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0~30(1 / 2)

难逃 只雀 28516 字 10天前

第86章 番外2:后来(13)

大概是……彻底逃离

被生生挖掉一只眼睛是什么感觉?

徐微与视线模糊地看着颜祈,青年弯腰,用刀尖刺穿那只在地上轱辘乱滚的眼球,顷刻间,一声尖利的惨叫在他脑中响起。那不是李忌的声音。那是【嚟喇】的声音。

祂从未离开。

祂曾作为神明守护着祂的世界,某一天开始,那个世界的边缘碰到了表世界,空间重叠,祂被雨林中的原住民发现了。

不对,不应该叫发现。那个时候,懵懂愚昧的人类只知道深坑是个处理尸体的好去处。又深又黑,他们可以将动物腐烂的尸骸和罪人一起投下去而不用担心被恶臭蛆虫侵扰。

表世界的投喂让重叠程度加深,渐渐的,嚟喇甚至可以与人类中的少数交流。祂混沌、无知,像海底无眼无耳的海参一样贪婪地吞吃着污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类的恶念侵染,缓缓转变成为另一种样子。

【想要……吃……更多……】

【伟大的神明,请您赐予我们雨水。】

地上,以为自己能和神明沟通的祭祀激动地叫喊跳舞,将更多的罪人,更多的奴隶投入深坑,期望用血祭换来丰收。

——最终——金鸟变为蜘蛛,爬出来吞吃掉了一切。

空间在惨叫中再次撕裂,蜘蛛恋恋不舍地逃回到巢穴,茫然地望着洞口的失控风暴。私下里,祂期待着更多的血肉……

徐微与捂住头跪在地上,灵魂被撕裂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理智时有时无。恐惧、厌恶、痛苦和愤怒化作深黑风暴,在他的大脑中肆虐。

颜祈皱眉,快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密封袋,将里面的树叶倒掉,握着刀柄把眼球插进密封袋里。原本还在战栗的眼球一进袋子,就像被按下了中止键的玩具一样猝然静止。颜祈用袋子包着刀锋拔下眼球,浅金色的半透明汁液立刻从破口处流出。

“……”

颜祈无声地注视着手中的污染物,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异种就是这样,跟影视剧里的恶鬼似的,只要产生执念就不达目的不罢休。它们也许会因为现实情况或者其他什么因素暂时停止推进计划,但永远不会放弃。

这条秩序放在徐微与和李忌身上,就是李忌永远不会放弃将徐微与转化成他的同族。

对于他来说,死亡太痛苦了,他差一点就失去了身为活人时拥有的一切,他的生活,他引以为豪的事业,他相处了十几年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他的爱人。

死亡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巨斧,在时间节点到达的那一刻准确落下,毫不留情地斩断他与人世间的一切联系,任由他在深黑冰冷的世界里腐烂。

李忌从未跟徐微与提起过这些,因为恐惧为他创造出了新的本能,他会本能地将死亡从珍爱之人的命运中剥离,不允许徐微与遭遇他遭遇过的黑暗。

神明赐下永生,无论人类愿不愿意接受。

……

颜祈隔着密封袋捏了捏质感冰冷坚硬的眼球,后者艰难地转向他。没有肌肉,一只眼睛很难表露出什么神情,但它却生动地流露出一丝怨毒来。嚟喇残余的灵魂补全了李忌因为死亡受损的那部分,它们现在就是一个个体,所以思维也达到了同步。

……

真恶心。将自己的一部分偷偷藏在爱人的身体里,妄图用这种方式保护徐微与,但实际上,人类的身体会在这种怪异的相处中被侵蚀,一点一点转化为他的同族。很难说李忌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异种大多不清楚自己的能力,只是凭天性懵懂愚昧地活着。

如果李忌一直保持清醒,凭他的智力,足够分析出最差结果。他什么都没做,大概率因为寄生带来的感知太过甜美,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徐微与的体温、呼吸、每一次脉搏的跳动,完完全全的掌控蒙蔽了他的理智,让他跟个畜生一样放任自己,任由一切朝着里世界的既定结局蔓延。

颜祈抿了抿唇,将眼球装进口袋,大步走到徐微与面前,拽起对方。徐微与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半侧脸颊染血,眼皮下凹,原本微微凸起的地方此时汪着一窝血,诡谲艳丽,配上他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和清俊的五官,简直像个没有上妆的bjd人偶。

“徐微与。”颜祈低声叫了他一句,徐微与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他灵魂受损了。

颜祈不再做无谓的尝试,环顾四周。只有几点微光的幽长走廊在他眼里化作无数交叉密织的蛛网,他迅速在其中寻找疏漏。

说起来也得感谢李忌,如果他没有将徐微与拉进里世界,在表世界里,颜祈很难探知出徐微与被异化的部分,想帮他摆脱李忌的纠缠都做不到。现在好了,直接挖,彻底切断联系。

——从此以后,李忌不可能再追着灵魂间的锁链找到徐微与。

蛛网无意识的上下浮动着,某一处,仅有七八根交叠在一起,与其他地方几乎连成一片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颜祈使力背起徐微与,大步跑向那处,举刀自上而下劈开一线通路。

阳光立刻顺着细细的裂口投射进来。

是表世界。

不管经历多少次,颜祈总会为这一时的阳光欣喜。他毫不犹豫抬步上前,同一刻,破冰一般的皲裂声自他身侧传来。

捕食足迎头剜下,颜祈头皮发麻,撤步后退。但凡他反应慢一点,此刻肯定身首异处。

李忌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又是一刺,捕食足轻而易举将墙壁切出一条狰狞裂口,从腻子到水泥再到红砖,全部如同豆腐般被他破开。颜祈仰面,几乎和刀锋一般的尖端贴脸而过,稳住身体后冷冷注视着从裂缝中爬出的怪物。

事实证明,李忌之前确实没打算杀他,在这点上他没跟徐微与说谎。但也仅限与这点了。如果在其他方面他也能如此诚实,事情本不该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干了什么?”李忌哑声问道。

原本仅限于腰**方的异化此时蔓延到了背上,李忌仅有头胸连带肩膀和两侧手臂是正常的,整个人向下趴着,八只竖瞳莹莹长在眼部及额头。从远处看起来,真跟蜘蛛没什么两样了。

角度问题,他侧抬着头没有任何表情地盯着颜祈,“把他还给我。”

谁都不知道李忌现在在想些什么,他好像已经疯了。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雨林里特有的潮湿气味,颜祈不太舒服地蹙起眉。对环境的影响度提高代表着李忌离完全掌握嚟喇的力量又近了一步。他抬眼,看向李忌身后。

阳光静静地投在地上,离他们只有几米,路上却挡着一只不死不休的怪物。

……

“抱歉。”颜祈仰头,对身后的徐微与说道。

徐微与没有任何反应,完好的那只眼睛半垂着,乖巧得吓人。灵魂受损的人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发疯要么自闭,其中发疯的占绝大多数,颜祈刚才还担心徐微与会是第一种,没想到他这么让人省心。

他突然塌肩,将徐微与转抱在怀中,朝裂口处冲去。李忌爆发出一声绝不应该由他发出的尖啸,身躯窜出一片残痕。

他当然不会攻击徐微与。

在颜祈跑向表世界的下一刻,他凭空就出现在了这人的身后,捕食足破风扑下,只听一声锐鸣,尖利的钩子划开调查员作战服下的特制防弹衣,薄薄一片黑瓷材料,居然替颜祈挡下了大半力道。

但也只是大半。

血争前恐后地从伤口处流出,浸湿里衬,脊椎在肉中若隐若现。可颜祈就跟察觉不到疼痛一样一步踏上平地。同一刻,被他抱在怀里的徐微与很轻地抬了一下眼。

空间裂口两头尖,中间宽,和异种金绿色竖瞳中的瞳孔形状一模一样。李忌在空间的那一头,他在空间的这一侧,隔着无数不可逾越的沟壑互相窥探……

徐微与闭上眼睛,彻底昏死了过去。

蜘蛛展开步足撑开空间裂隙,探身向外爬来,坚硬的外骨骼与水泥地面撞击,发出咯吱咯吱声响,颜祈心头一紧,立刻扭头看去。正常情况下李忌这个样子的异种是没法进入表世界的,他为什么能出来?难道表世界没有察觉到他的威胁?

李忌阴鸷地凝视着他。他应该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展示过如此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恶意,他总是很会虚与委蛇,尤其喜欢在徐微与面前装贵公子。毕竟在他披上那张皮时,徐微与对他的警戒心会稍微少一点。

而此刻,所有的伪装一齐揭开,他几乎比原生异种更像怪物,连身上的血腥气都没有任何不同。

颜祈暗骂一声,反手抽刀。真打,他也不确定能不能干过李忌这个杂种。最关键的是外面还有这么多人……

不等他想清楚,空间突然陷入一阵扭曲的波动。原本被李忌撕扯着的裂隙就像活过来一样向中间不容置喙地闭合,李忌手下一滞发觉不对,脸上划过一丝惊怒,扭头回望,漆黑的,本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此刻凭白闯进了一片灰白色的雾气。?

“……你。”颜祈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下一刻,雾气陡然弥漫至裂隙,将蜘蛛完完全予。讠全包裹了进去,嘶鸣撞击响起,很显然,留在里面的那两头异种缠斗了起来。

颜祈下意识上前一步,可失去了阻挡,空间裂隙快速闭合,很快消失无影。

日光静静投在他与徐微与的身上,颜祈好几秒没有任何动作,双腿僵直,直到一只本土灰雀从天空中掠过,细微振翅声才将他惊醒。颜祈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掏出联络器。

“……我找到093的受害者了,带几个人过来接我。”

【作者有话说】

雾是颜祈的cp,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把他拎出来用一用吧呜呜呜呜呜,明天最后一章彻底完结,今晚实在改不完了,再写我也要疯了

第87章 番外2:后来(14)

自此,再次开始

“……不用走程序了,直接带他回国……让小刘给他办个假身份。事急从权,后续有问题我来负责……”

脚步声、争执声、车轮碾过碎石、发动机轰鸣,徐微与思维空茫地沉睡着。他感觉自己被人从一个地方带到了另一个地方,短暂的停歇以后,更为复杂的喧嚣吵闹涌进了他的耳朵,有很多人在说话,许多巨大的仪器来来往往地经过他,纸张、滚轮、电脑……

太吵了。

好疼……为什么会这么疼……

仪器滴滴发出锐鸣,警告众人他的精神又产生了危险的波动。

“你们没给他打麻醉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响起。

“啊,他可以用吗?”另一个陌生的女人问道。

“啧……”

有人走上来给他扎了一针,徐微与只觉手臂轻轻疼了一下,随即,一切喧嚣和疼痛都离开了他。

发生了什么?徐微与艰难地想道。很奇怪,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思维像是云,轻飘飘地浮在深远的天穹之上,散漫地放空着。与之相对的,是他沉重的躯体。

一些黑色的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腕脚踝,活物一般随着他的呼吸律动,另一端牵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

徐微与有点茫然,沉思片刻,他抬步顺着黑网隐去的方向走去——那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房门。

徐微与停在房门前,蹙眉抬眼,只见房门周围露出一圈似乎是黑色大理石的墙壁装饰,如果场景补全,他应该正站在一条装潢相当典雅的长廊里。

这是什么地方?徐微与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伸手推门。

光线转亮,落地窗,白纱窗帘,黑胡桃木色地板,奶杏色法式雕花灯盘,桌上的几个艺术玻璃花瓶中插着颜色跳跃的花束,轻易便带出了一股浪漫的氛围。

房间中央摆着一组沙发,身穿职业套装的女性见到徐微与进来,笑着站起身,另一个背对着他坐的男人仰头,目光遥遥与他一碰,随即才显出笑意。

“怎么到现在才来。”他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看了眼表,“天都要黑了。”

徐微与不认识他,但身体就像有自我意识一样代他做出了反应。

“ea的市场部经理对你很不满意,拉着我骂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是觉得日本市场竞争太大,不值得投入广告。你要是一意孤行,合作估计进行不下去。”

李忌嗤笑,“那小子说的不算,不用管他。ea的市场部之前一直由他表姐管理,他在澳洲鬼混。去年,他爸生病住院不再参与公司决策,他妈怕他什么都得不到,哭着闹着才把他塞进来。”

徐微与被人浪费时间本来就不爽,闻言直接凉了神色,停在沙发边垂眼压李忌,“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早上为什么不跟我说?”

早知道就不和那蠢货浪费时间了。

李忌朝后靠,目光放肆地扫过徐微与的腰线,又抬起跟他对视,“我忘了,今天事太多了。”

这下轮到徐微与冷笑了。

他抬手,将搭在手臂上的风衣外套扔在李忌脸上,正好遮住他的视线,李忌哑然失笑,抓下衣服顺手拎着领子折好放在腿边。

在一起一年多,徐微与也被李忌影响出了点坏习惯。换做以前,他绝对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展现自己跟李忌的特殊关系,能避嫌尽量避嫌。但李忌总在公共场合自然地与他亲密,综合他的身份和圈子里的混乱程度,没人表现出不适,久而久之,徐微与也放松了许多。

但他没有意识到,在李忌的那一小片由亚裔富豪高管、合作伙伴和名流巨星组成的小圈子里,他俩早就是公认的固定关系了,无论多亲密都不会惹人好奇。但在外面,两个男不温不火却明显越界的相处足够引起绝大多数人浮想联翩。

对面的女士有点惊异地观察他俩,在徐微与抬眼看向她时恰到好处地收敛神情,克制地将方案递到他面前。

“这个是这位先生选定的方案。”

徐微与双手接过广告册,说了声谢谢,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标题,然后开始看介绍。

草坪求婚……花柱十二个,采用芍药、酒杯玫瑰打造,六条长桌……黑森林蛋糕……?

嗯?

长期高强度工作锻炼出的阅读能力让徐微与挑拣关键字的速度比理解速度快了一步,等他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手下已经翻过一页了。

此刻,李忌坐在他身边,可有可无地喝着咖啡,对面,身穿职业套装的婚礼策划师期待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徐微与捏着广告页的手停在半空,仿佛正在苛刻地打量着某张图片,但事实上,他正如同警惕的猫科动物,嗅查着四周细微的变化。

他缓缓放下策划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这倒是罕见。

徐微与不是不喝咖啡的吗。

李忌无声地挑起眉,用余光打量徐微与。小徐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眉眼深黑,略带点倦怠,但非常好看。为了服人,他最近给自己配了一副平光银框眼睛,今天赶得急,还没摘下,整个人显得非常斯文,倒咖啡跟倒茶似的,一点不像是在美利坚长大的孤儿,更像是中国江南那一片书香门第里出来的贵公子。

徐微与端起杯子压到唇边,抿了一小口,正要拿开,李忌适时出声——

“你觉得这个好看,还是这个——”他往后翻了几页,指着另一个策划问,“好看?”

另一个求婚策划是欧美这边很流行的演唱会求婚,相比草地方案寒酸了许多,但胜在自然、热闹,搞不好还能得到陌生人的祝福,近几年备受年轻人喜爱。

策划师有点茫然地看了眼李忌,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据她所知,客户不喜欢被陌生人围观,下订单的时候特地说明了这点,为什么现在变卦了?

徐微与依旧没有出声,上半身有点抗拒地朝后仰去。虽然只有几寸,但李忌敏锐地将其收入了眼底。

他侧头等了几秒,唇边笑意扩大,“我本来想把地点定在罗马的,你看过罗马假日吗?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最好是大晴天,找个有喷泉白鸽的广场,请一队交响曲乐团站在台阶上演奏,咱俩从对向的街道里走出跑向彼此。在主教的颂词中,咱俩交换戒指,紧紧相拥。让花蕾那群人坐在周围的房子,打开窗户给咱们鼓掌。”

女策划师:……?

徐微与双手十指交叉,指腹扣着手背,青筋根根暴突。

李忌就跟没发现一样揽住他,亲亲热热地哗哗翻图片,“或者,或者,去圣彼得大教堂,请唱诗班……”

“我后面一年都要去开拓东南亚市场,应该要长期出差。”徐微与突然出声说道。

李忌比他更自然,“嗯?”了一声,“你接私活了?”

房间里的气氛很古怪,徐微与不抬眼,摇了一下头,“之前定好的,本来打算过两年再执行,但那边分公司说找到了很好的合作方,希望能尽快接触。我打算先去看看。”

“嘶……”李忌摸着下巴算时间,“你这真够赶的。”

徐微与喝咖啡,“嗯。”

“那小花跟她老公求婚这么大的事,我就一个人去啊。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女策划师茫然且好奇地观察徐微与和李忌,不明白这对同性情人为什么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人相处模式不一样。

徐微与眉间似乎是动了动。他放下咖啡,目光在广告册的图片上顿了一下,随后转向好整以暇的李忌。后者就跟看着猎物在陷阱中挣扎的老猎人一样,神情说不出的嚣张。

“什么意思?”徐微与直接问道。

李忌还在装傻,“什么什么意思?”

徐微与眯起眼睛。

李忌这才跟才反应过来似的,“哦,你说这个啊。”

他无辜地笑了起来,“小花很早之前就在策划求婚方案了,结果被她男朋友抢先一步。她一直没咽下这口气,这不,打算让我秘密帮她准备,吓她男朋友一跳。”

花蕾求婚被抢这件事徐微与是知道的,但他一直和对方不太来往,所以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再来这么一次。

刚才看到策划案的第一时间,他还以为是李忌要跟他求婚。

徐微与克制地翻了个白眼,比平时快了一倍的心脏缓缓恢复正常。

李忌不动声色,等他的反应,但徐微与没有反应。他只是默了一会,平静地将宣传册翻回原处,手指在上面敲了两下,跟看文件似的从头看到尾。

“花蕾喜欢这个方案?”徐微与淡声问道。

“……大概吧,这个是最符合她要求的了。”

李忌嘴上这么说道,眼睛却紧紧盯着徐微与。一点点带着酸涩的恼火从他心底升起。

求婚这件事,应该是一对情侣结婚前最具仪式感的时刻,只要相爱,都会对此有所期待。李忌很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心思,所以他无法接受徐微与的抗拒。

虽然最开始只是个顺势而为的玩笑,但徐微与刚才的反应却像锥子一样在他心头狠狠刺了一下,闷闷地疼,让人很不舒服。

徐微与敏锐地发现了身边人情绪的变化,侧头看向李忌。

他这么坦荡,反倒让李忌愣了一下。两人无声对视数秒,徐微与率先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女策划师,“我不懂这些,你觉得合适就定吧。”

这话是对李忌说的。

李忌动了动。

他腿长,膝盖直接顶到了徐微与这边,跟他这个人一样,喜欢不打招呼直接入侵别人的领地当主人,此时一动,就撞到了徐微与。

“那要是拿这个跟你求婚呢?”李忌淡淡问道,“你喜不喜欢?”

“我一直不太喜欢别人强塞给我的东西。”徐微与直接说道。

这一下,空气中甚至有了火药味。无辜的女策划员都傻了,不明白这两人怎么能从若有若无的亲密这么快转为针锋相对,眼看着要吵起来的状态,下意识想劝架。

但李忌显然比她更高明。

他扯扯嘴角笑了一下,“这样啊。那我以后尽量注意。”

说完,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推过策划案,“就这个,定金多少?”

只要李忌想,他能装出任何样子,在这点上徐微与远不如他。

女策划师也乐得清静,赶紧拿出合同递给李忌,让他签字,“对了,李先生,您之前让我们改的戒指已经改好了……”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房间里的三个人都顿了一下。

李忌和徐微与之间只存在过一枚戒指,就是一颗他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蓝宝石戒指,花朵满钻戒托,整体比鸽子蛋还大一点,徐微与拿到的当天就扔回去了,根本没给对方解释的机会。

李忌手中的笔重重划过纸页,面上分毫不显,“哦,给我吧。”

女策划师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李忌的男朋友显然就是他身边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在两人爆发矛盾之际,自己还这么上赶着搅混水,真不知道会给这两人加上什么化学反应。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这时候也没办法收回。她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奉上小小的丝绒盒,李忌接过,徐微与转身就走。

女策划师还是年轻,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当下直接有点手足无措。相比之下,李忌就镇定得多了。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徐微与落在沙发上的外套,跟女策划师摆了摆手,大步走出门。

自带缓冲装置的门缓缓在他身后合上,李忌陡然加快速度。他穿的是硬底皮鞋,鞋底踩在地上每一步都会发出哒哒的声响,徐微与同时加快脚步,电梯近在眼前,眼看着上面的数字要与楼层号重叠,徐微与正要去按,一只手猝然抓住了他,猛地将他往后拽去。

徐微与重心不稳,被迫朝后踉跄一步,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后背重重撞上墙,眼前的光被人挡去了大半。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的第一反应是去看电梯,下意识怕有人在这层楼停,出来以后看见他和李忌在纠缠。

大概是有神明听到了他的心声,电梯径直朝下,没有丝毫停留。

徐微与的心这才放下,转而看向李忌。后者一直紧紧盯着他,像按住猎物的狼那样,背光的眼睛深黑一片。

如果是以前,徐微与大概率会有点不适,但磨合了这么久,他居然已经习惯了李忌偶尔的发疯。

“这里是公共场合,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

徐微与侧身要从旁边离开,李忌单手握住他手臂,强迫他停留在原处。徐微与微微拧眉,李忌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丝绒盒,推开盒盖。

经过重新镶嵌的蓝宝石戒指低调了不是一点两点,几乎就是宽版的男款,只是在边缘多镶嵌了几颗碎钻,显得更为灵动,正戴反戴都行。

徐微与抗拒地仰起头,“我从来不戴戒指。”

“必须戴。”李忌冷冷说道,“你那个项目组的小姑娘,天天给你买咖啡,带个戒指让她们跟你有点距离。”

徐微与被他抓住手,轻轻挣扎了一下,有点不耐烦,“人家轮流给所有人带咖啡,又不是只给我一个人带,你别一天到晚发疯行不行?”

回应他的是李忌的一声冷笑。

李忌没跟他细数人实习生对他的特殊,毕竟徐微与没发现,他主动点明了,反而容易节外生枝,为别人做嫁衣的事李总从来不干。

徐微与为了让他赶紧结束,罕见顺从地带上了戒指。宽而厚重的白金色禁锢住他的手指,轻易带起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禁欲感。

李忌细细地盯着他的手指,目光专注冷静,徐微与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了一股不安。

正常状态下的李忌虽然脾气不好偶尔发疯,但相处久了,他也能摸清这个人的行为逻辑了。可李忌要是突然收起一切情绪,徐微与就有点拿捏不住他了。

“你……”

李忌低头,吻了吻他的指节,神情浮现出一丝心满意足。

“我们会结婚的吧。”

……徐微与滞住,甚至忘了抽回手。李忌却不觉得自己说的话过分,他笑着盯住徐微与,重新问了一遍,“我们会结婚的,对吗?”

徐微与眼神闪了闪。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会和什么人结婚。李忌……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徐微与不知道自己心底升起的的酸涩情绪代表了什么,胸腔发紧,像是被某些沉重的东西压住了一样。本能地,他抽回手侧身朝电梯走去。

下一刻,李忌后退一步正好挡在他面前,一手按住他后脑,一手拢抱住他的腰,低头吻了上来。

“别!”

他的唇被啄了一下。

这个亲吻短暂到戏谑,徐微与都还没来得及抬手阻挡就结束了,可明明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求婚,本该有个极为缠绵暧昧的长吻。

“走吧,回家。”李忌笑着说道。

徐微与抿唇,片刻后推开他,走向电梯。

金属门朝两边打开,徐微与一步踏入,身形一顿,低头看去,只见他脚下是一片漆黑,随即漆黑朝上蔓延,深渊巨口般将他吞了进去。

徐微与下意识朝上看,但光越来越小,连带着其中的李忌也极速远去,最终,一齐被黑暗隔绝。

某种未知的力量像一只手,缓缓撕扯着他的记忆,徐微与倒在虚空中,细微地战栗着。李忌的身影在他脑中越来越浅,连带着相关的记忆都一起被撕碎,搅烂。

“……别……”

零碎的画面从他脑中划过,徐微与听见了自己虚弱的声音。

但很多事情从来不允许人类自己做主,蛇骨缠绕的匕首剜出了那枚异化的眼睛,也将黑暗的命运朝另一个方向拨动了几寸,这条时间线上,新的命运细丝伸展开来,朝无尽的星海尽头蔓延。

……

“……近日,美国警方于一所私人医院中发现两具华人男性尸体,据查,两人分别为永立集团的董事长李某及其员工佺某。目前,案件正在侦办中……”

细雨噼噼啪啪敲打着窗台,把玻璃砸得一片模糊。小护士走到窗边哼着歌关窗,想了想还是没拉窗帘。

她身后,苍白虚弱的青年静静躺在厚重的被子下,手背上还连接着营养针。和其他躺在高级病房中的病人不同,青年身上几乎没有连仪器,只有一台象征性开着的心跳检测装置。

医生和护士也不用怎么照顾他,用送他过来的人的话说,就是好好看着他,等他醒就行。

讲真,要不是这人是领导跟着进来的,主任早就发脾气赶人了。

小护士想着,转回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啊!”她一惊,反应过来赶紧收声走上前。

她已经工作三年多了,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刚才那种失误,但很奇怪,青年的眼睛黑得跟常人的不太一样,跟这双眼睛对视,总有种会被对方索走灵魂的拉扯感。

“你感觉还好吗?”小护士轻声问道,同时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医生马上就来,稍微等下。身上有没有疼痛,头晕不晕?”

……

徐微与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太阳穴一阵胀痛,但仔细想想,又没有什么。

他缓了一会,哑声问道,“中国人?”

……?

这下换小护士茫然了,她指了下自己,“我吗?陵水乡的。你、你也是吗?”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口音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毕竟在中国,很少有人会问中国人是不是中国人。

“……陵水是哪里?”徐微与低声问道,撑坐起身。

“你先别动啊。”小护士伸手欲扶,却被徐微与一摇头挡开。

“不用,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下午还有课。”

——颜祈一进病房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调查员的步子顿了一顿,随即调整好心态,走进病房。另外两个徐微与没见过的调查局内务人员也跟着走了进来。

徐微与的情况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大概是因为李忌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伤害他的原因,他的身体并没有像其他被异种力量侵染的调查员一样,被侵蚀成一块血肉海绵。在挖掉那只眼睛以后,调查局轻易处理了他的同化问题,顺便让“医生”给他移植了一只眼睛。

他现在,就是一个灵性比普通人高出一大截的普通人,完美的调查局预备编外人员。

而美国那边,负责打探情报的外遣小队也带来了好消息。

当天下午,医院及其周围就恢复了平静,李忌就此失踪,原本去到他家调查的一男一女两个警察都没有向警局汇报相关情况,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着,反正两人回去以后出奇的安静。

平静持续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有一名下到病房取药的护士发现了李老爷子和管家佺隆的尸体,大惊失色报警。但李老爷子一死,李家众人立刻开始争夺财产。这次可和李旭昌的死亡不一样,李老爷子是真正的财产所有人,没有人希望警方调查出结果,只想着快点分蛋糕。

于是在李家众人的干涉之下,美国警方很快停止调查,稀里糊涂地结了案。连带着徐微与也被轻轻放过。

对于公平正义来说,这肯定不是好结果,毕竟李忌当年在东南亚本该被政府组织的救援队带走,但因为李旭昌的买凶杀人,加上那边救援队里也有赚外快的内应,里应外合之下,直接将他杀死在了雨林中。

后来,察觉到徐微与的调查,李老爷子多次出手找朋友牵关系帮李旭昌收尾。前前后后参与其中的人,绝对不止李忌亲手除掉的那几个。

但是他的私刑也不属于社会认同的手段,而且调查局这边不可能帮忙管外国的司法,两相结合之下,目前的情况就是最好的情况。

本来一切都在朝众人希望的方向发展,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徐微与居然会失忆。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不是说进入里世界或者被异种影响的人不会失忆,而是精神上的受损一般都有综合症状,比如说疯癫狂躁加失忆。像徐微与这样其他方面都健健康康唯独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的病人,在调查局这里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看着自认自己是准毕业生的徐微与,颜祈轻轻叹了口气,“所以灵魂就是和记忆相关,我之前跟你们说你们都不信。今年跟院里申请一笔经费,单独开个课题。”

“哦。”两名内务人员中留着短头发的女生唰唰唰用笔记在了本子上。

“你俩先出去。”颜祈拿过一边的椅子淡声说道,“我单独跟我朋友说会话。”

“汇报怎么写?就写他失忆了吗?”刚才记录的短发女生抬头问道。

颜祈显得不太专心,仔细看,他眼下也有一片乌黑,似乎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睡好。这倒是很不常见,徐微与虽然没有记忆,但隐约感觉这人应该一直很有精神,不该是现在这幅样子。

“可以,你尽量把他的伤写得重一点,让领导多给我批两天假。”

“行。”

女生应下,带着另外一个人走出房间,反手关上门。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徐微与有点好奇地观察着颜祈,颜祈也抬眼看向他。

调查局的专用药品加上医院的照顾,虽然躺了十多天,但徐微与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却比之前好了很多。颜祈朝后靠着椅背,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随着他的动作,徐微与的目光也下移到了他的手指上。

失去了将近十年的记忆,回到大学才毕业时候的徐微与明显活泼了很多,虽然面上不太表现得出来,但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变化。

颜祈像弹钢琴一样抬起食指,“我们慢慢来。你现在应该是失忆了,大概失去了七八年的记忆,我跟你确认一下具体时间,今天是几号?”

徐微与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报出了八年前的三月十六号。

颜祈在脑中大致算了一下,发现这个时间徐微与离毕业还有整整三个月。

为什么会是三月十六号?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再次开口,“对李忌这个人,你有什么印象?”

徐微与怔了怔,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自从醒来以后,他就一直有种找不到落脚点的感觉,莫名其妙从地球的另一边回到他素昧平生的家乡,被一群又陌生又熟悉的人围着,仿佛站在虚空中,每一步都软绵绵的。直到听见“李忌”这个名字,心底终于落了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让人愉快的感觉,酸涩、锐痛,仿佛有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在此刻突然出鞘,缓却残忍地在他假意完好的皮肤上划下,溃烂的伤口再次显现在空气中,血液顺着留下。又疼又麻,让人不知道该躲避还是还直视。

——所以李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对我来说非常特殊。

徐微与的优秀之处在于,无论身处多么艰险的环境,他永远能保持镇定,这种特殊的能力用调查员的话来说就是SAN值极高,放在普通人身上足够他们熬过任何困境,徐微与显然没有辜负这项天赋。

他忍着大脑传来的抽痛,将记忆仔细翻找了一遍,甚至去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初高中同学,最终,有点不适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他了,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颜祈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徐微与在没有昏厥发疯的情况下,丧失了和李忌相关的所有记忆,说明那枚承载了李忌力量的眼珠在某种层面上达成了一些特殊的联系,将它从徐微与身体中剥离的同时,它也带走了徐微与灵魂中与李忌相关联的那部分。

仔细想想,居然有点黑色幽默。

那只怪物从始至终在做的,只是困住徐微与而已,到头来,正是他的谋划让徐微与彻底忘记了他。

颜祈不爱撒谎,更不爱帮别人下定义。

“我说客观情况,你自己判断吧。”

徐微与还是第一次见颜祈这样的人……不对,不该这么说,他失忆了,所以是第一次见,换做二十九岁的他,已经见过很多了吧。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突然觉得失忆这件事挺有意思的,他坐直,示意颜祈细说。

“你毕业以后就和他在一起了,应该没分过手。”

徐微与有点诧异。能在一起七年多,他和那个叫李忌的人感情应该很深。

“但是你们经常吵架,有时候还会打架。”

徐微与:……

颜祈想了想,给打架加上了一个形容词,“打得非常凶,光是我看到的,你俩已经打出血了。”

“我觉得,我应该没有暴力倾向。”徐微与轻声为自己辩解。

颜祈上下扫视着他。他对徐微与的第一印象还停留在雨林里,这人身穿黑色防雨外套,厚底作战靴,站在水汽氤氲的环境中,倦怠、冷漠,像一个误入村落的旅人,不想与任何人产生联系。而而后现在这个坐在病床上,垂眸消化自己未来,手指无意识握着水杯转圈的青年……很不一样。

能想象,虽然是个孤儿,虽然性格相对欧美人来说比较内敛,但出众的外表和优秀的课业成绩应该能让徐微与在小部分人中得到青睐。他的大学生活应该很轻松,课业、实习,绝大多数他遇到的人都对他抱有善意,少部分恶的,徐微与也能简单应对。

如果没有李忌,即使李旭昌和徐微与之间存在那一纸合同,他的财务状况也不可能影响到徐微与,有李老爷子护着,李旭昌得晚十来年暴雷。彼时徐微与应该已经功成名就,请得起律师,找的了审计。再不济,他还能赔个上百万破财消灾。

他应该受人仰望,在摸爬滚打中成长成另一种样子,也许不那么纯粹,也有可能会沾染金融圈恶劣的习气,但命运本不该给他这么多苦难。

怎么说呢,李忌你真是作恶多端。

……

颜祈感觉自己有时候挺坏的,他没有帮徐微与辩解,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脾气再好的人遇到杂种也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徐微与没想到他会骂人,有点诧异。

“李忌……很差劲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你受伤失忆是因为你被他逼得想自杀。”

挂在墙上的钟里的秒针朝后走了一格,徐微与眼中不太容易被人察觉的期待因为这一句话缓缓消失,他眉心动了动,似是想皱眉,但没有显露在脸上。

徐微与低头喝了一口水,将水杯放在床头,“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嗯?感情方面还是金钱方面。”

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无非感情金钱两种,徐微与实在是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会想要自杀,李忌,能对他做什么啊。

“具体情况我很难跟你解释。”颜祈说道,“你先休息吧,这七八年发生的事一下子跟你说,你肯定接受不了,到时候头疼我就白救你了。先睡一会。”

徐微与才醒,现在正是精神的时候,比起休息,他更想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

“这个给你。”颜祈拎起地上的电脑包放在床上,“里面是你以后的装备,你可以先看看,详细情况过两天跟你说。”

他好像很忙似的,交代完这句话,就起身接了个电话。徐微与听着对方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半晌没有动作。

他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的。颜祈应该是他很好的朋友,和这个人接触时,他心底没有任何排斥反应,无关对方的善恶,护士一直在照顾他,但和对方接触时,他本能地抱有一丝警惕之心。

徐微与默了会,拿起颜祈留给他的电脑包。

包很沉,满满当当,每一个拉链里都装有东西。徐微与先从最外面的小袋子开始,打开拉链,最先印入他眼底的……是一张通行证和一本江苏省调查局编外雇员证。

……

啊?

徐微与迷茫地打开雇员证,发现里面是他的照片姓名而和编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前后两页纸厚而硬,仔细摸,其中镶有金属丝和芯片。苏日安不是相关专业的学生,但徐微与在这方面稍微有一点基础。

这本雇员证应该能刷开很多东西吧。

……我不会是间谍吧。

徐微与哑然失笑,将这两样东西收好,拉开了另外两条拉链,找出了调查局给他的电脑和手机,两个东西都是最初的模式,估计加了定位之类的功能,摸起来和市面上的产品不太一样。

徐微与将其放回去,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比较放松了。血统基因论有时候确实有些道理,在他从未来过的江南,他居然觉得很舒服,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属于这里一样。

这样想着,徐微与拿出了最后一个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一份调查文件。

调查人是——颜祈。

徐微与捏着纸张的边缘,微微用力,指腹在白纸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痕。迟疑片刻以后,他将其翻了开来。

颜祈的报告就像他本人讲的故事一样,没有什么过多的修辞手法,但平铺直叙所带来的冲击感,是散文诗意的描写所不能替代的。

8月12日,我与外遣队正式结束对编号093里世界的探查,调查表明,该里世界属于异种【雨林蜘蛛】,其原始形态应该是一只无法测量大小的鸟型异种,因为受人类精神影响,转化为蜘蛛形态。吃人。

第一段的末尾,颜祈用“吃人”这两个字收了尾。

徐微与瞳仁在碰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尖锐一缩,所有因为舒适环境所带来的温暖触觉,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屏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颜祈还在这里就会发现徐微与此刻又变成了那个,徐微与。

人类李忌被村民陈某投入里世界以后,因不明原因与异种融合。我个人猜测应该是近些年当地的献祭活动少了,同时李忌的精神波动比较特殊,一定程度上对上了异种的能量波动,这种情况在Q12里世界中出现过。两者融合共生以后,因为李忌本身为本世界普通人类,其与表世界产生一定联系,能够轻易来到表世界。至此,雨林中的村落被其吞噬,我到达时已经不存在幸存者。

受害人徐微与为李忌的恋人,为搜寻李忌遗体进入此处。全过程中,李忌并未表现出明显攻击欲望,只是据其本能,对徐微与施加了影响。外遣队队员因此认为可以用徐微与牵制李忌,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徐微与翻过这页,目光停在最后一段。

【异种的感情更接近动物本能,其能理解的爱意也和我们正常世界中的“珍爱”“宠爱”不同。093小世界几乎将徐微与同化成了另一只异种,外遣队提出的假设,只会让我们增加一个敌人。】

从头到尾,颜祈没有描写任何李忌和他相处的细节,口吻仅仅是对上级的汇报。但徐微与却从字里行间品尝出了无数背脊发寒的细节。

什么叫融合?什么叫共生?为什么村落不存在幸存者?

以及最重要的,同化是什么?

聪明人的脑子能在绝大多数时候带给他们便利,但少部分时候,主人会自己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聪明。

徐微与拿着调查报告,薄薄三张纸的边角被他捏得隐隐有些变形。

少顷,他翻身下床拿起手机走出病房门,守在问诊台的小护士见他出来忙上前阻拦,“你怎么一个人自己出来啊,你朋友呢?”

这一层加护病房只住了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平时还有子女亲朋好友过来探病。相比之下,徐微与孤零零一个人,躺进来好几天还是醒了才有几个朋友,小护士当然比较关心他。

徐微与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刚才离开的那个人有说自己去哪了吗?”

小护士摇头,“没有啊。”

徐微与有点不安,正要说什么,小护士却转身拿起了记录本,“但他留了电话号码,这个。”

有联系方式就好多了。徐微与放下心,走过去将颜祈的号码输进相册里。

“对了,你昏迷期间,还有一个人在下面问过你。”

估计也是调查局的人。刚才摄入太多超过理解范畴的信息,徐微与脑中有些杂乱,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小护士不太会看人的眼色,自顾自形容,“是一个个头很高的男的,带着个口罩,我感觉他脾气不太好,在楼下咨询台那差点和你朋友他们吵起来。”

小护士口中的“你朋友”显然就是指调查局那一行人。徐微与昏迷中途,颜祈不可能每天都有时间过来照顾,调查局就协调了其他人轮班。

徐微与不清楚这其中的内情,放下记录册顺口问了句,“为什么吵?”

“两个人撞到了。”小护士说道,“其中一个让另一个给他道歉,你的那个个头很高的朋友直接无视他走掉了。”

估计是调查局内部矛盾。

徐微与点头转身回病房。但如果他问得更仔细一点就会知道,小护士之所以能将两方人分得那么清是因为调查局的普通人员一般都穿有制服,颜祈属于特殊情况。而她说的“个头很高”的朋友,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跟个才下cos展的老师似的。

如果不是他身材好,看着还行,搞不好会被警察带走。

徐微与关上门,拨通了颜祈的的电话。

对方仿佛猜到他会来电一般,响了一声就接起来了。

“我有点事,晚上再说。”

“我就问一句。”徐微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李忌想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对吗?”

……

电话那头风声呼啸,颜祈过了会才说道,“你好像接受得还不错?”

徐微与抿唇,他是那种只要稍微拾掇拾掇就能非常招人的类型,窗户玻璃微微反光,将他带着迟疑的黑瞳映进雨幕。

“不难理解,如果我是非人生物,而我的爱人是人类,我也会希望他变得和我一样……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在一起。”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楼下小花园中,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猝然抬起头,深黑的眼睛直直望向这边窗户。

二十二岁的徐微与温柔坦率得令人心惊,他很容易就接受并理解了记录中的信息,快到让颜祈产生了一种荒唐感。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徐微与。”

“嗯?”

“李忌是男的你知道吗?即使你们两变成一个种族,也不可能正常生育。他只会把复制出来的幼生体强行塞进你肚子里。”

“……”徐微与茫然且惶惑,“你说什么?”

颜祈头疼地嗤笑了一声,实在不想描述具体情况,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根本没想到徐微与会是这个反应,七年,真会让一个人的性格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还是说,徐微与接受不了的其实不是李忌的异化,而是爱人的欺骗和控制……

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框上,徐微与很长时间都没有从颜祈给他的新信息中抽出来,他以为一直李忌是个女人,毕竟他记忆里隐隐约约有个栗色卷发,笑起来很好看的高挑姑娘。

男的?

徐微与动了动,后退一步,无意识垂眼,脑子里乱糟糟的揪成一团。不等他想明白,他的视线偶然扫过了下方的小花园,此时,树丛边的台阶上正站着一个淋着雨的人。

距离太远,徐微与看不清对方长相和穿着的细节,只下意识觉得对方也在看他。本能地,徐微与分出了点注意力在这人身上。

他怀里好像抱着个东西。

徐微与弯腰,手压在玻璃上仔细看去。

……那是个娃娃吗?

……一个成年男性,为什么会抱小女孩才玩的布娃娃?

就在这时,男人动了动,徐微与愣了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好像……向他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123章开始补结尾!123章开始补结尾!123章开始补结尾!

觉得断在这里不行的小可爱可以去看一下后记(纯甜保证纯甜he)

我看我还能不能再搞个后记出来(哐哐撞大墙)娃娃是吴善婆给徐微与做的那个,李忌出来以后找到了它,所以即使颜祈将徐微与眼睛挖了也不影响李忌跨国追妻。只是现在第一徐微与不再被同化,第二回到祖国大家庭调查局震着,李忌没法胡来。我觉得这就是he,我想不出不崩人设还能he的其他方式了,原谅我浅薄呜呜呜呜呜呜

下一个番外更民国寡妇篇,快速完结,我要被他俩折磨死了嗷嗷嗷嗷嗷嗷我一开始真的只打算写二十万的短篇啊

第8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没当寡妇之前的恩爱小夫妻。

初秋,临安城里仍是一片绿意,湖光山色秀丽如春,不见半点颓势。去年虽然闹了旱,但江南富庶,城里大户聚堆,面上看,市井街巷依旧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一辆驴车停在同仁堂门口,赶车的婆子抬手收了鞭子,她身后,一个留着麻花辫,身穿靛蓝倒大袖上衣,青黑长素裙的丫头从车上跳下来,几步跑上台阶,“王叔。”

药店的掌柜闻声抬头,“哦”一声笑了起来,“是满桂啊,你妈呢?”

被叫做满桂的丫头往旁边一让,“喏。”

掌柜于是看见了坐在驴车上的婆子,招手朝她问好,“陈妈,好几天没见了哦,李二爷回来没?”

临安城富庶,但有头有脸到能让满城人都知道的大户却没几个,李忌占一位。

和其他早就在本地定居的世家大族不一样,李家本家到现在还聚集在离临安城四十多公里的三河镇,因李老太爷是清末举子的缘故,整个镇连下面三五个庄子的地都是李家一家的,是当地唯一的地主。

李忌是李老太爷的大儿子的小女儿的独子,也就是目前李家当家人——李老爷子李回钧的外孙,在李家第四代中排行老二,所以临安城里的人都叫他李二爷。

没人能确切说清李忌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只听说他十一岁那年父母死了,没过多久就一个人带着家产和佣人去了上海。后来又辗转在宁波东三省之间,靠着低买高卖赚了一笔又一笔,本钱厚了就开始做军火交易,和各地的军统头子都说的上话。年纪轻轻家财万贯,说不定比李家本家还要富。

城里来了新的大户,第一个凑上去的就是牙婆。按正常想法,这李二爷虽然自己带了几十号人,但置办安家,总得买些女佣人。就算店里都让伙计打理,后宅也得有姑娘婆子,总归,不能小子们去洗太太小姐的内衣吧。

结果牙婆一问才知道,李忌居然没结婚。

江南这一带不比沿海,民风相对来说比较保守,十六岁男孩戴冠,女孩梳髻,接下来就是相看人家,订婚结婚,城里像李忌这样拖到二十四五还没定人家的几乎没有,当家的就更不可能了。

一时间,不少人蠢蠢欲动,都想借着姻亲给自己拉一个有实力的女婿。

但李忌谁都没理,把宅子打理好,留了一拨人看家,剩下的直接带走,南下广东。

这一去就是三年,再次回来时正值隆冬,离除夕只差两天。城里去外面打工的做活的全都回了家,从街头到街尾,每间屋子都挤得满满当当。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听见了密集的马蹄声。

打开窗户往外瞅,只见十几匹高头大马拉着车排成一列,由人赶着一辆接一辆踩过黄土路。车上全是封好的箱子,七七八八,得有上百个。李家在城里有一个布庄一个杂货庄,其中几辆车就由人引到店面后卸货,剩下的全都赶进了李宅。

哪怕箱子里装的是草,这些马也得好多银子啊。

但转念一想,众人又觉得不对。近几年各地都乱,大户有钱一般会兑成银票随身携带,防止自己被劫匪军头子盯上。李家这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箱一箱大张旗鼓地往家运东西?

立刻就有好打听的凑到李家门房那儿去问。

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呀?李二爷又去哪儿发财了?

相处了几年,李家的下人和这临安城里的基本混熟了,大家也不讲先来后到,全都按当地的相处。门房喜气洋洋,不跟来人打马虎眼,直接说了。

“东家在外面娶了太太,除夕带回来,那些箱子里装的全是我家太太的家具台面、衣服首饰。东家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大红包,估计回来还得发喜金。到时候,你早早来门口喊好话,多拿红包啊。”

有钱拿谁不高兴,过来打听的人当即高声恭贺了几句,门房笑着打趣他。

“哎。”那人笑了会,随口问道,“你家太太是哪的人?我让我丈母娘给你们留意厨子。”

南北方饮食差距很大,吃惯了一地的食物,很难一下扭成另一个地方的,所以外地来的大户人家一般要备好几个厨子。

门房愣了下,摸摸下巴“嘶”了一声,“这我还真不知道。”

“我听回来的人说,太太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改朝换代那会南边不是争地盘嘛,他家人就死绝了,剩他一个跟着流民往北逃。本来是想去北平的,说是那儿有亲戚,结果路上让我们东家遇着了。”

来人一边听一边点头,某一刻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跟着流民往北逃?

皇帝被推翻以后南边确实打了好几场,但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娇小姐,怎么可能在家人亲族全都死绝的情况下,跟着流民往北逃?那不得被……

他悄悄睨了门房一眼。门房是个毛头小子,想来没什么经验,一点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暗含内情,依旧滔滔不绝地。

“太太认字,还会算账,东家给他一口饭吃,雇他当了账房。”门房笑眯了眼睛,贼兮兮地放低声音,“逃难的时候大家都脏兮兮的嘛,到商队里一收拾,那脸,那身段,全都露出来了。好看得跟仙女似的。”

“我们东家当时就呆了,一开始还装君子,把太太要到身边管账,后来直接挑明了,成天缠着人。”

来人好奇,“有多好看?白不白?”

“具体什么样儿我不知道,但肯定白啊。”门房扬声增加自己话的可信度,“你想,我们东家那眼光,城里的小姐,外面的农家女商家女,他看上过谁啊?所以我家太太肯定是个大美人。”

……大美人是大美人,就怕是个肉观音狐狸精哦。过来打听的人面上点头应和,心下嘟囔。

都说男人最了解男人。当初临安城里的大户急着要把女儿嫁给李忌,一是为了他的身家,二是看他的长相。这样一个又有钱又有貌还谁谁都看不上眼的爷能被什么样的女人拿住?

不敢想,真不敢想。

两日眨眼就过,李忌娶妻,回来要发喜金的事像蒲公英一样传遍了全城。正好除夕,大家都闲着,好事的一早就翘首等在了外面。

天快黑的时候,城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高呼。

“李二爷回来了!还开了车!”

临安城的城门是前朝留下来的,十几米高,因着没人修缮,侧面上面长满了草木,唯独两扇红门隔几年就刷一次,看着还算新。

在过去的百年间,这两扇门间走过无数百姓,上千顶轿子,但第一次过车。如血的夕阳中,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就这么缓缓穿过城门,碾过碎石子驶进了临安城。

本来,等着李忌回来发喜金的也就是些穷苦人家,毕竟大过年的,有钱人懒得去贪这点小便宜。但一听说有汽车,不管是谁全都走了出来。

这东西他们之前只听过,在报纸上看过,实物还是第一遭碰。

前年陈家少爷从上海回来,带回来一只照相机,相熟的几家借来借去,照了好些照片。后来纨绔子弟爱炫耀的本性上头,自己玩不够,还要拿出去给城里其他人看。大家伙那叫一个惊叹连连。陈少爷就说大城市不仅有照相机,还有车,是一种自己会动的铁箱子,不像火车那样冒着黑烟,不需要轨道,随开随走。

原来长这个样子。

车在李宅门前停下,众人不远不近地坠着,探头看。

李家管家快步从大门口下来,有点无措地站在旁边,伸手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打开车门。李忌透过车窗朝他一笑,自己开了门。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中传来小声惊呼,跟看什么新奇动物似的。

李忌垂眼,神情有点揶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伸进车内,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静待对方动作。

天色暗,车里又没灯,黑乎乎的一片,外人看不见里面人的具体样子。只看见对方迟疑了一下,扶住李忌的手,慢慢从车里出来。

——短发。

众目睽睽之下,李家的新太太抬起了头。

“长什么样啊?”

“好不好看?”

李忌噗嗤一乐,众人也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只见他伸手揽住妻子,带着对方朝里走去。旁边管家的表情有点奇怪,本来要说恭敬话的门房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新太太的脸瞧。好在老管家身经百战,反应过来以后紧步上前,撩了一下门房的后脑勺,“还不赶紧问太太安。”

门房这才回过神。

“太太。”几人低声干巴巴地叫道。

“……”徐微与默了下,拿了几个提前备好的红布包发给他们。这里面是一枚银元,也是他这个新太太给的进门喜金。

正如门房当日所说,他非常白,眉眼漆黑,有种工笔美人图特有的风韵,但轮廓线条清冷,一点没有男生女相,就是个过分好看的青年。站在暮色中,当得起书香门第,谦谦君子八个字。如果耳根不红就更好了。

李忌憋着笑,回头跟围在外面的众人作揖,“我家夫人性子腼腆,和我已经在家乡办过酒席,就不再办一次了。今日起,明珠楼摆三天流水席,诸位要是看得起李某,就去捧个场。何叔,车后备箱里有红包,你给大家发了吧。”

明珠楼是临安城里第二大的酒楼,李忌在那儿有一半的股份,用来补喜宴刚好。一下子,街上热闹起来,吉祥话闹哄哄地连成一片。

这个时候,众人也都看清了徐微与的样子,人群略略静了几刻,又由几个扬声叫好的人带着重新热闹起来。

——李二爷,娶了个男妻。

在临安城里娶男妻不是什么新鲜事。自从让男人生子的方子出来以后,民间皇家都有娶的。但这种事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说着记着都不好听,所以大户人家极少干,干了还大大方方公开的更是一只手数的过来。

老派的人家撇撇嘴,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走开,更多的,则大声喊着喜结连理、恩爱百年之类的话,还问李忌什么时候去找大夫拿药,早早让夫人生个少东家。

李忌回头,冲徐微与挑眉,那意思分明是——你看,我早就说没人会在意。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会管你娶的是男是女,给他们一顿肉面,他们能把祖宗拉出来给你拜礼。

家教保守的徐家小公子抿了抿唇,看了眼宅子里面,又看向李忌,脚下一动不动。很明显,他不想站在外面给这么多人看,但也不想先丈夫一步进“李家”。

“进去啊,以后这就是你家了。害羞什么。”李忌轻声哄他。

徐微与面上没什么表情,犹豫了一下,屈指勾住李忌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借由此催促他。李忌被勾的哑然失笑。徐微与总是这样,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咬一口,内里清甜清甜,招人得很。

徐微与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蹙眉低声催促,“快点,他们都在看我。”

李忌走上前,单手按在他后背上,示意徐微与进门,一下子,徐微与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悄悄松懈下来,抬步跨过门槛。

不难理解他的紧张。

十几岁的年纪失去所有亲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跟在流民队伍里惶然无望地逃荒。在那种环境里,身边人都在为生存做斗争,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没有人对他抱有善意。久而久之,养成了徐微与对所有人抱有警惕心的性格。

后来遇到李忌,虽然两人从认识到在一起的过程稍微有点“磨人”,但有了夫妻之实以后,李忌就成了徐微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徐微与嘴上不说,行为上却下意识地依赖着年长的爱人,到了陌生环境,也本能地跟着李忌,像跟着大猫的小猫崽一样。

娇娇气气的。

“……你可真娇气。”李忌突然说道。

徐微与一愣,被污蔑的有点茫然。李忌也不跟他解释,自顾自偷乐,下台阶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有几个好南风的盯着门口的目光不纯。

他表情没变,眼神冰冷地记下他们,转过头继续朝里走去。

李宅台阶高,门却窄,门楣立柱框住徐微与和李忌两人的背影,像一张由谁躲在暗处偷偷拍下的照片。前路昏黑,夕阳染血,众人面目模糊地围着这两人,或窃窃私语或谄媚讨好。但无论周围人如何,都插不进两人中间,李忌站在徐微与左侧,略比他高出一点,落下的影子纠缠住徐微与的半身,强势却缱绻。

【作者有话说】

后记更完寡妇篇以后写,不会生孩子,也不会怀孕嗷~

第8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来者不善

李忌娶了徐微与以后在家待了好一段时间,足足八个多月才重新组起商队,只是这之后的行程明显比之前短。一般一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就会回来一趟,每次回来必是大包小包,除开铺子的货,其余全是给徐微与带的。

临安城里的夫人小姐老爷哥们在李家铺子里看见新东西时,总要问伙计徐微与那儿是不是有更好的。

——李忌当然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徐微与。

如果那些人能进李家看看,就会发现这几年李二爷几乎把两人的屋子摆成了皇宫。八旗子弟手里流出来的古董字画,俄国的珠宝工艺品,欧洲产的机械钟机械摆件,如此种种,满满当当,全是李忌带回来给徐微与解闷的。

这些还只是其中一部分。

因为逃荒路上发生的一些事,徐微与不喜欢主动结交人,而这个性格上的小缺陷正好满足了李忌不便挑明的独占欲。

他就跟山林子里混了几十年的老猎人似的,明里暗里纵容引导徐微与,甚至在发现徐微与喜欢养花以后,买下了李宅后面的几个院子,打通修成小花园。半年不到,本来性子就淡的徐微与彻底不爱出门了。

这之后,李忌又从外地买了一个没有亲人的女仆照顾徐微与。说是照顾,其实带回来前他就敲打过人家,让女仆在他外出走商的时记下徐微与的动静,回来以后细细告诉他。

这个女仆就是陈妈。

陈妈祖籍陕西,家里原本是跑南闯北干红白事的,一场灾荒,偌大一个红白事团死的只剩下她和她女儿刘满桂。要不是李忌买下她们母女两,她们得卖身进剪子巷。因此陈妈和满桂对李忌非常忠心。不仅将徐微与的衣食住行喜好变化一一记下,还有意无意地在徐微与偶尔外出时坠在远处。

徐微与应该察觉到了。

陈妈会写一些字,记性又不太好,于是便把她觉得重要的事记在本子上,本子压在枕头底下。

有一次,满桂把被子搬到院里晒,一时忘了枕头下的本子,抖被子时只听啪一声,低头就见灰黄色的本子呲到了徐微与脚边。

彼时内页已经翻开了,徐微与下意识要捡,满桂吓得魂飞魄散。跑上去直接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本子。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会掩藏表情,刹那间满脸慌张,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徐微与若有所思地垂眼扫过她,什么都没说。他就像没发现任何异样似的任由李忌在他周围布下不可见但坚固的牢笼,如同一头发现陷阱还自己走进去卧下装睡的小鹿。

陈妈原本以为自己和女儿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到惩罚,毕竟枕边人跟看贼似的看着自己,是个人就受不了。不想徐微与根本没有和李忌吵架,要不是她熬不住,偷偷跟李忌说了这事,李忌还不知道。

那天听完她的话,李忌在书房里坐了很久,面上没什么表情。他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脸,深眼眶高鼻梁,唇形也是薄的,虽然足够俊美,但一旦不笑就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漠,吓得人心头发慌。

陈妈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当初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她只用干家里的活,哪见过李忌这样复杂难辨的主顾。一时没了主意,用手抹眼泪。

李忌听见声音才回神,见她哭了有点诧异地笑了下。

“哭什么。”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布递给陈妈,陈妈用袖子擦了摆手不敢接。李忌也不强迫,淡淡放下,“他不生气就好。出去吧,以后该做什么接着做。”

陈妈一怔,心想都被太太发现了还要接着盯啊。

“怎么?”李忌端起茶杯,抬眼看她。

“……老爷,您别嫌我多嘴。夫妻之间总是要相互信任的。太太他……您比我更了解他,他不是外面那些个吃花酒打花牌的小子。”

陈妈嗫嚅着帮徐微与说好话。她能理解李忌的担心。自己常年不在家,男妻长相出众,年轻温和,万一红杏出墙联合外人偷钱,真够他喝一壶的。

可徐微与根本不是那种人啊,只要和青年相处过几月,没人会不说他的好话。徐家当年应该是按照正经世家公子的要求培养徐微与的,他完完全全就是画本子里才会有的小少爷,才学渊博,冷静自持,对人对事有底线,不自傲不漠然,陈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夸他才好。

这样的妻子,李忌怎么能这么对他呢?

李忌眼底有些笑意。

应该是笑意吧,他的眼珠太黑了,混了太多陈妈看不懂的情绪,跟泥沼似的。

“我知道他不是乱来的人。我只是……”李忌顿了一下,“我只是忍不住而已。”

后面的话他说的很轻,陈妈没有听清,李忌便让她出去了。毕竟是主人家,陈妈总不能逼着李忌听她的话。这天以后还是照旧帮李忌监视着徐微与的一言一行。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李二爷对太太好像更放肆了一点。

比如说以前,李忌不怎么在她们这些下人面前搂抱徐微与,后来不仅会从后面环住徐微与,还会半是玩闹半是强迫地压着徐微与亲吻。

发展到去年,两人一起外出游湖时李忌居然在附近有好几艘船的情况下压着徐微与腻腻歪歪地啄吻。徐微与又气又羞,回来半天多不愿意说话。

外面放肆,家里更出格。每次李忌走商回来,徐微与必然有好几天闷在房间里。倒不是下不了床,而是身上被弄出了很多痕迹,多到耳后手腕上都是,根本没法见人。

陈妈跟着红白事团南北走过,知道这种事承受方格外辛苦,悄悄教徐微与推拒。徐微与当时侧躺在床上,表情从最开始的不解一点一点转为迟疑,就当陈妈以为他要细问的时候,徐微与蜷了蜷,跟有点累似的闭上眼睛想了会。

“随便他吧。”徐微与闷在被子里说道,“反正几个月回来一次,不至于弄伤我。”

陈妈想说李二爷可不是几个月回来一次,他平均一个半月回家一趟,一趟待足两三月才走。但转念一想,自家太太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疼了自然会躲。

也就不说了。

回到此时,满桂抱起桌上打包好的油纸包,声音脆生生的“我家老爷还没回来呢,估计得月底。”

药房掌柜帮她拎起剩下的,“那感情好,李二爷每次走北边那条路都会带不少熊油膏回来,我们药房上下冬天都爱涂那个,润!劳陈妈跟店里伙计说一声,给我留一箱。”

“知道了。”陈妈笑着应道,把女儿拉上车。两人一前一后坐在板车上朝李宅赶去。

一路上,好些人跟陈妈满桂打招呼,快到李宅时,前头巷子里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

“陈妈。”脑袋低声叫道。

陈妈看过去,发现是南湖市场卖鱼的金大娘,她车都没停,顺手挥了挥,算招呼过了。不想金大娘直接冲上来按住了板车。

“哎呦。”陈妈一拉驴,停下车,“摔着你哦。”

金大娘才不管这些,一脸紧张抓住陈妈的手,给她指了指李宅的方向,“别说这些啦,就刚刚,李家本家派人来了。好几辆车,现全停在你家门口呢。”

一听这话,陈妈也变了脸色,狐疑警惕地歪头看去。发现巷子对面的李宅大门前,确实多了几辆马车。蓝布罩着车厢,看不见里面的人,不知道有几个,是男是女。

李忌和李家闹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自从第一年李忌独自在宅子里跟一众伙计过年,城里就有好事的偷摸去打听了。

虽然没探听出具体情况,但李家本家那边的下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问急了就说是李忌母亲和丈夫之间有龃龉,当年闹得不像样,牵连到了李老爷子,除此之外多的就不愿意再说了。

总之,两边人数年不来往,不出意外应该是黄泉路上才能见。这突然找过来是要干什么?

金大娘向着街坊邻居,压低声问陈妈,“李二爷不在家,就你家太太一个人招架不招架的住哇?要是来借钱的,可难搞哦。你要不叫几个伙计回去?”

“……不打紧,家里有人。”陈妈按住她的手说道。

她朝金大娘点了点头,一挥鞭子,赶着驴朝巷子那边走去。不多时,驴车就停在了门口。

陈妈下车,一手牵着满桂,一手挽着菜篓走上前。菜篓里是徐微与的私厨用菜,板车上的是家里店里的伙计明天的菜饭,包括那些药也是买来熬给下人预防伤寒的。李忌不怕给下人花钱,所以李家向来从里到外铁桶一块。

门房几个小伙子看见陈妈,快步走下来。陈妈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转而看向门前的另外两人。

两个都是男人,矮的那个黑黑瘦瘦,穿着棕灰色老款长袍,背习惯性地勾着,虽然很年轻,却没有一点朝气。明显是个仆人。

高的则亮眼得多。陈妈认识他身上穿的衣服,叫西服,李忌也有几套,料子很奇怪,不像皮毛也不像毡布,是外国人工厂里出的东西。陈妈看不上眼,在她们这些妇人看来,顶顶好的料子必须是绸缎皮毛,其余的都是噱头,不经穿。

陈妈打量这人。杂灰色剪裁考究的全套西装衬得他身形英挺,眉眼算得上俊——有几分像李忌,能看出来,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但有阅历的人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小子没经历过什么事,气质上远不如李二爷沉稳。

青年看了眼陈妈,从几个门房对妇人的态度中读出了她的身份不一般,至少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下人。

他挂起笑伸出手,“李豫年。”

陈妈被他吓得拉着满桂往后退,她是个寡妇,平时最忌讳和男人拉拉扯扯,这小子哪里来的,怎么能直接动手?

李豫年眼底划过一丝轻蔑,笑笑收回手,说话的样子很客气,“家里有事要我直接跟嫂子说,拜帖刚才已经交人带进去了。姨娘怎么称呼?”

江南这一片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姨娘在临安城是用来称呼小妾的,但在三河镇是用来叫家里不算年长的婆子的。陈妈知道这点,所以虽然不舒服,却并没有纠正。

“老家姓陈,大家都叫我陈妈。您是二爷的——?”

李豫年摸着左手上的戒指,“我父亲李旭昌,和二哥的母亲是亲姐弟。”

也就是说,他叫李忌母亲叫姑姑,李忌是他的堂哥。

这可不好办,关系这么近,下面人想拦也不敢啊。陈妈心里打鼓,看贼似的盯着李豫年瞅。

李豫年不动声色,只转动戒指的速度略微快了点,掩饰烦躁,但想想他待会要说的事,又从心底里生出一阵带着恶意的愉悦。他收回目光,后退一步仰头看着李宅门上的牌匾。老宅的牌匾比这大,但旧很多,两边用来装饰的红木柱子也被虫啃了,去年用漆补了,但细看还是看得出洞。

跟李家一样,表面上看是庞然巨物,实际上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腐朽糜烂。

不过好在百足虫死而不僵,左挪右挪,总是能舒舒服服再过七八十年的。像现在,虽然庄子连年歉收,家里开销越来越大,收的逐渐支撑不了花费,但只要吞下李忌的家业,再好好打理打理,重新运转起来指日可待。

李豫年正想着,刚才拿着拜帖进去的小门房跑了出来。

“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李豫年一点头,“多谢。”

他抬步就要往里走,跟着他的仆人紧随其后。

“哎——”门房伸手一拦,“太太说你——”

他点了点李豫年,接着话头说道,“可以进去,其他人不行,在外面等着。”

李豫年的仆从和另几辆马车上的人全都脸色难看起来,目光不善地盯着门房。但李忌家这些看家护院的,全都是北边武行的。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人家在自个家也是个小主户。此时见气氛不好,揣着袖子走上前,分毫不让地松松站成一排。

“干嘛?”一开始说话的小门房挑眉,“想在这儿闹事啊。”

李豫年看过他们,知道没法跟这些人硬来,挥手让自己的人退下。

“没事,上次爷爷让二哥带嫂子回去见祖宗,二哥不愿意,说嫂子体弱,性子也柔,想来不会对我怎么着。你们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跟着他过来的下人看了看他,迟疑一瞬,默不作声地转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他俩正常谈恋爱,李忌就是这样,一开始装正人君子,后面发现徐微与只要喜欢上谁就纵容谁,于是越来越放肆,一边不当人一边担心徐微与移情别恋,自己现在的美好待遇被别人抢走,然后本性爆发间歇性发疯。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应付得越来越累,但是还是会纵容,毕竟包容伴侣的偶尔发疯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实在不行才打人。我们徐老板,其实是一款清冷温柔美人受呢[竖耳兔头]

第9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商队二十多人,无一幸免。

李豫年多看了一眼带头的小门房,眼神晦暗,不知道藏着些什么。但小门房是个直肠子,只看得见他脸上的笑。虽然不喜欢这个本家来的少爷,还是给李豫年让开了一条路。

“进去吧。”他挥挥手。

李豫年朝他一点头,抬步跨过门槛。小门房目送他走远,又示意另几人去搬板车上的菜,自己则跟着陈妈走到门内。

一脱离外面那些李豫年带来的下人的视线,小门房立刻活泼起来,“陈妈,你说本家派人过来是想干什么?难道是请咱们东家今年回去过年吗?”

陈妈握着手里的菜篓,想了想,沉默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

李豫年刚才那个眼神,嘲讽又轻蔑,好像接下来就是他当家做主一样,看着让人特别不安。她把满桂拽到小门房身边,“你帮我带着满桂,我去给太太沏茶。”

“好嘞。”小门房应道。

李家的宅子不大,只前后两个部分。前院从大门开始,进门就是一座雕麒麟的壁影,沿外墙做了七间小房,看里头的摆设,应该是给门房和其他伙计住的。

李豫年见怪不怪,直接进了二道门。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侧头看了眼,发现是跟上来的陈妈。

——李忌有什么毛病吗?宅子小门小户的也就算了,家里的佣人全是些没规矩的乡下人,粗手粗脚大嗓门,还敢跟主子呛声。想来娶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李豫年在心中想道,往前走时又想起家里人跟他说,他那位嫂嫂还真不是大家闺秀,是个男人。

男人……

李豫年有点反胃。

他才从英国留学回来,那儿的法律规定同性恋是犯罪。但这种事,总有人私下做,他在学校里就见过好几对。一想起那些抱在一起趁着夜色亲吻的男人李豫年就恶心,要不是身在异国他乡,怕得罪人以后被报复,他肯定会举报到治安官。

两个男的……

绕过垂花门后的壁影,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不大但颇具水乡特色的江南小院。两边的连廊圈住假山花木,假山侧修了一座小凉亭,亭下是荷花池。似乎是引了活水,汩汩流动着。

指头长短的鱼群在还没有完全变色的莲叶间穿梭,时不时点一下水面上的落叶。长枝灌木已经显出了秋色,和矮枫红成一片,半挡住月洞门。门后一半花窗一半竹绿,灵动静谧。

李豫年诧异,看了眼连廊顶上的孔雀蓝花板,侧头问陈妈,“这院子是二哥修的?”

陈妈摇头,“院子的原主人是个京官老爷,盖这宅子给自己养老。后来出了变故,寄卖到商行,老爷看见买下来,稍微整了整就住进来了。”

“难怪。”李豫年了然,

这院子从外面看墙破门小,绕过前院走进来才见满眼精巧。应该是那位京官不想高调,特意做的设计——李豫年的心情好了点。这些东西以后八成是他的,当然越妙越好。

陈妈走在前面,没看见他的表情,因此毫不知情地停在书房前,伸手推开门,“太太,本家的少爷来了。”

……

书房里安静了几息,李豫年的耳朵捕捉到了细微的纸张翻动声,接着才是一个淡淡的声音。

“进来吧。”

声音倒蛮好听的,不像那些故意掐着嗓子撒娇的下流胚子。

李豫年想道,一步上前跨过书房门槛。房间里先是一个小八仙桌,看得出来,主人家应该经常在这里吃便饭,正对着八仙桌的墙上挂了一副拓下来的狂草,李豫年不通这些,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向右侧。

为了挡风,前厅和里书房间挂了一面绣海棠花的潇湘帘,只挽起了一边,因此人站在前厅,只能看见一半的书桌。

那儿搭着一只手。一只食指带着翡翠宽戒,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男人的手。

李豫年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迟滞,眉间动了动,浮现出一丝厌恶。

在李家,李忌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敢反抗李老爷子,公然与家族决裂,十几岁的年纪,带着三两忠仆一个包裹闯出一份不输祖产的家业。虽然没人敢点明,但李豫年父母那一辈的李家人都在暗暗拿孩子与李忌做对比。

李豫年尤其。

当初送他留学,父亲和李老爷子本来是不同意的。母亲与父亲争吵,吵到气头上,他母亲突然爆发出一句——“出国怎么不好了?你姐还要送李忌去英国呢!”

房间里静得跟死了人一样,虽然接下来还是闹了几回,但家里最终同意了母亲的计划。

所有人都厌恶李忌,所有人都想成为下一个李忌。李豫年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但真正开始接触家族运营,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李家除了少数几个人在赚钱,其余的都是趴在祖产上吸血的蛀虫。这些蛀虫不仅紧密包裹在一起,还长了尖利的,能把他咬出血的牙,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改变。

于是父母失望,亲族表面嘲笑暗地警惕,还有的干脆下手害他。每当被迫面对这些的时候,李豫年就会想起长辈口中的李忌。

他没办法跳出泥沼,李忌凭什么可以?还活得那么光风霁月逍遥快活。

到最后,娶男妻居然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污点。

李豫年伸手撩开帘子,走进里书房,同一刻,书桌后正在沉思的青年听见动静朝他看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徐微与没想到李豫年和李忌这么像,鼻唇几乎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眼睛和轮廓有点区别,但并不多。两人走在一起,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

快两个月没见到李忌了,徐微与不由得多看了李豫年一会,足足几息才收回目光,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木椅,“坐。陈妈,倒一杯茶来。”

徐微与的声音惊醒了李豫年,他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徐微与有点疑惑地看向他,“这房间里很冷吗?”

徐微与今天穿了件束领藏蓝色长衫,半截白皙脖颈露在外面,眉眼乌黑,五官清丽。于是虽然衣服的款式不新奇,颜色也不衬人,但他好看,温雅矜贵,硬生生抬了衣服的气质。

李豫年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夸徐微与,连想都不应该想,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他看着徐微与,心脏跳得很快,跟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给谁看一样。

该说他不愧是李忌的弟弟,连反应都一模一样。

“多谢嫂子关心,我不冷。”李豫年听见了自己和平时一样的声音。他强迫自己将将心神从徐微与身上抽回来,吸了口气,“我只是……唉。”

他皱眉坐下,陈妈端上茶,又给徐微与换了杯热的。徐微与支着头看李豫年,左手下面压着那张李家的拜帖。

正常来说,拜帖上面应该写明前来找人的原因,来人身份等等。而李家这张拜帖上只写了四个字,“有事相告”,右下角压着李老爷子的印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忌很少跟徐微与说李家的事情,对于这人十几岁经历过的家族争斗,徐微与只寥寥知道个大概。他曾经问过,但就像所有希望表现得强大的雄性动物一样,李忌笑眯眯地用亲吻和玩闹绕过去了这茬,根本不给徐微与窥见他狼狈的机会。

所以现在,徐微与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李豫年才算妥帖,只能先将人请进来,听听原委。

李豫年手指摸着茶碗边缘,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徐微与,“嫂子可否让这位姨娘先出去?”

徐微与不置可否,片刻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陈妈皱眉,但还是走了出去,回身关上门。

木门吱呀合拢,李豫年站起来,快步走到书桌前,紧紧盯着徐微与。

——?

徐微与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不过也许是李忌这几年把他护得太好了,他居然没有意识到危险。

李豫年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拿出一块包好的手帕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打开。

血污。

徐微与瞳仁一缩,接着,李豫年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掀开了最后一层,手帕里赫然是大半块染血的羊脂玉麒麟。

这是李忌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徐微与只觉脑子里轰一声,眸光冷厉,直刺李豫年。

李豫年被他看得背脊发麻,面上却还强撑出一副隐忍悲痛的样子——他在想,李忌真是命好,小时候有母亲护着,和家族决裂时李老爷子对他多是眼不见心不烦,到了功成名就的时候,还能遇到徐微与这么个……美人。

“前些天族叔来信,说二哥的商队碰上了匪徒,二十多人,无一幸免。”

【作者有话说】

好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第9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恶鬼

“一派胡言。”徐微与冷声叱道。

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李忌的商队。

逢乱世,匪盗横行,各个商行都不好运货,而李忌能在这种环境中做起来,一是靠他的那些个伙计。商队中绝大多数伙计都来自于武行,跟守家的门房一样,是遭灾时跑出来的。他们中有些已经没有牵挂了,但另一些的家人师傅还在老家开着武行,相当于各地都有照应。

二是商队每次都会给沿途的主管送特产,其实就是送礼送钱。有他们压着,匪盗知道打劫李家商队会招来官府追捕,自然不敢动手。哪怕真活不下去了,也顶多上来要点钱要点粮,不会伤人。李忌也乐得和气生财,甚至会帮其中的一些人谋正经生路,久而久之,荒郊野岭的路也通了。

这次走商,为的是把江南的丝绸运往广东卖给意大利商人,再将一些西洋产的手表、电话、打字机之类的运回来,一部分留临安城,一部分转给苏州扬州的商行。因为货物贵重,所有人都带了枪,遇上军队扮的匪徒都不怕,怎么可能无一幸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