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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逃 只雀 19718 字 11天前

七年(6完)

徐微与闻到了海盐和苔藓的气息。他思维一团混乱, 下意识觉得眼前人气息陌生,推了对方一把。

你是谁?

他嘴唇动了动,呵出一团滚烫的热气。

“别动。”李忌不耐烦警告道, 他单手按住徐微与的后脑,半抱半拖着将他往僻静处带。昏暗拥挤的环境里, 他们身周的人在察觉到挤压时便会很自觉地让到一边。即使有人疑惑回头,也在发觉两人亲密的姿态以后了然一笑。

没人意识到这是一场充满恶意的劫持。

“先生,先生。”

身穿画报西装的男人匆匆挤过人群拦在了李忌面前, 他满脸堆笑, 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李忌怀里的徐微与。

“不好意思, 但你们是一起的吗?”

李忌轻轻扯了下唇角, 锋利扎眼的五官沉在橙红交错的光线中,眼底晦暗不明——

男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算愉快的心情。

“有什么问题?”李忌不答反问。

男人本来就不是冲着徐微与来的, 见要带走他的人并非善茬,他手举到脑袋两边,朝后退开,给李忌让出了一条离开的路。

李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男人不明所以,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真恶心。

李忌想道, 他烦得想把整个大厅炸掉,但面上,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用力揽住徐微与的腰, 将他往楼梯的方向拉。

“祝你有个美妙的夜晚。”

错身而过时,男人自以为风流地说道。

同一时间, 被小姐妹簇拥着的埃拉从小展厅中走了出来。她高举着两杯自己精心调制的鸡尾酒,生怕被人碰撒了, 一路上都在喊“借过”。

徐微与似是听到了,轻轻挣扎了一下。

李忌没什么表情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强制剥夺怀中人的视觉。他的指腹按在徐微与的发丝上,乌黑柔软的头发透着主人的体温,微弱挣扎间,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正抱着只不那么乖巧的长毛小动物的错觉。

李忌的瞳仁几乎被染成深红色。

——徐微与确实适合做家养的宠物,不是吗?

他根本就没有自保能力。

没有社会联系,没有经济基础,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他可能足够聪明,但单纯的专业能力根本不足以让他应对整个复杂庞大的社会。如果没有人护着,他会摔的头破血流。

“徐?”

他们身后,埃拉走到了她和徐微与约好的位置上。她踮脚到处看,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无法,她只能把酒放在展台上,掏出手机给徐微与打电话。

但她才放下酒杯,身穿画报西装的男人就挤出人群来到了她的面前。他也不经埃拉允许,径直端起其中一杯酒喝了一大口——

“保罗?!”埃拉满眼震惊,反应过来以后,她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厌恶。

被叫做保罗的男人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恶心,笑嘻嘻地凑过来,“好久不见,你的手艺依旧这么棒。”

“……”

埃拉嘴里骂了一句极脏的墨西哥俚语,环顾四周。

前男友的出现和徐微与的消失让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眼睛紧紧盯着保罗,防备他突然做出什么,手上快速拨通了徐微与的电话。

“嘟——”

电话打通了。

埃拉在心里松了口气。

“嘟——”

又是一声。

“嘟——”

然后是第三声。

没人接。

埃拉惊疑不定地握紧了手机。

她没看到,越过人群,离他们一百多米的旋转楼梯后,隐形无障碍电梯的小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

这栋建筑只有三层,电梯是后来加装的,为了美观,设计师将它藏在了雕塑与长叶绿植之后。

所以徐微与被拖上去时,没有任何人发现。

“——嘭!”

李忌的后脑狠狠撞在了电梯内壁上,疼得他锉出一阵恼火的磨牙声。他看向对面,徐微与的意识已经很恍惚了,脸颊薄红,身形虚浮,看人时,眸光都是散的。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从李忌刚才粗暴的动作中觉察到了危险。

“怎么了,还想回去找你那小女朋友?”李忌笑着,每个字都问得咬牙切齿。

但他声音传到徐微与耳朵里,只剩一阵嗡嗡的震动。徐微与按了下耳廓,看向他——

他没认出面前的人是李忌。在徐微与的眼里,一切物品都在蠕动,像是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到处都充满了水波纹。可是如果他在水里,为什么这么热?

徐微与朝后退,这是他此时唯一能做出的逃离选择。很快,他的后背抵在了电梯冰冷的金属面上。

徐微与茫然回头,冰凉的刺激感暂时驱散了怪异的火热,他着迷般抬手,摸了摸侧壁,脸颊顺势贴了上去。

李忌:……

他蹲下身捡起徐微与疯狂震动的手机,垂眼扫见了屏幕上埃拉的名字——

呦,备注还这么生疏呢。他划过挂断键,走向徐微与。

“你过来。”

还没有碰上,徐微与就感到了他手上的温度。

“……别碰我。”徐微与朝后躲,哑声说道。

他冷质感的声音此时软软地黏在一起,调子因为含糊拖长,听起来就是撒娇。李忌心底本来就憋着一团火,被他这么一激,蹭地燃了起来。

他冷笑了一声,用力扳过徐微与,“来,你自己摸摸。”

他攥住徐微与的手腕,拽他朝下摸去。徐微与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陡然开始挣扎。

李忌被连踢了好几下,疼痛和身体接触同时刺激欲望,生生将他喉咙里憋着的恼怒扭转成了另一种更深的,更不可言说的侵略欲。

“咚!”

徐微与整个人撞进角落里,双手被按在头顶,李忌狠狠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那瞬间电流窜过尾椎,像是灵魂暴露在空气中,被野兽的爪子狠狠挠了一把。

“唔……”他弓起身,难堪地躲避。

但这个时候,面前人已经不允许他逃离了。

李忌就像在享用某种珍馐一般强行将他按住,“感觉到了吗?你真该谢谢我,要不是我,你今晚能被人弄死。”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本能的羞耻感让他往后瑟缩,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走开。”他喃喃说道。

电梯门打开,走廊上明亮的顶灯灯光一下子冲了进来。一个推着清洁用品的工作人员正打算进来,就被他俩这亲密无间的姿态吓懵了。

“不……”徐微与难受喘息,他分辨不出来人是谁,但知道自己和一个男人纠缠的样子落在了对方眼里。他推拒李忌,竭力想要挣扎出一块空间,但他的力气太小了,跟猫崽子似的,李忌毫不费力地压制住了他的挣扎。

“先生,请您放开。”工作人员也算是身经百战的,立刻看出徐微与状态不对,一边走上前制止一边摸对讲机,似是想要叫安保上来。

“少多管闲事。”李忌垂眼看向她。暴露在灯光下的脸一下子让工作人员的脚步陷入了迟疑。

——她见过李忌。

在雇主的私人晚宴上。

工作人员眼神闪烁,看向徐微与,他的手指紧紧抓着李忌腰侧的衣服,指骨关节处惨白,漂亮又绝望。

她抬眼,快速和李忌对了个眼神,最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廊灯一个一个掠过徐微与的视网膜,他越来越热,越来越恐惧,只觉得前方是某种怪物的巨口,被拖进去就会被生生撕开吞噬。

放开我……

到底要带我去哪……

对于失控的恐惧积累到了极致,徐微与就像是应激了的小兽一般,猛地扑住李忌,颈侧,用力咬了下去。

“嘶——”

李忌没想到徐微与会咬他,开门的手抖了一下,钥匙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破房子三楼还是十九世纪的格局,所有屋子都是旧锁头,还他妈要钥匙拧开。有钱修复外立面,没钱换电子锁是吧。

刺痛和舔舐感刺激李忌的神经,他忍痛半跪下身捡钥匙。桎梏着徐微与的力道随之减弱——

徐微与怔了下,立时朝旁边挣扎。他动作不知轻重,膝盖险而又险地蹭李忌下腹,霎时间,被咬出感觉的东西硬邦邦地抵在了他的腿侧。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李忌吼道。

徐微与被他按着,被迫仰头看他,头发和眼神都湿漉漉的。

李忌握着他的脸,“我看你,就是想在外面……给他们看光了你就高兴了。”

徐微与的耳膜捕捉到了锁舌弹开的轻响,不等他反应,身后失去支撑物,整个人朝后仰去。

不对

不能这样!

最后的理智疯狂报警,徐微与手脚并用挣扎起身。李忌猛地揽住他的腰,生生将他拽进门里,嘭一声合上了门。

——

——

水声,哭喘声。

黑铁格磨砂玻璃门隔绝浴室中的一切画面,但某一刻,一只手按在了那背面,修长战栗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四抹水痕,又很快被拖离。不多时,雾白色再次遮挡视线——

李忌……疯子……

徐微与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滚动,曾经被残忍对待过的记忆越过时间,重新苏醒。

“……李忌。”?

有人走过来,蹲在了他身边,见他陷在噩梦中,伸手推了推他。

“徐微与,醒醒。”

“……李忌……”

“在呢,你醒醒。”

……

徐微与迟滞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好半晌,他才看清了眼前的人。一瞬间,他甚至没有立刻分清梦境和现实。

梦里的是七年前的李忌,梦外的……是死而复生的李忌。

而他们,还在山洞里。

“做梦梦到我了。”李忌伸手理了理他汗湿的额发笑道,“哪一段啊?把你吓成这样。”

……

徐微与拍开他的手。

“滚远点。”

第 42 章

“啧。”李忌上半身朝后仰, “你现在对我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徐微与没理他,撑起身,气血不足地支着额头默了会。

他们的头顶上, 半球形的蛛网巢如同沉下来的月亮,莹莹地散发着微光。这是山洞里唯一的光源。

徐微与坐在它的正下方, 头颈,手脚,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笼上了一层蒙蒙的柔光, 煞是唯美。但如果有人凑近观察, 就会很快惊恐起来——

所谓的柔光, 其实是无数穿透徐微与身体, 织聚在他皮肤表面的蛛丝。它们甚至是“活着”的,在无风的山洞里轻轻起伏着, 几乎将徐微与围成了一个茧。

和刚进山洞时相比,这些蛛丝独立了出来,不再和【巢】相连。这意味着徐微与已经分到了足够形成锚点的能量,接下来只要等就行了。

“你睡太久了, 起来吃点东西。”李忌站起身,朝旁边走去。

“不用, 我没胃口。”徐微与低声说道。

他很累。四肢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不想吃饭,不想说话,只想睡觉。思绪昏沉, 被动过手脚的记忆混乱地在他的梦境中游荡,这段时间, 他几乎将自己的人生重新回顾了一遍。

李忌站在矮桌边回身望他,他凝视着徐微与身周的蛛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秒后,他敛下目光,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稍微吃点,不然待会胃疼。”

说着,他从保温桶中倒出一碗类似豆脑的东西。一下子,鲜香的滋味弥漫开来,徐微与怔了下,扭头看去。

他这些天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吃饭喝水都是李忌喂的。徐微与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但这种特殊的鲜香却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李忌好像

他记得那些飘在汤里的白絮入口即化,用舌尖顶开的瞬间,味蕾会被鲜嫩的咸香包裹。汤水顺着喉咙流到胃里,不多时,暖融融的饱腹感就会从胃里升腾起来。

——徐微与突然饿了。

“……这是什么?”

“嗯?”李忌像是没想到他会对一碗汤起兴趣,随口答道,“蝲蛄汤。咱们之前回国的时候吃过。”

徐微与走下床,“怎么是白色的?”

他们在中国东北吃的蝲蛄汤好像是土橙色的。

李忌“唔”了声,“品种不同吧。要不要加醋?”

品种……不同吗?

徐微与盯着汤碗,怔怔出神。李忌没听到他的回答,一边弯腰放勺子一边瞥向他,见他在发呆,哑然失笑。

“怎么了?”

徐微与回过神。空气中鲜美的香气像是钩子一般勾着他的食欲,但直觉却让神经产生了一种钝钝的恶心感。

“……可能是睡久了。”他拉过一边的凳子坐下。李忌随即将碗推到他面前,往里面点了几滴醋。

徐微与放在桌上的手顿了顿。他本想拒绝,但现在李忌盛都盛了,他犹豫两秒,还是拿起了勺子,抿了一口。

李忌见他动手,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拿过另一个凳子坐下。

徐微与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看着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心特别软,连陌生人的好意都不舍得辜负。

——也正因为此,他才会被自己这么个怪物捏在手里。

李忌想道。

爱人被他掌控在身边的满足感像是浓稠的黑色糖浆,流满了他的心脏。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徐微与,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手臂上。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人关在这里一辈子。

徐微与身周的蛛丝随着他的情绪柔软地律动着。它们太密太细了,所以在徐微与看来,它们只是一层光,但在李忌眼里,这些【蛛丝】正在编织自己。它们松松地围着徐微与,像是一个被撑大了的臃肿的茧,看起来很是无害。

但李忌知道,在某一刻,它们会突然收紧,将徐微与彻底困死在里面。

——李忌的身体因为兴奋微微颤抖,他得尽可能地控制,才能保证自己不在徐微与面前露出端倪。

快了,再有几天,徐微与就可以成茧了。再忍几天,就几天……

李忌的舌尖死死顶着自己牙齿的内侧,侧脸因为紧绷,线条不像往常那般流畅。如果徐微与此时抬头,大概会被他的神情吓到。

“——味道怎么样?”在失控之前,李忌笑着跟徐微与搭了话。

徐微与咽下一口,抬眼,从李忌不动声色的笑中品出了一点扮猪吃老虎的意味。

“你做的。”

李忌这下是真有点意外了,“这么明显?”

他如果有尾巴,此时已经竖起来慢慢摇动了,“我都五年没给你做饭了,你怎么分辨得出来的?”

徐微与搅了搅碗里的东西,“有点腥。别人做应该会放姜。”

李忌一噎,得意的笑僵在脸上。

“……下次放。”

下次还吃这个?

徐微与觑他。虽然蝲蛄汤很好喝,但可能是体力开始恢复的原因,他有点想吃米饭了。李忌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指尖在矮桌上敲了敲。

“赶紧吃,别看我,吃完随便你看。”

要不是顾忌着手上的饭,徐微与肯定得冷嗤。但毕竟吃人嘴软,他一口饮尽汤水,把碗放在桌上。碗底与木头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李忌随即伸手收拾桌子。就在这时,徐微与平静的声音从另一边传了过来——

“杨长明他们几个出去了没有?”

李忌一顿。

徐微与平静地注视着他。

虽然李忌说他不会对杨朵、杨长明和郭大河做什么,但徐微与还是隐隐觉得不安。直觉告诉他,继续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那三人会往他不想看见的方向转变。

所以昏睡前,他让李忌放他们出去。

“早出去了。”李忌将碗扔进袋子里,笑着嗤道,“怎么?不放心那俩姐弟,怕我吃了他们。”

徐微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他懒得理李忌,站起身,想去拿床边的行李箱。但他才一起来,眼前就是一黑,整个人猛地朝前砸去——

徐微与只觉桌子上的木纹在视网膜上急速扩大,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撞上去的下一刻,一只手稳稳地箍住了他。

同一时间响起的,还有粗麻布被撕裂的声响。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洞中,像是虚幻平和的梦境突然被扯开的警报。

徐微与一动不动,目光直直盯着地面——

那里映着他和李忌的影子。

他们两个的人形,被李忌身后那些伸展开来的步足包围着。在空中弯折蜷曲的非人肢体因为过于粗长,看起来不像是昆虫,反倒像是摘人而噬的巨蟒。

……

徐微与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慢慢反握住李忌的手臂,借力坐回原位。

“我头晕,你帮我把电脑和手机拿过来。”他淡淡说道。

李忌“嗯”了声,从善如流地抽回手,转身走向行李箱。

徐微与:……

脚步声一声一声远离,徐微与目视前方,一直等到那声音停下,他才微微动了下,将头扭向李忌的方向,僵直的颈椎在这一刻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对上了几只金绿色的竖瞳。

——徐微与头皮一阵发麻。

理智上,他知道这也是李忌,但蜘蛛形态的李忌完全爬出来,光身体就有近三米,步足更是接近十米。大多数时候,这个庞大可怖的东西以一种徐微与无法想象的方式,将自己压缩在他人类的身体里,只探出一部分步足和半弧头部感知外界。

但无机质的目光和尖刀一般的足部顶端,足够让人类对其产生恐惧感。徐微与无法和自己的本能相抗。

可他没资格恐惧李忌不是吗?

因为恐惧所产生的愧疚像是尖锐的针,每一次都会给徐微与狠狠来上那么一下。刺痛顺着血管深入,肆意扩张,在血肉里化脓,在皮肤上留下瘢痕,一次比一次严重,几乎刻进了骨骼里。

“要电脑干嘛?”李忌拉开拉链,淡声问道。

“……回邮件。”徐微与疲倦地挪开了目光。?

李忌满脸不可置信,“祖宗,都这样了,您还要工作啊。”

和以往别无二致的插科打诨冲散了他身上的那股非人感。

徐微与抿唇,有时候,他真觉得李忌的异变是自己家族精神病所导致的幻象。除却他背后突兀的蛛形怪物,李忌明明就是……明明就是一个活人。

这一切真的不是他疯了,臆想出来的吗?

徐微与没作声。李忌见他不想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缓步走回来,低头将手机和电脑轻轻放在面前的桌上,寂静的山洞中,只听得这两个电子设备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害怕我?”

……

“看久了也还好。”徐微与哑声答道

“——那就是愧疚。”李忌没有一丝停顿,紧接着说道。

徐微与陡然咬紧了牙关。

李忌笑了起来,懒洋洋的。他按开徐微与的电脑,待主界面跳转出来,才掀起眼皮看向徐微与,“至于吗,我都不在意了,您成天为这点事自责个什么劲啊。”

这点事。

徐微与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他一言不发,动都不动一下。

李忌很熟悉他这幅样子,每次,徐微与不想同意某项提议,又不好明着拒绝时,就会摆出这么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他俯下身,按住徐微与的后脑,笑着逼近自己的爱人。徐微与一开始还朝后仰了下,但很快,他自己压制住了自己想要逃离的冲动——跟神像前分明没有被捆住四肢,却引颈受戮的祭品一样。

“您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可以补偿我啊。我随时恭候。”李忌轻轻说道。

第 43 章

补偿。

这两个字放在他们两个中间, 代表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徐微与仰头凝视着李忌,目光复杂难言, 极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茫然来。

像是失去了蚌壳保护,被迫躺在粗糙砂砾上的珍珠。

李忌几乎被他这个样子蛊惑住了, 没忍住,低下头在他鼻尖上碰了一下。

徐微与没躲,但更深地拧起了眉。

……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徐微与轻声问道。

李忌一怔。

徐微与眨了一下眼睛, 瞳仁看向上方, 像是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

“这张脸吗?”他轻喃, “你身边多得是长得好看的人, 美貌对于你来说没有稀缺性。工作能力?我的能力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比我强的投行一抓一大把, 你随时可以找人替代我。我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付出生命。”

徐微与停下,默了会,重新看向李忌,“……你不恨我吗?因为我失去一切, 你不后悔吗?”

你明明什么都不缺,为什么非要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单纯的不甘?重新看见我的时候, 你不会因为所遭受的痛苦恨我吗?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呢?

李忌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他侧坐在矮桌上,高出徐微与一大截,居高临下地落下目光。

“恨你?”他轻声重复这两个字。

李忌没有立刻说出什么,似是在心里把徐微与刚才那段话剖开来细审, 嚼碎了咽下去,眼底森冷。

“……我要知道你一醒来就这么气人, 早上就该在水里加点安眠药。”

李忌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按压徐微与侧脸。他练拳击、玩枪、射箭,手指内侧到处都是茧, 粗暴摸过徐微与皮肤时,轻而易举地在上面落下了红痕。

徐微与吃痛,但并没有躲开,皱眉忍下。

“徐微与,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五年前,要去考察选址地的人是我。你替我上了车,被山洪卷走的时候,你会恨我吗?”

徐微与从来没有这样换位思考过,此时被问,一时有些怔愣。

李忌盯着他的眼睛,“我是个成年人,我自己做的选择,自愿上的车,为什么要恨你?山洪是天气引起的,救援不及时是政府无能,杀我的是陈南,埋我的是吴善,桩桩件件,哪一件是你做的,哪一件跟你有关系?搞了半天,在你心里,我就该是个怨天尤人、是非不分的废物是吧。你对我的评价未免太差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徐微与苍白地为自己辩解。

“你就是这个意思。”

李忌冷冷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从来不量化人心,因为你觉得人类的感情无法用数据定位。但到我这里,你就要把我的‘喜欢’掰开了揉碎了检查。你觉得我在玩,你觉得我说出的喜欢不表达我的感情,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

李忌深吸一口气,气急败坏地笑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徐微与,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徐微与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质问,质问他的对象还是李忌。

平心而论,李忌确实不是个风流成性的人,比起他那些朋友,他私生活干净得能长草。但这不代表他洁身自好。

他只是挑剔,不想和随便什么人上床而已。

宁缺毋滥、偏执专注,同时喜新厌旧——这才是李忌性格的底色。

他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迷上一个生意,然后花大量时间了解学习,投入大量资金布局等待。最后,他会得到惊人的成功。

紧接着,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继续的时候,他会直接离开,把摊子丢给下属或者合作伙伴打理。

所以他才悠闲,才有那么多时间享受生活,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曾经的付出,就像他不在意那些费心培养的下属和合作伙伴一样。

他们都觉得自己和李忌关系很好,是伙伴,是兄弟,但事实上,李忌失去兴致以后,他们在李忌眼里也就是个活体资源,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李忌这个人,血肉连着骨骼,全都是冷的。兴致高的时候,能把人捧到天上去,兴致走了,立刻抽身离开,连回头解释都欠奉。

徐微与不觉得自己是特例。

等新鲜劲过了,或者遇到了下一个更合适的人,李忌还会像对他这样扑上去。

……

有那么一瞬间,徐微与产生了和这个人大吵一架的冲动,索性把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掰扯清楚。但他们两个之间有太多扯不清的纠葛,树根一般一层叠着一层,最久远的那些早已腐烂,融在土壤里,已经不适合被翻开来放到太阳底下晾晒。

又矫情又不光彩。

“喜欢……像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徐微与叹息。

“你抓着我不放,是因为在你所有想要的东西里,我是你唯一没有得到的。你不甘心,所以持续付出,越付出,你的沉没成本就越高,越不舍得放开。人类在追逐竞技的过程中,大脑会分泌多巴胺,让人持续愉悦、亢奋。但这不是爱你能理解吗?”

“你已经为你的冲动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了,再来一次为什么还是学不会慎重?”

【他要你放手。】

“我是没玩过赛车还是没打过游戏?什么是刺激什么是喜欢我难道分不清吗,我三岁?”

李忌低叱,目光直视徐微与,放缓语速,“倒是你,徐微与,你这么急着否认我对你的感情,到底是因为我做的不够,还是因为你也对我抱有同样的感情?”

他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徐微与的背脊僵住了。

“你是怕了吗?”

李忌躬身,像是一只真正的蜘蛛那样,自上而下笼罩住了自己的猎物。

“你怕交出真心以后,被我辜负,所以才一字一句地审视我对你的感情。”

……

这片空间安静得可怕,无形的黑暗犹如实质,堵住了所有生路。徐微与的手指用力攥住矮凳边缘,手心被边角锥得生疼。

“你在拍电影吗?”许久之后,徐微与冷静说道。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只是用一个问题回避掉了李忌的试探。

李忌轻轻扯了下唇角。

你看,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别人给他的感情锱铢必较,反复试探,记仇且小气。关键是他还不愿意明说,月月年年压着,谁都不知道他自己能琢磨出什么玩意来。搞不好就是个能气死人的笑话。

但要是别人敢试探他,稍微碰到一点边界,他就能能立刻躲到天边去。现在还算好,要是他继续深入,徐微与能一连十几天不说话不理人,直到他主动收回试探为止。

关键是对别人都不这样,只对他这样,像一只对全世界不理不睬,但对他哈气的猫似的。也不知道哪养出来的坏脾气。

——

——算了,反正徐微与跑不掉,脾气差就差吧,他有的是时间跟这人耗。

凭借着这个认知,李忌到底压下了胸腔里翻滚的暴戾。

“我们这样和拍电影也没什么区别了。恐怖片?”

他随口开了个玩笑,身后的步足蜷起,外骨骼相撞时,发出了几声脆响。

这样的表演几乎等同于讨好。

徐微与也没想到李忌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种暂时搁置冲突的表现,完全不符合李忌平时的性格。但他脑子有些混乱,来不及也不想探究这些细节

他顿了下,刻意地转头看向电脑,“我要工作了。”

说着,他推开李忌,示意他到旁边去。但面前的人没有挪动分毫,反而单手按合笔记本,将其推到了一边。

“你还没给我答案。”

……

“你要什么答案。”徐微与说。

李忌唇角勾勾翘翘的,开口时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怎么可能答应你?】

所有代表永恒的词都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安全感,可此时,徐微与只觉得无奈。

这个人知道永远是多久吗?不说他们作为人类的寿命,他现在这个样子,生命应该已经不和他等长了吧。

“你……”

下一刻,他的下巴被掐住了。

徐微与皱眉,同一时间,李忌笑着用拇指顶开了他的齿关。

“你今天已经够惹我生气的了,说点好话哄哄我吧。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说前两句话的时候,李忌的声线还维持着平稳。但到最后一句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调突然怪异地抖动了一下。

徐微与甚至听到了一点类似收音机信号不好时播出的雪花音。

——

【他不想和你在一起。】

在徐微与听不见的空间里,一个沙哑的声音呢喃低语着。

【看样子你的策略也不怎么成功嘛,这么多天下来,徐微与连喜欢你都不愿意承认。要不是情况特殊,他早跑了,会陪你到现在?】

非人生物的讥笑声逐渐清晰起来,它才醒,还不太活跃,但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汁,直直往人最脆弱的地方刺。

【他这个人,再喜欢都能控制得住——和我们可不一样。】

——

徐微与没有立刻出声。

李忌于是便揉按他的下唇,摩挲他柔嫩的口腔内里。唾液顺着他的手指流出来,徐微与被他弄得尴尬,想要抬手拽开他。可就在这是,徐微与手臂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徐微与垂眼,眸光一瞬凝滞——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忌的步足压在了下面。

那些肢体上的感知绒毛柔顺地贴在外骨骼上,尖端搭在他手腕上方几厘米的地方。

安静,但危险,无声地控制着他。

……

李忌生气了。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脑中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坐在他面前的男人脸上没有一点恼火的迹象,动作旖旎温和——这是他人类皮囊的表现。而另一个【李忌】,却完完全全地将他心底的阴暗面展现了出来。

他想切断徐微与的手脚,现在,或者说立刻,将徐微与困死在这个山洞里。这里是他唯一信任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巢穴。

徐微与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可怖的寒意。

怎么会这样?

李忌到底想……干什么?

在刀锋一般的步足进一步贴上来之前,徐微与狠狠咬住李忌的拇指。李忌吃痛,往回缩了一下。

“把你的腿从我身上拿走。”徐微与强压无措低声说道。

李忌先是一愣,随即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看他的表情,他才发现另一部分自己正紧紧环着徐微与——

而且,在被发现以后,这些步足不仅没有挪开,反而更紧地拥了上去,以一个充满恶意的威胁姿态,将徐微与揽在正中。

第 44 章

【你看, 他不敢动了。多简单。】

怪异沙哑的调子缓缓哼笑道。

李忌从来没告诉徐微与,他给他吃的是什么。但如果徐微与仔细观察他后背裂开的伤口,就会发现那里的皮凹陷下去了一大块——

李忌在喂他吃自己的肉。

不仅是那些柔软的白色絮状物, 还有碗里清亮如水,但饱含鲜香的汤汁。和普通活人一样的殷红血肉在离开这具身体一个小时以后, 就会变成那副模样。

李忌喂了徐微与很多肉。他反正感觉不到痛,割肉的伤口看着狰狞,其实也就那样, 一边割一边长, 不消几天就能恢复原状。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这具身体是他维持人类理智的工具。

当骨骼和血肉大量丢失以后, 他的意识会被“另一个自己”压制。

而另一个李忌……比他疯多了。

李忌半天没动, 就这么勾着上半身压在徐微与上方。徐微与听见了骨骼与硬物相撞所发出的轻响,但他身周的步足分明没有动。

也就是说, 李忌背后那只蜘蛛,在往外挤压躯干。

“你怎么了?”徐微与突然问道。

“……”李忌缓缓转动眼珠落向他。巨大的银白色巢穴挂在两人侧后方,光从那个方向打来,将他背后支高的躯体毫无保留地映在地上。一部分阴影侧着割过徐微与苍白的脸, 像是什么污染一样,一点一点向上侵略, 最终将他彻底覆盖。

“李忌?”

徐微与抓住面前人手臂,他再不了解李忌现在的身体状况,看到他这样,也觉出了不对。

“没事……被你气的。”李忌动了动嘴唇, 挤出这几个字,听不出是气话还是事实。他拉开徐微与, 几条步足克制地张开,给身下人留足了活动空间, “离我远点。”

说这这话时,他身后那只巨大的蜘蛛已经探出了捕食足。两根带着弯钩的粗壮足肢无声地搭住李忌的肩膀,似是往下按了按。

咯。

徐微与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骨骼错响声。

他盯着那几只和他对视的金绿色竖瞳,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这只蜘蛛想将李忌折进它的身体里。

它想以这个形态活动。

徐微与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沉默在两人周身蔓延,徐微与慢慢直起身,什么都没说,缓步朝后退去。

软布鞋底踩在石面上几乎无声。

就在这一刻,李忌陡然抬起头,力道之大,让人怀疑他要将自己的颈椎挣断。不等徐微与反应,他就像捕食总的兽类一般朝他扑来。徐微与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后背直接撞到地上,咚得一声。

好疼!

徐微与忍痛抬头,正撞上李忌带笑的目光。

他在笑?

他为什么在笑?

【你让他活着,他迟早会察觉到身体的异变。爱那个世界里,我的力量会被限制掉大部分。杀了他,让他成为巢的一部分,他永远无法离开。】

【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方式。】

李忌眼底全是阴沉的狠意,这份情绪早在刚才就该展现出来,但意识分割,连带着情绪的正负面也有了隔离,偏负面的情绪,大多数都堆到了这个他身上。

一条捕食足高高抬起,尖端所对着的,是徐微与的额头。

【别怕,亲爱的。】

李忌无声笑道。

徐微与瞳仁顷刻间收缩,手指攥紧身下石面。

可他的反应能力根本不能支撑他躲避。尖锐刀锋凶狠刺下,空气被挤压出一声锐鸣,生生刺进徐微与的耳膜。

下一秒,眼前的身体扑了下来。他被人按进了怀里。

徐微与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那根要捕杀他的肢体剁在了他头顶上方,约半米高的地面上,石头像纸一样被捅开了一大块,清楚地昭示着他差一点就死了的事实。

“……没事吧。”

李忌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他的身体和手一样冰冷,徐微与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心跳,被他抱在怀里,某种意义上像是被一具沉重的尸体压着。

……抱着他的这个东西,是李忌,但不是人。

和死亡擦肩而过的认知让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徐微与轻轻打了个冷战。他动了动嘴唇,想像平时一样说没事,但开口时才发现嘴唇和喉咙都在打颤。

“徐微与?”李忌的声音里带上了慌乱。

没听到回应,他仓皇地松开了徐微与,手顺着摸过徐微与的手臂,腿侧,摩挲他的喉咙、脸颊。他全身都战栗,徐微与从没见过李忌这么恐惧的样子。

“有没有受伤?……对不起。”李忌喃喃道歉,目光慌乱地检查徐微与全身。

“我没事。”徐微与低声说。

李忌的动作顷刻间停住。

他的手按在徐微与心脏上,好半晌都没有任何动作。就在徐微与冷静下来准备开口的时候,李忌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越说头越低,最后,他的额头抵在了徐微与的肩上。像是一只做错了事,呜咽着跟主人求和的狼犬。

他没想到失去血肉以后,不仅意识会被影响,身体的控制权也会被剥夺。他一直以为他能压制住身体中的怪物,毕竟那也是他。

怎么会这样?

李忌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将徐微与生生勒进他的身体里。

“李忌!”徐微与忍无可忍,挣扎着推开了他。

李忌第一次没有压制他的反抗,顺从地松开了手。他跪坐在原地,眼眶通红,抿唇注视着徐微与。如果不看前情,所有人都会怀疑他是受害者。

……

这个山洞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害怕。徐微与想道。

哪怕有一点点别的声音也好,至少可以让他把注意力暂时从李忌身上收回来。现在这样,李忌身后步足的每一次屈伸都落在他眼里,每一刻每一幕都在提醒他,李忌是个怪物。

“你到底怎么了?”徐微与缓缓问道。

……

【告诉他啊。告诉他你为了在他身体里制造锚点,割肉喂他。说啊,为什么不敢?】

【徐微与和我们不是一个物种,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行为方式。他只会越来越怕你,越来越想要离开——】

滚回去!

“我暂时没法跟你解释。”李忌站起身,声音低而迅速,“我出去一趟。”

丢下这句话,李忌转身朝外走去。

巢的微光仅能照亮下方两三米的空间,只两步,他就融进了黑暗里,背影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徐微与一直盯着他,诡异的是,那只蜘蛛也动了动它那从来都像是装饰品的头部,用几只宝石一样的眼睛灼灼回望徐微与。

【我真喜欢你。】

它用注视这样表达道。

·

脚步声逐渐远离,徐微与坐在地上整理思路,侧脸毫无血色。

十几秒后,他低头轻咳了几声,扶着岩壁站起身。

李忌变成怪物这件事,完全超过了科学能够解释的范畴,他二十多年的认知对此毫无帮助。徐微与不喜欢无力感,但此时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手指垂在身侧,擦过矮桌上的电脑和旁边的手机,徐微与脚下顿了顿。

……颜祈。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的脑海中窜出了这个名字。

颜祈是他接触到的,唯一除李忌外还了解这些诡异事件的人。可他现在是在山洞里,电话能打通吗?

徐微与的手指按在屏幕上,少顷,他从通讯录里翻出了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屏幕最上端仍显示着两个小叉,代表此处没有信号。但徐微与之前被骗过一次,所以没什么犹豫地直接拨了出去。

界面跳转,无声——徐微与紧紧盯着屏幕,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手机一直没有其他反应。

就在徐微与已经做好听电子提示音的时候,用作计时的数字跳了出来。

【徐微与,是你吗?】

……

徐微与无声抱住手臂,下意识护住了自己。

在吴善婆给他看的记忆里,这个山洞在地底二十多米处,内里深接近八十米,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信号。

或者再说的准确点,这样的地方,颜祈居然有办法打通他的电话。

李忌和他们,到底已经是什么意义上的生物了。

【你是不是徐微与?】那边,颜祈的声音警惕了起来。

他应该很年轻,声线清冽好听,听他说话,会让人不禁好奇有这样声音的人到底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如果他和徐微与在正常世界遇到,应该会成为朋友或者合作伙伴。但在这种场合下产生交集,徐微与对这个人的情绪复杂难言。

“是我。”

徐微与拿起手机,倦怠地答了声。他再冷静,脑子里那根弦此时也崩到极致了,如果再不能松一松,他怀疑他回去以后要去心理诊疗机构住一段时间。

【……你居然还活着。】颜祈说不出是感叹还是震惊,【你进去都快两个月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两个月吗?

徐微与记得李忌说,形成锚点的时间是一个月,也就是说,他快要出去了。

“出去再跟你说。”?

电话那边,颜祈拧起了眉。

什么叫出去再跟他说?徐微与难道已经确定了自己出去的时间?颜祈本想细问,但想到资料上徐微与警惕的性格,到底忍住了。

“我有两件事想跟你确定一下。”

扬声器里传出徐微与的声音。在那样可怖的空间里生活了两个多月,他的表达依旧清晰,逻辑顺畅,可见大脑的处于正常状态。颜祈“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带我来这里的三个向导已经出去了,他们现在怎么样?”

三个,向导?

二十多天前,颜祈跟徐微与说他就在雨林里,如果徐微与能出来,他会接应他。徐微与记着,颜祈也没有撒谎。

这一刻,雨林里。天空清朗,远处的小木楼与树丛中露出一点轮廓。颜祈站在其中一只军用帐篷的窗口前,面前是一只点燃的速生火炉。几台看不出具体用途的无线电设备嗡嗡地工作着,屏幕上绿色荧光点勾勒出树影草丛,白色斑块代表活动着的人类。

而在更远处,一大片黑红的阴影铺开,血一样覆盖掉了大半屏幕。

——那是张开的“通道”。

颜祈沉默了几秒,不答反问,“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山洞里,徐微与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但他当然不可能通过设备窥探到那边青年的神色。

徐微与略一沉吟。

“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和一只蜘蛛共生。一直以来主导身体的人都是他,但刚刚,那只蜘蛛掌握了他们身体的控制权。你知不知道原因?”

徐微与描述得非常简洁,简洁到了信息缺失的地步。但对于颜祈来说,这点匮乏的文字也够他猜到真相。

【……你朋友被某种怪物杀死套皮,这只怪物一直以他的身份和你相处,让你误以为你朋友还活着。现在,它记忆苏醒,表现得越来越不像人类,刚才差点杀了你。】

【是这个意思吗?】

第 45 章

寒意像是一只长有尖长指甲的鬼手, 静悄悄地顺着徐微与的脊椎朝上攀爬。山洞里好半晌没有响起任何声音,徐微与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

“我觉得不是。”

在给出这个回答的时候, 徐微与的上半身微微后仰,用肢体语言表达出些许强硬来。他看向不远处的白巢。那个柔软的蛛丝巢静静地挂在那里, 无害而美丽。像李忌展现在他面前的样子。

“我对我的这个朋友很了解,如果他被其他东西替代了,我一定能认出来。”

【……】

听声音, 颜祈轻轻吸了口气。

【别朋友朋友的了, 你说的人是李忌吧。】

徐微与眉心一跳, “你调查我?”

颜祈无语, 【我是在救你。其他人求着我查我还不乐意呢,你知不知道我的时间有多贵。】

这人说话不费力, 吐字很清晰,有点架子,但表现出来的态度不至于让人厌烦。

以及——令人警惕的敏锐。

徐微与感觉,对方很可能通过短短三次的通话就察觉到了他身周的环境相对安全。在此基础下, 结合调查,很快猜到了李忌身上。

【我记得我上次跟你说, 在里世界,不要相信任何人形生物的话。】

“李忌是活着的。”

【身体被一只怪物披在身上的那种活着?】

“不可以吗?”徐微与反问。

他不是在挑衅颜祈,而是以他的认知看来,李忌就是“活着”的。即使他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但他的意识清醒,行动如常。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来看, 都会得出一样的结论。

【徐老板,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电话里响起了几声脚步声, 在这个深幽的山洞里,颜祈的声音像是一根丝线,连接着徐微与和现实世界。

【假设,你是小x,有一天,你被一只怪物杀死了,它钻进了你的身体,披上了你的皮,接管了你的记忆。然后,它根据你的记忆模仿你,和你的父母朋友相处。】

【它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你的性格,他的行事作风和曾经的你一模一样。在其他人看来,小x‘活’得好好的。但事实上,你已经被杀死了,你能理解吗?从你死亡的那一刻开始,小x就不复存在了。】

【将这个故事套到你所处的里世界,李忌就是小x,那只蜘蛛就是怪物。它在模仿李忌,但他不是李忌。】

徐微与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他的大脑在这段时间里接受了太多超过承受能力的信息,一时间,他居然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

神经迟钝地探查着挤进来的文字,少顷,朝后瑟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颜祈顿了顿,猜到他无话可说。

徐微与的资料此时就静静地躺在他的电脑里,上面,李忌的痕迹多到刺眼。

他二十九年的人生其中有二十二年是按部就班的学业,放在纸面上,就是七八行日期加学历。但从二十二岁开始,记录密集了起来。实习、工作、旅游、活动,行行列列,李忌这个名字总是陪在他旁边。

然后,在二十四岁那年,突然消失。

他俩的传言不太好听,颜祈也懒得去查那些狎昵的描述是否属实,但代入一下,亲密相处了两年多的恋人因为自己而死,寻找五年,终于在深林中找到了这个人。正打算带他回去之际,突然被告知这一切只是里世界异种的一场残忍的欺骗——任谁都会崩溃。

徐微与现在的安静真让人不安。

“我有个问题。”

徐微与眼前发黑,他俯身扶在矮桌边缘,稳住身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只怪物有什么必要模仿李忌?我对于他来说毫无价值。”

【玩啊。】

颜祈冷冷答道。

【就像人会用树枝戳蚂蚁一样,它们也会给自己找点乐子。再进一步,如果你那边的怪物有点追求,它就会像制造章鱼摄像机的生物学家一样,通过观察你的反应了解人类。】

【又或者——他想通过你达成某种目的。】

……锚点。

徐微与几乎没有思考就得出了这个答案。

李忌说过,他要通过锚点才能定位外界。

徐微与仅仅咬住口腔内壁,他没有立刻问颜祈锚点是什么,他的身体告诉他,他承受不住答案。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你说。”徐微与轻声回应。

【我这一个月一直守在雨林里,你说的那三个向导,根本没出来。】

第 46 章

如果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人只是一只模仿李忌的怪物, 那他确实没必要遵守两人之间的约定。

甚至于——他已经杀了杨朵、杨长明和郭大河三人,将他们转化成了盲蛇。现在,这三个人正像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村民一样, 无知无觉地在泥地上爬行,顺从本能, 等待着下一个猎物到来。

徐微与看着脚下的光芒,突然感觉自己站在一张白色的大网上,身周被蛛丝密密匝匝捆满, 毫无生路——

他抬手按了按耳廓, 缓解耳鸣。

【你还好吗?】

颜祈的声音里没有多少关心, 他大概已经习惯了死亡, 此时只是程序性地关心一下。

“还好。”徐微与轻声回应。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涩,正细细地发着抖。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恐惧, 这种生理性反应,无法被理智控制。

徐微与闭了闭眼睛,坐在矮桌边缘,“你知不知道锚点是什么?”

电话这边, 颜祈怔了一瞬,随即克制翻了个白眼, 冷笑一声,【搞了半天,那玩意哄你就是为了‘进来’啊。又一个傻x……】

……

【你先出来,我这边有办法屏蔽锚点。】

颜祈的反应不出所料, 同时又令人绝望。徐微与轻轻点了下头,几秒后意识到对方看不见, “嗯”了一声。

【还有其他问题吗?你注意你那边的情况,别让其他人发现你在联系外界。】

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徐微与在心里问自己。

这句话像是一滴砸进深潭的水滴, 表面上响动轻微,只有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外推动,不多时消失在岸边。看似平和,但水下,漆黑庞大的影子缓缓游动着,无声地带来某种不安的预兆。

“……李忌有没有可能活着?”

颜祈本来在玩铅笔,听到这句话,手指不动声色地停了停。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电话两边只剩呼吸。颜祈抬眼,看向远处天空。

人类是一种很愚蠢的生物。他们会在明知道答案的情况下,反复追问,自我欺骗。大多数时候,这种自我欺骗毫无意义,反而会害死他们自己。

徐微与是个足够冷静的聪明人,怎么也犯这种错误?

【如果你问的是人类李忌,那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不可能。不要抱有幻想,两种东西的灵魂等级完完全不在一个阶层上,不可能像你说的,共生。】

【但如果你问的是非人类李忌——看你怎么想了。你身边的那个东西,确实继承了李忌所有的记忆、思维,所以它的性格、行为,可以和李忌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李忌成为了它的组成部分。我们还没有收录过蛛形生物,所以我也不知道你那边的怪物确切是个什么情况。但这种会模仿其他生物的东西,基本上都一样……对于“那个”李忌来说,他已经死了,但对于你来说,它是一个多了点东西的复制品。你可以称它为李忌plus。】

颜祈残忍地开了个玩笑。

残忍到徐微与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就本能地挂断了电话。

耳边一阵锐鸣,徐微与低头按住耳垂内侧的凹陷,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减少耳鸣所带来的阵痛。但收效甚微。疼痛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还向下蔓延,拽上了他跳动的心脏。

——从这里出去,大概要摸黑走几分钟。

如果吴善婆的记忆是正确的,那出去的路只有一条,他不至于在黑暗中迷路。也就是说现在的困境有两个,第一,他离开【巢】,李忌会不会察觉?察觉了会不会翻脸?

第二,从山洞上去,落差大概二十多米,相当于六层楼,他空手爬不上去,需要登山绳和锁扣。

徐微与强迫自己清空大脑,将一切有关李忌生死的信息都抛出思维。不多时,耳鸣减弱直至消失,徐微与放下了手。

他没什么表情地垂眼,本想看看自己和颜祈的通话时间,却不小心扫见了自己指甲上的血迹。

……

徐微与摸了摸耳后。

摸到了一条他自己抠出来的伤口。

……

他侧身抽了两张纸,用水打湿,擦干净手指和颈侧,将手机装入口袋。就在这一刻,徐微与的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另外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一张杨长明写给他,让他别相信李忌的纸条。

徐微与顿了顿,将其掏了出来。他身上的这件衣服重新洗过,忘在口袋里的纸条皱巴巴的,笔记扩散,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不知道上面的几个字代表了什么。

徐微与静静地看着纸条。

杨朵几人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杨长明会不会像之前那样保留理智?

想到当天在吴善婆老屋前发生的一切,徐微与许久都没有动作。

当时,他真的很信任李忌,即使那个时候他的本能已经在提醒他身周诸多异常,他还是……选择了李忌。

徐微与折起纸条拍了张照片发给杨长明,缓冲图标转了会,消失,显示发送成功。

对面人没有立刻回应。

徐微与不再看手机,将其装进口袋,起身朝外走去。

巢穴光芒外的黑暗像是一张狰狞的巨口,只等徐微与进去,就将他一口吞掉似的。徐微与的脚步在边缘停了一瞬,随即再不犹豫地踩了进去。

脚下的石面是平的,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的地方,像是在过去的几百年间,被人走过了无数遍一样。

徐微与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偶尔会撞到凸出的岩壁。徐微与按着自己的脉搏,默数时间,大概走了两分钟,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声轻响。

右边。

水吗?

徐微与在黑暗中扭过头,同一刻,一只手从他左侧揽了上来,精确地环住了他的腰。!

——是李忌。

是“李忌”。

不待徐微与产生更多念头,身后人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老实交代,跑出来干什么?”李忌带笑的声音在完全漆黑的甬道中响起。徐微与的后背紧贴他精壮的上半身,几乎被他拢住。

徐微与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单音。他没想到李忌还在山洞里。

他有没有听见自己刚才打电话的的声音?

徐微与只觉心跳如擂鼓。李忌却像是没察觉似的,侧头在他脸颊上亲昵地亲了一下。

“嗯?”他凑近,冰冷的呼吸喷洒在徐微与颈侧,“你这儿怎么破了?”

问着,他在徐微与新生的伤口边亲了亲,然后,舔了上去。

徐微与一愣,耳后刺痛。舔吻着他的舌头像是对他的血上瘾似的,用力用舌尖顶开伤口,摄取更多血液。

“唔。”徐微与挣扎。

是他的错觉吗?李忌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还是说,这就是颜祈提到的“记忆苏醒”?现在这样的状态,才是这只怪物的本性流露。

李忌停下了怪异的舔吻,安抚般蹭了蹭徐微与。顺着脖颈朝下舔吻,手有意无意地隔着衣服抚摸徐微与小腹。

他的动作真的很像一条狗。

即使身处黑暗,看不见这人的表情,徐微与还是从李忌貌似服软的撒娇中察觉到了得寸进尺和不知悔改。之前的李忌从不这样。

徐微与也说不清差别到底在哪,他就是觉得现在的李忌……兽性更强了,也更危险了。被他的的牙齿叼着肉的时候,徐微与真的产生了一种会被吃掉的危机感。

一个多小时而已,李忌怎么了?

“放开!”徐微与陡然发力推开这人。

咚得一声,李忌后背撞在了石壁上。

“你发什么疯?”徐微与强撑着平静冷嗤道。

黑暗中,盖着瞬膜的金绿色竖瞳凝视着徐微与,将他皱眉紧绷的样子,一清二楚地收入了眼底。

真好看。

李忌不在意地歪头笑了笑,“我怕你看不见,出来受伤。”

“……你刚才怎么了?”徐微与缓声问道。他没有正面回应李忌刚才的问题,但不动声色地给了暗示。

“没事。”

融于黑暗的东西抓住他的手,带他朝回走去。

“你不要随便出来,这里没有灯,你又看不见,出来多危险啊。”

徐微与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