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靠得很近。
燕渠已经下意识偏开视线,却还是被她肩颈大片雪白的肌肤晃了眼睛。
“长公主所言,臣听不明白。”
赵明臻已经说得如此直白,燕渠怎么可能不懂,她说的,是昨夜他拒绝她一事。
刺目的阳光下,他下颌角的轮廓被照得格外明晰,显得极为威严冷肃。
赵明臻看他这幅正经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没忍住磨了磨牙。
她冷笑一声,索性更上前了两步,借着袖摆的遮掩,直接抓住了他腰侧的鞶带。
感受到燕渠身形一僵,赵明臻满意地勾起了唇角,以一副拷问的姿态逼问道:“那本宫这样和你说话,你能听明白吗?”
燕渠偏开头,喉结不自觉滑了一滑。
暖红烛火下嗳昧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
他沉默半晌,哑声道:“殿下就这么缺我一个……裙下之臣吗?”
明明她只消勾勾手指,就会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却又为何,非得要他?
“其他人是其他人,驸马是驸马。”赵明臻忽然轻笑一声,扣在他鞶带上的手也轻轻发力,“燕将军如此避左右而言他,莫不成是……不行?”
第27章 第27章忽然把她的手摁住了
话一出口,赵明臻自己先觉得有些不妥了。
尽管身边没有其他宫人跟着,碧瑛等见两人说话,也自觉退开了许多。可在这宫墙大院中,她这般言语举动,实在也是轻狂。
不过话虽孟浪,赵明臻却觉得自己的推测不无道理。
昨夜亲都亲了,他起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结果最后却……别是他真的不行吧!
察觉到她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燕渠终于是没忍住,冷笑一声。
“长公主就……这般好奇?”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有些危险,赵明臻的心突然就咚咚两下,下意识要松开抓在他鞶带上的手,可还没来得及退开,一只宽厚的大掌,却忽然把她的手摁住了。
他的手很宽大,只用手心就可以将她攥着的手完全包裹,掌根处有粗粝的茧,磨在她手背上,极有存在感。
“你……”不知为何,赵明臻心里突然有些毛毛的,本能地低斥道:“你放肆!燕渠,你……”
燕渠却不说话,更不松手,赵明臻急了,刚想踩他脚,下一刻,他的手却突然发力,竟攥着她的手顺着鞶带继续往下。
赵明臻的瞳孔微缩,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之后,立马像被火燎了一样,抽回了手,小跳着后退好几步。
见她没站稳,燕渠甚至还好整以暇地上前,搀了她胳膊一把:“臣如何放肆了?不是长公主殿下想知道吗?”
赵明臻自然不会领情,她甩开他搀扶的手,还往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她昂起脖子,努力平静地道:“本宫管你行不行呢,自作多情,如你这般不知进退,还不配服侍本宫!”
说罢,她拂袖转身,看也不再看燕渠一眼。
——
寿康宫今日宫门大敞,一看就是在等人来。
赵明臻习惯性地就往内殿去,候立着的书兰见状,笑着引她往主殿走:“长公主,今日您可不是一个人来和太后说私房话来的。”
赵明臻回头,仿佛才看到身后还有个燕渠——他腿倒是长,这么两步就又缀在了她身后,前后脚进来了。
想到这人方才冒犯的举动,赵明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书兰看在眼里,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抬起头看向后头的燕渠,却见他表情自然,甚至还轻轻笑了笑。
殿内,徐太后明显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赵明臻见状,眼圈忽然有些酸,上前喊了一声“母后”。
这些日子忙于备婚,她有段时日没进宫,这会儿看到母亲,心里确实是想的。
而现在——不管愿不愿意,她已然是走向了人生新的阶段。
徐太后亦不免伤怀,搂住了扑过来的赵明臻。
赵景昂是皇子,稍大一些就日日在上书房进学,被封为太子后更是离娘渐远。而赵明臻这个女儿,才是一直在她膝下长大的。
不过,到底还有燕渠在,徐太后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正色道:“好了,又没嫁得多远,也没谁不让你进宫了,这副模样做什么。”
赵明臻吸了吸鼻子,倒不至于哭,就是心里确实有些发堵。
她抿着唇,看向燕渠时又剜他一眼,随即和他一起在徐太后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徐太后公事公办地说了些该说给新婚夫妻的场面话,随即又让书兰拿了一对玉镯来,分给了两人。
“哀家如今也没什么可盼的,无非就是期待你们,永结同心,他日么,再给哀家添几个外孙,到时候,和阿尧也有个伴。”
时下男子多有佩戴饰物的,镯子而已,不算稀奇。但燕渠却没有戴这些的习惯,不过这是太后的赏赐,他瞥见赵明臻戴上之后,便也给自己的手腕套上了。
只不过,手镯收了,徐太后的话,燕渠却没接,只抬眸看了赵明臻的侧脸一眼。
这位长公主殿下,与他在望春楼见面时,说的那些话,他到还记得。
他不觉得,赵明臻那时会为了推拒这门婚事编撰假话,她说得,大抵是十成十的真心话。
果然,听完徐太后所说,赵明臻没答应也没敷衍,只是别过了话题:“阿尧不是有妹妹吗?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那婉妃的二公主可还康健?”
徐太后略点了点头,道:“自然,养得精细着呢。”
说到这儿,徐太后的话音顿了顿,书兰立马心领神
会,走到燕渠跟前儿道:“燕将军,太后有些体己话要和长公主说,您随奴婢来,外间有好茶——”
燕渠了然,随书兰出去了。
偌大的殿内就只剩母女两人。
徐太后拉着赵明臻坐得更近了些,放低了声音问道:“昨夜如何?”
赵明臻不自在地别开头,视线却落在了燕渠离开的方向:“就……就那样。”
徐太后知道她脸皮薄,见她不答,直接直白地问出了口:“你和驸马,昨夜可同房了?他可还算体贴?”
被自己的驸马拒绝了这种事,赵明臻是打死不会承认的。
可她也没想好怎么撒谎,于是只能敷衍道:“反正……就那样吧。母亲!你怎么追着我问这个!”
徐太后瞪她一眼,道:“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问,还能是谁问?”
不过见赵明臻的脸都有些烧红了,想来确实是在害羞,徐太后也就没再多问。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时辰差不多到了,赵明臻要起身的时候,徐太后忽然又拉住了她的手。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对了,我前几日听闻,你府上,举荐了两个新人入朝?一个叫韦钧浩,还有一个……嘶,叫什么来着?”
赵明臻动作一顿,复又缓缓坐下。
她抬起澄澈的眼眸,任徐太后抓着她的手,不解地道:“一直都有士子,会走公主府这边的门路呀?母亲这是在说什么,这两个人怎么了?”
科考废弛了小三十年,先帝在时就有心整顿,结果他不仅没做到,到了晚年吏治反倒更荒唐,卖官鬻爵都成了常态。
赵景昂继位后,风气渐渐有所改变。不过大的制度一时之间没那么容易整饬,这两年入朝做官的,多还是以达官显贵的举荐为主。
他就是要改,也得先慢慢把买上来的那批最不堪的拱掉再说。
徐太后声音淡淡的,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只是道:“往日经你公主府入朝的,大多没什么才干,只能做些不入流的典簿、编修。”
“这回的两个人却好像还算得用,如今入了皇帝的眼,皇帝正琢磨着,把他们派到哪边外任上去。”
赵明臻垂下眼帘,没说话,抓在自己膝头裙子上的手指,却越来越用力了。
徐太后的话,好像兜头一盆凉水,一下子叫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珍珍。”徐太后语重心长地唤了她一声:“这次就算了,但若牵涉更多,你往后就真的深进漩涡里,脱不开身了。”
很委婉。
可还是在告诫她,不要参政。
尽管从徐太后开口起,就已经猜到了她还会说什么,赵明臻此时,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才新婚,又是许久未见,也许她不应该忤逆自己的母亲,也许她应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像从前一样。
但她张不开这个口。
赵明臻缓缓抬眼,沉默着注视着徐太后,良久,她一字一顿地、不答反问:“母后。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丈夫身份如此,我还能避得了吗?”
她确实不曾有什么大志向,又或者说,每一个疼爱她的人,一起塑造了想要看她生长的方向。
所以从前到现在,她想的一直都只是,怎么把日子过得快活。
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婚是他们赐的,话也是他们说的。他们既要把她推进权力场的漩涡里,却又要她的手上不染分毫。
她做不到。
也不想这样做。
世上所有的亲密关系,本质上,都是权力的博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她已经在亲情里吃了大亏了。
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如此,遑论夫妻。
权力这个东西,如果只她的丈夫有,那早晚会变成架在她脖子上的刀。
赵明臻的声音并不大,和她平素撒娇卖嗔的语气也差不多。
徐太后却被她的话噎得一梗:“你……”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抬眼间,瞧见赵明臻倔强的眼神,还有紧咬的下唇,忽然就也说不出口了。
徐晚华叹了口气,终于是别开视线,淡淡道:“你长大了。只是,自己总得懂些分寸。”
赵明臻垂下眼,什么也没说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女俩没能再聊下去。
正好有宫女来通传,说皇后来了,还带着自己亲手炖的排骨汤,赵明臻也就起身了,勉强扯起一点自然的笑意,道:“还真不早。母后,既然皇后来给您请安,儿臣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母后宫里用饭。”
徐太后释然一笑,道:“你的驸马也还在外等着呢,回去吧,和他一起回去。”
——
赵明臻出来时,脸色冷得不行。
燕渠在殿外等候良久,见状,不免讶异地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巍峨的宫殿。
赵明臻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管燕渠愿与不愿,他都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她深吸一口气,昂起头,勉强平静地道:“走吧,回公主府去。昨儿捉的活口,还要审一审呢。”
碧瑛不知寿康宫内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熟悉赵明臻,清楚她若是这副神色,就有人要倒霉了。
她不由心里替那几个人默哀了一下。
长公主一不痛快,就要让别人也不痛快,那几个“流民”算是撞上了。
不过……想想这些人居然在婚车经过的路上设伏,碧瑛又觉得,这也是活该。
燕渠提醒道:“皇帝已经知道了此事。”
按理说,应该交由宫中处理才是。
“那是自然。”赵明臻垂着眼不看他,道:“本宫只是想留两个,到时候,自己对对口供。”
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燕渠挑了挑眉,未置可否。
——
来时的路上,赵明臻是和燕渠一起坐马车来的,这会儿要回去了,燕渠却道自己不爱坐车,先一步骑马走了。
见他并不一起,赵明臻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很快,却又无端生出一股恼意出来——
他倒好,拔腿就来拔腿就走,压根没把她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
一旁,碧瑛见状,忙小心翼翼地哄道:“公主莫气了,今日……今日太后到底都和您说什么了,一开始都好好的……”
纠葛的情绪再嚼一遍,和反刍也没什么区别。赵明臻没有说的意思,只撸掉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交到碧瑛手心里,道:“回去找个匣子,替我保管好。对了,方才你下车出去做什么了?”
碧瑛一怔,徐太后赏这一对镯子的时候,她还在场呢。
不过赵明臻的意思,她向来不会违拗,很快就拿帕子包了玉镯,塞到怀里收好,又解释道:“奴婢、奴婢刚刚,听到小贩叫卖莲蓬的声音,想着长公主爱吃,下去找,结果没找着。”
赵明臻只是随口一问,没太纠结。
她支着腮,靠在软靠上小眯了一会儿。
耳畔车轱辘的响动似乎一直没停,不知过了多久,摇摇晃晃的马车停了,赵明臻才终于醒来。
她睁开眼,下意识看向车窗外,看清自己身在何处的瞬间,立马就警醒了起来。
“碧瑛、碧瑛!我们这是在哪儿?”
碧瑛做贼心虚般讪笑了两声:“长公主心情憋闷,回府里岂不是闷上加闷,所以,奴婢自作主张……”
说着,她搀上赵明臻的手臂,努力道:“不若您下车看看先?”
赵明臻皱着眉头,但还是忍着没有发作。
她缓缓步下车舆,一抬眼,便见天地广阔、绿草如茵,而不远处,早该离开的燕渠去而复返,手上,还牵着一匹白马。
他专门回公主府一趟,把她的白虹牵出来了。
阳光下,赵明臻轻轻眨了眨眼。
第28章 第28章新宠与旧爱
碧瑛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见燕渠牵着马走来,赵明臻抬了抬眉毛,问他:“碧瑛撺掇你赶回去的?”
“是她的主意。”燕渠微微颔首:“出宫时,她见你心情不愉,有心开解。”
赵明臻主动上前——不过是朝着白虹去的。
通透的阳光照彻下,通身雪白的马儿发着光,散发着飘飘欲仙的气质。
见主人
朝它伸出手,白虹极其温驯地把脑袋送到了她手底下。
赵明臻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点,唇角也微微翘起。可再看到一旁的燕渠时,她嘴角的弧度,却又耷了下来。
她板着个脸,道:“碧瑛自作主张就算了,怎么燕将军也顺着她一起闹?”
短暂的相处之后,燕渠倒是摸到了一点与这位长公主说话的门道。
她阴阳怪气的时候,往往不是真的生气了。
像是刚才,她从寿康宫出来时,那副近乎诡异的平静神情,才是真的心里有火。
“才新婚,我没有理由拒绝。”
燕渠随口解释着,把马缰递给了赵明臻。
赵明臻一想也是。
在外人看来,毕竟才新婚。既要演一出相敬如宾,总不能连这点事情都推辞。
她没再问什么,只昂起下巴,道:“来都来了,那就陪本宫走走吧。”
她本不想看到燕渠的——与这桩婚事相关的所有人和事,她暂时都不想看见。
可眼下,燕渠来找她,她心里却又不是非常排斥。
木已成舟,他既已是她的驸马,她可以刻薄他冷落他,可他要是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她却要生气的。
不等燕渠答话,赵明臻自顾自地就翻上了马。
她今日没想着要骑马,穿的是宫装,不过她的动作干净利落,裙摆翻飞之间,不显局促,反倒显得很潇洒。
燕渠见状,也去牵了自己那匹棕色的大宛马来。
白虹不让赵明臻以外的人骑它,他自然也没那个“殊荣”,从公主府来的这一路,他是骑着自己的马,牵着白虹一起来的。
赵明臻往他胯。下瞥了一眼,问道:“怎么没骑你那杂毛?”
她记得之前去飞鸢围场那回,燕渠骑的不是这匹。
那是一匹黑马,说丑也不至于多丑,但是毛色很杂,显得有些脏兮兮的。
燕渠挑眉,也看她一眼:“长公主不是嫌它丑?这匹是陛下御赐的宛马,也许更能入公主的眼一些。”
这么说来,好像昨日迎亲的时候,他骑的也是这匹?
赵明臻陷入了沉思。
杂色马是他骑来京城的“旧爱”,棕马是皇帝御赐的“新宠”,因为她的不喜,所以现在燕渠抛却了旧爱转向了新宠……
搞得好像他多在意她说的话一样!
赵明臻的神色忽然古怪一瞬,随即又扭过头,冷哼道:“你爱骑什么马骑什么马,和本宫有什么干系?”
说着,她催马向前,只留给燕渠一个背影。
这种程度的乖张,燕渠已经习惯了。
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骑在马上,不近不远地缀着她。
他既然答应了那侍女的请求,这会儿自然不能置长公主的安全于不顾。
赵明臻纵马跑得飞快。风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像一面擂动的战鼓。
燕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骑得这样快,一看就是心里憋着一股气在发泄。
但今早出公主府的时候,她的表现还很正常,那就只能是在寿康宫受的气了。
可徐太后一贯宠爱她,除了这桩婚事,再没有为难她的时候。如今婚事也成了,徐太后又能说些什么,把她气成这样?
好巧不巧,前面的赵明臻忽然转过头来,扫了他一眼。
燕渠握在缰绳上的手微微用力,尽量自然地回应她的视线:“怎么了,长公主?”
他勒马停了一停,而赵明臻果然也调转了马头过来。
“干骑无趣。”她颐指气使地朝他道:“喏,你的弓箭,借我一用。”
这马场不大,她这个长公主临时起意来,也不可能为了她清场。没几圈下来,她越跑越不痛快,有些不耐烦了。
燕渠垂了垂眼,便见赵明臻的视线,落在了他马背上挂着的弓箭上。
怪道她一路上若有似无地看了他好几眼,原来一直惦记着这个。
燕渠轻哂一声,随即解下长弓,拿在手上掂了掂——
还好,这分量,只是骑猎的玩具,并不是真正上战场、用来杀人的弓。
真正杀人的弓,煞气太重是一方面,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想来也挽不开。
赵明臻骑到他跟前,朝他坦然伸出手。
她的手,细嫩、柔白,在阳光下,连指纹都被照得清晰可辨。
燕渠正要把弓和箭袋交到她手上,一低眸,却注意到了她指尖处肉粉色的、愈合不久的痕迹。
燕渠的眉心下意识紧了一紧。
宫里宫外没有不透风的墙,赵明臻那时做了什么让徐太后动容解了她的禁足,他其实早就有所耳闻了。
当时轻飘飘地听在耳里,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到她指尖的痕迹,他却蓦然觉得,十分刺眼。
见燕渠的动作迟疑,赵明臻眼疾手快,直接一把将弓从他手上抓了过来。
上回秋猎,她就没有机会去游猎。
倒不是刺破指尖那点皮外伤有多重,她只是不乐意留疤,所以没在那个时候还去拉弓。
燕渠的弓一到手,她又露出了一点卸磨杀驴的鄙夷表情:“你的弓怎么也这么丑,黑不溜秋的,也不知是什么质地,一点纹路装饰都没有,像什么样子。改明儿本宫开武库,让你多挑几把好看的。”
见她神色松动,渐没了之前的紧绷,燕渠眉梢微动,仿佛不经意般随口问道:“长公主的气,这会儿可消了?”
只是他的“不经意”还是显得太刻意了,赵明臻闻言,微微张唇,竟都愣了一会儿,才确认了他的意思。
这是在关心她?又或者,刺探消息?
赵明臻忽然昂起头,道:“燕将军别忘了,昨日你答应过本宫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以他的身份,果然算是冒犯了。燕渠哑然,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得赵明臻拿起弓,凌空勾了勾弓弦,发出了铮的一声。
伴随着这声弓响,她的唇边,绽放出一个极其明媚的笑,竟道:“不过……燕将军,我们来比一比。”
“你若赢了,我可以回答你。”
——
骑射本为一体,除却跑马的地方以外,这马场也有供人练习射艺的草垛和靶子。
然而这些,赵明臻看都不看一眼。
她骑在白虹身上,直到看到一串在木杆上悬挂着的铁环,才停下来,回头同燕渠道:“论膂力,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若单论骑射,燕将军可别小瞧本宫。”
“我们就比一比,看谁一箭能穿过更多的铁环,三局两胜,如何?”
高低不一的木杆上,用棉绳参差悬挂了许多大小不同的铁制圆环。棉绳很细,只要有风——不论是自然吹来的风,还是马蹄经过带起的风,这些圆环,都会幅度不同的晃动起来。
骑射本就不是易事,何况要在马背上保持这样的精度。
燕渠忽然就想起,之前紫宸殿的戴奇来说合时,有意提起的有关这位长公主骑射俱佳的故事。
以他目前对赵明臻性格的了解,她若不是有把握,是不会主动提出要比试的。
而此刻,她的神情不说眉飞色舞,但也差不了多少。燕渠也终于明白,什么打赌什么问题,都是她的幌子,这位长公主殿下,分明就是起了玩心,想要骑马射箭了。
他轻笑一声,目测了一下从足下与铁环的距离,渐渐挑起了眉梢,道:“臣怎敢扫长公主的兴,殿下,请——”
不待他应下,赵明臻就已经表现出十足的跃跃欲试了——秋猎因为手伤没能参与,后面又因为备婚的日子紧张,在公主府憋了好多天,她这会儿手心都痒痒。
她没再多言,神情陡然专注了起来,黑眼珠折射的光似乎都更深了,而远处的那枚小小的铁环,也正和阳光一起,倒映在她的瞳仁正中。
咻的一声——箭已射出,伴随白虹轻微的嘶鸣,铁环碰撞出几声脆响。
赵明臻骑在马背上,目视前方,慢悠悠地踱过来,轻描淡写道:“六环。啧,这段时间太懒怠,有些荒废了。”
燕渠的视线,却全然不在场中。
眼前的女子分明神色招摇,连鬓边飞溢的头发丝都是嚣张的。
可却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只觉得,她仿佛天生就该如此高高在上。
赵明臻朝他挑了挑眉,把弓递给他:“不知燕将军,能射几环?”
燕渠像是听不出她的挑衅之意一般,只把弓接下,别开头。
赵明臻这一箭的表现太过亮眼,这一会儿,场边已经零星有些人聚集了,更有人认出了她和燕渠的身份。
“这不是……那位定国长公主吗?”
“你再瞧瞧呢,旁边那位——”
“不是说他们,是强摁头成的亲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嘘、嘘,燕将军要发箭了,别吵,你看——”
这些闲言碎语,赵明臻全然没有听见。
她的视线,只落在燕渠身上。
阳光直射下,他本就生得极好的眉骨显得更出众了,而那一双寒星似的眼瞳,更是比箭镞还要锋利。
风似乎都不敢在此刻叫嚣,世界突然变得安静极了,赵明臻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两声,紧接着,便见燕渠纵马朝前——
马蹄起落间,他一丝犹豫也没有,骤然抬臂拉起长弓,那一瞬间肩背迸发出的力量,叫赵明臻几乎怀疑,能将弓弦拉断。
这个男人,似乎生来就是为行伍而生的。
围观的众人亦是惊呼,视线也齐刷刷地投向木杆处。
赵明臻却没去数那铁环,只盯着燕渠拿弓的手臂。
……果然,在宫墙、在宅院,在富贵膏粱里见到的燕渠,根本不是全部的他。
她忽然很想看到,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的另一面了。
第29章 第29章偏见与更深的偏见……
赵明臻的意识有一瞬抽离,直到围栏外爆发出一阵惊呼,她才回过神来,看向了摇曳的铁环。
“穿了几环?”
她骑到燕渠身边,问他。
燕渠这才缓缓放下持着长弓的胳膊,视线仍旧落在前方:“没数清楚,大概也是六环。”
赵明臻挑了挑眉,深深看了燕渠一眼,随即却是转过身,朝着围栏那边去了。
见长公主过来,且意图不明,围观众人下意识想跑,然终究不敢,只稀稀拉拉地朝她见礼。
赵明臻问最前面的男子,道:“燕将军刚刚射了几环?”
男子不解她意,却还是老实回答:“我瞧着大概是穿了八个?”
赵明臻手持马鞭,又用鞭稍指向旁边几个人,问:“你们呢?瞧见了几个?”
旁边的人说的不是七就是八,赵明臻心下了然,又转头朝燕渠过去了。
燕渠这会儿已经看懂她在做什么了。
赵明臻朝他昂起下巴,也用鞭稍指着他,道:“燕将军勇武过人,怎么会连这点分辨的眼力都没有?是怕本宫输了生气发作吧?”
见燕渠哑然,显然是被她说中了,赵明臻冷哼一声,又道:“若输不起,赢还有什么意思?燕将军这样小瞧本宫,本宫才是生气得很呢。”
她这般表现,确实不在燕渠的意料之中。
他低低一笑,道:“长公主所言极是,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赵明臻这才满意,她又哼了一声,朝燕渠伸出手。
燕渠愣了愣,紧接着便听得赵明臻不耐烦地道:“把弓给我呀!说好的三局两胜,第一局是你赢了,我们再来。”
燕渠从善如流地递了过去。
赵明臻匆匆接过,这一回她格外认真,完全没注意到,燕渠注视着她的眼神变了。
她对自己的技艺有着极度的自信,即使先输掉了一局,情绪也没有任何浮动,像是笃定自己一定能再扳回来。
人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时,身上的气质是不同的。
她的凌云髻边,金光闪闪的步摇依旧璀璨,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人舍得,把宝贵的视线,落在这些俗物身上。
砰——
弓弦颤、箭离弦。
悬挂着的铁环,在箭镞的带动之下,发出整齐的颤鸣。
赵明臻的头昂得高高的,她看向燕渠,骄傲地道:“看清楚了没,燕将军?”
确实是许久没有挽弓,第一箭的时候,她有些手生,才只穿了六环,但这会儿已经找到了状态。
木杆上,铁环仍在晃动,然而燕渠看到的何止震颤的铁环?他稍偏开头,像是怕被赵明臻脸上耀眼的表情灼伤一般。
“八环。”燕渠道:“公主果真骑射俱佳。”
赵明臻一点也不谦虚,昂首应道:“那是自然,你来吧。对了,可别叫我发现你故意谦让。”
燕渠稳稳接过她抛来的长弓:“长公主多虑。”
弓身上还有赵明臻掌心里留下的余温,燕渠将它握得更紧了些,心下百感交集。
他忽然觉得,相比赵明臻因他出身对他而起的成见,他对这位长公主的偏见,似乎更深。
燕渠很快就射出了第二箭。
七环。
他没有放水。
这个游戏的上限差不多就是八环左右,偏差只在一点。
赵明臻数得分明,眉梢渐渐挂上了笑意。
她敢输,当然更想赢——况且,赢的还是这位威名赫赫的燕大将军,怎能不高兴。
赵明臻骑到燕渠面前,耀武扬威道:“要来第三局了哦,燕将军。”
燕渠没说话,只抬眼看着她。
瞧见他眼中的惊艳之意,赵明臻皱眉,问:“你这样看本宫做什么?”
燕渠垂了垂眼,道:“臣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是公主,要学的东西恐怕很多,却仍在射艺上有这样的造诣,足以说明,她是有天赋的。生在这四方宫城,实在可惜。
赵明臻没追问——主要是懒得问。
相处的时日虽短,但她也能看出来,燕渠完全就是一个锯嘴葫芦。他的话本就不多,而他不想说的,更是倒也倒不出来。
一胜一负后,赵明臻很快发了第三箭。
这一次,同样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八环。
燕渠接过弓,也要发这最后一箭了。
赵明臻紧张地看着他,见他屏气凝神,勾弦的指节微松,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可就在箭镞将要离弦之际,围栏外的树丛中,竟斜斜飞下一只灰褐色的鸟儿。
眼见鸟儿就要朝木杆处飞去,赵明臻蓦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不忍再看的瞬间,这一箭,刚好从灰鸟惊魂的尾羽擦过——
原来是弓弦震动的瞬间,燕渠调整了角度。
这一箭,只穿过了去三只铁环。
惋惜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燕渠的神色倒是如常。
“三环。”他收起长弓,挂回马鞍边:“长公主,你赢了。”
一码归一码,即使是为了躲避鸟儿,这一箭偏了就是偏了。他没打算多说什么。
赵明臻把刚刚的经过尽收眼底,见状不无讶异地道:“燕将军也会在乎一只小鸟吗?”
战场上,连人头都是记功的工具,为了方便携带,他们往往会削去人头上的耳朵来计数。
在这样的环境里,练不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早就先死在自己的梦魇里了。
燕渠的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只自嘲般轻笑一声,道:“怎么?长公主是觉得臣虚伪吗?”
命丧他之手的飞禽走兽不知多少,打仗时粮草短缺,更是能什么都吃过了。
然而这一箭,只是为了一时输赢,他无意杀灭无辜的鸟雀。
闻言,赵明臻微微瞪圆了眼睛,“本宫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她一时却也说不出来。
她顿了顿,仿佛赦免一般大手一挥,朝燕渠又道:“好啦,本宫也不占你这个便宜,就当我们平局了,如何?”
燕渠保持着唇角的弧度,应道:“好。下……”
下次,可以再找个时间,好好地比一比。
然而话未出口,他忽然又想起了昨晚赵明臻所说,那句“井水不犯河水”,把剩下的都吞了回去。
赵明臻没注意他的欲
言又止。
化解情绪不能靠无止境的放纵与消磨,这会儿发泄过了,她的心情反倒好了许多,于是好脾气地道:“平局也没关系。方才,燕将军想问什么?”
燕渠的眼神闪了闪,开口时话音倒还平静:“殿下既已开怀,臣已没有什么想问的。”
赵明臻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道:“其实说与你听,倒也无妨。不论如何,我们如今都已经是夫妻了,很多事,确实应该互通一下。”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在女儿回门的日子,母亲居然还在敲打自己的女儿,让她不要碍自己儿子的眼。燕将军,你说可不可笑?”
赵明臻明白徐太后为什么不许她参政——前朝出过女帝,为免瓜田李下,到他们大梁这一朝,公主们都显得格外小心谨慎。
于她自己而言,从前嚣张跋扈、骄奢淫逸的名声,又何尝不是先帝盛宠下的保护色?
只是她明白,却不代表她心里好受。
从前,她受先帝宠爱,给太子党提供了那么多助力。结果现在,赵景昂登基了地位稳固了,她却反倒多了诸多避讳。
赵明臻话里的意有所指,和指名道姓也没什么区别了。
燕渠听明白了,却沉默半晌,而后才道:“那作为女儿,她心里,又是如何作想?”
赵明臻垂了垂眼,眼底阴翳隐现。
许久,她才开口继续道:“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没有把话咬死,然而心里却很清楚,自从她选择把赐婚的主动权拿到手里,主动与燕渠结盟起,她就已经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案板上,不是刀俎,就是鱼肉。她要获得更多的权力,直至不再受人摆布。
——
回到公主府时,赵明臻已经饿得不行。
她翻身下马,立即就吩咐道:“去把午膳传上来,本宫要饿死了。”
燕渠抬眉,似有不解道:“路上多的是小食摊,长公主也能把自己饿死?”
“你闭嘴。”赵明臻瞪他一眼:“那些粗鄙之物,本宫怎么吃得?”
如果不是在太后宫中闹得不愉快,她应该是会留下来用午饭的。
但出宫后,她没有回府,反倒去马场跑了玩了,这一通折腾下来,早上起来吃的那两口点心,早就没了影。
路上赵明臻就喊饿了,但是此番是和燕渠一起回来,他显然不是公主府准备充足的侍从,会在马车里准备好垫补的糕点。
不过他有良心,也还记得自己驸马的身份,路上一样一样买了些吃食,结果赵明臻一口都不肯吃,为了不浪费粮食,燕渠只好自己都消化了。
这会儿,燕渠在旁插着手,冷眼旁观公主府的侍从鱼贯而入,在餐桌上摆了四个冷碟八个热菜,还有两碗汤羹。
“不愧是长公主,用顿饭也如此大的排场。”
赵明臻忍无可忍地白他一眼:“那你吃不吃?你不吃就滚出去。”
燕渠抱拳,道:“对不住长公主,臣粗鄙之人,吃了一路的粗鄙之物,已经饱了。”
说罢,他自觉退了出去。
公主府的下人们,如今已经都认识这个驸马了,见他来,一个个行礼都行得很规矩。
——
燕渠回了一趟燕府。
他如今虽然住进了公主府,但是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没有。
门窗紧闭的书房里,他坐在微微透光的窗台前,听一旁亲兵禀报。
“启禀大将军,殷参谋飞鸽来报,言道北境军情有变。”
燕渠掀了掀眼帘,淡淡道:“快信慢信?”
“是快信。”亲兵躬身道:“这封军报,还未至紫宸殿案前,皇帝也……不曾知晓。”
第30章 第30章她在等驸马回来?
咔哒一声,燕渠用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油灯,随即朝亲兵项飞鹏伸出手。
项飞鹏了然,双手递上从信鸽脚上拆下来的一卷信。
晦暗的阴影中,燕渠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这封信,脸色渐沉。
北狄部落是大梁在北境的老对手了,这两年,燕渠虽然率部打散了他们,还收复了那十三座城池,但兵力有限、补给不足,尽管有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终究也没能做到将北狄斩尽杀绝。
倒不是赵景昂这个皇帝不够支持,只是他还要防备南边的齐王和其他藩王,不可能把兵力全都投到北线作战,北境打仗依靠的还是当地的士卒。
至于军饷和补给……以先皇留下的烂摊子来说,赵景昂也是真的尽力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被打散的北狄果然又有了新的动向。
他们的王世子没死,还率余部继续北上,翻过山脉,投奔了更北的乌尔霄汗国。
乌尔霄汗国接受了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出兵,帮助北狄,一点点恢复和建立草原上的领地。
尽管燕渠离开之前做了布防,但基本上都是针对刚刚收复的十三城。草原腹地情况复杂,就是战时他打的也是一个快进快出,不可能一直派兵力驻守。
送来这封密报的,是燕渠在军中的参谋殷清泰。相比汇报军情,殷清泰其实意在询问燕渠,要如何处置,该不该上报朝廷。
燕渠捏着信的一角,良久,直到指尖的力道渐都要将它捏破,他终于抬起手,把它送到了油灯摇曳的火舌上。
“去备马,趁宫门还未落钥,我要面见皇帝。”
项飞鹏的瞳孔颤了颤,最终,还是忍不住在燕渠起身前,劝道:“大将军,您真的要将这封军报奏报朝廷吗?殷参谋的意思……您终究还是要为自己、为我们这些兄弟考虑考虑。”
燕渠乜他一眼,忽然勾起了唇角,只是眼神晦暗不明,一点也不像在笑:“所以,你是想说,瞒下这条线报,待前线事态发酵,好叫皇帝将我放回北境?”
项飞鹏知道这样说不光彩,于是转而道:“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回京城复这个命,却还是忠心耿耿,只带了我们二十来个弟兄进京。可那皇帝呢?”
说着说着,项飞鹏渐渐也有些义愤填膺起来,“皇帝百般封赏、看似重视,可您上奏恳请要回北境,他却一直都未肯答复,分明就是在提防将军……还有那长公主……”
听到这儿,燕渠的眉梢终于动了动。他平静地抬起眼帘,看向项飞鹏道:“长公主如何?”
项飞鹏没察觉他语气不对,继续道:“虽说尚公主是恩典,可昨日席间,属下瞧见那位长公主……”
“她美则美矣,可从头到尾,她都是鼻孔看人的,见到您的兄嫂,也只是点了点头。属下和其他弟兄都觉得,皇帝把她许配给您,实在是不怀好意……”
娶了个高高在上的媳妇在家,做什么事都要看她的脸色,在项飞鹏这些北境爷们眼里,几乎难以忍受的事情。
闻言,燕渠危险地眯了眯眼,忽然问道:“是吗?除了你,还有谁这样想?”
见燕渠脸色如此,项飞鹏终于回过味了,赶忙收声,小小地自扇了两下嘴巴后道:“没有,只有属下管不住这张嘴。”
“天家公主,嫁也是纡尊降贵的下降,如何能将她当做寻常妻妇看待?”燕渠的声调不变,语气却是冷的:“有些话,别让我听见第二回。”
项飞鹏垂头应是,立马噤声。
不过,到底是自己亲信的手下,燕渠还是多解释了两句。
“我自然知道,这一趟进京容易离京难。”
项飞鹏不解道:“那您还……您此番大胜,直接就咬死了整饬防务,先拖个半年一年的再说呗?这京城就是个龙潭虎穴,属下实在不懂您为什么要来。”
若说忠心……
可他也始终没觉得,他们的主将是一个愚忠的人,又或者说,有多么忠于龙椅上那一位。
燕渠抬眼,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因为我这个大将军,还需要皇帝的支持与首肯。”
入京以来的种种事宜,其实都在燕渠的意料之中,包括皇帝的所作所为——
既想重用,又想打
压。一面看似给他无限荣光与封赏,一面却借由这些,为他在朝堂中树敌,让他只能倒向皇权这一端。
但是,他还是必须返京一趟,展现自己的忠诚。
北境战乱多年,鱼龙混杂,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而他没有家世,当年亦不愿拜入豪强门下,若再无皇权支持,他即使手握兵权不放,也还是会寸步难行。
他这把大将军的交椅,必须由皇帝背书,才能坐得堂堂正正,让人找不到攻讦的理由。
燕渠唯独没有料到的,是赵明臻的态度。
……和他自己的。
他讨厌收人制辖,所以宁可不要立功升迁的机会,也不愿拜他人为义父。然而上一次,赵明臻明晃晃地拿赐婚之事来威胁,他的心里,却升不起厌恶的情绪。
燕渠的解释言简意赅,项飞鹏挠了挠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不过前面那句,他倒是听明白了——那就是,不论外界眼光如何看待,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的燕将军,是不允许别人,插嘴他的婚事的。
理清楚这个念头之后,项飞鹏有一瞬疑惑。但燕渠前面那句警告的余威还在,他不敢再多置一词,甚至都不敢再想,只低头道:“是,属下明白了。”
多解释了两句,于燕渠的耐心来说已是难得,他没再说什么。
至于养寇自重的把戏,他更不会做。
他始终都还记得,自己从军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燕渠这边刚要起身出去,书房外,却突然响起了两声笃笃的叩门声。
——
已经要十月了,白日里有太阳还不觉得,到晚上才发现天气已渐渐转凉。
赵明臻打了一个喷嚏,一旁的碧桐立马就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您可要再披件斗篷?”
今日中午回来,长公主就呵斥了一番平素最信重的碧瑛,叫公主府的下人们都紧张得不行。
赵明臻清楚,碧瑛是为了她好,想要哄她开心,才有今天这一出。
但敢作她的主改变行程,还起了所谓“撮合”之意,这也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
无论如何,公主府都是她一个人的公主府,她没打算与任何人分享,碧瑛的举动,在赵明臻看来是一个危险的苗头。
不过,赵明臻一贯赏罚分明,所以最后,既申饬了碧瑛,罚了她三个月月钱,也在私底下,补了她两支金簪以作安抚。
“不披了。”赵明臻打了个呵欠,起身道:“本宫也该回寝殿了。”
碧桐低下头,柔声应是,忽又想起什么,问道:“殿下这会儿要歇下了吗?那晚些驸马回来了,可要请他到偏殿去?燕府的人说了,今日下午,驸马他进宫去了,应该是有要事要禀报陛下。”
赵明臻挑了挑眉,道:“不必偏殿,让他进来就是,本宫也正有要事要和他说。”
——
燕渠出宫时,天已经黑透。
早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不过皇帝笑说,总不好新婚第一天,就把他皇姐的驸马给留宫里,还是让宫门卫打开门,让燕渠走了。
……其实若非皇帝这句话提醒,燕渠有一瞬间都忘了,自己该回的地方,竟是公主府。
是了,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没道理他今天不回去。
马背上,燕渠抓紧了马缰,下意识骑得更快了些。
夜已深,燕渠没指望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会等他,到了公主府下马后,他正要问一问,还有哪处可以歇下,却听得侍女暧昧地传话道:“长公主说,她在等驸马回来呢,驸马快些过去寝殿吧。”
她在等驸马回来?
燕渠几乎以为自己会错意了,皱着眉追问:“当真?”
侍女眨眨眼,道:“那是自然。”
——
寝殿内,果然还亮着熠熠的光。
琉璃窗上,甚至还能看见赵明臻的倒影。
她侧坐在窗前,手上似乎拿着书在看,长发半绾,有一大半都披散在肩头。
燕渠脚步一顿。
这长公主府点的灯烛,不知是怎么做的,燃起来亮亮堂堂,却不刺眼,燃烧时更是会伴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将烟熏火燎的气息都盖了过去。
此刻,他明明还没有踏入殿中,却好像已经闻到了,属于她寝殿的味道。
脚步声渐又响起,紧接着,便是门扇被推开的声音,楠木书桌前的女人低着头,听到有人进来也没抬眼,只随口道:“回来啦?燕将军。”
……这句话好生亲昵,仿佛真的是新婚妻子,久候迟迟未归的丈夫。
燕渠扶在门上的手迟疑了一下,才带上殿门,开口问道:“长公主这是……有事要找臣?”
赵明臻支着腮,转头看他,姿态悠溶,神态懒散。
“当然,丫鬟没和你说吗?我可等你等了好一会儿了。燕将军一路赶出宫也辛苦,坐吧。”
夜已深,赵明臻这会儿早卸了严妆,穿着一身月白的丝质寝衣,披在背上的发尾微湿,整个人难得呈现出一种毫无攻击性的美。
她大概是刚刚洗沐完,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怡人的水汽清香。
燕渠微微别过头,在她左手边远一些的那把座椅虚坐下。
他正欲开口,问赵明臻要聊什么,一低眸,却正好看清,摊在她面前桌上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张舆图。
南起桓阳府,北至乌尔霄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