,“算起来,倒真是有好一阵子没去寿安宫给娘娘请安,心里头也怪过意不去的。”

“明儿个待我精神好些,定亲自过去磕头谢恩。”

姜印忠闻言,忙躬身笑道:“婕妤主子言重了。皇贵太妃娘娘仁厚,断不会挑您的礼。”

姜印忠交罢差事,话头便自然而然地转到另一茬儿上:

“眼瞅着这年也快过完了,您可要往家里捎个信儿回去?”

尚盈盈如今身在宫闱,按规矩,没万岁爷的恩旨,想同家里人见上一面儿,那是难如登天。可到底血脉至亲,心里总归惦念不是?写封家书递出去,也算全了份心意。

尚盈盈闻言一怔,方才还挂在唇边的浅笑,一点点淡去。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雀啾鸣,更衬得这沉默格外沉重。

尚盈盈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情绪。

良久,久到姜印忠都有些沉不住气,以为自己说错话儿时,才听尚盈盈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了。”尚盈盈扯唇道,似乎压着些难以言说的涩然。

当初她已说得清楚,她可以救妹妹,但往后定然再难相见。既是母亲自个儿选的,那她也无话可说。

女儿家哪有不盼着娘亲疼爱的?说不伤心,那是哄人。家里如此抉择,大约是觉得……这样更合宜吧。往后谁也甭惦记谁,好生过自个儿的日子,两厢安生。

思及此,尚盈盈已把那份委屈与失落,又深深摁了回去。她侧过脸,吩咐巧菱:“去把我妆台底下那个福禄纹包袱取来。”

巧菱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了个靛蓝色包袱回来,入手沉甸甸的。

尚盈盈接过,亲自打开,露出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

“师傅,这里头有五十两银子。”尚盈盈轻声说,“二十两是孝敬您老的,劳您平日里诸多照拂。余下三十两,就劳烦师傅费心,替我捎回家去。”

“她们娘儿俩如今在外头单过,想来总有不便。若住处不大安稳,便拿这银子,请个妥当的护院看着,也好叫人放心些。”

字字句句,安排得周到妥帖,却再无半分亲昵问候。

姜印忠见状,心下也是一叹,晓得这孩子心里那道坎儿怕是过不去了。他忙起身,双手接过包袱,郑重小心地收好。

“奴才记下了,定当妥妥帖帖地办到。”

“宜主子仁孝,您家里人知道了,定当感念您恩德。”

姜印忠又陪着尚盈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无非是叮嘱她保重玉体,莫要思虑过重云云。

见尚盈盈眉宇间倦色渐浓,姜印忠极有眼色地说道:

“时候不早,奴才就不扰宜主子歇息了。那几匹缎子,主子得空再瞧。”

“奴才告退。”

尚盈盈笑着颔首,朝一旁垂手侍立的安久英递个眼色。

“安久英,替我送送姜总管。”

安久英机灵得很,门儿清主子这是让他陪干爹出去,顺道叙叙旧呢。

安久英嘿地一乐,麻溜儿应道:“是,奴才遵命!”

说着,安久英喜笑颜开,狗腿子似的追着姜印忠身影,一道踏出殿门。

姜印忠一走,殿内又恢复先前静谧。可提起家里那些糟心事儿,尚盈盈心头郁闷怎么也挥散不去。像块湿棉花堵在胸口,沉甸甸,闷得慌。

烦恼过一阵儿,倦意便又排山倒海般袭来。尚盈盈歪回软榻上,阖上眼皮子,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神游方外,会周公去也。

巧菱见尚盈盈又去眯盹儿,心疼地叹了口气。她放轻手脚,将矮几上那几匹孔雀妆花锦缎,仔细地一一卷好,抱到后面的箱笼里,妥善收起来。

谁知尚盈盈这一觉,竟也没能睡得安稳。约莫才过半盏茶的工夫,殿外头又响起细微足音,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又带着笑意的请安:

“奴婢见过婕妤主子,主子万福金安。”

尚盈盈被这声音扰醒,立时循声望去。

“快进来,外边春风还冻人呢,难为你跑一趟。”尚盈盈一把拉住杏书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

杏书将雕漆食盒摆在小几上,瞧尚盈盈那副睡眼惺忪,还有些迷瞪的模样儿,忍不住掩唇笑道:

“姜总管不是刚出去?奴婢还在门上碰见他老人家呢。这才转眼的工夫,您就又迷糊上啦?”

尚盈盈面上微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扭身儿瞧向炕桌上的食盒,伸指一点,压低声儿嘀咕:

“好姐姐,这盒子里头盛着什么好东西呢?”

杏书抿唇一笑,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盖子:“回婕妤的话,是御膳房新做的春盘。”

只见那攒盒里头,一层层摆得精致:细如青丝的酱黄瓜、莹润透亮的青酱肉、切得薄如蝉翼的五香小肚儿、熏鸡丝……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婕妤瞧瞧,这可都是照着您素日喜好备下的。奴婢记得您从前最爱这一口咸鲜滋味儿,今儿个御膳房新做成这几样,奴婢便赶快给您送来。”

谁知话音未落,尚盈盈只瞅了一眼那油汪汪的酱肉和熏菜,胃里头忽地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喉头涌上一股酸意,尚盈盈忙不迭地拿帕子掩住口鼻,柳眉微蹙:

“不瞒姐姐说,我近来是真不大爱吃这种油滋滋的玩意儿。”

“许是年宴上那些大鱼大肉嚼得忒多,这会子一瞧见酱肉熏菜什么的,心里就觉腻得慌。”

杏书见状,哪儿还敢再敞着那食盒,忙把盒盖子合拢,往旁边挪开些。

眼风儿瞥见她手边那白玉碟子里头,盛着紫莹莹的樱桃糕,已经吃过大半,看样子是喜欢酸口儿。

杏书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想起一茬儿,赶忙试探着问:“奴婢多嘴问一句,您上回来癸水……是什么时候儿的事了?”

尚盈盈听得一愣,下意识便将手搭在小腹前,面上露出苦恼之色:“就是刚从围场回来那阵儿,腰酸得跟要折了似的,难受得紧。可后来就零零星星那么一点儿,拢共也就两三日的工夫,就又干干净净。”

“我自己也纳闷儿呢,不知这身子是又犯了什么毛病?”尚盈盈叹了口气,恹恹地趴在方枕上,“这不是赶着年节底下,宫里头事儿多又杂。便还没顾得上传吴御医过来,替我好生瞧瞧呢。”

杏书一听这症候,顿时骇了一跳。

差点儿惊呼出声,杏书忙伸手掩住自个儿嘴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带了颤儿:

“我的好主子哟!您该不会是……是有了吧?”

尚盈盈也跟着一激灵,结结巴巴地反问:

“这这、这能吗?”

见尚盈盈比她还惊诧,杏书反倒定下心神,忍不住打趣儿道:“嗳唷,这奴婢哪儿知道哇?您同万岁爷闺房里的事儿,奴婢又没跟着瞧……”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尚盈盈臊得玉靥生霞,急急辩解说:

“我正月初那阵子,不是来了癸水吗?虽说少是少了点儿……”

杏书摇首笑道:“您那呀,约莫不是来月信,而是龙种在您肚里扎根啦。”

这话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这下子,可把主仆二人都惊得够呛,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巧菱早听傻了眼,看看自家主子,又瞅瞅杏书姐姐,顿时羞愧道:

“都怪奴婢忒笨,竟一点儿没往那上头想……看来还得有个年长经事儿的姐姐,在主子身边侍奉着才妥当。”

杏书心里已是十拿九稳,面上却不敢把话说死,毕竟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她当机立断,扭头吩咐巧菱说:

“你亲自去请吴御医过来,路上先甭声张,只说给宜主子请个平安脉。”

尚盈盈眼前还有些发花,心头又欢喜又迷茫,轻覆上自个儿依旧平坦的小腹,那处温温软软,一时半会儿,哪儿能觉出什么异样?

频频拿眼睛偷瞅杏书,尚盈盈不敢置信地呢喃:

“这就有啦?”

杏书笑得见牙不见眼,正想说两句妥帖的吉祥话儿,却听得殿外头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尚盈盈和杏书对视一眼,皆有些纳罕。

巧菱还没走远呢,这吴御医未免来得忒快了些?

正疑惑间,门帘被人从外掀开,竟是刘喜。

刘喜满头是汗,显然是一路颠儿过来的,连口气儿都没顾得上喘匀。

刘喜也顾不得寒暄,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朗声道:

“宜主儿吉祥!”

“奴才、奴才奉师傅之命,特来给您传句话儿。”

刘喜急急喘了两口,才接着道:

“方才嘉毅王府遣人来报,乞儿吉思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大举陈兵漠北关外,十万火急!”

“万岁爷龙颜大怒,正在御书房里头拍桌子呢。听里头传出来的信儿,怕是要御驾亲征了!”-

尚盈盈一颗心悬得老高,哪儿还顾得上再等吴御医?只想着立时三刻就要见到晏绪礼。

巧菱半路折返回来,同杏书一左一右扶着尚盈盈。众人一路行色匆匆,转过两道宫墙,便行至御书房外的回廊下。

远远便瞧见许多身着紫红袍子的朝臣,正从里头鱼贯而出。个个儿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看架势确乎是山雨欲来。

打头儿的那位,正是当朝首辅,太皇太后的亲侄儿孟大人。

尚盈盈心头一凛,忙退到一旁廊柱的暗影里,敛裾侧身,避让外臣。

待到朝臣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尚盈盈才紧了紧身上的缎面披风,重新迈步往前赶。

汉白玉石阶上淌着融化的雪水,杏书和巧菱小心翼翼地搀扶尚盈盈,生怕此处地滑,主子一个不留神儿,再磕着碰着。

甫一登上玉阶,便和来寿走个对头碰儿。来寿一见尚盈盈,忙紧走两步,压低声音道:

“哎哟,宜主儿快进去吧。这会子大臣们刚走,里头清净。等会儿顾小王爷还得过来议事,您赶在他前头,跟万岁爷说两句体己话儿。”

尚盈盈感激颔首,轻声谢过来寿通风报信。

顺手将怀里揣着的暖手炉往身后一塞,尚盈盈提着裙摆,疾步匆匆地往那扇厚重的书房门走去。

行至门槛处,尚盈盈一眼便瞧见,晏绪礼正负手立在御案后头,望着墙上悬挂的舆图出神,周身凝着一股子凛冽沉郁之气。

尚盈盈满心惦念着赶来,此刻却像是被什么绊住脚步,忽而顿在原地。

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二人就这般,一个背影沉凝,一个伫立门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相伴。

尚盈盈只觉鼻尖一酸,眼眶霎时红透,滚烫泪珠在眼底直打转儿,几乎要盛不住。

她微微张口,声音已染上哽咽,轻唤道:

“主子爷。”

这一声久违的低唤,仿佛携着万钧之力,将殿内沉寂砸个粉碎。

晏绪礼闻声,浑身猛地一震,霍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瞧见尚盈盈泫然欲泣的模样儿,晏绪礼只觉心口像被狠狠刺了一刃,疼得厉害。

大步流星地从御案后绕出来,晏绪礼赶忙上前,将尚盈盈接入怀中。垂眸亲吻她发心,晏绪礼将声音放得低缓而温柔,不断安抚道:

“朕在,莫哭。”

温热坚实的怀抱,熟悉的沉水香气,瞬间将尚盈盈牢牢裹覆。

方才强撑的冷静镇定,顷刻间土崩瓦解。

尚盈盈反手拥住晏绪礼,脸儿埋在他胸膛上,拼了命地汲取皇帝身上暖意。眷恋如斯,难舍难分。

过了好一会儿,尚盈盈才勉强止住眼泪,闷闷地发问:

“当真要打仗了吗?”

晏绪礼搂着尚盈盈的手紧了紧,沉吟半晌,如实相告道:

“眼下还说不准,得等朕带上靖之,亲自去漠北瞧瞧才知道。”

听晏绪礼言语间,已是决意亲赴漠北,只是开战与否的区别。尚盈盈又不禁呼吸促喘,一颗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尚盈盈什么都没说,只踮脚仰起脸儿,用唇瓣印上晏绪礼侧颈,厮磨不止。她像只眷恋温暖的猫儿,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沉水香味儿,似是要将这气息,深深镌刻进骨血里才成。

颈间那一点点湿热柔软,带着女子独有的馨香与依恋,像羽毛般搔刮过晏绪礼心尖儿。

晏绪礼沉痛垂眸,便见怀中人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儿,正拿那水汪汪、雾蒙蒙的眸子瞅着自个儿。眼神里有害怕,有不舍,更有叫他心都揪成一团的情深依赖。

他又何尝能不牵挂她?

晏绪礼几乎是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道:

“盈盈,随朕去漠北吧。”

这话一出,不仅尚盈盈愣住,连晏绪礼自个儿都微微一怔,仿佛未曾料到心底最深的渴望,竟会这般直白地宣之于口。

晏绪礼旋即回神,双手扶住尚盈盈瘦削玉肩,微微用力,将她推离自己身前,迫使她抬眼看自己。

晏绪礼眼中不见睥

睨天下的帝王威仪,唯有爱怜到近乎祈求的柔光:

“朕走到哪儿都带上你,好不好?”

目光灼热而专注,直直望进她仓皇失措的眼底深处。

耳听得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尚盈盈惊得胆颤魂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忘了喘息。

随他去漠北?

在晏绪礼深情而执拗的注视下,尚盈盈不敢动弹分毫。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冲口应出一声“好”。

放在从前,为着晏绪礼这一句话,便是刀山火海,她大约也会不管不顾地随他疯狂一回。

可眼下……她大约已经有了身子。她怀着他们期盼已久的孩儿,又如何能随军奔波,冒险去边关?

这秘密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尚盈盈心头那点儿冲动火焰。

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与委屈涌上心头,尚盈盈再也忍不住抽抽嗒嗒,哭得极为伤心。

扑回晏绪礼温暖怀抱里,尚盈盈不住摇首,泪水濡湿龙袍前襟:

“不行……您是去坐镇军前,料理军国大事的。带着嫔妾一个妇道人家过去,像什么话?”

晏绪礼只当尚盈盈是害怕,亦或是顾忌礼法规矩,便耐着性子,柔声劝道:

“无妨,军中之事,朕自然说了算,旁人不敢置喙。”

晏绪礼越是这般温言劝导,尚盈盈的心就越是沉得厉害。若是让皇帝知晓自己有孕,他怕是更舍不得走。

为了她和孩子,晏绪礼兴许会犹豫,甚至动摇亲征的决心。可他是天纵英主,肩上扛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她不能,亦不愿,因为这点儿女情长,将他死死牵绊在后宫方寸之地。

尚盈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与不舍,语气虽软,态度却异常坚定:

“万岁爷,嫔妾不能去。嫔妾会在宫里,好好儿等着您,等您凯旋。”

望着尚盈盈悲伤又倔强的眼神,晏绪礼深知再劝无用,心中涌起一阵难言无奈,更多的是对她这份懂事儿的心疼。

晏绪礼沉默半晌,松开揽着尚盈盈的手,轻轻替她拭去颊边泪珠儿。

转瞬后,晏绪礼扬声朝外头命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来寿闻声,忙不迭掀帘进来,躬身垂首:“奴才在,万岁爷有何吩咐?”

晏绪礼片刻未曾犹豫,沉声下旨:“传朕旨意,宜婕妤尚氏,柔嘉懋著,甚慰朕心,即日起晋为宜嫔,居昭阳宫主位。”

尚盈盈闻言,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时忘了言语。

挥手将来寿打发走,晏绪礼嗓音里饱含怜惜,絮絮叮嘱:

“朕不在宫里,你位份高些,旁人多少会顾忌几分。你独自在宫里头,务必护好自个儿,万事小心。”

“若真遇着为难事儿,或是受了委屈,莫要自己硬扛着,只管去寿安宫寻母妃,母妃定会为你做主。”

晏绪礼目光深沉而缱绻,垂首吻尚盈盈唇角,唤她回神儿仔细听:

“朕会尽快平定漠北之事,早去早归。等此番班师回朝后,朕便……”

这话听着,好似带着诀别意味,像是不祥之谶。

尚盈盈急忙抬起指尖,轻轻抵住晏绪礼双唇,打断他未竟话语:

“甭说这话,不吉利。”

尚盈盈收回手,痴痴凝望着晏绪礼。她眼角犹挂泪痕,却仍勉力微笑道:

“不论您说什么,嫔妾都信您便是。”

瞧尚盈盈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儿,晏绪礼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都化作一声沉沉叹息。

晏绪礼再次将尚盈盈拥入怀中,娴熟无比地低下头,衔住她柔软双唇。

不再是方才那般温柔安抚,而是充满占有与不舍,痛楚绵长的深吻。

晏绪礼喘息急促,贴着丹唇辗转厮磨,舌尖叩开尚盈盈贝齿,与她抵死缠绵,仿佛要将彼此气息尽数吞吃入腹。

尚盈盈被吻得意乱情迷,浑身发软,只能抬手攀附晏绪礼脖颈,承受着他近乎绝望的深情。

泪水无声滑落,融入唇齿交缠的津液之中,苦涩咸湿,吻得人心下戚戚,竟也分不清是谁的眼泪。

良久,唇分。

二人额首相抵,灼热呼息扑向彼此,却舍不得退开分毫。晏绪礼用鼻尖轻蹭着尚盈盈,似要将那抹温软香甜刻进骨血。他双眸深邃,眼底翻涌着为君者的桎梏,却又在凝视她的瞬间,化作万千难言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