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0~50(1 / 2)

难逃 只雀 24053 字 9天前

第106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李忌就算死了,也轮不到你这样的搭台子唱戏。

冷意如同滑腻的长蛇缓慢侵入,硬邦邦地盘距在人类柔软的内脏下方,存在感极强,无论徐微与怎么调整呼吸都不能忽视。

徐微与上下齿列无意识撞在一起,手脚冰冷,身上发生的一切远远超越了他的认知,连反抗都不知道该朝哪用力。思维迟滞意识逐渐消散的那刻,徐微与突然看见了自己身上的阴影——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身形越来越清晰……是一个身穿寿衣的男人。

因为死了多日,他的皮肤呈现出毫无生气的青白,右脸长着大片尸斑。乍看上去跟烧伤一样,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他低头埋在徐微与颈侧,一下一下亲吻活人温热的皮肤。

徐微与茫然地侧过头,他看见了对方暗红的舌头和头颈间可怖的断口。

……

那块白玉麒麟是李忌早亡的母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虽然平时不显,但李忌其实很珍惜这唯一的遗物。你说李豫年那群人是怎么拿到它的……

把头砍下来,藏在衣服里的白玉自然会被绳子扯着砸在地上,啪一声摔碎。

徐微与不知道这念头是怎么钻进他脑海的,但思及此的那一刻他只觉一块坚石轰然砸在了他的颅顶上。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如同蚊蚋细语,小兽挖石。

【没有孩子……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徐微与,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乖宝,你不会伤害自己的吧。】

徐微与被冷意拽着浸入黑暗,但他自己却不愿意睡了。人就是这样,哪怕知道眼前荒诞的一切九成九是他虚弱到极致时产生的幻觉,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抓。徐微与动了动手指,攥住手心的冷意。

……

压在他身上的东西若有所觉,抬起头朝这边看来。但在他们相视的前一息,徐微与彻底失去了意识。李忌歪头看着他,不知道刚才的感觉是不是真实的,他略作思索,凑上来吻了吻徐微与的眼睫。

阴气一丝一缕地从徐微与体内撤出,如果他肚子里此刻真有一个孩子,必然已经成了鬼胎。

一大早,南边院子里的两只喜鹊早早跳出了巢,站在树枝头上一高一低地叫。这种鸟儿天生聪明,因此很轻易便发现了它们所在的小院里进了新人。

“去去去!滚!”李家一个族叔满脸晦气地挥手赶鸟,“人没教养,鸟也跟着学。一个两个居然敢把长辈关起来,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院门口看守他们的门房一动不动,跟聋了一样。

“你别一大早叫唤……”被徐微与软禁在此的另一个人劝道,但他才开口,那不识好歹的堂哥就调转枪口骂起了他。一会说他骨头软,一会骂他脑子孬,气得他直接转头进屋,嘭一声甩上了房门。

声音越过院墙,李豫年不耐地加快了脚步。李家这些宗亲,不客气地说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但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人物,也不至于年年月月败祖产。败到今天,要他来李忌这里抢钱才能支撑家族运转下去。

他大步走进院子,打眼就见石桌上摆着两个打包好的箱子,还有一个正被两个伙计架着往外搬。见他来,两人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沉了些,绕身走开。

李豫年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但这一次他没有表现出来。

虽然被徐微与软禁在南边院子里的那两个李家族叔在他看来毫无价值,可要不要顾忌他们的命,要不要对徐微与和他肚子里的遗腹子动手,归根结底得听他爸和他爷爷的。他一个小辈根本插不上话。

“诶。”李豫年抬脚踹了下蹲旁边绑箱子的满桂,“徐微与呢?”

满桂捂着胳膊,两根细细的眉毛皱在一块,警惕地瞪着李豫年,闭着嘴巴不愿意说话。

李豫年这下是真不耐烦了,“你哑巴啊,我问你徐微与呢?”

“离她远点。”

一声低叱突然从正屋边的小路头传来。李豫年下颔线条不明显地松懈开来,慢慢抬起眼睛朝徐微与过来的方向看去。

他本来是想挑衅的,但当目光触及到徐微与时,诧异一闪。

——徐微与今天在藏蓝色长袍外多穿了一件黑色短褂。

如果李豫年没记错的话,这件衣服他第一次来李家的那段时间,徐微与也穿过。当时徐微与只觉他在撒谎,穿着这件衣服靠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套着他的话,跟只懒得和人打交道的猫儿一样慵懒温和。

而现在,黑色沉沉地压掉了徐微与身上的那种柔软,某种冷厉的寒气浸在他眉眼间,看一眼就能让暗藏阴私的人心虚。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地动了下。

徐微与没看他,拉起满桂,“没事吧。”

满桂乖乖摇头。

“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吗?”徐微与轻声问道。

满桂似乎是攥了一下袖子,用力点头。

“好姑娘。”徐微与拍了下她的背,“去后院跟你娘说我在门口的马车里等她。”

他们两个就站在李豫年面前,这些对话自然也逃不过李豫年的耳朵。李家三少爷不动声色地等着,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蚁噬一般。

——他很确定如果他死了,他的父母肯定不会如徐微与这般伤心,也绝不可能为了他深入险境,赌自己的前程乃至于生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像徐微与爱李忌一样爱着他李豫年

……

真好笑,徐微与身上那些痕迹难道是假的吗?他明明会趁着李忌出门的功夫偷人,为什么能为了李忌去明知道凶险的李家?就为了看李忌的尸身?就为了给李忌送葬?

可笑透顶。

徐微与知道李豫年在看他。也许没人跟李豫年说过,他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他打量别人的时候像蛇,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审视。一个成年人能有这样的眼神,足以说明他在一个缺乏温情、罕见引导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他必须要和冷血动物一样敏锐才能应对危机,必须漠视他人的痛苦才能生存至今。

从李豫年和李忌身上足以窥见李家的可怖。

……

目送满桂跑向后院,徐微与转过身,“一直跟着你的长随呢?”

临安这一带说的长随一般是指长辈赐给晚辈,半照顾其起居半教导其礼仪规范的年长仆人。徐微与虽然不知道刘贵川到底是谁,但看对方的年纪和昨晚主动出去找大夫的做派,大概能猜到他的身份。

听到徐微与提起刘贵川,李豫年轻轻抬眉,“死了,昨天晚上风大,我和他路过宅子门口的时候,一块抬头砖落下来正在砸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死了。”

徐微与往外走的身形一顿,只觉不可思议。昨天晚上还暗搓搓算计他的人居然一转头就死了,还是这么罕见的死法?

见徐微与不信,李豫年耸肩,“脑浆流了一地,正巧又在下雨,想帮他留个全尸都没留住。待会出门的时候嫂子可以仔细看看,血应该还没擦干净。”

……

只要徐微与不想,常人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树叶在晨风中轻晃,仔细听仿佛有人在那其中说话。走到前院时,李豫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到这条路徐微与和李忌应该走过许多遍。

现在李忌死了,换他陪着徐微与走。

……也能走许多遍。

……

如果徐微与改嫁,嫁给他。

……

李豫年的喉结上下一滚,垂眼扫向徐微与。

同一刻,李忌落后半步跟在徐微与身边,如果有开了阴阳眼的先生看来就会发现三人的站位其实很和谐。毕竟李豫年和徐微与中间隔了一段,正好给李忌空出了位置,从前面看,就像是叔嫂有话要说,稍微走快了点,哥哥不疾不徐地跟在两人身后,随着自己的妻子出门游玩。

“徐微与。”

李豫年的声音莫名有些喑哑,“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爷爷不喜欢你。你这次回去,得不到那些人的好脸色。”

徐微与侧目。

李豫年感觉自己在做梦,脚下轻飘飘的,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违抗家族中的长辈。也就是刘贵川死了他才敢和徐微与说这些话,不然让刘贵川记下来告到父亲和爷爷耳朵里,他最轻也是被罚跪祠堂。

他扯了下唇角,“我要是你,要么干脆不回去,要么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回去。你虽然关了那两位族叔,但那两人加起来,在爷爷眼里未必值几间铺子,不一定能让你竖着进竖着出。你可要想好,待会上了马车就没有回头路了。”

徐微与看着他的眼神彻底转为疑惑。

李豫年作为抢走李忌家产最大的得益人,为什么会“好心”说这些?难道是他看走眼了?这小子其实是个善人?

“三少爷想说什么?”徐微与淡淡问道。

……

李豫年大概是舔了下牙齿,侧脸绷得极紧。毕竟年轻,心思深但又没有那么深,掩饰的功夫也不如李忌般已臻化境。

“二哥早早跟爷爷分了家,严格来说已经不算李家人了,正因如此,家里的长辈也好,下人也罢,都防着他。现在他死了,这份防备自然会转移到嫂子你身上。”

“如果嫂子愿意带着家产嫁给我,我们两成一家人,往后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徐微与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豫年,神情从头到尾都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仿佛庙宇中百年不变的神佛。李豫年最开始还藏着点期待,随着时间流逝期待缓缓转为迟滞,又变成难堪,最后从其中生出恼恨。

但他自诩掌握着主动权,嗤笑一声,“嫂子觉得不好?”

站在徐微与身后的东西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慢腾腾跟着笑了笑,趴到徐微与肩上。

“李豫年。”徐微与突然出声叫了身边青年的名字,“你喜欢我。”

他不是在提问,而是平平淡淡地做了一个陈述。那一刻,李豫年就像猝然被刺穿了身体一样表情僵在脸上,一动不动。

看不见的地方,李忌也停住了。只不过他的反应要比李豫年小许多。他垂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徐微与的衣襟,好像真碰到了实物似的。

“你说今晚到了李老爷子那儿,我把你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他,老爷子会是什么反应?”

李豫年的笑意完完全全自脸上消失。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嘲弄,“真窝囊。娶我,就凭你?李忌就算死了,也轮不到你这样的搭台子唱戏。”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马上写完就发

第107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我觉得,我昨晚见到李忌了

“砰!”

马车旁边的几个下人都是一颤,互相用眼神交流,直到车厢里没声了,才轻手轻脚地散开。

“又怎么了?”

“少爷刚才是跟那谁一起出来的。”

“那谁怎么没一起上马车?”

“上了,只不过人家坐自己家的车。喏。”

即使是大户,家里的下人也基本都是文盲,只有连续几代都出大官的氏族才能用得起成群的家生子,所以李豫年带来的这些人素质良莠不齐。刘贵川还活着的时候,尚且能压一压他们,刘贵川一死,这些人多多少少开始放肆起来。

其中几个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借着擦车轮的档口,缓步凑到徐微与所在的马车附近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咱们家这么多年还没出过男妻吧。”

“什么男妻?妾。一个男人,入不了祠堂进不了祖坟的,怎么当正室。真不知道二少爷怎么想的,好好的女人不要,娶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男人摆床上,你说他们两个晚上……”

一阵窃窃的哄笑隔着车帘传进车厢。

外面这些人基本都是昨晚跟李家伙计起冲突的打手,怀恨在心,面上干不过,憋着气恶心人。

虽然他们不知道本家的打算,但徐微与即将要去本家,那里是他们的地盘,就算拿捏不住这位“新太太”,惹恼徐微与也不会让他们受到惩罚,自然愈发放肆。

徐微与只是听着,静静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呆,像是在思索什么。

“不过我听说,男人和男人扮夫妻过日子违背天常,是要遭报应的。你们想象,二少爷那死状,明显就是遭天谴了嘛。”

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抓住座位边缘。

“是,头都被砍掉了吧。”

——徐微与一怔,掀起眼皮看向车帘。外间几人对他的反应毫不知情。

“嘶,有报应应该应在他身上啊,怎么应在二少爷身上?”

“他克夫呗。”

话音刚落,安静了一早上的黑马突然嘶鸣起来。徐微与只听几声重重的马蹄踏响,立刻倾身撩开挡光布。只见受惊的马拉的车正是那几个下人围着擦的那辆。

一人多高的黑马高高抬起前蹄,凶悍甩头,把拽着缰绳的李家下人扯得在地上拖。那几人被车厢撞倒在地上,眼看就要挨车轮碾压。前方一个小个子男人跑向这边,跳上黑马马背,猛地扯紧缰绳——

“咚!”

一具尸体从前端高抬的车厢里滚出来砸在地上。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急,一件接着一件,连徐微与这样的人有时候都跟不上。因此此时,他下意识寻声看向地面。

那居然是刘贵川。

刘贵川最后滚了一圈,恰好停在马车旁边,哭丧着一张颅顶带血窟窿的脸与徐微与对视。

徐微与心头一颤。

正如李豫年所说,刘贵川是被落下来的砖砸死的。江南近几十年流行用石头刻典故名画砌在门头上,一做装饰二求寓意,每块都得几十斤。刘贵川不仅脑子被砸开了,眼睛也烂了一只。

可即便如此,尸僵还是将他死前目眦欲裂的恐惧神情保留了下来。

就好像……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那推倒石砖的恶鬼施施然蹲在他身边,趁着鬼差还没来,将他离体的魂三两下折断塞入口中,餮足地大快朵颐。

他惊惧万分却不能逃离,连向旁边李豫年求助一下都发不出声音。

……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徐微与蓦然回神。这才发现在他放空的十几息间李豫年已经跳下车来指挥人搬尸体了。

大概是因为刚才毫不留情的难堪,李豫年故意避开了徐微与所在的方向,声色俱厉。

“太太。”陈妈将一个布包裹放进车厢,担忧地叫道,“你没事吧。”

她身后,徐微与昨晚定下的十六个伙计牵着马朝这边走来,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了家伙。

徐微与收回目光,伸手一拽陈妈,“上来说话。”

陈妈大概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眼袋青黑,好在精神头还行。

“太……”

徐微与抬手,动作间有些不容置喙的冷淡。陈妈只好闭上嘴,又不解又担心。两人在不大的车厢里等了一阵,前方不远处,马蹄声渐渐响了起来。

徐微与掀开侧边车窗的帘子,看着自己住了六七年的李宅,脸上依旧没什么神情。

藏蓝和深黑其实已经是奔丧穿的颜色了,再多的,无非是头上绑根白带子胸前带朵白绢花。

城里的寡妇一般有了孩子就不再二嫁,徐微与……不知道要什么办才好。以后一个人孤孤单单,这辈子可怎么过下去?但再嫁……

陈妈抿着嘴,鼻头一阵一阵涩。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想接受李忌已经死了的现实,想来徐微与比她更不能接受。

“昨天晚上,你来给我盖被子了吗?”

徐微与突然的问话打断了陈妈的思绪,她当然没料到徐微与会问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但还是马上答了。

“没有啊太太。”

马车朝前驶着,车轮碾过大路上的石子,咯吱咯吱响。徐微与沉默了很长时间,俊秀的侧脸和窗外朝后略去的房屋枯树相映,那些景似乎进了他的眼,但谁都没有留下痕迹。

……

“我好像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人。”

徐微与放下窗帘,看向陈妈,眉间多了一条深刻的纹路,“我觉得是李忌。”

……

陈妈张开嘴,片刻后又闭上,眼睛缓缓红了起来。

“太太,你是不是,太伤心了?”

徐微与轻叹,在开口说这件事之前他就猜到了陈妈的反应,但昨天晚上昏睡过去之前那段经历那么鲜明,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东西分明就是李忌,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枕边人的五官?

更何况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的东西头颅和身体之间是分开的。而刚才李豫年带来的人也说李忌被砍掉了头。

徐微与:“我记得你家原本是干红白事的,你会不会招魂?”

陈妈瞪大眼睛,一张脸要哭不哭的。

这年头百姓几乎没有不信鬼神的,招魂也常见。但做白事的人大多不敢招魂。像那些江湖骗子,对此事完全不懂,只是想骗钱其余什么都不会,莽莽撞撞不怕引鬼上身。而正经抬棺送葬的队伍,一干二三十年、四五十年,真会遇到几次闹鬼。

这种事,一次就知道厉害。陈妈真见过,现在是想都觉得怕。

同一边,李忌低头凝视着徐微与。

按理说,成鬼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感觉了。可现在,他只觉怀里抱着的人特别暖,跟个小火炉一样,从他和徐微与接触的地方一路熨进他的内脏,将他那些已经没有任何作用的器官都掏出来,挨个顺着捋了一遍。

——要是能把徐微与整个吞下去就好了。

两点猩红在恶鬼全黑的眼中闪动,他无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少顷没忍住,挨着徐微与的脸隔空舔了舔。

他也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和昨天晚上不一样,真要舔上去,肯定会伤到徐微与。

但恶鬼终究是恶鬼,本性已经变了。那股想要吞下什么东西的欲望在李忌胸腔里鼓动,跟长在他体内即将要破体而出的小怪物一样。

……不行。

……不行。

绝对不行。

这是徐微与。

这可是徐微与。

……

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那股蓬勃的食欲终于被压了下去。李忌舔舔嘴唇,低头怜爱地亲吻起了徐微与的嘴唇。

他自己没有发觉,他的身体旁边伸出了好几只苍白的手臂,像捆绑那样上下按着徐微与,其中一只无意识掐在了徐微与脖颈上。

……

他还是想带徐微与走。

这是恶鬼的本性。

……

但现在暂时可以克制。

车厢里的温度略微有些下降,整个车队的马匹都显得比平时更为躁动。可奇怪的是,唯独徐微与所在的马车,前方拉车的棕色母马安安静静,看起来毫无异状。

“真他妈见鬼了。”李豫年带来的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就昨晚一晚没喂,这些畜生就要造反啊。”

徐微与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他似是想朝外看一眼,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想了想,眸光仍然停在陈妈脸上,几秒后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怕什么,你丈夫死的时候,你不想招魂吗?我以前从来不信这些东西,总想着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用另一种方式拘回来的道理。但现在……哪怕没有我也想试试。”

其实徐微与小的时候挺害怕鬼的。

说来也是长辈造孽。当年徐家往外卖的麻沸散被匪帮用在路人身上,光一个季度,就害了三十多个回乡过年的人。

小城镇,大家都沾亲带故的,等真相大白的时候,几家人拉着亲友已经腐烂的尸首堵在徐家门口,叫嚷让徐家人偿命。

那些人其实只想要钱。毕竟家里死了顶梁柱,孤儿寡母,只靠着原本的积蓄怎么活得下去,能要一点是一点。到底不可能真打杀无辜的大夫。

但徐微与不懂。

他才七八岁,抱着更小的妹妹躲在床下,听外面那些人说什么恶鬼索命,必然要让父母付出代价,想到那些烂到咧着牙露出白骨的尸体哭得跟泪人似的,连做了半年多的噩梦才算过去。

从此以后直到成年,徐微与从不沾鬼神相关的事。

而现在,他只希望小时候那些人的谩骂都是真的。这世上真有恶鬼索命一说,其实也不用恶鬼,随便什么,只要能让李忌留下来就好。

“太太。”陈妈抓住他的手。

妇人经常干活,手上长着厚厚一层茧子,但手心很暖,将徐微与几根冰冷的手指也带的有了点温度。陈妈默了一会,才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你怎么能去想这些事呢?人鬼殊途人鬼殊途,老话不是说着玩的。不是怕没有,是怕真的招来东西。”

李忌于虚空中淡淡瞥向她。

他突然觉得陈妈碍眼起来,回想起来,当年之所以会选这个人放在徐微与身边,一是因为陈妈干活利落,话不多,一个寡妇,无依无靠,适合照顾徐微与。二其实是在于满桂。

那小姑娘性格有点像徐微莹。多少可以让徐微与转移注意力,不用总是想着他早亡的妹妹。

现在看来,陈妈话多,满桂也长大了。

……不如找个时间换个人吧。

李忌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奇怪的。

他天生亲缘浅,李家自不必多说,父母早早亡故,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所有情感都给了徐微与。徐微与之于他,是爱人是亲人也是朋友。除此之外,他对其他人没什么执念。

不过人嘛,毕竟有感情,哪怕是一条狗养了六七年也不舍得扔。所以死之前,李忌对陈妈多多少少生出了对长辈的爱护。

而现在,那些温软的情绪就像是纸上晕开的墨迹,越来越浅。

陈妈全然不知她自己已经被一只恶鬼记在了心里,她看着徐微与的眼睛,又焦急又心疼,“太太,人一旦死了,性情就会大变,再找回来的即便是本人那也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

性情大变。徐微与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道是该说他太信任李忌还是该说他见识浅薄,一时间,他居然想不出李忌的性子该往什么地方变。

“鬼是什么样的?”徐微与问。

陈妈嗫嚅片刻:“我十四岁的时候跟我爹去了一家大户人家,那家人的儿子特别孝顺,可母亲没有福气,正好在他当上地方官的那年亡故了。于是那家主子就希望我们能将他母亲的魂召回来,让他这个当儿子的给娘看看他当官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人招魂,在那之前我爹从不让我碰这些东西。那次也一样,他们在前面办事,把我和我娘赶到后面去。可小孩子皮,我太好奇了,偷偷在眼睛里点了我爹开眼用的牛眼泪。”

陈妈眼里的恐惧不作伪,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您不知道,您不知道啊。我爹确实把那家主子的母亲招回来了,但那个老妇人……”

徐微与无声地捏了下陈妈的手指,示意她不要怕,接着往下说。

“那个老妇人头发只剩下了几根,披在脑袋上,驼背,上头长了张怪里怪气的人脸。一出来,她就到处爬,然后一下!扑到她儿子的身上,直接按着那男子的头往地上撞!就这么生生撞死了她的亲生儿子。”

“鬼和人不一样,人在死的那一刻,所剩下的念想会成为死后的执念。像那个老妇人,她死之前想的不是子孙兴旺,不是儿子身体健康,而是怨恨为什么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孩子,临死时孩子却不在身边!所以被我爹招出来回来的时候,她满腔满心都是怨恨。”

“太太,即使你能找到东家,你不知道东家死之前想的是什么啊。他是鬼不是人了,哪还是原本那一个呢。”

……我死之前想的是什么?

李忌眼神有些空。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还真想不起来这事儿了……

我……

“没事。”徐微与的声音淡淡的,平常到像是在闲聊,“到时候你们躲出去,我一个人见他。”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不是把徐微与写的太恋爱脑了(嘶……摸下巴)

第10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异状

“这怎么能行!”

徐微与失笑,“怎么不行?而且,八成是我幻想出来的东西,你还认真了。要是真有鬼神,帝王将相就不用思念已故的亲友,这人间也不会立冢砌碑了。我只是……”

马蹄踏在压实的土路上哒哒响成一片,帘布随之摇晃,阳光就趁着这一下一下的空挡照进车厢里,有规律地触碰着徐微与的手指。徐微与凝视着对面陈妈忧伤的面容。

“我只是怕万一。万一人死后确实有魂灵留存于世,我却没想办法再见他一面。李忌看着,该多伤心啊。”

……

李忌抱紧徐微与,折下脖颈,像一头跟人撒娇的狼似的把下巴压在爱人的锁骨上方,头颅轻轻磨蹭徐微与的颈侧。

……

他突然想起来他的执念是什么了。

当日临死的时候他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如果我就这么死了,留下徐微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肯定有人要欺负他。

李忌十几岁离家闯荡的时候都没怕过死,那个时候却怕了,他躺在地上直勾勾看着落下来的砍柴刀,一呼一吸间全是自己血的腥味。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些人凭什么——

真该死。

真该死。

李忌垂下眼睑,本就黑沉的瞳仁像是滴进清水的墨汁扩散开来,将眼白一齐染黑。

“咴咴咴——”

一阵马嘶突然响起。?

徐微与和陈妈同时朝外看去。李豫年家的那几匹马从早上起就不太安分,几次撩蹄子,现在又不知道怎么了。徐微与伸出手拉开帘布,对前面驾车的伙计说,“往旁边让让,别被他们撞到。”

“是。”

车厢晃动,离开大路,错开角度的时候徐微与只见李家人所在的那几辆车被受惊的马扯得左摇右晃,李豫年扶着门站在车头,一脚踹在车夫背上。

“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车夫唯唯诺诺跳下车,在枯草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身形。李豫年连看都懒得看他,踩着横杆跳上马背狠拉一把缰绳,那马被他拽得高高扬起两蹄,呼哧呼哧喘气,扭头就想往另一边跑。

“拉住拉住!”前后两匹马被带着,更为凶劣地甩头蹬腿,眼看就要挣倒人往人身上踏。

李豫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从后腰掏出一个铁黑的物件,冲地上就是一枪。

火药炸开的刹那群鸟惊飞,马一声嘶鸣,挣扎两下,居然讪讪站回了原地。

——他带枪了!

李家居然能搞到军火?

枪炮和爆竹一样都能驱邪避凶,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李忌下意识往徐微与身后躲了下,待硝烟散尽,他缓缓支起身形,用那双全黑的鬼眼怨毒地盯住李豫年,而处于视线焦点中的另两人全然没有察觉。

徐微与按着布帘的手略微发僵。就像察觉到了他的警惕一样,李豫年骑在马上遥遥望来一眼,面无表情地反手将枪插回后腰枪套。动作熟稔,绝对不是才开始使热武器的新手。

“都下来,喂马——”他喊道,话是对众人说的,目光却一直留在徐微与脸上。

男人这种生物,一旦陷入情感关系和求偶期的雄性动物没什么区别。即使李豫年理智知道徐微与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他依旧会本能地跟徐微与炫耀。

徐微与顿了顿,松开手,靛蓝布帘一下就挡住了车厢中的景象。

……

李豫年若无其事,扯着缰绳在原地转了半圈,少顷不见异状地跳下马。李家那些下人就等着这茬呢,赶紧捧着布巾油膏凑上前。李豫年张开手,两只扯过缰绳的手果然被绳子磨出了一道见肉的血痕。

他嘶了声,“拿水过来,倒这儿我洗洗。”

其中一个伙计快手快脚地跑回去抓起一个挂在马鞍上的水囊颠了颠,本想扯下来,发觉手中重量不对,又颠了颠旁边的,面色一僵。

“少爷。”他回头讪笑,“咱们昨晚没加水。”

三河镇和临安城之间骑马也就一天路程,因此他们过来的时候车上带的食水不多。昨晚上本来要补充,结果又出了刘贵川那档子事。他是专门安排琐事的人,他一死,其他人直接忘了这头。

现在水囊空了大半,喝应该能有几杯,倒来给李豫年洗伤口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李豫年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倒没发脾气,转头看向旁边。江南是水乡,溪流成网,他稍微找了找就抬步朝一个方向走去。下人们忙拿着东西跟上。

“一个人就行。”李豫年不耐烦道。

一个小厮低眉顺眼地从人群后头走出,接过毛巾跟在了他身后。两人踩着枯草落叶走到浅水边,现在是枯水季,溪边的青苔干了大半,李豫年踏了踏,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蹲下身。小厮也弯下腰。

“怎么样?”李豫年问道。

小厮略微偏头扫了眼徐微与所在的方向,见那边十几号人没有注意他们,提着裤腿蹲下来,“二少奶奶的人只带了刀,我没看着火药。”

“……”

李豫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眯眼看着远方树丛,少顷突然笑了下,扭头问小厮,“哪来的二少奶奶?”

小厮茫然,“就,那个徐、徐……”

如果几个门房也在这儿就能认出这小厮正是李豫年第一次来找徐微与时带在身边的人。跟刘贵川不同,他长相普通,又黑又瘦,往墙边一站跟人俑似的,说起话来反应也有点慢,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发烧烧的。

好在他母亲是李豫年亲妈的陪嫁丫头,要不然这当小厮的差事可轮不到他头上。

章二福徐了半天没徐出个理所然来,李豫年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十六个打手,要是都带了枪,二福肯定能找到端倪。表面上看不出来,说明枪|支弹药都被李忌带走了,徐微与即使有,估计也就是一两把防身的。等回到家里,多找些人来还是能控制得了他的。

李豫年暗自思忖,“这样,待会你到车里拿两包果脯送去给徐微与,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火器。”

他正吩咐着,冷不丁左肩膀上多了点重量。李豫年还以为二福又犯傻了,把湿毛巾搭他肩上自己去送果脯,皱眉扭头——一只指甲缝里凝着干涸血痕的灰白老手映进了他眼中。

不等李豫年反应,巨力突然自他脑后传来。李豫年心跳倏然漏了一拍,电光石火之间,他双手撑住溪流边想借力起身,但身后的东西根本不给他机会。

“哗!”

在那十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李豫年看清了水面中的倒影。

刘贵川?!

他的头好端端的摆在脖子上,低头的动作异常僵硬,脸色灰白发青,两只眼睛跟纸人似的,唯独嘴唇血红,朝两边大大咧开。但那不是一个笑,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拉扯出来的怪异表情。有东西希望他笑。

李豫年脑中一片空白。刘贵川?刘贵川的尸体是他看着搬上车的,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身后?

冰冷的水迫不及待地涌入鼻腔口腔,李豫年耳边全是哗哗声响。水流前所未有地湍急,如同有生命一般急切地想要治他于死地。

救命!

救我!

伥鬼按着活人的脑袋一下一下用力,让李豫年的头一下一下撞击水底圆石。血快速与水混合,搅开一片淡红。

死!

去死!

……你死了,我就不会被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好啦!少爷落水啦!”

“快来人啊!少爷落水了!”

声音传进车厢,正在闭目养神的徐微与睁开眼睛,难得露出了几分困惑。这一片区域一到冬季只有几条浅得可怜的小溪,李豫年能“落水”?他在闹什么?

陈妈也是一副狐疑的样子,在徐微与的默许下,中年妇人半站起来撩开车窗帘布。

“呀!”陈妈脸色变了变。

李豫年挑的地方离路边只有两三米,侧对车窗,因此两人能看得很清楚。只见李家那些下人七手八脚地将李豫年从水里拽起来,把他的头往上掰查看伤势。才抬起来,李豫年就是狠狠一低头,嘭一声将面前的伙计撞出鼻血。

“少爷?”下人捂着鼻子讷讷叫道。

……

李豫年抬起头,目眦欲裂,额头一片血肉模糊。

——他又是狠狠一低头。

隔着几米,徐微与都仿佛听到了那可怖的骨骼错位声。

怎么会这样?

李豫年第三次抬起头,这一次,他的嘴朝两边咧开,古怪又讨好地扯出了一个笑。

【看啊微与,即便我死了……】

徐微与的唇线绷得笔直,呼吸都放轻了,远处喧哗吵闹,此方车厢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空气中仿佛酝酿着某种怪异的迟疑。

李忌的手臂攀在徐微与身上,两只手皆如同绳索一般整个圈住了徐微与,脖颈比常人多几节似的拧到了徐微与脸侧。

他和徐微与头挨着头一起看着李家人救李豫年,片刻后,黑眼珠由中央向左偏,挪到眼角。靠近徐微与的那只几乎贴到了徐微与脸上。

【我突然想起来母亲死前给我准备过一份彩礼,不知道如今还剩多少。等回去以后我们好好找找,找到的都带回来,给你穿用。】

徐微与听不见他的声音,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车窗,似是有些心神不宁。

【有一套青绿色的短褂马面裙特别好看。我小时候皮,把蜡油滴在上面,灼掉了色,还被打了一顿。】

【微与穿给我看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走亲访友结束,明天争取日六~~

第10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尸身

日头西斜。因着昨天才下过雨的缘故,一丝一缕的雾气从土面上升起弥漫在空气中,逐渐在低处聚成横条。它们本该被夕阳染成明黄色,但也不知道是太厚了还是田头的树丛太过茂密,站在李家门前望去,只见一片昏黑。

黄立瑛揪着手帕,踮脚看远处。

“……怎么还没回来啊。”

孙姨婆扶着她,“夫人别着急,少爷这次去临安办的事难,指不定遇上点什么耽搁了。”

她话音都没落地,黄立瑛就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扭头训斥,“呸。什么叫遇上点什么?豫年这一趟必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孙姨婆一怔,赶紧点头哈腰找补,“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少爷这趟肯定顺利。估么着是昨天才下过雨,路上泥泞,车轮陷了。”

黄立瑛脸色稍霁,吸了口气放过这茬。孙姨婆见她不计较,笑着说俏皮话,希望能把主子哄高兴。

正此时,远处小路尽头隐隐约约多出了几个黑点。黄立瑛年轻的时候爱绣花,现在年纪上来了,看远处常常看不清。她不确定地眯起眼睛往前走了几步,见黑点逐渐扩大,面上一喜,回手拽住孙姨婆。

“那是不是咱家的车?”

“——是,是!”孙姨婆也露出喜色,“排头赶车的还是小二子嘞。”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黄立瑛念了一句,快步朝正门走去。孙姨婆一面扶着她一面跟小丫头交代。

“快去议事堂找太老爷、老爷,跟他们说少爷回来了。”

“是。”

黄立瑛是下边的徽州人,未出阁时家里也是地主,因此裹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孙姨婆生怕她摔了,紧赶慢赶地,“夫人,您慢点,少爷又不会飞了。”

“上一次回来,我听小二子说李忌的那个男妻放话要打豫年。李忌那小子的秉性我清楚,他娶进门的人,必定难缠。更何况还是个男的。”

黄立瑛抓着孙姨婆低声说,“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就豫年一个孩子,哪怕家里倒了败了,我的嫁妆也够养他。我只要他平平安安。”

说着,两人走到了正门前,看门的家丁给黄立瑛问好。黄立瑛摆手示意他们快点过去。那头,七八辆马车碾过草叶碎石,徐徐停在空旷处。

孙姨婆悄悄探头,向自己儿子孙二福招了招。孙二福虽然是个傻的,但对主子忠心,对父母孝顺,孙姨婆总共五个孩子,最心疼的就是他。

只是——往日里看见自己亲娘来接他,孙二福总会傻呵呵地咧开嘴笑,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他紧绷着一张脸,目光闪烁,根本不敢和黄立瑛对视。不仅是他,所有从车上跳下来的李家下人都异常沉默。

……这是怎么了?

黄立瑛狐疑地挑起眉。她疑心是李忌的那个男妻手段了得,短短几天就将家里这些打手收拾了一遍。她想了想,没急着上前,两只手插在暖炉里抬着下巴站在原地。

七辆马车停稳,黄立瑛不动声色地打量过所有,很快就分辨出前面三辆用桐油布蒙顶的是本家的,后面四辆靛青布蒙顶的她没见过,想来是李忌的家产。

——那小子这些年确实赚了不少,拉车的马都是洋血统的高马。据说这种黑马比蒙古马跑得还快,一匹就要两百大洋,拿银子去买都不一定买的到。

黄立瑛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神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究。

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李老爷子的亲哥哥还在地方上当差,老丈人的商行每年给大笔分红,加上佃户交的租子,上下十几个城镇谁不知道李家富得流油。

她那年堪堪十六,家里正在找人给她说媒,有个神通广大的媒婆某日突然跑上门来说李家的夫人带着女儿下来买棉纱,问她父母想不想见一面。父母大喜过望,点头如捣蒜,慌忙张罗起来,连院子里都撒了新土。

黄立瑛那时没见过什么世面,家里的下人叫她小姐,外面的戏班子也给她磕头讨赏,她就以为自己家就是大富贵的人家。因此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有点不情愿。

下午两点,难得簪了花母亲冲进房间,喜气洋洋地把她拉出门。黄立瑛到现在都记得母亲的叮嘱——

“这次来的是李夫人和李小姐,待会见到人,嘴巴放甜一点,别跟个木头似的,听见没有?”

十几岁的她不情愿地挣开母亲,心想什么啊,平时庙会见到那些夫人太太,都不需要问好,李家有什么大不了的,居然要她做小伏低。

虽然同为地主,但黄家满打满算拢共五间房,两个院子,母女两不多时就到了门口。也巧,李夫人和李小姐刚好下车。

黄立瑛当时第一回见马。乡下人,出门都是捡干活的牲畜拉车,用的都是牛车、驴车,再不济还有羊车,哪怕是坐顶轿子让下人抬呢,谁能用得起马车啊。她一下子就漏了怯,不自觉抓紧了母亲的手。

那边,李家下人端着个光亮亮的脚蹬放在地上,黄立瑛眼尖,一眼看见那凳子周围打了一圈鎏金的钉子——她头上戴的簪子也是鎏金的。就这两根簪子,去年让她在镇上的几个姊妹面前好好长了波脸呢。

黄立瑛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直勾勾地望着那马车。在她的注视下,一只手从车厢里伸出,不多时,手的主人探出头来。

那女子长得极伶俐。此时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多尚圆脸,一是圆脸福厚,古话说叫好生养兴家宅,二是圆脸代表家里餐食好,门当户对。但李家小姐不是。

女人瘦瘦高高下巴尖细,穿着件露膀子的铜钱纹赤红旗袍,肩披一条棕黄皮草,白花花的皮肉露在外面看得黄立瑛心惊。

李家小姐跳下车,环顾了一圈四下,表情看不出喜怒。黄立瑛只觉自己的手被母亲揪了一下,闷闷疼。她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母亲走到车前。

“问夫人安,问小姐安。”黄立瑛闻到了李家小姐身上的香水味,也看到了她手上掺玛瑙的珍珠手串。那玛瑙红得刺眼,珍珠圆得灼心,一下子就勾住了她目光。

黄立瑛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坏人,比起李家那些表面温文尔雅,实则欺男霸女的老爷,比起打着给她说媒的旗号,实则想要收一笔礼金给兄长还债的父母,她无可指摘。她只是浅薄、贪财、捧高踩低以及无法避免的嫉妒心强而已。

这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人和她一样。更何况她表现的其实不明显。如果当日跟李夫人一起来的不是李旭冉,而是随便哪个感官平平的人,她不会那么下不来台。

李家的小姐垂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眉心轻微蹙了一下。这种表情黄立瑛后来多次在李忌脸上看到过。就像是人看见苍蝇似的,又膈应又觉得没什么大动干戈的必要。

她抬头时刚好看见李旭冉的样子,一愣,反应过来以后本能升起一股愚蠢的羞恼来。

当日两家长辈在正厅里谈论婚事,小辈得避出去。黄立瑛躲在偏房里跟自己丫头说悄悄话,“你瞧见那李小姐穿的衣服没,她也太放荡了,还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丫头连连点头,“我瞧着吓了一跳,都不敢多看。”

黄立瑛“哼”了声,心里有些不痛快,她抿了抿唇,突然说道,“她要是寡妇早被浸猪笼了。也就是会投胎……”

笃笃笃。

三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闲聊,外面那人也不管黄立瑛有没有让她进来,径直推开门。

是李旭冉。

李家小姐唇边勾着一抹讥笑般的弧度,居高临下地睨着黄立瑛。丫头意识到什么,霎时吓破了胆,忙白着脸跪下来。黄立瑛只觉全身的血都在往脸上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缓和气氛,梗着脖子僵在原地。

李旭冉不说话,手指轻轻拨动腕上的珍珠,少顷,她冲黄立瑛一笑,转身走了。脚步无声,如同鬼魅。

黄立瑛一直记着那个笑,却一直不明白李旭冉在笑什么。她本能觉得像李旭冉这样的女人肯定是睚眦必报的。

直到她被一顶喜轿抬进李家。

——她的丈夫李旭昌是个狠毒阴鸷,又惯会装模作样的赌鬼。

下人说在她之前,李夫人还相见过几个家境更好女子。但都是一开始谈的好好的,后来对方父母突然变卦,要么说双方八字不合,要么说李旭昌冲了长辈。

好几年之后李夫人突然找女儿大吵了一顿,问她为什么要搅黄弟弟的婚事。要不是她,李旭昌明明可以娶个官家小姐。

……

黄立瑛浑身冰凉。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当日李旭冉之所以突兀地出现在偏房门前,是想提醒她李旭昌并非良人。而听见她的话,李旭冉觉得与其让李旭昌最后去折磨某个佃户家的无辜女儿,不如娶她。一个坏是坏,两个坏就是为民除害。

……

……

车队侧后方,一个身穿青黑缎面马甲的青年从车上跳了下来。黄立瑛见有几个伙计走向他,似乎是在询问对方身体好坏,她动了动,知道那就是李忌的男妻了。

听二福说,长得不错,怕是个靠皮肉安身立命的。

黄立瑛正想着,就见那头徐微与低声对自己人吩咐了几句,转身看向她——

好利的一双眼睛。

黄立瑛不自觉绷紧了下颔。她已经四十多了,即便一眼就知道徐微与皮相出众,心里也不能再起一丝波澜。与她而言,徐微与就是个跟她亲儿子抢东西的拦路石,最好是个蠢的。

要是个聪明的……

孙二福掀开车帘,“慢点,千万别摔着少爷。”

两个本家的家丁一个搬李豫年的腋下,一个抱李豫年的腿,将人从车厢中慢慢挪出来。黄立瑛看过去,眼神原本还轻飘飘的,却不想直接扫见了一片血迹。她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儿子如今满脸鲜血,生死不知地歪头倒在伙计手上。

黄立瑛只觉头嗡得一声。

“豫年?”

她扔了手炉,快步跑向儿子,想要碰,但看李豫年满身的血迹,手在空气中虚摸了好几下,迟迟不敢真正落到实处,“豫年,怎么了?怎么撞成这样?”

黄立瑛六神无主,一边问一边抖着手去探李豫年的鼻息。

……还好,还有一点。

黄立瑛捂着胸口往后倒,孙姨婆忙抱住她。

四下里一片死寂,李家下人都回避着黄立瑛质问的目光,不敢答话。黄立瑛默了会,猝然转向徐微与,“是不是你干的?!”

被她指着的青年连神情都没变一下——黄立瑛声音喑哑颤抖,“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陈妈当即变了脸色,他们这些下人当然知道此次前来李家凶险万分,但也没能想到才落地就要被这样污蔑。

徐微与很轻地抿了一下唇,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条红绳,红绳下方正挂着那块白玉麒麟。

“不是的,夫人。”孙二福满脸惶恐,咚一声跪下,“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少爷。”

“豫年一个人能撞成这样?!”黄立瑛怒极反笑,“来人!打!打死这个丧门星!”

正门附近的家丁纷纷拿着棍子堵在门口,本来脚下还有些迟疑,听见黄立瑛声嘶力竭的命令,凶狠朝徐微与等人冲去。

“都给我住手。”

徐微与朝人群后方看去,只见那声呵斥之后,所有的家丁都停在了原地,孙二福等人也讪讪低下了头。人群自然朝两边让开,让出一条路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龙拐,一步一步踱到门前。

“爹——”黄立瑛带着哭腔喊道。

李老爷子瞥了她一眼,“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你平日里在旭昌面前也这样?”

被公公指着鼻子当众指责,黄立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彻底涌了出来。李老爷子却厌烦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徐微与。

……

“你先去给李忌上柱香。上次让豫年去请你,没请动。你架子倒挺大。上完香,到议事厅来。长辈们都在,你把铺子的钥匙交一交,就可以回去了。”

……

“怕是不行。”徐微与平稳回道。

“你们的打算李豫年已经跟我说过了,但我已经怀了李忌的孩子,按法,李忌留下的家产轮不到李家插手。”

李老爷子握着拐杖的手手指倏然攥紧。他眯起眼睛打量徐微与,带着如临大敌的警惕,深处又藏着蛮横的凶狠。

徐微与看的清楚,但他根本不想和李家这些人浪费时间。

李忌的尸身如今正停在这座宅邸的某处,但宅子正门上无白布无纸灯,家丁仆人各个常服便衣,有些甚至穿着颜色鲜艳的新衣,只等过年。李忌的尸体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用来夺取钱财的工具。这些人……

真是该死。

徐微与走到门前拾级而上,“带我去见李忌。”

李老爷子身边做管家模样打扮的中年人征求意见般看李老爷子。

“……”

李老爷子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爸,你看豫年,他……”

黄立瑛的哭喊和李家下人的窃窃私语都被徐微与扔在身后,他跟着老管家,几乎没有脚步声。走过前院时,老管家甚至以为他没跟上来,偷眼回头了一次,正对上徐微与无悲无喜的目光。

长得好看的人在幽暗处难免有些鬼气,老管家本来就做贼心虚,悄悄打了个寒噤。心里不干不净的琢磨徐微与和李忌的床上事,想着想着,眼底升起了几分轻蔑。

“到了。”他说道,伸手推开一扇木门。

“吱呀——”

……

这是一间偏得不能再偏的小房间,才推开门,徐微与就闻到了一股霉味。房间里黑洞洞,仅能借着夕阳看清其中悬挂的四副挽联,两个花圈。黑沉沉的棺材摆在最中间,棺盖靠在左侧。

徐微与转头看向老管家,一张脸因为缺少血色雪白雪白,眼瞳黑得摄人,“为什么不点灯?为什么不开门?”

停灵在某些地方就是让死去的家人最后再看看这人间,关着门,人的魂魄会一直在房间里打圈。而香烛长明灯则是给亡者的祝福贡品,愿其一路坦途。李家连这点表面工作都不愿意做,简直恶心到了极点。

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徐微与顿了顿,径直走入灵堂。

呼——

冷风吹起挽联,眷恋地拂过徐微与的衣角。老管家打了个哆嗦,他搓了搓胳膊,看了眼天,往旁边站了站。

“把昨晚准备的贡品和衣服拿过来,再去找个铜盆。”徐微与低声说道。

身后响起脚步声,应是陈妈或者其他伙计去办了。徐微与应该回头确认一下人数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徐微与从袖子里掏出点火器,一根一根地将胡乱摆在一旁的白蜡烛点亮,点蜡油将其固定在两边的桌子上,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看棺材中的人。

——那是李忌啊。

徐微与在进这个院子之前都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悬浮感,就好像李忌还活生生地站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但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徐微与无意间看到了棺材中尸身的面容。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就是李忌。

头一阵一阵眩晕,徐微与强撑着将最后四根蜡烛拿到供桌前。他点燃第一根,斜着让火舌舔过烛身,融下几滴蜡油,然后趁热将白烛摆放在上面。指腹大小的火光一下子就照亮了小半方黑白照片。

徐微与强迫自己的眼睛盯着照片中李忌的衣领,仿佛这样就能回避对方已死的事实似的。

他放好第二根蜡烛。

李忌的半边脸均被照亮。照片中的他大约二十上下,年轻许多,唇边笑意浅浅,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徐微与摆好第三根蜡烛,小指不小心碰到还没冷却的蜡液,被烫得一抖。本能地,徐微与抬眼看向李忌,嘴唇动了动。

灵堂里没有响起任何人的声音。徐微与怔怔与照片相视良久,眼眶因为干涩染上红,他机械地动了一下,手放在桌上。

他居然想跟一张照片说话……也是够没用的。徐微与垂眼看向桌面,眼底似乎涌动着某种痛苦冰冷的感情。他拿起最后一根蜡烛,点燃,立在桌边。

但徐微与忽略了一点,此时他在供桌最右侧——按说不该看到李忌的正脸。满堂的火光颤颤摇晃,将他的影子斜照出好几道。这种地方,即使多了一道也不见得会被人发现。

【作者有话说】

总算写到灵堂了(开番外就为了吃灵堂梗的鸽子咬牙切齿)今天还有

第11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镇魂符

“……站住,谁许你们往家里乱带东西的?”

“这是给我们东家的衣服和纸!”

“你说这是这就是啊,万一是毒药呢?打开!”

陈妈苍白的辩解和李家下人陌生但嚣张的喊话遥遥传过来,徐微与手指紧了紧。当年匪帮拿着他家开出去的迷药杀人劫财被抓时,受害者家眷堵上门来也是这般光景。

但那个时候无论是躲在院中的徐家人还是外面哭嚎不止的男男女女,都是被世道捉弄的可怜人——和李家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可不一样。

徐微与吸了口气,借由此压下心底暴戾的冲动,转身走到灵堂门口。十几个伙计咬牙望向他,大家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自己现在正站在旁人的地盘上。如果不是为了让李忌入土为安,他们这辈子都不会踏进此地。

“小杨,你跟我去看看。”徐微与淡淡说道。

一直装死的管家听到这眼皮一掀,滴溜溜地扫过徐微与和对面阴着脸走出来的壮实伙计。

“不用不用,我去看看。”老管家脸上仍在装傻充楞,“您这趟回来家里好多人都不知道,也怪我,没跟下面的丫头小子交代。”

徐微与脚下一顿,转而看着老管家。老管家毕竟是在李家周旋了四十多年人精,马上扯出一个讪笑来应付。灵堂中的影子扭曲摇晃,像无数想要冲破束缚的手臂,但以门槛为界,徐微与脚下的阴影狰狞疯狂,院子中的却轻柔飘忽。

四下安静了几秒,风扫过院墙外掉光了叶子的李子树,出乎管家意料的,徐微与堪称柔顺地点了点头,“麻烦了。”

——还是个能伸能屈的。

老管家笑着点头,拢起衣袖朝外走去,没过多久,外间的吵闹声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陈妈和另三个伙计两两抬着黑漆榆木箱沉默地跟在老管家后头出现在院外。

这个院子,原本是用作做库房的。总共两进两扇大门,从顶上看是个前院窄长的“曰”字。前院封了顶,深三步,两边的空间因为没有开窗常年不见光,又黑又阴。后院三面建了屋子,因为是库房,所以屋子一面靠墙,两侧面相邻相通,门做了连在一起的格子门。

陈妈抬头看去,只见前院后院两扇门正好一大一小将徐微与框在正中,他身后是宽大的黑色棺材,煌煌烛火,脚下是灰白色的长石砖,墙将徐微与与十几个守在两边的伙计都隔开,只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决绝地转身走进灵堂,与棺椁中冰冷的尸身一齐长眠。

……

陈妈心里头的那股子不安到达了极点,她不敢再多想,和三个伙计将两口大箱子轻轻放在地上,徐微与走下来。陈妈没忍住,叫了他一声,“太太……”

老管家似是觉得这称呼胡闹,要笑不笑地看过来。却见徐微与一摇头,示意陈妈不要说了。他抬起眉毛,心里升起了一丝幸灾乐祸。

人有的时候就是贱,明知道真闹起来自己承担不了后果,却偏偏不愿意在事态还能控制时停下,擅长还把别人的忍耐当成自己作恶的筹码。

老管家转过身走出院子,看样子是和李老爷子汇报徐微与这边的反应去了。

他一走,陈妈和伙计们再忍不住纷纷围上来。但临到开口时,众人又沉默了,他们茫然地对视,喉咙干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说什么?

他们不是徐微与,没有平叔死里逃生的报信,连李忌怎么死的怎么出现在这里的都不知道。和李忌一起出去的弟兄呢?他们的尸身又在哪里?李家到底在这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腔怒火空点在胸腔里,想要发泄,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就这么过了片刻,刚才被徐微与叫到的小杨低声问道,“太太,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李忌的表弟,也就是和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个李豫年说,李忌在路上遭了匪。土匪抢走了货,将李忌并其他人扔在路上。尸体被人发现运进城时,有个本家出去的掌柜撞见了,就认了回来。”

“不可能!”小杨失声,“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

“对啊,从临安出去一路上光是和咱家有联系的铺子就有七十多个。”

“……东家肯定是被人害的。”

身周安静一瞬,徐微与听到了杨驰飞急躁走到他身边的脚步。他拿起放在箱子最上的寿衣,站起身对上年轻伙计愤恨的神情。

“别冲动。”徐微与平静说道。

杨驰飞:“可是!”

“李忌下葬以后你们还要回家。”

杨驰飞浑身一紧想说的话被生生压回到喉咙里。

虽然李忌收他们做伙计时大多数人都已经成了孤儿,但这些年过去,其中一些人成了家,一些人拜了师傅有了积蓄。往前看,他们都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路可走,一时冲动,可能会让他们把命留在这里。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死寂中徐微与轻轻扯了一下唇角,“把东西都拿出来吧,金银纸叠元宝,铜盆先不点,先挂幡。陈妈。”

……

徐微与侧眸,却见陈妈不知为何异常紧绷。有时候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一个表情就够说明很多事情。其他人不明白,陈妈却能想到。

——徐微与说的是办完李忌的丧事“你们”还要回家。

那他自己呢?

陈妈昨晚守在窗边一夜没睡,她只要一闭眼,眼前浮现的就是徐微与脸色苍白坐在灯下发呆的样子。她去过许多白事场子,那些没了男人的寡妇也是这样怔怔地发呆,然后一个不错眼,她们就寻了短见。

徐微与走过她,“这儿你安排,我去给李忌换件衣服。”

“是。”杨驰飞点头。

徐微与走进灵堂,迟疑片刻回身关上门,外间窸窸索索的动静一下子被隔绝了大半。他松开手,面对门默了一会。格子门以腰索为界,下面是挡水板,上面是格心。这个院子里的格子门格心都是最简洁的棋盘格,里层钉白纱。只挡虫,不隔风。

徐微与透过白纱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众人。陈妈站在两只大箱子旁边,招呼伙计依次拿出纸钱、麻布、竹篾和浆糊,几人叠元宝,几人糊纸灯笼,剩下的将麻布展开,按尺寸撕。

说来好笑,临安城里随便一个破落户死了,家里人都能凑出几个铜板去手艺人那儿买人家做好的现成的白事用品。李忌死了,他却只能偷偷找能代替的顶上。

徐微与自嘲地抿了下唇,转身走向放在灵堂正中的棺材。

不知道是不是怕到时候下葬时被人戳脊梁骨嘲笑,李家虽然在其他地方敷衍,但给李忌备了副极气派的棺材。

棺材大约和成人张开两臂的长度等宽,长两米多,还没盖棺盖就已经到徐微与的腰了。这么大的棺材,加上李忌怕是得四五百斤。

徐微与伸手摸了摸棺身上的漆,漆面光滑不见坑洼,应该是多次刷洗多次打磨出来,又沉了好几年的上等货。

……李家真是舍得。如果不是有平叔报信,他都要为这大手笔感动了。

徐微与拉过旁边的椅子,站上去踩在棺材边缘——他已经尽量不去看李忌了,但再大的棺材,内里空间也不过一张小床。徐微与才垂眼,李忌放在身侧青白僵硬的手就闯进了他的视野。

徐微与就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伤了一样,呼吸霎时间不稳起来。他眸光慢慢向上。

李忌被人换了身棕黑铜钱纹的寿衣,有点大,不知道原本是给谁做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挡住了半截脖颈。但那狰狞的刀口还是露在外面。不止一道,好几道,杀他的人甚至有一刀砍在了李忌下巴上。

男人闭眼躺在铺了橙红锦缎的棺椁中,皮肤青白,血肉暗红,露在空气中的骨头森白干枯。徐微与抖着手捂住嘴,背脊发颤,嘴里一阵热意,好半晌他才发觉他无意识咬住了自己的肉,血流了满嘴。

他走进棺材,踉跄踩着李忌身边所余不多的空荡处跪下,冰冷的身躯一下子贴上了他的腿。徐微与眼中有些茫然,几息过后,他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李忌的眼睛。

“李忌……”

灵堂里响起了青年带着哽咽的呼唤,烛火摇动,将挽联的影子幢幢印在四周墙上,那影子也随之一上一下摇晃——仿佛无数头顶到横梁的鬼怪。

徐微与对四周的异状一无所知,他手放在李忌脖颈的断口处牙齿咯咯打颤,胸腔像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挤压至削薄,已经无法再负担呼吸了一样,他喘不上来气,少顷脱力倒下压在李忌身上,冰冷的血腥气霎时间充满鼻腔。

“李忌……”

外面,陈妈抬起头看向透出烛光的灵堂大门,杨驰飞正在她身边撕麻布,察觉动静抬头看她。

“陈妈?”

“太太好像在哭。”陈妈忧虑地说道。

杨驰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灵堂:“……我去看看。”

他说着放下麻布站起身就要闯进去,陈妈忙抓住他,“哎,这种时候你让他哭一会,不然憋在心里,人要生病的。哭一会就好了。”

是吗?

杨驰飞神情不确定,但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坐下了。

只是这边他屁股才贴到地,那边徐微与突然扬高了声音叫道——“来人!”

这一声的尾音前所未有的撕裂了调,杨驰飞蹭一下站起来,和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朝灵堂里跑去。

“咚!”

木门大力撞在墙上弹回,众人朝里望去,只见徐微与跪坐在李忌身上,黑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明显刚才还在哭。听见响动,他看向陈妈。

“——过来。”

陈妈不敢怠慢赶紧快步上前,杨驰飞紧随其后。到了近旁,两人发现徐微与的身体都还有些不明显的抽动,显见是哭得太狠还没有缓过来,但他的神情却是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

徐微与将一张黄符递给陈妈。

陈妈不知所措地接过,完全不知道徐微与是从哪儿掏出了一张黄纸。她眯起眼睛低头仔细打量,在看清其上朱砂的瞬间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这是……”陈妈结巴,“这是镇魂符啊。以前官府砍了大奸大恶之人,怕这些人化作厉鬼继续为祸人间,就用这符镇着下葬。您怎么会有这个?”

……

徐微与沉黑的眼珠像沁了冰水,“拿东西来,把棺材撬开,这里面有夹层。”

杨驰飞一怔,直接掏出后腰匕首跳上棺材,“哪里?”

徐微与用自己带来的寿衣盖在李忌脸上,小心地将他往下挪了几寸,给杨驰飞指出一条细缝。

刚才他趴在李忌身上,无意间发现棺材底部边缘有一角露出的黄纸。抽出就是那张符。

杨驰飞动作利落,顺着细缝找到上方刷过漆的边缘,一匕首破进去竭力往外撬,不多时,三人就听到了胶撕开的声音。

“哗——”

随着多余的木板被撬开,几百张明黄符纸争先恐后地淌下来,直接填满了李忌尸身两侧的空荡。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谁都没想过李家会在李忌的棺材上做这种手脚。

陈妈抢着拿了几张放在眼前看,扔下又拿起几张,“全是镇魂符,怎么会有这么多?”

灵堂中的挽联摇晃起来。

——李豫年只是把残破的白玉麒麟给到徐微与,覆在玉上的恶鬼都能把徐微与缠得难辨现实梦境。

李家怎么就能置身事外,平平安安这么多天呢?

“……欺人太甚。”徐微与几乎无声地说道,“把铜盆拿过来,全部烧了。”

寿衣之下,李忌牵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李忌:show~time~

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躲开所有人在房间里抱着小枕头哭)

李忌(灵魂状态)(优雅飘进房间)(抬起手)(用手指)(戳戳)

徐微与:?(泪眼朦胧回头)

李忌(猛地把头摘下来):哇啊——

徐微与:……

徐微与:(翻白眼)(安详睡去)

李忌:……哎哎哎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徐微与徐微与!

第11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谣言四起

火苗迅速窜高,舔舐着铜盆中的黄符,符纸边缘先是亮起一圈红光,而后从外到里快速变为炭黑色——

“嗤——”就在最上面一层符纸全部被烧成灰烬的那一刻,一声类似皮囊子漏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艹……”

不等众人追究那声音到底从何而起,杨驰飞捂住鼻子,“什么味道?”

徐微与和陈妈也捂住口鼻。随着符纸被烧,一股腐烂的腥臭味猛地散发开来,三人刚才都没有防备一下子吸了一大口。杨驰飞还好,他年轻,身强体壮,只是觉得这味道恶心,像市场上烂了许多天还泡在水里的鱼。陈妈则是脸色发青,赶紧跑到窗边打开了两边的窗户。

徐微与喘了两口新鲜空气,一阵难受,他压了压问陈妈,“怎么回事?”

陈妈摇头:“符咒和术法一样分许多流派,正经的那几个派系还好,手段一直以来比较统一。杂门路的就难认了。这味道,肯定是画符人在朱砂里混了什么东西。估么是用来对付东家的。”

但具体混了什么有什么作用她就不知道了。

晚风卷进灵堂,将腐臭味吹得七七八八。散到院子里,好几个伙计都皱眉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儿看。

杨驰飞走到门口:“干你们的事,别乱看。”

徐微与从门边捡了根支窗户的木棍走回铜盆前,蹲下来往里面拨了拨,没烧干净的符纸被掀起来,火舌立刻凑上去将其焚毁。

“我来。”陈妈说道。

“不用,这味道谁闻都不舒服,你站远点。”火光给徐微与的五官勾上了一圈暖色轮廓,他微微蹙着眉屏息快速将符灰搅了一遍,“这样就行了?”

陈妈连连点头,“对。死人碰不了阳间的明火,所以毁不掉镇魂符。放以前,那些道长用完符以后都会嘱咐官府看着这家人,三年之内不得移坟。因为有的地方柴少,移坟以后会把不用的棺材劈了烧火。”

徐微与垂着乌黑的眼睫默不作声,用力划散所有还留存着朱砂纹样的符灰。

陈妈看他这样子难受,“太太,给我吧,这些灰得用水冲散泼到外面的沟里去,我来弄。”

“……嗯。”

徐微与站起来,还没站稳眼前突地一黑,一股反胃感涌上心头。

“是不是不舒服?”

徐微与摸了摸自己的脉,“没事,我扑点冷水就好了,这儿你处理。这个院子有水井吗?”

杨驰飞赶紧说:“我刚才看了,屋子后面有个小门,小门没锁,外面是个没人的院子,院子里有井。我带您去。”

“你去带人搬车上的行李。天快要黑了,今晚数六个兄弟去车上守夜,剩下的人就在两边屋子里打地铺。另外——”

徐微与朝外看去,乌蓝色的云层间不见星不见月,看样子明天不是阴天就是雨天,“三更的时候,你出去跟一个伙计换班。等半个时辰,翻进来把整个宅子摸一遍,看看李家现在都有些什么人。”

杨驰飞皱眉,“您想查什么?”

在陈妈和杨驰飞面前徐微与没什么可瞒的,直接说道,“李家嫡系和支系加起来有四十多口人,每年花销极大。来之前我查过,朝廷倒了以后李家的靠山也倒了,相邻几个城镇里原本‘孝敬’他们的铺子全都被人收回。也就是说,李家这十几年来全靠祖产和耕地撑着。账上应该已经没钱了。”

“没钱就养不起家丁,而且李忌的事肯定不会告诉所有李家人。你去看看这宅子里有能力和咱们动手的一共有多少个。”

“还是您想的细。”杨驰飞吸了口冷气。

“还有。”徐微与扬起下巴,“注意他们手上有没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