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待会有点事,上去一趟,你在这里乖乖的。”
……
徐微与侧过头,“什么时候回来。”
李忌没想到他会多问一句,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笑了起来,缠着他的手指玩,“半夜,或者明天早上。”
“好。”
前方再次出现光亮,徐微与在黑暗中待久了,还有些不适应,垂眼眨了几下。李忌放下他走到矮桌边收拾保温桶和碗。
待徐微与抬眼,他正好背对着他——后背上一大片扭曲的蜘蛛纹身。
……
李忌在装不认识他的时候脱过衣服,当时,这人背上干干净净。后来,李忌的背后总是咧着那条令人胆寒的敞口,蜘蛛从其中探出小半身体,窥视着外界。
徐微与不是颜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有脑子,前后的差异和李忌所展现出来的区别足够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
李忌回头,“怎么?”
“没什么。”
李忌淡笑不语,将筷子扔进布袋,缓步走到徐微与面前,“亲一下。不然我不信。”
·
同一时间。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林子里上上下下长满了蘑菇。
杨朵踏着双旧破了皮的拖鞋走出房间,一边拿布编辫子一边朝不远处的妇女们走去。见她们围着个大红盆洗蘑菇上的土,往里瞅了一眼。
“呦,摘了不少嘛,四点就起来搞了?”
其中一个妇女朝她比了个五。
“五点。”杨朵笑,“那也挺早的。”
妇女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跟鸟语似的话,杨朵本来应该听不懂的,但现在,她和这些“同类”毫无交流障碍。
“哎呦谢谢姐,给我一点就行,我家吃不了多少。”
说着,她兴冲冲地卷高袖子,蹲进了人群,上手帮忙。她年轻又活泼,不多时就带着一众人聊起八卦来。
不远处,郭大河仰躺在吊椅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风,一只手掰着脚在那里抠。
一切都是村子里原本就该有的模样。
杨长明面色如常地走过人群,停在杨朵身边。
“嗯?干什么?”杨朵感到阴影,仰头看向弟弟,茫然问道。
杨长明也不说话,弯腰在她身边放下一个矮脚板凳,示意她坐着洗。
女人们一下子笑开了,在他们这个村子里,女人的地位可不高。像杨长明这样顾姐姐的弟弟更是少得可怜。
正巧闲着也是闲着,其中几个家里有女儿的,开始朝杨朵打探起消息来。
杨朵笑着不说话。直到被问得有点烦了,她才笑着叹了口气。
“哎呀,你们不知道,那小子主意大的很,早就有喜欢的人啦。”
旁边人忙问是谁,杨朵搓手里的白蘑菇,啧了声,“怎么跟你说呢,长得反正特别好看,家里有钱出手大方,就是脾气吧有点淡,得要人哄着。那小子——”
说到这里,杨朵突然顿住了。
她无意识地继续搓蘑菇,眼珠动了动。
……
杨长明是在哪遇到他喜欢的人的?
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等等,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
杨长明就站在她们不远处,发觉杨朵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他什么都没说,脸上也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见杨朵手中的蘑菇已经被她捏成了碎末,杨长明收回目光,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含在嘴里点燃。
他将打火机放回口袋。
下一刻,他的手机在他手背边震动了一下。
……
杨长明动作平常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扫向新消息。
【徐老板:[图片]】
小小的图片映在他眼底,照出他眼中的一片愕然。
第 47 章
顷刻间, 杨长明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条件反射般用力暗灭屏幕,反光的黑色光面立即照出他此时惊疑不定的表情——
徐微与?
是徐微与给他发的信息?
……他发了什么?
他的大脑像是严重锈蚀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十几秒后, 杨长明才勉强回忆起了照片的内容。
那是他写给徐微与的纸条吗?徐微与发这个给他是什么意思?
杨长明握紧手机,动作僵硬地将其放回口袋。四周没有人看他, 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
事实上,即使他现在躺在路中间叫喊打人,这些村子里的原住民也还是会像现在一样, 无知无觉地做他们生前做惯了的事。他们不会思考, 没有自己的思维, 只是一群被非科学力量控制的傀儡。
在他们看来, 杨长明等人同样获得了【巢】的认可,是同类, 所以不需要猎杀。
但杨长明不会也不能那样做。
因为【巢】,一直在注视着他。
如果被它发现行为异常,自己就会精神恍惚几天,行为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整个人像是被关在密闭水箱中,又无力又恶心。他必须模仿杨朵和郭大河的反应, 装成一个被控制的人。
他缓步走在小路上,手指在口袋里飞快打字。
【什么意思?徐老板你在哪,我们两怎么会和?我姐和郭爷都跟失忆了一样,和那些死人混在一起。】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打下了他最想问的那句话。
【你有没有办法逃出去?】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 再没有震动一下。
杨长明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未知是一切恐惧的源头,而现在, 他正被无尽的未知所包裹着。
徐微与如果和他一样,还保持着清醒, 为什么不回应他?!
杨长明紧紧咬住槽齿,侧脸紧绷得堪称狰狞。
回我一句啊!哪怕一句也好!
就在这一刻,他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谁?!”杨长明滕然回头,满眼狠劲。拍他的人哪想到他是这么一副样子,被吓得直缩脖子,不敢讲话。
“是你?”
身后的人是陈老五。
杨长明额头青筋直蹦。如果他没有搞错的话,陈老五是有一点自我意识的,比起每天循规蹈矩,只按顺序做那几件事的村里其他人,陈老五的行为很是“丰富多彩”。
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其中扮演一个管理者的角色。
陈老五搓着衣角,讨好般朝杨长明露出一个笑,“杨小哥,我嘅个架子做好喽,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杠它去草房嗨。”
……什么玩意。
杨长明心乱如麻,深吸一口气,胡乱点了点头,抬手示意陈老五带路。陈老五咕哝了几句感谢他的话,弯腰走在前面。
在杨长明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他放在口袋里的手。黑眼珠在不大的眼眶里游动一瞬,很快缩回原位。
两人走回空地,正巧,杨朵才洗完蘑菇,见两人回来,甩着手站起身跟他们打招呼,“五叔?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我叫你兄弟抬架子。”陈老五笑着答道。
杨朵顺着看去,发现陈老五说的架子是一个靠在门边的竹编架。看着十来斤顶天,哪用得着两个大男人抬?杨朵不动声色地凉了脸色,挑眉睨陈老五。
“这点东西,还要杨二跟您走一趟啊。您这腿是瘸了,又不是断了,用得着嘛。”
杨长明侧头看向杨朵,目光复杂。
即使被控制,杨朵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化。这种相似让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放弃她和郭大河。
陈老五脸上略过一丝尴尬。他怯懦地点头,不敢反驳杨朵的话,自己走过去搬起竹编架子,回来时往上抬了一下,示意杨长明搭把手。
“哎——”杨朵这下彻底不高兴了,就要上前。
“没事。”杨长明出声拦住她,“闲着也是闲着。”
说完,他走上前抬起架子的另一端。杨朵见他已经上手了,也不好再说什么,站在原地,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是个憋不住话的性格,忍了两秒没忍住,索性走到郭大河身边,趁着那两人还没走远把毛巾往栏杆上一甩,扬声指桑骂槐,“有些人真是懒到家了,恨不得只出一个喘气的力躺过一辈子,我看下辈子去做猪挺好的。”
郭大河无辜被牵连,睁开眼往杨长明所在的方向瞅了一眼,又看向杨朵,想了几秒,摆手拍拍侄女,“行了。”
“他不就叫杨二干这一次活吗,你至不至于啊。”
杨朵一瞪眼,“他是只叫杨二干这一次活,但叫我干了十来次了。老光棍,懒出花了。”
两人的声音被抛在身后,杨长明跟着陈老五,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陈老五是个笨嘴拙舌的,杨长明也不爱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许久没有交流。直到脚下的水泥路逐渐变成土路,杨长明才偏头朝前望了望。只见前方的土路两侧灌木丛生,树荫如盖。他回头看了眼,又算了算距离,感觉他们在往出村的方向走。
“我们要去哪?”
陈老五仰头看向天空。
几天的阴雨之后,阳光格外明媚。光穿过枝叶与枝叶之间的缝隙,和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细小水汽,形成一束一束的斜柱,最终在墨绿色的落叶层上照出光斑。
——但很奇怪,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陈老五的脸却是阴的。
他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前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克草房嗨。”
他们这边,“去”发“克”音。
“……哦。”,杨长明没听过草房这个地方,警惕地记在了心里。
他闷着头往前走,没打算再和陈老五交流。但又走了一会以后,陈老五主动开了口。
“小佛嘅段时间嗨,一直么吃东西。”?
含糊的话顺着杨长明的左耳流进,右耳流出,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几乎。
……
小佛?!
李忌?!!
在意识到他嘴里的“小佛”代指谁以后,杨长明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但陈老五的吐字太含糊了,整句话十几个字,他就听出了一个小佛,其余的什么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杨长明追问。
谁知陈老五没理他,只是继续用他那跟含了一口水似的腔调咕哝着。
“我真是怕哦,么得人,我们就要被拖下去。到时候活都活不成。”
“你说清楚点。”杨长明不耐烦。
“你不知道,我本来都准备棺材喽,结果啊今早小佛又开始吃东西了嘿。”
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满脸皱纹全堆在了一起。
“他还讲,事情办完以后把你杀了,魂给小观音补血,肉给我吃。”
“他可妒忌你哦。”
杨长明又听清了一个“小观音”,东南亚这边,关于佛菩萨这些专有名词的发音基本没有地域差别,但其他的,他的耳朵实在是无能为力。
陈老五背对着他笑,笑得杨长明背脊发凉,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你有病啊,笑什么笑。”
不远处,那个巨大的地洞入口,出现在了杂木枝叶之后。
第 48 章
陈老五被踹得往前一踉跄, 差点跪在地上。他不做声了,站直,往上颠了颠竹架子, 一瘸一拐地地继续向前走。像是怕了似的。
“晦气……”杨长明低声爆了句粗,这段时间, 他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压状态下,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炸起来。但碍于环境,他又无处发泄, 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他顿了一瞬, 厉声骂了出来。
“在外面打了那么多年工, 没学会怎么说话?脑子里装的是屎,哼哼唧唧, 学他妈猪啊!”
在他的角度看来,陈老五害怕地缩了缩脑袋,本来就短的脖子彻底被一圈矮领遮住,整个人像虾一样弓着。
但如果杨长明站到陈老五面前, 就会发现这人正悄无声息地咧着嘴,无声大笑着。他的黑眼珠瞥到眼角, 窃喜地偷觑他,那目光贪婪粘腻。像是一只肥硕的肮脏老鼠窝在阴影里,盯着餐桌上的肉块——
·
两人走出林子。
杨长明皱眉扫视四周。
这片藏在林子里的空地不大,大概两三百平米, 地面没铺水泥,全是泥巴。但四下不见一根野草, 可见经常有人过来清理。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地方?
杨长明狐疑,顺着陈老五要走的方向看过去。本来没看见什么, 但走近了,他突然发现空地边缘有个破破烂烂的矮茅草屋。看着就是个几根树干子搭起来的棚子,上面胡乱压了些草甸子。人能在里面睡觉,吃饭,但多的就做不了了。
“放嘅就好了。”陈老五说道,放下肩膀上的竹架子,回头对杨长明笑。
杨长明不置可否,放下重物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口袋里的手机一路上都没吱一声,显然,徐微与并没有联系他。杨长明心下烦闷,但不敢表现在脸上,只好顺着地上的脚印踱步。
“这地方是干什么的?”杨长明问道。
他走到一个盖着塑料布的垛子前,伸手扯开褪色的布往里看了眼。只见里面是一些红黄色的布幅,上面隐约印有花纹。
当即,他心下有了猜测。
这些东西和郭大河家里挂神龛边的帘子很像,想必也是一些神神鬼鬼的用具。
果然,陈老五往这边看了眼,回了句——“祭嚟喇的。”
“嚟喇?”杨长明反问。
这发音一听就是当地的野神。他若有所思地将塑料布盖回去,搓了搓上面的泥,指腹一下子脏了一大块——
“你们多久祭一次?”
这个村子的异样,不会和这个叫“嚟喇”的神有关吧。
陈老五抱着竹架子往草房子那里走,“以前,咕个把月祭一次,人齐喽就开。现在不祭喽,小佛把那只鸟吃得喽。”
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吃完以后,还爬出来接管了这片土地。
这人话一多就含糊,发音黏黏巴巴的,让人根本听不懂。杨长明冒火,冷冷盯住陈老五的背影想要骂,但几秒后,他克制地收回目光。
算了,待会回村问其他人吧。
这样想着,他抬步,顺着空地的边缘朝前走,尽量记下周边木架子上的刻痕,还偷偷拿出手机拍了两张。
不多时,他走到了那个漆黑的洞口边缘。
十多米深的洞口内里几近无光,除了靠近平地的边缘能让人看清,其余的,全都隐没在阴影之中。
杨长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这个洞,后颈就有些发凉。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古怪。
他皱眉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会,转身准备离开。
突然——
“喀——喀!”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几声滚石响动,好像深洞底下有什么活物似的。杨长明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喀!”又是一声。
紧接着,他口袋里那部跟死了一样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接连发生的事实在太过诡异,杨长明一时没有动作,足足滞了半分钟以后,他才缓缓掏出手机,借着衣服的遮挡划开消息。
【徐老板:是你在上面吗?】
【徐老板:给我一根绳子,快点。】
……
下面的……是徐微与?
杨长明下意识想要扭头,但在扭头前,另一个恐惧的猜测攫住了他的心神——下面的真的是徐微与吗?给他发消息的真的是徐微与吗?
万一……是“那些”东西呢。
【徐老板:杨长明,你怎么了?】
又是一条消息。
杨长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算聪明,能跟着郭大河混,全凭一股狠劲。事到如今,除了先把底下的东西拉上来外,他想不到其他方法破局。
……
【我去找绳子。】
他把这句话发过去,按灭手机,谨慎地打量远处正在收拾屋子的陈老五,见他注意力不在这边,他赶紧跑向之前摸过的几个垛子。
绳子,绳子。
杨长明扯出一张布条,试了试力道。他自以为自己很小心,但因为拉扯,塑料布哗哗作响,一下子让陈老五看了过来。
“你干什么诶?”
杨长明烦到了极致,张嘴就打算骂,但就在这时,他看见陈老五背后的钩子上,正挂着一卷登山绳。
——如果徐微与在这里,就会告诉他,这卷绳子正是当年活着的陈老五听见动静时,绑着下去探查的那卷。
兜兜转转,它居然还在。
……或者该说,某些东西真是恋旧。
此时此刻,杨长明什么都不知道,他死死盯着那卷绳子,嘴角下压,一声不吭。
要拿吗?
拿了是不是就暴露了?
肌肉绷紧到疼痛,刹那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博弈。杨长明的脚几乎在原地生了根。
要拿,必须把徐微与救上来。
几息之后,脑中纷杂的想法尽数褪去,只留下了这一个念头。杨长明抬步走向陈莱芜,面上皱眉,装作平常地对他说道,“把你绳子借我用一下。”
一丝怪异的狂喜从陈老五脸上略过,略得太快了,以至于这一瞬的表情落在杨长明眼里,就是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干什么诶?”陈老五茫然问道。
“别管。”杨长明加重语气,直接伸手,粗暴地夺过绳子,转身快步朝洞口走去。
走了两步以后,他径直跑了起来。
“……诶!”
陈老五反应了过来,赶紧追他,“杨小哥,底下不给去!”
他瘸腿,一步一仰,跑得比平常人走得还慢。
陈老五这边才几步,杨长明已然冲到了洞口前。他将绳子往粗树干一搭,连捆两圈,用力一勒,打下一个死结。确定牢固以后,他马上他将剩余的绳子抛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几声破空声,杨长明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知道他过够了这种被人控制的日子。
如果底下的真是徐微与,那徐老板的办法肯定比他多,说不定能带他逃出去。
如果底下的是神鬼妖魔……大不了死。
大不了死。
手机一震。
杨长明生生一愣,思绪清空。
他喘着粗气掏出手机,没发觉自己的手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徐老板:我抓住绳子了。】
……真是徐微与啊。
杨长明呆呆想道。
近处传来脚步声,杨长明侧头看去,见是陈老五跑了过来,他没好气地转过身半拦半挡地站在绳结前面。
“别他妈多管闲事啊。”他警告道。
杨长明对于这个古怪村庄的恐惧,主要来源于那股影响人心智的力量。不管是李忌身边的盲蛇,还是像陈老五这样的村里人,落单时的攻击力都远不如他。
这样想着,杨长明右手偷偷朝后摸,握住了后腰的军刀。
但下一刻,陈老五笑了起来。?
“你——”
陈老五捂着肚子指着他笑,眼角牵扯出大片扇形皱纹。他又丑又矮,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像过年时,演出舞台上专门逗乐子的丑角。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反而还觉得他搞笑。
但很快,事情不对了起来。
他的脸在扭曲,膨大。牙齿伸长,变尖。
它张开嘴,露出如盲蛇一般的可怖内里,尖齿随着猩红的内壁蠕动。
杨长明握住刀的手不自觉缩紧,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什么?
陈老五身形晃了晃,猝然扑上前——
今天早上,【巢】的主人跟它说他的爱人有一点点不乖,似乎想要离开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只能让它帮个忙。他希望,陈老五能小小地恐吓一下徐微与。
这个恐吓的程度不用太高。徐微与是人类,人类的精神阈值有限,过高会逼疯他们。所以,陈老五只需要在徐微与爬上来的时候,啃掉杨长明的头就好了。
——另一个李忌这样安排道。
徐微与踩住石壁,猛地伸手,抓住洞边杂草,借力向上跳了一下。没有人上来拉他,杨长明似乎去了别处。
此时不好发消息,徐微与只能自己屈膝撑起身体。
他抬头,看向前方。
同一刻,仰面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的杨长明听见声音,侧目看向他。
他用一把短刀抵着陈老五,但手已经被那些尖齿啃出了白骨。
第 49 章
对于李忌来说, 徐微与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这些人当中,有些是朋友,有些是合作伙伴, 还有些是无关紧要但需要打个招呼的陌生人。他早就习惯了。毕竟他们生活在人类社会里,他总不能要求徐微与不跟人打交道。
但对于【李忌】来说——
这些人活着可真碍眼啊。
没人给他做社会化练习, 于是那些被叫做“人”的生物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些会叫的血肉。这些东西有什么资格挡在他和徐微与中间?浓稠的厌恶混着也许是妒忌也许是恼火的情绪一起,搅和成深浓的杀意。
他不舒服,让他不舒服的东西怎么能活着?
陈老五的身体在地上扭动, 薄薄一张人皮被内里绳子一样的肌肉束撑出数条狰狞的隆起。他的嘴死死压在杨长明的手上刀上, 利齿密集尖锐, 像是海岸边礁石上的藤壶, 甚至在前后晃动。
他跟着杨长明看向徐微与,脸上尚算完好的五官显出些许笑意。
下一刻, 他的额头往上顶起了几寸,同样的肌肉束隆起出现在他头部的皮下,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无数游走在皮肉里的球形活物。
似乎是眼珠。
徐微与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僵住。
“别过来。”杨长明糊满血的嘴唇动了动, “快跑。”
……
徐微与翻身攀上平地脸上没有一丝泄露情绪的神情,从下颔到脖颈几乎绷成一条直线。洞口都是碎石, 他没经任何思索,抓起一块边角锋利的几步冲到杨长明面前。
陈老五翻起眼睛看他,脸上的笑还没有淡去。
下一刻,阴影一闪, 徐微与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在了他前额正中。
皮开肉绽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断声同时响起,陈老五被砸得朝后一仰, 杨长明轻颤,随即抓住身上怪物力道放松的这一瞬鱼跃而起。
“走。”徐微与哑声喝道, 两只手手心全是血痕。
杨长明置若罔闻。躬身抓起陈老五,狠狠一刀顶进他的眼眶,接着握住刀柄重重一转,随即,脑浆被绞碎的咕叽声传进了两人耳朵。
徐微与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杨长明并不恋战,抽出刀往后退,“后退……”
被他抛下的陈老五维持着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跪在原地不出声,一只完好无损的黑白眼珠直直盯着他们,另一只血肉模糊,伤处混着红粉脑浆的眼睛,似乎在蠕动。
徐微与不由分说抓住杨长明的手臂,杨长明一惊,反应过来以后顺着他的力道就打算离开。
“唧……”
怪异的细小水声在这片空旷的露天场地上响起,徐微与和杨长明都没有注意到,但在他们背后,一只黄绿色的竖瞳自陈老五伤处翻了出来。
它像一颗严重化脓的水泡,在眼眶中转了转,盯向徐微与。紧接着,它下面涌出了数条黑色肉肢,海葵一般疯狂扭动。
陈老五的身体轰然倒地,真正的他欢欣鼓舞地爬到了天光之下。
那是一条……像是无数黑蛇扭在一起,形成的粗壮漆黑生物。口部庞大,尾部尖细,蠕动而来时,像是一片两层楼高的阴影。
徐微与回头,刹那间只能看见怪物张开的圆形口器和身上游动的黄绿色眼睛。
真恶心。
真恶心。
意识在发疯尖叫,徐微与身形摇晃,几乎要倒下去,恍惚中他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痛觉和恐惧对冲,生生给他空出了一丝清明。
“你带没带火?”徐微与低声问道。
杨长明一愣,一连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它们怕火?”
“不知道。”徐微与夺过他手中军刀,示意杨长明去点燃那些木架子,转身迎上不见人形的陈老五。
李忌还活着的时候,带他做过专业训练,论战斗力,徐微与比普通人强很多。但所有针对人而设的技巧,都在此时失去了作用。
他们面对的是一条连内脏都没有的怪物。
徐微与抬手剁下一段长有眼睛的触肢,和身体只连着皮的肢体向上弯起,用那颗黄绿色的眼睛“看”他。
【巢】不死,它们都无法死亡。
它在无声地讥笑。
徐微与满眼冰冷,用力握刀捅了进去,刀口所造成的伤口快速拢合,半秒都不到的时间就将短刀“吃”了进去。
你看,没用。
然而,就在徐微与要抽回刀的时候,手底下的漆黑躯体突然扭动了一下,接着,一声带着痛苦的嘶叫从它满是尖牙的口器中传出。
不远处,杨长明震惊回头。
它受伤了。
一时间,徐微与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我身上有东西能伤到它。
他目光下落,只见自己苍白劲瘦的手背上,几条血痕格外刺眼。
杨长明还以为陈老五可以被刀割伤,正打算扯火把过去,就见徐微与抽刀扬手,用力在自己手臂下划下一道。
立时,殷红的血液涌了出来。
“徐微与!”杨长明吼道。
面前的怪物惊恐蠕动朝后退去,它的口器一张一合,不断发出沙哑的嘶鸣,仿佛在说着什么,但在场没人听得懂。
徐微与直接将刀的正反两面抹过手臂,一刀剁进其中一直黄绿色眼睛。
【——】
【————】
陈老五身上的所有眼球都在这一刻骤缩,炸裂。黑色的浓浆从孔洞中流出。
它还在疯狂挣扎,但扭动的力道越来越弱。
它要死了。
杨长明冲上前拽开徐微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你做了什么?”
……
徐微与不答话,脸上血色尽失。杨长明抓着他的手臂,往下看了眼,本想看看他左手手臂上的刀伤,但目光下落时,正好将徐微与领口内皮肤上斑驳的吻痕收入眼底。
那些狎昵的痕迹散布在徐微与分明的锁骨上方,颜色有深有浅,仿佛某种装饰。
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锁骨上方这片皮肤的特殊之处,它没办法被强迫,下位者只要低头,就能护住这里。想要在这里留下痕迹,被吻的人必须配合……才行。
而徐微与会对什么人抬起头?
察觉到他的盯视,徐微与抬眼回望。
他眼珠黑,情绪淡,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在其中留下痕迹。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杨长明下意识心虚起来。
徐微与什么都没说,抬手拢住脏污的领口,扣上最后一粒纽扣。
“杨朵他们呢?”
“还在村子里。”杨长明接回他的刀,在裤子上擦了擦,反手插进后腰,“你、”
他话说了又停,徐微与走向郭大河的尸体,“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消息?
徐微与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原委,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给杨长明看。
“这里到处都是幻觉,眼睛看到的大多是假象。”
……
杨长明缓缓接过,仿佛对比片刻,骂了一句极脏的土话。
“只要找到通道,我们就能出去。”
“……什么?”杨长明不可置信地看向徐微与。
徐微与收回手,他手上的树枝沾了不少黑色脓液,但没有被半点腐蚀的迹象,和当初汽车地盘上的腐蚀痕迹完全两样。也就是说,“死亡”以后,陈老五失去了全部能力。
徐微与垂眼。他手臂上的伤口仍在缓慢渗血,看伤口的状态,谁都想不到这是几分钟前才割出来的。
人类的伤口不该愈合速度得这么快,他的体质被【巢】改变了。
……
我还是人吗?
杨长明被他刚才的话震惊得好半天没有动作。在救徐微与的时候,他想过徐微与可能有办法出去,但他失望了太多次,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被留下来的后果太过恐怖,他不愿意直面,才一直没有强迫自己细想。
“通道……”杨长明开口,声音变调,他来不及尴尬,咳了两声重新问道,“通道在哪?”
“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是这么说的。”徐微与站起身。
他好像重新回到了找到李忌前的那种状态中。苍白、冷静、倦怠,灵魂中仿佛缺失了一部分,因而褪去了大半鲜艳的色彩。
杨长明看着他,很不合适地想起了当年,在小姨夫葬礼上见到的身穿黑色纱裙掩面哭泣的女人。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向远处,“但我猜,我们得先去找一个人。”
同一时间,村里。
李忌走上台阶,拿过旁边侧靠的塑料盆放水龙头下接水。待接满半盆以后,他将手中的脏衣服放了进去。
从石台子边上走过的人最开始没注意到他,走过两步,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合十朝他一拜。
李忌没理他。
这些村民在不受控的时候仍保留着原本的习惯,他们现在是怎么对李忌的,当年就是怎么拜陈南的。
没人敢上来搭话,村民们匆匆拜过,绕路离开,多一眼都不敢回头看。
远处,杨朵支着头,一脸莫名其妙。
这些人神经病吧。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抬步走到李忌身边,抱臂靠着台子,“喂。”
李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专心致志搓手中的衣服。
“他们为什么拜你啊。”
李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杨朵在这村子里待的本来就无聊,此时找人搭话还被无视,稍微有点气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这些天,心底总是压着一股不安。
但人家不理她,她也不能上手强迫人家跟她说话。
想了想,杨朵索性没话找话,敲了下李忌手下的塑料盆,“你给谁洗衣服呢,洗的这么认真。”
“——我爱人。”
低沉好听的声音第一次响了起来。
杨朵狐疑盯着这人,李忌拧干衣服,倒掉脏水,重新打开水龙头,侧目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
“我这几天有事,你们看着村口,要是徐微与过来,记得抓住他。”
……
杨朵耳边嗡鸣阵阵,她感觉自己好像是点了下头,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迷蒙间,一只冰冷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还是你们这些外面来的人好,血气足,我这边的都阴森森的,不适合给徐微与吃。”
第 50 章
如果杨朵还保持着清明的理智, 就会发现,在李忌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她周围的那些村民都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他们都是【网】, 都是随时可以被回收利用的能量。巢不需要他们的意识,也不在乎他们的生死。
所以, 为了活下来,他们必须努力达成巢穴主人的心愿。
李忌看着杨朵离开的背影,将手中的衣服撑开, 分了下正反面抬手搭在竹竿上, 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
同一刻, 雨林外围。
机器嗡嗡作响, 身穿白色隔离服的调查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数据。颜祈落在众人身后,不疾不徐地走出帐篷, 一边仰头打量天空,一边扣住绑带,将身体检测仪戴在手臂外侧。
“平均一百七十个小时天黑一次,黑夜持续时间不定, 有时候三小时,有时候九小时, 这玩意到底来自哪个空间,时间观怎么这么混乱。”一个记录时间的调查员抱怨道。
他们都服用了抗干扰药,对于时间的感知正常,身体也没有被影响。所以一个个的都跟才倒了七八次时差一样, 又困又烦。
颜祈走到他身边,“可能在它的世界里, 根本就没有‘天’这个概念,为了适应地球才造出了白天黑夜。”
调查员意外, “啊?”
“你当所有空间都一样啊。”另一个调查员侧头,无奈回道。
颜祈弯腰,双手扶住膝盖看了看面前仪器上的数字,他研究了一会,指着其中一列数字问道,“它在往外蔓延?”
“对。”刚才回话的调查员满脸忧虑,透过隔离服头部的视野框能看见他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一个月,往外蔓延了六毫米。被能量波动覆盖的空间现在极不稳定,应该是在脱离地球。”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如果他们没有及时发现,让这个【巢】不断扩大,那到时候地球上的所有人都会被拖进里世界,或早或晚。
颜祈轻轻“啧”了声,“外围收工吧,开始做生物测验。”
“好。”
如果将人类所处的空间称为“表世界”,将所有不与表世界重叠,不可直接观测的空间称为“里世界”,那么李忌这样的东西叫里世界异种。
绝大多数情况下,表里世界互不干涉,里世界异种也不会轻易出现在人类面前。
但任何事情都存在例外。
有些里世界在刚刚形成或者即将毁灭的时候能量不稳定,如果刚好和表世界“距离”接近就会形成重叠,其中的特有生物会因此出现在地球上。这也是少数例外中的绝大多数情况。
而罕见中的罕见是——里世界中强悍的异种,探知到了表世界。不仅探知到,它们还有能力跨越时间空间,径直“降临”。
这种情况,调查局就需要工作了。
颜祈走到一边的货车前,咔一声掰开锁扣,将金属门打开。里面还有一层网,而网之后,是高高低低的铁笼。听见声音,铁笼里的活物纷纷躁动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颜祈将身份卡按在识别器上,拉开铁网,被关在最外围笼子里的比格犬立刻攀着笼子冲他叫起来。
“哦,小可怜。”调查员失落道。
颜祈拦开她,抬手示意外勤组搬笼子,“你别看了。”
天空阴沉了下来,微风吹过杂草树叶,树丛一阵飒飒作响。颜祈半跪下身,用工具在地上喷洒信息素。
外勤人员等在他身后,见他给手势,立刻打开第一个笼子。
几只黑白斑纹的蜘蛛从其中爬了出来。
一般来说,如果异种模仿的是地球上的生物,那么同种类生物必然会对其相似的气息痕迹做出反应——
所有人都都默不作声地盯着蜘蛛。
黑白色的昆虫毫不停顿地顺着信息素画好的路线爬进被影响区域,自在地探索起环境来。
不是模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这般情形,颜祈还是一阵头疼。
本身就具有分明外形的异种理智值基本都很高,有的甚至比人类这种情绪复杂的生物更为狡猾难缠。
之前徐微与跟他形容李忌的时候,颜祈就猜到对方的形态应该是原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和蜘蛛类似而已。
“把狗放进去。”他对身后的调查员说道。
装着比格犬的铁笼打开,两条半岁大的犬科生物跑出来,啪啪啪地甩耳朵。它们都是实验犬,服从性不高,训犬员从后腰掏出零食向两条狗示意,比格立刻撒欢地冲上来扑人。
“去!”训犬员抬手一扔,零食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到被影响的空间那边。
“汪!”
两条狗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低头在地上嗅闻,不多时就找到了零食,摇着尾巴吃了起来。
“……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不管是刚才的蜘蛛还是现在的比格犬,他们带出来做实验的动物都经过了一定的改造,对环境中的特殊能量格外敏感。
简单来说,如果里世界能在十天内将人类同化成“盲蛇”,那么实验犬就该在几分钟内出现一定变化。
为什么没事呢?
难道这个【巢】的污染只集中在中心区域?
怎么可能?
颜祈后退几步,这种试探高智商非人生物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记忆。
那边,外勤队员从货车最里压出了一个身穿橘黄色特殊作战服的男人。
男人表情惶恐怯懦,双手被手铐铐在身前,一出来就不安地四下打量。
这是d级调查员,调查局专用“实验人”,都是些罪大恶极,按照法律应该被执行死刑的囚犯。调查员们对他们的同情心还没对比格犬的多,见他磨磨蹭蹭不愿意上来,一个调查员冲外勤挥了挥手。
外勤立刻抬起枪管,狠狠顶了一下男人,“走快点。”
男人赶紧加快脚步,走到颜祈等人身边,犹豫地看着他们。
训犬员蹲在地上,“嘬嘬嘬”几声用零食唤回实验犬,一边摸它俩的头一边仰头问颜祈,“需要放狗再探一次吗?”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颜祈沉思片刻回道,他也弯腰在比格头上摸了两下,手上的污染检测器数值不变,依旧维持在3上下,“它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训犬员和几个调查员都是一愣,回头看向亮灯工作的机器。
“屏蔽器工作正常。”
“如果巢已经察觉到了我们,那它现在控制影响范围的目的是什么?”
“觉得我们人多?不想和我们起冲突?”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最好趁着现在抓紧时间做实验,省的回头需要顶着伤亡才能收集数据。
颜祈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见他不出声,一个年级稍大的调查员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别想了,每个污染区的规则都是拿命试出来的。”
他们是人,怎么可能理解异世界非人生物的习性。而且d级调查员本来就是消耗品,死了就死了,再运一个过来就是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颜祈低声说道。
“没事的。”老调查员笃定地说,在实验报告单上签字,交给外勤。外勤接过许可文件,用钥匙打开d级调查员的手铐,给对方打了一针专用催化剂。
“你直走到小木楼那里,停顿三秒钟走回来。”观察人员命令道。
专用催化剂能快速提高人的感官,d级调查员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他有点不安,目光在在场的几个调查员脸上扫视。怯懦的表现底下,隐隐露出了凶恶的本相。
外勤皱眉,抬高枪口,威胁的意思不言自明。
d级调查员无法,只得站直抖了抖身体,一步一步朝小木楼走去。
颜祈没有站起来,但目光紧紧跟着这人的脚步。他们的站点离小木楼不过三百多米,正常男性即使故意放慢速度,走过去也仅仅需要几分钟。
没过多久,那人就站到了小木楼前。
记录员倒数三二一,扬声对他喊道,“好了,回来吧。”
说着,她低头在本子上记录实验数据。记着记着,记录员觉出了不对。她抬起头,发现颜祈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正神情不明地看着那边。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个d级调查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怎么回事?”
记录员皱眉问道。
“不知道。”
调查员后退,外勤人员围了上来。颜祈走到探测仪器前试着调整参数,但不管他怎么调,屏幕上显示的数值都是正常的。
“他是不是在耍我们啊。”记录员悄声对颜祈说。
这个d级调查员以前是帮派分子,专门做跨境人口交易,手上光人命就有两位数。被调查局接手以后非常不安分,上面见普通方法管不住他,索性让外勤部狠狠收拾了他几顿。
现在仪器数据正常,实验人行为异常,记录员自然就往其他方向猜了。
颜祈掀起眼皮,“我倒希望他在耍我们。”
站在最前的老调查员抱臂等了半分钟,见这人还是不动,回头低声吩咐,“启动他身上的电击器。”
外勤点头,正欲动作,小木楼前的男人却缓缓转过了身。!
颜祈双手撑在仪器两侧,身形微微顿了下。他心底的那股不安感更强了。
直觉在其他地方可能作用不明显,但对于他们这些和非科学物质打交道的调查员来说,是保命的能力。
“后退。”颜祈对围成一圈的外勤说道。
那个d级调查员一直没有改变速度,对颜祈等人的问话置若罔闻,直直朝他们走来。他身穿臃肿的橙色隔离服,脸上带了一个桶状的头套,整个人被严严实实盖着,没有一丝皮肤露在外面。隔着上百米的距离,谁都不知道他面具下有什么样的表情。
众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老调查员站在颜祈旁边,脸色凝重,在d级调查员走到约十米的位置时,他突然开口说道,“一旦他越过空间交界线,你们立刻开枪。”
“是。”
这个距离,d级调查员已经能听到他们这边的声音了。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步一步,坚定地越过了交界线。
下一刻,外勤人员手中枪口火舌吞吐,数枚子弹冲向d级调查员的胸膛和脑门。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重重栽倒下去。
一时间,这片空间安静了下来。
颜祈和老调查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狐疑。
在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一个外勤人员见目标没了反应,提着枪小跑上前,谨慎地用枪口拨开d级调查员的头套。
他确实很谨慎。甚至是在等对方无反应十秒以后才从侧后方绕上前去的。整套动作完全符合战斗要素,几乎与教科书无异。
但他唯独忘了一点——他的敌人,不是人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颜祈一惊,看向前方,只见刚才上前探查情况的外勤人员惊慌挣扎着,一条庞大漆黑的盲蛇从他面前的防护服中滑落出来,尾部仍留在防护服内,口器却可怖而荒诞地吞下了外勤的头颅。
血液成股喷溅,外勤双手攥住盲蛇身体,还在奋力自救。旁边的队员也不管有没有用,抬枪对着盲蛇的身体就是接连七八发子弹。
“后退!”颜祈厉声呵斥。
d级调查员是什么时候转化的?
防护服对这片空间中弥散的能量没有隔绝作用?
他为什么可以越过空间,来到仍正常的表世界杀人?难道说李忌这个物种不受空间制衡?
颜祈脑中有无数待解决的问题,但现在不是思考答案的时候。他把身边的几个调查员往后一推,冲上前抓住两个还想报仇的外勤,“水泥脑子啊!赶紧退到营地里去!”
几乎和他的动作同时,那条盲蛇猛地扭动身体,缠住另一个挡在它身边的外勤人员,向另一边窜去。
它才被转化,身上还没有完整的触肢,畸形的手脚缩在身侧,奋力挥动着。它用这幅恶心怪异的身躯,生生将两个活人拖进了世界的另一边。
随即,那边的落叶层律动了起来。
【我还当你们有多厉害——】
漫不经心的笑声自众人侧前方传来,但只有颜祈一个人循声望去。
只有他能听得见。
无数漆黑的网状触肢从落叶层下方探出,仿佛这里的泥土早就被它们取代了一样。它们柔软地撑高,像高高低低的海浪一样,粘腻而温柔地包裹住两个还在挣扎的外勤人员。
他们的惨叫一瞬间停下,随即,大量黑斑在他们的皮肤上出现——扩大,像是腐坏的霉斑,他们的身体开始不明显地畸变。
巢穴的主人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展示他【进食】的过程,丝毫不考虑这些人类的承受能力。
他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是爬,不是走。
出现在颜祈面前的,是一只庞大到需要他仰头才能对视的蜘蛛。
……
……
李忌。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颜祈冷声问道。
几个听见他出声的调查员震惊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跟谁说话。他们的感知能力,比颜祈低了几个数量级不止,一时间紧张不已,却不敢打断他。
反挂在空中的异种动了动眼珠,【你知道我的名字。】
与人类一步之遥的里世界仿佛遍布着蛛网,这只异种能像地球上的所有蜘蛛那样趴在他想的任何一个区域中。
“你觉得你是李忌?”颜祈哑然失笑。
他的轻蔑让李忌隐约有些不悦。
【我确实叫这个名字。】
他的步足往下爬,那些脚柔软地抬起又柔软地落下,完全不像节肢动物关节分明的步足,反倒像是软体动物在摆动它的触手。
“是吗,那你的人类身体呢?”颜祈笑着问道,“你把它留在哪了?”
他看向四周,“这里是空间交叠线,你的理智受影响,所以你的形态也不稳定。你怕你控制不住破坏掉那具身体,把它丢在巢穴了,对吗?恕我直言,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把自己的皮撕下来,顶着一身血刺呼啦的肉到处乱跑的动物。”
【……】
几只金绿色的竖瞳冷冰冰地凝视着颜祈,颜祈笑着回望,“你以为读取了李忌的记忆,你就能变成他?你以为这片空间会认可你的存在?也就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你这幅样子能骗得了谁?”
一阵疾风自颜祈身后袭来。
之前被关进笼子的那两条实验犬欻一声撕开铁笼,窜向交叠线——它们也被同化了。
训犬员脑子一热疾步上前,居然想要阻拦,颜祈毫不犹豫推开对方,自己被一条实验犬冲着后背一扑,猛地栽进里世界。
一刹那,天空暗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这个【李忌】比颜祈资料中看到的人类李忌冲动许多,他身上缺少了李忌的冷静、谨慎,多了一份毫不掩饰的残忍。
【管天管地管别人谈恋爱,我跟徐微与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隐隐带着恼火的质问自头顶压了下来,颜祈克制地翻了个白眼。
他现在算是明白徐微与为什么认为这玩意是李忌了。
入戏真他妈深,它真以为自己是个人啊。
在被铺天盖地的漆黑蛛网覆盖之前,颜祈紧急冲对面的老调查员做了个计划继续的手势。
老调查员踉跄冲到摄影机前,按照颜祈两个小时前吩咐他做的那样,将最近的一段视频拷下来,发给了他通讯录中的一个联系人。
同一刻,两条消息出现在了徐微与和颜祈的对话框中。
【[视频]】
【三个小时,能出来就出来,出不来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忌察觉到了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绕过了调查局的隔绝,但他没有立刻戳破。
他故意放徐微与出来,不是要给他自由,而是要他好好看着,颜祈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他要告诉徐微与这里没有生路,全都是死路。
这就是怪物,这才是怪物。
李忌早该把它放出来的,早出来,他早就和徐微与在一起了,哪来现在这么多事。
·
十分钟前,村外。
徐微与拉开女人头上的麻袋,握了握扔在一边。被杨长明强行捆过来的女人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惊慌,在看见绑她的人是徐微与以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她嘴里发出一个单音,却又因为这一个音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躲闪,语气弱了下来,“你是谁啊?”
“——吴阿红,好久不见。”徐微与淡淡叫她的名字。
吴阿红,吴善婆的亲女儿。当天收了杨长明的钱,才愿意放他们进去见吴善婆的皮肉观音。
听见徐微与叫她的名字,吴阿红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不认识你。”
“别装了。”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按照你们的话来说,你和吴善婆命格一样,如果没被她做法,她会的你也会。她现在死了,你身上的能力应该已经回来了。”
……
吴阿红许久没有动作,几秒后,眼底划过一丝凶光,缓缓抬眼看向徐微与。
她确实没有被影响。杨长明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而她是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清醒。
“你想干什么?”
徐微与脚下朝后退了几寸,“带你们出去。”
带他们出去。
这句话就像刀一样狠狠割在吴阿红这些天积压的恐惧之上,不敢宣泄的情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泄了出来。
“你?你脑子没坏吧大老板,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现在是什么样的?”
“出村那条路上,横着竖着,正的倒的,全都是人条条,他妈的我都不知道那些鬼到底是怎么死的!恶心死了一个个居然还会说话!”
“小河那边,艹他八辈子祖宗,深不见底,不管是游还是划船,全都是在原地打转!根本出不去!鬼打墙啊!”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吴阿红尝试了无数遍。
即使她在外面活得很累,但她还是想要活下去,不然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死在这个她厌恶至极的村子里的吗?!
徐微与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吴阿红发泄完情绪,坐在那喘气的时候,他才低声开口,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你们家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你知道吗?”
……
吴阿红呆滞地瞪大眼睛,愤怒和恐惧凝在她脸上,扭曲得有些搞笑。
“什么密道?”
徐微与微微垂眼和她对视。他的身形偏清瘦,此时穿着衬衫,袖口卷到手肘,背脊笔直,本来是很显优雅精英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吴阿红就是觉得他很累。
从里到外的累。
仿佛卸下某种重担以后,整个人就会垮掉一样。
“我不知道那条密道是怎么来的,但吴善婆一部分身体变成怪物以后,她猜到自己继续待在村里命不久矣,就是从那里爬出去的。”
吴阿红一惊。
对啊。
当时出村的路和现在一样都被封了,那老太婆肯定找到了其他路,才能爬到了她家门口。
徐微与:“这一次你们进村,你背着吴善婆,也是从那条密道进来的。”
“鬼扯!”吴阿红想也不想,烦躁否定。
她怎么进来的她还能不知道吗?她是……她是……
吴阿红捂住额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徐微与没有打断她,那条密道是吴善婆最后的保命手段,如果那老太婆没有将部分记忆分享给他,徐微与根本无从得知。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吴善婆应该也对她女儿的记忆动了手脚。
吴阿红的呼吸急促,冷汗如雨,好半晌反应才渐渐弱了下来。
“……如果待会路上有什么事,你和杨长明他们先走,不用管我。”徐微与突然说道。
吴阿红正难受着,闻言横了他一眼。
她见过了太多自私自利的人,丝毫不相信徐微与说的是实话。徐微与也懒得解释。
再怎么样,李忌不至于杀了他,但杨长明、杨朵他们就说不定了。
……
徐微与闭上眼睛,短暂地放空大脑。
李忌。
怎么会有思维方式完全一样,但根本不是李忌的怪物呢?
徐微与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但颜祈所说的那些东西完全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
又或许,他本能中不想相信颜祈的说法。
放在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这个时候能正常与他通讯的只有颜祈不做他想。
徐微与掏出手机。
【三个小时,能出来就出来,出不来我也救不了你了。】
【[视频]】
“你手机还能用?”吴阿红讶然问道。她的手机早就已经成了板砖,根本联系不到外界,气的她差点砸了那玩意了事。
徐微与没出声回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视频的缩小界面,清俊的侧脸惨白一片。
都是聪明人,徐微与不需要点开视频就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颜祈这个时候发来的东西,只会和李忌相关。而和李忌相关的,无非是证明他身份的——
徐微与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