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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清楚,北境此刻兵疲马乏,就是能打,为国祚计,最好也别再打了。

大梁很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而离开京城之前,赵景昂也给她透了底——

齐王在封地上蠢蠢欲动,似有私自开采铁矿之举。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北边若一直战乱,皇帝腾不出手去解决内部的争端。

但从和谈的第一日起,从乌尔霄带着甲兵意图压阵起,赵明臻便知道,他们不是抱着和谈的心来的。

和谈对他们来说,是暂缓大梁攻势的缓兵之计,是试探拉锯后好下手的筹码。

他们很清楚,他们想要的利益,大梁是不会给的,一直在为了打做准备。

他们想打,而她不想打。

但留给她的,却也不是只有妥协一个办法。

——

风声萧瑟,两国的旌旗在猎猎作响的大风之中狂舞。

对峙已然摆上了台面,乌尔其罗抬起鹰隼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对面长案后的大梁公主,道:“长公主殿下……当真不打算看一看,我们新草拟的这份契约吗?”

她微侧着脸,姝丽的面孔上不知是紧绷还是高傲,声音也似乎紧到有些发颤:

“本宫说了,你们若不交出那北狄的神子,我们无从谈起……”

她话音未落,便有侍从急匆匆地跑过来,附耳与她说了句什么。

乌尔其罗欣赏着她脸上骤现的惊色,竟是直接站起,大笑两声后道:“长公主听到什么,

脸色都变了?”

说着,他从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

呼哨声炸开的瞬间,帐外蓦然传来一阵惊雷般的马蹄声。大梁使团的眼神骤然也变了,纷纷起身,护卫们亦是戒备拔刀。

而一片乱局之中,乌尔其罗竟是堂而皇之地上前两步,用着不甚熟练的中原话,一字一顿地道:“让我来替长公主告诉大家吧——本该作为困兽的乌尔霄五万大军,如今,已经彻底发动,突破防线了。”

他一步一步朝赵明臻走了过来,奇怪的腔调,衬得他的声音愈发低沉:“长公主身边那位燕将军,今日怎么也不在了?哦……昨夜起接连溃败、前线吃紧,想必是无心再护卫公主殿下,去阵前指挥了吧?”

“战局难料,让我猜猜,公主殿下该如何应对呢……”

眼见他越走越近,赵明臻身边的护卫俱是昂起剑锋,直至向他。

一直显得过分沉默的赵明臻,却突然用两指夹住了离得最近的那支剑尖,轻轻往下压了一压。

她抬起眼眸,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虽然说,是其罗王子先行发动攻击、撕毁和谈,可我们大梁是礼仪之邦,又怎能用剑直指人家的面门?”

乌尔其罗只觉她是在故弄玄虚、强撑体面,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才道:“长公主既然如此想要继续和谈,那我们,也不是不能聊。”

他拈过下属递上的那纸合约,伸到了赵明臻眼前。

赵明臻还真接过来了。

一时间,场内落针可闻,只剩她逐句去读那乌尔霄拟定的条约的声音。

“……平会城以北,划归四城与北狄……”

“兹以癸卯年春分为界,暂定以平会城,为通商贸易之邑,由乌尔霄汗国,协北狄王室会理……”

听着耳畔传来大梁使臣惶恐的、连称不可的声音,乌尔其罗的嘴角好心情地翘了起来。

他仿佛循循善诱一般,朝赵明臻道:“其实并非不能接受对吗,长公主?本就是边境蛮荒之地,只是四城而已,又兼收复日短,人烟稀少……总比真的打输了仗,连其他地方也丢了要好。”

见她眼神闪烁,似有犹疑,乌尔其罗继续道:“不过一个万俟浚而已,等长公主签下,就当我送予你交差好了。”

赵明臻终于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当真?”

乌尔其罗诚恳地看着她,道:“自然。”

自然当不得真。

签下之后,给与不给,难道还由得了她?

赵明臻收敛的唇边的笑意,迎着乌尔其罗期待的眼神,缓缓抬起眼帘,露出了眼底狡黠的颜色。

“只可惜,本宫还有别的选择。”

刺啦几声,她白玉似的指尖用力,顷刻间,落满了荒唐字迹的脆弱纸张,倏而就被撕碎了。

雪花般的纸片毫不客气地扬起,乌尔其罗瞳孔骤缩。

就在他勃然大怒之前,帐外本就嘈杂的声音里,传来几声乌尔霄话的惊声尖叫——

“不好了!前线的士卒……连督战队的都哗变了!”

第66章 第66章他心口缺了的地方,一点……

乌尔霄的语言佶屈聱牙,和谈了这么久,赵明臻依旧听不懂半个字。

但她能读懂乌尔其罗的表情。

局势倏而易转,赵明臻脸色却未变,只朝一旁伸出了手心。

常晋鹏会意,立马从袖中拿出一份纸页,交到了她的手上。

“王子殿下的盟约,似乎不太合时宜了。本宫这里,倒是有一份更合适的。”

乌尔其罗本都打算直接闯出帐去,听到她开口,忽然就又转过了身来。

见这中原的公主下意识退了两步,像是被他的脸色给吓到了,乌尔其罗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的骇人。

不过一息间,他狰狞的表情便骤然冷却了下来,随即,竟是笑了。

不待所有人反应,他径直上前两步,劈手夺下了赵明臻拿着的那份绵纸,而另一只手,就要提起腰间挎着的长刀。

“所谓的规矩,于我们而言本就是纸糊的。”乌尔其罗狞声道:“我只要将你这个公主拿下架到阵前,不知他们可还……”

赵明臻抬眸看他,浅浅一笑:“那你不如先猜一猜,本宫有没有打算傻站在这里,等着你发疯?”

她的眉眼间一片沉静,没有局势逆转的喜色,更无被威胁的惧色。乌尔其罗觉得自己被嘲讽了,倏尔,真的拔刀要刺——

只是还不待他动手,他身侧不远处的几个侍从,直接就朝他扑了过去。而这些侍从,提着和他一样制式的长刀、穿着乌尔霄的装扮!

乌尔其罗目眦欲裂,却也来不及申饬这些人的“背叛”,他在赶来亲信的帮助下,迅速结束了缠斗,且战且退地退出了帐中。

形势变化得太快,莫说乌尔霄人,就是大梁自己的使团里也有许多人没反应过来——隐秘的安排,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赵明臻使了个眼色,一旁常晋鹏立马回过神来,开始组织侍从,收拾眼前的一地狼藉。

那几个假扮的乌尔霄人的公主府侍卫,也正摘下毡帽。

见赵明臻的目光扫了过来,为首的傅阳涛抱拳行礼道:“长公主——长公主,方才没伤到吧?”

他的皮肤偏黑,要扮作乌尔霄人,虽有毡帽遮掩,脸上还是得涂点粉。常晋鹏看了一眼就憋不住笑,憋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转头就去拍赵明臻的马屁。

“殿下深谋远虑,料到他们会按捺不住,留了后手。”

赵明臻微微一笑,道:“乌尔其罗的心思都在阵前,哪里有空顾及几个护卫的安排。”

她的视线缓缓落下,在地上逡巡了一圈,道:“和谈倒也不必拘泥于场地,备马,换个地方再与那王子谈谈。”

——

风声依旧鼓噪,夹杂着金铁之鸣。

昨夜,乌尔霄固守城内的守军与城外的援兵里应外合,向围困他们的梁军发动进攻。

大梁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们会在和谈期间猝然动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大将军,我们还要退多远?”

裨将拱了拱手,向燕渠请示。

燕渠勒马转身,昂首看向已经爬至半空的太阳,瞳中有锐利的光芒闪过:“溜了一晚,也该让他们尝点‘甜头’了。”

……

从昨晚起就没有下雪了,但日光照在身上,依旧是冷的。

风一吹,空乏的感觉尤甚。乌尔霄守军带着辘辘的肚肠,艰难地顶着大风发起进攻。

身体的本能难以战胜,但是他们的背后,有督战的军官架着长刀。

意外的是,围困他们月余的大梁军队,大概也是松懈疲惫了,竟真的被他们撕咬出一个破口。

想着战胜后能取得的胜果、吃到的饱饭,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被激发,他们拼死冲了一夜。

是不是诱敌深入,他们已经没有余裕再想,又或者,他们本就是填线的灶灰,也无所谓想与不想,真正被他们的王子寄予厚望的,是那些新近支援的重甲骑兵。

只是很快,他们的最后一点期望也不复存在——

整晚都显得过分沉闷的大梁军队,像是一头蛰伏的凶兽,在太阳升起之际,缓缓苏醒了。

“跑——”

已经不知道是谁先喊出的这一句。

督战队的刀渐砍到卷刃,越来越多的人倒下。淋漓的鲜血模糊了本该鲜明的五感,绽发出一种尖锐的疼痛。

朦胧间,还没有倒下的人,也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实还是幻觉了。

他们好像,嗅到了一股麦粥的香气。

——

还没抵达阵前,乌尔其罗就已发觉不对。

阵线比他预估的退后了不止三十里,单从地上留下的杂乱无章的脚印里,就可以看出,撤退时几乎已经不成建制了。

怎会如此?即使是那女人故意示弱摆了他一道,也不该溃败成这个样子才对……

再往前去了一段,两个中层将领匆匆来报,乌尔其罗这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从昨夜开始,大梁方面的退缩,就只是诱敌深入之计而已。而他那时,却以为是那大梁公主一心求和、无心应战。

试探成功后,他决定在白天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出击,最好是能包到大梁的城墙根下,以此作为威吓。

皇城中娇生惯养的公主,哪见识过这样兵临池下的场景,到时候好话哄一哄歹话激一激,不论条约如何倾斜,想必为了自己的安全,她也会签下。

只是没想到,这也是她

等的机会。

被溜了整晚的乌尔霄守军,本就疲乏到了极点。

而她命人在陶缶中烧起的麦粥,也正好滚沸。

水汽氤氲,散发着粮食令人安心的芬芳。活命的东西就在眼前,任凭多少督战的大刀,也再起不了效力。

溃败有时就是一口气的事情。

收拢余部,未必不能再打一打。可乌尔其罗的心底,竟也涌现出一种茫然无所遁形的感觉。

身后,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悠悠响起,伴着那道清越的女声。

“王子殿下的马术果然出众,叫本宫好追。”

她的话音平静,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掺杂着什么“痛打落水狗”的情绪。

乌尔其罗收稳缰绳,侧过马头看她。

漂亮的白马在阳光下昂着头,脖颈的线条优雅流畅,姿态倨傲;它的主人则没有多余的表情,见他投来视线,嫣然的唇角,也只勾起一点礼节性的笑。

确定大势已去之后,乌尔其罗的情绪,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他甚至能微笑着开口道:“事已至此,还望长公主不吝赐教。”

赵明臻挑眉反问:“王子殿下想问什么?”

“从最开始,公主便猜到了我们的目的,对吗?”

赵明臻没有否认:“你们向大梁求和,本就是为了在和谈中寻找可乘之机。”

“这恐怕不是秘密。”乌尔其**笑一声:“我想知道的是,公主殿下,从第一天起,怎么确定到场压阵的那三百甲兵以外,没有其他援兵?”

赵明臻坦然回答:“我不确定。”

那时燕渠听得的,也只是敌方到达营地的骑兵大致人数,其他情况,于大梁还是未知。

乌尔其罗有些震惊:“那你还敢主动提出,单独会面?”

赵明臻扬了扬眉:“为了我自己的心气。”

退了一步就有无数步,如果从第一步开始就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后续的交涉里,她很难再硬气起来。

“后来,你又是怎么确认我们援军有限的?”

若不是拿准了这一点,她今日这样诱敌,无异于玩火自焚。

她的声音淡淡:“本宫着燕将军,亲自去转了两天。”

乌尔其罗还是不可置信:“漫漫雪山,燕渠再如何声名赫赫,也只不过带人探查了两日,你便能信了他?”

易地而处,他自忖疑心不会如此快打消。

况且为了迷惑大梁,他还带人伪造了很多行迹。四面八方截然不同的消息和线索涌来,她怎么分辨得出哪一条是真的?

赵明臻回答得很干脆:“燕将军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不只是因为那两日的探查,更是因为和你们打了这么久的仗,我当然信任。”

“而且……”她顿了顿,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你后面的小动作越多,越是印证了这份判断。”

会咬人的狗不叫,若真通过和谈拖延时间获得了大批的援兵,也不必再有这么多画蛇添足之举。

难道最开始这些乌尔霄人想要和谈,是因为他们真的向往和平吗?只是因为暂时打不过而已。

说到这儿,乌尔其罗已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通事反叛就更是假的,你借由他放出饵料,而我急不可耐,咬了你的钩。”

直到今日,他以为她意志松动,终于可以下一剂猛药,结果正中她的下怀。

大梁不必苦苦攻城、损兵折将,只不过几缶麦粥,就轻巧地拿下了这场战斗。

做得越多,叫她勘破的破绽越多啊……

乌尔其罗忍不住想,如果回到和谈的第一日,应该怎么做。

他抬起眼帘,看向赵明臻道:“公主殿下的耐心,倒是十足,还有心与我这个失败者交谈。”

赵明臻几不可察地冷笑一声。

她对自己人都没什么好脾气,何况眼前这人一肚子坏水,还打着吞食她赵家天下的主意。

她如此耐心,甚至堪称平和,概因她想从这个人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乌尔霄地隔千里,又涉及皇家私隐,她挂心燕渠的身世,却无法派人探听。

她虽心有疑惑,但也没打算只听那聂听渊的一面之辞。而这些事情,又有谁能比这位乌尔霄王室的王子,了解得更多呢?

见乌尔其罗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没话要问了,赵明臻终于开口,旁敲侧击起她真正想知道的东西。

“本宫是地位稳固的长公主,又有北境将士们这一年来磨下的胜果在,自然耐心。”

她能这样游刃有余地一步步还击,都是建立在战场上的优势上的。大梁是想避战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并不是打不得了。

若无实力依傍,谈判桌上的算计再多,也是徒劳无用。

她稍作停顿,随即抬眸看向乌尔其罗:“但王子殿下的处境……听闻你们的汗王,有不少儿子。”

果然,乌尔其罗冰封的脸色下,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裂痕。

他眯了眯眼,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异国公主面前,反倒不甚避讳了。

“我有十一个兄弟,七个姊妹。出身贵族的、能与我有一竞之力的,便有六个。”

所以,他迫切地想要立下功劳,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战场上。

赵明臻仿佛随口问道:“听闻你们乌尔霄最重血统,我还以为,你们的王不会有平民妃妾呢。”

“男人么,谁在乎这个?”乌尔其罗嗤笑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什么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说起来……”

他眯了眯眼,盯着赵明臻的脸看:“说起来,我父王从前的妃子里,连你们大梁的女人,都有过。”

闻言,赵明臻缓缓抬起了眼帘。

——

大势已去,乌尔霄无力再战,熄了再打下去的心思,乌尔其罗收整好余部后,当日下午,便正正经经地开始议和以求撤兵了。

这一次的谈判桌前,对于大梁提出的要求,他们做好了照单全收的准备。

而大梁拟下的这纸条约,重点只在两条。

一是要他们彻底退出北狄境内,五年内不得再踏足浮断山脉以南;二则便是要交出北狄万俟氏的一干人等。

其他的条件,全部都非常宽容。

像是人口这一块,北狄人里,大梁只要了与神教相关的万俟氏,其他逃奔到乌尔霄的北狄青壮,包括此刻正在乌尔霄军中的,一概没有要求遣还。

倒不是赵明臻抑或者大梁“仁慈”,只是受实际情况所限。

大梁收复的失土还未来得及完整治理,北狄人留下也只会成为新的隐患。倒不如……就把这个隐患留给乌尔霄自己处理好了。

这个结果只能说是无功而返,损失不算惨重,乌尔其罗没再犹豫,代表乌尔霄汗国,痛快地签下了这纸和约。

——

直到蜿蜒的雪径里再看不见任何人马的踪影,乌尔霄军队彻彻底底地撤退了,所有人的心,这才能安心放下。

不过只是松了一口气而已,战后要处理的事宜不少,还没到能真的松快下来的时候。

赵明臻与使团的诸位大臣们,一起处理这一次文书材料,当夜便

要成文,着人快马送往京城。

这段时间,皇帝关切的旨意也时有传来,但是毕竟地隔甚远,不能指望他拿主意。如今可算有了结果,该第一时间去信给他。

燕渠那边自然也不可能闲着,光是战场上的尸首,处理起来都是一桩麻烦事。

好在现在是冬天,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暂且放缓了尸体的腐烂速度,没炎热的夏天那么容易形成瘟疫。

知他要去收拾战场,因他上回说,那一处箭伤就是处理残局时中了流失,这一次,赵明臻百忙之中,还不忘找人给他传了个口信——要他好好小心,回来时别叫她又发现伤了哪里。

带话的人是毕恭毕敬的口吻,但是燕渠能想到,她说这话时,大概有一点龇牙咧嘴的“威胁”意味。

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人很容易割舍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就算时来运转,境遇已然不同,曾经挖空了的地方,也不会再凭空长出血肉来。

可现在,却有一个人,用她的温度,把他心口缺了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填上了。

燕渠低低笑了一声,随即过分严肃地认真道:“告诉长公主,我会的。”

——

给皇帝的折子起草好送出去的时候,第二天的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

赵明臻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刚让使团的人都散了去休息,她自己也好去眯一会儿,常晋鹏却又来找。

“殿下辛苦。”常晋鹏的脸色也有点讪讪:“就是,地牢那边,有新的情况。那万俟浚叫嚣着要见您,否则就要自尽。”

赵明臻面无表情地道:“让他去死。”

见常晋鹏真的抱拳应下,她噎了一噎,把他叫住了:“等等,你还真去?”

历经这场和谈之后,常晋鹏已经不会把这位长公主的话当戏言了,这会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怔道:“长公主?”

赵明臻捏了捏隐痛的眉心,深吸一口气道:“把他提来本宫帐中,我倒要看看,他有些什么说辞。”

——

燕渠回营时,已经是这天的夜里了。

夤夜,天边无星无月,算起来已经过了子时,他估摸着赵明臻估计已经睡着了,还是去她帐前转了一圈。

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休息一晚,明天应该就能拆营、回到北境城中。

年关将至,又兼风萧雪冷,她应该……没那么急着回京吧?如果他说,他舍不得她走,她会不会多留一会儿?

杂乱无序的想法接连闪过,燕渠抬起头,见她的这顶营帐,依旧亮着。

碧瑛正端着只铜盆出来,一抬头看见是他,扬声唤了句“燕将军”,接着就道:“驸马可算回来了,我们公主在等你呢。”

燕渠收回目光,问道:“她还没睡吗?”

昨晚所有使臣一起忙了整夜,他是知道的。

碧瑛抿嘴笑了,把毡帘都给他打好了:“驸马快些进去吧,叫公主这样点灯熬油地久等,她可是要生气的。”

第67章 第67章“我喜欢的是你。”……

夜已悄悄,除却北境从来不安定的风声,已经没有旁的动静了。

赵明臻能听见帐外的声音。

碧瑛在与人交谈,似乎还叫了一声“驸马”。

她下意识站起,想向帐外望去,心突突地跳了两声……

今早,侍从把那喊着要自尽的万俟浚,提到了她的帐中。

这人是标准的北狄长相,脸盘圆阔、眉弓不丰,抬眼看人时,像是预备着吃人的棕熊。

他寻死觅活,无非是想以这个所谓的神子身份,继续窜上跳下。

赵明臻本就有点儿起床气,没觉睡的时候更是脾气不好,见状只冷笑一声,先叫侍卫赏了他俩耳刮子。

战争的开端,就是这些北狄人连年烧杀抢掠,没人能对他们有什么好脸。

“没杀你,只是还没想好要让你怎么死,才能告慰将士们的鲜血。”赵明臻冷冷道:“你没有让本宫饶你一命的价值。”

两巴掌下去之后,这万俟浚依旧没有老实的意思,叫道:“乌尔霄那边不会消停的!留下我!到时候他们卷土重来,我还可以……”

赵明臻不同情北狄人,但更厌恶这种,拿别人的性命当筹码的人。

当然,这并不是她天生无私,只是因为,她也差点被远嫁和亲,沦为这样的牺牲品。

而乌尔霄人不老实,不用谁提醒,赵明臻心里也有数——不然呢?难道乌尔其罗学习大梁的语言,是因为他好学吗?

但想以此威胁她,那真是想得太多了。

赵明臻睨了万俟浚一眼,道:“若只有这些空话,那你可以准备准备去死了。”

见她当真油盐不进,万俟浚演不下去了,死亡的恐惧让他直接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赵明臻打了个呵欠,正要叫人把他丢回牢里严加看管,忽从他的骂声里,听到了一句有意思的。

其实骂得无非就是那些——诸如“当年你差点做了我爹的小老婆,这会儿也差点就是我小老婆”这种话,再配上若干粗鄙的脏词。

已经不会发生了的事情,赵明臻才不生气。

听失败者这样叫嚣,她甚至还有些愉快。

然她眉梢微动,突然抬手示意架着万俟浚的侍从停步,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什么?”

万俟浚以为自己骂到了她的痛处,以一种非常夸张的嘴脸笑了出来,面色狰狞道:“我说,所谓公主,也不过就是一个靠男人的**,若不是你现在的男人,你早做了我们公用……”

一旁的侍卫怒了,忍不住当胸给了他两脚,把他狠狠踹倒在地:“闭嘴!再敢冒犯我们公主殿下,活阉了你!”

若不是你现在的男人……

再次捕捉到这个信息的瞬间,赵明臻瞳孔颤了颤。

分辨出万俟浚话里的意味后,她捏紧了袖底的拳头,面容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是吗?那你也得感谢本宫的男人才是啊,毕竟是他杀了你爹,给了你机会。”

她顺着他的话说,是为了再确认一遍。

而万俟浚果真没有否认,只继续叫嚣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赵明臻的脸色变了,侍卫觑着,以为她已经动气,小心翼翼地道:“长公主?”

她闭了闭眼,道:“把人带走,你们也都出去。”

——

偌大的营帐倏尔静了下来。

赵明臻坐回案前,目光怔怔。

少年时代渴盼过的英雄,原来竟在身边。

她伸出手,摸到了自己雀跃的心跳。

见到那素未谋面的聂听渊真容后,她心里其实有一丝失望。

那时赵明臻以为,自己是在以貌取人。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缘分萦绕。

她之前虽然失望,却也没去想过,那个真正取下北狄汗王首级、间接改变了她命运的人,会是燕渠。

可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她却一点也不意外。

仿佛那个人,就该是他。

她的驸马。

——

心绪纷乱,赵明臻再无睡意,就这么枯坐了一天。

直到夜深,想到燕渠快要回来,她才叫了碧瑛进来,服侍她重新洗了把脸、梳了头。

可等他的脚步声真的踏进这座帐中,赵明臻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想好,应该怎样去面对他。

她绞了绞自己的袖子,背过身去,重新坐回了杌子上。

“长公主。”

沉稳的脚步在她背后顿住,他一如往常唤她。

熟悉的声音,让赵明臻漂浮的心安定了一点。

她扭过身来,抬眸看向燕渠。

他身上的甲胄已经卸了,这会儿披着件绀色的氅衣;帐中温暖的火光把他冷峻的轮廓照得柔和了许多,一双锐利的眼眸,在感受到她过于直白的注视时,悄悄移开了些。

她看人总是这样,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

燕渠不是第一次被她这双漂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瞧了,此时却还是很不自在。

带人清扫战场,奔波了一天一夜,他很清楚自己这张脸现在齐整不到哪去。

过来得匆忙,只来得及换了外衣。早知道,该去洗个脸的,胡茬是不是也长出来了……

“长公主……”燕渠不太自然地又唤了一声,抬起手背蹭了把自己的下巴:“听碧瑛说,你在等我,可是有何要事?”

赵明臻眨眨眼,这才挪开一点视线,沉声道:“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她的语气郑重,燕渠以为是公事,正色坐在她身边的另一把杌子上,问道:“长公主要与臣交代什么?”

话已至此,赵明臻却难得地扭捏了起来。

怎么和他开口呢?

直接说,她知道当年的事情了,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深呼了一吸,努力云淡风轻地开口道:“今天,我见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她越卖关子,燕渠越是狐疑:“使团的

人?还是聂家的……”

他陆陆续续说了几个答案,赵明臻都摇头。

到最后,她的脑袋越摇越快,自己也不耐烦了,轻轻搡了他一下,道:“万俟浚呀!乌尔霄不是把他交给了我们吗?我今日见了他一面。”

燕渠皱眉:“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公主见他做什么?”

打了这么些年仗,不说知根知底,也是清楚对面的德行的。

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赵明臻点头,道:“他叫着要见我,否则就自杀,我就让人把他提了来。你猜他都说什么了?”

见燕渠陷入沉思,她好心提示了一句:“你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不是公事?

燕渠心中警铃大作,直起腰杆道:“没有。”

她的语气很不对劲,有一种矫揉造作的温柔感,很像是一种陷阱。

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心口——不对,这次没有受伤,怎么还是有点心虚?

斩钉截铁地说完那句“没有”之后,燕渠沉默一瞬,还是道:“长公主是觉得,臣最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还晓得试探她了,赵明臻昂起下巴,睨他一眼,道:“你觉得有哪里不对?老实交代。”

燕渠迟疑片刻,还是老实交代了:“上次那箭伤……不是中了流矢,是北狄埋伏的刺客所为。”

还真有事情骗了她!

赵明臻瞪他一眼:“晚些再和你算账。”

她稍作停顿,随即又换上了温和的声音:“不是这个。你再想想,往远了想,有什么事情……与我有关?”

往远想,还要与她有关……

燕渠微微一怔。

见他似乎想不起来,她还在继续提示:“就是,七年前,你……”

话音未落,燕渠终于抬眸看向她。

他的眼瞳深邃极了,仿佛经年无波的古井,被人投进了一颗石子儿。

赵明臻被他看得心跳漏了一拍,有些慌乱地撇开些脸,故作镇静地道:“万俟浚顺嘴说的。当年的人,是你杀的。”

她偏开头,却依旧能感受到燕渠灼灼的目光。

可他光这么看着,也不接话,她有些恼了,道:“这么久了,你都不告诉我。你明知……”

新婚时,他明明就听她提过,她是感念那个人的,却一直叫她瞒在鼓里。

她抿住唇,没把话说下去,一双手搁在膝头,不自在地捏着自己的袖子。

两人俱是沉默。

时间静静流淌过一会儿,赵明臻才听见,身侧的男人仿佛是呼出了一口气,随即,朝她伸出了手来。

他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传来的熨帖热意,一下就抚平了她所有毛躁的小动作。

她松开了紧抿的唇,却只把身子回正了一点儿。

“那时,我在想……”燕渠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沙哑:“有些事说了,也许只会让你心烦。”

赵明臻立马就转身想反驳,对上他的眼神时,还是有点儿悻悻地道:“你是怕我觉得,我这么多年感念错了人,会很蠢吗?”

燕渠拢在她手背上的手用了些力,见她没有抵触,干脆合握住她的手,挪腾到了自己的膝头。

“不是因为这个。”他说:“我只是觉得,公主会不自在。”

促膝长谈的姿势,亲密到所有的情绪都无所遁形。赵明臻的手捏成了拳头,难免局促地道:“你说得……也对。”

那时她和他没有什么感情,本就还因为赐婚的事情别扭着,多一件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旧事,谁也说不清,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现在……”赵明臻抬眸看他,眼底微红:“燕渠,我很开心,这个人是你。”

燕渠的瞳色似乎更深了些:“庆幸这个人,如今是你的驸马吗?”

“不是这样的。”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喜欢的是你,和你是不是救我的那个人,没有关系。”

“只是是你,会让我很开心。”

第68章 第68章她的喜欢是一种恩赏……

说完之后,赵明臻自觉莽撞,抿住唇收了声。

她的心砰砰直跳。

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里……竟真是这样想的?

可心跳稍微落定了些之后,她意外地不觉得意外。

就像得知当年那人是他时一样。

答案早就有迹可循,并不是凭空出现。

说就说了吧,赵明臻定下神想。

她的喜欢是一种恩赏,就应该堂堂正正,叫他知道才是。

偌大的营帐,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变得落针可闻。

燕渠更是怔住了。

她说,她喜欢的人,是他。

良久,直到赵明臻呼痛,他才蓦然惊觉,自己把她的手攥得有多紧。

明明方才是他自己追问的、明明她的答案该让他欣喜若狂,燕渠却还是别过头,近乎狼狈地道:“长公主不必在意,当年我……”

他本想说,当年的事,只是巧合而已,他算不得是救了谁,她也不必因为这点虚无缥缈的救命之恩,对他移情。

赵明臻已经平静了下来。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把手轻轻搭回他的掌心:“我还有话想说,你先听我说完,可以吗?”

燕渠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低着头,模样看起来有点沮丧。

“如果是那姓聂的救了我,那我就欠了他的,我不喜欢亏欠别人。可如果是你救了我,我却觉得,欠你也没关系。”

她的颊边泛着可疑的粉云,眼神似乎因为赧然而本能地想要闪躲,却还是努力地、认真地看着他。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她的话天真而坦率,燕渠听了却是皱眉:“你谁也不欠。那时候,我也并不是为了救你。”

正是因为不想她因为这件事迁就、改变,他才一直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他明明最是厌恶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贵族的,可在她面前,却却心甘情愿地仰视着她,不想让她低就。

“不能这么说。”赵明臻却不依,反驳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而且,我的性命很宝贵的。”

所以,是谁救了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燕渠认命般低笑了一声:“对,长公主的性命,自是十分宝贵。”

赵明臻不太满意这个答案,追问道:“那……赵明臻的性命呢?”

燕渠终于抬起黑沉沉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她:“长公主不知道吗?”

他惯拿刀兵的一双大手,复又握住了她细白的手指,而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正反复摩挲着她的指节。

像是安抚,也像是某种攻击的前奏。

赵明臻抿了抿唇,有点儿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我该知道什么?”

“长公主……”燕渠的声音有些喑哑,却正好把这个不该暧昧的称呼叫得缱绻,“我在乎的,从来只是‘明臻’。”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盈满了好多复

杂的、她看不懂的情愫。

赵明臻瞳光闪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的驸马,等待这样一个剖白的时刻,似乎,已经等了好久了。

帐中的气氛忽然变得焦灼了起来。

“你……”

她呼吸发紧、似有所感,在危险的气息拂面而来之前,仓促合上了眼眸。

眼睫颤动的瞬间,燕渠果然倾身抱住了她。

结实的臂膀箍得她动弹不得,仿佛要通过这样的动作,证明他有多在乎。

可吻却没有如期而至。

他咬着她的耳朵,只是在问:“我可以亲你吗?”

灼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廓,相比征询,这种问法,更像是一种引诱。

她闭着眼睛,耳朵已经红得快要熟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不只是亲吻不可以,其他什么心意、在乎……也都不可以!!!

她只是一时嘴快,把有点喜欢他这件事说了出来,还没有做好直面他这些、远比她想象中更炽烈的心思的准备!

揽在她腰肢上的手竟然真的松了,赵明臻一怔,紧接着,便见燕渠捉了她的手,去捂住他自己的耳朵。

“耳朵坏了,听不见。”

他勾唇笑了一下,不待她把眼睛瞪圆,便毫无顾忌地吻了过来。

这人怎么这样……赵明臻努力做出一点小小的掙扎,可他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手撑住她的腰——他在马背上都能拉开三石的弓,这根本是一个她无力抗拒的姿势。

唇瓣辗转间,齿关都被他撬开,甜腻的气息很快在彼此的唇舌之间萦绕,她逐渐忘记了自己应该抗拒,原本抵在他肩头的一双柔荑,也无意识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直到这双勾着他的手臂都软了下来,燕渠才终于舍得放开一点。

……也只是一点点。

因为他又开始亲她的面颊。

赵明臻双颊飞红,脸已经烫到连他微凉的薄唇贴过来,都觉得有一丝慰藉了。

她不太完整地喘息了两下,晕晕乎乎地想要推开他,却在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抱坐在了膝头。

直到这时,燕渠才终于贴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明臻……”他的声音迟缓而郑重,眼神清明:“那一次,我很庆幸。”

赵明臻的脑子还有点迷糊,几乎是下意识接道:“什么很庆幸?”

燕渠收紧臂弯,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很庆幸,那颗头颅,竟解了你的燃眉之危。”

他还有话没说——

那时尚未深思,只觉庆幸。现在的他却不敢想象,如果他没有临时起意,摸去那只营帐、杀掉那个该死的人……

“不止庆幸这一件事情。”他继续说着:“在遇到你之后,我还常常庆幸,自己还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拥有与她的以后。

毕竟在今夜之前,他再贪心不足,也想不到,喜欢这两个字,竟会从她的口中亲口说来。

听到这儿,赵明臻已然能够确定,她这驸马的心思,非常非常坏,也非常非常深。

这些话,方才拉着她手的时候不说,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也不说,非得等到现在,把她吻得七荤八素了才说。

“燕渠——”眼见她再不出声,他的吻又要落在她的颈项间,她发出羞愤的声音:“你是狗吗!别啃了!”

燕渠方才抬起眼帘,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长公主……方才还说喜欢的。”

他身形高大、肩宽腿长,即使此刻她正坐在他的膝上,目光也是平齐的。

赵明臻咬着牙,恼道:“不喜欢了,你当我没说。”

这样浅显的气话,他并不恼,只把臂弯收得更紧了,认真地看着她:“没关系,我已经听过,也记住了。”

“那记着呗……”她打了个呵欠,往他的肩膀上靠了过去,咕哝道:“被长公主喜欢,你就高兴去吧。”

他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问道:“殿下困了?”

赵明臻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捶他两下:“昨晚没睡呢,你不困吗?”

她和他都两天一宿没休息了。

算起来他应该更累一些,今天白天还在外面跑了这么久。

“困的。”燕渠捞起她的腿弯,把她抱了起来:“那睡吧。凑活凑活,明日拆营回去,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赵明臻胡乱嗯了一声,脑袋稳稳地靠在他的肩上。

走到榻边几步路的功夫,她的呼吸声就已经沉了下来,像是非常安心。

燕渠轻轻把她放下,唇角微翘,在她脸上又啄了一口。

他去吹了灯,正打算和衣卧在她的身侧,她忽又睁开了眼睛。

“等等。”她的声音里漾着浓浓的倦意,努力打起一点精神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当年明明是你杀的人,为什么报的却是聂听渊的功劳。”

燕渠上床的动作一顿:“他被北狄俘虏,聂都督重赏找人去救他。我接下了,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那大王的营帐守备空虚,顺便就钻了进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却呆住了:“这么危险的事,也能顺便吗?”

相比这个,燕渠此刻更担心压到她的头发。

他仔细调整了一番,才缓缓躺下:“太晚了,长公主想听故事,不若等明日吧。”

“那你明天,都要告诉我哦……对了,还有一件……”

倦意如潮水袭来,赵明臻闭上眼,很快就没声音了。

她是真困了。

娇生惯养的长公主,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这么辛苦。

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燕渠却有些睡不着。

今晚的感觉就像——在黑夜里踽踽独行时,忽然发觉前方,有人为他点了一盏灯。乍见光亮的他,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惊喜之余,更多的,竟是愕然与无措。

他生来,血仿佛就要比其他人冷一点,很少有这样鲜明的情绪。

即便在一跃而起、飞黄腾达的那两年,他也没有像很多人那样,一朝发迹就变得骄奢淫逸、性情狂纵。

虽然后者才是边关军中的常态。

为了那点军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今朝没明日的,当然需要更锐利的快感,来冲淡这一切。

有人因此赞他七情不上面,宠辱不形于色,正是适合掌兵的将才。

只有燕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麻木了,抽离了。

没有一个温情的角落可以寄托,而那些可供选择的不堪的放纵与发泄,却又让他觉得恶心。

之前在京城时,她问他怕不怕死时,他虽语气轻松、仿佛调侃,说的却是实话。

活着当然很好,可是往死人堆里一躺,似乎也不那么坏。

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日子,过得太久,他厌倦了这一切。高官厚禄也好,青史留名也罢,似乎都无法激起他多余的欲望。

燕渠没有再想下去。

察觉到枕边人已经睡熟,他伸出手,悄悄地、与她十指紧扣。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生死之间,还会有人,提着一盏灯等他。

第69章 第69章本宫的话,就是圣旨……

清早,大梁一行终于拔营启程。

距离使团抵达,此时已过去了一月有余。

北境的深冬冷得要命,即使没下雪,风依旧刮得跟刀子似的。

骑马要顶风,赵明臻怕冷,这种时候还是得骑在最前面。

好在,她穿着她那件最厚实的火狐皮斗篷,倒也不是非常的冷。

她的面容秾艳娇俏、两腮有肉,乍一看,还当是哪家千娇百宠着的小娘子,出门游玩了。

然而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真刀真枪的和谈,无论使团的其他大臣、还是北境随行的文官武将,已经没人会看轻这位长公主了。

她几番进退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行事果决,一点也不瞻前顾后。中途有好几次,都有其他声音在劝她说乌尔霄情况不明,最好再行斟酌。她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判断。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人想到,赵明臻会是这么个作风。毕竟以她这样的身份,只要顺顺利利把这件事了结就好,何必担这样的风险,至于谈判桌上进一点退一点,皇帝还会跟自己的亲姐姐计较不成?

想及此,有些人的目光,又落在了燕渠身上。

再好的计策,也要有人去落到实处才行。而长公主用起他来,几乎是如臂使指。

单就摸查乌尔霄的增兵情况而言,换个人来,查多久也不敢打那样的包票,说这积雪皑皑的雪山之上,就那一条小路。

更别提后面,无论是收拣乌尔霄的逃兵、还是佯败一路诱敌,哪一件都是不好出差错的。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这对公主与驸马的默契,当真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聂听渊的意外,比其他人只多不少。

使团刚抵达的那几日,驿馆人多眼杂,正方便他派人盯梢。这位长公主与她的驸马,私下里几乎没见面,白日在人前,更是没什

么特别的交集。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

他面色平静,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了护卫在赵明臻身边的燕渠腰间。

那里挂着一块玉佩。

这段时间,他也和赵明臻的其他手下打过照面,认得出,那是长公主府的信物。

第一眼认出的时候,聂听渊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燕渠的名声,在京城那边还比较笼统,无非就是个撞了大运的泥腿子。北境这边对他的印象,概括起来却更为具体——硬骨头。

这人当年,连他父亲的招揽都拒绝了,不愿意被收作义子,现在居然会愿意这样明晃晃地表示出,这样的隶属关系?

聂听渊倒也往男女之情上想了想,不过很快就思索起了更正经的可能。

此番很多人都在猜,皇帝让自己的姐姐出来积累这样的政治资本,为的是什么。

属于“长公主”的荣宠和封赏,已经到头了。在她本人和皇权高度绑定的情况下,世俗之物再多,也只是象征性的意义。这种程度的实惠,是不足以让她远赴北境的。

这种时候,燕渠的这种倾向,难道是说明,他与皇帝之间的罅隙没有了?毕竟,长公主持节而来,本身就是宫里那位的代表。如此一来……

不过很快,聂听渊就收回目光,沉默了下来。

这回父亲交代的差使办得并不好,回去他还有挂落要吃。

身后若有似无的目光太多,燕渠无意去分辨都是些什么意味。

此刻,他低着眼睑,瞥了一眼自己的飞舞的袍角,又抬眸去看身前那团火红的毛茸茸。

他在穿着打扮上一向不费什么心力,今日却穿着一身于他而言过分张扬的石绿色圆领袍,外搭一件银狐皮的氅衣——这是赵明臻特地给他挑的,说今天这个颜色很配她的斗篷。

嗯……

燕渠暗忖,确实很般配。

他催他那杂色马前进了两步,问赵明臻道:“长公主回城之后,还是打算下榻在驿馆吗?”

赵明臻原本在低声与傅阳涛吩咐些什么,闻言瞥了他一眼,道:“驿馆太乱了,做什么都不安心。”

燕渠眉梢微动。

不在驿馆的话,应该就是不急着走了……起码,能过完这个年。

“那长公主打算……”他顿了顿,又扫了一眼公主府的一干人等:“臣的宅邸虽不精致,大倒是足够大。”

一年到头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待在军营里的。不过名义上的燕府,之前也有他的兄嫂在居住,这会儿想想,应该不算荒废。

赵明臻挑了挑眉,压低了嗓子嘘他一声,打趣道:“燕将军居心不良哦,这是想留下本宫?”

燕渠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缰绳,稍偏开些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赵明臻觉得他这个反应太老实,没意思,不与他说话了,只随口抛了句“本宫自有本宫的安排,不必担心”。

——

回城以后,赵明臻片刻未歇,把安顿使团的事情丢给了常晋鹏,她自己直接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往城南杀去了。

——这回她丫鬟只带了两个,其他侍候的仆从都是北境现找的。但其他该带的人手,却是足足的。

她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比如眼下,她就带的是皇帝的禁卫来做这件事。

在去年燕渠回京复命之际,赵景昂所派的两位钦差,也很快从地方抵达了北境。

北境这么大块地方,赵景昂让谁来他都不放心。而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派个谁来,这片土地就服服帖帖了。

他只能引入皇权,在本地的权贵豪强、和寒门将领之间,作为第三方加以制衡。

可惜这俩钦差,完全辜负了皇帝的信任。配合聂修远参奏燕渠是小事,关键的是,聂修远想要养寇自重,他们居然也敢隐瞒实际的军情。

这完全就是赵景昂的逆鳞了。

但是过去的一年一直在打仗,一来收拾人也不凑手,二来他也不想那么快就自打耳光,所以一直隐而未发。

此番和谈结束,这俩钦差还在各自的府宅中美着呢,以为一年的冷处理之后,还有他们的戏唱,冷不防那位长公主,居然直接带着禁卫打上了门。

是真的“打”上门。

在赵明臻的吩咐下,禁卫上来就把宅子圈了,先是封锁严密不许出入,再是将家丁护卫全部缴械捆上,最后,才再把那已经两股战战的钦差,拎出来丢到她面前。

一队禁卫也不过十来号人,但是他们训练有素、装备完整,即使这俩钦差的府上人多,可他们毫无防备,在森寒的刀刃下,一点风浪也没翻起来。

可怜巴巴的钦差大人有话想说,然而赵明臻根本不给这个机会,让禁卫把他们嘴堵了,随即才笑眯眯地道:“辩解的话,留给皇帝听吧。”

她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给他们带枷,押好上路——”

分不清自己该姓赵还是姓聂,有这个下场也不冤枉。

谁料其中一位大人有点本事,拥有一条唇枪舌剑里淬炼出的不烂之舌,很是灵活有力,竟然把口腔里的布团给顶吐了出来。

“长公主……你!我和范兄是陛下亲派的钦差,你一无旨意、二无信物,怎么能……”

赵明臻勾了勾唇角,也不知是觉得他的姿态滑稽还是如何,总之,她很淡很淡地笑了一声。

她没说什么,只朝身侧的一个禁卫身边走去,众人不解其意,皆是正色肃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她。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赵明臻单手拔起了那禁卫挎着的剑,倏尔剑锋翻转,竟是直指向地上那人的额心。

“圣旨?”

她笑了一下,声音又缓又沉,“本宫持节而来,我的话,就是圣旨。”

——

另一边,聂家也收到了来自长公主的一点小小心意。

家仆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聂修远面前,瑟瑟发抖道:“大都督,公主府的人,派人来送赏赐了……”

“送点东西而已,”聂修远皱眉:“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家仆嗫嚅:“是、是人,您快去看看吧……”

聂修远的眉心越皱越深。

走到厅前的他,很快就知道家仆为何是这幅表情了。

青砖的地上,打包捆扎着三四个人形的布袋,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有一个布袋的扎口,已经被人解开了,露出了里面人的脸。

是聂家安插的细作。

聂修远微眯了眯眼,神色危险。

第70章 第70章但凡超过五岁!……

“该送的东西……都送到了?”

“是,按殿下的意思,给那几个内奸留了口气,丢进了都督府的门房。”

傅阳涛单膝跪地,恭声禀完,随即又仰面问道:“长公主,属下等还要做些什么吗?”

赵明臻捧着盏茶,神色有点恹恹的:“你们随本宫一路过来辛苦,先好好歇下。你多辛苦一些,该收的尾巴收干净,把手底下的人都安置好。”

傅阳涛道:“不辛苦,这是属下分内的事情。只是长公主……聂家那边,要不要戒备一点?毕竟您把人就这么送回去,也是下他们的脸。”

赵明臻喝了口茶,勉强压了个哈欠回去,淡淡道:“干扰和谈的算盘都没打成,没必要和本宫再犟。这段时间,他们会安生的。”

送过去,本也就是为了敲打。

傅阳涛垂头应下,躬身退下之前,他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殿下,那个……就是好不容易来北境了,属下和几个弟兄,想找个时

间和越校尉他们聚一聚、说说话……”

赵明臻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她随意地挥挥手,道:“来都来了,是该聚聚,把轮值的时间派好即可。”

傅阳涛走后,她想了想,又把越乔叫过来,放了她几天假。

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时辰倒还早,只是冬日天黑得快。但赵明臻已经困得不行,晚饭都没打算吃,直接问碧瑛道:“卧房可收拾出来了?”

两个钦差一捉,正好腾了两处毗邻的好宅邸出来。

她的衣食住行向来讲究,先前住在驿馆,那是没有其他的好地方,眼下有选择,自然就不会去和其他人共处一个屋檐下。

不过赵明臻也膈应才住了人的地方,便让他们先去挑个没什么生活痕迹的、不拘是厢房还是客房,先给她收拾出来。

“长公主这是小瞧人呢,奴婢和碧桐早安排好了。”碧瑛抿着嘴笑:“而且……驸马那边今日还亲自带了人来,见公主要在这边落脚,就和我们的人一起拾掇着,已经都安顿得差不多了。”

事情不大,心思难得。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一个人,竟也能这么贴心,赵明臻微微有些讶异,不由道:“他既来了,怎么不传他来见我?”

碧瑛回道:“奴婢问了的,驸马说,公主今日事忙,他等公主有空了再来,然后还让我转交这样东西给您。”

“什么?”

赵明臻随口一问,心里却没太在意,紧接着,便见碧瑛拿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木匣。

咔哒一声,木匣被打开了,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颗成色很不错的红宝石。

赵明臻怔了怔,才想起某封书信里的内容。

这应该是他提到过的战利品,她都快不记得了。

碧瑛也是才看到匣子里是什么,见长公主这副表情,不免讶异地道:“红宝虽好,倒也不算难得,殿下这是……”

赵明臻很快收敛神色,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道:“把它好好收起来,先放到我的妆奁里。”

——

赵明臻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两天,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想,即使有事找她,她也先都搁置了。

劳碌太过,可是要短命的,她才不要。

自觉补足了精力之后,赵明臻方才让人去传了燕渠来。

燕渠过来得很快,不过到的时候也已经是晌午。

花厅里,赵明臻正在用饭,见他来,叫下人给他也置了碗筷。

“燕将军来得这么匆忙,可用过饭了?”

有旁人的场合,她依旧是这般不咸不淡的语气。

燕渠见了礼,瞥了一眼她这一桌子餐食,在下人侍候之前自个儿拉开了椅子,大喇喇地坐下了。

“正好吃完。长公主传召,臣不知是不是急事,所以就过来了。”

赵明臻搁了筷子,想了一想,才道:“好像是忘了同你说——不算紧要,就是和本宫一起,去昌平侯那儿探望一下。如果天还没黑的话,再顺便陪本宫在城里转转。”

昌平侯这一年也都在北境,只是两个月前病倒了,不然和谈时也该有他的身影。

她说这么多句,在燕渠耳朵里就一个意思——今天下午,她把他承包了。

他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旋即正色道:“如果臣下午有旁的事情,陪不了长公主呢?”

赵明臻正舀起一勺蕈子——北境的冬天太冷了,没什么菜,蕈子倒还有些,闻言瞪他:“怎么,哪里的天塌了,急要你去顶?”

“下午原本确实有些别的安排……”

不过在她的下一记眼刀飞来之前,燕渠还是很识时务地没有再逗她,一本正经地道:“那也该推掉。臣既是驸马,伴在长公主身侧,就是天大的事情。”

赵明臻轻哼了一声,继续喝她的汤。

“驸马”两个字咬得这么掷地有声,点她呢!

她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加快速度解决了这顿午饭。

不过对于燕渠这种,吃起饭来像是拿瓢往喉咙里灌的人来说,长公主的快也已经很慢了。

见她终于吃完,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起身道:“臣去牵马。”

赵明臻忙着用香汤漱口,没理他,不过还是伸手指了个下人,让给他带路去马厩。

——

二人一起去昌平侯那儿探望了一圈。

赵明臻与他不熟,所以想着和燕渠一起,气氛能少些尴尬。

但等出来之后,她还是睨了燕渠一眼,道:“你同他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毕竟打了几年交道。”燕渠平视前方,问道:“长公主想去哪里逛逛?”

天色还不算晚,难得的是没下雪也没起风。赵明臻不急着回去,随口道:“随你带路,我只是想熟悉熟悉,免得两眼一抹黑。”

那就不是玩乐性质的了,燕渠稍加思忖。

他天生方位感敏锐,对北境更是了如指掌,很快便在脑子里整理好了路径。

赵明臻一面跟着燕渠转着,一面把周遭的景象风物都记下。

朗姿女貌的一对,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不过两人都骑着大马,尤其是赵明臻的白虹,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能豢养得了的,沿途的路人都很识趣地让了道,至多敢在背后偷偷打量。

赵明臻看了一眼燕渠那杂色马,揶揄道:“你对它,也是情有独钟了。”

从北境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北境,一直都是这一匹。

诡异的是,她竟然也把这杂毛看顺眼了。

燕渠以为她只是嫌弃,于是道:“御赐的那匹,当时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带。”

说到马儿,他的视线也不免落在了赵明臻的马上——通体雪白的毛发,仿佛仙人坐骑般的悠然姿态,第一眼看过去只觉美丽,倒是很容易让人忽略,它也是一匹能行千里的宝驹。

……物似主人型,还真有点像她。

在真正熟悉她、了解她之前,都会以为,她不过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

曾经,他也是那些浅薄的人其中一员。

赵明臻察觉到他的目光,皱了皱眉头,道:“你盯着本宫瞧什么?”

燕渠缓缓移开视线:“没什么。”

……

天色渐深,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只有京城能执行严格的宵禁,像是边关,通常只有战事爆发的时候会戒严。

仗是已经打完了,但夜里太冷,倒也没人天黑了还在外面闲逛受冻。

赵明臻乜了燕渠一眼,道:“你算得真准。”

在城里转完一圈,终点正好是他自己府上,她但凡超过五岁都不会认为这是巧合!

燕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并不承认:“正好转到这里。长公主来喝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