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0~60(2 / 2)

难逃 只雀 25858 字 9天前

还有一章![撒花][撒花][撒花]

第12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行——二爷疼你。

李家后宅称得上高墙深院,连长了多年的李子树都只探了一点枝子在墙头,往上看,天空灰蒙,被青砖围墙压成一条蔓延向远方。

“你们怎么住的这么偏?”徐微与问道。

李忌揽着他的肩慢慢往前走,“李家没出过招婿的女儿,所以最开始就没留婚后住的地方。我妈生下我以后,本来是要去镇子上置办宅邸的,但老爷子怕外面人说他不给亲生女儿饭吃,让我妈自己从族叔手上租了一块地,自己盖了院子。”

徐微与眉心一跳,“租地?他觉得丢人为什么不是他出钱?”

李忌侧头看他,眼中漫上些许笑意,“哪有那么好的事啊。”

徐微与侧眸看他。察觉到他的目光,李忌低下头来作势要吻他,被徐微与一把捂住。

“你收敛点,这是在外面,被人看见怎么办。”徐微与好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鬼会本能贪恋活人身上的阳气,李忌足足比以前黏人了三倍有余,徐微与感觉如果他不反对,李忌会特别乐意长在他身上。

而且……

才几个小时,李忌身上已经彻底看不见尸斑的痕迹了,脸侧伤口也仅剩一条浅浅的划痕,仿佛那些死亡、离别、阴谋和悲痛从未发生过。他们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李忌心血来潮,偷偷带他回到李家重温儿时的回忆罢了。

……

只吸他一个人的精气够李忌恢复成这样吗?

徐微与有心想要摸一下自己的脉,但李忌就在身边,他不好做太明显的小动作。只是,他毕竟是大夫,对身体上的病前反应较常人敏锐的多。徐微与可以确定他没什么乏力疲惫的症状,甚至在“血蝉”入腹以后,假孕的那点腰酸都消失了。

“没人会看见。”李忌低声说道。

徐微与:“你怎么知道没人?”

“我……”李忌顿住,直直盯着徐微与,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徐微与倏然升起了一丝怪异的寒意,总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徐微与动了动手,将李忌的脸往中间捏,“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到李家之前,徐微与所有心神都放在怎么报复这群畜生上,到李家见到活生生的李忌以后,徐微与的注意力又全都转到了他身上,到现在都没有仔细想过其他事。现在回过头来,徐微与才惊觉他这段时间过的有多安稳。

除了最开始的李老爷子和今早撞上来找事的下人,李家众人就像是忘了他这个财产继承人一般。

……

长野上的风拂过芽点密集的柳枝,绕过枯黄带冰的芦苇丛。佃户走在河岸边,嘴里啰啰啰叫着,用长竹竿赶鸭群。养了快一年的麻鸭伸头晃脑,在河道里聚集成群,时不时低下头啄一口,不知道是在逮鱼还是逮虾。

一切如往日一般。

但就在佃户要把它们赶上岸的时候,鸭群突然不乐意了,一个劲扭头往另一边游。

“哎?啰啰啰……啰啰啰……”佃户紧跑两步到鸭群前头,用竹竿拍水,可谁知平时都会听话的鸭子今天就跟吃了倔驴粪一样一起扑扇翅膀啪啪拍水,连连越过他的竹竿。

“别跑。”

佃户着急,拔腿就追。他身后,整个冬季都没有落过叶的香樟林唰唰抖动着叶子,仿佛无数纸人嘻嘻笑着拍手叫好。站在路这边往里看,李家祖宅就坐落在路的尽头,大门紧闭,却没有落锁,守门的伙计一左一右靠着柱子打盹。

……

【救命……快开门……】

咚咚咚

【快开门!快开门快开门啊!救命!谁来救救我……谁来……救……】

……

大厨房里,一个婆子端着木盘走进来,圆胖的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厨娘跟她熟,往她这边看了一眼,拿起抹布擦手顺嘴问道,“你端着菜干嘛?”

“这是昨晚上送去给老爷们下酒的。”婆子说道,“你瞧瞧,一口没动。”

厨娘拿起筷子走过来,挑了块烤肉脯。

“盐味对的嘢。”她说道,又夹了两块,摆摆手,“估计是忘了吃,咱们给分了吧。”

婆子耸耸肩,心想也是。那些主子们吃惯了好东西,浪费一盘两盘肉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也走过去拿了一双筷子。回来时,她见灶台里的火快熄了。这大冬天的,大家都往厨房挤,就是为了蹭点热气,火熄了他们烤什么?

她拉了两块柴出来,捅进灶台里。

哗啦——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婆子弯腰看,发现炉膛里面一片昏黑,她拿柴用力捣了两下,咔咔扒拉出一窝黑炭。

“锅子,锅子!”婆子大声喊道。

不多时,一个竹竿样的小男孩嗒嗒跑到门口,把着门框探进脑袋,“娘。”

“你又往灶里塞炭了?”婆子站起来指着他问道。

小男孩却是一脸茫然,摇头连说没有。婆子抓起一把炭,仔细看,圆条形的炭上有几道褶,一端光滑,一端却连着块儿,不知道是拿什么烧的。

“这不是你塞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惹祸。”婆子疾言厉色,索性拿柴当棍子冲过去就要打,小男孩大惊失色,一边叫着我没塞我没干一边朝院子里跑去。

厨娘哎哎地打圆场。

谁都没有注意到,炉膛被捅开以后,进了些许空气,没烧尽的柴重新燃起火光,将其中蜷曲着的人形照亮——那张充满恐惧的脸对着小小的灶台口,口型似是在喊救命。

厨房外,锅子没跑两步就被他娘揪住了,他跟个泥鳅似的挣扎。

“我没有,娘,我没有!”

“撒谎!”婆子狠狠打他屁股,“不是你还能是我?惹祸,我叫你惹祸!明儿被管家赶出去,你就捡泥巴吃吧!”

小孩的哭声在院子上方回荡,挂在槐树上的人也摇摇晃晃

厨娘追出来,“阿呦,婶子,你不要打他啦,总归没人看见,你这么一搞被人听到反而麻烦。”

婆子脸上怒容未消,但手下停了揍,狠狠瞪儿子一眼,“再敢捣乱我打死你。”

小男孩捂着脸仰头哭。他太小了,挨打也只会本能觉得委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悄悄关注着婆子和厨娘的动静,听见两人走回去,手指缝张开。

他本来是想看两个女人有没有进去的,结果头仰着,正好对着老槐树。那个脖颈折断,舌头拖在外面的死人大睁着一双暴突的眼珠子呆滞地瞪着他——

“娘!”

……

李忌眨了眨眼睛,显得很是无辜,“没有啊。”

徐微与轻轻挑眉,“是吗?”

李忌还以为他会追问下去,却不想徐微与只是这么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就凑过来在他下唇处碰了碰。!!!

最开始,李忌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片刻之后才感受到唇瓣的温软,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有点诧异地望徐微与。

“怎么?”徐微与淡淡问道。

他当然知道李忌在吃惊什么。

亲吻这种事情,从小读四书五经,受礼法管束着长大的徐微与原先是不会的。

在他认知里,只有上青楼喝花酒的浪荡子才会牵着姑娘的小手亲亲摸摸。那种耳鬓厮磨,吐息交缠的痒和麻怎么想都带着狎昵的**,令人难堪。

所以最开始李忌几次对他搂搂抱抱,徐微与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一直觉得李忌私生活乱。

只是那个时候,徐微莹借住在姑姑家,每月得送点钱过去才不会惹姑父心烦,是李忌一直在帮他付这笔钱。所以徐微与即使觉得不适也从没说过,做人总不能既要又要。

后来——想想也好笑。他们两情相悦以后,有一段时间李忌对于贴贴抱抱蹭蹭摸摸的需求暴增,而且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新花样。某次徐微与实在是应付不了了,迷迷糊糊问他是不是还和烟花柳巷的人有来往,李忌当时的表情十分精彩。

当天晚上,委屈大发了的李二爷宛如在家守寡三十年却被妯娌冤枉每晚都要夜会男人的寡妇,一把卷走被子,期期艾艾地要徐微与还他一个清白的名声。

徐微与顶着一身牙印手印,困懵了。

好容易跟李忌解释完了来龙去脉,还以为终于能睡了,结果李忌听说他从一开始就在质疑他的人品,委屈之意直上九霄,逮住徐微与硬要补偿,补得徐微与在房间里躲了两天才敢出门。

那之后,李忌多次想要借题发挥,但徐微与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根本就不在意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声,他就是想把自己往床上带,奋起反抗。

自此,李忌总算收敛了点,但获得了随时亲亲抱抱的权力。

只是徐微与毕竟觉得这举动轻狂,出了在两人肌肤相亲的时候,其他时间他从不会主动吻李忌。今日可算是打破常规了。

李忌就跟嗅到了血腥味的狼一般一把搂住徐微与,强行把人往墙边推,徐微与脚下踉跄几步,发觉力气上根本拗不过李忌,索性放弃。

“再闹回去以后你自己睡。”

这句话就跟什么绳子似的,李忌明显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勒着徐微与咕哝了几声。徐微与想笑又不太敢在这时候招他,拍拍李忌示意他松手。

“二爷,我还是血肉之躯呢,真经不住您这么折腾。让我歇歇吧,嗯?”

“……”

李忌深吸一口气,用力在徐微与肩窝里蹭了蹭,直起身——如果他的瞳仁没有扩散到全眼,就更像以前还活着的时候了。李忌应该是没发觉自己的异样,他捏住徐微与的下巴晃了晃,“行——二爷疼你。”

徐微与哑然失笑。

从这条小路走到头,墙上开了一扇门,徐微与走上前推开,积在门头上的回扑簌簌落了他一手。

“我是十二岁搬走的,算下来……十七年了。”

虽然老话讲十三岁的小子顶门立户,但十二岁出门闯荡,确实太小了点。

徐微与回想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应该是在自己的药铺里帮忙。来来往往的客人看他年幼又聪明,经常拿些吃食逗他。现在每每想起来,还能记起那时松子糖的味道。

徐微与抓住李忌的手腕,跨过门槛——入目先是满园荒草。

多年无人打理,小棵的漆树从青砖接缝处长出,根系直接从石头面上蜿蜒过去,聚土的地方,又长了无数不知名的长草。

徐微与一时无言。

哗。

李忌走下台阶,神情散漫地环顾了一圈,“还行,房子没塌。”

徐微与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情绪。思忖片刻,走上前,“我听说浙江那边的木匠能把房梁和屋檐分拆下来,运到别处再建新房。要不要……”

“不要。”李忌断然否决。

徐微与:……?

李忌回过头笑着抱住他,徐微与前一刻还在忧心这人的情绪,后一刻就被掐着腰抱了起来,简直莫名其妙。李忌直接把他往上一扬,兜住他腿弯,让人坐在自己手臂上。徐微与匆匆弯腰,扶着她肩膀稳住身形。

“你就是家庭太和睦了,见到的都是正常人,不理解我这种人的心理阴影。”李忌抬步往里走,才下过雨,院子里泥泞一片,草根树根盘根错节,一踩废一双鞋。

“我小时候被我爸逼着背单词,背不出来就挨鞭子。你之前问我背上怎么那么多疤,就是当年留下的。我爸家里其实是搞海运的,和国外做生意。但他是私生子,不到成年就被主母赶出了家门。最惨的时候甚至要过饭,幸好人聪明,也肯干,才被我妈看上。所以他特别要强,希望我能成为通晓外语的人才,长大以后好带我回去他那边,分点生意。”

“我妈呢……她不喜欢带小孩。我挨打呢,她就看着。有时候出去办事好几天不回来,我吃没吃饭有没有衣服穿她都不知道,知道也不想管。”

李忌把徐微与放下来,“我有时候会去李家的学堂外面,偷偷看李家那些人和我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看着他们我就知道我爸妈对我是没感情的,他们好像天生缺少那种血缘上的联系,我之于他们只是一个需要负责任,好好培养,就会给他们带来利益的工具。”

“受他们言传身教,我对他们……”李忌顿了一会,扭头看向黑黢黢的屋子里面,手指轻轻敲着徐微与的腰。

徐微与看着他,李忌脸上是纯粹的冷漠,冷漠到甚至有些傲慢。他明明站在地上,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间承载了他整个童年的屋子,也审视着记忆中的父母和幼小的他自己。

童年是塑造一个人性格的最佳时间。

那个时候,受李老爷子影响,李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把李旭冉和李忌当透明人,李忌每天独来独往,例外时是别人欺负他,有时候他也还手,鸡飞狗跳一阵厚又恢复原状。

唯一在他身边的父母宛如泥塑的偶人,冷漠、孤傲、唯利是图,没有任何精力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们希望李忌快速成长,希望李忌优秀,然后——为他们去拿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我呢?

我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怎么

李忌眼中映出当年的自己,他坐在桌前看着比自己头还厚的全英文书发呆,那个时候他孤独得甚至想到了死亡——所以……

他才不会放过徐微与。

李忌笑着回头,“你在这儿转转,我上去看看我妈给你准备的嫁妆还在不在。上面肯定全是灰,你就别上去了。”

徐微与点头。

李忌走到旁边的木梯子前,踩着吱呀吱呀响的木板爬进屋顶上的开口处,徐微与看着他的背影。

——其实鬼飘上去就行了吧。

也不知道李忌是怎么想的。

徐微与垂眼笑了笑,往屋子里面走去。

没有灯,矮而深的平房中间几乎是黑的。徐微与也不嫌弃,走到大约是书房的位置,拿了几本书到光亮处看。他翻了翻,发现这些居然都是译本,还有些是全英文的原著。

徐微与:?

李忌当年离开家的时候才十二岁,他能看懂这些?

徐微与心底前所未有地对李忌升起了一丝崇敬。

要知道,李忌平时的阅读量仅限于标了重要内容的报纸。那些报道和生意有关,他不得不看,除此之外,他宁愿去后院跟伙计一起砍柴都不愿意翻两页书。徐微与曾经一度以为他大字不识,后面看见他记账才发现这人一手楷书行云流水。

徐微与啪一声合上书。

等回去以后让李忌教教他,万一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也方便。

徐微与将这几本放在桌上,准备待会带走。国内的书大多是线装本,但国外进口的已经用上了胶状。坚硬的书籍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

下一刻,桌子突然抖动起来。?

徐微与下意识后退,“李……”

布满灰尘的桌布被人一把掀开,几十上百张黄纸迎面甩来——徐微与还没看清眼前是谁,就被人一把扑倒。

“死……死……”

“……李豫年?”徐微与不可置信。

李豫年只穿了一套里衣,脸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徐微与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他一手掐在徐微与肩头,疯癫地笑着,捡起一张符,不管不顾直扣徐微与面门。

扣下的刹那,所有符纸都爆燃出火光。

【死……去死……】

木板劈裂声与惨叫声同时在徐微与耳边响起,他眼前的火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黑暗,再然后,是焦糊的腥味和李忌忍痛的闷哼声。

徐微与的眼睫在黑暗中颤了颤。

那符炸在了李忌手上。

徐微与想都没想直接往旁边摸去——那里有断裂的窗棱。然而这种时候,李忌哪怕拼着受伤也不愿意让他动手。

浓重的鬼气霎时间弥漫开来,徐微与只觉周身都被水汽裹住,下一刻,女人沙哑撕裂的尖叫霎时间割破空气,刺进他耳朵里。

“嗯。”徐微与捂住耳朵弯下腰。

……

……

李忌撕开李豫年的皮,将一团疯狂向里钻的东西扯出来。这就是藏在李老爷子身后的那个疯了多年,想要求长生求荣华富贵的邪物。也是帮李忌改命,让他死后依旧滞留于人间,地府不收的大恩人。

“多谢婆婆。”李忌轻声说道。

那东西发出惊恐的惨叫

空气中响起皮肉被撕烂的声音。

李忌站起身,看了眼李豫年……这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呼吸,趴在地上侧着头,背后血肉模糊,凹陷下去一大块。李忌盯着那双眼睛,突然俯身,狠狠掐住李豫年的脸。

还没凝固的血溅在他手上,李忌却没有如刚才处理瞎土婆那般露出笑意。

真恶心。

当时他跟在徐微与身边看着李豫年从外面走进来,用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对徐微与笑的时候,他就想要撕下这张脸皮了。那个时候他思维不清楚,只剩本能,而本能清楚地告知了他危机感。

李忌满手都是血,脸上不带任何神情,鬼气翻涌,彻底拢住了有些失神的徐微与。

……

……

“好了别怕。”

“我在这里,别怕别怕,已经结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微与听见了李忌的声音,他下意识往对方方向偏了偏头,五感回归的下一刻,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徐微与蹙眉,要检查李忌的手。

李忌用力搂着他,不让他往后看,“过一段时间就能好。走吧,待会就天黑了,咱们赶紧回去。不然陈妈得着急了。”

……

徐微与当然记得自己刚才看见了李豫年,而现在那个人生死不明。但徐微与没问,顺着李忌的力道低下头。

他没那么多精力去管无关紧要的人。

天际隐隐约约悬着一轮月,一如他刚到李家的那天。

【作者有话说】

明天补一个小结尾,然后!发正文后记!哦哦哦哦哦好激动终于要搞这个了

第12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完)

你现在可是小寡妇,全城的人都看着呢。

“听说了没?李家当家的死了。”

“谁?李忌?”

“是啊。昨晚他家那个徐微与,扶棺进城,好些人都看见了。半夜下的葬,就葬在南郊游龙山上。”

“半夜下葬?这么急……别是有隐情哦。”

先挑起话题的中年男人带上眼镜,抹了抹鬓角的头油,“还真不是。”

“我听说李忌的死跟三河镇的李家有关。徐微与在回来之前,已经在那边停过灵了。而且底下人也服他。你没看见啊,今天早上李忌所有的铺子都挂了白花,门上告示说闭门三日,祭拜原东家。你瞅瞅这说辞,‘原东家’,就是说马上要换新东家了,他们上上下下都没有异议。”

女人有些诧异。她走到丈夫身边上下打量他,“那你这是——要去李家悼念?”

中年男人扯了扯前襟,点头。女人一拍大腿责怪道,“你怎么不跟我说啊,我妆都没画。”

“你别去。”男人抬手点她,拎起桌上的木盒。

“咱们对徐微与一点了解都没有,他要是个女的还好说。这么大的家业,现在又乱,一个寡妇肯定得找个官爷、军爷傍身。可他是个男的,也不知道他是要自己来,还是再嫁。这次你不去,下次咱们不就能借着赔罪的名头上门了吗。”

“嘶……是啊。”女人点头,和丈夫对了个眼神。

虽说男妻一事不合老规矩,但世道三天一左摇五天一右摆,临安城里的新贵又见过太多肮脏下作的事,合算起来,别人家的私事哪有自己家赚钱的营生重要。

而且听说这徐微与好像挺有手段的,李忌本家那边都没闹事……

“路上小心啊——”

……

黄包车停在李宅门口十米处,男人下车往前看,发觉平时人烟稀少的小巷前后已经被马车占满了,看这架势,城里有头有脸的都来了。他还来迟了呢。

男人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大步走到门口。李家门头上挂了白灯笼和白布,四个伙计守在下面,都换了黑色短打。

“杨小哥,好久不见。”男人拱手跟杨驰飞打照顾。

“呦,白掌柜。”杨驰飞拱手,示意他往里面走。这位白姓掌柜做的是织布买卖,有时候需要李忌帮他出货,所以两家有些交情。

白掌柜避开人问杨驰飞,“你家夫人怎么样了?”

“一开始不行,这两天好多了。劳烦您待会少说些让他伤心的话。”杨驰飞嘱咐道。

“一定一定。”

两人走进院子,远远便瞧见了站在人群中的徐微与。说实话,白掌柜看见徐微与的时候脸上略带哀伤的客套笑容不明显的僵了一下——

青年一身沉黑的中山装,肩平腰窄,两条长腿微微分开站着,显得整个人利落挺拔。从院子里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对方未被挡住的半张侧脸。徐微与的五官当然没话说,当年李忌带他回来,城里思想老旧的老古董们骂了他好一阵狐狸精。但此刻,他眉眼中浸着些许从容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招人。

就像一朵花,以前总是收敛着静静垂在阴凉的角落里,突然有一天张扬地开出来,那种微妙又摄人的美貌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白掌柜的心弦。

当然了,他有妻有子又是这把年纪,不至于对徐微与起其他心思,他只是敏锐地觉出了些许不对。

——这徐微与可是才死了老公啊,怎么一点伤心的意思都没有?

白掌柜心中暗忖,想起了妻子随口的猜测,真有些拿不住了。

正巧,徐微与才和面前人说完话,眸光一偏便落在了白掌柜身上。

“白掌柜,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白掌柜忙调整好表情迎上去,“哎呦,是好久没见了,您瞧瞧我成天忙生意,我太太还提醒我,让我多来您这儿取经,结果我这脑子啊总是忘。夫人近来还好?”

徐微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不管过多久,听到别人叫他夫人、太太,还是会有种啼笑皆非的轻微羞耻感。

“我都好,多谢白掌柜挂念,您太太呢?怎么没见她?”

按说现在是李忌的葬礼,徐微与不该把话题扯那么远,但他好像真如白掌柜所想的那般,对李忌的死一点都不在意。从善如流地与他寒暄起来。

白掌柜心里有了点谱。

说到底他对李忌其实也没什么真感情,徐微与乐意跟他拉关系,他马上顺杆子往上爬,“本来是要带她来的,结果啊昨天厂子的机器里出了点小故障。还不知道您这事儿呢,她就去那边了。改天一定带她上门赔罪。徐老板节哀啊,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一定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

徐微与笑着点头。

他身后是李忌巨大的黑白遗照,身周正堂里摆满了宾客送的花圈与挽联,可所有这些都没有压过他熟稔的迎来送往。没了李忌的遮挡以后,众人才惊觉这位一直待在后宅的男妻居然对他们的生意那么了解,几句话之间甚至预定了几桩合作。

徐微与侧头耐心地听着身边人热情的客套话,时不时点一点头。

某一刻,他突然感觉耳廓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勾了勾。

……

“大家先聊,我进去看看几位老伙计”

“好好好。”

“徐老板您忙您的。”

徐微与绕过供桌走到后院随便找了一间偏房进去落锁。他这边才插上门栓,那头就迫不及待地凑上来搂住了他的腰。

“嘶——”

徐微与吸了口凉气,“我警告你,我待会还要出去见人,不许撕衣服。”

“徐、老、板。”

李忌慢腾腾地把这三个字嚼了一遍,将徐微与抱起来推到桌前,徐微与下意识扶住木桌边缘,李忌顺势压在他背上,迫使徐微与弯腰。这个姿势,两人下|半|身交叠在一起,显见危险至极。

“徐老板很熟练啊,刚才有几个人被你迷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徐微与是真有点怵。

李忌从李家带出来的那几个箱子里确实放了十几件精挑细选的衣裙,回来的路上,徐微与出于心疼、愧疚等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纵容了李忌见不得人的小癖好,趁着晚上跑到树林里试了一件旗袍。

结果他差点被李忌按在棺材上……

本来李忌的占有欲就比常人都强些。活着的时候,他自认可以把徐微与安安稳稳地养在“深闺”里,那股子疯狂的本能因此一直没有冒头。现在完了,所有人都知道徐微与是寡妇,徐微与还得出面打理他留下来的家业。

落在李忌眼里,就是谁都要跟他抢徐微与。

偏偏他这个人还很能装。面上看着好像不怎么在意徐微与“抛头露面”,其实一天能喝三缸子醋。要是这些人也跟李家似的,心怀不轨,李忌还能宰了他们,坏就坏在这些人跟徐微与就是单纯谈生意,单纯被徐微与的人格魅力和美貌吸引。

让李忌忍的后果就是,他会在某一个节点上突然爆发。

然后徐微与就完了。

为了不让自己完蛋,徐微与仰头蹭了蹭李忌的脸侧,“二爷教的好啊。”

“啧。”

李忌像是围着笼子里的肉骨头转来转去的狼,不甘心地问道,“就不能把这些都卖了吗?”

“卖了换成金条,随时都可能被人抢走。换成存款交到别人手里,不知底细,更不安心。换成房子收租,依旧要和数不清的人打交道。”徐微与转身,腿和腰重重蹭过李忌,仰面躺在桌子上。

“我爱你,我不会跟别人跑的。”

……

李忌用目光勾勒徐微与浸满笑意的眼睛,片刻后缓缓舒出一口气,“我也爱你。”

已经用行动证明过无数遍,真正到说出来时却轻描淡写。

徐微与等了会,感觉气氛差不多了放心地推了推李忌,“外面还有人呢。”

李忌却没有立刻松手,他压下来亲了亲徐微与,“好好给老公守着,你现在可是小寡妇,全城的人都看着呢。”

“知道了知道了。”徐微与好笑地敷衍。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更正文后续~

第123章 后记

李忌:这一次,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早上七点半。

明媚的阳光照在人民医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的四车道上,要过红绿灯的小汽车头顶着尾,龟速往前行驶,交警站在路中间,手一垂就能碰到两边的车门。

见挤不过去,好几个送小孩上学的妈妈直接把小电驴往路边一停,拽着孩子和书包匆匆跑向不远处巷子里的河东小学。这一下好,人行道也被堵掉了一半。上班的和上学挤在一起,间或还有许多拎着CT的老年人要过马路。幸好这一片没有景区,不然正值周五,省外的旅游团能让交通彻底停摆。

站在医院对面的人行道上往上看,是人医用了四十多年的老门诊楼,总共十七层,典型的苏联式建筑。

据说当年刚刚建成时外墙的窗玻璃都是深蓝色的。后来陆陆续续缝补,直到去年省政府下决心拨款整修,才真正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现在,整个门诊楼跟香港那边的什么银行总部大厦一样。

苏枝晓一手拎包,一手快速往嘴里塞包子,正巧这时对面红灯变绿,她快步挤进人流,随众人一齐朝人民医院走去。

“完了完了完了……要迟到了……”她嘀嘀咕咕,三步并两步跑上台阶,侧身在旁边的打卡机上贴了一下。机器感应到她大衣里的工作牌,蓝光一闪。

“滴——欢迎回来。”

听,是牛马开始干活的声音。

苏枝晓跑过问诊台,朝员工用电梯奔去。这个时候,白班医生还没有到,走廊里寥寥几个护士都是才过来换班的,她们往苏枝晓身上看了一眼,见怪不见地收回目光。

苏枝晓也没和她们打招呼,径直进电梯,按下十六层——

电梯门缓慢闭合,上升。

“叮”

苏枝晓看了眼电子屏,五层。

电梯门打开,一个心外科的医生走进来,看见苏枝晓时稍稍愣了下,下意识朝她一点头。苏枝晓也朝这位王医生点头。

“您昨晚也夜班啊。”苏枝晓顺口问道。

王医生看脸才四十出头,头发却已经没了一半,剩的半拉中还夹杂了不少白发,带一副无框眼镜。苏枝晓和他搭话他才腼腆地点头笑了笑,伸手按了十一层。

“那个,苏医生。”王医生偏头温和地问,“你们上次让我去看的那个病人,恢复得怎么样了?”

苏枝晓“哦”了声。

也是稀奇,人民医院每天能接待三千多号病人,王医生一句“你们上次让我去看的那个”,苏枝晓就能立刻精准定位到人。

“他已经能下床了,你不用担心。”

王医生摇头,神情很认真,“他的病情很奇怪,我老师前几天也在念叨他。他那个心脏的瓣膜质地跟果冻一样,最好做个整体检查。”

叮一声,电梯门再次打开,苏枝晓保持着微笑,“王医生你到了。”

王医生还想再争取一下,“你能不能让我接手那个病人,我最近的课题就在研究肌肉纤维。”

苏枝晓直接上手把他推了出去,猛按关门键。王医生泪目扒门。但苏枝晓是谁啊,用力把人手掰开,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朝王医生摆手,“我早上还有个会,就不说了哈。”

王医生:……

SCI的希望就在眼前,他却不能去触碰,这种痛——宛如当年他和他北大毕业的亲亲老婆齐上阵鸡娃,连鸡九年,初三却发现女儿连升高中都困难,眼看就要去读职高。

王医生委屈地扭头往办公室走。也巧,走到半路时,中间的楼梯间的隔断门正好被人推开,一个头裹蓝底翠鸟纹丝巾的老太太顶着副大墨镜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见到王医生,老太太把墨镜往头顶上一推。

“小王。”

“啊?”王医生一愣,反应过来以后赶紧打招呼,“哦,老师。”

“怎么啦?”老太太走过来拍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累就赶紧去睡一会,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让人叫你。”

已经在医院干了十多年的中年牛马显然已经很习惯目前这种非人的工作强度了。王医生摇摇头,脸上满是愁容,“我刚才碰到顶层的苏枝晓了。我跟她说我还是想去见见那个病人,她不愿意。”

老太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没放弃啊?”

王医生:“当天您也在,您也看见了。那个病人的心脏一开始甚至是半透明的,果冻质地,病灶清晰可见,如果——”

“我知道。”老太太举起一根手指侧点王医生,王医生嘴微微张着,几秒后闭上。

“但是不要插手他们顶层的‘病人’。小王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老太太往上一指,“最上面那两层的人跟咱们医院没关系,是某个特殊的国家部门,不知道为什么跟市里要了两层楼做办公室。而且你也不应该直接叫小苏的名字,人家是正经副处级干部。”

王医生:……

啊?

苏枝晓吗?

天天拎着个蓝色厚嘴唇子胖头鱼卡通包上班的那个?

号称心外科两把刀的刘院长摆手,半是玩笑半是语重心长,“不该咱们管的事不要凑过去多事,你晓得他们办公室是干什么的啦。很危险的。人家要我们帮忙的时候,我们积极主动,坚决服从安排,人家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消失啊。他们很忙的,你不要去增加人家的工作量啊。”

“知道了吧。去休息吧。”

与此同时,苏枝晓这边。

“——叮。”

电梯停在十六层,苏枝晓走出电梯,迎面就是一个约四平方的白玻璃房,头顶两侧钢条上十二个摄像头都亮着红点显示工作中。苏枝晓走到大门前,将脸凑到向内开口的方格里,手放在旁边的验证台上。

吱——

验证台自动开始扫描掌纹,同时,一些小白团子从金属方格的另一侧跑过来,贴到苏枝晓的脸上。

小白团子像极了半透明的汤圆,没有五官,没有手脚,却会噗叽噗叽地跳跃——

显然,人民医院的十六十七两层是国家非常规环境及生物调查总局的苏省分局,而这些小白团子是分局的看门狗。

它们看似没有嘴巴,其实全身都是嘴。那些半透明短毛是它们的舌头和密齿。

通过刮下并品尝人体表面的皮屑毛发,这些里世界生物可以验证来人身份。如果不是它们认识的人,小白团子们会果断地开启绞肉机模式。据外勤组说,刚抓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它们撑得跟巨型白刺仙人掌一样,刺还会到处甩,非常之克苏鲁。

因此,基于它们恐怖的战斗力,优秀的实用性,调查局高层工作人员及部分领导开会决定,赐名——芝麻。

因为芝麻开门。

而且芝麻馅汤圆在国内接受程度最高。

这个名字包含了调查局上下对其的殷殷期盼,希望芝麻同志恪守社会公德,尊重上级,团结同事,充分融入调查局这一大家庭,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卓越贡献。

芝麻们缓缓退开,有些不甘心似的,和刚才火急火燎跑过来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苏枝晓干笑了两声,估计它们是在遗憾她不是假的。

指示灯转绿,苏枝晓伸手推开门——

大晴天,阳光透过玻璃将走廊照得亮堂堂的,同事们种在窗台下的百合已经露花苞了,估计再有一个星期就能上色。

苏枝晓走到自己种的薄荷前面,揪了几片叶子,往茶水间走去。

电梯正对大厅,往左是各个化验室观察室,往右先是茶水间,再之后是几个诊室。

十六层的的茶水间连通三个休息室,是非常老的设计。苏枝晓才进去,就看见正对茶水间的一号休息室里已经有了人。

她脚下不禁停住。

那是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青年,皮肤冷白,五官极其出挑,从侧面看过去,眉骨与鼻梁线条彰显着其优越的骨像,上唇唇形正中却又带了个不明显的唇珠,一下子减少了整体的清冷感,即使只是坐在那里都有种让人自惭形秽的魅力。

初秋,气温还没有降下来,调查局里开着空调,温度对于普通人来说还好,对于大病初愈的患者来说就有点冷了。

所以这人穿着局里发给他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外面又披了件奢牌风衣,放松地靠坐在沙发里翘着腿,电脑放在大腿间,肩宽腿长腰线细窄,露出的一截手腕简直白得发光。

苏枝晓不禁看了眼自己的小麦皮。

……

不,她一点都不羡慕。她一个外勤人员没有和非洲人一个肤色已经是无数管防晒霜壮烈牺牲的结果了,做人不能太贪。

“徐总。”苏枝晓扬声叫道。

徐微与侧目,少顷冲她微微一笑,“苏主任。”

“哎——呀。叫的这么客气都把我叫老啦,苏枝晓,或者枝晓、晓晓都行。”苏枝晓亲亲热热地说道。

“那您也叫我徐微与吧。”徐微与说道。

苏枝晓笑着放下一瓶苏打水,自己也拧开一瓶,“这不是听说你投资的一家公司要上市了嘛,不敢贸然和你平起平坐啊。”

“谢谢。”徐微与哑然失笑,拿起苏打水拧开,抬手,苏枝晓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徐微与是要跟她碰杯,新奇地拿瓶子撞了撞对方的。

“我没有参与公司的管理运营,只能说运气好。”

随着身体恢复,一些与“那个人”无关的记忆逐渐回笼。一个多月前,徐微与处理美国发来的工作文件还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已经非常游刃有余了。

“最看不惯你们这些有钱人假惺惺。啊~运气好。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啊。”苏枝晓叹息,“我现在就祈祷你赶紧通过考试入编,好当我的理财顾问。”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徐微与放下苏打水,“我现在也可以给你投资意见。”

“不、行。”苏枝晓一脸正气地拒绝,“你现在没有通过考核,颜祈给你的那张名牌只能用于进出大楼,所以咱俩现在还不是正式的同事。我们之间要是有经济问题,就是我违反规定。”

“哎你在看考试内容吗?”

虽然苏枝晓现在说话带点苏北口音,但其实是个辽宁人,是中国这片土地上能产出的最好的社交恐怖分子。调查局把她派过来“照顾”徐微与,就是考虑到了她的性格优势。

苏枝晓直接弯腰凑过去扒斜徐微与的笔记本,目光在上面一扫——好家伙,全英文。

前中职院校优秀修车技工苏枝晓:……

艹。

同一时间走廊中间的白玻璃安检间再次被人推开,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大步走进来。

和苏枝晓一样,他也是外勤人员,且因为现在是任务期间,这人穿了件有银色镭射条纹的黑色冲锋衣,下|身一条黑色长裤,黑色作战短靴。这一身,但凡再抗把生铁大镰刀,就能去cos新时代死神。

男人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颧骨,脚下朝休息室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苏枝晓敬佩的咏叹调。

“我的天哪,这是单词吗?这是咒语吧,咒语都没有这么长。”

从门口处看过去,徐微与靠坐在沙发里,手肘支在扶手上,下巴微微压着左手手背。

借着这个姿势,他给苏枝晓空出了一块位置,苏主任因此能够弯腰眯着眼睛费劲地瞧那块布满英语单词的笔记本显示屏,满脸“这是什么这真的存在吗”的表情。

看着挺温馨的。

男人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淡定走到零食架子前撕了一块水果糖塞进嘴里,不多时传来嘎吱嘎吱后齿咬碎硬糖的声音。

他慢条斯理地拆开纸杯接了一杯温水,转身走向休息间——

“在说什么?”男人淡淡问道。

徐微与抬起眼,刚好和他对对上,霎那间,眼底有些波动。

……

他没说话,而是看向苏枝晓。

距离他在人民医院苏醒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现在是十月下旬。颜祈只过来过四次,每次都是匆匆来,见他没事又匆匆走。徐微与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有种自己是被工作繁忙的家长托给老师照顾的小孩的感觉。

所以一个多月前,颜祈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徐微与让他先去忙自己的,他已经恢复了部分记忆可以独立生活了。那之后,这位明显在调查局里身份不一般的调查员就真的再没出现过。

考虑到徐微与体质和经历,不到一周,调查局将苏枝晓介绍给了他。

表示如果徐微与对国内环境、调查局的安排有什么疑惑,随时问苏枝晓。

而面前这个男人,徐微与之前换药体检的时候遇到过几次。对方总是像现在这样,一身作战服,有时候还带着半面式防毒面具,步履匆匆,眼神冷而利。擦肩而过时看都不看旁人一眼,背影高大悍利。

徐微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扫过这人时就对他有了很深的印象。只是一段时间待下来,他能感觉到调查局里的人大多都比较有性格,相当一部分非常孤僻。

考虑到他们的工作,徐微与也尽量不去打扰人家。

这还是这个男人第一次跟他搭话。

“哦,徐微与我给你介绍一下。”苏枝晓抬手。

“你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嘛,基于你失忆这个情况,我和庄医生都希望你能多出去走走,接触接触人啊,树啊,对你恢复有好处。但是咱们国家人多车多,你之前又一直在国外生活,怕你比如说受伤,头疼,遇到特殊情况,我们就给你申请了一个保镖。这是塞缪尔。”

……塞缪尔?

徐微与看着男人深陷的眼窝,拿不准这人到底是不是混血。

正想着,苏枝晓又笑着一点他,“塞缪尔,这是徐总。”

塞缪尔走过来,先是落了徐微与一眼,随即弯腰将那杯温水放在徐微与手边,“哦,徐总。”

徐微与知道苏枝晓是在开玩笑,径直纠正免得占人家公务员的便宜。

“客气,叫我徐微与就好。”

同一刻,塞缪尔的疑问和他的纠正同时响起——“徐总在看什么?有些非自然事件可以通过邮件传播,你的电脑还没有安装过滤程序吧。”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像一块拒绝容纳其他物质的凝胶。苏枝晓向来有眼力见,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塞缪尔。外勤人员很多都是独狼,这个塞缪尔之前一直在境外执行任务,最近才因为徐微与调回来。她也不清楚对方的性格。

她想说调查局自带防护,徐微与处于这个空间内,那些和网络相关的非自然事件就进不来。但想了想,苏枝晓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对于她来说,现在的徐微与还是“外人”。在外人面前落同事的面子,显得她和人家过不去似的。

没有她打圆场,问题显然落在了徐微与这里。徐微与搭在沙发扶手上垂着的手食指轻轻勾了下,他眸光往电脑上瞥了眼。很轻,也许是一个不到半秒的犹豫。

“这个啊。”

考虑到这些天调查局对自己的照顾,徐微与将笔记本推向塞缪尔,“是——我前男友留下的遗产分配协议书。要检查吗?”

【作者有话说】

李忌: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李忌:哦,徐总(那种语气)

第124章 后记

可是这能力对我修复夫妻关系来说很有用啊。

塞缪尔眼皮一抬,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直直落在徐微与脸上——倏然间,他勾了下唇角。

“前男友?”

一直注意着两人的苏枝晓往他身上瞟了一眼。

塞缪尔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虽然这人五官轮廓硬朗利落,高鼻深目,但皮相一般,粗看过去的第一眼会让人觉得他普通。常人顶多赞叹一下他的身高,多的情绪便不会再有了。

苏枝晓是个重度颜控加体制内老油条,看完塞缪尔的资料以后见他比较独,没主动跟他长谈过。所以直到此时,她才猛然发觉这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是那种……说不上来的劲劲的感觉。还蛮有意思的。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男人一摇头,径直拿起笔记本,“看你像直男。”

苏枝晓:!

这是能直接说的吗大哥?

你来之前没跟颜祈接过头吗?

徐微与现在坐在这儿,全托他那倒霉前男友所赐啊。

塞缪尔当然听不见她内心的咆哮,将近一米九的人直挺挺杵在徐微与面前,一手拿着电脑一手在操控面板上滑动。

“我给你安装一个我们内部的过滤器——哎,那你们分手以后这份遗产协议是不是作废了?”

“……”

徐微与动了动,神情间那点温和的笑意淡了下去。苏枝晓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客观来说,徐微与这个人其实很好相处。

他没有什么精英架子,几乎不需要时间就能适应新环境,不挑吃不挑住,加上过硬的颜值,一个多月以来,调查局中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对他的初印象都不错。在大致知道他的履历和工作情况以后,这片盛产卷王的土地上的人民更是表达了自己的浓浓的崇敬之情。

隔壁里世界土壤研究办公室的萧主任甚至产生过借徐微与去给她小儿子补外语的念头。

苏枝晓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随着相处的时间增长,她逐渐发现徐微与的性格底色其实非常冷漠。

他周身有数条明确的界线。她和调查局所有人在其中一条的外面,颜祈在另一条外面,后一条比前一条靠里,但也仅仅只是靠里而已。

如果他们的行为不过线,可以得到对方平等友善的对待。但如果他们想要更近一步,去审查徐微与的人际关系、去探索那些不能公之于众的曾经、去触碰徐微与真正的灵魂,这个人会立刻竖起牢固的壁垒,将他们拒之门外。

目前负责徐微与心理状况干预的庄医生对此给出过一个精准的评价——

“高敏型人格,而且是从小在超高压环境里长大的高敏型人格。”

本来应该敏感脆弱、浪漫纯真,同时洞察力、共情力俱佳,是天生的艺术家,理想主义的终生信徒。

结果又是孤儿又在异国他乡长大,环境给予他的刺激从最一开始就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

正常来说,徐微与应该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但远高于常人的智商和长相又多多少少地让他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于是在徐微与有了自我意识以后,很快就摸索出了一套在他尚且年幼时,成本最低的自保方式。

他拒绝在短时间内向外人交付信任,拒绝敞开心扉,也不接纳别人的真情。就像一只在城市里生活的野猫一样,远远地观察着其他人,直到他满意,他允许,别人才可以踏进他的世界。

而这个过程必须由徐微与自己主导,处于考察期中的人不能制造条件加速进程。一旦让徐微与发现,他会本能觉得危险,然后远离。

很显然,塞缪尔现在就属于一脚踩到人家禁区里去了。苏枝晓都能感觉到徐微与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如果此时是漫画情节,代表徐微与的小人绝对会掏出一个“前方禁止通行”的红牌子,面无表情地放在两人中间。

可怕的是,塞缪尔这完蛋玩意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没听见徐微与的回答,居然抬起头继续说道,“这份协议有关信托分红的部分很复杂,如果没有作废,未来你所有的财产证明上都会有相关标记。而且他的信托是带大名的,也就是说很多人会知道你俩有过一段……你前男友还挺会圈地盘。”

徐微与似是有些漫不经心,“你对信托很了解?”

“还行。”塞缪尔说到这儿,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一般轻轻敲了敲笔记本底板,“我有朋友是专门做这行的律师,需要吗?不过他收费挺贵。”

“不用了,谢谢。”徐微与仍旧很客气。

但凡是个正常人,此时肯定能感受到徐微与冷淡下来的态度。但塞缪尔不一样。

“你要是怕花钱,我可以让他给你打对折。”

——哥们你在讲什么啊。苏枝晓要疯了。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塞缪尔这么没眼色没边界的人。

人家徐微与脸都落下来了,他是瞎了吗?还问!他那律师朋友是会给他回扣还是怎么着?天天穿着身作战服装深沉,她还以为这人是个可靠的冷面酷哥,搞了半天是个情商巨低见钱眼开的中介。局里面是怎么选的人?

“咳,那个……”苏枝晓一脸晦气地堵到徐微与面前,扯出一个笑来。

只是不等她想办法打圆场,休息室另一头挂着心理咨询办公室的门咔一声开了。

“徐微与。”一个护士探出头来喊道,“到你了。”

三人同时看过去,苏枝晓先是愣了半秒,随即眼睛biu地亮了。

“徐微与你今天早上有心理咨询安排对吧?”

迎着苏枝晓期待的目光,徐微与站起身点头。他看都没看旁边的塞缪尔,“我过去了,待会安装好软件帮我把电脑放在桌上。”

“好嘞……”

“放桌上?”塞缪尔无辜地抬起头,“我直接带去你房间好了,这儿待会还有其他人来。”

徐微与看向他。站起来以后他和这人的距离缩短的一大截,能看清对方脸上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斑痕。

……这人长得有点像谍影重重里的男主角。

徐微与突然想道。

难怪他刚才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塞缪尔。

一个人具备充分社交经验和良好修养的好处在于,当他发现面前人情商极低且没有自知之明时,他会果断选择向下兼容。

徐微与没再和塞缪尔客套,直接说道:“就放在这儿吧。我不喜欢别人进我房间。”

闻言,塞缪尔脸上的笑自然地滞了一下,“那我的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怎么办?”

徐微与:?

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

“哎哎哎。”苏枝晓拉开徐微与,“徐微与你先过去,别让庄医生等急了。小塞和你一样,之前一直在国外工作,很多情况不了解,我来跟他说。你去吧。”

“好,谢谢。”

徐微与转身就走,看那背影,真的是一秒都不想再跟塞缪尔多待。

苏枝晓目送他进门,下一刻,脸上的笑唰地消失。她回头神情难辨地盯了眼塞缪尔,走到休息间门口把门关了。

“你会不会说话啊。”苏枝晓压低声说道,“你老问徐微与和他前男友之间的遗产协议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要给他介绍律师,你知不知道咱们局里的事不能跟外人透露?”

塞缪尔就像没听见一般手指在操作面板上滑动,他漫不经心地关闭文件,发现这份遗产协议被储存在一个未命名文件夹中,往前点——

下一刻一整列密密麻麻标记着时间地点的文件夹弹了出来。

在项目栏那一条能看见所有这些都被储存在一个名为【】的文件夹中。拿着电脑的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略顿了顿,便随便挑了一个点开。

地图、当地人的照片及联系方式、两段录音、官方的搜寻记录

——这是徐微与曾经在去一个叫利尤尼的地方之前托人搜集到的线索。

……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苏枝晓皱起眉。她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但性格再好的人也忍不了自己说话的时候被别人无视。

塞缪尔看向她,长长叹了口气。

苏枝晓现在是又莫名其妙又恼火,言语中多少带上了火气,“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才要叹气好不好。我足足跟徐微与套了一个月的近乎才让人家对咱们放下点戒心。”

“难过啊。”塞缪尔说道,宛如背负着家庭重担还得不到社会理解的中年人,“你老婆要是宁愿死都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你伤不伤心?我的心反正是快要碎了。”

苏枝晓:???

“你特么在说什么屁话。”

就在这时,苏枝晓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粘腻水声。她是普通级外勤人员,受里世界影响,五感比常人强三分。她的大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先思维一步拔出了枪——是,有些弱小的里世界生物确实可以用物理手段杀死,所以外勤随身带枪。

只是很可惜,这次来的这只不行。

塞缪尔的躯体一瞬间虚化,等那身影再次映在苏枝晓的视网膜上时,金绿色的无机质竖瞳已经贴在了她眼前。

就像人可以掐断电源迫使机器顷刻停摆一样,有些东西也可以瞬间掐断灵魂与肉|体之间的联系。

苏枝晓神情空白地站在原地,正往腰间抓的手垂下来,同一时间,休息室里的地毯上的花纹就像活过来一样扭曲着桎梏住塞缪尔的双脚。

塞缪尔侧头看了【它】一眼。

【我不杀人,你也别干涉我。】他用里世界生物能听懂的某种震动说道。

他将苏枝晓推到沙发里,年轻的女人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大脑正在给她编织一场教训塞缪尔的幻觉,一如当年李忌对杨朵杨长明做过的那样。

半年多过去,他已经可以很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能力了,至少不会再让受控者记忆混乱,恍恍惚惚怀疑他所制造的假象。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杨长明绝对不可能写出那张纸条。

房间里,意识恍惚“门卫”仔细想了想,慢腾腾地缩了回去,地毯于是变回原状。

塞缪尔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地毯。

在调查局的记录里,【门卫】是少有的没有被归为收容物的可控制里世界生物。它原名未知,性别未知,是当年人民医院这栋住院楼陷入里世界时,处于这个空间里的某个活人。因不明原因被异化成现在这样。

真要算起来,它和李忌才是异父异母的至亲。比李家那些人亲多了。

门卫和芝麻一样,都是调查局用某些手段确认过可以使用的里世界生物。不一样的是,芝麻无法和其他里世界生物交流,每次都会啃几口塞缪尔的脸皮,而门卫却可以进行简单交流。

估计是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门卫对塞缪尔异常宽容。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察觉到自己打不过这个外地人,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塞缪尔将地毯掀起一角,“哎你这个能力不错,我能学吗?”

门卫跟树懒一样慢不腾腾地翘起一根不知是手指还是触角的东西晃了晃,意思是不行,它不知道该怎么教。

“可是这能力对我修复夫妻关系来说很有用啊。”塞缪尔扔回那一角,手搭在膝盖上有点不甘心似的,“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我好像可以靠吃剥夺你们的能力,你有没有兴趣……”

话还没说完,整个休息间墙上地下所有花纹都黯淡了几分,像是有人顷刻间抽走了部分颜色似的。

门卫:没兴趣没兴趣没兴趣。

塞缪尔:“……啧。”

怎么这群人对徐微与都挺热情的,对他就冷淡的很呢?

【作者有话说】

疯狂填坑

第125章 后记

心理咨询~

门卫龟缩进十七层的那瞬间,徐微与若有所查地抬起头。

“徐先生,怎么了?”接待桌后的秘书问道。

徐微与收回目光。他刚醒的那段时间身体极为虚弱,五感时有时无,有时候别人走到他跟前了他都没反应,吃饭也尝不出味道。颜祈说这是灵魂撕裂留下的后遗症。

他有大概百分之三的灵魂和那只眼睛融在了一起。他不愿意被李忌同化,所以颜祈把那部分扔了回去,眼下要想恢复只能等,可能得修养个一年两年的。

但最近,徐微与感觉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五感甚至比受伤之前更为敏锐。

比如说现在,庄医生的秘书显然没有察觉到房间中细微的变化,徐微与却觉得有什么活物窜逃到了其他地方。

“……这个房间里有我看不见的动物吗?”徐微与问道。

秘书愣了下,眨了眨睫毛夸张的大眼睛,“呃——有。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这是我们的保密内容。”

徐微与垂眼笑了笑,推开心理咨询室的门,“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又产生了幻觉。”

这句话出口的下一刻,徐微与几不可查地怔了怔。

——他曾经产生过很严重的幻觉吗?严重到即使他已经不记得了,还是会本能地感到阵阵寒意?

调查局的心理咨询室分内外两个房间,人在外面接待室时不觉得有什么,一旦进入里间,耳边会霎时间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仅是环境意义上的,还有内心的。

徐微与猜测应该是心理咨询室或者庄医生本人的特殊能力。

他反手关上门,房间进门左手边一排半人高的实木书架,书架斜侧放着一张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大办公桌,办公桌后是一把棕色办公椅,前方侧面一点的位置上摆着张美式单人沙发。

右手边是老式取暖器,浓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挂在钩子上,任由明媚的阳光自大开的格子窗照进来铺撒在地毯上。

庄医生没在桌后坐着,不知道去哪了。徐微与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终停在朝外开的格子窗上。

他走过去,站在窗前向下看。

窗外天空万里无云,更远处的城市绿化与江河支流恢宏优美,映着从四面八方汇聚上跨江大桥的车影。脚下,医院前门的人已经不如早上徐微与刚来时多了,一个个黑色的头顶或进或出,他们的孩子可能就在另一边的学校里读书,等着待会铃声一响,飞奔到小操场上玩闹。

调查局给徐微与安排的病房就在这一层楼的1609室,站在病房的窗户前还能看到医院南边的家属小区。那地界刚刚建好的时候全是分给国企员工的,这么多年过去,住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波。

新搬进来的大多都是为了学区。

徐微与看着那些带着头盔骑着电瓶车回家的男女匆匆忙忙将小孩往楼下一甩——“快上去写作业!”撂下这句话,那车便窜出去,直奔小区里的生活超市。紧接着,不到二十分钟,这些人就能带着两兜蔬菜回来。

很偶尔的时候,小区路上还有背着鱼竿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老人,其中一个跟提着什么宝贝似的提着几条鲫鱼,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在哪哪钓的,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归不中用,好歹把这鲜灵活蹦的鱼儿收了上来。

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徐微与能在窗前看上一整天。

毕竟住院楼十六层有三十多米高,而调查局苏省分局一楼只有不到十个人坐班。没有人会突然打开病房门,也没有人会抬起头,精准地望向他所在的窗户。

于是就没有人会发现他心底的那一点点羡慕。

……国内还是太热闹了。以前在大洋彼岸的时候徐微与很少觉得孤独。现在才过来不到两个月,已经有点难捱了。

“咔。”

徐微与侧身看去,只见心理咨询室另一边的门被人从外打开,心理医生庄礼升伸头进来看了一眼。

“来啦。”他走进来,两只手放一起搓了搓,往单人沙发上一示意,“坐。这周怎么样,还在做梦吗?”

庄医生大概三十出头,看着斯斯文文的,只是白大褂一卷两条手臂左青龙又白虎,前胸耶稣后背圣母,脖子两边分别纹着他养的猫和狗。看样子没入编之前要么是纹身师,要么是dj。

徐微与见怪不怪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的灵魂撕裂一共带来了两个明显的症状。

一是失忆。这个好解释。

虽然调查局到现在也没有探明人类灵魂的确切部分,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由记忆组成。

之前,李忌为了同化徐微与将一部分神格偷偷放入他灵魂中,导致两者初融合。或许你见过含金线的锦缎吗?

如果让他得逞,那部分神格会像被牢牢编织进锦缎中的金线一样,嵌在【徐微与】这个概念中,如标记如牢笼,让徐微与永远无法挣脱。

到时候,神格间的相互吸引会使徐微与从身体到灵魂完完全全地异化,与李忌百分之百契合。

他即使不变成里世界支线中的蝶形异种,也会变成另一种“雌性”。

根据里世界生物的习性,颜祈推测他们甚至可以繁衍形成种群……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当然了,这个推测颜祈只在报告中提过,没跟徐微与本人说。考虑到他毕竟是个普通人,他建议庄医生也不要说。

所以失去灵魂表现为失忆是正常现象。

第二个症状则是多梦。

这点调查局上下就无法理解了。

灵魂具有生物性,任何生物受伤以后第一反应都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趴着静养,而梦从某些角度来说,就是灵魂自我活动的外在表现。调查局以前接触过的灵魂撕裂患者基本症状都是常睡不醒,或者疯癫。两者都是灵魂静养,与肉|体分离的表现。

到了徐微与这里,人家好,不仅不静养每天还坚持拄拐蹦迪。

调查局几个分局的专家为此会诊过好几次仍没搞清楚原因。好在徐微与的灵魂也没有一下把自己蹦碎的意思,众人商量来商量去,只得先瞒着他暗地里观察。

“还在做。”徐微与走到沙发前坐下,双腿微微分开,左手手肘自然地搭在扶手上。从肢体语言来看,他现在很放松,对环境感到安全,整个人透着股安宁娴静的气质。

庄医生多看了他一眼。

五十多天前徐微与第一次走进这间心理咨询室的时候,状态绝对不能说好。他身上只穿着病号服,脚下是医院发的一次性拖鞋。见房间里没人,他就一个人走到沙发前坐下,垂眼盯着自己握在一起的手指发呆。

从侧后方看,那截微微弯折的脖颈苍白脆弱,淡青色的血管从衣领处蔓延到下巴凸出的骨骼上,让人不禁猜测他的皮肤是不是薄得能飘起来

庄凡升当时就在心里叫不好。

形成“伤口”的灵魂撕裂需要好几年才能彻底恢复,局里把这个人交给他,基本就相当于提前宣告他接下来几年都没有休息日。

唯一的慰藉是这次的病人是个美人,还是个据说性格很好的美人。

希望美人犯病时不会扑上来咬他。

庄医生带着朴素的愿望开始了第一次治疗。那时候,他完全想不到一个多月后的今天徐微与居然能几近痊愈。不管他怎么【洞察】,看到的灵魂都是完整的。

庄凡升:?

他不相信,揉了下眼睛重新看。

——书架上的钟指针一格一格往后走,发出嗒嗒声响。徐微与放在大腿上的手随着那响声轻轻敲了两下。

“医生,你在看什么?”

此时差四分钟到八点,心理咨询室外间的秘书小姐侧头看了眼手机,哼着小曲站起来。

人民医院的内部食堂每天早上八点开始发小零食,用于防止医生护士低血糖。调查局众人明面上也是医院的员工,同样可以凭工牌去领。

这也是每天秘书小姐最快乐的时候。她打开门——

“咦?”

她看着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塞缪尔,“塞缪尔,枝晓姐呢?”

塞缪尔侧头,手往后一点。秘书小姐这才发现苏枝晓靠在沙发里睡着了,估计昨天晚上又通宵泡在麻将馆里了。

她了然地叹了口气,捂住嘴对塞缪尔小声道,“消化科说今天食堂有泡芙和蒜香面包片,你要不要?”

男人还真认真想了下,“泡芙是动物奶油吗——算了,给我带一盒,上来我自己看。”

秘书小姐比了个ok的的手势。

走过塞缪尔时,男人随口说道,“你们这儿隔音还挺好。”

“老建筑嘛,用料实诚。新建的宿舍就不行。”

秘书小姐匆匆答道,打开门向电梯跑去。跑到半途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疑惑突然从她脑海深处冒出头来——

塞缪尔脸上的伤是什么时候好的?

我上周见到他他脸上还有疤,这么快就掉了?总局又研发出新药了啊。

想到这儿,秘书小姐不禁泪眼汪汪。

每次有好用的药、机器,全都紧着外勤用。关键是她们行政也很需要啊。今年分局的收容物总共出逃了十七次,里世界能量活动的越来越频繁,上次紧急任务她就受了伤,胳膊上缝针留下的疤到现在还黑黑红红的,怎么没有人给她祛疤的特效药?

不公平呜呜呜。

同一刻,另一边,心理咨询室里。徐微与和庄医生当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小插曲。庄医生低头摸了下鼻子,“没什么。我在检查你的身体情况,感觉你恢复的挺好的。说说你吧,最近又梦到了什么?”

……

徐微与的视线朝旁边偏移了几寸,片刻后又挪回来。

“我梦到了李忌。”

“——咳咳咳咳咳!”

庄医生刚把杯子凑到嘴边,闻言手一抖,一口水灌进喉咙,爆发出惊天咳嗽。

……又是这样。徐微与无奈地想道。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听到他提李忌的第一反应都是惶恐,然后震惊,然后痛心。

那表情翻译过来就是“我滴个老天啊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这么好的孩子,被那姓李的狗东西折磨的心理阴影面积大到失忆都忘不干净哦~完蛋了哦,这可怎么办哦,孩子一辈子都被毁了哦~”

这感觉就像在他都不知道的时候,身上已经打满了某个人的记号。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他和“那个人”之间的事,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他自己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徐微与很难不去好奇。

他就像是恐怖片里听见诡异声响的主角一样,明知地下室里有鬼,明知黑森林中有人,还要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

颜祈第一个发现他在偷偷查李忌。

那时候徐微与灵魂还没有稳定下来,整天浑浑噩噩的,连吃饭都会忘,却无师自通学会了翻公司年报。他神差鬼使地顺着年报找投资项目,然后从媒体拍下的大合照中精准地找到了自己和李忌。

当时颜祈裹挟一身硝烟,跟头在外面打场子,偶尔回家看一眼养殖人类的野生动物一样探头进来。徐微与后来回想起来,猜测他应该是想看到自己乖乖在床上睡觉的场面,不想却撞见了他正在放大照片看李忌。

颜祈当时的表情……堪称痛心疾首。

“这里是十六层,徐老板,你要是想死打开窗户跳下去就行,不用费尽心思从采矿开始搞割腕的刀。”

徐微与:“……我不小心打开的。”

“你怎么没不小心往苏枝晓账户里打一千万呢?”

徐微与:……

颜祈一脸你只是失忆了,不是换了个恋爱脑了吧的表情看着他。

不知道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确实也没有那么在意他的生死,这位调查员站在病房门口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你没失忆之前咱俩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异化了。在那之前你为了保护李忌,一直拒绝和我联系。你能接受一个异种作为伴侣,你也可以忍受他非人的一切,但李忌没法为了你摒弃他的本能。”

“徐微与你知道什么叫本能吗?就是鱼天生要生活在水里,猫天生要吃肉,【嚟喇】的本能是适应环境,不断扩大领地。李忌对你的爱和异种的本能融合,致使他每时每刻都想让你变得和他一样。因为在他的底层认知中,不断扩大领地的最终结局是这个世界只有他、【网】、和被【网】圈养供他捕杀的食物。”

“当时你为了摆脱李忌不惜让我直接杀了你。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为什么要重蹈覆辙呢?”

那是徐微与在失忆后第一次听明白他和李忌的曾经。

在那之前,他无意识地想象过李忌。

人总是会将美好的遐想加在自己从未踏足过的领域上,徐微与从小就是学习、打工、参加活动。他的父母应该都是中国人,以客观角度来说,徐微与是典型的中式美人长相,不带一点日韩越菲血统,大气俊秀。

但小的时候,同龄人理解不了这种好看,他们可能会偷偷地在心里喜欢,真正到明面上,都要摆出一副嫌弃脸,将徐微与排斥在外面。

徐微与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

后来……

长大了,圈子也变了,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他。徐微与记得,有很多人都尝试过约他。甚至因为他拒绝的次数太多,那些人开了赌局。

徐微与无法理解他们的乐趣。

他们想要的是醉酒、旅馆、一夜情,尽情享受年轻的肉|体和性|爱带来的快|感,然后谈几个月的恋爱,以某一方出轨或者工作学业变动作为结局。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轻浮得就像一根随手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线头,多余、并不美好且随时可以扯开扔掉,甚至扔掉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

徐微与太忙了,没兴趣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他应该很难进入一段感情。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曾经和一个男人纠缠致死。他们之间的感情肮脏而浓稠,能嗅到血和泪的腥气,也有花和果实的残骸。

循着曾经的自己留下的痕迹,那个人在他们两确认关系差不多一年的时候,将他立为自己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当天这人暗搓搓截了协议中有关财产的那列清单发给他,那个时候的徐微与大概以为他的炫富吧,回了个“?”

他们之间的争吵痕迹多得离谱。

刚在一起的时候,是聊天记录里吵,一般是李忌想带他去哪儿,或者让他做什么,他装没看见。但看后面李忌偶尔提起的“上次……”,估计上一次发完消息没等到回应以后,这人直接找上了门。

后来应该是电话或者当面吵。徐微与后来翅膀也硬了,不想见谁一张飞机票能躲去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李忌有几次堪称气急败坏,估计也是气糊涂了,居然用邮件发长文控诉。

而徐微与……已阅不回也不删,就放在收件箱里当摆设。

徐微与翻看那些文件、订在一起的机票、酒店,李忌偶尔会心血来潮,闹着去某些网红餐厅,或者翘班去看演出,反正想一出是一出,十足的少爷样。

徐微与用这些痕迹拼凑李忌的样子,拼凑两人在一起时自己的所思所想——

还没等他完整地填满整个空白的人形,颜祈的话就如他的刀一般,一笔一笔刻下一个惨烈的结局。

“你们两之间就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死局。你已经试过一次了,就跟小美人鱼似的,天真地拿自己的命去赌另一个人的爱。小美人鱼输了变成泡沫,你比她惨点,你要是输了,等着你的是永远和现实隔绝的里世界。你不会想知道里面有什么的。”

……

……

“我又没说我要去找他,别紧张。”徐微与笑着叹气,“只是前天确实梦到了一点和那个人相关的画面。颜祈离开之前说,我的记忆因为某种牵引作用,正好缺失了和他相关的部分。按理说永远不会恢复。为什么又让我梦到了呢?”

庄医生心里尖叫心想我怎么知道,您身上的意外多得跟筛子一样,我已经写了八百篇报告了!这次又得加三百篇!

“具体梦到了什么?”

“好像是在一辆车里。”徐微与平静地说道,“我身边有个面目模糊的黑影,一直想抓我。他坐在后面,身体前倾手扶着座椅靠背,帮我挡住了那个黑影。我当时……应该挺感激的吧。”

同一刻,隔着两堵墙,塞缪尔无声睁大眼睛。

……

七……不对,现在应该是八年前,他生日会,徐微与去给李旭昌送文件,回去的路上他半是看不惯半是怀着点坏心思地帮徐微与挡了李旭昌的礼物。

现在回想,细节已经模糊成了一团,倒是有两句话清晰得可怕。

【徐微与?哪个微哪个与?】

【人微言轻的微,生死与共的与。】

那是李忌和徐微与这两个名字第一次纠缠在一起。

李忌一直以为徐微与对他的初印象就不好,毕竟那时候他手上的牌还没有整到能和李家人翻脸,正忙着在李旭昌面前装纨绔。

那天……徐微与居然心怀感激?那如果他之后没有……

休息室的门打开,拎着三盒泡芙的秘书小姐心满意足地走进来宣布:“是动物奶油!院长大气,院长万岁!”

她看向塞缪尔。

“……你这是什么表情?”

……

“悔不当初的表情。”塞缪尔淡淡说道,声音里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