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玉又确实是李忌的贴身之物。
徐微与一动不动地盯着李豫年,目光里全是冰冷的审视。美人露刀锋,远比低眉顺眼更有吸引力。
李豫年克制住心底的麻痒,神情有些沉痛,“这块玉是惠城的农户在捞鱼时捡到的,捡到以后就拿来典当了。嫂子可能有所不知,李家嫡系只要是男丁都会配一块麒麟玉,寓意‘麒麟子’,女儿则是朱雀环。二哥这块麒麟玉是当年姑姑还在世时,托人从伊犁寻的料子。典当行掌柜是李家的家生子,一到手就摸出来了,上报给五叔,五叔找到了爷爷。”
“知道这事以后,我带着人跟着农户找到了那条河,原地只剩一片血污,还有些碎布料,绑货物的绳子之类的杂物。当地人说,前些天惠城郊区还盘踞着一帮匪徒,这几天都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们趁着夜色大包小包地走小路去了南边,目的地不知。想来应是抢了二哥的钱货,怕被追捕,连夜跑了。”
“我和长辈都估测,二哥应是遭遇了不测,尸身顺水……”
“不可能。”徐微与断言道,“惠城离临安不过百里,那儿的匪帮肯定知道李忌。他们怎么可能动手杀人?与其杀了李忌,不如压他去钱庄兑几万块。”
李豫年皱眉,“进城容易出城难啊,匪徒有命赚钱也要有命花,他们在郊外杀人越货,抢了钱货就能跑,去钱庄却很有可能会被抓到。”
“那也可以让李忌写信寄回来,向我要钱。”徐微与冷冷说道,“尸身匪徒一个没有,你就敢上门空口白牙和我说我夫君连带一行伙计都死了,是觉得凭着同姓李,就能接手这座宅子了?”
——如果徐微与是个无知妇人,或者像某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似的,只见识过些小场面,却没有太多社会经验,肯定会被李豫年的说辞唬住。哪怕没有立刻信,也会失了方寸。到时候李豫年正好可以借照顾他的由头管理一部分商铺。
可李豫年没想到,徐微与骨子里居然这么冷静敏锐,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挑破了李家人的心思。
现在好了,只要他再多说一句话,就是贪图李忌的家产,徐微与完全可以叫人打死他。
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脸色有点难看。他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嫂子,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实话还是假话我自会派人去查,结果出来之前,就委屈你先在耳房住下了。你带来的那些人我也会叫下人去安置。”
……这是软禁?
李豫年眼底略有些不可置信,即使已经认识到了徐微与的不同寻常,此刻还是被李忌的这位男妻的强硬惊到了。
让他住在李宅就是切断他和下人的交流,同时让他当人质。留住其他下人,为的是防止他们跑回去跟本家通风报信。这样一来,本家不知道李豫年的进度,也不好差人来问,至少能拖十天。
李豫年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时,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闭上了嘴。
徐微与冷冷注视着他,少顷扬声叫人,“陈妈。”
一直等在外面的中年妇人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进来。
“带他去客房。”
陈妈走上来。李豫年后退一步,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作势要离开。
——这不对,徐微与想道,李家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宣告李忌的死讯,为的不过是这份家产。如果李忌还活着,随时会回来,李豫年应该很急。因为他们要打一个时间差,在李忌没回来之前骗住他,如此才能从他手中抠几个铺子几箱银钱。
但现在,李豫年好像一点都不急。
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李忌不会突然出现。他们抓住了李忌。或者更差些,他们杀了李忌……不可能!
徐微与攥紧麒麟玉,尖锐的断口狠狠扎穿他的手心,血从指缝间溢出,他却跟没有感觉一样。
二十七个带枪会武的人,怎么可能全都死光了?车上甚至还有炸药。如果当晚真的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周边的城镇村子,肯定会有人知道,河边也不可能只有一滩血迹。
李忌肯定没事。
甚至于那些血迹都不是商队的,而是另一帮和李忌走了同路的人留下的。
徐微与脑中念头纷乱,几乎扭成了一片纠在一起的死结。正此时,李豫年突然转过身,“对了,嫂子。”
徐微与无声抬眼。
李豫年朝他笑了笑,他本来就有五分像李忌,此时笑起来,更多了一分气质,但这种相像在他说过刚才那些话以后显露,只让徐微与觉得厌恶。
“我叫李豫年,予象豫,年节的年,同余年。嫂子以后叫我名字就好。不然你比我小,跟着二哥喊我堂弟不太合适。”
……徐微与眸光微闪,李豫年却不再注意他的反应,略一点头,转身跟在陈妈后面走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徐微与一人,他侧头,透过窗户目送陈妈和李豫年走出垂花拱门,肩背松懈了下来。徐微与默了会,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他还攥着玉佩,四根手指已经沾满了血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每一下都透着不为人知的慌乱。
几息后,徐微与一点一点张开手。
麒麟的眼睛彻底被血染红了,不知为何透着股森冷的邪气,徐微与怔怔地和它对视,重新攥紧玉佩抬手抵在额头前。
“千万不要有事……”
李忌什么情况下会把玉佩摘下来?
住宿时遗落的?还是被人割断绳子偷走的……他会这么不小心吗?
一滴血砸在了桌面上。
徐微与迟了半刻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血,他眼睫动了动,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了块丝帕擦拭麒麟玉。但越擦血越多,几下之后反而弄脏了右手,麒麟玉的所有沟壑都沁了血线,猩红猩红,怎么看怎么不详。
徐微与摊开左手,看着手心不断流出更多血的伤口……是了,他手上有伤,怎么去擦玉?真是被吓傻了,要是李忌在,肯定得笑他。
“太太——哎呀,这是怎么了!”
陈妈的声音突然想起,徐微与抬头看去。
他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狼狈。一个人站在书桌边,两只手染血,双眼鼻尖都是红的,看向人时又可怜又无助,偏生还没什么表情,真真能把人心看碎。
陈妈疾步走上来,抓住徐微与的手,从袖子里拿出干净帕子给他擦,“您这是做什么呀,老爷回来可得骂人了。”
“他说李忌……”徐微与低声说道,但才开了个头就被陈妈打断了。
“听那杂种鬼扯!”陈妈恨恨骂道,“他才死了呢,我呸!老爷出门的时候带的用的都能去打仗了,那些不成气候的匪帮顶多有几匹马几把刀,怎么动咱们家的商队?那人就是个上门来骗钱的杂种。”
……是,他也是这么想的。
徐微与任由陈妈帮他处理伤口。理智上,他也觉得李忌没有出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压在了他的直觉上,将一阵阵带着刺痛的战栗递到了他的神经末梢。
大脑分析,品出了一种名为不安的惶恐。
“我刚才已经跟小虎他们说过了,让他们四个轮班,看管住按跑上门来扯谎的杂种,他带来的那些人,我也叫伙计安排到后院去了。您放心,只要我们还没死,必不会让这群人欺负到您头上。”
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安排。不得不说,虽然在大事上陈妈插不上嘴,但对于内宅中的人情往来,打压抬举,陈妈非常在行。李忌当年选她也就是看重她这一点。
徐微与点头,重新拿起麒麟玉,“你去帮我拧块湿帕子来。”
陈妈不认识李忌贴身戴的玉佩,但看徐微与的反应,大概知道这东西含义特殊。也不多话,安抚了两句就利落去了前厅。
书房两面是书架,一面空一面开窗,靠窗的那一方临墙摆了一座多宝阁。多宝阁第三层第六个方口中,竖了一面铜镜。
镜子是宋代的,虽然不是殉葬品,但当时李忌到手时也锈得不成样子了。
他闲的没事干,坐院子里磨了一下午,把铜锈磨成光面,跟徐微与开玩笑说要学古人给妻子描眉。结果他们房间,拉上窗帘以后光线暗得不像样,铜镜根本照不出人像,还是换了西洋的玻璃镜才描上。
徐微与又羞又好笑,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将镜子搁在了多宝阁上。
此时,这面铜镜正对着徐微与,正好将他上半身全部照入镜面。
但诡异的是,镜中分明有两个人影。
徐微与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麒麟玉,一言不发,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则从后按着他的双肩,头靠在自己手上,学徐微与一般打量着那枚残玉。
看了一会,它像是有点烦了,侧头看着徐微与。
它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近距离盯着徐微与的脸,鼻梁几乎要贴到徐微与,就这么看了片刻,它抬起手,用手指蹭了蹭徐微与的眼睛。
几不可查的凉意刺激眼球,徐微与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
铜镜中,另一个人影咧开嘴笑了。它好像觉得能让徐微与因为它产生反应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下一刻,它张开嘴横过头,咬住了徐微与的头颅。
陈妈拿着拧干水的湿帕子走过来,“太太。”
徐微与抬起头,叼着他的脸的东西也随他抬起头,贪婪地用舌头舔吻他紧闭的嘴唇。
不知道是在贪求活人的生气还是在求其他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感觉现在写恶鬼之类的剧情,跟回家一样顺hhhhhhh,但还是好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9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二哥不在,我帮忙关心一下嫂子
李豫年站在窗侧,单手掀开窗帘往外看。只见那个带他过来的中年妇人停在院子门口,低声跟几个年轻伙计交代着什么。不多时,几个伙计分散开来,两个守前门两个跑向后院。
显然,徐微与要把他和他从李家带来的那些人分开关。
……胆大包天。
李豫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恼火得跟烧着了一样。如果这是在他自己家,他早叫人打折陈妈等人的手脚了。
就在这时,交代完伙计的陈妈朝他这边投来一眼,李豫年下意识撤步躲到墙后,默不作声等了半刻。直到外面彻底没声,才重新掀开帘子朝外觑去。
果然,陈妈已经离开了,只剩那两个伙计在院门前缓步走动。
李豫年顶了下腮——算了,先忍忍吧,以后有这群人好果子吃。
他这样想着,背靠着白墙,抬眼环顾整个房间。
李宅虽然是京官盖给自己的养老居所,但毕竟是百姓宅院,用于主人起居的只有五个院子,中间用类似影壁的院墙隔开,院墙两边有连廊或者过道,中间的空地上铺了砖种了花木。
李豫年压着火气熟悉环境,走到门口时,目光在廊下的缸上顿了下。
正常来说,江南小院里摆的矮圆陶缸一般是用来养鱼的,雅致些的人家还会在里面填上淤泥,种些荷花水草之类的。但李家廊下的四五口矮缸中全都填了泥土,种着一种李豫年不认识的草本植物。
不太好看,粗茎大叶的,和小院秀丽精巧的气质很不搭配。
李豫年皱眉拎起一片带锯齿的叶片,翻来覆去没看出什么东西,又有点疑惑地捏了下炸开的种荚。种荚里的种子已经被人取走了,但外壳上仍带着尖锐的密刺,一下子就将他的手扎出了血。
“啧!”李豫年甩开植物,后退一步。
听见动静的伙计谨慎地探头来看,见他把叶子撕掉了好几片,立刻出声制止,“哎!你干嘛呢?”
李豫年没想到自己扯个草也会被呵止,火气蹭一下冒了起来,却不想伙计比他更毛。
“这是夫人种的草药!云南那儿寻回来的,弄死了你想赔都没地方买。”伙计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紧张兮兮地检查植物,“让开让开,别挡事。”
李豫年听见这玩意是徐微与养的下意识一惊,本能往旁边让,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以后,身形就是一僵住。
他脾气并不好,当年母亲难产,生完他以后身体出了很大问题,再没能给家里添丁。父亲于是便另养了几个女人,从此只要她们怀孕,他就会多一个姨娘。母亲最开始还忍着,直到某个姨娘为了争家产,偷偷对他下手。
默不作声多年仿若泥偶般的女人终于跟被激怒的母狼一样露出尖齿,当天晚上李家门口便多了两袋沁血的尸体。
父亲回来以后见众人战战兢兢跪了一院子,又得知爱妾幼子被生生打死,他面上挂不住,扬言要报官让母亲血债血偿。但彼时李豫年的舅舅们好几个入了仕,父亲不仅没能严惩他们母子,还被爷爷按着在祠堂跪了半宿。
从此,整个院子里的姨娘弟妹都跟转了性似的捧着他和他母亲。
李豫年当时小,不明白其中的龃龉,只知道那之后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人敢管,只要是他看上的东西,第二天必然会放在他手边。不出一年,原本性格还算内敛的他就被养出了跋扈相,有一段时间甚至发展到了一不满意就打骂人,摔碗摔杯子的地步。
虽然现在好了很多,但从小养成的习惯毕竟融进了骨子里,很多和他打交道的友人私下里都说他是大少爷脾气,外热内冷,难相处得很。
李豫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从不反驳——因此,他也没想过某天芸芸众生中会出现一个人,能让他不受控制地宽容甚至于主动讨好。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堂哥的妻子。
……还是个男的。
李豫年脸侧连着耳根一齐发烫,脸色却极为难看。弯腰检查的伙计一起来对上他那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色结结实实愣了下。
不得不说,李豫年和李忌是真的像,刚才那一瞬间,伙计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东家。他心底有点发憷,但嘴上不怂,“看什么看?”
说完,他冲院外招了下手,“你们两个过来,把这几盆花搬到夫人那儿去。”
徐微与?李豫年眉心一跳,身体比脑子更快,故作不耐烦地退到了一边,两个伙计合力抬起一只缸,顺过道搬进与李豫年紧邻的隔壁院子中放下。
李豫年定定盯着那两人,几息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转向伙计,“那是你家太太的院子?”
“嗯,东家和夫人的院子。”伙计随口嘟囔。
……徐微与干嘛把我安排在他隔壁?
李豫年脑子里下意识冒出了这个问题,隔了几秒,他有点恼羞成怒地闭上眼睛暗骂自己。
徐微与把他安排在这里当然是为了看住他。他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
狐狸精。
徐微与就是一只狐狸精。
李豫年正心烦意乱着,一个藏蓝色的身影忽然从垂花拱门间一闪而过,立刻,他的眼睛就跟追着肉骨头的狗似的黏了上去,什么李忌,什么轻慢全忘了,只知道直直盯着徐微与。
徐微与走上台阶,身影先被墙挡住了一段,随即在连廊边一闪,又被墙挡住,再次出现时已经走到了门前。
夹棉长袍挡不住主人修长的身段,徐微与垂眼拉开门,纤密的睫毛朝下一扫,跟蝴蝶翅膀似的。这两片睫羽若是被人拢在掌心,肯定能扫的人心头发痒。
李豫年看得专心,徐微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径直侧身进门,指尖在钩锁处一拉便将门带了起来。
……
……艹。
李豫年转头回房,嘭一声关上了门。发出的动静引得那边已经进门的徐微与脚下一顿。?
徐微与侧头朝外看,镶明瓦的窗户并不透,加之有角度偏差,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的动作引起了另外一些东西的注意。
某只正趴在徐微与背后的恶鬼用青白色的手摩挲徐微与的下巴,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让徐微与回头看它。发现不起作用以后,这东西亲昵地凑到徐微与耳边——
【……在看什么呀?】
……
徐微与收回目光,走进房间,拿起桌上的电话熟练播出一串号码。陈妈已经帮他包扎过了手,但徐微与一直攥着玉佩不松,伤口不停出血,已然浸透了纱布。
说来也奇怪,他出了这么多血,溢到桌上的硬是没有几滴,反倒是那块被他抓着的麒麟玉,一开始还灰蒙蒙的,被擦了两次,冷油一般润,上面刻着的麒麟仿佛要活过来似的。
徐微与捏了下眉心,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激得他太阳穴一阵一阵疼。
“喂,哪位?”话筒里传来回声。
“是我,徐微与。”
“夫人?”那边的人显然很惊讶。
英桥酒店位于惠城,是李忌去年才盘下的产业,前台一听见来电话的是徐微与,立刻热情起来。徐微与却无意与对方寒暄,“我找你们洪老板。”
“哦好好好,我叫她。老板——”
电话那边的前台叫唤了一声,不多时,一个娇俏但明显上了些年纪的声音响了起来,“喂,徐老板。”
英桥酒店的洪小芬是少数几个不叫徐微与太太夫人的人,总是半真半假地喊他徐老板。徐微与知道她是想玩暧昧从他这里捞好处,但身处乱世,一个女人安身立命不容易,所以只要洪小芬不过分,他就当没听见。
“有人跟我说,李忌在惠城城外被劫了,你听见风声了吗?”
“——什么?”洪小芬刚才还捏着嗓子,现在直接装不下去了,“开玩笑吧,城外是宪兵队的地盘,好几年前就没有土匪了。”
……
徐微与缓缓舒出一口气,他肩膀上的那个东西也听得认真。
“谁跟你说东家被劫了?”洪小芬继续问道。
“你不认识。”徐微与淡淡说道。
李豫年拿不出李忌已死证据,惠城的洪小芬又说城外没有土匪。真相是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徐微与朝后靠着椅背,“明天,你去城外打听一下,最近半个月沿河有没有可疑匪盗。不管打听到什么都要给我回电话。”
“好说~我今晚就去。”洪小芬勾勾搭搭地。
徐微与顺手理了理电话线,“还是明天。晚上别乱出门,惠城不比上海。”
洪小芬不接话,只捂着嘴嘻嘻笑。听她如此,徐微与没再多劝。
洪小芬的身世和他很像,都是原本家境都不错,后来落败,兜兜转转孤身一人。不同点在于徐微与逃难路上遇到了李忌,洪小芬则是进了歌舞厅,在上海待了很多年。
本来,她是能嫁给一个军官做小的。但也不知道犯了哪路神仙,当年军队正好下了纪律,严禁军官纳妾。洪小芬一开始不知道,大着肚子闹上门去,结果闯了大祸,直接招来了稽查。
好在那军官对她不是完全没感情,闹掰以后还托朋友照顾她。但你托我我托你,最后莫名其妙托到了李忌手上。李忌这才买下英桥酒店安置她,面上是请她当经理,其实就是挂着名字让她有个活命的营生。
洪小芬听见徐微与这边挂断了电话,笑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东家好福气哦。”
当年她刚被李忌接手的时候在李家那座宅子里住过一段时间,洪小芬敏锐,轻而易举就摸透了李忌对徐微与的监视。
要她说,李忌根本就是个神经病控制狂。英国有个心理学家怎么说的来着?什么童年创伤,人格不健全,长大以后依靠对伴侣施加掌控来弥补其他亲密关系的缺失。
反正就是脑子有病。亏徐微与能忍他,换成她,早八百年跑了。
【知道就离他远点……】
听筒里突然传来这一句。
洪小芬放话筒的手一顿,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眼电话。
“谁?谁在说话?”
擦杯子的前台迷茫抬头,“什么?”
洪小芬四下看看,“我刚才听见有人让我离谁远点……”
她“咔”一声挂上话筒,抠抠耳朵,“我听错了?”
陈妈端着晚饭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静悄悄的,灯一盏都没开。她担忧地往里探了眼,小心叫道,“太太。”
……
“啪。”
台灯被人伸手打开,后仰在靠椅中的徐微与轻轻偏过头,神情明显有些倦怠。
陈妈心疼得直叹气,走上来摆开饭菜,“您看您,都说没事了,还这么担心。那狗杂种也是个祸害,没事干跑人家里来撒谎,等老爷回来我一定让人狠勒他一顿……”
“别跟李忌说我受伤了。”徐微与抬手晃了下,陈妈一打眼,只见纱布猩红猩红的,差点惊叫出声。
徐微与声音有点哑,“他在外面奔波这么多天,回来还要为我担心,没必要。这种小事以后都不用跟他说了。”
陈妈犹犹豫豫,最后还是点了头。
她将饭菜一一拿出,语气轻快,“快吃点东西吧。今天有炒鳝丝,炒水芹,笋干鲫鱼,羊肉豆芽汤,全是您爱吃的,明儿我早起去买两对肝回来,做个熘肝尖给您补血。”
徐微与一旦累很了就不爱吃饭,但看陈妈这么用心,还是强打精神拿起筷子。
“帮我烧壶水,白天出了一身汗,待会洗个澡。”
“好嘞,我去准备。您慢慢吃,小心鱼刺。”陈妈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脸上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她走到门口,回身关门,视线自然而然地在地上落了一下——台灯侧照横桌,将徐微与的影子投在地上,青年身形略显单薄,按说影子也应该是伶仃的一条。
但此时,地上分明是昏黑昏黑的一大片。仔细看,一个比常人都要高大的身形躬身撑在徐微与身后,细细嗅闻着徐微与筷子上的饭食。随着它的动作,一些若有似无的烟气飘进了它的鼻子,黑影随后有些满足地动了动,伸长脖子去嗅桌上的盘子。
陈妈没仔细看,直接关上了门。
——今天做的菜有点淡。
徐微与想道。
他吃了半碗就搁下了筷子,转身拿了条薄毯披上。从下午开始,身上一直很冷。
我不会感冒了吧。
徐微与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他身上的东西原本还在大快朵颐,注意到他的动作,停下来歪头直直看着他。
徐微与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有些亏损,别人抗一抗就没事的小毛病,到他这里都得折腾一场才算完。
徐微与拉开抽屉拿出水银温度计,正打算甩一下量体温,突然感觉手腕被人碰了下。
“谁?”徐微与受惊般一缩。
他口袋里躺着的那块麒麟玉温润洁白,唯麒麟眼睛沁了点血丝。
先吃血,再吃饭,李宅又是李忌自己的家,这会恶鬼凝实也是很正常的事。
房间里外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徐微与奇怪地转了转手腕,就在这时,门被人敲了两下。
“嫂子,是我。”
……李豫年?……他来干什么?
徐微与刚才那句谁问的当然不是李豫年,但想来走到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李家五少爷把那一声自动划到了自己身上。
他见徐微与不出声,自顾自推开门走进来。
徐微与侧身看着他,神情有些迟疑。光线暗淡,更显得他肤色冷白,李豫年站在门口静静看了片刻,才出声打破僵局。
“啊,刚才下人给我送饭,我不知道是要和嫂子一起吃还是单独的份,特地过来问一下。”
徐微与神情稍霁。他总不可能在吃食上怠慢李豫年,晚饭送的也是四菜一汤。估么着是两三人的分量,李豫年摸不准过来问一下是正常事。
“你一个人吃就行,我吃饭时间不固定,不用管我。”
“不固定?”李豫年有些诧异似的,“二哥在时也这样吗?”
他口中的“二哥”此时正站在徐微与身侧,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青白不带任何血色的唇角上翘,但笑意却森冷异常。
……
微与好勾人啊。
……
真应该让洪小芬过来看看,看看到底是他管的太严还是徐微与的错。这才几天啊,就有人急着上门了。
混乱的思维和不那么清晰的意识让某只恶鬼慢腾腾伸手抱住徐微与,用下巴蹭了蹭徐微与的发顶。
不过还好,它暂时没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徐微与被李豫年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吃饭,跟这人有关系吗?李豫年看懂了徐微与的意思,笑着打补丁。
“嫂子脸色不太好,我担心你的身体。二哥……”李豫年顿了会,笑了一下,“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要照顾好自己。要不以后三餐我们一起吃,由我监督嫂子准时吃饭。”?
徐微与猜李豫年是想通过他打探家里生意的内情,而他也想通过李豫年探听本家的计划以及李忌的安危。这群人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就一个大活人直接冲过来诓骗了吧。
“……也好。”徐微与点头。
李豫年眼睛一亮,来之前,他只是心烦意乱想找个事儿做,哪知道真能得到首肯。
“好。”李豫年笑了,居然有点孩子气,年轻就是年轻,再重的心思都不上脸,“我明早来找嫂子。”
李忌冷眼盯着他,几息后缓缓低头看向徐微与。
……
默了会,怒极反笑。
这院墙还是不够高啊。
【作者有话说】
走,咱们上车往郊区开~
第93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不是人就不当人,嘿嘿
陈妈和满桂拎着水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瞅见李豫年回去。陈妈放下水壶,示意满桂去倒,自己则进屋找徐微与。
“太太。”
“嗯?”徐微与喝了口水。
陈妈走上来收桌子,“我刚才看见那杂种从廊下回去,他来咱们这儿干什么?”
徐微与放下杯子,“说以后三餐要和我一起吃,八成是想在桌上套话。”
陈妈大惊失色,“那可不能让他得逞啊。”
“我已经答应他了。”徐微与说道,“我也有些事要问他。还有——”
他不轻不重地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陈妈,“别总杂种杂种的叫他,叫习惯了改不过来,转头人家回家里告状,罪名还得按在李忌头上。”
陈妈一时语塞,手上活计不停,少顷不服气地哼了声,“东家可不会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他若是知道您这么贤惠,处处为他考虑,肯定会很高兴。”
徐微与哑然失笑。
他和李忌的亲密关系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李忌从不遮掩,徐微与也懒得在这种事上争个高低。身为男人委身承欢在很多人看来都是折辱,但在他这不是。他只是选择了一个和传统观念性别不同的伴侣而已,没什么需要遮掩的。
唯独有一点,徐微与过了几年都没法适应。就是家里这些真心拿他当“太太”的人,总是说些什么早生贵子,贤妻良母之类的话……真是……
算了,说就说吧。
陈妈抹干净桌子,抬眼正对上徐微与带笑的样子,有点莫名,“太太笑什么?”
“没事。”徐微与拿衣服,将毯子和麒麟玉一并放在床边。
陈妈见他要去洗澡高声冲女儿喊道,“满桂——倒好水了没有?倒好了赶紧出来。”
“诶!”满桂应道,一边擦手一边跳下台阶,小跑到徐微与面前冲他笑,“哥,我给你留了半壶烫水,放在旁边的架子上。你要是觉得水凉,就把那半壶也加进去。”
“好。”徐微与笑着摸小姑娘的头。
同一刻,听见声音的陈妈端着盘子从屋里走出来,“满桂,你怎么叫太太的?规矩呢?”
满桂被吓了一跳,拽着徐微与的衣服往他怀里躲。陈妈心头一跳暗叫不好,厉声喝她,“出来!不许抱太太!”
徐微与回头看她,从陈妈脸上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惶恐。
……
徐微与松开满桂,理了理小姑娘乱糟糟的胎毛,“没事,满桂很像我妹妹,她喜欢叫就让她叫吧,别凶她。”
“就是。”满桂小声嘟囔,“而且外面的太太都是女的,微与哥是男的,怎么叫太太啊……”
“刘满桂你给我过来,你是不是皮痒了?”陈妈气势汹汹走上来。
徐微与护着小姑娘转了半圈,在她背上一拍,“快跑。”
满桂嘿嘿笑着跳出院子,脚步声快速远去。
陈妈追了两步,见追不上,停下来讪讪看徐微与,“太太……”
“李忌问起来就说是我让叫的。”徐微与眼底还带着些笑意,“一家人,这么拘谨做什么。”
陈妈不说话了,几息后强笑着点了点头。徐微与走过她转向耳房。
这院子一共三间房,正对着院门的是正厅和主卧,东侧是水房和小厨房,西侧不连墙的屋子是陈妈和满桂的住处,也就是下人房。陈妈看着徐微与走进水房,面上重又浮现忧虑。
她不是不想让女儿跟徐微与接触,只是满桂今年十四,眼看就要情窦初开,万一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徐微与这儿倒好说,李忌那儿是真能下死手的。
他那个人,平日里看着跟谁都能说说笑笑一起玩,实际上狠辣果决……
“死丫头……”陈妈喃喃,转头进房间拾掇杂物。也不知怎么得,迎面正冲上一阵冷风。
那风跟带着冰碴子似的,从皮吹到骨头,陈妈被冻得硬生生打了个寒战。随即只听咯嗒一声,她裹着衣服看过去,却见那枚被徐微与放在床头的麒麟玉不知怎么得掉在了地上。
“天老爷。”陈妈快步走上去拿起玉,用衣袖擦了两下,放回床头。
同一刻,水房的门凭空咚咚响了两声。
——?
徐微与放下外袍看向门口,“陈妈?”
卧房内的陈妈顺手铺开被子,对徐微与的呼唤一无所知。
“咚咚咚。”
门又被敲了几下,徐微与有些疑惑,走过去打开门。
吱呀——木门门轴发出干涩的扭合声,冷风随之灌入。
没有附身的物件,鬼进不了关着门的房间。真想进,得骗人给它开门才行。
索性,它骗到了。
徐微与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有些莫名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小院。
“……满桂?”他叫了一声,扎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并没有从哪个角落蹦出来吓他。是他听错了吗?
院子里的楝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着枝叶,徐微与想了想,压下心中疑惑,关门转身。
水房里热气氤氲,半人多高的长木桶装了一半多的水,徐微与站在旁边,低头解领口的丝布扣子。同一刻,他的衣摆被风撩起了半寸。
那动静太微弱了,徐微与没察觉,径直脱下上衣,大片大片冷白的皮肤随即显露在空气中。钨丝灯照着他的脊背,将那两片薄薄的蝴蝶骨映出阴影,往下勾出脊椎微凹的线条,一直延伸到裤腰才停,再往下,就是顺着弧线垂坠而下的绸缎了。
商队的人说徐微与家里是书香门第,其实不准确。朝廷被推翻前,徐家已经快五十年没出入仕的后辈了,在城里开了两间药铺赚钱,算是殷实人家。
因此,徐微与不像李忌那样身上全是悍利的肌肉,他的身形极匀称,内敛漂亮,是常年打太极拳练出来的。
徐微与低头扯开裤腰系带,抬腿跨入木桶,下一刻,他坐进了一片冰冷中。!!!
“哗啦!”
徐微与抓住木桶边缘猝然起身,腰侧线条紧绷,难以理解地盯着波动不止的水面,前胸两点薄红受惊,不明显地翘起。
“太太,您摔了吗?”收拾好屋子的陈妈一边折抹布一边走出屋子,扬声问道。
徐微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热水将他白皙的小腿熨得微微发红,根本没有半点冰冷……
幻觉吗?徐微与问自己。他用两根手指搭了下自己的脉,细细感受片刻。心脉强劲,一切如常。听见外面陈妈已经急匆匆地跑到了门前,徐微与放下手,“没事,我不小心打翻了水盆。”
“——小心一点啊。”
陈妈离开了。
徐微与捏了捏眉心,觉得可能是今天心绪震荡太大,睡一觉就好了,到底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迟疑片刻,重新坐进水里。
水流鼓动,看似风平浪静,但如果徐微与生了双阴阳眼就会发现刚才还仰面躺在水底的东西慢腾腾坐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环在他腰际,亲昵地抱着他用鼻梁磨蹭他的脸颊,舔吻颈侧,又噬咬他的耳垂。如此玩了一会,这东西像是仍觉不够似的,凑上前用青灰色的嘴唇和森白的齿列轻轻触碰他淡色的的唇瓣。
恐怖也情|色。
满桂在外面玩了一会,拿着跟厨娘要的桂花糖跑进院子。她往水房看了眼,见窗纱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嗯?娘也在里面?
她还小,不懂男女之别,分毫不觉得奇怪,反而兴冲冲地跑进房间,将桂花糖分出五颗偷放到徐微与枕头底下。
平日里,陈妈怕满桂粗心大意弄坏主人家的东西,从不允许她进卧房。但小孩子嘛,越不许她做她就偏要做。
满桂围着床左看右看,对雕刻有民间故事图的檀木大床新奇不已,见旁边还有把手,顺手拉开——
这是什么?
满桂拎起其中的红绳——
“刘满桂!”
一声厉呵从外间响起,满桂吓得手一哆嗦,刚想合上抽屉陈妈已经冲到了她面前,狠狠抽了一下她的手。
“你怎么能翻东家的东西?!”陈妈拽起她,“起来!”
满桂又怕又委屈,哇一声哭了起来。
陈妈也心疼,但恼怒和害怕更多。满桂命好,虽然小时候跟着她吃了些苦,懂事以后却一直生活在李家。李忌和徐微与是什么样的东家佣人们都明白,两个人没架子,弄得满桂这么大了,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主什么叫仆。
陈妈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儿能过的好,可有时候惯子如杀子,满桂这么放肆下去,万一某天手脚不干净,徐微与或者李忌追究起来……那是要出人命的。
正巧,徐微与穿好衣服出来,开门就撞上陈妈拿竹篾要打满桂的手。
“这是怎么了?”徐微与好笑。
陈妈却一点都笑不出来,气得手抖,“回太太的话,这死丫头偷偷进房间翻您和老爷的东西。”
满桂哭得更厉害了,她也察觉出这次自己惹了大祸,本能地偷看徐微与的反应。
徐微与也在看她,闻言顿了半刻后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出声打圆场,“也不是什么大事,骂一顿得了,大晚上的别打她。”
陈妈忙说这怎么行。徐微与悄悄加快脚步走到满桂面前,“进房间干什么?”
“月明姐姐给了我一袋桂花糖,石子斋的,我想给你几颗。”满桂呜呜咽咽解释。
陈妈气急攻心,“我进去的时候你明明在翻床头抽屉!还敢跟东家撒谎,你过来。”
徐微与一僵,神情有点古怪,好在满桂只顾着揪他的衣服嗷嗷哭,没睁眼看他。
“……她,她应该是想把糖放进抽屉里。”徐微与温声,“行了,我刚才把水打翻了,劳烦您帮忙收拾一下。”
“……太太……”陈妈欲言又止,但徐微与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推辞不干活,只得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满桂一眼,“晚上再收拾你。”
徐微与和满桂两个人乖乖目送陈妈走进水房,徐微与拉起满桂,“真是给我送糖的?”
满桂张着嘴巴哭,从裤兜里摸出两颗桂花糖塞他手里,徐微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你躲着点你娘啊。”
“我躲了。”满桂委屈得不行,“我看见她和你在一起的嘛。”
徐微与微微歪头,“和我在一起?”
满桂哭丧着脸:“她刚才在水房给你梳头发啊,我以为不会发现我。这下完了,娘肯定要拧我的肉了。”
“你是不是看错了。刚才水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徐微与用手给满桂擦脸,“你娘在外面收拾院子。”
“啊?”满桂有些疑惑,皱眉回忆了一会,笃定摇头,指水房窗户给徐微与看“可是刚才,你坐在那后面,我娘站在你旁边,弯腰这样——”
她弯下腰,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捞或者抱的动作,“给你梳头。我看的很清楚,两个人头嘛。”
……小姑娘脆生生的话响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激得徐微与眉心一条,后颈发冷。他茫然地看着满桂,满桂也茫然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者先憋不住开口。
满桂小声做贼一样问,“哥,你看我干什么?”
徐微与失笑,点她的额头,“你别吓我。大晚上的,哥要做噩梦了。”
满桂迷茫摇头,“我没吓你啊。”
徐微与身后,紧紧拥着他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徐微与以前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他今天吃得很饱,多谢款待。
明月缓缓升上半空,临安城内零零星星的灯光烛火一片一片熄灭,李宅内,李豫年坐在床边,盯着徐微与的院子出神。
他对徐微与的了解并不多,仅有的一些认知全来源于长辈茶余饭后的闲谈。没记错的话,徐微与是逃荒路上被李忌捡到的。
这年头,家道中落的人多,什么王孙公子,地主富豪,遇上天灾人祸都得认栽。光是李豫年见过的就不止两位数。他在脑子里对比了一下徐微与和那些人——真奇怪,徐微与既不像是大家族的公子哥也不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少爷,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沉静温和。
像……李豫年无意识抬起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木制窗框上。
像开春时,携碎冰流过冻土的清冽雪水。
这样的人是怎么爬上李忌的床的?
李豫年脑中冒出了些混蛋的念头,纷纷杂杂纠缠在一起,每一个都让他感到恶心。
逃荒路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古人说大荒年易子而食,连孩子的命都能不要更何况虚无缥缈的贞洁。徐微与当时孑然一身,谁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对面院子熄了灯。
李豫年抬眼,默然望了几息,起身嘭一声关上了窗。
徐微与当然对此毫不知情,他躺在床上,将那块残破的麒麟玉放在眼前。四下里一片昏黑,他只能用触觉感受玉的纹理。少顷,他放下手,将麒麟玉塞到了枕下闭眼入睡。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玉石朝旁边挪了挪,挤远了那几块桂花糖。
……
……
“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啊——”
徐微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和李忌在一起以后,他的精神一直很放松,但今晚不知怎么的,居然梦见了五年多前的逃荒路。
狂风,城外。
徐微与站在人群中,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入目全是人头,饥民们大多用颜色深暗的棉布麻布做衣,多日不洗,又走了那么多路,全是土灰。所有人都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他们佝偻着脊背,用捡到的枯枝当拐杖一步一步往前走。
队伍很长,远看,像一条快死在泥地上的长蛇,尽头处是几个厚麻布棚子。
棚子前支了两口大锅,正煮着粥,滚滚冒白烟,四个伙计站在锅后,两个拿碗,两个分粥。饥民们分到了粥,千恩万谢一番,在旁边找个地坐下慢慢吃。
棚子底下还有一群人,他们坐在桌上吃饭,衣着干净考究。如果站在近处,还能闻到少许油香肉味。这就是施粥的大善人了。
古人说功成名就不归乡如同锦衣夜行,发善心也同样,一定要让饥民们知道自己吃的是谁的饭才不枉老爷花的买米钱。这本没什么可指摘的,但一边施粥一边在喝稀粥的的百姓面前大口吃肉就是纯粹的炫耀了。
人群中显然有些蠢蠢欲动的,不知是想跪还是想抢。徐微与默默观察了一会,收回目光,看向腿边。
被他牵着的小姑娘已经瘦得两颊凹陷了,细软的头发散乱在额前,察觉到他的目光,小姑娘抬起头,用一双因为消瘦所以格外大的黑眼睛看着徐微与。
“别怕。”徐微与低声安抚妹妹,“快到兰化了。”
徐家不是什么富庶人家,更没有大权在握的亲戚,出城时只一家人,于是不多久遇上趁夜打劫的土匪也没有任何还手能力,只知道乱跑。两次下来,加上缺衣少粮,走到这一带,只剩他们兄妹二人。
徐微莹点头,冲徐微与露出一个笑。
他俩的姑姑早年间嫁到了兰化,每隔几个月就给家里寄一封信,看着一直很安稳。徐微与倒不是要投奔姑姑,毕竟姑姑也就是一般人家,如果父母兄姐都在,或者只剩他一个人,他肯定不会过来。
但多了一个徐微莹就不一样了。
小姑娘才十岁,徐微与怕自己护不住她。
队伍缓慢朝前,终于轮到了徐微与两人。
“哐。”
一个伙计敲了下锅,目光扫过徐微与,又看向徐婉莹,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他没耽搁,舀了两碗粥。
“多谢老爷,老爷家和生意兴,财源滚滚。”徐微与说道。
穿铜钱纹长袍的中年胖子没抬头,随便摆了摆手,倒是那个伙计,往旁边指了下,“你俩坐到那边去。”
徐微与端粥的手一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边的一小拨,基本都是带着小女孩的一家人,间或夹着几个年轻媳妇。听到伙计的话,他们都抬起头向徐微与和徐微莹看来,目光有点怯,更多的却是听之任之的麻木。
……
徐微与感觉妹妹攥紧了他的手。
他们两个都是敏锐又善于观察的性子,一路走来,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此时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徐微与点了点头,伸手拿粥,抬头时,目光不经意和远处的一位老爷碰了下。
那人非常年轻,眉眼利,又沾了些风流,俊得可以,在几个歪瓜裂枣的头儿中很是扎眼,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徐微与飞快垂眼,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端起碗带着徐微莹走到另一边坐下,安安静静地吃起东西来。
【作者有话说】
红锁十一章,奋斗两天,解锁六章[撒花]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第一视角感受李忌的快乐好吧
第94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什么都别说了,这就是纯爱
上千人的流民队伍,一个多时辰才全部吃上饭。四个伙计收碗收锅,其中领头的那个示意另外三人继续干活,自己拿抹布擦擦手,转头走向身穿铜钱纹长袍的男人。
“少爷,都办好了。”
“嗯。”男人抬头环顾了一圈,挺满意,冲后面桌子上的几人拱手,“多亏了几位这些饥民才能全部吃上饭,我斗胆替我爷、我爸、我妈谢过各位。”
受礼的人都笑着说小事无需挂齿,男人站起来,“各位继续吃,我去办点事。”
他一走远,后头桌子上的一个行商就靠到李忌身边,脸上带着笑,嘴里却开始蛐蛐,“李二爷,瞧见没?霍家这些小辈——不行啦,跟霍老爷子霍老太太没法比。”
霍家是前面一座城城里的大户,朝廷还在时亲戚家里有人当官,当家的夫妻两又十分厚道,所以粮庄开得很大。几年前霍老爷子去世,今年年头霍老太太下台阶时摔了一跤,渐渐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就将生意交到了几个儿子手上。
俗话说三个和2成器还内斗,但奈何七十多了,身体精力早不如年轻时候,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但当听说云城连周围十几个村子遭灾,流民纷纷饿死在路上,现活着的已经走到了自家时,老太太还是躺不住了,少见强硬地招来几个儿子,让他们带着粮食去施粥。
三人在老太太面前答应得倒是好好的,一转头谁都不愿意出这笔钱,不仅不出,还拿着这事当内斗的手段。
其中霍老三最是精明,他一边在自家妈面前说两个哥哥不管饥民死活,一边抠抠搜搜出了三分之一的碎米,另卖爹妈的面子,找曾经和霍家交好的大户,一起出了剩下的三分之二。
李忌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霍老三找他们凑米也就凑了,大伙都是富贵人,年前出点钱赈灾就当行善积德。但这霍老三非一个人占名声。对城里人说粮都是他一个人出的,又把行商都请到城外,美名其曰让饥民记恩。
什么记恩,不就是怕城里人看到他们嘛。
李忌磕了颗榛子,淡笑不语。
旁边人见他这样,转头跟另一个朋友发牢骚,“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要饭的不让老爷见人,自个儿去装大款,您说说这事儿。”
另一个人可不像李忌,当即便附和起来。两人越说越起劲,声音逐渐加大,李忌这靠过去——“小声点,咱们又不是为了霍老三才出粮的。”
两人舌头一停,面上神情说不出是什么意思,片刻后其中一个斜斜瞟了李忌一眼,悻悻端起茶碗喝水。
“……嗨,我就是气。”
他们听霍老三的话是因为早年间进货出货,少不得跟霍家二老打交道,多多少少受了些恩惠。其次还在于霍家到现在还有人在关键位置当差,不能得罪。
一进一出的,也算合理。
“还是李二爷识大体,不怪您生意做得比咱们都大。”另一人顺着捧了句李忌。
李忌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随便笑了笑,正想打听些货品价格,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老爷,老爷,我们不卖女儿!”
几人均是一顿,扭头看过去。只见霍老三正带着人拉扯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父母极力阻止,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
“哭哭啼啼的,丧气。少爷让你们女儿进霍家,那是享福去的,她跟着你们连米都吃不上。松手!”
这边苦苦哀求,另一边倒是欢欢喜喜,一对夫妻迫不及待地将两个女儿推到霍家下人手里,抱着小儿子犹豫了一会,终究狠狠心将其也推了出去。
“不要,我家只买丫头。”伙计说道,“来,在这儿按个指印。”
说着,他将两份卖身契递到那对夫妻面前,两个小姑娘看着还没满十岁,懵懵懂懂的,被父母推到霍家下人身边显然有些害怕,想往父母怀里钻。但她们父母在短暂的迟疑以后,很快便忍着眼泪按下了手印。
“——不是,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一个商人问道,“怎么好好的买起人来了?”
最开始撩拨李忌说霍老三坏话的那位嗤笑了声,摇摇头,“不知道。”?
霍家是大户人家,趁着灾年买几个丫头带回家用虽然有点乘人之危,但毕竟你情我愿,没有太多值得指摘的地方。刚才那人随口一问,只是出于对霍老三的不满,本身并没想得到一个答案。但经身边人阴阳怪气地一回,周围几人都侧目看来。
李忌侧眸扫过那行商,“怎么,王老板有话要说?”
“没有话,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被叫做王老板的行商挑眉说道。
……
李忌乐了,拎起茶壶给这人倒了杯茶推到对方面前,“不就是刚才没顺着您的话骂霍老三嘛,你瞧瞧你,还生上闷气了。咱们现在都在人家的地盘上,要骂也得过了这儿再说,你啊,就是太正直了。”
“嘿。”王老板用指头指李忌的鼻子,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哽了几秒,到底憋不住拉过李忌,低头愤愤开口——
“我跟你说,这个霍老三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下流玩意。他买这些小姑娘是为了巴结一个姓刘的太监!那老太监八十多了,之前在宫里当差,年轻时收了个干儿子,现在是湖都的一个什么官,反正是管商贸的。霍老三为了搭上这条线,推这些小姑娘过去,这不作孽嘛。”
“我是来的路上才知道的这事儿,要是早知道,我一粒米都不出。他干缺德事,咱们一起背骂名。你说说,以后万一传开,我不得被我爹打死啊。”
……李忌原本带笑的眉眼倏然转冷。
同一刻,霍家下人注意到低头往外走的徐微与,立即快步跟上,“喂,站住!”
从霍家下人开始买人起,就有不少流民察觉到不对偷偷往外跑,可现在,那下人只叫住了他们两个。
徐微与和徐微莹无声对视,徐微莹低头攥紧哥哥的衣袖,徐微与默然片刻,回头对上霍家人,“老爷,我和妹妹要去兰化投奔亲戚,届时必有重谢,还望您抬抬手。”
霍家人脚步一顿,他刚才注意到徐微莹是因为小姑娘虽然饿得两颊消瘦,但蹭了土灰的脸依稀可见娇嫩,五官秀丽,这是穷苦人家养不出来的富贵相,洗干净以后漂漂亮亮,很容易讨得老爷喜欢。
又看徐微与举止温驯,还以为对方无依无靠,此时听说这两人在兰化有亲戚,怕惹上事,一时迟疑起来,回头看向霍老三。
霍老三早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大步走来,“怎么了?磨磨蹭蹭的。”
下人凑到他身边耳语了两句,从头到尾,霍老三的眼睛一直在徐微莹身上打转,滴溜溜,跟老鼠盯猪油一样。
徐微与看着主仆二人的神色,心一点一点下沉。他不知道霍家买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对方拿出的契是死契,也就是说,小姑娘进了他们霍家的门,从此以后衣食住行死活去向全任由对方决定。
这种东西徐微与怎么可能签?
“亲戚在兰化。”霍老三打量徐微与。
他思索了一会,觉得兰化没人能压住湖城那位大官,挥手示意下人,“带走带走,你家亲戚要是觉得我们霍家亏待了你妹妹,回头找过来要人便是。少爷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只是到时候,你们怕是要去湖城要人喽。
有霍老三的话,霍家下人当即强硬起来,上手就要拽徐微莹。如果他没看错,这批饥民当中,这姑娘是最亮眼的。
徐微莹咬牙抱着徐微与,两手攥成拳。徐微与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嚣张,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同一刻,他屈指,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一直以来藏在袖中的几片小刀。
“松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下人拉不动徐微莹,招手推了徐微与一把,同时回头叫人。
徐微与两指捻住刀片,抿唇不语,徐微莹耳朵贴在他胸口,清晰地听到了哥哥剧烈的心跳。
没办法了。
只能放倒带头的霍老三,再趁霍家下人救他的时候逃跑。
就在徐微与要动手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行啦霍少,人家不愿意去你家做工,你就让人家走呗。”
徐微与一惊,刀片差点割破手指。他赶紧垂下袖子,朝说话的人看去,有些诧异地发现那人正是刚才分粥时和他对上视线的青年。
李忌一边拍帽子上的灰,一边缓步朝他们这边走来,这人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身量极高,站谁面前都是落眼看人,自带一种压迫感。
霍老三还当李忌不知道他做的事,笑着就想将这件事情含糊过去。
“我这不是想挑两个好看的吗。”
“你想挑也得别人愿意才行。”李忌带上帽子淡淡说道,“人家不愿意,你非要强买强卖啊。”
身后几个行商也走出了棚子,只远远看着并不帮忙,但几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是李忌替他们出头,他们得记着。
当然了,不是这些人不愿意出头,他们和霍家关系更近,翻脸以后做买卖尴尬。但如果都不出头,霍老三做的事万一被抖出来,好点,他们一起挨百姓骂,坏点,土匪军头子能打着这个旗号抢他们的货,得不偿失。
霍老三觉出点不对,顿了下,“李二爷你怎么突然管起我来了?”
李忌走到他面前停下,目光不轻不重地在他和他身后几个下人脸上转了一圈,而后挪到徐微与脸上——后者警惕地抿了抿唇,两只手抱紧妹妹,像一只还没褪去绒毛,但坚持保护同窝雏鸟的……幼隼。
特别是那双眼角下尖,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又漂亮又凌厉。
挺好看一小孩,难怪会被盯上。
李忌根本没有意识到霍家下人盯上的其实是徐微莹,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我不是管你,我是怕闹出事大家伙陪着你们霍家一起挨骂。”
……
霍老三表情僵在脸上,“……您这话……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李忌笑,伸手径直抓住徐微与的胳膊。徐微与一惊,心底有些无措。李忌根本没看他,只手下用力,一点一点将他扯到身边。
徐微莹跟着哥哥的脚步踉跄,警惕地盯着李忌。一方面,这人确实挡住了霍老三的毒手,另一方面,她和徐微与都不能确定这人是真好心还是假君子。
李忌:“咱俩就别打哑谜了。我跟着你霍少爷来这儿是赈灾的。你要是脑子不清楚,趁早去塘里浸浸水,好好洗洗,别成天害人。”
“你!”霍老三抬手指李忌就要骂。
李忌嗤笑,单手挡开他的指头,“霍三,你要跟我动手?”
这瞬间,李忌状似挑衅实则冰冷的问话跟闪电一样猝然劈过霍老三的脑子——动手?怎么可能动手,这周边运货走商路的谁不知道李忌的大名。自家那些草包哪能打得过正经武行出来的弟兄。
……霍老三脸上肌肉抽动,知道自己干的脏事露了馅,但就此作罢,他又下不了决断。
李忌懒得跟他浪费时间,抬手朝后招了招,立刻,几个精悍的男人就朝这边跑了过来。霍家下人慌了,忙聚集到霍老三周围,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各个跟鹌鹑似的。
“李二爷……”霍老三挤出笑。
李忌抬手,隔空点了点他。霍老三不说话了,沉默了好半晌,突然扭头大步朝外走去。徐微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脏话,而后只见霍老三走到一个伙计面前,快速交代了几句,伙计下意识询问,结果被掴了一巴掌。
“照我说的做!”
……这就,没事了?
徐微与想道。提心吊胆良久,这会儿突然安全下来,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阿荼正想接着观察,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忽地从身侧传来。
“哎,你叫什么啊?”
徐微与眼睫一颤,转回头看向李忌。李忌也看着他,脸上笑意较刚才真实了不少。
“……回老爷的话,徐微与。”
“双人徐?”
“是。”
“哪个微,哪个与?”
“人微言轻的微,生死与共的与。”
李忌有些诧异似的略微思索了一下,点点头,真心实意地夸道,“好名字,家里是读书的?”
“家里原本是做药草生意的。”
“草药?”李忌笑了,“你还是个大夫?”
开药铺的店家八成懂医术,徐微与也一样,平常的小病他基本都能帮忙看,但在外人面前他本能地藏拙。
“不算,只知道草药的基本作用。”
李忌“嘶”了一声,“可惜了,我队里正好缺个随行的大夫,你要是懂医术,我正好能雇你。”
徐微与和徐微莹皆是一愣,现在这个时节想找一份包吃住的工作极难,因此,不等徐微与答话徐微莹就伸出头,急切地给哥哥争取机会。
“我哥懂医术,他学了十几年了,平时店里诊脉接骨都是他,前年年底忙不过来,镇上的奶奶还叫他去给婶娘接生!”
“小莹。”徐微与耳尖一红,一把捂住妹妹的嘴。
李忌饶有兴味地看向徐微与,“你还会接生?”
徐微与显然有点崩溃,“是去给牛接生,小莹她分不清,总乱说。”
李忌失笑,目光无意识地在徐微与通红的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青年脸脏,耳朵这种被头发领子挡住的地方却白生生的,红得灼眼,一路烫进心头,将他胸膛里的一大片熨得温温软软。
李忌第一次看一个人这么顺眼,乐得帮对方一把。
“……你俩要去兰化是吧。”他问道。
徐微与点头。
“正好顺路,我带你们一程。走吧。”
徐微与不太明显地犹豫了几息,李忌注意到了,不知为何,他觉得徐微与这种谨慎的做派很像才出巢的小动物,特别可爱。
“老爷贵姓?”
李忌知道这是对方同意跟他走的意思,笑意扩大,“免贵姓李,木子李,李忌。”
他也不问徐微与同不同意,直接拉住对方的手,徐微与下意识往回收,很快又放弃,任由他动作。李忌抬眼笑盯住徐微与的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举止放肆,用食指轻轻在他手心勾出一个“忌”字。
“这么写。”
……
徐微与手心麻痒,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后面五千多字我再改改。我就是觉得这剧情太土了,我的天,跟带了还珠格格滤镜一样(抱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第95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你也太娇气了
“……哥。”
马车骨碌碌前行,徐微莹靠着木箱坐,悄悄拽了拽哥哥的袖子,徐微与依言低头。
“那个人刚才,”徐微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面的李忌,“跟你说什么了?”
徐微与凑在她耳边,“还是看病的事。马上就要到冬天了,他想去北边收点人参,但听说鹿北那一片今年有瘟疫,问我会不会防治,会的话,他想带我一起去。”
徐微莹皱起秀眉,满眼担心,“明知有疫病还要去吗。”
徐微与抬手,摸了摸徐微莹的头发,“正是因为有疫病,大多数商人不愿意冒险,今年的药价才水涨船高。这时候去进货能将成本压到最低,而回来出货,又可以卖出远高于往年的价,一来一回,能赚上万。”
“不行,多危险啊。”徐微莹抱住徐微与的胳膊。
……
“可是小莹,哥哥得赚钱呀。”徐微与温声说道。
徐微莹喉头一滞,幼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徐微与。徐微与平静地地回视妹妹,两个月前,才和父母亲族离散的他也曾在徐微莹睡着的时候偷偷哭过,两个月后,徐微与已经能冷静地面对这些事了。
“群居不倚,独立不惧……接下来的路得靠我们自己了。”
徐微莹好半晌没有发出声音,张开手抱住徐微与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徐微与轻轻拍她的背,以为妹妹又要哭,但徐微莹没有。她怔怔默了一会,突然问道。
“爸妈真的……死了吗?”
和父母兄姐失散以后,他们两个在干涸的沟渠里躲了两天,如果亲族还活着,肯定会回来。但是他们什么都没等到。
徐微与没说话。以前只听长辈说天灾人祸,真正落在身上才知道有多残忍。
“……没有人埋他们,在外面,会被狼叼走的。”徐微莹喃喃。
……
“哥,千万不要留我一个人。”
“不会的。”徐微与低声承诺。
李忌侧坐在凳子上,回头遥遥看向这边,觉得挤在一起的兄妹两像极了缩成团的小鸟崽,可怜巴巴的。
“待会进城,找个后院有水井的庄,让老板给他俩烧两桶洗澡水。这俩小孩一路上受苦了。”
跟他同坐一辆车的是商队里的老向导,年轻时走南闯北对各地风俗都熟悉,闻言敲了敲旱烟管,“行。不过你从来不捡人,这次怎么这么好心,看上那小丫头了?”
李忌头疼,“你嘴里的小丫头才十三,比我小整整一轮,我看上她?我是畜生吗?”
“你还知道你二十四。我儿子比你大一岁,结婚七年了。”老向导被烟呛到,用力咳嗽,“东家,咱可不能再拖了啊,要不这么大的家业,传给谁?”
他们这些跟着李忌混的都希望他能快点开枝散叶,到时候伺候太太要人,带小孩要人,家里人多了置办田宅房屋更需要人打理,本来就在商队里的伙计就能为妻子小孩谋一份差事了。
李忌又好气又好笑,“去去去,爷对女人没兴趣。”
老向导忧国忧民的表情凝在脸上,他扣了扣耳朵,“啥?”
李忌是随口一说,没放心上,冷不防被老向导扯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东家你不喜欢娘们啊,那、那、那你……”老向导指着徐微与,青年下巴搭在妹妹肩膀上,裹着脏兮兮的破棉衣,身形不辨,长相也不清楚,但远看,莫名有种又脆弱又让人安心的矛盾气质。老向导是个粗人,只本能觉得这青年不是坏人,但真要当婆娘看——他后脊窜起一股恶寒。
李忌茫然半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突地反应过来。
他就跟被火烧了一样猛地坐直,“胡扯什么呢?我说我对女人没兴趣,意思是我暂时不想结婚。不是要找个男的!”
“一天天的不想着赚钱置地,成天脑子往**里放。那兄妹俩才没了爹妈,少把这些事往他们身上安。”
老向导抻脸,难掩意外。
“不见你平时这么激动啊。”他轻声嘟囔,以为李忌只是不高兴他冷血,摆了摆手。
“东家,你是富贵人家出身,很多事没见过,接受不了。但是要我看……活人哪能被死人绊着。我爹妈死的时候,我才六岁,懂个屁啊,路上遇到牛屎都能捡起来吃喽。那时候小,做不了重活,靠赶红白事站在最前面捧场吃口饭。哪能跟富贵人家似的,守三年五年孝,真那么着,早饿死了。”
“您要是真可怜他们,要么收了那丫头,要么留她在铺子里做活。要不然,哼。”
老向导咔咔咔敲烟枪。
“我知道。”李忌应道,有点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还有,别在他俩面前提这些,我帮他们兄妹纯粹行善积德,跟龌龊事不沾边。胡说八道吓到他们,我唯你是问。”
车轮在李二爷掷地有声的辩解中驶进清水镇,于一间挂着“杜南烧鸡老店”牌子的铺子前停下。李忌率先下车,不等他招手,老板就迎了出来。
“喜鹊上枝头,贵客店前头。几月不见,二爷还是这么气宇轩扬啊。”店老板跟李忌拱手。
李忌回礼,“客气。我去看货,房间伙食你跟平叔安排。”
平叔就是刚才跟他同坐一辆车的老向导。住店停车,最重要的还是运回来的货物,李忌得亲眼看着才行。
他匆匆往后院走,徐微与有点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跟谁。
好在平叔是老江湖,做事周全,回身招呼了一把两人。
“呦,之前没见过。”老板热情地伸出手,“鄙人姓赵,小哥怎么称呼?”
“徐,徐微与。”
店老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但很不明显。徐微与没留意到,但平叔看见了。
“掌柜,有热水和新衣服吧。”
店老板回过神,“热水有,新衣服得现买。”
平叔朝楼上一指,“去洗个热水澡。”
“多谢。”徐微与点头。
平叔嗨了一声,示意不用多礼,转头点起菜来,“来个羊肉锅,羊杂锅,大肉两条,鸡六只,菜你看着配。开六间,不,七间房,鸡也加一只。”
徐微与和徐微莹走上二楼。平叔收回目光,拿烟枪敲了一下店老板,“这兄妹俩怎么着?有情况啊。”
李忌排好守夜的班,从后院走进前堂,就见平叔坐在角落里喝着茶抽着旱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忌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徐微与和徐微莹,走到桌边坐下。
“俩小孩去洗澡了?”
平叔斜了他一眼,“大的那个都十八了,什么小孩。”
徐微与?
李忌轻轻眯起眼睛,他没问徐微与的年纪,平叔是怎么知道的?
平叔勾勾手指,示意李忌附耳上前他有话要说。
“神神秘秘的,卖什么鬼。”李忌笑着抱怨,朝他那边斜过身去。
“东家,你拾的这俩兄妹可不简单。老赵跟我说,他们徐家,几十年前是靠蒙汗药发的家。”
李忌不动声色地和平叔对了个眼神,“……真的假的。”
他们住的这间店是专门招待商会会员的旅馆,非会员只能在这儿点菜吃饭,不给住宿。老板赵先生早年间和平叔差不多,是个收皮子卖皮子的小贩。当年为了保证皮子完整,下刀前必须要先拿药把牲畜药死药迷,对蒙汗药门清。
而据他说,徐家的药是最好的,见效快不留毒,牲畜血都能直接吃。跟那些个拿老鼠药砒霜鱼目混珠的,不在一档。
老赵彻底不干皮草生意的那年,徐家正好添了一个儿子,顺势留他吃满月酒。
而那孩子,就叫徐微与,因为时间点特殊,老赵记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可能错。
桌上一时安静,李忌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就像他前面跟平叔说的,他收留徐微与和徐微莹只是看俩兄妹可怜。当然也有一部分在于他看徐微与顺眼,但只是很少的一点。
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想从兄妹两身上得到什么切实的好处。可如果徐微与真如老赵所说,有家传的蒙汗药方子加一手保真的医术,那他确实可以把人留在商队里。
……放身边用。
李忌沉浸在思索中,没注意楼上开门关门的动静,等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来人已经离他不远了。
他下意识回头,随即直直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那瞬间,李忌感觉自己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拨了一下。
这小孩真白,跟雪塑的一样,头发和眼睫又格外黑,两厢对比,五官鲜明深刻。糊着灰的时候,只让人觉得他可怜巴巴的,洗干净一看……跟他妈成精的白狐狸似的。
李忌不自觉往后靠,感觉有点别扭,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是转着身看人的,起身拖了下凳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心虚,重新坐回去时抬手摸了下鼻尖,垂着眼睛没敢往上抬。
“坐。”李忌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徐微与走到他面前坐下,双膝并拢,两手微微攥起,规矩地放在大腿上,很是大家闺秀。
——手也白。虽然关节破皮,泥灰已经和血一起结成了丑陋的痂,但不影响手型修长。
李忌看了两秒,倏然收回目光,感觉自己有点什么毛病,看着看着居然想抓人家的手嘘寒问暖,神经病一样。
徐微与对他的想法毫不知情,他过来是想问商队什么时候能到兰化,还有李忌许诺的工钱,徐微与觉得只要包吃住,李忌没必要按月给他薪水,按出诊次数给诊金就行,家里都是这么收的。
“老爷……”
李忌抬手,冲平叔挥了挥,“你过去,我单独跟小徐说会话。”
平叔点头,起身走开。
他选的位置偏,刚才主仆两个人闲聊,李忌从未觉得安静,但换成徐微与就哪哪儿都不对劲了起来。
太安静了,静得他能听见青年一下一下的轻缓呼吸。
……
奇了怪了。李忌心里想道。
徐微与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一点点不安,他不知道李忌为什么心不在焉,是考虑他和小莹的去留吗?
思即此,徐微与主动开口问道,“老爷,为什么心神不宁?”
嗯嗯?他注意到了?
他关心我。李忌笃定地想道。
徐微与不自觉挺直背脊,希望快点让李忌看见他的医术水平,“我给老爷诊一脉吧。”
李忌面上平静,些微带了点笑,“你试试。”
说着,他将左手伸过去,自然地放在了徐微与腿上。
两个人都没觉得奇怪,徐微与细心地卷高李忌衣袖,下手三根手指按住脉搏。
他们靠得近,李忌抬眼就能看见徐微与眼下的皮肤纹路,毛孔细到几乎不见。他怔怔打量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涂霜养出来的,要是涂霜涂的,可以进一些卖到北边去。
心脏敲锣打鼓带着血液山崩海啸,一点没影响到李二爷面上坐怀不乱的稳重。
“脉象稳健,但右肘有旧疾。”徐微与轻声说道。
唔,说的都对,本事挺扎实的。
徐微与抬眼,李忌猝不及防惊了一下,索性反应的及时没露出破绽。
“但心律太快了。我没摸出病因,老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青年的眼睛和他这个人一样,纯粹得可怕,一眼看过来仿佛能透过人的皮骨看进灵魂。李忌脑子里一片空白,电光石火之间居然忘了言语。
“……我听说,你们徐家是做蒙汗药起家的。”
如果再给李忌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说这句话,因为当时说完以后,徐微与好不容易有了点血色的小脸顷刻间一片苍白。
徐家之所以后面停了蒙汗药生意,是有歹人买了药用作打劫拐卖,药效好,一连出了十几条人命才被查出。官府倒是没找药店的麻烦,但父母良心过不去,加之苦主三番两次砸店,最终赔钱搬家才了事。
李忌突然知道这事,说明有知情人跟他报了信。徐微与当时也是年轻,立刻想到了最差的结果——李忌要把他们赶走。
“哎你……你哭什么?”李忌茫然看着徐微与浅浅红起来的的眼眶,“我、不是,没想要你祖传配方,就想让你给我配几服药,按数给你钱还不行吗。”
他手边也没帕子,屈指蹭徐微与的眼角。
徐微与才在脑中思索出求情的话,不想听到这么一段,一时愣住。
李忌看他呆呆愣愣的想笑又不敢,但按他的性格,憋着不说话同样不是个事。沉吟半晌,李二爷认真抱怨。
“你也太娇气了。”
带妹妹翻山越岭逃荒两个月的徐微与:……
【作者有话说】
怀念一下直男时期的李忌和小白花徐微与,下一章继续主线,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