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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那人,而他正垂眸,视线就落在相勾的手指间, 眉眼惊艳依旧却落寞难掩。

她攥住美人所有手指也没能驱散低落, 他只是垂睫偏眸,像在无言生气,徐风知眯起眼。她觉得,这还不如听他委屈闹上几回。

她伸手将人往她身边带了带, “怎么今日好黏我。”

话问出去,半天无声。

就在她以为孟凭瑾大概不想回答她这疑惑而准备换个哄法的时候, 美人几句呢喃轻语温吞地攀进她心底。

“从长纷师兄出事起, 我知道你心里忍着难过…其实有泪, 想尽快找到他的剑为他报仇这很应当, 我也想。”他声音见苦, “两次醒来你都不在, 答应过什么也不作数。”

“不是叫你陪我。”孟凭瑾拧眉, 不知该如何说才能避免她会错意, 横竖似乎无解, 轻轻缓气一声。

徐风知安静等他说下去,指尖捏捏揉揉美人指尖,指尖红了又白,她自己也不例外。

孟凭瑾将指尖蜷回她手心想逃避被她玩,边垂着头缓缓说,“和我走得靠近一些就好了,去哪里都带上我就好了,…如果不是我自己说出来的就好了。”

低落与不安逼着小狐狸说出这些话,但即便如此,心上也没能感觉到多少松快。他怕他的话意传达得不好已经遭到误解,怕她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怕她会觉得自己自私过分。

“好。”徐风知答应得很利落,和之前一样利落,但孟凭瑾狠戾眯眼,“你之前也是这么答应的,没什么用。”

她笑道:“我记得呢老婆,食言就由着你闹几天。”

狐狸好哄。就只是听见她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低落便消散大半,揉揉眼一抬头,是徐风知摊开怀。

他眸光晃动光亮,但不同以往,他没动,只垂下头悄声道:“还有正事。”

“一下。”徐风知声音柔和。

孟凭瑾咬咬唇,还是走过去,连伸手讨抱都不会了,站在她面前无措交叠着手,直至徐风知按住他的脊背,将他按进怀里搂紧,他这才委委屈屈松懈下来。

暖和而安心的气息将他包裹,是昨夜醒来后还在触手可及之地的人,她偏还无奈又温柔,“老婆啊……”

纵然这几日已将这二字听上不少回,但某人仍旧不擅长直面,每回引得心旌动摇都得缓上一缓,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眸,“…干嘛。”

“对不起。”

话音一落就被小狐狸搂得又紧住。徐风知讶异他的敏感,也心疼他的敏感。

一直都知道狐狸自己都在为师兄忍着难过,却顾不上自己、陪着她安抚她的心,夜晚相眠是她抱着孟凭瑾睡,可获得安定感的,实则有两人。

是她抱着小狐狸睡去,也是小狐狸乖乖由着她搂抱自己,认真地窝在她怀里在哄她睡去罢了。

而今这人也没什么脾气,原本想装一会儿冷漠,但尾音满意上飘了几度,“对我好一点就没关系。”

依然是自己粘好那颗脆弱真心,捧到她面前抬眸要她生怜。徐风知认输认栽,连连应是-

待第二日买上两个糖葫芦又找到老苏家,苏还蜜却不在家里。等了等也未归,二人便一道前往庄下那油饼摊打探消息。

卖油饼那叔远远见着他们便笑脸相迎,徐风知后侧目一眼示意孟凭瑾打点些银子,然后才直截了当地问询起这事。

…听到最后她难以置信地将他的话尾重复了几遍,那叔点点头,“被人带走了!嗯…差不多就这样!

孟凭瑾问他,“这么突然。”

那叔司空见惯,平淡地打着哈欠用锅铲给油饼翻面,他说:“这种事也讲究个缘分了,我看如今她过去的那家,不是什么有钱的主,她一直往后头扯着哭着闹着,不愿意和他们画契压抿。”

他这样说着,顺手擦掉了台面上溅起来的油点面痕,似乎神色专注,可脑袋里回想起的,却是一个时辰前小姑娘顶着那张带着块难看烫伤的脸,拼命扭动着被钳起来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流着泪不肯按手印,她用的力气很大,因为咚地一声闷响后,她胳膊脱了臼。

但他们才不管她,手用不了不还有脸。

其中一人拔下匕首连眼都没眨一下,在她脸上开了一刀,她苍白地尖叫起来,而一只手掐死她的后脑勺将她伤口按在木桌上。

从桌这一头、扯到木桌尽头。

木屑木刺尽数扎进血肉,头发也被撕扯下一团,血痕在纸上拽出一条长而宽的印记,是他们想要的印记。他们忙着去察看该走的流程,而苏还蜜双手颤抖不敢碰脸,木刺木屑每一粒都疼,她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呆滞喘气。

庄上人人都在窥探,小娃娃们也躲在暗中观察。但没人理她。她靠坐在桌腿旁,还没桌腿高。

那样的苏还蜜让他想起曾经她来他摊下躲雨,透明的哭声也隐没进雨里,“叔,我不哭了,落在伤口上也会疼。”

他将昨天剩的饼给了她。

如今,台面上的油点面痕被布一抹变成花白一片,无论擦上多少遍也根本擦不干净。

…可是跳进另一个地狱怎么行呢。

他抬起头,徐风知朝其看过来,他说,“你要找那小姑娘他们刚走没多久,若是你们二人的话一定能追上,出庄向南。”

目光对视那一秒钟里就已经确定对面的真心是否可信,于是二人不问他,提剑便快步离去。

和那好心大叔说的没错,出了庄子没多久就看见了一辆马车,二人压低身体疾速接近,不必对视已是同时出了剑,剑刃翻向马车上的二人。

“别动。”

寒光逼近,那二人互看对方,徐风知和孟凭瑾骤然看出他们的目的,发力捏住他们的嘴,阻止他们自杀,但这些疯子宁可自己往剑上撞也没有一丝一毫求生的意志。

马车下多了两具尸体。徐风知看了看他二人。

“结论出现了,你我前脚刚走,后头就有人雇来这样的人想把苏还蜜带走,怕成这样背后事一定不小。”

她说完,孟凭瑾已经在自觉将那两具死人搬走,悠然转眸,目光向马车内扬了扬。

直到将他们藏进茂密草丛间,血迹也一并被细心清除掉,徐风知又看见他自己垂着头乖顺往远走。

嘴硬心软的贴心狐狸。

她挑帘,入目是苏还蜜窝在角落,那张被折磨的脸上还沾着血,她陡然凝滞,而神色呆滞的苏还蜜总算认出了她,吓得哇哇大哭。

徐风知很清楚眼泪若是顺着流到伤口里,那一定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她为她擦眼泪,她说,“不要哭。”

她让她仰面,为她抹药膏,指尖和药膏微微凉,嘴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伤也是他们干的对吗?”

苏还蜜低下头,“我不想和他们签契。”

契是什么。徐风知无奈出言提醒,“药没涂完。”

小姑娘立刻又仰起头配合她。

过了会儿,忽然问徐风知,“他们是长纷哥哥的朋友吧?”

徐风知应声,“不是。”

“他们骗我。”小姑娘又轻轻在喉咙在辗转一遍,“他们骗我。他们怎么知道报出长纷哥哥的名字我就会跟他们一起走了。”

她的眼泪控制不好,再度没了阀门,混着刚涂上的药膏在脸上冲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白色泪痕,有些蠢笨有些滑稽。

她喃喃问,“是长纷哥哥在哄骗我吗?”

徐风知不敢想这些泪浇到伤口上得有多疼,她用帕子擦干,听见了她这句私语。

你长纷哥哥哄骗不了你了。她是没法说的,她只能换个方式问她,“你和长纷哥哥认识这事没有告诉过你爹爹吗?”

苏还蜜怔然想了想,点点头,“爹爹知道的。”

徐风知一句今日做局之人很有可能就是你爹爹就卡在她嘴边,苏还蜜误会被长纷哄骗都俨然难过成那个样子,若是得知被自己亲人欺骗岂不彻底心灰意冷。

徐风知默了默,“实不相瞒,你长纷哥哥多日未能归家,我二人才来此处寻他的。”

“这怎么会?他那时就走了!还没能回家吗?怎么会这样……”苏还蜜的声音越来越抖越来越抖,苍白无力地拽着她使她紧紧盯着徐风知的脸试图找出这是一句玩笑话的证据。

什么都没有。她还好似窥见了更深重的哀痛。

“所以告诉我吧,他离开送子庄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们很想找到他,好让他尽快归家去。”徐风知咽回眼中酸涩,她知道,若是孟凭瑾在旁大概又要贴过来了。

苏还蜜仰头注视着她,“那天他去见爹爹了。”

“然后呢。”徐风知追问,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爹爹邀请的客人不能进到里面去,我一直在外面。”

徐风知问,“你爹叫什么名字。”

苏还蜜抿唇,唇形像一根紧绷的线。

僵持之下,徐风知无计可施,苦着脸唯有摇头,死路在前她已经彻底丧失信心,闷声到犹如再也不期待这回答了,“你爹究竟是谁啊。”

“…贺、贺爹爹。”长久的空白后,小姑娘怯钝又艰难地挤出几字。

她蓦然抬头。

第47章 惹蛛丝.10

送子庄内, 姓贺的就那么一个。

瞳仁细微转动,眸底波澜阵阵。徐风知为她上药的动作未停,“贺平山是你爹?是亲爹?”

她摇头, “庄主是庄子里所有娃娃的爹爹。”

话越听越糊涂,徐风知上手捏捏她脱臼的胳膊,无从着手。她不会接胳膊, 正想让孟凭瑾过来看看他会不会。

“别喊那位哥哥, 我怕他。爹爹会接胳膊, 我们回去找爹爹吧。”指尖被攥住, 苏还蜜扶着那条胳膊,它断了线摇晃不停,有些可笑可怜。

徐风知剑划衣衫, 扯下一段衣裙, 穿过她脖颈兜住断线手臂,仔细绑着结,“他可怕在哪里?”

兴许,苏还蜜一心在看着她系结无意忽略掉了她这问话, 徐风知弯腰要抱她,她吓得苍白后退, 眼瞳飘忽震颤, 迟迟不动。

“回去的路还有好远, 不然就得。”她目光歪了歪, “换他来。”

苏还蜜坚决摇头, 这摇头拼命反抗了她的提议又向她解释着, “我不是躲你的, 我只是、只是我身上不干净, 对不起没有人要抱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不起。”

徐风知在听,但眼里只剩她那张不该留有这诸多苦难痕迹的稚嫩脸庞。炭块何时烙下的印到现在都没好,木屑木刺留下的伤又得到几时才会愈合如初。

她将她抄抱起来,苏还蜜那些乱糟糟的、不灵巧的话咽回一片静寂里。苏还蜜在惊惶中连身体也是僵硬的,好像这样能使自己轻一点,能让她少费些力。

她被抱得很稳,走至一处徐风知貌似停了停,接着便响起另一人的声音,“我来吧。”

苏还蜜怯生生向她缩了缩,她托住她,“我来就好,她胳膊脱臼。”

那人嘟哝,“那庄子里不知道有没有人懂接胳膊。”

“庄内有人懂。”徐风知眸光微动,“她爹,贺平山贺庄主。”-

贺平山此人,他们并未与其打过照面。因此关于这个人他们所知晓的仅仅是曾来过一趟的许话宁说,贺平山本应在天下有一席之地。

贺平山祖上有官职,按理说以后也当做个文官。可他修习剑道天资异禀,旁人一年两年才能够悟透的东西,他也许只需一日。

少年轻狂时,自当见天地。他干脆只身闯入江湖,混迹摸索,未拜入任何门派,一人挤进天下——

“而后练功遭反噬险些走火入魔,为了保命,散去全部内力,落了个平庸之身。”

贺平山边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故事浅淡收尾,边自己费力推开他宅院门,里头仅是露出一角景色也雅致怡人。贺平山走在前头领他们进门。

和他们想的截然相反。起初想着苏还蜜挂在嘴边叫爹爹,那按贺平山这样的经历最少也得四五十岁,结果那张脸看起来并没有比他们年长很多。这人方才着急忙慌跑回来给他们开门,手上还提着半篓草鱼说是在河边那里钓的。看起来玩心很重。

贺平山是独自在住,府园内安静敞亮,随处都能看到他用竹条与草丝编出来的各类小物件。装着零散小石头的小筐、小小鸟笼虫笼、树枝上挂着几个还没能编好的。

徐风知想问怎么编了这么多草丝玩具,可一连叫了他好几句庄主也不见得答应,最后随口喊他贺平山他才愣愣投来一眼,“直接叫名字就好。”

咔哒一声,手臂被接上。苏还蜜不懂这其中有什么技巧手法,在她看来贺爹爹一出手,手断了也能给接上。

贺平山凑近小姑娘脸上的伤痕,“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还蜜扯了扯徐风知,“有坏人,但灼雪门两位大侠救了我。”

“多谢二位大侠关照我庄内。”贺平山指腹抚过她脸颊上的伤口,没能轻易取出来、还扎根在血肉里的木刺摸着依然尖锐,兴许背了光他眸色有些低幽。而后他才让目光转向他们二人,眸中澄澈一片,又道上句,“多谢。”

“客气了。”淡淡应话的人是徐风知,美人正眯眼望着那些草丝鸟笼虫笼,眉心牵过不悦。

徐风知单刀直入,“实不相瞒,此次来送子庄主要是有件事想问问庄主。”贺平山示意他们落座,挽袖为他们煮茶。一回头苏还蜜自己出去了,站得远远的。

徐风知随意落座,将剑一端靠上桌沿,孟凭瑾低眸一眼坐在她身旁,把自己那不知名长剑也靠在她剑旁,两只颜色不一的剑穗贴在一起,他探手漫不经心勾了勾,穗须交缠,颜色也混乱。

但狐狸玩开心了,敛起笑意又去勾她剑上的玉佩。安静盯着看了一会儿,指尖灵巧解下那玉。

得到。美人满意弯眸。

他拿到手还没完,非要趴上茶桌,佯装无意地将脸转过来抬眸望她,墨发下一双水蓝眼眸隐有撒娇狡黠,唇齿张合——

我想要。

故意的截断句就像是个诱心作解的填空题,截在这里更是微妙得很。徐风知挑眉。

但她一只手在桌下攥住美人纤细手腕,而手心里正是刺月那枚玉佩。狐狸玩剑穗那会儿就在留意着了。

于是她也笑眯眯——先斩后奏唉。

孟凭瑾眼眸下晕红一片,茶桌上的臂弯收紧了些许,大约在消解难为情。

她算是发现了,孟凭瑾明明很容易就会反被拿捏,但总是不信邪要诱,往往最后自己受不住摇摇晃晃跌下来,笨笨脸红悄悄掩耳。

茶水沏入杯,贺平山将两杯茶浅推向他二人。

徐风知浅抿了一口,“贺庄主,我们长纷大师兄离开送子庄后,至今未归。”

贺平山闻言蹙眉,立刻放下还未喝上的茶水,“这不应该,算算日子不是早就到了吗。”

她点头,“贺庄主听着和我大师兄很熟。”

贺平山毫不避讳,神色坦率,“是啊,我和他聊聊剑道。我虽然再不能碰剑,但心向往之。”

贺平山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也敛上昔日傲气,浸透江湖那瞬起瞬息的杀意,因而他眸色也跟着稍暗。

徐风知垂睫,“那他离开送子庄那天你二人见过面?”

他依然坦荡,“见过,他当时想带还蜜离开送子庄,来找我画契压抿。但还蜜还未能同意,我便让他再去和还蜜说说。”

徐风知皱眉,“他要带苏还蜜走?”

“是啊。他来找我说的。他说带苏还蜜去个能吃饱饭、不被旁人欺负的地方,跟着学门手艺将来不至于饿死,我觉得挺好的。”贺平山终于反应过来,迟钝中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我怎么觉得你们怀疑我啊?”

徐风知看着他,而另外一位不知名漂亮郎君正漫不经心为身旁人添茶中,不知心思在不在这里。于是这成了默认,代表着他们真的在怀疑他。

贺平山气得要笑,“我为何要留他?且不说我和他无冤无仇,就我自己庄子里的人都养不活了,我为何还要再留下来一个?”

这回答犹如下意识脱口而出,他用的并非“杀”字……在如今的境况里,下意识也来得及伪装吗?徐风知沉眸思忖,要么他真的没杀他,要么他就是缜密至此的恶鬼。

她深吸一口气,稍稍坐直,“这得问你自己怎么想了。”

“怀疑我难道就因为他来找我?可出去之后,还是还蜜和他走在一起的啊。”贺平山连茶也顾不上喝了,一心只想证明自己的是清白的,“不行,还蜜说话总是颠三倒四,讲不清楚的,我把她叫进来,我俩一同给你们解释。”

他拉开门,喊了好几遍苏还蜜也听不到她应声,徐风知和孟凭瑾对望一眼,二人拎剑起身,和贺平山一样开始在这偌大的宅邸里喊苏还蜜的名字。

但苏还蜜就像是掉进了灰尘里的一粒白沙。无论他们喊的有多卖力,无论找了多少遍都不见她现身。

直至夜幕低垂,贺平山腾出一间院子让他二人暂且落脚,自己则仍旧打着灯笼在宅邸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喊一喊,时不时还能听到他踩滑的声音。

徐风知倚在门口,遥遥望着他刻着几分倔强的清瘦背影,心绪有些飘远。

苏还蜜和贺平山的说辞在细微之处并不能对上,偏偏这细微之处又十足重要。

究竟是贺平山将长纷师兄请来,还是长纷师兄自己找来。他们聊完后,长纷师兄和苏还蜜同路走过一程这事怎么从来没听苏还蜜提起过。

拿不出任何主意,徐风知只好飞出数十张符纸,在送子庄布下一个个结界。一旦苏还蜜现身,结界既能困住她又能保护她的安全。

“冷。”

她关门回屋,美人坐在床上只留着件里衣,被子也不盖,墨发散落整个脊背,听见她进来侧眸看她,侧脸萦上烛影一层,漂亮也跟着柔和。

他耷拉着脑袋,“被子好冷,我要先贴你。”

徐风知掀开一角被子,笑他,“娇气。以前不和我睡,自己不也睡了么。”

孟凭瑾的眼睫缓慢扇合着。以前不喜欢听她说自己娇气,现在嘛、现在没那么不爱听了。

“…那我现在有你了嘛。”浅而轻声地道完一句了不得的心事,孟凭瑾偏眸不看她。

她躺进去,狐狸跟着她窝进去,看的出来他真的不想贴着冷冰冰的被子,就差要直接趴她怀里睡。

拽了几下也没拽动,由着他去了。

睡至后半夜,对窗右扇被敲,是结界符。

雨声嘈杂,像是有人隔着倾盆雨幕声声喊她,“风知姐姐、风知姐姐……”

徐风知陡然惊醒,起身抓起外衣和剑要走,榻上美人动了动,翻了个身,素白里衣下纤瘦脊背几乎无遮无拦。

她想起孟凭瑾说去哪里都带上他。

她有些纠结,往榻间回了几步,可床上的狐狸忽然轻微抖了抖,蜷起身体像是怕冷。

此刻外头雨气寒气都不小,徐风知左右为难,脑海里全是某人受寒高烧不退那几日,人也跟着苍白……说不跟着担心但怎么可能是做得到。

不多时,屋门吱呀一声,复被小心关起。

屋内呼吸安稳,被子被妥帖盖严。

而踩夜色提剑只身闯进雨幕里的,只徐风知。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们!注意防护!流感真的太难顶了,豆泛阵亡1.0版

第48章 寂寥意.1

赶到发生异动的结界处, 目光跳跃在雨线里,那瘦弱小姑娘就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只被笼捕住的幼兽, 害怕而凝滞着,一遍遍喊,“风知姐姐、风知姐姐……”

徐风知远远见她没事也没有被淋湿, 总算是放心不少, 自己身上已湿透也顾不上, 踏进结界内得以避开猛烈雨点片刻喘息。

苏还蜜听见响动浑身哆嗦着抬头, 她的头发还滴着水,见是徐风知,她顿时从地上艰难起身朝她走来, 但徐风知怀里抱剑, 不紧不慢地扬了扬眉要她先停于脚下,苏还蜜不知所措地顿住了。

她瞳仁倒映着她,“苏还蜜,你去了哪里。”

苏还蜜迟疑拧眉, “我看到长纷哥哥了。”

心间冷意弥漫,徐风知垂下手, 攥紧刺月才合目, 声音淡淡, “何处啊。”

“那儿有他的剑!是他的剑!我认得!”苏还蜜使劲点点头, 像是一刻也等不及, 焦急上前扯住她的手要带去看看, “就挂在贺爹爹后院练剑那地!长纷哥哥是忘记带了吗?”

徐风知任由她拽着自己借各屋檐脚下的窄路急匆匆要带她后院, 眼瞳偏转几寸, 问话泛冷, “就直白挂在你爹后院里?没做点什么掩饰吗?”

苏还蜜跑跑停停,牵着她的那只手倒是一直没丢开过,听见这话喘不上气也急着回答她,“这需要掩饰什么吗,不就是把剑忘在贺爹爹家里了,是要掩饰他们两个关系很好吗?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关系好……但是坦坦荡荡做朋友不好吗。”

她说着说着自个儿忽然顿住,脚下也停住,月影雨雾浓黑,徐风知侧目喊她的名字,手上紧握刺月。

黑暗里,苏还蜜嗯了一声,低头接着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问她,“你今日是怎么找到我的。”

“好心人。”徐风知顿了顿,小声懊悔道,“坏,糖葫芦还在他摊上。”

雨水像是粘连住了苏还蜜的脚底,也或许是她没力气了,走得越来越慢,再不见一开始时的焦急。

如果脚步也能解读成信息的话,那苏还蜜现在可分析的东西就更多了些。

徐风知平淡跟在她后头,即便她走或是停。那些原本想要问她的话,她决定不问了,先跟着去看看再说。

坦白说,她不相信贺平山会将长纷的剑明目张胆地挂在他院里,毕竟那会儿他还拼命自证清白说,与长纷无冤无仇。如今纵然是为了避嫌也该收起来。

但可当真到那后山练剑专用的平崖之上,雨线因狂风强行裹斜,隔着遥远一眼,徐风知就已经认出那空悬在崖尖的剑,正是她要拿回的第三把平纷无异。

远山雷光阵阵,剑身悬与天地间,下头便是湍急水流,仿佛只要这脆弱游丝一断,剑便会顷刻沉入河中。

这越来越像一只饵。

咬上去是得到了剑,但也会摔下平崖。

手上被人轻轻摇了摇,潮湿发丝缠住苏还蜜,苏还蜜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神色被隐没在阴影处,“是长纷哥哥的剑,对吧。”

徐风知不想低头,也不想听她假装,安静问她,“你贺爹爹呢?布局的人今天不来吗?”

苏还蜜被噎,怔然半天说不了话,直至抿住唇,松开她的胳膊,离开了白日里那微凉药膏的清淡香气。

…模样就好像又淋到一场雨。

“徐姑娘现在感觉如何?”

身后的关切之言全是虚言。她微微向后侧目,瞳底锁着三尺寒光,指尖泛白。

踏入这里没多久后,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内力被悄然屏蔽了感知,调动不出一丝一毫,想必是阵法搞的鬼。

她眼帘一垂,“这能够暂时锁掉内力感知的阵法,你布了几日?”

“昨夜就在准备了。”伞下,那纯澈迟钝之人倦色依旧,与她擦肩而过,“没画完,只好先拖你一会儿。”

他说到这里,展眉露出些轻松,向后身侧瞥了一眼低垂着头的苏还蜜,又笑意更深地将这眼神递给徐风知。

旋即他走上崖尖,而徐风知望向苏还蜜。

苏还蜜知道吗…知道也甘愿吗?甘愿被伤成这样也要做局上一颗棋吗。

他停步在崖尖,撑伞回身问身后那人,“我送去灼雪门的东西够贴心吧?”

挑破这已有猜想的事徐风知不觉得意外,可心脏被动摇根基的滋味很不好受,酸得过痛。

徐风知想起那缠死一层又一层的白布,缠的太紧嵌进血肉里,每剥下来一层就是一层潮湿乌红血泥。

雨浇透了徐风知。她声音太沉,眸光犹如刀剑,“贺平山,我在我大师兄冢前立过誓,谁杀了他我替他杀了谁。”

“长纷一事我并未骗你。”他像是觉得自己被冤枉了,音调无奈,“我如今这身体说不了谎,没办法伤他,他是死在哪都和我没关系。”

原本安静地垂着脑袋,站在一旁的苏还蜜呆滞地抬起头来,雨滴糊了一脸,她抹去,喊道:“谁死了?谁?”

连徐风知都能听出这话里对于某个猜测的恐惧,可贺平山却恍若未闻,甚至还笑了笑,“说起来,还蜜,你长纷哥哥还是因为你死的。”

苏还蜜的身形快要在雨里稳不住。

贺平山盯着徐风知恨意漫天的眼睛,怡然自得地说着,“还蜜,长纷真的很想带你走,画契压抿他每一步都照做了,然后他就死了,我还没见过这巫术中招这么快就死掉的人。”

他好像觉得这事有趣极了,笑声清亮地回响在雨里,雨水顺伞成注。

“徐风知,画契压抿呢是将自己的血印与一只小鬼的血印相盖在一页纸上,对折压成条,中间抿血再压一回。啊就是庄子门口那仪式。”贺平山摊摊手。

“然后就等着这小鬼一点点把自己克死,小鬼也会跟着死。”

他语气微妙一停,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苏还蜜,“可你为什么没死呢。我这几日总在想,你为什么没事呢。你或许是最厉害的那只小鬼。”

苏还蜜声音哆嗦,“…贺爹爹你为什么不拦他。”

贺平山笑得伞都撑不稳,“怎么拦?告诉他庄子里的小娃娃其实都是我借胎养的小鬼,目的就是为了让来到送子庄的人画契压抿,将命数命格徐徐转于我吗?”

是雨水溅进了苏还蜜的伤口上,从脸一路拽住她的心脏。

徐风知扫过他一眼,开口打断,“你让我知道这么多,要对我做什么。”

贺平山漫不经心地将计划和盘托出,“还有个更大的阵法巫术没有用上,我要用那个,得到你的天资异禀。”

音落,平崖上微小石粒也跟着震颤,苏还蜜抱着自己起不来,而贺平山单手撑着伞也站得很稳。

“拔骨吧。”贺平山有些急不可耐。

拔骨洗命……贺平山果然还是最在意天赋。

她斜他一眼,“我若不愿意呢。”

贺平山笑着点点头,“简单,那我就只能老实赔罪了,把庄内所有小鬼都杀掉如何。”

徐风知对他那张脸厌恶至极,他故作失落,“不过我要提醒你,有的小鬼已经在胎内了,它们若死,送子庄恐怕会死很多人呢,特别是现在还大着肚子的。”

他问,“所以,你要怎么选。不拔的话,我可就动手了…苏还蜜也会死的。”

说完徐风知也没有动作,但她眼睫颤动、咬牙作响都无一不透露出她在恼火,而他偏要温柔,“徐风知,你不拔吗?”

徐风知怒火攻心用尽全力一拳打在他脸上,自己却也跟着被反噬呕出一口血絮,嘴里黏连腥甜。

贺平山不生气,他爬起来,嘴巴和鼻子都流血也不在乎,喃喃道:“不疼的,我只要左侧第二根就足够了。”

“很难选吗?要看着多少人一尸两命躺在庄子里吗徐风知。”贺平山试图托起她的手,疯狂而贪婪目光凝结在她的骨头。

天资、天赋、他又可以得到了…再一次……

贺平山的脸因克制窃喜而扭曲起来,天赋天赋,触手可及的天赋,他又能修习剑道了。

“咯咚!”

贺平山只觉肩上一冷,猛遭紧钳,身后杀意浓烈,他用自己如今的极限去拉扯试图逃离背后的钳制。

然他身后那位美人,心情似乎不太美妙。

不想说话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贺平山的手臂被骤然扬起一圈,生生拧折在肩膀上,伞落被几股狂风扯烂,变成碎片。

苏还蜜失声尖叫昏死过去。

撕心裂肺的痛逼着贺平山大喊大叫着倒下去,再也扮不出方才那样的从容。而雨幕里,一白雷乍破天惊,渡出一人影。徐风知心底一动。

美人淋了雨,纤细身姿被描勒完全,剑在袖后,侧身垂眸不知在向谁开口,声音轻轻,“风知,我来帮你选。”

话止,庄内千百煞气飞入此处,他合目念巫诀,庄下一片接一片亮起烛火,家家户户抱着人冲出来哭喊着救命救命,血红的旁边还是一片血红,似叫恶鬼闹了庄,哭声与画面都格外可怖。

皎面美人淡漠抬眸,剑收回袖后,一滴雨顺着他眼睫落下。徐风知眨眼努力适应眼前境况。

“你又丢掉我了。”她听见狐狸这样说。

“早晚是会丢掉我的,被你丢掉的话我会死的……”又是几滴眼泪几滴雨,孟凭瑾轻微发抖,“我不要再黏着你了。”

徐风知陡然蹙眉。怎么今夜雨势绵长汹涌。

孟凭瑾泪眼朦胧,第一回将委屈咽回去,穿心过肺的一路都逼得他想放弃抵抗想贴她要她抱着哄一哄就好了。但忍住了。

掩睫垂眸,与其错身而过,寒枝雪缠着阴晦雨气在她心间最后因冷意凝出几滴泪来,好冷。

“…我回囚雪陵了。”

囚雪陵的族长要回他的部族了。

第49章 寂寥意.2

手探出袖, 徐风知想拦他,可雨水太重,没能探出, 手指自己蜷了回去。

孟凭瑾陷入寡言时,她往往束手无策。

她知道狐狸暗自团着千千句已经和她讲过很多遍的话,团成一个个绒绒毛球, 它不愿意再跟她讲了, 弓身跳进去藏进毛球堆里, 也不愿意让她找到。

…徐风知默然张唇, 开合几下没能扯出声音,喉咙口像填着一团潮湿毛絮,是夜里怀搂着狐狸入睡后呼吸热气扑湿它绒毛, 震颤时心痒眼眶也痒, 束缚得怅然若失。

她不知美人转身就哭,死命咬着唇。

孟凭瑾需要很多安定感,其中不丢下他是最重要他最在意的一条,而事关这条有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他不会从书里出去, 可另一人对于未来的期望似乎字字句句都和书外有关。

他能够理解。徐风知与他截然不同,她在书外也有缤纷人生, 有家人有朋友, 那丝毫不逊色于她在书内的自在。

和他不一样。

漠然抽身之人揉揉眼眸, 漂亮水蓝被揉碎。

…他不一样。他只有她一个人。

因而有些问题的答案不能问得清晰彻底, 问了就要直面被丢弃掉的可能, 不如不问。比如——能不能不离开, 别从这里离开。

也许该说成是微小请求再合适些。

抖落进寒芒月光下的半张脸庞暗结三分郁色, 心上的湖水氤氲在眼底, 泪水温热, 雨气寒冷。孟凭瑾耳鸣声阵阵,鬼嚎魄哭时不时猛窜出,叫声悲切。

而容貌殊丽的恶鬼大人眉眼不惊,雨水缠身,身姿颇美。

“族长。”

半具残魂不会安慰人,孟凭瑾明白他想说什么,他只是合目轻轻摇头,“该回囚雪陵了。”

可言罢,他长睫掩住落寞一片,哑然无声。

他本想说他想囚雪陵了,可囚雪陵没有人在,他根本不想。他忽然意识到他只是、还没离开就已经在想念她了。

心这么黏她,回囚雪陵难道要哭一路吗。

他按在自己的心跳上,不想回去时顶着通红又可怜的泪眼。

那就好像是他们族长大人在外面被谁欺负过惹哭过一样。

…丢脸。不要-

徐风知病了一场,她自己不知道。

只是一味觉得冷,没有小狐狸暖她,她只能生火,不断靠近火光,盯着跳动火焰想某人走到何处,淋了雨吹风能不能受得住,路上能照顾好自己吗。

想的又杂又乱,中心全是孟凭瑾一人。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念狐狸,想念有老婆抱着暖的安谧长夜,想念他乖乖往怀里贴,想念每个真切的心满意足。

第二日她忙于处理昨夜之事,庄内所有孩童惨死家中,个个都是一具干枯皮相,眼珠瘪瘪像死了很久,庄内怀孕中的妇人也全在一夜间没了孩子,捂着干瘪肚子面色惊惶地瘫坐在家中。

不知从谁传出恶鬼闹庄生吞孩童,而他二人自灼雪门来,人人都知道灼雪门如今藏着巫术鬼道,不再是名门正派。两厢一想,便自然而然地觉得是他二人动的手。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庄内指望小孩赚银子的那些男人们带着斧头镰刀怒火冲天要杀了他二人。

偏偏这时孟凭瑾不在,仿佛更加印证着他们的猜测怀疑,他们逼徐风知交出孟凭瑾,俨然已经将孟凭瑾定为可怖恶鬼。

徐风知只是冷漠,“他们是鬼。”

她眼中波澜空洞,“贺平山借胎养小鬼,那不是你们的孩子,那些是都是鬼。”

人群寂静了那么几秒,也就几秒,阴恻寒冷的声音自暗处喊道:“…她知道了!不能让她活!”

滞后的绝望犹如巨大海浪迎面砸在她身上,冰冷彻骨令她觉得可笑非常。手被捉住,是苏还蜜要带她逃,她没随她走,抽剑动作缓缓,刺月扬劈出半圈裂痕,将围攻者们纷纷困在外头。

回屋,没了一条胳膊的贺平山尚且昏死着。

她合剑,目中木然。

昨夜燃起树枝堆烤火取暖,如今已是一地灰烬,风略微一吹便扬起草木尘埃,灰蒙蒙的,哪里都是。

她望着地上被火烧出的漆黑一片,问,“庄子里的人都知道吗,他们的孩子被拿来养鬼了。”

苏还蜜点点头,“知道。贺爹爹将生孕小鬼的丹丸给他们时便已说过,那生下来的绝非是人。”

小姑娘拾起一根枯枝,在那漆黑之地刻画着不成形的东西,“十多年了吧,庄子里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在乎那些同小鬼画契压抿的人家,只在乎那户人家有没有银子,出手够不够大方,后续又能帮衬多少。”

苏还蜜不再假装天真时,这样残酷平淡的字眼从她身上滋生出一种割裂,它让心觉得苦,让心觉得不该。

徐风知想起苏还蜜,侧眸看她,平声道:“你不愿意画契压抿。”

苏还蜜用枯枝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她将她的话堵了回去,“我没那么善良。被画契压抿害死的人会在死时拖上小鬼一起入地狱。我没那么好心肠,只是我自己还不想死。”

徐风知听出这话里的执拗,不和她辩解,转而探寻他二人间的关系,“你为了他将脸弄伤、将胳膊弄脱臼,为了他将我诱到那里,想帮他把我的天资换给他——”

“你对贺平山这般好。”

风中草灰打着旋儿,苏还蜜盯着它们看,像雾似的被团成一缕,再荡散开来,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地。

“忘记了。”苏还蜜在刚刚画好的那个圆下面又画上一个圆,目光专注也隐隐茫然,又呆板重复一遍,“忘记了。不过要是有一天你先被人打了一拳,紧接着有个人笑说给你买个糖葫芦吃,你也会觉得他很好的。”

戳在地上的树枝一顿,她摸上脸颊那块难看的疤。

那是某回午饭时,家里还很热闹,算上她,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起在吃午饭。是野菜豆腐和收容大姐的那户人家送来的一些腊肉。

太久没沾油水,她吃得很香,脸都快要埋进碗里,因此当听到她父亲不耐烦地喊她第三遍时她隐约觉得不妙,抬起头,那炭块已经朝她飞过来了。

避无可避。

滚烫诡异的肉味。

苏还蜜不喜欢这道疤,可这道疤要伴她到死。而在徐风知眼里,小姑娘此刻脸上深浅疤痕交织,昨日那木桌刮出的一片淤红因为淋了雨轻微化脓,面目全非,跟初见她时看起来还要惨痛。

可苏还蜜不觉得痛,“贺爹爹被人算计走火入魔,说散去他一身功力来保他性命也是算计,他天赋异禀太多人看不下去。”

她语调平淡,“这世道夺走了他的东西,就该还回来。”

徐风知默了默,“贺平山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顿了顿,苏还蜜应一声,手上的树枝继续刻写着,这回是字,她先写的草字头。

徐风知的心中升起阵阵悲凉。

贺平山既愿意教她写名字,那为何不教她好好长大呢…还是说已经教过她了。自己的东西失去了,就要夺走他人的来弥补自己。

贺平山,对苏还蜜来说算是好事吗。

苏还蜜写不好,怎么写都不满意,写来写去写了一地的“苏”。

徐风知接过树枝,在旁边写下苏还蜜的名字,知道苏还蜜在盯着看,为了她能学得认真一些,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

“长纷也是像我一样被你骗去的吗?他杀了他,拿走了他的剑。”

听到这名字,苏还蜜眼中恢复起些许清明,迟缓仰头看她,“贺爹爹只是让我在长纷哥哥进城后接近他。至于他二人间…长纷哥哥走的那天,他让我把他带去他那里,后来我再问他说长纷哥哥已经离开了,我不知他已死。”

苏还蜜掌心按住左胸口,右手拿着树枝又在地上画了一个圆。

“但他是因我而死。”她眼里流出一点点伤心,“我会把命还给他的。”

望着那坚定的、却分明什么也不懂的眼睛,徐风知心底拧得生疼,该是恨还是怪。她该恨,长纷师兄一定也是被欺骗才丢了性命——

徐风知摸了摸身上,摸到了老婆留下的小荷包,思绪蓦然上涌,她落寞摩挲缎面,一块碎银递向苏还蜜,“苏还蜜,帮我买个糖葫芦吧。”

苏还蜜站起身,“好。”

“多了就给自己也买一个。”徐风知不去看她。

苏还蜜怯钝问道,“这都够买好多个了。”

她拔高声音,“那就想买几个买几个。”

苏还蜜攥紧银子跑出去,前脚刚走远徐风知侧站在窗前看不到小小人影就开了口,“她走了。”

脸色苍白的贺平山冷漠坐起来,断臂之痛好似就这么被他云淡风轻地捱了过去,平淡也是一种死寂。

徐风知问,“谁指使你杀长纷师兄。”

贺平山闻言干笑着瞥她一眼,“既有人指使你觉得我能说吗。”

面对徐风知仍旧平静的眼睛,他不耐烦抿唇,“我身上有他的巫术,透露他我即刻便死。”

听上去还留有能够沟通的余地,徐风知沉吟片刻,换了个问法,“这庄中养鬼和那个人有关吗。”

贺平山看到了地上苏还蜜随手画的几笔,他不明白几个圆堆叠在一起是想要画些什么来,他漫不经心答,“有。他在收集命数,画契压抿这种巫毒死法留下来的煞气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懂巫术、又冲着灼雪门…这次显而易见是诱他们入局。徐风知眉心紧锁。

贺平山说罢投来一眼,冷笑着,“你问我不如去问你那孟凭瑾。峂罗族…呵。”笑意不达眼底之人暗自了然道,“他是囚雪陵那位新族长吧。”

“我这巫术在他面前真是班门弄斧啊。”贺平山语调轻蔑,刻意长叹一声,声音又轻下去,“不知道使剑的话能不能胜他一些。”

提到剑道,贺平山目光辽远,显然陷入前尘里。

或许是某个月夜竹林,竹叶片片送剑意引清风一泓。也许是冰雪霜寒,两厢紧盯,手指一点点紧旋剑柄,一动杀念就在雪色融化间。

“剑道这么重要吗。”

“我命。”贺平山淡然追答。

像是觉得她不信,他回身拧眉笑起来,“真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巫术,我早就重新投胎练剑去,如今算算应该也拜入谁家门下做逍遥弟子了。”

徐风知看着他,他狡黠勾唇,“你们灼雪门还是算了,现在风评不行。”

“天下明月变旁门左道…。”他啧啧两声,话锋又转,“不过峂罗族族长亲自来教鬼道巫术的话也许能逆转风评。

“毕竟他们害怕的只是你有而他们没有,若你愿意拿出来,他们也能立刻高高在上说念你心诚,过去既往不咎。”贺平山往草垛上一倚,昔日那些磨不灭的江湖气总是不经意冒出来,朗然笑道,“瞧,你得谢他们。”

句句是实。徐风知看他精挑细选出一根树枝来,模样认真得像是在挑选佩剑,在手里劈了几下,一只手臂总是坐不稳当,也许这令他有些难堪。

他按着树枝,地面划线穿过苏还蜜留下的那些无意义的圆。

一笔。

他很满意,丢掉树枝从袖中抽出张卷好的纸条,徐风知扫了眼,纸条透着斑斑血迹,有些诡异。

他拇指指尖压在纸条上,新鲜血珠洇开。他对折纸条,拇指向内侧。徐风知骤然看破他所做,出剑斩断纸条,愤然呵道:“停下!”

纸条斩成两半!她紧盯着,贺平山亦是。

纸条轻飘,每晃一下都像是在戏弄某人的命数。它未能落地,溅成小小的星火之辉。

画契压抿。

贺平山肩膀倏然松懈,笑意苍白,可隐隐约约的骄傲混在他所有的不由己里,像是终于赢了命数一次,他说:“放我死吧。”

第50章 寂寥意.3

很早之前, 贺平山就想过是否能够利用画契压抿杀死自己。

可画契压抿是种类似于诅咒的巫术,这就注定中术后会死在哪一天无法确定。

贺平山曾经随便挑了个庄中的小鬼,同他画契压抿, 只是时至今日,他也没能死掉。

天命好像铁了心要捉弄他一辈子。

在发现长纷与苏还蜜画契压抿立刻死掉时,他并没有在意这超出计划以外的事要如何应对, 他想的是, 是否他也能够安然转世了。

贺平山手上这张契书, 正是苏还蜜那张。

画契压抿会害死苏还蜜。可他一心向死, 是不在意苏还蜜的。

对他来说,苏还蜜和庄内其他小鬼没有差别,他给她买糖葫芦, 也给其他人买。

说归这么说, 可心里有块地方也侥幸地想着长纷死的时候苏还蜜不是没事吗,这回说不好也一样呢,她能活而他会死。各得其所。

死亡就像是顶着凌风走在山崖峭壁,孑然一身不知走了几时。雾气浓重, 散去后看到一个人在买糖葫芦,踮着脚站的不稳。

她认认真真地挑出芝麻最少的那一个, 要老板裹糯米纸, 贺平山就站在远端雾霭深重之处, 敛眸有时也是一种忍泪。

贺平山看着怨气煞气缠绕着的双手, 已不似人, 他有些弄懂为什么长纷死后苏还蜜没事。

画契压抿害死的人往往会在死时因恨意缠住小鬼拉他们一起入地狱, 而这样做的人多了, 看起来就好像是画契压抿一定会害死双方。

但是长纷没有伤害苏还蜜, 哪怕因她而死也没有把她拽进地狱里, 他不怪她,他居然不怪……

贺平山忆起那身负三剑之人,朗月清风四字配他甚是合衬。一开始贺平山瞧不上他的天资,可如今心里为何五味杂陈。

论天资,长纷绝不是翘楚。可论心之淡然,没有人会在死前不生任何一点悔意恨意。

贺平山有些悔了,这样的人死在这里…太可惜。

苏还蜜已经买好糖葫芦,她抱在怀里,缕缕甜味上浮直觉安心,她穿过一团灰白雾气,仿佛心有所感,迟钝停下回头望去,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做停留,一路跑回去,在地上摊开纸包。

“一个、两个、三个……”

她数着数着,“不对呢…芝麻最少的那个怎么不见了?”

徐风知遮住失去气息的贺平山,“给谁买的?”

“贺爹爹。”她仰面,眼睛明亮。

徐风知无从应答,哑然半晌,“…再去给他买一个吧。”

苏还蜜从地上跳起来拍拍尘土,“好!”

苏还蜜心里着急,跑得很快,她怕糖葫芦小摊就快要收摊了,她急着让她贺爹爹吃上一点甜。她吃上甜滋味时,苦啊痛啊都熬得过去了。

看着她跑远,徐风知喉咙口的苦意将她的舌死死压住,恨意这种东西一旦与浅薄绝望锁在一起,连怨都时常觉得不该。

世间对错如何言说。徐风知捧起草絮,落在贺平山身上,堆叠、埋葬他不由己的命数-

囚雪陵地处极偏僻,再加上有关它的各种诡谲传闻,这地方渐渐无人刻意提起。尽管它是个极美丽的、藏着天下绝色的地方。

囚雪陵终年飘雪,却不生寒意。寂寥飘渺只是它的一角,它的明媚才是天下诸般雪色中最无二独一的东西。

孟凭瑾回到囚雪陵一连将这雪色看了三日,坐在山巅云端,衣带随寒雪舒卷,皑皑一片中墨色发丝遮面,银铃晃响。

雪色没什么特别的,和他十九年间每一日看到过的都一样。

可就是冷。

孟凭瑾觉得,囚雪陵大概是未曾经过他允许就冷了几度。风吹进衣衫里,寒气掩盖在曾被刻下谁印记的每一寸肌肤,那里已经没有印记了。

当时有多炽热,现在就有多冷。

他喝了点梅子酒,发现很有用。

喝一点能安抚着自己稍微浅眠一会儿,喝一点能欺骗自己还待在某人身侧,再喝一点……孟凭瑾默然垂下眼帘。

再喝一点就像是醉了。

热意会按住心底那点冰凉,脑袋晕乎乎地再灌自己一点点,那就仿佛是仰面得到某人一个梅子味的吻。

浅淡的、但足以哄着自己入睡的吻。

弊端也很明显。抽离出来心总会空出一块,眼泪悄悄咽下去,觉得丢脸觉得怎么就离不开她了。

可最最骗不了自己的是,心在生气。

其实很想某人,想得竟然不安,总是一时脑热就要去灼雪门找她,逼她作答逼她哄自己入睡逼她先抱自己。

但有多想就有多生气。

绝不要去找她。绝不。

孟凭瑾忍着泪饮下太多梅子酒,一醉醉了几日,直到殿内有人叫嚷着闯入,是之前向徐风知说想要去投靠新族长的净泷。

孟凭瑾没想过净泷是峂罗族旁支,因此在刚回到囚雪陵看到他的时候,冷眸许久不发一言,显然还是介意。

净泷不顾阻拦闯入殿内,朝着殿上银丝后嚷道:“徐风知要死了!”

微小银铃晃了几番。

美人从塌上懒散坐起来,银丝缠着白衣顺着腰身滑落下去,纤细银丝如水波粼粼,层叠衣袖与领口都有些散乱,他撑着后腰微微歪头,慵懒美感里他总是漫不经心的。

“谁。”

“徐风知要死了!”净泷被他这事不关己的语气给深深刺痛到,因而他咬牙切齿,“天下宗门齐攻灼雪!要杀她要杀你!”

美人眸中水色一滞。

隔着千千银丝,净泷一点也看不到那人此刻是什么神色,他只能看到孟凭瑾一动不动,而他心急如焚。

“一连几日你都在这殿中不见旁人,如今她是死是活谁能知晓!”

他顾不上什么族内规矩,冲着他们族长大喊道:“李还孤下落不明此事天下皆已知晓!你如今实力难测无人敢明面与你为敌,可灼雪门!可徐风知又当如何!”

净泷浑身颤抖,眼底滚泪,“我是不知你二人间最近发生何事,但你留她一人守宗门,你该知道她的性子,她会拿命守的!”

话音未落,银丝骤然掀飞,铃音剧烈破碎。

寒风猛地过耳,净泷怔然间唯一捕捉到的一秒便是他们族长恨然抬眸拎起孤星一门,动静之间殿内已无人-

“孟凭瑾用巫术杀尽送子庄的孩童……唉可真狠心啊,果然不是什么正道。”

“徐掌门,我早说了,这天下总有一天会杀了你二人的。”杨偿风的声音回荡在灼雪门中,风声寂寥,他这话被吹得有些辽远,徐风知耳边轰鸣声阵阵,手握着刺月支在地上,剑身颤抖,呕出鲜血淋漓。

杨偿风笑了笑,“你瞧,如今就是这么一天。”

一匕首堪堪扎住他衣袖,是许话宁。她嘴边溢血,满目冰冷凉薄。

杨偿风眉间闪过一丝不快,很快就被他压回去,出言讥讽道:“许小姐还是省省力气吧。不杀你。国师大人我还是得罪不起的。”

“哦。”他回身笑了笑,“还有三殿下。”

沈执白快要握不住剑,剑沉手痛。

杨偿风转而又看向徐风知,“你说说你啊徐风知,和孟凭瑾待在一起他如今怎么也不来帮你啊,这宗门上下你们几人守着,他反而是躲起来了,鬼道巫术……哪里有半点磊落影子,早说了这种东西根本就是旁门左道。”

咣当一声,他挡下了沈执白的剑,用力震出去后,不去看地上再难以站起来的沈执白,只笑道:“刀剑无眼啊三殿下,下回我可就未必能保证收得住手了,到那时就算你我去奂京城分辩一番也是我有理。”

说着说着,眉间的烦躁再难压下,他不屑道:“所以我就说你们这些世家弟子干嘛非要来闯荡江湖呢,碍事。”

徐风知紧盯着他,眸内寒光三尺,吐出嘴里的血絮,艰难抹去唇上血红,她支着剑站起来,一下差点栽到地上,但她颤颤巍巍地站住,尽全力举起剑指着天下各宗门。

她一言不发但态度明朗,杨偿风有些气极反笑,“你居然为了这么个东西真要去守它。关键时候把宗门丢下逃跑不是你们灼雪门一直以来的准则吗,这天下明月根本早就不用当了嘛。”

他隐隐蔑然,“李还孤如此,孟凭瑾如此。”

徐风知已经不愿再听他说这些。

她垂眸,剑意就这么一点点汇聚起来,从微小光点凝聚成飓风利刃,杨偿风本是不屑一顾的,可眼见那剑意声势浩大势不可挡,他意识到这位代掌门竟然要拿命死搏。

“疯子、疯子……”杨偿风骤然拧眉,举剑喊到,“布阵!”

徐风知紧盯着他眼里的愕然,神色冷淡却坚定,每说出一个字肺间都痛不欲生,“这天下如何想灼雪门我不在乎,但灼雪门对我来说,是我所有自在的开始,我会死守到底是必然的事。”

音止,一剑劈出,势如破竹。

阵法如何能抵挡得了天资第一的剑意,内力与修为突破也正是在这一瞬。所有围攻上来的、试图瓜分灼雪门的蝼蚁都被这一剑狠戾地清理出去,剑气犹如天光开合,刺月剑身通光,已成名剑。

剑意一层层消散,天下明月似乎还是那个天下明月,白玉向来依旧。

可即便靠剑也已经快站不起来了,徐风知呕出一口血,许话宁着急地扑过来,她看着师姐担忧的泪眼她有些累了,眼皮困倦要合。

可她用剑支着身体,撑起脑袋轻松向师姐笑着,眼眸犹如灼星,“师姐师姐,我们赢了。”

那是许话宁第一次在人前哭得如此失态。

漂亮的美人像是碎成了一地的水,哆哆嗦嗦地搂她,哭声说不出话来,“是,我们守住了风知,他们休想从我们这里将灼雪门夺出去,我们……我们……”

话已经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怀里的人重重地、安静地昏死了过去。

苍白得就像是真的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