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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但燕渠不只是她的驸马……

燕渠怔了怔。

她的话,无疑是温存缱绻的,可她的语气里,却品不出半点这样的意味。

他迟疑片刻,还是迎着她的目光,朝她走了过去。

赵明臻命令:“再过来些。”

直到燕渠已经站在了窗扇边,她才终于满意,目光定在了他脸上。

今夜的月光很亮,亮到她连他的眉毛有几根都能数清楚,可她犹嫌不够,微微踮起脚,抬手,用指腹从他的眉弓起,一点点摩挲而过。

离得好近,只隔了窗台的这一堵矮墙,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燕渠不自在极了,只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颈,他想说点什么缓解眼前的尴尬,可是对上赵明臻抬眸看他的眼神,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神里没有玩笑,只有认真,像是想在他的脸上,找寻到什么一般。

想找到什么呢?

赵明臻也有一瞬恍惚。

通明的月光下,他的瞳仁被照得澄透极了,像是琥珀,封冻着她的倒影。

他的眉骨生得很高,眼窝深邃、鼻梁英挺,面无表情的时候,锋利的薄唇没有一丝弧度,显得极为凌厉,让人不敢靠近。

是杯弓蛇影吗?她越端详越觉得……

即使是在北境苦寒之地,他的骨相,也比这儿的绝大多数人,生得还要更高耸峻拔。

察觉到贴在他侧脸上这只手的犹疑,燕渠眉梢微挑,抬手轻捏了捏她的腕骨,问道:“我的脸上,有金子吗?”

赵明臻抿住唇,把手抽了回来,道:“没什么,你别多想。”

好明显的不打自招。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问。

燕渠保持着挑眉的姿势看她,本有心调侃,但见她的情绪不太对,转而只道:“长公主,可有话要对臣说?”

赵明臻动作一顿。

她垂下了纤密的羽睫,任凭它在自己的眼底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明日的和谈,很多事情,要拜托你了。”

燕渠直觉不对,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公事公办地禀报道:“按照事前的约定,我们与乌尔霄都会退开五十里开外,各带六百人前往营地谈判。”

“乌尔霄人狡诈,据斥候来报,他们的动向不像是只打算派六百人去,所以明面上随长公主出行的会有八百人,剩下还有一些人,会以民夫的装扮,缀在不远处。”

赵明臻心下暗忖着这个数目——再加上她自己公主府的侍卫家丁,她本人的安全,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你从军中,再加派几个身手好的。”她吩咐道:“明日起,寸步不离地护卫在两位通事身边。我们与乌尔霄语言不通,通事之责至关重要。”

这回负责翻译的两位通事,说起来都与她是熟人,一个蔡赟,是当年教导过她们这些公主读书的女官;还有一个韦钧浩,也是去年经公主府举荐,被赵景昂任用的。

蔡赟通晓乌尔霄国的语言并不奇怪,她本就博学多知,家学渊源更是深厚,否则也不会被选入宫中当这个女官;

真正令人意外的是那个韦钧浩,不过而立之年,平民出身能通晓经书已是难得,竟还对其他语言有所涉猎。

燕渠垂眸应下,旋即又道:“长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不过……”赵明臻转过头不看他,问道:“认识以来,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欺瞒过本宫?”

她突然的问题,让燕渠有一瞬措手不及。

欺瞒的定义是什么?

趁着她睡着偷偷牵她的手,还把刺客的暗箭委婉成描述流矢,这些算不算?

他沉思片刻,给出了一个恰当的答案:“没有。公主问起之事,臣没有隐瞒的。”

闻言,赵明臻意义不明地轻哼了一声,道:“反正,你是本宫的驸马,不管你有什么见得光见不得光的事情,都不许瞒着我,知道吗?”

现在看起来有事相瞒的,显然不是他吧?

燕渠瞥她一眼,但见她耷了半天的嘴角,终于是因为他的允诺而上扬了一些,呛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

……算了。

她开心就好。

莫名的,燕渠也勾了勾唇角,旋即看了一眼天边的月色,道:“时辰太晚了,长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还是早些睡下吧。”

赵明臻其实困得要死。从京城一路辗转至此,到现在也就在中军帐那晚睡了个整觉。

但此时她就像一张快要绷到极限的鼓面,只有真的把事情解决了、固定的铆钉都卸下,才能真的好歇。

她掩唇打个呵欠,垂眸道:“晓得了,你也去休息,别从驿馆出去,扭头又往军营去了。”

——

燕渠走后,赵明臻心下愈发五味杂陈。

她闭眼卧在驿馆的床上,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在乱窜,一点儿也睡不着。

她几乎要怀疑聂听渊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只是为了让她分心,无法专心应对明天的和谈了。

黝黑的床帐中,她再度睁开了眼。

她虽然嘴上没有承认,但心里其实已经接受,燕渠作为她的驸马了。

她的驸马是不是乌尔霄人,她不在乎。

说实话,就是有人告诉她,他其实是路边的野狗修成了人形……她也不在乎。

但燕渠不只是她的驸马。

她几乎不敢想,如果“辅国大将军燕渠有乌尔霄人血统”这件事不是莫须有的猜测,会引发怎样的动荡。

如果燕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会有怎样的选择?他的将才有目共睹,如果乌尔霄人知道了,他们会放过,还是会选择拉拢?

更可怕的是,赵明臻想,她居然因为一桩还没有确定的事情,开始这样揣度起他了——若不是她心有疑虑,方才就该直接把聂听渊的话告诉他才是。

北境的其他军民,又将怎么看待,他们的主帅,拥有另一半异族的血统;还有远在京城、本就多疑多思的皇帝……

即使燕渠确实没有不忠诚的心思,猜疑的浪潮,也足以把他推到那覆水难收的地步。

赵明臻闭上双眼,指尖深深地攥入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不能再想下去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眼下最重要的,是明日的和谈。

和谈之后,另一片广袤的领土,也将在她的面前缓缓展开。

这样重要的使命,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姐姐,皇帝也不敢轻信。

紫宸殿前,惶惶的灯火下,赵景昂看着和他来自同一个母亲的这双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阿姐,你知道朕的顾虑是什么。”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举起并拢的三指,指着紫宸殿巍峨宏伟的穹顶,道:“我以定国长公主的名号对天起誓,此生,绝不会有危害大梁的行径,若违此誓,就叫我赵明臻——天打五雷轰——”

赵景昂没想逼她发誓,这一下,被她斩钉截铁的话镇住了,缓了一会儿,才悻悻道:“朕不是担心这个……本来只想问,我和燕将军一起掉水里,你会先救谁。”

他的话说得像玩笑,赵明臻却还是认真地道:“先救你,就像当年一样。”

见赵景昂听到“当年”二字,神色果然一晃,赵明臻垂下眼帘,几不可察地轻哂一声。

不顾自己的性命去救他这件事情,她是做过的,所以他的表情才会有所触动。

她也是故意提起,随口答应。

只是现在,时移境异,她已经不打算在谁与谁之间做选择。

如果真的有那样危险的处境,她只会先去想,该怎么保护自己。

——

翌日,晨。

天刚蒙蒙亮,赵明臻已是妆容严整。

她回眸一瞥,见跟在她身后的越乔一脸警惕,手就摁在出鞘了一寸的剑柄上,不由失笑。

赵明臻拍了拍越乔的肩膀,道:“放松些,不必如此紧张。”

越乔低声答道:“抱歉,殿下。但这两日我与兄长见了一面,他和我说起了这一年来战事的不易、和乌尔霄人的残忍,我难免……”

难免多提起一些小心。

好不容易来了北境,赵明臻自然会放越乔去和越铮兄妹团聚。

不过越铮还有其他几个公主府出来的人,说这段时间要到她身边来护卫,她倒是都拒绝了。

人既然已经在军中,那就要遵守军纪、服从安排。

她这么说了,赵明臻也没强要她松下来,只道:“你兄长也不容易,之前在京中便听说了,他作战勇猛,是能进第一列的功劳。等这次事毕,本宫会上书,替你们林家恳请平反的。”

越乔抿了抿嘴,声音更低了:“劳长公主挂心。”

“也是你兄长自己争气。”

驿馆附近的围场,今日的队伍已经都整饬好了,只待赵明臻一声令下。

赵明臻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即拽稳了缰绳,回头往队伍里一扫,今日描得格外英气的眉毛就皱了起来。

这样严谨的场合,先后次序都是有讲究的。

先君后臣,先贵后轻。使团一群人后,便是北境这边的重臣,她能理解聂修远身为桓阳府的都督资历深厚,但还是不爽燕渠要在他后面。

她稍加思忖,随即叫了礼官来。

礼官很快依照吩咐,低着头往后走,随即在聂修远和燕渠跟前停步:“聂都督,燕将军。”

聂修远拧眉道:“长公主怎生还不出发,别是这个时候犹豫了。”

他看整个赵家皇室本就都不顺眼,此番和谈大事,皇帝派的居然还是他这名声甚是微妙的姐姐……说实话,他并不是很瞧得起赵明臻。

礼官擦了把汗,道:“不是,长公主的意思是……”

他朝燕渠拱了拱手,道:“长公主说,燕将军是她的驸马,理所应当与她并肩而行,护卫在她身侧。她请燕将军到前头去,也请聂都督……不要见怪。”

闻言,燕渠哑然一瞬。

聂修远倒是神色莫辨地笑了一声,随即道:“长公主金口玉言,倒是聂某不知所谓了。”

他又是呵呵两声,随即调开马头,给燕渠让路示意道:“请吧,燕将军。”

燕渠瞥了一眼最前头赵明臻的背影,心下有一点微妙的想笑。

她是在……给他撑腰?

想来也是,一向趾高气扬的长公主,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驸马屈居人后。

等到燕渠驱马走到了她的白虹旁边,和谈一行——并八百兵士,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见燕渠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赵明臻别开头,道:“你别想太多,本宫只是觉得,这里数你身手最好,该你来保护本宫。”

燕渠微微一笑,道:“臣荣幸之至。”

——

约定的和谈地点,就在五十里外。

眼见没几里路就要到了,有风吹过,燕渠的耳尖微微一动。

“等等。”他忽然道:“对面的人数不对。”

挑选的扎营地点,自然是地势开阔,两方都无法设伏的地方。是以,他们已经能看见,在营地的附近,乌尔霄汗国的人似是已经到了。

赵明臻神色一凛,抬手示意后面的队伍停下。

“怎么不对?”她问:“比我们的八百人还多?”

燕渠朝着远处眯了眯眼,露出了一点危险的神情。

他翻身下马,贴地一听,随即起身道:“已经抵达营地的不止八百,后头,还有重甲骑士的声音。”

第62章 第62章(增修)撑腰

赵明臻眉梢微蹙,问道:“能确定吗?”

燕渠扬了扬眉:“自然。”

赵明臻当机立断,传令道:“所有人,原地停下,等候本宫下一步命令。”

停顿的消息一路传到队伍的最后,细碎的议论声也随之而起。

礼部随行的官员是侍郎常晋鹏,他朝赵明臻拱了拱手,随即瞥了一眼燕渠,道:“燕将军,如果微臣没有记错的话,乌尔霄的军队,如今应是由燕将军的人在封锁。”

言外之意很明显,那就是乌尔霄哪冒出来多这么多人。

燕渠淡淡看他一眼,道:“常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战场,不是圈鸡的后院。”

乌尔霄如今是已经被包围了,无法大股大股地出入,但他们几万人马盘踞在外,若大梁有把他们箍成一张铁桶的兵力,早就把他们尽数剿灭了。

常晋鹏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不待他继续说什么,赵明臻便若有所思地道:“本宫没记错的话,之前乌尔霄的重甲骑兵,不是已经被打得差不多了吗?如今还能成建制的出现在这里?”

这一年来,前线的军情,皇帝没有避讳过她,后面她和燕渠的信里没什么话好聊,也时常谈及这些。

这是她自己翻阅兵书时绝对学不到的东西。

她虽疑惑地注视着他,眼神中却没有质疑的意思,燕渠感受得到这份信任,道:“原本的打没了,那就只能是后方再有了增援。”

仿佛抓到了谁的小辫子一般,一旁有依附于聂家的将领吵嚷道:“粮道不是燕将军率兵堵截的吗?现在这些增兵又是哪里来的?莫不是燕将军敷衍塞责,竟被敌人绕到了身后都不知晓。”

赵明臻淡淡睨他一眼,虽不记得他姓甚名谁,还是道:“哦?那这位将军,不若回去就换你领兵,去那雪山下看守可好?”

这人下意识就答道:“这苦差事……”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察觉到不对,忙道:“一人事一人毕,自然该是燕将军当起此事,末将不敢僭越。”

燕渠隐晦地看了赵明臻一眼。

这种被她张着翅膀圈起来的感觉……很奇妙。

难怪她公主府那些亲卫,对她个个都死心塌地。

赵明臻轻嗤一声,到底是看在眼下场合的份上,没有发作。

打量她好糊弄呢?不论是围困驻军还是封那雪山上的粮道,没一件是好差事。

光她来的这三四天,派去找燕渠的御医都扑了两回空——他忙于在几地间勘察敦促,马都是换着骑的,不到夤夜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不做就不会错,可没道理做得多还成错了。

“好了,具体的事宜容后再议,今日要紧的是和谈。”赵明臻一锤定音,道:“但乌尔霄摆明了有以兵力相挟的意思,我们不能这样过去。”

她没有半刻迟疑,立即开始了布置。

“傅阳涛。”她叫了公主府的亲卫出来,吩咐道:“你点两个身手最好、嗓门最大的。”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蔡赟和韦钧浩两个通事之间,最后还是点了韦钧浩,道:“韦大人,你年轻力壮,跑得应该更快些。”

蔡赟毕竟是她的老师,年纪不算小,又经了这一路颠簸,本就有些精力不济。

韦钧浩是一个三十多的俊朗男人——能经长公主府引荐的,没有半个是丑的,难得的是他并不是一个文弱书生,能看得出来他健硕的身形。

听长公主点他名,韦钧浩诚惶诚恐地出列了,刚应下,听清她后面那句“跑得快”,又发出了变了调的一声:“长公主?”

赵明臻同自己点出来的这两人道:“你们去到阵前,把乌尔霄人给本宫喊出来,问一问他们这样列兵在前,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想打,不必如此,大梁也奉陪。”

“傅阳涛,你给本宫把韦通事保护好了,见势不对,就是提着他飞也给我飞回来。”

长公主极少用这样重的语气布置任务,傅阳涛神色凛然,抱拳应下。

韦钧浩则稍加思忖,又问道:“长公主,今日的和谈还要继续吗?如果要继续,要怎样继续?”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赵明臻扬眉道:“约好在哪,就在哪。你只和那乌尔霄国的小王子说,本宫敢单刀赴会,就是不知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

韦钧浩等上马出发之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背影上。

对面的乌尔霄显然也有所察觉了——在发觉大梁只派了几个人过来之后。

赵明臻捏着拳头,也看着前方。

倒是她骑着的白虹,先她一步发现燕渠的马靠了过来,发出了一声轻咴。

“单刀赴会……”他低声问道:“长公主是放狠话,要他们退兵,还是真的这么打算?”

赵明臻仍旧平视前方,没有看他:“今天这个场面,若是畏惧他们多出的兵力不敢拔足,气势上就输了;可也不能莽撞上前,这么多重臣呢……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本宫与对面都不带人,这样就公平了。”

说到这儿,她还有心开句玩笑,仿佛不觉得有多危险:“也不成,通事还是得带着,不然异族叽哩哇啦地讲什么,我也听不懂。”

燕渠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神色冷峻:“也要有人护卫,我随你去。”

赵明臻挑挑眉,道:“怕是不行。以你在那边的名声来说,他们看到你就要跑了,没心思和谈。”

燕渠的赫赫战功,都是踩在北狄人头上建起来的,大部分部落,几乎都被他杀穿了,在那些勉强活下来的人耳中,他的名字和恶鬼也没有什么区别。

果然,她没有猜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韦钧浩等人快马回来了,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韦钧浩带来了乌尔霄王子乌尔其罗的意思:“他们答应了,说愿与长公主对面恳谈,各自只带两个人,一个护卫、一个通事。”

韦钧浩顿了顿,看了一眼燕渠后强调道:“然后就……他们说,这个护卫不能是燕将军。”

赵明臻轻笑一声,也看着燕渠:“燕将军的名号,看来不止能止小儿夜啼,就连乌尔霄的王子都心有畏惧。”

燕渠的脸色却有些凝重:“长公主,乌尔霄人狡诈艰险,臣不放心。”

他知晓赵明臻骑射尚佳,不是毫无自保之力,但是这样的场合……

一旁,常晋鹏也是忧心忡忡地道:“对啊长公主,这若是出了点什么意外,臣等回去,都不知该怎样与陛下交代了。”

使团中,其他大臣也表现出劝阻之意,纷纷劝谏长公主不要冲动。

赵明臻的态度却无比坚决:“虽未见面,但和谈的博弈已经开始了。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是本宫率先提出的要求,没有我大梁还打退堂鼓的道理。”

说罢,她不再解释,只与韦钧浩道:“你们再去一趟,说他们的要求,本宫允了。”

“但条件是,他们的人必须先退兵,看到他们退出营地、距离与我们此刻相当时,本宫立时便独自出发。而且,乌尔其罗也只能带护卫,不能带他们那些上战场的将领。”

燕渠的眉心已经拧得可以夹死苍蝇。

但他到底是没有再劝阻——大局为重,他再置喙,无异于和她对着干。儿女私情以外,他也应该相信她的判断。

——

原本是为了容纳两方上千人的偌大营地,这会儿空得吓人。

若说赵明臻心有多大,有多么的不紧张,倒也不尽然。

她心里没有怀揣那么多的家国大义,她只是很清楚,自己安享的一切,都是哪里来的。

她从来都怕死,但今日是国与国的场合,她既是大梁的长公主,没有畏畏缩缩的道理。

不过嘛……

她几不可察地回头瞥了一眼,捏了捏袖中的那一枚响竹。

出发前,燕渠把它塞到了她手里。

真奇怪……

赵明臻忍不住想,明知道要是真有什么事,就是掷开响竹,他也鞭长莫及,她的心里还是踏实了不少。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能给她的安全感,已经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的了。

目力所及,已经能看到乌尔霄的营帐都撤开了,那位乌尔霄汗国的王子也正带着人走入营地中心。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神情渐渐冷肃。

她伸出手,别开紧张地戒备在她身前的傅阳涛,稳步驱马上前。

很快,乌尔其罗和两个侍从朝她走了过来。

这是赵明臻第一次亲眼见得乌尔霄人的长相。

他们的面孔与北狄人并不相似,如信报中所言那般,他们有着深棕泛红的头发、高鼻深目、五官大开大合。

打头的这位乌尔其罗,看起来约莫二十几岁,是很典型的这种长相。但许是因为有王室血统,他的发色和瞳色要比一旁的两个族人深许多,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白。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影响,她这一眼,竟真觉得,燕渠和眼前此人的长相,有着微妙的相似。

尤其是一双眼睛。

而这乌尔其罗也正打量着赵明臻。

他早有耳闻,大梁这边派来的使臣,是皇帝的胞姐、当朝长公主。

但两国地隔千里,中间从前还横着一个北狄,对彼此的情况其实不甚熟悉。

在见到赵明臻以前,乌尔其罗还以为,她会是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妪,万万没想到,会是她这等模样。

——

烟尘里,看到赵明臻三人三骑回来的时候,大梁这边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随她一起从京城来的使团成员。

和谈成不成另说,但这位若是在这儿北境出了什么岔子,皇帝能把他们吊起来皮剥了。

赵明臻的神色如常,只在经过燕渠身边时,勒马顿了顿。

……他的右手摁在剑柄上,用力到指节泛白,见她来,才松了下来。

她把那枚响竹塞还给他,扬眉看他:“物归原主。”

说话时,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掌心扣了一下。

燕渠动作一顿,随即紧紧收拢了指掌。

常晋鹏紧张兮兮地上前,问赵明臻道:“长公主,方才……怎么说?”

说实话,这一行人,对这位长公主都是心有疑虑的,然而皇命难违,他们只能想着,即使她真的不成,也要尽力从旁辅佐。

赵明臻没有单独理他,先是高声令道:“留下五百人,我们和他们一样,往前五里再扎营。”

风声中,夹杂着重甲骑兵撤退的声音。

燕渠挑了挑眉。

其他人即使听不得那么确切,也能听出是撤兵的动静,一时间都不免惊讶地看向赵明臻。

“他们比我们更想和谈,拿稳这一点就好。兵力挟制的算盘打不通,自然得换大路走。”赵明臻的神色平静,没有一点倨傲的意思,反倒说得很轻巧:“好了,其余的,扎营后再谈。”

——

风声鹤唳的营地中,两方兵士沉默地安着营帐,

往地里砸铁销的声音,恍若间仿佛刀剑铮鸣。

扎营后,天已经擦黑。

两边各遣使节去往了彼此的营地,约定翌日的和谈时间。

赵明臻听着常晋鹏的回禀,几乎都有些不可思议了:“他们当真是这么说的?”

正式和谈之前,两方总要互相试探一下。

其实不论怎么谈,乌尔霄和大梁都不会是最吃亏的,真正在这场战争中满盘皆输的,是北狄。

他们是真正的败军之部,会被两边议定后瓜分掉。

大梁想要解决北境的困扰,就要趁此时机,收化北狄的影响力,顺便打消山脉另一边的觊觎;

而乌尔霄使臣透露的意思,竟是只打算以北狄的名义与大梁和谈,甚至还想扶持他们复国。

常晋鹏擦了把冷汗,又觑了一眼赵明臻的脸色,才继续道:“他们还想要之前北狄侵占的城池中的四座……若不是两位通事都这么说,微臣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赵明臻都觉得有点好笑了:“他们是不是忘了,自己是难以支撑、祈求与大梁和谈的那一方?”

常晋鹏道:“最开始的调子,都会起得高高的,不叫人摸到底线,估计他们也只是叫一叫。”

道理赵明臻都懂,但是想到今日乌尔霄的甲兵和威胁之意,她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

她正要起身,让人去传使团其他人过来,帐外卫兵来报:“殿下,燕将军回来了。”

赵明臻安全回来之后,燕渠马不停蹄地就带人去了雪山脚下,查探乌尔霄的援兵是从何而来。

赵明臻安安稳稳地又坐了回去,道:“着他进来。”

燕渠身上轻甲未卸,肩上的披膊在外结了寒霜,一进到温暖的帐中,便融成了冷铁的颜色。

“长公主。”他公事公办地抱拳道:“臣已经率兵勘察了一遍,封锁的粮道没有问题。但西面的雪山日前崩了一角,他们大概是从那边取了小道。”

赵明臻问道:“小道每日能过多少人?”

燕渠答:“雪径容易崩塌,又要携带补给,最多数十人。”

“还真是冒险。”赵明臻道:“本就被围困了,居然还着继续增兵、鼓壮声势,粮草压力岂不是更大。”

一旁的常晋鹏皱了皱眉,插嘴道:“但看今日乌尔霄人的嚣张,没准拉来的那几百重甲骑兵,并不是全部的底牌呢?他们本就熟悉这座山脉,能开出一条小路,难道就开不出第二条?”

现在的局面,建立在大梁微妙的优势上,但如果乌尔霄有了新的、可以立时投入战局的增员,那情况就不太妙了。

常晋鹏的说得有道理,赵明臻思忖片刻,随即抬眸看向燕渠,道:“燕将军,你认为呢?”

燕渠没有急着把话说满,只道:“目前来看,没有这种可能。请长公主给臣两日时间,再细查一遍。”

常晋鹏急道:“明日便要正式和谈,情况不明的话,这……”

赵明臻稍加思忖后道:“你去吧,本宫心里有数。”

燕渠似乎还有话想对她说,但是帐中有人,最后,他还是把话吞下,一撩袍角,转身离开了。

——

是夜,灯火未熄。

两国的营火,在漆黑的夜里沉默地对峙着。

翌日,正式的谈判到来。

乌尔其罗果真挟着那北狄的万俟浚到场,赵明臻昂了昂下巴,径直便要起身离席。

其余的大梁使臣,虽不明就里,但也随自家长公主一起有了动作。

乌尔霄人没有想到大梁的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都有些瞠目结舌。

见那乌尔其罗拦在她的去路前,赵明臻抬起黑沉沉的眼眸,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大梁,接受的是乌尔霄使者恳请的和谈。”

其他条件也许可以商榷,这一点却是底线——

若放任乌尔霄把持北狄,在大梁的北境继续作乱,这几年的仗就算是白打了,将士们的血也算是白流。

高鼻深目的乌尔其罗眯了眯眼,竟是不待通事翻译,直接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话开口了:“公主大人……好大的气性,只是不知和谈大事,你一介女流,是否真能,做得了主掀桌。”

他盯着赵明臻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到紧张、惊惶、亦或是愤怒。然而未果。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赵明臻只是稍侧过头,示意身侧的护卫压下剑柄、不必出鞘,随即便平静地道:“本宫能不能做主,王子殿下大可一试,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反复无常、违背在先,若真搞砸了这场和谈,不知你们的汗王,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又会不会对你另眼相看?”

从约定五百人,实到一千不止,再到甲兵明晃晃的威胁,赵明臻就已经清楚了这人的行事作风——

绝对的不讲道理,绝对的阴招连连。

对付这种秃鹫一般的人,不论底牌有几张,面上是一点不能软的。

果然,她这般强硬开口之后,乌尔霄国的其他几位大臣,反倒拉着他们的王子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总之很快,乌尔其罗便冷了脸,朝押着万俟浚的两人使了眼色,让他们把人带出去了。

赵明臻回头看了一眼蔡赟与韦钧浩,二人皆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正如中原也有官话和方言一说,乌尔霄人说的话,他们也不是都能听懂。

在万俟浚被送出去之后,乌尔其罗转过身,阴恻恻地朝赵明臻道:“公主大人,这回可满意了?”

赵明臻微微一笑,一面悠然坐下,一面开口道:“大梁满不满意,还要看王子殿下的诚意。”

第63章 第63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两日的拉锯间,无人让步松口,和谈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进展。

大梁要乌尔霄签定至少五年的停战协议,划定两国疆线,并且交出北狄的万俟浚。而山脉脚下,原本归属北狄的土地与余民,也将成为大梁的藩属;

而乌尔霄挟持北狄上谈判桌的心思虽然消减,可意图扶持北狄复国的心思却并未止歇,他们不愿白白忙活一场,最后全都拱手让给大梁。

奇怪的是,乌尔霄汗国的态度坚决,仿佛居于下风、急于和谈撤军的人不是他们一般。

虚虚实实间,大梁的使团内开始有了揣测的声音,怀疑乌尔霄当真留有后手,此番和谈,不过是虚与委蛇,争取支援的时间。

燕渠还未带着消息回来,赵明臻沉住气、不作他想,只吩咐下去,加强营地里的布防,防备意外的出现。

局面如此僵持,也许,会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打破它。

傍晚,泛着暗金色的暮云低垂,难得出来了半天的太阳已经快要落下。

赵明臻端坐帐中,预备着等两位通事来商榷明日的细节,结果等了好一会儿,却只有韦钧浩到了。

时间早约好了,蔡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不该如此的。赵明臻本想着人去叫,想了想还是起身道:“来人,随本宫一起去看看。”

太阳下山后,天就黑得很快了。赵明臻走在掌灯的侍从身后,眉心渐蹙。

礼部官员通晓乌尔霄语言的虽然不多,但也能找得出些。皇帝最后把蔡赟这个女官派来,也是存了想要让她从旁劝谏她的心思。

赵明臻心里很清楚,大梁内外,看轻她的人数不胜数,不论亲疏远近。她明白,自己得真真正正地做成一件事,才能改变这些看法。

使团中的女子屈指可数,蔡赟是有身份的女官,自然不会与其他男人一起共宿。

她的那顶营帐很快映入了赵明臻的眼帘。

天已经快黑透了,帐中还不点灯?

赵明臻立时便觉得不对,她抬起手,示意身后人都停下,随即只带着越乔,一起放轻脚步,走进了帐中。

帐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角光照了进来,看清地毯上躺着的蔡赟时,赵明臻瞳孔一震,惊叫出声:“老师——”

越乔霎时间便反手拔剑出鞘,戒备地拦在了赵明臻身侧,低声道:“长公主,有血腥气。”

光线不够亮,赵明臻只能看见自己的老师倒在地上,她颤着唇往前,而这时,听到她声音的蔡赟,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事……我没事。”

赵明臻愣了愣,视线在四周逡巡一圈,赶忙蹲下扶蔡赟靠着她的腿起来,急急问道:“老师,你还好吗?你伤到哪里了?是谁干的?”

蔡赟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把掌根的血给她看,声音虚浮地道:“没

什么,伤在手臂。”

一旁的越乔把灭了的灯重新点着了。

光亮起来的瞬间,蔡赟闭着眼,稍扯开一点自己的领口,给赵明臻看那贴身的皮甲。

“有细作潜入,想要贿赂我,打探我们的底牌。我没有接受,他便动了手。好在黑灯瞎火,他也做贼心虚,随便捅了两刀,见血了就要走。”

她到底已过不惑,虽然没有被刺伤要害,但总归是受了伤又被掼倒在地,这会儿说话都有气无力。

赵明臻确认了好几眼,见那皮甲并未破损,才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红着眼叱道:“燕渠干什么吃的!我明明吩咐过了,要他派人保护好你们。”

蔡赟用干净的手握了握她的手背,摇头道:“是我的问题。我不习惯被人盯着,又自以为是在营地,不会有大事,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好在燕将军之前给我和韦通事一件护心的皮甲……”

明知是迁怒,可一想到燕渠还没回来,赵明臻心里有一种没底的怨气。

她抿了抿唇,和越乔一起把人扶到了贵妃榻上,正要让越乔去请郎中来,话音一转,忽而又冷静了下来,问蔡赟道:“老师,你……可看清了那细作的长相?”

蔡赟答:“我当时正熄了灯,准备去长公主帐中,便是有人闯入。不过虽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但若再听见他的声音,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赵明臻暗忖:若能记得面孔,找人来画像,再按图索骥悄悄把细作捉了就好;但只记得声音的话,那就不好办了……

总不能让所有的使臣和侍从都跟审犯人一样来一遍,那样就算能捉到细作,也会在这紧要关头引得人人自危,愈加风声鹤唳,不利于和谈。

但也不能将细作放任下去……

赵明臻的眼睛转了转,随即吩咐越乔道:“去把黄监正请来,记住,必须是他一人。”

见她这副模样,蔡赟勉强地抬着唇角笑了笑,道:“长公主有打算了?”

赵明臻一面拿了怀里揣的干净帕子给她包扎伤处,一面低声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得劳烦您,陪我演一场戏。”

蔡赟了然:“长公主的意思是……”

赵明臻看着她,缓缓点头。

——

乌尔霄的大帐中,此夜同样是灯火通明。

“结果怎么样?”

乌尔其罗盘坐在软垫上,眉毛都不抬一下,只冷声问道。

“王子放心!那女通事已经……”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举起手,在自己颈前比划了一下,道:“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但那公主不信邪,仍旧派着御医照料着。”

乌尔其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道:“金银收买不了,刀抵在心口也不行?”

精瘦男人忙道:“女通事是宫里的女官,与皇家关系匪浅,自然嘴硬。您是有所不知,她垂危濒死,那公主都快急疯了!想来接下来的和谈,她的心思也会松动许多。”

还有这种意外收获?乌尔其罗讶异地挑了挑眉。

只是他很快又沉下脸,露出和之前一样的阴沉脸色,暗红的瞳孔中有光闪烁:“命有什么值钱?另一个,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反水,否则……”

接受到视线的精瘦男人膝盖一软,扑通就跪了下去。

——

听到赵明臻的布置之后,韦钧浩擦了把冷汗,小心翼翼地道:“长公主,这个尺度不好拿捏啊。”

赵明臻睨他一眼,道:“放心,只剩你一个通事了,他们轻易不会杀你。至于我们的底牌……真假掺半,先诱使他们信任你,好好斟酌。”

韦钧浩嘴上说着不好拿捏,看神情却显然已经在思考了。

赵明臻也就没打扰他,转身出去了。

蔡赟没有被收买,乌尔霄的目的没有达到,那自然还会趁着细作没有暴露,继续伸出他们的触角,朝韦钧浩这个通事下手。

那就如他们的愿好了。

处理完之后,赵明臻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

她虽松快,其他人却未必。

常晋鹏是少数几个知道情况的,他不由劝谏道:“会不会太冒险了长公主,倒不是臣不信任韦大人,只是……您不多嘱咐几句,又或者干脆给他定下,透露情报的分寸吗?”

他甚至还有话没说——韦钧浩做官没几年,出身一般,家底单薄。自古财帛动人心,万一、万一乌尔霄许以重利,假投敌变成了真卖国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明臻只道:“侍郎大人也不必太担心。”

做决定之前,她会仔细考量,但做决定之后,就不会再瞻前顾后。

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说白了,其实是因为不敢直接承担付出信任的后果,才要把责任转嫁给旁人所谓的“不忠”。

她的语气有一种矫饰不出来的轻松,常晋鹏一怔,忍不住问道:“长公主这是……有成算了?”

赵明臻淡笑了笑,只道:“等今晚,燕将军回来。”

——乌尔霄的小动作越多,越是说明他们没有底气。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现在,只等燕渠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了。

——

是夜,赶着承诺的两日期限,燕渠顶风冒雪地回来了。

进入营地后,他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变化,随即在迎他归营的亲卫口中,听闻了傍晚发生的事情。

“你是说,蔡通事被人刺伤,性命垂危?”燕渠冷着脸,声音渐沉:“安排在她身边的人手呢?”

亲卫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前两日扎营后,蔡通事是女人,不喜欢被咱一群大老粗盯着,就让人都撤开了……”

其实没出事都好说,毕竟谁也没想到,营地里抓得这么紧,还有细作胆敢杀人。

亲卫觑一眼燕渠,建议道:“大将军,要不您晚些去找长公主吧,这会儿她应该正是火头上,我听说,那蔡女官是从前教过她的夫子呢……”

燕渠解了肩上的披膊,往马背上随手一抛,淡淡道:“我有要事禀报,你们先回去歇下。”

他说得干脆,但等真到了赵明臻的帐前,还是不免有些犹疑。

相处这么久了,他能看出,她嘴巴虽硬,心却软的很,其实很重感情。

影子投在帐上,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赵明臻早看见了,却不出声。

等燕渠走了进来,一句“参见长公主”还没说完,她便板着脸,冷然睨他一眼,道:“本宫还以为,燕将军不打算回来了呢。”

第64章 第64章那燕将军说说,本宫该怎……

熟悉的阴阳怪气。

果真在生气。

燕渠默然一瞬,决定先说正事。

“长公主。”他抱了抱拳,道:“臣已经带人探查完毕,确定雪山上能通人马的小道,只有那一条。”

赵明臻微垂的眼睫抬了抬。

她终于看了一眼燕渠,不过很快便别开视线,示意帐中的侍从都退出去。

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他与她了,燕渠有点儿拿不准,她这是不想走漏消

息,还是想发脾气又顾及他的颜面。

好在她的声音很平静:“有多确定?”

燕渠不假思索地道:“臣以性命担保。”

“要你的命做什么。”赵明臻嘀咕了一句,不过还是正色道:“探查的过程中,乌尔霄人有没有发觉我们的行踪?”

这儿不是公主府,没有那燃起来寂静无声的香炭,她嘀嘀咕咕的声音被炉火燃烧的响动盖住了,燕渠没有听见。

“不曾。”他答道:“臣带的是轻骑,人不多,避开了他们的探子。”

见赵明臻一脸若有所思,他继续道:“这一路,臣也再探了一遍乌尔霄的虚实。他们固守的城中,这两日炊烟不少,而附近零散的几个北狄小部落,已经……没有人烟了。”

赵明臻皱了皱眉,没理解他话的联系在哪里,只道:“乌尔霄不是补给不足吗?既然有限的小道都用来增兵了,他们是从哪补充的粮草?”

说着,她自己忽然就明白了燕渠说的那后半句“没有人烟了”是什么意思,瞳孔骤然一缩。

意识到粮草从哪儿来、是什么的瞬间,赵明臻的胃里剧烈地翻涌起来,烧灼般的酸意涌上喉头,她弯下腰,用力到原本虚扣在案边的指尖都发白,才没有失态到直接呕出来。

燕渠已经把话说得很委婉,真实的情形,只会比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更可怖。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心情后,才道:“本宫明白了。还有什么情况吗?”

燕渠知道她听了会难受,私心里本也不想说。

但他没想到她会平复得这么快,下意识上前想要安慰她的步子顿了顿。

“暂时没发现其他异动。臣留了斥候在附近,以备不时之需。”

赵明臻专注下来,思忖道:“若不是弹尽粮绝,乌尔霄想必也不会……”

她又感一阵恶心,终究还是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只蹙着眉继续道:“确定了他们的底细之后,本宫就晓得该怎么做了。这两日辛苦了,燕将军。本宫还有一件事,要你着人去做。”

燕渠正色:“长公主请说。”

赵明臻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些。

燕渠认真听完,便要去安排。

赵明臻却叫住他,道:“这件事,你明天安排信得过的手下去做就好。即日起,你不准离开本宫的身边。”

见燕渠扬眉看她,她冷哼了一声,道:“今天的事情,回营时,应该已经有人告诉你了。”

她的话题转得太快,燕渠略有些措手不及,不过还是诚实开口,没有回避:“今日蔡通事遇刺,不论怎么说,臣都是有责任的,请长公主降罪。”

他的声音怀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也正觑着她的神色。赵明臻明明察觉,却故意绷着脸,冷声道:“那燕将军说说,本宫该怎么罚你?”

见燕渠垂眼陷入了沉思,仿佛真的可以全盘接受来自她的赏罚,原本只是想随便逗逗他的赵明臻,忽然有点儿不自在了。

这么认真做什么?

倒显得她很坏。

她扭开脸,明明帐内没有旁人,还是放轻了声音道:“逗你的,你怎么这么好骗。”

闻言,燕渠挑了挑眉,见她脸上没有怒容,立时便明白了:“蔡通事那边……”

赵明臻随口“嗯”了一声,道:“细作没得逞,蔡通事伤在手臂,性命无忧。”

黄亚盛那边来回过话,说蔡赟的伤势还好,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胳膊上失血过多,需要静养。正好这段时间演垂危濒死的戏码,好好躺一躺了。

燕渠了然:“所以,长公主是打算演戏,诱这细作出来,将计就计?”

赵明臻点了点头,随即又昂起下巴,道:“反正,最近营地内鱼龙混杂,你得贴身保护我。”

细作这事儿还是让她警醒了起来——能刺蔡赟,怎么就不能对她下手了呢?

而且,听燕渠方才所说,乌尔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难保他们不生出些孤注一掷的心思。

她爱惜自己的小命,虽然她身边有不少护卫,但论起身手,她还是觉得她这驸马在会更合适。

燕渠自然无有不应,不过他还是试探性地问道:“长公主当真……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吗?”

赵明臻被他问住了。

她确实是有迁怒的,在那一瞬间。

可到底是蔡赟自己支开的人,而这两日燕渠自己也在外勘察没有回来,也怪不得他没有把这一情况汇报给她。

当然,最主要的是——蔡赟并没有真的被伤及性命,她才能这么理智地思考。

她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道:“真降罪于你你就舒服了?你前面瞒着受伤的事情不告诉我,这帐还没算呢!”

燕渠吃她一记眼刀,反倒勾起了唇角,道:“那劳殿下一笔笔记着,等和谈顺利结束、把该送走的人都送走了,再来和我算账。”

——

晦暗不明的局势,就像天边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谁也无法真正松快起来。

而那大梁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在刺杀风波之后,似乎也没了最开始的气定神闲。

和谈现场,有人听到她压低了声音叱责跟在她身边的那位燕将军。

“不是要你盯住吗?怎么还叫他们有暗度陈仓的机会,送了援军来?”

被叱责的那位似乎也很不服气:“臣也不是神仙,长公主若是不愿托付,那干脆换人吧。”

“你、你给本宫闭嘴!回去再与你计较。”

又是一日没有结果的拉锯,可等回营之后,一直表现得阴恻恻的乌尔其罗,却难得与下属笑道:“再坚持几日,局势定然不同。我看那大梁的公主,今日已经是硬不起来了。”

乌尔霄是一个阶级分化更胜大梁的国家,乌尔其罗还是国王最器重的儿子,他这般开口,属下立马附和:

“那女人的底气,无非就是之前的胜仗,和身后的将军。现在是与将军的关系也僵持,又见您甲兵压阵,又怎敢和最开始一样叫嚣呢?”

另一人从旁补充道:“也是王子大人智计过人,从最开始就利用他们的内斗牵线搭桥,又收买了那通事,了解了大梁的底细。”

乌尔其罗轻笑两声,还来不及再夸耀自己几句,帐外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来报。

“不好了王子殿下!城中有兵士开始闹了起来,眼看要哗变了!”

乌尔其罗眼神倏然冷了下来,质问道:“这种事情,还要来请示我该怎么处理吗?”

他的手段从来就是一个,那就是杀。

传讯的亲信擦了把汗,道:“实在是有些压不住了,殿下,您知道的,存粮早就不够了,又要匀出来给骑兵他们……”

若非见势不妙,也不会向大梁求和。

不过,存粮再少,也饿不到军官的头上,但是随着乌尔其罗的一声令下,把不多的存粮用在了保障这些时日增援的那部分战斗力上,就连中层将领也开始挨饿,局势就渐渐有些不对了起来。

乌尔其罗皱了皱眉,本就阴戾的面孔更显森然:“不是出去‘抢’了吗?存粮还不够?”

亲信战战兢兢地答:“附近的小部落,已经‘抢’空了,找不到人了。”

乌尔其罗的声音依旧冷漠:“怎么会找不到人呢?军队里也不都是乌尔霄的子民。”

闻言,在场的几个乌尔霄权贵皆是瞳孔一颤。

前两年的仗打下来,北狄青壮向北逃亡的很多,而这些人就是万俟浚向乌尔霄借兵的底气。

这一次来攻大梁,乌尔霄的军队里,有十之三四都是北狄人。

“王子殿下,这……”亲信都忍不住道:“倒不是对他们心存仁慈,但我们兵力本就不足……”

“大好时机就在眼前,只是要再撑几日而已,有什么过分的?”乌尔其罗缓缓起身,微眯起眼命令道:“去把那大梁的通事找来,我有话亲自对他说。”

第65章 第65章她主动亲亲,他居然还敢……

火焰在炉中熊熊燃烧,温暖的光晕旁,赵明臻以袖掩面,打了个呵欠。

燕渠抱着剑,门神一般立在一旁,神情冷肃。

他这几日,都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赵明臻困得眼睛里都有泪花了,

勉强支起点精神,问道:“还有吗?他们大半夜寻摸你过去,只这一个意思?”

韦钧浩觑了燕渠一眼,赶忙道:“除了打探殿下和其他大臣的关系以外,便是想要……让我撺掇您早日松口。”

乌尔霄这收买人的思路其实没错,通事时常要在两国之间沟通,出现在彼此的营地里也不显突兀。而在语言不通的情境里,任凭你多大的人物,也得听一听通事的说辞。

“乌尔其罗想让臣向长公主,夸大他们的兵力威胁,劝您早日妥协。”韦钧浩顿了一顿,随即请示道:“臣应了,那等明日……该给他们一点什么反应?”

赵明臻虽然困,脑子却还是清醒的,她垂眸略思考了一会儿,道:“就说本宫已经松口了,但不能一口气松,你得一点一点吊着他们。”

韦钧浩目露不解:“长公主这是……想继续拖下去吗?”

如今身在北境,他很清楚,和乌尔霄的军队一样,大梁这边,也没有多耗得起了。

就算乌尔霄是占了下风,可万一拖到他们鱼死网破,对大梁也是要伤筋动骨的事情。

若非如此,两方也不会有这一场议和。

赵明臻不答反问:“韦通事可在雪天里抓过鸟?”

虽不知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韦钧浩还是认真回答道:“臣没有动手抓过,但仿佛间,听过旁人说起,拿一只竹筐、一截树枝、一根线绳就可以。”

“再来一把粟子,一点一点往里撒。”赵明臻不紧不慢地道:“雀鸟见了,起初会慢慢去啄,这时可不能就掀了筐儿,要等它们没了耐心、失了警惕,再一把把它们扣住。”

韦钧浩若有所思地道:“微臣明白了。长公主是想磨灭他们的耐心。”

赵明臻嫣然的唇角微翘,道:“等他们忍受不住,要动手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以燕渠探得的情况来说,她不信那乌尔其罗还能再坚持很久。

韦钧浩了然,抱拳道:“臣省得了。乌尔霄那边再寻来,会及时来与长公主回禀。”

赵明臻站起身,做出要亲自送他的意思,还道:“不必事事回禀,本宫相信你的分寸。营里的细作也许不止去收买你的那一个,落在他们眼中,反倒惹来怀疑。”

主要是这乌尔霄人总喜欢趁夜来寻他,他若是“及时”了,她觉还要不要睡了。

韦钧浩哪猜得到长公主在想这个,见她这副礼贤下士、且十分信重的姿态,他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后,又道一定不负她所托。

赵明臻则正色下来,一本正经地道:“如何是本宫所托呢?韦大人现在担负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他日回朝,本宫也定会向陛下如实禀报,你对大梁做出的贡献。”

见那韦钧浩几乎要被她这话把眼泪都说下来了,燕渠别开视线,几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她那些话,一向是见人哄人、见鬼哄鬼的。

赵明臻把韦钧浩请出去之后,关好帐门,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正要满足地转过身,却听得燕渠的声音凉凉地飘过来。

“有的话,长公主果然不止对臣一个人说过吧。”

赵明臻惊恐地看向他:“三十多岁老男人的醋你也吃?”

韦钧浩确实模样周正,可他早过了而立之年,而且都有妻有子了!

哪曾想,她这话一出,燕渠的脸色瞧着倒是更冷了些。

“臣也快成老男人了,到时,长公主怕是也瞧不上眼。”

“哎呀——”赵明臻非但不哄他,反而顺着他的话继续拱火:“本宫都快忘了,翻了年之后,燕将军该是二十有几来着?”

燕渠嘴角一抽。

她仿若不觉,悠悠地继续道:“别担心,燕将军。本宫钻研过,像你这种有骨头撑起来的长相,年纪再大些,也不显老的。”

燕渠幽幽地看着她,道:那臣得提前谢过长公主了。”

赵明臻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回道:“谢我什么?”

“谢长公主……”燕渠别过脸,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道:“他日不嫌弃臣年老色衰。”

赵明臻被他逗得想笑,抿抿唇,还是走到了他身边去。

感受到她的胳膊环上了自己的腰,燕渠微微一怔。

还不待他反应,搂着他的女人忽然踮起脚,仰起姝丽的面孔,吧嗒往他唇角亲了一口。

温软的触感仿若蜻蜓点水,一闪即逝。

燕渠很快回过神来,耳尖微红:“长公主这是做什么?”

赵明臻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一个这样简单的贴吻而已。

“奖励你呀,”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这几日,燕将军的表现,不值得一点奖励吗?”

自她要求以来,燕渠可以说是眼不错珠地守着她,而前天夜里,还真有北狄的刺客来刺杀,也被他拿下了。

她的呼吸并不灼热,拂在他的耳廓,却叫他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燕渠微垂眼眸,却道:“长公主这样,臣没有觉得很高兴。”

她主动亲亲,他居然还敢说不高兴?赵明臻皱了皱眉,紧接着便听他继续道:“因为这些,臣不是为了换来什么而做的。”

燕渠知道,她在洞察人心上一直很有一套——

譬如那韦钧浩,渴望的是为国建功、为己立业,所以她既肯定他的才干,又夸耀他的抱负;

而她身边多出来的那女护卫,瞧着便是有脾气的,她也没有强行打磨她的忠心,只给她想要的尊重。

可他不想让赵明臻这样对他。

做什么,都是他心甘情愿。

所以她无需像对其他臣子一样,对他施恩笼络。

赵明臻怔了怔,很快听明白了燕渠的弦外之音。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才会执着一些这样没用的东西。

她有点儿心虚了。

方才这一句两句调情的话,确实并非全部出自真心,多少是有几分笼络的意思。

她很清楚,他是她手中最得用的人,以后,她更是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既如此,一点调剂情绪的小甜头而已,她自己也乐意,给他又如何?

这下叫燕渠戳穿了,她恼羞成怒道:“不是为了换来什么吗?我看是你想要的太多,才会不满足于此呢。”

赵明臻正要松开圈住他的胳膊时,叫他反拢进了怀里。

她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不满的声音,却没挣扎。

“是,我想要更多。”燕渠低下头,庄而重之地吻向她的额际:“我会让长公主看到,我是值得的。”

值得她,付出一点真心。

一点就好。

他的声音微哑,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赵明臻抿抿唇,忽然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他其实……没有被好好对待过吧。

所以才不知道,很多时候,感情并不该用值与不值来衡量。

可赵明臻也有点儿生气。

笼络是真的,其他就是假的吗?

他以为她是什么人,需要放下身段来哄骗谁?

她磨了磨牙,也不说话,只把脑袋闷进他的怀里,狠狠捶了他两下。

——

天边在下雪,韦钧浩勾着腰,穿过乌尔霄营地里一张张难以分辨的面孔,来到了乌尔其罗的营帐。

这是四天里,他来的第七次了。

“王子殿下。”他用熟练的乌尔霄话开口道:“长公主都已经松口了,您之前许了要给我的那些……”

贪财摇摆的墙头草,他演得炉火纯青。

上位者都喜欢旁人对他忠诚,乌尔其罗自然瞧不起这种人。

他冷笑一声,倨傲地站了起来,道:“这些日子,你怕不是和你们那长公主,一起耍我玩儿吧!”

闻言,韦钧浩瞳仁一颤,立时便出了一身冷汗。

这异邦人,难道已经发现了?

他努力

镇定下来,强笑着抬起头,道:“王子殿下,此话何意啊?我竟是听不明白。”

“这些日子,一会儿松口,说只要能与我乌尔霄立下停战的盟誓,什么边线都可以不管;一会儿又咬死了,说一定要那万俟浚的性命,来告慰战死将士们的在天之灵。事情没办妥,你们的长公主如此反反复复,你还想要赏钱?”

韦钧浩心下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在恼怒这个。

他赶忙道:“这……我确实已经尽力劝和,长公主也是对您的威势心生畏惧,不然怎舍得松口呢?”

他顿了顿,忍痛抹黑:“但她毕竟只是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皇帝又耳提面命,要她一定要守住,她哪里敢担和谈吃亏的责任,所以才一直咬着万俟浚不放,想的也是若能杀了这北狄人,至少也能挽回些颜面。”

乌尔其罗眯了眯眼,声音里一片冰寒:“她真的只是在这么想?别是你首鼠两端,压根没有在尽心办事吧!”

韦钧浩膝盖软得很彻底,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乌尔其罗从座椅上起身,走到了他身边,抬起小腿轻轻踢了他两脚,道:“你说,若我将你投敌的事情,告诉你们的长公主……”

韦钧浩邦邦叩了两下头,急道:“我一定会努力转圜,想办法劝通她的!”

乌尔其罗冷然的唇边,渐勾起一抹危险的笑。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亲自弯下腰,一面扶韦钧浩起来,一面道:“韦大人,时间不多了……来人,将金饼拿来——”

——

韦钧浩回到大梁的营地中时,天已经黑了,绵延的雪也停了。

他顶着脑门上的灰印,又去了长公主的营帐。

和谈推进到今天,两方的情绪都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他直觉今日乌尔其罗的表现很不寻常,应该向赵明臻禀报。

帐中,赵明臻正在用晚饭。

她面前摆着一碗清粥,两个小菜,一点荤腥也不见。

碧瑛试探性地开口道:“殿下只用这些吗?先前的肉饼……”

赵明臻面无表情地道:“不必,下次也别问了。”

她现在听到“肉”字都想吐。

碧瑛以为她是体恤边关条件不好,要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也没再劝,去整理一旁衣桁上的衣物了。

这一趟来,赵明臻身边只带了她和碧桐两个丫鬟。

原本在府里,这两人你瞧我我看你,彼此都看不太惯。这会儿大事小情,没得底下的小丫头可使唤,都得她们亲自操持了,反倒别不起苗头,和睦了许多。

赵明臻食欲寥寥,一抬眼,看到了正在帐外踟蹰要不要进来的韦钧浩,索性搁了筷子,道:“韦大人怎来了?快请进。”

韦钧浩这才打起毡帘,走进帐中。

赵明臻免了他的礼,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今天的情况,又道:“那乌尔其罗,像是越来越等不及了。”

赵明臻勾唇一笑,道:“他该等不及了。”

她的话音刚落,毡门又被打了起来,有人从冷风里钻了进来。

是燕渠。

在他身后,两个亲兵也各提溜了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异族人进来。

燕渠干脆利落地单膝触地,朝赵明臻抱拳一礼,道:“启禀长公主,你要的人带来了。”

赵明臻抬手示意他起来,目光中满是欣赏——身板直就是不一样,行礼时都显得很好看。

她转过头,却是与韦钧浩道:“韦大人,这是本宫让燕将军,带人捉来的逃兵呢,你瞧瞧。”

韦钧浩讶然地看了过去,惊道:“从乌尔霄的守城中逃出来的?”

赵明臻微昂起下巴:“听闻韦大人也精通北狄语言,本也要传你过来,这会儿倒赶巧了。”

她拿起一只光饼,笑眯眯地一分两半后,起身递到了被押着的两个乌尔霄逃兵手上。

这两人早饿得双眼发绿,接过饼之后,几乎是双手一起往嘴里塞。

见状,赵明臻真有些担心他们把自己的手也给吞了。

俩人很快又看向了她——和她身后桌子上的其他饭食,赵明臻又拿起一张饼,却是递给了韦钧浩。

韦钧浩了然,接过饼,朝被押着的两个逃兵走过去,叽里咕噜地问起了什么。

赵明臻微微偏开头,不再看两个饿鬼吃东西的样子。

她的怜悯心,没有不合时宜到连对着来入侵的异族都能发作。

但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无法让她产生任何正面的感受。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神情有异,一旁身着铁甲的燕渠上前两步,站在了她与押着人的亲兵之间,挡住了她的视线。

赵明臻挑了挑眉。

韦钧浩问得很快,不一会儿便道:“长公主,这俩人一个是北狄的,一个是乌尔霄的,是从城中挖了地道才逃出来。”

“据他们所说,城中粮仓都已经空了,能吃的不能吃的大都吃完了,他们想求个活路,才逃了出来。”

赵明臻道:“你再问问,像他们这样逃出来的,还有多少。”

韦钧浩应下,几句话后便答道:“底层想逃的不在少数,他们一列五十人,光饿死的都有三四个了。”

再次确认了这个答案之后,赵明臻心下了然,让燕渠把这俩逃兵带了下去,转身吩咐韦钧浩道:“这几日辛苦了,韦大人。下一次乌尔其罗再问起我的打算时,你就说……”

她稍作停顿:“就说,本宫已经坚持不住,已经打算同意与他们议和,但我不敢担责,于是发信向京城请示。”

韦钧浩不解其意,问道:“去信到京城,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十天。长公主这是……”

乌尔霄的耐心已经空竭,等不起十天了。等到他们的军队没了战斗力,就彻底失去了谈判的筹码。

狗急都要跳墙,难道长公主以为,这样拖下去,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吗?他们只会在这关头,选择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

等等!

他这完全是大梁的视角!

韦钧浩的心弦遽然一颤——如果他是乌尔霄王子的话,一定以为火候够了,就差最后逼大梁一把,就能要挟“犹疑软弱”的赵明臻,许下他们想要的利益。

石火电光间,韦钧浩冷静了下来,他正色拱手道:“微臣……明白了。”

赵明臻抬起乌黑的眼眸,几句交代过后,亲自送了他出去。

韦钧浩没有想错。

她确实是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