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啊?听说李二少还活着?
清早,李宅,主院。
陈妈坐在炉子跟前扇风,时不时往外看一眼。
“妈。”满桂走进小厨房,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吃什么呀?”
“葱油面。”陈妈说道,仍看着紧闭的门扉。
满桂欢呼,“好耶,葱油面!”
家里的葱油是用猪油熬的,加盐、酱油、拉面一拌,根根亮堂,再配上油渣和豆浆,吃的满嘴都是香。满桂拿起筷子就要去捞面,冷不防被陈妈单手拦住。
“去去,就知道吃,你坐这儿,拿着。”陈妈站起身,将蒲扇塞到满桂手里,“小心扇,别把火扇大了。我去叫太太起床。”
满桂诧异,“哥还没起啊。”
她扭头往正对着院门的屋子看去,只见两扇木门紧闭,没有半点要打开的意思。
这可奇了,平时只要李忌不在,徐微与基本七点起。有时候账目繁杂,他更是天不亮就点灯看本了。怎么今天赖床啊。
陈妈眼底有些担忧,“别是病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前,小心地叩了几下。里头安安静静,没传来任何声音。陈妈推了下,发现门内的栓插上了。
无法,她只能砰砰敲门。
“太太,太太!”
隔壁,李豫年放下茶杯抬头看去,确认是陈妈的声音以后,他将书反扣在桌上,起身朝外走去。两座院子之间没有墙,廊下相连,只二十来步的路程。不多时,李豫年就走到了陈妈身后。
“怎么了?”
陈妈回头,见来的是他,皱了皱眉。但屋子里的徐微与半天不出动静,她顾不上其它,迟疑了一下求助道,“少爷你能不能上窗头上看一眼?太太不做声,我怕他病了。”
陈妈说的窗头是窗户顶上用于夜里通风,造房子时就留好的细条口。大概三寸有余,贼是爬不进来的,开在上面,也不会被人借用来偷窥。
李豫年抬眼,点头应下。陈妈松了一口气,转身正想搬个凳子来给他踩,还没抬步,李豫年已经利落地爬上了窗框。
他伸手,扳住檐下木梁猛一用力,整个人挂在空中,凑近窗头——
江南这一带的屋子都不大,讲究一个聚气凝神,李家也一样。卧室从窗边开始依次是一张长案,两把椅子,靠墙一座书架,书架之后是一小张木桌,接着就是床。
李忌和徐微与都不喜欢繁复,床并不是平常大户人家用的千工拔步床,而是一张三面带柜子的普通雕花小床。此时,床帐没拉,徐微与裹着被子盖住小半张脸,手无意识压在枕下攥着那大半块麒麟玉,睡得正沉。
李豫年眨了一下眼睛,正打算叫徐微与,余光却突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被子在动……?
李豫年将眼睛贴在窗头,无声地盯着徐微与。青年侧躺着,脸朝向他这边,乌发撒开,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冷白冷白的,昏暗的光线中,眼睫和鼻梁都不鲜明,但就是让人觉得好看。
于此同时,一片更深的黑在他身后拥着他,看轮廓,那分明就是一个头颅,剩下的身体和徐微与一起躺在被子里,撑起被褥。
他的手似乎环在徐微与的腰际,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不知道是在哄情人深睡还是趁机磨蹭。
……
李豫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耳边全是心脏砰砰狂跳的声响。陈妈不明所以,仰头看着他。
“少爷,我家太太好不好呀?”
李豫年侧头看向她,青年和李忌有五分像的眉眼倏然一挑,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没事。”
陈妈只见李豫年跳下来,用力砸了几下窗户,震下灰尘一片。
“嫂子——”
……
徐微与缓缓睁开眼睛,思维还有些迷蒙。
“嫂子——”
……?
徐微与撑起身,茫然看向窗户。
李豫年?
他喊什么?
昨天的记忆回笼,徐微与捂着昏沉的额头缓了一会,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门口。
“嫂……”
“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李豫年的叫嚷,他还站在窗前,闻声侧头看向门口,徐微与和他对视片刻,后者收回手,目光犹如实质地刮过徐微与全身。
“嫂子,你起来了。”李豫年笑着问候了一句,缓步朝徐微与走来。
徐微与无意识地起了点警惕心,不知为何,他感觉李豫年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别有深意似的。
“太太。”陈妈恰好在此时走上来,挡在两人中间,“刚才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应,我怕你生病,请少爷叫的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啊?”
什么?
徐微与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天色,发觉现在应该是早上九点。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他一惊,清醒了大半。正此时,李豫年不疾不徐地停在了他面前,挡下一片阴影。徐微与若有所查,转而看向他——
“……什么事?”
李豫年笑得毫无阴霾,“没什么,只是昨晚说好了一起吃早点,没想到嫂子现在才起。有点饿。”
即使知道对面人绝非善类,第一次被人这么当面暗示赖床,徐微与还是显出了几分窘迫。
“对不住。”他匆匆道歉,转向陈妈,“把饭盛过来,就在这里吃。”
李豫年盯着他微红的耳廓,眼底一片深沉。
整个屋子只有两扇窗一扇门,刚才那人应该还在里面躲着。徐微与这么镇定,看样子是偷了多次,早就给情夫准备好了藏身之处。
下人们知不知道?
李豫年用余光观察陈妈。
年近四十的妇人身形有些臃肿,穿着靛青色棉袄,围了一块灰花围裙,匆匆进厨房开始摆弄碗勺,脸上丝毫不见慌乱。这反应,要么是毫无所觉,要么就是见怪不怪。
……李忌知不知道?
李豫年整颗心像是被蚂蚁做了窝一样,又酸又冷。只要是个男人,没谁能受得了被戴绿帽,而现在,他撞破了徐微与的丑事。
光是想到李忌这么个样样压他一头的兄长居然被枕边人摆了一道,他就不受控地感到愉悦。只是,为什么是徐微与呢?
为什么会是他呢?这个人明明……不该和这种龌龊事沾边才对。
徐微与和李豫年擦身而过,去水房洗漱,李豫年沉沉地盯着他,脚下像生根了一样。
——如果他能在徐微与面前揪出那个情夫,以告发威胁,徐微与肯定会屈服,对他言听计从,到时他再对李忌的产业伸手必定毫无阻碍。
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他在犹豫什么?
李豫年往屋里看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他突然想起昨天他跟徐微与说李忌已经死了的时候,对方混杂着不可置信和慌乱的眼神,以及一点点惨白下来的脸色……即使后面很快撑住,与他对峙,那份脆弱依旧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真要揪出情夫,徐微与的反应肯定比昨天还大。
……
李豫年无声地吸了口气,确认陈妈在小厨房暂时不出来以后,他快步走进了里屋。
李豫年先是往桌案下看了眼,随后走到小桌子前掀开桌布——四根桌腿冷漠地支棱着,对他的注视毫无回应。李豫年抽手放下桌布,仰头看了眼挂着帐子的床柱。
这张床虽然三面都是柜子,但柜子都薄,床下的抽屉只有一掌宽,两边的一肘有余,只能挂衣服,放薄被,根本不可能藏人。
李豫年拉开柜门看了眼,果然如他所料。出于严谨,他顺手摸过被褥。
徐微与才起来,被子还是温热的,弯腰掀开时,一股浅淡的干花香气若有若无地扩散开来,李豫年的手顿了下。他没什么表情地垂眼看着手下的团兔纹,皱眉,片刻后却是拉高被褥抵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好像是栀子花,混了些艾草。
还带着体温的香气就跟主人亲临紧贴在他面前一样,李豫年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他将被褥扔回原处,脸红耳赤,背德的偷窃让他脊背一阵发麻,李豫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的,掩饰般顺手摸过枕下。
“嘶。”他猝然抽回手,右手食指上赫然多出了一道伤口。
李豫年恼火掀开枕头,下一刻,脸上恼羞成怒的神情僵了僵。割破他手指的并非是什么刀片长针,而是由他带给徐微与的那块麒麟玉。
刺目的殷红沾在原本属于李忌的贴身之物上,麒麟隐隐带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地与李豫年对视,恍惚中,仿佛李忌的目光。
李豫年无意识绷紧了身体,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少顷,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将枕头砸在玉上。
“已死之人……”李豫年几乎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下床理了理衣服。
房间里其他地方他都已经检查过了,如果要藏人就只有……李豫年走到书架前,垂眼看着下方的横柜。
他蹲下来,伸手按在一扇柜门上,猛地打开。
——没有。
李豫年快速打开第二扇,依旧没有。第三扇,还是没有,最后一扇,仍然没有。
所有柜子里放的都是杂物,没拆封的笔墨纸砚、紫砂壶、小玉蝉、金如意,以及封好的往年账册,人情来往中留下的拜帖红包等等。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想象中瑟瑟发抖的男人。
李豫年眉心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褶。
“你在干什么?”
李豫年受惊,下意识关上柜门,厚重的门板不留情面地发出“嘭”的一声,彻底惊醒了他。
……
这下糟了。李豫年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站起来看向外间。徐微与停在八仙桌一侧,用帕子缓缓擦拭每根手指。徐微与的长相并不媚,不带笑的时候甚至清冷得有点凉薄,跟神像似的。
李豫年被他看着,胸口憋着的那股火越烧越旺。
一个趁丈夫不在就与外人偷情的男妻,清高什么?
“我……”李豫年顿了顿,在打太极和直接捅破窗户纸之间来回犹疑,某一刻,恶意占据上风,狠狠在他被压抑了多年的神经上咬了一口,“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嫂子房间里闪过一个人影,怕是盗贼,就四处找了找。”
他死死盯着徐微与的脸,企图从上面捕捉到慌乱和恐惧。
但很快李豫年就失望了。徐微与看着他叠好手帕,眼底划过一丝厌烦,却什么都没说,只垂下眼睑,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想来三少爷是看错了,天干,偶尔眼花也正常。三少过来坐吧。”
……就这样?
李豫年皱眉,没想到自己一番试探只得到了这么平淡的结果。到底是徐微与太过冷静还是有哪里出了纰漏,或者说……他真看错了?
李豫年抬步往外走,一动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因为刚才如临大敌的紧绷涨疼,疼痛刺激大脑,让他的思维飞速运转起来。
房间里就这么大,他已经把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遍了。除非李家有地下室,否则那个情夫肯定逃不脱他的搜寻。
陈妈这时端早点进来,本想因刚才的事谢谢李豫年,抬头一看发觉屋内气氛不对,刚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
她很快调整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将小笼包、虾仁蒸蛋、三鲜饺子并两碗甜豆花放在桌上,“少爷,之前没问您的口味,我就按太太平时的喜好做了几样。您看入不入口,要是不入,我现做。炉子还燃着呢。”
李豫年心思圈在徐微与和他情夫身上,闻言勉强扯出一个笑,“挺好,我什么都吃。”
徐微与喝了一盏淡茶,回头对陈妈,“你也去吃饭吧,把门关上。”
……
“哦。”陈妈赶紧应。徐微与让她关门就是要和李豫年单独聊的意思,她快快退出房间,合上木门。
阳光从门上半部分的万福镂空而和屋顶的明瓦间透进来,比刚才暗了不少,但光影不均,又营造出了另一般氛围。
徐微与放下茶碗,不明显地叹了口气。他真不想和李豫年这些心怀不轨还自作聪明的人打交道,可惜李忌不在,要不然早扔给他了。
“尝尝,茅溪的虾,应该是早上才买的。”徐微与将虾仁蒸蛋推到李豫年面前。
和外面那些只放五六个虾仁的蒸蛋不同,陈妈是剥了满满一碗的虾仁,用盐、葱姜水腌制,只一个鸡蛋调水和了浇进去,上锅蒸。哪是虾仁蒸蛋,就是蒸虾仁。
徐微与好这口,虾嫩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李忌不行,他觉得水产都带腥气,所以桌上的小笼包其实是李忌的早点。
当年才发现徐微与口味的时候,李二爷跟陈妈笑说徐微与是属猫的,从虾蟹到鱼鳝,挨个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哪天落水了肯定得被啄一顿。徐微与嗤笑,说自己要是属猫的那李忌就是属狗的,牛羊猪鹅,骨头啃得干净的扔地上都不招苍蝇。
不知是不是被李豫年刺激到了,徐微与不自觉想起了和李忌相处时的小事,心底的厌恶微微淡了些。
但有些人就是没眼力劲,非得继续点火。
“二哥他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嫂子一个人在家,是不是有点无聊啊。”
徐微与不耐,“我们在临安城里有三个铺子,其他地方零零总总加起来十来个吧。账杂,伙计多,光管这些时间已经不够用了,怎么会有无聊的时候?”
“——我们?”李豫年笑着抬起头,形状锋利的眼底满是笑意,“我以为这些家产都是我哥的。”
这人在挑衅。
徐微与冷冷想道。
他懒得去和李豫年解释李家在临安城以外的好几处铺子都是他查人流,查位置,打听营商环境最终才置办下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眼光。李忌从最一开始就不愿意插手,乐得看徐微与拿着钱去生小钱,铺子也直接记在徐微与名下,徐微与非要跟他分,他就收商品的成本并三成利润。
不过即使拿了,李忌也还是会把钱一起放在徐微与这里,让他和总账一并管。
用他大男子主义的话说,这就叫夫妻分工,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徐微与在宅子里数钱花钱当小娇妻就好啦,他去打江山。
气得算账算得头昏眼花的徐老板拿本子砸他。
徐微与夹起一只小笼包,往勺子里添了一层醋,“李忌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李豫年一愣,两人刚才还在说铺子的事,徐微与突然转移话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慢条斯理吃包子的徐微与,几息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徐微与不想理会他的试探和挑衅,但又必须要和他相处,所以,这个人索性对他物尽其用,通过他来问一些自己丈夫的事。
无名之火窜上脑顶,李豫年脸色阴沉了几分。他本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在徐微与这里伏低做小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格,现在还被这样对待,对李忌的厌恶和被徐微与忽视的恼火一齐冲到喉咙口。
李豫年换了个姿势,“二哥小时候经常挨打,这事儿他跟你说过吗?”
徐微与眼睫动了动。
被他看着,李豫年笑了一下,“我猜二哥肯定不会和你说,因为这事儿跟姑姑有关。”
“我听长辈说,当年家里本来给姑姑挑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已经约定好了嫁娶的日子,结果姑姑自己翻墙,提前去见了那少爷。回来以后直接闯进爷爷房间,跟爷爷大吵一架,说那个男的又矮又丑,家里还养了好几个丫鬟,坚决不嫁。”
“但婚嫁的事情由不得她做主,爷爷生气,让人把姑姑关了起来。谁知姑姑叛逆到了顶,居然跑出去,放|荡地随便找了个男人私定终身。等被找回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
李豫年的话毫无疑问带着满满的偏向,徐微与神情冷了下来。
李豫年看见了,眼底笑意更甚,“没办法,家里只能借入赘的名头将那奸夫拉进来。成婚不到两月,姑姑就生了二哥,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跟我一样姓李。这事儿家里人尽皆知,所以下人们经常开玩笑。”
“说二哥是野种,说姑姑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找男人的**,跟外面卖到最后不得不自己找安身之处的歌女似的。”
“——你们李家的家风真有意思。”徐微与哐当一声放下勺子,不再跟李豫年虚与委蛇。有些人就是这样,给他三分颜色,他就以为你是无能之辈,更加嚣张,跟畜生似的。
“说封建,被捏着卖身契的下人敢妄议主子不怕被打死,说开放,又不能接受女儿自由恋爱。今不今古不古的,没一点规矩。难怪养出你这样没家教的人来。你要是我儿子,早被打死了,哪还有机会跑到别人家胡说八道。”
李豫年陡然站起身,桌上的碗筷被他震得叮呤咣啷响。他一言不发,森冷地看着徐微与
——他不会是想动手吧。徐微与头疼想道,难怪李忌要和本家断亲,这种人家简直是泥沼。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陈妈大力推开门,手里举着一张纸条。
“太太!惠城的洪小姐发回电报啦。她去找了城外的驻军,说运河周围十几公里,根本没有任何打斗留下的血迹残物。近几个月惠城城外也没有匪盗活动的消息。您看看。”
徐微与怔愣,随即意识到是昨晚他找洪小芬打听的消息,起身示意陈妈把电报给他。
快速浏览完一掌长的纸条后,徐微与只觉心口的巨石轰然落下。
他回头,将电报放在桌上直视李豫年,后者脸色难看至极。
“宅子小,不便留客,还望三少爷早点带你的人回去。等李忌回来以后我会告诉他你来过,到时候是上门看望长辈还是其他,就由他做主了。”
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咯咯响。
……刚才,徐微与转头的时候,明瓦间落下的一块光斑真好映在他后颈。青年穿着短立领长袍,露出的半截皮肤原本白皙干净,此时却多了两块深红的齿痕。
那甚至不是吻痕,而是带着点残酷意味的齿痕。
一个人不可能自己造出这样的痕迹,只可能是昨晚,有人压在他背上,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从前扣住他脖颈,反复亲吻舔咬……
徐微与确实和人有染。
他趁着李忌外出进货,瞒着李家上上下下的佣人,跟另外一个男的,在他和李忌曾经相拥而眠的床上欢爱。
……
还有,爷爷和父亲明明跟他说李忌已经死了,是在惠城外被土匪用石头砸死的……为什么不对?
李豫年脑中念头纷杂。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侧身对陈妈,“叫几个伙计来,送客。”
说的是送客,实则是赶人。李豫年哪受得了这样的待遇?他强压怒意,怨毒地看了眼徐微与的脸,大步走出房间。
同一刻,那个谁都看不见的“人”抱着徐微与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我家微与真厉害。
但晚上很软。
非常……软。
【作者有话说】
李豫年:好吃不过饺子……
李忌:我把你做成饺子(笑)
第97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你怎么趁我不在家招蜂引蝶啊
“嘭!”
李豫年一脚踹开小厮给他放的木凳,阴沉地剐了眼来人,小厮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也不敢出声,像尊做工粗糙的木头人偶。
李豫年缓缓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李宅,一天前,他带着插手李忌家产的目的来到这座宅院,一天后,他被人扔包撵马生生赶了出来。
简直是奇耻大辱。
此时正是早上最繁忙的时候,李宅周围的人家,留人的都不咸不淡地探来打量的目光,街口好事的婆子、没活的小年轻藏在墙角后,侧身往这边看,时不时嬉笑嘟囔几句。显见不是好话。
“……少爷。”老迈的仆人眯着一双眼睛凑到他身后,“我听说李二的男妻拿着一张惠城发来的电报就把你赶出来了,依我看,那电报未必是真的。”
李豫年顶了顶腮,转过身,“那份电报是从惠城城外的驻军处发来的。”
仆人眯缝的眼睛睁大了点,将皱纹扯得更为深刻,“他们和驻军还有交情?”
李豫年劈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老仆人猝不及防,哀嚎一声,捂着脸后退数步。小厮忙扶住他,嘴唇嗫嚅,“少爷……”
李豫年从腰间掏出手套,低头整理手指,“来之前,父亲跟我说你们见到了李忌的尸体,正找人往回搬,让我过来先行接手他的铺子,省的跟大伯五伯抢。结果呢?惠城的驻军说周围根本没有土匪,李忌出城时还跟他们一起吃了顿饭!”
“你告诉我,你们到底见没见到李忌的尸体!”
李豫年虽然恼火,还是压低了声,不远处围着看的人只见他教训下人,不知他说了什么。
老仆人捂着脸,半晌没吭出一个字,李豫年脚下微动,抬头望天,硬生生忍下冲到喉头的怒火。
他恼的更多是徐微与,从出生到现在,徐微与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人。但也是这个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作祟,李豫年只觉又恼又恨又难堪,并且,他没法把这些情绪正当地宣泄出来,只能借着下人办事不利的名头迁怒。
老仆人自下而上快速偷觑了他一眼,正正好被李豫年捕捉到。
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半晌,突然揪住老仆人的后衣领,猛地将人往上一提,“上去。”
老仆人瞪大眼睛诺诺点头,“是、是。”
小厮立刻上前,将他搀上了车。李豫年回头扫过四周,眼底晦暗不明,少顷,他转身跨上马车弯腰进到车厢。
车前,一直装瞎的车夫忙举起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驾!”
车轮从慢到快,压着土路朝远处驶去。身后,徐微与站在李宅的侧墙上,目送一行人行远,直至那车消失在大路路口。
……李豫年……李旭昌。
徐微与轻轻敲了敲墙砖。李忌没和他提过李豫年,但提过李旭昌。据说,李旭昌是李老爷子最喜欢的儿子,内定的接班人,因为这,李忌的大舅早早搬出了祖宅,以此表示对父亲偏心的不满。
所以照理来说,以李豫年的身份,不该冒冒失失的来唱空城记,是什么给了他底气?
徐微与手指敲击墙砖的速率逐渐失去节奏,不可否认,经李豫年这么一搅他心里多多少少添了份担忧。
院墙上的风吹过徐微与的发鬓,某一刻,冰冷自他耳廓上端开始,顺着凸出的骨骼一勾,将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徐微与惊觉回头,“谁……”
身后空无一人,院墙下的大白鹅竖着脖子走来走去,陈妈正抱着框白菜喂它们,闻声抬起头看向徐微与,“太太,你叫我?”
……
错觉?
徐微与抬手摸了下耳后,他最近的错觉未免太多了点。忧思过度吗……但要他怎么放心呢?李豫年带过来的那块麒麟玉确确实实是原本挂在李忌脖子上的东西,这事儿他没和任何人说,只能一个人猜测各种各样的情况。
越想越心神不宁。
陈妈在栏杆上敲了几下竹筐,“太太快下来,上面风大。”
徐微与点头,抬步朝石阶走去。
宅子四周的院墙高三米有余,跟城墙一样修了上下的石阶和过道。这样的设计第一是防盗,第二是方便下人随时了解城内的火情水情,临安城的大户人家都这么盖。唯独一点麻烦——垒墙的青石砖经过经年累月的踩踏,表面早已光滑圆润,人走在上面得时刻留心,不然很容易滑倒。
徐微与不常上来,此时又没有在意,脚下直接踩在一片溜光到能照人的砖块边缘。
“唔!”
那瞬间,一只手抓住徐微与的手臂,生生将人转过半圈拉回原处,若非如此,徐微与能直接从墙头栽下去。
“天老爷!”
陈妈大惊失色,扔下筐子就往上跑。
徐微与却半跪在原处没动,脑中一片空白。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朝左看向空无一物的空气,握住自己手臂。
不可能有错,刚才他分明感觉到旁边有一个人拉住了他。但……
【……为什么心不在焉?为什么看那么久?】
面色灰白的恶鬼同样半跪着,鼻尖几乎与徐微与相抵。它一手按在徐微与脑后,一手松松地撑在两人身侧,模糊的人形较之前更为清晰了几分。
它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徐微与,眼神像草丛里等待狩猎的狼,冰冷、专注……残忍。
【不舍得李豫年?】
李忌似乎是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轻轻扯了扯唇角。
【总有些不长眼的人趁我不在的时候往你面前凑,好多好多……怎么会这么多啊?是不是微与故意勾引出来的……】
“摔着没?”陈妈匆匆跑上来,直接穿过李忌,蹲下来抓住徐微与检查。
李忌怔了下,偏头,像第一次认识陈妈那样用他那双眼白微微泛着灰的眼睛观察这个中年妇人。
——如果没人点破,很多恶鬼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
虽然它们的行事风格性格秉性和从前大不相同,手段也全然不似活人,但大多浑浑噩噩,只凭本能行止。李忌现在就是这样。
陈妈扶起徐微与,两人走下院墙。
“没事,休息一天就好了。你去书房,帮我把左手边的两本黄封皮的帐拿过来,我在房间里看。”徐微与回到房间,坐在床上说道。
他自己就是大夫,陈妈当然对此没有异议,应了声,留下一壶热茶就出了门。走到院子里时,她往另外两个房间里看了看。
“啧,臭丫头跑哪儿去了,天天就知道玩。”
陈妈嘟囔道。真亏徐微与心慈,但凡换一家,谁能白养个不干活的丫头啊。
房间里,徐微与还在回想刚才的事情。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那瞬间的触感太过真实了,他甚至能根据脑中残留下的印象大致勾画出手的轮廓。
……
徐微与缓缓张开手,然后在同样的地方抓住自己的左手手臂,脸上神情惶然复杂,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陡然打了个寒颤。
徐微与摇摇头,将脑中的念头清空,手摸到枕头底下,拿出了麒麟玉。索性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徐微与直接朝后倒去,头枕在折好的被子上,对着光看这块玉。
李忌没告诉过他这块玉的来历,只说它是自己的护身符,从出生起一直戴到现在。还挺有用的,好几次帮他化险为夷。要不是这东西只能给他一个人用,他真想送给徐微与。
出于每一次见到这块玉的时间点都比较特殊,徐微与总是混混沌沌的,李忌说什么他就应什么,所以他从没像这几天一样,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块玉石。
……会不会是假的呢?
徐微与想道。麒麟玉是李忌母亲给李忌做的,样稿应该在本家有留存。李豫年等人为了做局骗他,专门复制一块假玉也是有可能的。
徐微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不多时又眨了第二下。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手无意识砸在被子上。
真奇怪,他昨天晚上明明睡了很久,为什么现在还是这么困……
……
某一刻,徐微与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床帐,片刻后坐起身环顾四周——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刚才不小心睡了会。
陈妈呢?怎么还没把账本拿过来?
徐微与想着,站起身朝外走去。
他的脚踝一点都不痛了。
就在徐微与走过床,要经过半开的屏风走到外间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屏风与床柜之间的缝隙处伸出,捂住徐微与的口鼻,猝然将他拉进了暗处。!
“唔!”徐微与本能曲肘反抗,可就在下一刻,他的眼睛扫到了对面的镜子。
海外运进来的水银镜中,他被一个比他高了足足半个头的男人抱在怀里,神情慌乱,但那男人却很悠闲,一手捂着他的脸,一手慢慢环上他的腰。
……
徐微与缓缓松懈下来,胸腔里鼓噪的心跳也趋于平稳。他仰头,信任地对身后人露出脖颈,李忌也笑着亲了亲他的脸侧,手下力道稍松。
“你又想干什么?”徐微与失笑问道。
李忌兴头上来的时候就喜欢跟他开些过火的玩笑。徐微与有时候会被吓到,有时候不会,出于纵容伴侣的习惯,他总会陪李忌玩一会。
“别出声。”
冰冷的吐息撒在徐微与颈侧,李忌声音压得很低,只让徐微与一个人听见。
行吧。徐微与往后靠,拿身后的李二爷当大号靠垫用。
几乎是同一刻,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李家的下人穿的都是千层底的布鞋,就是用树皮或者纸壳做撑,布裹面,十几层叠一起纳出来的软底鞋。虽然近些年洋人的工厂带进来的新技术,可也只是给千层底沾了一层软橡胶底,鞋子走起路来仍然没声。
但此时这个脚步声却不一样,哒哒哒的,是硬底皮鞋。
徐微与轻轻一挑眉,朝外看去,不多时,一条影子从外面伸了进来。影子逐渐增长,最后,身穿马甲西裤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口。他有些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他,跨步走进房间。
……他是谁啊?
徐微与有些茫然地看着青年的脸,出于对李忌的熟悉,他本能地对来人也产生了些许好感,但这股微弱的好感才生出来,就被心底更浓烈的厌恶压了下去。
“他好不好看?”
李忌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
徐微与微惊,下意识点头,“还可以。”
——和李忌有五分像,丑也丑不到哪儿去。
然后,李忌咬住了他的耳廓。
疼。徐微与刚想出声,下半张脸就被再次捂住。身后人叼着他脆弱的软骨研磨,像要用牙齿给他打个耳洞似的。
徐微与用力锤了李忌一下,示意他松嘴,谁知后者非但不松,还叼住了更大的一块。
这人属狗的吗?
那边,才进门的青年不知为何在外间犹疑了起来。他脸色几经变换,两分钟后,突然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皱眉朝里走来。
徐微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青年进来,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和李忌在角落里亲热,羞耻心颤了一下,徐微与赶紧抬手握住李忌手臂。
后者终于松了口,但脚下没有半点要挪窝的意思。
“……他好看我好看?”
徐微与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非要在人家面前行不端之事吗?他想挣扎,奈何李忌的手臂跟铁钳一样,箍住他就不容他半点反抗。徐微与又想回头,下半张脸却完全在对方的手心里,动都不能动。
“问你话呢。”李忌催促般在他腰侧捏了一把,“李豫年好看还是我好看。”
……李豫年?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了一样,徐微与陡然反应过来。
对,不远处的青年是李豫年,李忌的堂弟……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等徐微与想明白,李豫年径直走进里间,镜子中,李忌以一种完完全全占有的姿势环抱住徐微与,而李豫年,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直接走向桌案。
——他确实不应该看见。
上午,他趁着徐微与洗漱,陈妈准备早饭的空挡来这里抓情夫时,房间里本就是空空荡荡的。
徐微与感觉出哪里不对,但他的思维被某种力量拖着,沉在一片迷雾中,只能任由眼前的一切如戏台子上的演出一般依照时间向前。
李豫年检查过桌案、小几,随后来到窗前。他开两边床柜门时,震动几乎贴着徐微与的耳朵。
他在找什么?
徐微与满眼莫名,李忌看着自己无辜的爱人,没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徐微与仰头任由他亲。
但这其实是很不寻常的,在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另一个男人正在检查徐微与的床铺,而他们两个,毫无顾忌地躲在角落里亲吻……
亲吻从眼睑到鼻梁,随后落在脸颊上。李忌一直很温柔,与从前一模一样,直到他含住了徐微与的下唇。
徐微与毫无防备,启唇任由爱人碰他的舌尖,就在这一刻,冰冷的东西探了进来——蛇一样,长而怪异。它先是舔过徐微与的上颚,接着,探向他的喉咙。
徐微与倏然睁大眼睛,用力抵住李忌的肩膀。
哪怕到此时,他仍然没有升起足够的警惕心,只是出于不舒服,所以本能地反抗了一下。
李忌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眼底满是促狭的笑意。他就着这个姿势,与徐微与碰了碰唇,轻描淡写地松开他。徐微与呼吸不稳,肺里的氧气在刚才的缠吻中消耗殆尽,有些无力地靠着李忌休息。
李忌微微用力,带着他走出角落。?
做什么?
徐微与困惑地抓住爱人衣袖。
李忌不答,带着他站在了李豫年的旁边。
徐微与看着李豫年抓起他的被子,低头没什么表情地审视片刻,随后拉高,轻轻凑在了鼻前——
徐微与先是懵了下,随即便看清了李豫年眼底的痴迷和厌烦,霎时间只觉不可置信。
他疯了?
李忌低头,“他喜欢你,微与。……你怎么趁我不在家招蜂引蝶啊。”
李忌每个字都咬得很紧,像是要用恶鬼森白的牙齿嚼碎谁一般。
【作者有话说】
我是土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9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醉酒,旗袍
徐微与短暂地愣了下,回头直视李忌的眼睛,乌黑的眼底一片清清冷冷的质疑。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李忌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片刻后全部消失,仍搭在徐微与肩头的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徐微与的侧脸。
他以前从来不会怀疑徐微与不忠。
李家是一个足够腐朽的封建大家族,从小到大,李忌见多了家里的男性长辈在头发花白的年纪抬十几岁的小丫头做妾。被父母卖进李家的小姑娘绝大多数不识字,也没人教,本能地模仿身边的太太小姐。但身为女孩子,缺亲人教导最大的危险从不在于没见过世面,而在于——她们不知道防备男人。
她们以为只有在背后嫉妒她们年轻美貌的老婆子老夫人才是坏人,殊不知被女人们宠着养大,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阴毒自私的年轻少爷们才是这个家里的真恶人。
妾室不忠被发现,基本都会被悄悄处理掉,所以年幼时期,李忌一直不知道这其中的血腥。
直到有一次,李太老爷小儿子那一脉的一个支系和李忌五舅才娶回来的妾室搞到了一起,被人撞破以后,本来是要按家法办的,但那小妾怀孕了。荒唐的是,不管是李忌的舅舅还是和小妾偷情的支系,都是三十多岁还没孩子,八成生不了的男人。
哭叫、谩骂,十几号人把李家向来阴沉死寂的祠堂挤得满满当当。支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李忌五舅不能人道,孩子一定是他的。他愿意赔钱,只要李老爷子做主放人,他保证绝不亏待小妾,回去就明媒正娶。
那小妾扑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她是真的怕,毕竟进门时,见不得她好的婆姨丫头就嘴碎在她面前讲过些鬼故事,什么浸猪笼、投枯井,不安分的妾室各有各的死法。但害怕之余,知道自己有人护的得意又悄悄萦在了她眉梢。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包括李忌。
李忌站在廊下,跟看大戏一样看着这群人打砸,他那个平时总一副正人君子样的五叔早砸了眼镜,瘦长的脸气得涨红,指着小妾和支系说不出话,嘴唇直哆嗦。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母亲抽了他后脑一巴掌。
李忌好笑回头,“五舅也太小气了,自己娶了三个舅妈却不许舅妈再嫁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烫了一头西洋卷发的女人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时候李忌才七岁,托他这位母亲的福,没读四书五经,直接跟一个新式学派的年轻先生启的蒙,思维方式比李家人不知道开放了多少倍。用李老爷子的话说就是离经叛道。
女人从旗袍侧面抽出一只烟,紧了紧金属长烟嘴,点燃,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片刻后随意地笑了一下,“说的对。”
但很快,她又拍了拍小李忌的肩膀,“出去吧,以后你少来这儿。一股子烂木头味,闻着就让人恶心……”
她话音还没落,那边李忌的五舅滕然暴起,撞开佣人一把抢过靠墙放着的木杖,两手高高举起,一张脸扭曲到变形。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木杖“嘭!”一声砸在了一人腰上。
“啊啊啊啊啊啊——!”小妾撕心裂肺的哀嚎霎时间压过所有嘈杂。
“淑云!淑云!”
李忌震惊看去,只见那个支系抱着小妾,一小块血斑显现在女人臀部稍下的旗袍布料上,接着缓慢扩大。
“畜生。”身边的母亲低骂了一声。
——她流产了。
李忌看向母亲,又看向乱作一团的祠堂。
李老爷子起身冲到五儿子面前,照脸扇了他一巴掌,“混账!”
“你就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这一棍子打下去,以后咱们两家就算结仇了你知不知道!”
被打的男人恨恨转向李老爷子,李忌看得分明,他脸上一点后悔的神情都没有,全是恶毒的快意,比祠堂侧面挂着的天王降恶鬼图中的鬼怪更为可怖。
母亲已经跑上去帮忙了,一群人拉的拉抬的抬,但同一刻,五舅又偷偷抓住了木杖,他紧紧瞪着奄奄一息的小妾,手下缓慢扭转方向。
母亲也在旁边!李忌警觉,他刚想喊,抱着小妾的支系突然站了起来,一步冲到五舅面前抬拳砸在他脸上。
又是一阵惊呼和阻拦,但两个男人就像两条暴怒的野狗一样扭打在一起。那个支系再不顾任何人,满脸阴鸷拳拳到肉,而李忌的五舅则是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咧着沾满血的牙狂笑不止。
李忌僵站在原地,他当时确实小,被这么一通闹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己舅舅为什么要这么扭曲。至于吗,他明明不喜欢那个小妾……
……
至于。
因为无能,因为不安,因为明知自己和自己珍视的事物远隔千里,而其他人却能触手可及。嫉妒、惶恐、愤怒,最卑劣最恶毒的欲望在压抑中蔓延,直至浸透灵魂。
……
我为什么……李忌黑色的瞳仁隐约朝眼白扩张了一瞬。
他还没认清眼前的状况,恶鬼混混沌沌的理智掩盖住了一切,但本能间,李忌在恐慌。
人鬼殊途。
他……已经……
我已经……我已经怎么了?
我……
我……
我……死了……
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枷锁轰然断裂,徐微与的眼前突然蒙上了一片漆黑——
“李……”
话还没出口,嘴也被捂上了,但诡异的是,他的双手手腕和腰同时被另外两只手制住,徐微与背脊一麻,倏然于黑暗中睁大眼睛。
那两只手是谁的?
只可能是李豫年……可是,李豫年在他们旁边啊,又不是在李忌身后……
“微与,跟我走好不好?”
异常温柔的问话打断了徐微与的思路。
走,去哪里?
李忌就像会读心一样缓缓压下来,低声诱哄,“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呜!”
小姑娘故作老成的声音突然在徐微与耳边响起,徐微与只觉脚下坚硬的地面突然空掉了一大块,仿佛一块坚韧的麻布。接着,有什么锐利的东西破开这空间,编织物撕裂声连续响成一片。
眼前的黑暗与白昼一瞬交替,徐微与猝然睁开眼睛,怔怔看着面前晃来晃去的通红面具,胸膛不断起伏。
“哦——呜——”满桂抓着面具边缘摇头晃脑,“这样的军务不派某,这是明明白白把我关某瞧薄!”
小姑娘故意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了两句不知道哪儿听来的词,见徐微与仍呆呆的,她茫然掀起面具,“哥?”
“……满桂。”徐微与这才像大梦初醒般轻微动了动。
满桂从床上下来,“刚才外面有磨剪子的货郎经过,妈带着刀和剪子出去打了,让我把账本带过来。”
徐微与坐起身,太阳穴有点发涨。他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梦,但仔细回忆,画面又全是苍白的一片。
“哥,你头疼吗?”满桂看着他的样子,凑上来问道。
徐微与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不想跟满桂提刚才的事情。他随手拿起小姑娘手里的面具,“这是什么?”
红脸黑髯,这是一张关公面。
“一个姨婆送来的。说是马上过年,她老家会做些门神关公财神爷之类的面具挂在檐下,驱鬼招财。”满桂兴致勃勃地说,小孩子就是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今年七月他们家来客人,在咱们店里借了肉,今天做了一套面具并肉钱一起还过来了。还说祝老爷和你万事如意,和和美美。”
关公面是木质的,雕工很粗糙,但背面额头处像模像样地贴了张折成三角的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绘了几个看不懂的符号。
徐微与将面具还给满桂,“挺好的。除夕当天送两条咱们家做的咸鱼过去,就说做多了,都是邻居,一起吃。”
“好嘞。”满桂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样子,风一般地跑了出去,打算徐微与交代她的事转告给厨房。
徐微与目送她离开,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朝后仰脖子时,他突然察觉到一点刺痛。?
徐微与小心地用手指按压后颈皮肤。
被虫子咬了吗?他又朝旁边摸了摸,没摸到结痂的伤口便没将事情放在心上,从抽屉里拿出薄荷膏薄薄涂了一层。
院外,满桂蹦蹦跳跳出了院子,在走下台阶的一瞬间,她突然止住了脚步,就像一下子被松了所有线的木偶那样,低着头,双手搭在身前,呆呆愣愣地站在由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徐微与喜静,所以平时没事时李家的下人都不往他院子这边凑。零碎的人声从墙那边传来,不甚清晰,衬得满桂身周更为安静。
就这么足足过了半刻,小姑娘倏然抬起头,一侧肩膀塌着,一侧肩膀抬着。满桂直直看着前方,两只手将关公面举到眼前,随后,动作异常笨拙地将面具翻转过来。
刚才还好好的明黄符纸此时已经起了焦边,满桂没有第三只手,顿了顿,低头用牙齿咬住符纸扭头,“呸”一声吐到了草丛里。
做完这些,她缓缓站正,动了动刚才下塌的肩膀。骨骼咯嗒咯嗒响了两声,好像刚才被什么极沉的东西压过似的。
“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
她嘴唇一动一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抬步朝厨房走去。
日子转眼往后翻了好几页,柳树香椿都枯成了树杈子,沿河瑟瑟发抖地摇晃,但没了树荫,湖边更显开阔,走在临安城的路上经常能遇见带着鱼竿竹篓去钓鱼的闲人。这天,又是一个晴天,陈妈如往常一样早早出去买菜,回来时给徐微与和满桂带了白鹤坊的招牌豆脑和生煎。
“快快快,快去叫太太起床。”陈妈推女儿,“生煎凉了就不脆了。”
满桂打了个哈欠,“啊?”了声,“哥还没起床啊,他这几天都起的好晚。”
“要叫太太。”陈妈嘟囔,“现在天冷,身子懒,太太想多睡会有什么奇怪的,你还在这儿叨咕上了。”
满桂做了个鬼脸,跑到徐微与屋子的门口敲门。她才敲了一下,木门就随着她的力道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门没锁。
……满桂眉心一跳。
徐微与每天晚上都会锁门,他谨慎,几年来从没忘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满桂想都没想,直接推开门跑了进去。
“哥!”
迎面先是一股不算浓郁的酒气,里间地上凌乱扔了好几件衣服,满桂不明所以,大步跑到床前——徐微与仍在熟睡。满桂不安地拧着眉头不知怎么想的,伸手,小心翼翼地凑到他鼻尖下探了探他的呼吸。
温热的气息抚过满桂的指尖,小姑娘这才松出好大一口气。
吓死了,她还以为徐微与出事了。
满桂摇晃徐微与,“哥,哥,醒醒。”
足足摇晃了七八下,徐微与的眼睫才隐隐有了挣动。
“嗯……”
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出来,抓住赤红被面边缘,徐微与的脸无意识往枕头里藏了藏。
“几点了。”他问道,声音沙哑绵软。
满桂还是小孩子心态,弯腰大声说道,“快八点啦。妈给咱俩买了豆脑和生煎,快起来,晚了就凉啦。”
小姑娘脆生生的嗓子落在徐微与耳中却像隔了水一样模模糊糊的。他躺在暖而软的被窝里,全身骨头都像酥了似的没有一点力气。徐微与又“嗯”了声,“你们先吃,我待会就起。”
“懒虫。”满桂笑着用陈妈平时教训她的话教训徐微与。
她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抱着走出去,一起放进了木桶里,预备白天浆洗。徐微与听着小姑娘远离的脚步声又躺着赖了会。
……不行,还是得起,总不能睡到中午。徐微与迷迷糊糊想道,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
视线并不清晰,他缓了会,将散到眼前的发丝理开,撑着床头坐起身。凉意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身上,徐微与清醒了不少,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自己——眼瞳倏然一缩。
他没穿里衣,仍在被子下的双腿应该是赤|裸的,而他的上身……正裹着一件深蓝色绣翠鸟纹的旗袍。
旗袍是长款,可不知道为何本应该拖到小腿的下摆此时褶在腰间,领口到胸前的四颗盘扣全部被扯坏,布条带着珠子耷拉在一边,连带着亮面的绸缎也有好几处变形撕裂的痕迹,衬着徐微与白皙深刻的锁骨,说不出的暧昧。
徐微与下意识拢住领口,他为什么穿着……这件旗袍?
这衣服是李忌买的,那人向来喜欢胡来,徐微与虽然觉得羞耻,但索性是背着人在房间里玩的情趣,他也就随李忌去了。为什么……
徐微与脑中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看向床边的小桌,水银镜中诚实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不得不说,在审美这一块李二爷一直是一流的。宝石蓝虽然俗气,但按他的话说美人就得配艳色,而且徐微与背薄腰窄,让深色一压,蛊得人头皮发麻。
只是此时此刻徐微与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自己。他蹙眉盯着镜子前已经空了一半的洋酒,眼神茫然中带着点不可思议。
……我昨晚喝酒了?
【作者有话说】
满桂唱的词来源于《华容道》,明儿更下一章[竖耳兔头]
第9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地府不收,永无来世
徐微与的酒量不算太好,只堪堪够应付年节时伙计们的敬酒。但也只够用一波。练武的人嗜酒,喝酒跟喝水一样,一海碗一海碗地往喉咙里倒,徐微与稍不留神就能被他们灌醉。
好在他酒品不错,即使喝醉了也只会坐在原处,别人夹什么他就吃什么,跟个漂漂亮亮的白瓷偶似的。
……当然,这些都是李忌和他说的。
李忌极少带他出去应酬。
一方面徐微与自己不喜欢,另一方面在于有些人不正经,看男妻新奇就往歪门邪道上动脑筋。李忌脾气不好,世道又乱,真闹起来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收场。于是徐微与一年到头只有跟自家伙计吃饭时才有醉酒的机会,外人从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自然也不存在机会和他形容。
……
我确实每次喝醉起来都不记得前一天晚上的事,但是……我居然会自己乱穿衣服?
……
李忌为什么不告诉我?!
而且——旗袍是放在床下柜子里的,也就是说他要想去拿,就得迷迷蒙蒙地跪在床边探身进去翻找。李忌什么秉性自不必多说,八成是站在后面看,说不定还会上手吃吃豆腐帮帮倒忙。光是想到那场景徐微与就难堪地蜷缩起了脚趾。
他捂着脸坐在床头,好半晌没有任何动作,露在外面的耳廓红得能滴血。
……
就当不知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现。
他默默脱下衣服,在丢掉而和折好放回去之间犹豫了几息,最终胡乱塞进了衣柜角落,泄愤一般嘭一声关上柜门。
这些衣服都是李忌置办的,但凡丢一件肯定会被压着问……虽然扯坏了也会被压着问。
徐微与感觉自己的喉咙在颤抖,恨不得挖个洞就地埋了自己。
同一刻,床边小桌上的水银镜仍追着他的背影。镜子中,徐微与光裸的后背上满是青黑的指印……
“太太。”
陈妈将早点放在桌上,笑眯眯地打量徐微与,“您这脸色一看就是休息好了,红扑扑的。”
徐微与拉开凳子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小口气,不知道是该应还是该笑。他拿起勺子正打算吃,见陈妈还站在旁边,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示意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陈妈心领神会,弯腰靠近徐微与,低声说道,“厨房里丢了一笼鸡,两头羊。”
一笼鸡就是五只鸡。
临安城东市每六天赶一次大集,集市当天周边十几个村子镇子中的农户都会带着自家养的鸡鸭牲畜进城叫卖,价格比常开的西市便宜。陈妈过惯了苦日子,即使现在拿着东家的钱买菜也不舍得浪费,每次都算好时间去东市卖够一周的肉菜。
之前从没出过差错。可昨天,她早上才把鸡和羊关好,晚上去喂就见两个笼子笼门大开,地上只剩一些粪便羽毛,不见活物的踪迹。
陈妈当即就变了脸色。
五只鸡和两头羊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周边镇子上的小户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要不是马上重阳,按临安城的老习俗得请伙计们吃羊肉,她哪会花这么多钱。
徐微与吃了口豆脑,思索片刻,“找回来了吗?”
陈妈情绪起伏不大,应该没出大的损耗。
果然,正如徐微与所想,陈妈肯定地点了点头,“在西边墙角找到了。鸡和羊身子都还在,但开膛破肚,内脏和血沥了一地。我叫人用土掩了,又在上面撒了艾绒,已经没味道了。”
……?
徐微与眸光微闪,偷牲畜不带走反而在李家院子里开膛破肚留下痕迹给人看,这是什么做派?
恐吓?
陈妈低声补充道,“我没声张,今儿一早从店里偷偷调了两个小子回来守厨房。要是能抓到人,我再跟您说。”
这种事肯定不是家里的佣人干的,八成是外面眼红李家生意的地痞流氓和商人。
徐微与沉吟几息,“做得好。这几天你出门时多注意周围的动静,自己也小心。”
“大街上应该没人敢放肆……”
“说什么说什么?我也要听!”满桂一阵风似的跳上台阶,跑进来围着桌子绕。陈妈被她打断,气得追着抽她。
“臭丫头,跑跑跑,摔掉牙你就乖了。”
满桂乐呵呵地躲在徐微与身边,将一枝还没开的桂花放在桌上,香气淡淡地弥散开来。
她自己叫满桂,所以特别喜欢桂花。每年都要做两罐桂花蜜,一罐给陈妈一罐送徐微与,算是小姑娘为数不多的爱好。
徐微与眼底多了分笑意,看了陈妈一眼,示意厨房的话题先不说了。
陈妈也不想在女儿面前讲家里发生的坏事,隔空用指头点了满桂几下,退出房去。
“哥。”满桂抱住徐微与的胳膊,冲他眨眼睛卖乖,“梨园和郑彩园打起来了,在湖边围了两个台子对台唱大戏,咱们去瞧瞧呗。”
江南的戏曲文化极为丰饶,光临安城里就有五六个戏班子。其中梨园和郑彩园是最大的两个。
不巧的是,梨园的黄班主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唱昆曲的,带着六十来号徒弟年年各地巡演,很是有脸面。而郑彩园则是越剧班子。越剧,善博采众长,郑彩园的郑老板又是个喜欢看洋片的,于是成天出些新奇本子,世人看多了老一套,自然就会去追新潮,郑彩园因此抢了不少生意。
黄班主自诩前辈,看不惯郑老板歪门邪道胡搞一通。郑老板又觉得梨园是老古董,朽得都快掉渣了,经常跟客人明嘲暗讽黄班主赚不到钱只能拿年纪压人。
久而久之,矛盾就起来了。
唱戏的打架也讲究排场,这不,两个戏园子一起出钱,在临安湖南边租了一块地,搭了两个台子面对面比拼看家本事,城里爱听戏的爱凑热闹的全都去了,将周围一大片堵得水泄不通。
徐微与早几天就听说了。但他这两天总是没什么精神,身上冷骨头酥,一有空闲时间就抱着枕头去院子里晒太阳,晒得墙头上的猫都认识他了。
“去嘛~去嘛~”满桂拉着徐微与的胳膊摇晃,“老爷走之前让我多带你出去散步,正好今天热闹,出去逛逛嘛。”
听见满桂说到李忌,徐微与没办法地笑了下。算算时间,那人应该明天回来,就算明天不回来也八成能路过陶阳县的邮局,到时候肯定会给家里打电话。
满桂还在缠,“去吧去吧,哥~”
“行。”徐微与应下。
临安不比更北边的几个大都市,只稍分了些许繁华。但江南地区自古富庶,哪怕只占了百分之一也够几代吃用了。
徐微与和满桂避开人群缓步走进白果巷,不知是哪家的李子树长了一大片出来,趁着徐微与路过,借风往他脸上扑了一大把叶子。
徐微与闭眼躲过,睁开眼睛,却见满桂主动跑到落叶底下转圈,乐得跟个小傻子似的。
真是个孩子,徐微与好笑。
满桂正巧转过来看他。白果巷窄,只十尺,两边都是青砖砌的高高院墙,地上则铺着长短不一的条石。青苔,长草,伸出院墙的树枝,半开半掩的木门,徐微与站在这其中,眉眼温和俊秀,身形修长,如同古城百年神韵凝成的仙。
不怪满桂喜欢黏着他。在小姑娘这辈子能遇到的所有男人当中,徐微与的长相、性格和能力绝对是独一档的。即使她还小,即使她还不明白模糊的心绪代表什么,也不妨碍她本能产生欢喜。
满桂不自觉停下了动作,眼神有些飘……
“爹啊——”
满桂一激灵,抓脸揪裙子,手忙脚乱地朝后看去。
“你走好啊,女儿在这里,缺什么和我说啊——”
女人凄厉的哭嚎越过院墙传入徐微与耳中,接着是重物碰撞声。
“都别挡着门口!”
“来,一二三,起!”
临安城里本地外地居民加在一起差不多三十多万人,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都是平常事,没什么可新奇的。
“我们走另一条路吧。”徐微与说道。
他走上前牵起满桂的手,选了条岔道往外走。按临安这一带的规矩,未成年的小孩最好不要见外姓人出殡,容易冲撞。
但也许今天死的这人和他们有缘,才走出去,徐微与就看见几个披麻戴孝的男人站在路口,不远处,一行人抬着棺材缓缓走来,最前面是个眼睛红肿的中年妇人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看不出男女。?
城里出殡应该走大路啊,为什么走这条小路?
徐微与才起念头,旁边就有个小摊摊主帮他问了。
“诶?这不点痣的六婶子吗?死的是她爹吧,怎么不走主路出殡啊。”
“别提了。”旁边一人应该和六婶子相熟,闻言同情地叹了口气,“她去年才死了丈夫,搬回来跟她爹一起住,结果没多久他爹又病了,一家人吃穿用度全靠她的摊子。她爹死之前说家里没钱了,买不起纸钱长明灯,也请不起人吹打。他要面子,让六嫂别走大道,免得他被人笑,让从小路送出去。”
“……唉,也是苦命。”
徐微与垂着眼,面上没有过多情绪流露,但他在听两个小摊摊主的话。
满桂发觉牵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她侧头看徐微与,手中冷不丁被塞了一把铜板。
“去给那个婶娘,跟她说‘不小心撞见令尊出城没备礼,添些钱给老人路上用’。她要是不接,你就说家里是做生意的,以后万一遇见望帮帮忙。”
话都是场面话,满桂第一次听,只觉拗口难记。她一边念一边朝那个女人跑去。
小路上的人纷纷看向她,满桂有点怯场,板着脸用力将铜钱塞进了女人手里,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徐微与的话。那女人果然不接,直把铜钱往外推,满桂赶紧用徐微与教她的说法应付,临了还给女人指了下徐微与。
“给、给老爷磕头。”女人带着哭腔推了孩子一把,那小孩懵懵懂懂,和她一起跪下来给徐微与磕头。
徐微与本能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又站定,沉默受了这一礼。
时间仿佛一瞬间扭转回了六年前,徐微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没成年的女孩不能在姑姑家停灵,所以徐微莹死的当晚姑父就将她的尸体交给了徐微与,让徐微与自己找棺材下葬。
徐微与呆呆地抱着妹妹,全身僵冷,而徐微莹则比他更冷,跟石头一样,又沉又冷,压得徐微与不知所措,连哭都哭不出来。
当时天已经黑了,路过的人看不清,还以为只是两个人抱着坐在角落里,都没停下,来来往往地经过。人越来越少,逐渐地,周围有灯亮了起来。
徐微与无知无觉,仿佛被一堵墙隔绝了所有感官。就在这时,一人横穿过大路,毫不犹豫地跑进巷子停在他面前。
徐微与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声,不等他反应,来人就按着他的肩膀往后压了一下,接着,李忌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应该已经找了很多地方,呼吸不稳,确认是他以后整个人明显松懈下来。李忌没说话,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俊脸此时只剩冰寒。徐微与缓缓动了一下眼睫,他想闭眼睛,但尝试一次后发现没有成功——他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忌皱眉,用拇指抹了抹徐微与的脸,粗糙指腹擦过皮肤带着眼泪产生一阵刺痛的凉意。
“我让平叔去买棺材了。”他低声说道,按了按徐微与红肿的眼尾。
……
“谢谢东家。”
徐微与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是,我还得安葬小莹。
这个念头让他动了动,恢复了一些力气。徐微与曲起膝盖,打算带着徐微莹一起给李忌磕头。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却骤然加重。
“应该的。”李忌说道,“……这笔钱本来就应该我出。”
那个时候徐微与全部心思都放在徐微莹身上,虽然下意识觉得李忌这话不对,但根本没有精力去追究。
记忆片段深刻得像是已经铭刻在了脑海中一样,此时翻出来,每个细节每片色彩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才发生过。徐微与抿唇,不再看路中间的送葬队伍。
“贵人心慈,我替六婶谢谢您。”正此时,一片沉凝的静寂中一人哥走到徐微与近旁开口说道。
徐微与看向他,见来人只是在手臂上绑了条白布,知道对方是去世之人的朋友,轻轻点了下头,“举手之劳。”
来人长相平庸,略瘦,扔人堆里能找出一群相似的,唯独眼睛有些特殊,与徐微与说话时,他那两只黑眼珠时不时就乱晃一下,似乎是有什么先天疾病。
“我是相面的。贵人今日行善,我很是敬重,奈何口袋空空,没有金银能答谢您,就斗胆送您一副批语。”
不等徐微与婉拒,自称是相面先生的人直接开口说道,“您幼年家境富裕,享福数年,后遭逢大难,亲朋皆散,好在婚姻不错,遇到了能——相守百年的人。”
徐微与的呼吸顿了一瞬,他没表现得太诧异,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等对方继续往下说。但他不知道,在开了阴阳眼的术士眼里,他身后那个安安静静却鬼气冲天的“人”缓缓走上来,像是起了点兴趣似的投来了目光。
相面先生笑了,以此表示自己绝不会多管闲事。
“依在下看,您日后还有一劫,这一劫过了,往后无病无灾,万事如意。若是没过……”
李忌笑眯眯地盯着他。小鬼无面,厉鬼无神,有面有神的是阎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管的恶鬼。
相面先生闭上眼睛,“若是没过,只怕地府不收,永无来世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更下一章,让徐微与会李家本家当真寡妇,呜呼!
第10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风雨欲来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徐微与淡淡地问道。
江湖骗子里算命相面看手相的能占到三成,和其他行当不同,这些人诓骗钱财的路子讲究一招鲜吃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