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徐微与躺在虚空之中, 他的灵魂一直在飘荡,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股力轻轻抓住了他, 将他拖到了一具身体之中。
徐微与脑中一片空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只见双手苍老枯瘦,十根手指头上都带着银子打造的厚戒,厚戒上拴着彩绳和大小不一的玛瑙串, 玛瑙串连接着一块金饼, 而这块金饼又被水晶和青金石手串绑在手腕上。
徐微与眯了眯眼睛。
金饼上……打的是一只金翅大鹏鸟。
徐微与抬起头, 他所在的这个房间不大, 四四方方,墙上挂满了褪色的红布条, 地上高高低低地摞着杂物,有女人的衣服、鞋子、书、各种各样的法器——
这是吴善婆的房间。
这个念头产生的下一刻,房门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两下。敲门的人用当地方言喊了一句什么,徐微与本该听不懂的, 但那声音落到他耳朵里,他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大婆婆, 您好了没有?】
这句身体站起身,颤颤巍巍拿过桌子边的桃木杖朝外走去。
在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张全身镜,走过去时, 徐微与在里面看见了自己。
对,不是吴善婆, 而是他徐微与。
他穿着一身繁复厚重的半旧袍子,褐色和红色的布组成了长袍的外面, 玛瑙黄金和一些徐微与都不认识的黑色小石头被串成珠串,缝在衣服的每一处作为装饰。
他的脸涂得很白,嘴唇中间通红,两颊也滑稽地擦了圆红的腮红,像是一个怪异的小丑。徐微与想要蹙眉,但这具身体显然很满意。
他侧身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将一缕花白的碎发理进发辫里,缓缓朝外走去。打开门,好几个村人已经等在了外面。见他出来赶紧恭恭敬敬地搀住他。
“陈南回来了没有?”这具身体问道。
“已经到了,正在架柴火嘞。”
几人说说笑笑走到楼下,看见门外的供桌神像和长长的石阶,徐微与才突然惊觉这里原来是他来过的那座破旧小楼。
所以他现在是在借着五年前吴善婆的眼睛看她的记忆?
路很长,徐微与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石头,跨过一条冰凉的小溪后终于到达了一片他从未来过的地方。所有他见过的村人都围在这里。
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应该是天然形成的溶洞,里面一片漆黑,洞口架起了一座三米多长两米多高的架子,烈火熊熊,不断有人上前将手中的东西丢到里面,徐微与看的不清晰,感觉他们扔的东西中衣服鞋子居多。
他们一边扔一边喊,徐微与凝神细听,发现这些人喊得是“把罪都带走吧!”“嚟喇神保佑我!”“保佑我明年发大财!”
这具属于吴善婆的身体站在原地,静静地微笑着,整个仪式在这样的氛围中越来越热烈,烧完手上东西的男人女人围着火堆跳起舞来,徐微与也被身体带着跳了几下,一时不查脚下滑了个绊子。
“哎,妈,你小心点!”
一个格外高悍的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扶住了徐微与。
徐微与抬起眼,认出了对方。
这是陈南。
这才是陈南。
他冲陈南笑了下,摆手示意村人继续,在别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拧了陈南一把。
“你带了个人回来吧。”
陈南讪讪,低头听训。
“哼。”吴善婆冷哼了一声,“是什么人?警察还是猪?”
“接的活,您别问了。”
陈南让吴善婆别问,吴善婆虽然不高兴,但还是遂了儿子的愿。
天渐渐擦黑,两人走到洞口边,村人正一铲一铲地整理木炭,保证其燃烧充分。趁着大多数人没关注这里,陈南从洞口边的杂物堆里推出了一架板车。
板车上盖着布,趁着远处的火光,徐微与能看出其下是个人形。
——
——这具身体伸手,漫不经心地掀开布。李忌被血泥沾满,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来的脸出现在了他的瞳仁里。
——
——“赶紧的,别被人发现了。”吴善婆说道。
陈南双手发力,将板车推到洞口,抬起扶手端狠踹了一下背面,李忌的身体缓慢下滑,然后坠入黑暗。白色迅速缩小,不消片刻便彻底在徐微与眼底消失,只有板车面上还残留了一些血污。
几秒后,徐微与听到了一声闷响……整个人不受控地战栗起来。
梦境外,李忌突然感觉怀里的人挣动了一下,他低头,却见徐微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起来,苍白的脸埋在他的肩窝处,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
他第一次见徐微与哭成这样,居然下意识地有点手足无措,顿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给对方调整位置。
“你哭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李忌自言自语,踩着枯枝落叶走进雨林深处。如果徐微与此时醒着,就会发觉这条路正是去往吴善婆等人举行仪式的那条路。
小路好几年没人清理,杂草丛生,枯枝败叶甚至堵住了小溪的泉眼,曾经潺潺流水的地方此时只剩一条石头河道。
李忌本以为徐微与哭一会就停了,没想到他越哭越凶。他这人哭起来还和旁人不一样,没有声音也不知道张嘴呼吸,只一下一下地啜泣,简直能把人的心碾碎。
李忌站在洞口前,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要放弃某个念头的时候,他抬步,走向了洞口。
第 32 章
“……嗯, 我知道,我办事你放心,保证不会留下一点尾巴。……什么DNA, 他们都进不来……放心吧,赶紧把钱打过来。”
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 徐微与回头,见陈南避着人走到一旁打电话。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脚下转过去。村里人以为他要上斜坡, 忙伸手想要扶他, 徐微与缓缓推开这人低声吩咐道:“把陈南叫过来。”
吴善婆在村子里积威甚笃, 村里人不敢耽搁, 小跑到陈南身边拍了下他。
陈南被打扰一开始还有点不耐烦,顺着看过来, 发现叫他的人是吴善婆,忙收敛掉脸上神情,对电话那边的人含糊应付了几句挂断,跑了过来。
“妈。”
徐微与所在的这具身体不说话, 只盯着他,目光阴沉冰冷, 直直将陈南盯得心虚了起来,目光躲闪,不敢和徐微与对视。
“你接了外面人的活?”
有经验的中介不会频繁打电话确定情况,干活的和派活的都对对方知根知底。
“……啧。”陈南不明显地往身后的方向看了看, 犹豫了片刻,扶徐微与走上斜坡, 待和身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以后,他才压低声交代道, “有人出了一大笔钱,让我把那小子的尸体处理干净,千万不能让人找到。”
“我说了多少遍!”吴善婆低斥,“不要接外面人的活,不要接外面人的活!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
“妈——”陈南赔小心道,“这单老板开了三十万。”?
“三十万?”吴善婆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他们算钱的单位是美元。吴善婆虽然没缺过钱,但到底只是个东南亚偏远村落的神婆,听到三十万,她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徐微与和她清晰共感,只觉胸腔里挤出了一注一注混着贪婪的血液。
吴善婆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她拧了一把陈南,低声问道,“真给你打钱了?不是骗你的吧。”
陈南偷偷给她看自己手机,“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吴善婆瞪了他一眼。
看她这样,陈南便知道自己过关了,笑了一声,“碰上这种事,那小子也是倒霉。我带他回来的时候还听见他在叫别人名儿呢,好像叫什么……徐微与。也不知道是他老婆还是他女朋友。”
此时月上中天,母子两人相携走在前面,村里人熙熙攘攘地跟在他们身后,一切都还很正常。快到老屋时,一个小个子男人跑上来拉住陈南,说要请他喝酒,晚上一起出去找乐子什么的。
吴善婆也懒得管,对两人摆了摆手,自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上了楼。走到门前时,她轻轻“咦?”了一声。只见走廊下那张摆满神像的桌子不知道怎么得被人撞歪了,神像倒得一桌子都是。
吴善婆以为是村里人不小心,骂了句脏话,将拐杖放到一边,匆匆走上去搬桌子。但就在她的手抓住长桌下端的时候,一尊佛像无风自动,骨碌碌滚到了桌子边缘。吴善婆伸手要拦,但慢了一步。她的指头和佛像边缘一触即分。只听“啪”一声,那尊佛像砸在了地上,身首分离,小小的头顺着石阶嗒嗒嗒滚进了下方草丛。
……
吴善婆瞪着隐没在夜色中的草丛。
徐微与紧紧盯着那个小小的佛头。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来找吴善婆时,踩到的就是这颗佛头。此时,吴善婆对未来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会,匆匆进了屋。
这天之后,吴善婆一直待在房间里,偶尔有村里村外的人找过来求她办事,她也不见。只让对方年后再来,说她今年要修养。
没人有疑义,但只有徐微与知道,吴善婆不是在修养,她是在拜一尊被蒙了红布的神。
红布下的神像两侧高高凸起,中间塌陷。即使看不见底下的真实样貌,徐微与也能猜到那是一只鸟。
——吴善婆叫它【嚟喇】。
在这边的原住民口口相传的神话中,人的恶念会生出罪恶,每一份罪恶都是一只不能视物的黑蜘蛛,而这位鸟形神,就是食罪的神灵。
如果没有它,世界就会被黑蜘蛛用蛛网包裹起来,变成一片了无生机的死地。嚟喇日日啄食罪恶,年年啄食罪恶,最终,它累了,降落在这片雨林中,向下挖了一个深坑,并告诉侍奉它的人类它将沉睡千年。千年后,它会重返天空,继续清除世间灾厄。
——这就是吴善婆侍奉的神明。
每当有人求上门的时候,她就会像喂牲畜那样,将能代表罪恶的东西“喂”给嚟喇,这样,出钱的人就不会再被“报应”找上门。
百试百灵,这次,本该一样。
她是这样以为的。
“咚咚咚!”
木门被人用力砸了三下。
吴善婆皱了皱眉,没有搭理。
“咚咚咚!”
“妈,出事了,你快出来。”陈南低声喊道。
听见来人是自己儿子,吴善婆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撑着地缓慢站起身,双手合十朝嚟喇神的像拜了一拜,拉上神龛帘子走到门口,拔开了门上的插销。
“干什么?”吴善婆冷声问道。
陈南整张脸难看至极,嘴唇嗫嚅了一下,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吴善婆直觉不对,又听到楼下有村里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扒开他走到栏杆边往下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老神婆悚在了原地。
楼下的前厅里,几个男人用铁链捆住了一条黑黢黢的东西,抬着放在了瓷砖上。本来,吴善婆以为那是条大娃娃鱼,但很快,那东西就朝着她的方向翘起了头。
是“翘”,而不是“抬”。
它已经没有脖子了,整具身体变成了像鱼一样的椭长型,皮肤柔软漆黑,但并不平整,斑块遍布。异化了的手缠在躯体上,腿和脚已经辨认不出来了。
唯一让它看起来像是个人的部位,是它那张仍然残留着五官结构的脸。
失去眼球的眼洞已经被肉填平了不少,只留下了两个浅浅的坑。鼻孔基本闭合,鼻梁只剩下很不明显的一条纹路。
但它的嘴很大。
在意识到楼上站着的人是吴善婆以后,这东西张开了嘴,无声地晃了晃躯体——它残存的人类本能在让它跟吴善婆打招呼。
可惜彼时,在场没人看出来它的意图。失去了齿列和舌头的口腔内壁幽深可怖,歪歪倒倒还没有形成规律的锯齿状切割工具随着躯体的蠕动蠕动,恶心至极。
……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说话。几个抬怪物过来的男人站在一起,仰头恐惧地看着吴善婆。
吴善婆见过多少怪事,只被吓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她转头问陈南,“这是人还是动物?”
陈南脸色更难看了。
“这是看洞的陈老五。”
——陈老五。
徐微与背脊发凉。
陈老五?吴善婆满脸惊诧。要不是知道陈南不敢跟她扯谎,她根本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老神婆急急走到楼下,拿过旁边的树枝子翻陈老五。它倒也没反抗,后端像是尾巴一样的躯体拍了拍地面,像是在表达不满一样。
陈南低声道,“他们几个后天出去找活,想在出去前拜拜嚟喇神。结果刚一过去,就发现老五变成这样了。”
“是啊是啊。”一个男人应和道,“我们过去的时候,他就这样,披着一件衣服,趴在桌子上吃饭,看见我们,还、还——”
“还用手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站在人群最后的小青年低低补充。
他们所有人的脑子都是刚才那可怖的画面,一帧一帧,就像烙铁一样烙在了他们的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
“……妈,怎么办?”陈南强压恐惧问道。
吴善婆一言不发,闭上眼睛快速算了算。
——不好,大凶。
她想到了几个月前歪倒的供桌和断头的佛像,心里嘀咕了起来。难道当时的预兆显的就是陈老五?
吴善婆谨慎了一辈子,没打算在一个夫家的远房亲戚身上吃亏。她眼底闪过一丝狠色,想了想,径直说道:
“得烧了他,他这病会传染。”
“什么?!”最后面的小青年喊了起来,“婆婆,您再看看啊,五叔……”
他看了看陈老五,实在没法说陈老五好好的,但至少他还能动,看着还是个活物,怎么能直接烧了呢。
陈南转向他,“干什么?”
吴善婆不说话,但也看着他。一时间,房子里的气氛紧绷起来。小青年发憷了,缩着头闭上了嘴。
几个人中明显和陈南关系好的男人站出来,说要去搬柴,问吴善婆在哪烧。
“去嚟喇神那。”吴善婆说道,“多搞点木头,烧干净点。”
“好,我跟他们一起去。”
但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吴善婆说出“烧了他”的时候,陈老五明显挣扎了一下,它的耳朵还没有完全退化,仍然能听到一部分声音。
它蜷曲起来,用异化了的嘴啃铁链,一点点微弱的烧灼声响了起来。
徐微与看见,被它啃过的铁链表面出现了浅浅的凹陷,凹陷边缘,多了一些黑色胶状物。
——原来进林子的时候,他们的车是这样坏的。
有人故意弄坏他的车,让陈老五加入他们的队伍,然后带他进到那座庙里,好让他去见那个叫“陈南”的青年。
陈老五还没有完全转化成【网】,所以啃得很慢,直到被抬到深坑边,它都没有啃断一根铁链。但那天,他们在林子边缘的木楼里碰到的那两条盲蛇不是幼生体。它们明明随随便便就能杀了他和杨朵。
是谁让它们摆出了那副不堪一击的柔弱样?又有什么目的?
在问出这两个问题以后,徐微与的头疼了起来。
一些被覆盖的画面重新显现在了他的脑中——
二十九天前,他和郭大河等人将车停在小木楼前的空地上。
“徐老板,雨下得太大了,地烂,咱们先在这里住两天,等天晴再往里面走。”郭大河一边下车一边嚷道。
“好。”徐微与说道,不等杨朵打着伞拉开他这边的车门,他就自己推开门走了下去。
薄薄的雨伞被雨滴砸得砰砰响,徐微与踩在【网】上,一步一步朝木楼走去。
彼时,郭大河、杨朵、杨长明和他四个人都没有看见那结在半空中的,将外界和这里隔开的黑色巨网。如果说他们后来进入的无名村庄是【巢】的核心,那这里就是【巢】的边界。
正在扩张领地的主人没想到今天会来客人。他站在雨里,全身被淋的透湿,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徐微与身上。
他们两个所处的空间交叠但不相接,所以他能看得见徐微与,徐微与却看不见他。
他侧过头,直直盯着徐微与的眼睛,像是要从其中找到什么东西。但是徐微与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很不高兴。
这个人为什么看不见我?
他怎么能看不见我?
这样想着,他伸手轻勾了下徐微与粘在脸侧的湿发。?
徐微与若有所觉,回头看去。可他身周什么都没有,只有密得跟墙一样的雨。
水滴吗?徐微与屈指蹭了蹭脸侧,走进了小木楼。
第 33 章
几个月过去, 深洞边缘的草木长高了不少。陈南等人将陈老五放在洞口前,回头开始架木垛。陈老五一直在缓慢挣扎,锁链咯咯哒哒地响着, 像是某种预告不详的钟声。
吴善婆两只手无意识地抓在一起,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巨大的不安感像是攀附在她背后的恶鬼一样笼罩在她头顶。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算,念了好几遍,都得到了和之前一样的结果——大凶, 务必要除掉污祟之人。
换做平时, 她该放下心了, 但此刻, 多年来留下的经验还是让她谨慎了一次。吴善婆想了想,走上前跪倒在陈老五面前。
“妈?”陈南注意到她的举动, 转头叫了她一声。
吴善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她双手按在额头,哑声念了一长段不知名的文字,身体随之拱起, 就这样缓缓地,缓缓地将额头贴在了陈老五难辨原本面容的脸上——
徐微与眉心处一凉, 跟着吴善婆闯进了一片暗色中。
她在读陈老五的记忆!
——
徐微与只觉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本来就模糊的自我意识彻底散开,跌跌撞撞地栽进了一片泥水中。
哗啦!
才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叶清香。徐微与撑地站起身, 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下手拧湿哒哒的衣服, 一边在嘴里低骂地滑,一边往他平时住的草棚子走。
真倒霉, 这下又要洗衣服了,他想道。
经过洞口时,他如往常一样继续往前走,却突然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声音。
“叮……”
“叮……”
有点像石头砸岩壁发出来的响动。
徐微与凝神细听,发现这响动居然是从深洞里传出来的。怎么回事?
他走到洞口,探身往里面望去,深洞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徐微与想了想,试探朝里喊道,“谁啊——”
“谁啊——谁啊——诶——诶——”
回声一阵一阵传回来,除此之外,只有一片安静。徐微与等了一会,直起身,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抬步正打算离开,就听见里面又传来了叮叮的敲击声。
而且这一次,声响比之前的大了许多。
完了,别是哪个死孩子瞎玩,跑过来掉进去了。也不知道掉了几天,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了。
徐微与匆匆回草棚拿了麻绳,一端缠在洞口边的一棵树上,打好结,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
他这两年一直在村子外干旅游攀岩的安全员,所以也没做什么额外的准备,叼着手电直接跳了下去。
洞里先是直的,下到十米多深的地方以后,徐微与的脚踩在了石壁上,他用手电筒照过去,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向里延伸的甬道,清冽的地下水正顺着甬道内侧流淌,因此,地面很安静,完全没有多年扔下来的祭品的痕迹。
徐微与循着那阵叮叮声朝里走去。
一步、两步……一米、两米。
除手电光以外的其他光线彻底消失,耳边只剩下地下水的潺潺声和愈发明显的敲击声。
在走到快三十米的地方,徐微与停了下来。他身上这根绳子只有五十米,再往前走就不太够用了。也不知道村里其他人平时下来带多长的绳。
如果当时有人和陈老五一起看洞口,就会告诉他,他们从不下嚟喇的巢。这地方根本不该活人踏足。
“诶——有没有人啊——”徐微与喊道,又往前走了两步。
说来也奇怪,这个深坑接近洞口的地方,石壁非常光滑,像是被打磨过一样,越往里走越凹凸不平,四周跟狗啃的一样,全是一道一道狰狞的印子
徐微与不住看向周围,晃动手电,突然间,前方曲折的石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他先是一惊,然后呆滞地盯着那里——
他看见了一只……正在往人身体里钻的蜘蛛。
……徐微与的眼珠下移,怔怔和它对上视线。
它用八只步足撑在地上,看起来柔软的、因为第一次缩小,所以折叠得不那么规整的躯体不规律地鼓动着,尽力让自己贴合那张敞开在地上的人皮。刚才徐微与听到的叮叮声,就是它的步足尖端打在地面上的声音……
也许……也不能叫地上的东西人皮。
他还有骨骼……还有内脏和呼吸,只是从背部被打开了而已……他还是个活人??!
徐微与脑子嗡的一声,脚下不受控地后退了一步。
“啊……”他张开嘴,含糊地发出了一个单音。
几只黄色的竖瞳在蜘蛛的躯体上游走,它不太娴熟地晃动到对着徐微与的这一侧身体上,没什么情绪地打量着这个闯入者。
“噗。”
徐微与听到了很轻的一声。
这是陈老五眼球炸开的声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要将徐微与的耳膜撕裂,这是吴善婆的叫声。
徐微与猛地蜷缩起来,头痛欲裂。
你看到了吧,他根本就不是李忌!他就是鬼!就是恶!他钻进李忌的身体里,借这张人皮在人间行走,现在还想骗你带他出去!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不断重复在耳边的疯癫呓语逐渐化作一道命令,徐微与挣扎起来,理智上,他知道吴善婆绝非善类,但手脚却不受控地做出了反应,他甚至跟着念出了声。
杀了他。
杀了李忌。
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结束。
徐微与睁开了眼睛。
银白。
月华一般散发着柔和浅光的蛛网密密地织出了一个碗状的巢,在它的微光照耀下,周围深黑色的狰狞岩壁都显出了几分美丽。
徐微与怔怔看着顶上,好半晌才意识到他自己正躺在这个巢的中央,双手被缚在头顶,身下全是绸缎一般的密网。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陈老五下来的深坑最里。
“李忌。”
“嗯?”
就像过去的很多次很多次一样,在他叫出这个名字的下一刻,名字的主人给了他回应。
一只手从徐微与身后伸出,捂住了他的眼睛。徐微与一惊,他躺了太久,身体感知麻木,居然没发觉自己正躺在李忌身上。
视觉被剥夺,徐微与抿唇顺着身后人的力道微微扬起头,“这里是哪?”
“我的巢。”李忌懒懒答道,“那老太婆给你看了什么?”
“你先放开我。”徐微与想要回头,但这句话才一出口,李忌的另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我回答了你一个问题,公平起见,你也应该回答我一个问题。”李忌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的问题是——吴善给你看了什么,让你想要杀了我。”
第 34 章
“……”徐微与别开脸, “在问我之前你至少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身后人没说话,冰凉的拇指却开始按压他的唇缝,徐微与拧眉, 更用力地偏过了头,“李忌!”
李忌烦躁地啧了一声, 语气有些不情不愿,“应该是降神术。她利用某些媒介对你敞开记忆,给你看了一些她生前见过的画面。”
记忆。
徐微与只觉一股冷意从心口漫到脊背, 冻得他的指尖僵硬。记忆的意思就是说, 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李忌的尸体是真的, 吴善婆的儿子陈南是真的, 异化成盲蛇的陈老五也是真的。
从他踏入这片雨林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完全无法用科学常理解释的世界。
而李忌算什么呢?他已经不是活人了, 被怪物当成皮囊的躯体到底还算不算人类。或者说,他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李忌。
“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李忌轻声问道。他的手朝下, 按在徐微与胸口,隔着肌肉和骨骼感受徐微与心脏跳动的速度。自责、恐惧、迟疑、焦躁, 这些曾经很少在徐微与身上出现的情绪弥散在空气中,像是一只只有着柔软皮毛的小动物一样,贴着他瑟瑟发抖。
“我没想杀你,是吴善婆在我脑子里叫。”徐微与嘶哑说道, 喉口发涩。
“哦?她给你看了什么?”
徐微与的唇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无论是李忌还是他自己都知道, 此时的沉默,就是回答。
……
“我看到你死了, 一只蜘蛛钻进了你的身体。”
李忌笑了起来,没有解释,偏头靠在徐微与颈侧,“有什么感想?”
这五个轻描淡写的字像是一柄重锤,重重砸在徐微与的神经上,徐微与只觉耳边一阵嗡鸣,胸口剧烈起伏,开口时音调都是撕裂的,“有什么感想,李忌,你觉得我会有什么的感想?——我该有什么样的感想?篡改我的记忆很好玩吗?”
李忌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
一个月前刚和徐微与重逢的时候,他的意识还处于沉睡之中,那个带着徐微与进村的青年可以是他李忌,也可以是【嚟喇】。巢穴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个体,但事实上,他们的记忆不相容,意识也有错位,思维方式更是天差地别,那个他是真正的怪物。
所以严格来说,“他”并没有主动骗徐微与,只是延续了谎言而已。
但他要把这些告诉徐微与吗?
——怎么可能。
哪个傻子会主动告诉爱人自己是怪物?
“别生气,我这不是怕吓到你吗。”李忌近乎服软般说道。
“是吗。”徐微与的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李忌不说话了。
蜘蛛会本能地将猎物织在网上,这是另一个他的欲望。绝大多数时候,李忌是能控制住这种本能的,但此时身处巢穴,他的理智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着,稍不留神就会做出某些他自己都不敢想的事。
把徐微与当猎物似的捆着,已经是他在控制以后的结果了。
“饿不饿?”他问徐微与。
“李忌。”徐微与一字一顿叫他的名字,“把我放开。”
李忌轻轻叹了口气,在知道他是死而复生的怪物以后,徐微与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明显的恐惧,挺好的。但这不是能让他放过爱人的理由。
“你乖一点,这样对你我都好。”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绑着我是能让时间倒流吗,逃避有意义吗?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告诉我?”
徐微与挣扎,李忌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徐微与根本挣脱不过他的力道,气得几乎有点眼前发黑。他很少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一直以来,他们两个之间被逼到恼怒发火的那个人都是李忌。
“你确定要听?”李忌轻声问道。
——徐微与转向他,两人的目光近距离相交,一个冷静理智,一个冰冷疯狂,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李忌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瞬转为狰狞,但仔细看时,他还是之前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刚才是自己的眼睛产生了错觉。
“我想做的很简单。我想在你身体里植入一个‘锚点’,这样,巢成熟以后,我才能重新找回你所在的那个世界。”
徐微与微微睁大眼睛。他虽然不明白李忌口中“锚点”的含义,但结合整句话,大概能猜出李忌的意思。只是——
颜祈告诉过他,不能带回任何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锚点算不算?
李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贴近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想不想知道锚点要怎么植入?”
徐微与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收起思绪。李忌懒洋洋地笑了起来,沉黑的眼底微微显出一抹金绿色的恶意。
“知道捕鸟蛛的交|配方式吗?”
“雄性蜘蛛会将精|液涂在用于交|配的肢体前端,然后,将它塞入雌性的身体里。简单来就是用手完成受精,整个过程简单迅速,据说雌性不会感到一点疼痛。想不想试试看。”
徐微与整个人都滞住了。
“……李忌,别开玩笑。”许久之后,他冷冷说道。
第 35 章
李忌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些许, 仿佛徐微与刚才说了一个笑话,“我像是在开玩笑?”
徐微与全身紧紧绷着,很多时候, 他没有办法分辨李忌话语的真假,这个人从很早之前开始就是个高明骗子了。
“害怕了?”李忌手指搭在他颈项上, 轻轻松松拢住了人类最脆弱的地方,“我记得你挺怕虫子的,这几天被吓坏了吧。”
徐微与不答, 被按在头顶的手攥住, 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嵌进掌心, 钝痛传来, 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没动一下。
李忌回忆了一会,“我一开始还以为你看不见, 想着你平时挺敏锐的,怎么到这里一点都感觉不到。后来才发现,你在手机上偷偷记录产生幻觉的内容和时间,打算回去以后找医生。怎么?觉得你父母的病也遗传到你身上了?”
他说的徐微与完全不记得。显然, 这又是一段被李忌“删除”记忆。
李忌定定注视着徐微与的眼睛,有些无奈, 又有些怜悯,“你要是真看不见该多好。”
“我要是真看不见你打算怎么办?”徐微与突然开口问道,“你会对我做到什么程度?”
徐微与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最脆弱的那个点断开。李忌轻轻抚摸着他颈侧的皮肤, 感觉他和徐微与真像是蜘蛛和蝴蝶。就是不知道那些被生生捆缚在蛛网上的美丽昆虫临死之际会不会像徐微与这样,强压着恐惧质问捕食者。
“我会——骗你上床啊。”李忌哑然失笑。
一点细微的摩挲声从腿侧出传来, 徐微与心底一悸,挣扎着低头看去, 李忌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将他按回怀中,可即使这样,徐微与还是窥见了那几条粗长到可怖,外侧遍布黑硬绒毛的步足。
【想知道捕鸟蛛的交|配方式吗】
【雄性会把精|液涂在用于交|配的足上——】
徐微与不要命地挣扎起来,蛛网颤动,那条触碰他的步足几乎在顷刻间扑杀上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钳制。冰冷锋利的内侧像刀一样压在徐微与腿上,即使隔着长裤,也能感受到其下的危险,简直像是切割机的刀片。
“让你别动,想挨艹吗?”李忌咬牙切齿地抱住他。
“放开我!疯子!”徐微与硬生生脱开蛛网的绞缠,手腕手背被磨得一片红。但他没有意识到,在蛛网上拼命逃离的他有多么像猎物,李忌气急败坏,忍下想要咬穿徐微与喉咙的冲动,翻身硬压住他。
“我他妈在跟你开玩笑你听不出来吗?还能真捅死你啊!”
徐微与瞳仁倏然紧缩,直到这一刻才明白李忌刚才为什么要躺在他身后。
那只他在吴善婆记忆里见过的巨大蜘蛛完完全全地“长”了出来,巨大的躯体几乎和李忌等长,对于他来说庞大到几乎像是个穹顶的密网,对方修长的步足能够轻易搭到边缘。
徐微与的鞋不知道在哪里丢了,脚趾正好抵在一片冰冷上,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意识到那是蜘蛛略软的腹部下端。
顷刻,耳朵像是失去了生理功能一般,徐微与的神经只能感受到一片杂音,他无意识咬紧牙关,不知道咬住了那块肉,没多久口腔里就多了一股血腥味。但他感受不到疼,只死死盯着李忌。李忌看明白了他眼底的恐惧,皱眉跪在他腰侧,离他远了点。
徐微与仍是一言不发,手攥住身下蛛网,几秒后他撑起身,朝后一点一点挪去。李忌眼底划过一丝狠戾。
他就这么看着徐微与,某一刻,就在徐微与要完全退出他身下的时候,俯身抓住手边的脚踝猛地朝后一拽——!
衬衫扣子崩开好几粒,衣摆蹭开,露出大片皮肤,徐微与再次摔在网上,随即便是桎梏和压下来的亲吻。
他手背狠狠蹭过步足坚硬粗糙的外侧,脑中那根代表理智的弦砰地断了。他猛地用力推开李忌,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本就一片死寂的洞穴再次安静下来。
李忌轻轻冷笑,缓慢转回头,自上方俯视着向徐微与,堪称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示意,“五年不见,徐老板还是这么喜欢扇人耳光。”
“滚。”徐微与的声线带着战栗。
李忌充耳不闻,一点一点逼近他,在徐微与有更激烈的反应之前,唇贴在他耳边轻声问了一个问题,“你这么厌恶我现在的样子,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刹那间,徐微与就像是突然被针扎进柔软腹部的小动物一样僵在了当场,锁骨肩颈线条因为紧绷,清晰地展现在了李忌眼下。
他盯着徐微与的眼睛低下头,在上面亲了一下。然后温柔地吻过他的下巴,再轻轻舔舐他的嘴唇。深入时没有受到一点反抗,徐微与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到指节发白,他却没有感到一点力气。
李忌抓过那只手和他食指相扣,按在徐微与脸侧。从始至终,他都紧紧盯着徐微与,像是猎食者要让猎物在活着的时候看着自己是怎么生吞活剥他的一样。
步足压了过来,用尖端狎昵地磨蹭徐微与的手指。徐微与似是想要躲,但李忌强行扳开他的手指,让他抓住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
“……!”
呜咽淹没在深吻里,徐微与无法思考,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舌尖和手上。李忌强迫他的手指和步足上的感知绒毛接触,那有生命的非人肢体冰冷,坚硬,又带着怪异的细腻。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忌才施施然放过他。他盯着徐微与,用拇指干净身下人的眼泪,徐微与呼吸急促,闭眼不愿意看他。
……
“你刚才说什么?”
步足不轻不重地敲在徐微与身体上,肩头、腰侧、腿边、脚踝,无规律的触碰让人根本无法欺骗自己。
李忌想了想,神情不明地问道,“我听着好像是——分手了?”
连徐微与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既不像恐惧又不像求饶,无论怎么琢磨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难道说没分手就可以?或者再问的深一点——他和李忌之前那种关系,在他心里算是情侣?
“徐微与……”
徐微与睁开眼睛,眼眶通红。李忌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有些人之间的关系,像是漂亮干净的陶瓷鱼缸,一碗水养几条小鱼,人站在旁边,一眼就能看到底。而他们两个之间,像是水面深黑的潭,岸边杂草丛生,水面平静无波,却没有人敢下去一探究竟。于是沉在潭底的东西被泥沙一层一层掩埋,捞不起看不清,连碰都是禁忌。
李忌心烦意乱,手指轻捏徐微与的掌心,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徐微与不欲细看他现在的样子,疲惫地侧开了目光。
“……你为什么需要锚点?”过了一会,徐微与声线平静地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李忌淡淡答道,“我重新活过来以后,脑子里多了一些知识。我不知道锚点是什么,但没有这个东西,我出不了这片林子。”
颜祈说,这片空间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和地球所在的空间之间留有“通道”,如果徐微与能找到,他就能出去。
李忌是这片空间,或者按照他的说法,是这个【巢】的主人,他会不知道两个空间之间留有通道吗?
徐微与觉得答案是否定的。
李忌只是过不去而已。至于过不去的理由,可能是表世界所在的空间排斥他这种非人生物,也有可能是规则制约。徐微与平时不太看科幻题材的文学作品,能做的假设很少。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徐微与最在意的是,表世界的其他人会不会受到李忌的“影响”,变成和村里人一样的东西。
“你……把人变成怪物的机制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李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想明白了徐微与真正要问的,没忍住笑了出来。
“徐老板,您自己现在泥菩萨过河的,还有闲心担心外面那些人啊。”
徐微与不耐烦,屈膝敲了他一下。
“不会。”李忌掩下眼底笑意正色道,“这个村子里的人会异变,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和我身体里的力量做交换。你看见了吧,他们杀人以后来到这里祈求保佑,发誓用灵魂供奉嚟喇,作为交换,嚟喇帮他们逃脱罪责。”
“于是等神明真的降临以后,他们也就变成了真的眷族。”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那两个姓杨的和那老头没异变的原因。”
徐微与怔了一会,发现李忌说的确实是实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看着不远处的巨大步足,目光复杂。
“……那随你吧。”他轻声说道,速度快得李忌一开始都没听清。?
“‘随我吧’是什么意思。”李忌哑声笑道,低头,手放在徐微与的锁骨上,指腹紧贴骨骼顶起的弧线按压。徐微与颤了一下,没有挣扎,也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他在主动展开身体,向面前的怪物献祭自己。
李忌默了一会,像是在消化这天降的恩赐,手指轻轻顺着纽扣下移。
衬衫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徐微与明明露着大片皮肤,他却没有碰到哪怕一点。他的指尖永远落在最靠近皮肤的衣料边缘,感受徐微与身体细微的颤抖。像是玩闹,又像是折磨。
徐微与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过。也没什么可反抗的,李忌本来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那只手停在了裤腰上,徐微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步足好像兴奋地靠近了过来。徐微与本来以为抛弃视觉会让自己好受点,但事实上大脑自发的想象让一切更可怖了。
他甚至觉得那个巨大的腹部弓了起来,压进了他腿间——
就在这时,身上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压到他身上闷笑起来。
“徐微与你怎么想的?我是畜生吗,现在抱你你得留多深的心理阴影啊。”
“你……”
徐微与说不出话,贴在他身上的躯体分明是有感觉的。
“别动,再动真说不好了。”李忌抱着他亲吻他的嘴唇,徐微与仰头,这么近的距离不容他躲避,他只能承受。
和之前凶狠的深吻不同,这一次,李忌完全像是在和他嬉闹,下唇被含了好几次,几乎肿了起来,徐微与终于按捺不住恼火推开了李忌,“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在这里待够一个月,身体里自然会形成锚点。”李忌忍笑,抓起他的手放到他眼前,“看。”
徐微与仔细看,这才发现他的手被无数蛛网一般的丝横贯而过,但没有血,也没有任何疼痛的迹象。
“这些是巢积累的能量。我分了一部分给你,等你吸收完了,锚点也就形成了。”李忌按了按他掌心的伤口说道。
“哎对,不分手行吗?”
他话题转换太快,徐微与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忌看向他,慢悠悠重复,“能不能不分手?咱俩都这样了,生离死别生死相随的,还闹分手不合适吧。”
肌肤相贴,呼吸交缠,他在这样的条件下问出这句话,徐微与似乎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徐微与也意识到了这点,目光难得躲闪,索性他也逃不掉,李忌就耐心地等着他。良久,徐微与动了动嘴唇,李忌看似放松实则专注地听到了一句——
“——杨长明他们怎么样了?”
李忌:……
七年(1)
七年前——
徐微与推开写字楼下的旋转门, 随着人潮走进大厅。正是上班的时间点,电梯前已经等了不少人了。徐微与站到最后,侧眸看向右手边的艺术落地窗。
窗台上停了十几只从城市广场上飞来的鸽子, 一只只的,隔着玻璃好奇地看着他们。其中一只和徐微与对上视线, 目标明确地盯向他手中的三明治袋子。徐微与想了想,将袋子换到左手。鸽子一歪头,拍拍翅膀飞走了。
徐微与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正巧这时电梯提示灯亮起, 松散的队伍向前走去, 他也随之抬步——
“嘿!”
徐微与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头, 棕色皮肤的墨西哥裔姑娘立刻朝他露出一个热情的笑, “早上好呀男孩。”
“埃拉。”徐微与跟她打招呼。这姑娘和他一样是实习生,刚进来的时候, 工作出错又不敢找人问,躲在楼下哭。徐微与撞见,顺手帮了她一次。
埃拉当时的反应可以用感激涕零来形容,立刻认了徐微与这个朋友。
两人挤进电梯, 徐微与按下楼层,埃拉抓着包凑在他身边, 小小声跟他聊八卦。
“你听说了没有?我们公司的大股东要亲自负责ceo新谈下来的项目。”
徐微与眸光一凝。
如果她说的大股东是李忌,ceo是李旭昌的话,那他确实听说了——
或者表达的更准确一点,他不仅听说了, 甚至是被当面告知的。
“……和恒通海运一起投资种植园的那个项目?”徐微与问道。
埃拉点头,故意卖关子,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徐微与一点都不想知道,但在毫不知情的埃拉面前, 他必须得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太阳穴隐隐作痛,徐微与头疼地转过身示意埃拉说。
墨西哥姑娘满脸神秘,贴近他高兴地压低声,“因为——我们ceo挪用资金的事被大股东发现了。”
……?
徐微与愣住了。
挪用资金?
从他的视角看来,整件事都是李忌精虫上脑闹出来的。像他们这样的富n代,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什么荒唐的事都敢干。之前,徐微与的学校里就出过一个为了招妓当街开车撞警察的。
所以几天前李忌暗示性十足地说出那番话时,他只觉得荒唐,想要赶紧远离对方,完全没想过水面之下还藏着其他隐情。
埃拉看出了他的意外,兴冲冲地补充道,“ceo他挪用资金已经两年多了,一直在做境外房地产投资。他是李家人嘛,只要能及时补上钱,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这次,他加杠杆投资的一块地皮被曝严重污染,原本能盖房子的地,现在只能做垃圾场,亏了近三个亿。”
“他找恒通海运背书种植园,就是为了跟银行贷款,去填这个窟窿。可这么大的事财务部哪敢瞒啊,事发的第二天就捅到大股东那儿了。集团秘密调查了好几个月,能固定的证据都固定下来了。他肯定要走。”
也就是说李忌很早之前就知道李旭昌挪用资金了……但那天晚上在车里,他一点异样都没表现出来。
真能演。
徐微与回想对方故作惊艳的眼神,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就说自己的吸引力哪有那么大,能让李忌费心去跟他小叔抢项目。这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沉浸在思索中,一时没注意电梯,埃拉拽了他一下,“到了。”
徐微与抬眼看楼层,跟她一起走出去,想了想,又向这姑娘确定了一下消息来源,“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埃拉把碎发别到耳后,“我爸爸告诉我的。”
说完,她带着一点期待地看向徐微与,“你上学期去礼堂的时候见过他。他对你印象很好。”
徐微与茫然,隐约觉得她话没说完。但埃拉挑眉望着他,并不明说,后退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跑向公关部。?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徐微与才收回了目光。
这件事,埃拉跟他说,他也就听听。李忌和李旭昌是叔侄关系,同为李家嫡系,估计在财产分配上有点冲突,这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是他一个小实习生该管的。
徐微与这样想道,推开玻璃门——但他忘了,身在暴风雨之中,人只有避雨和被淋湿两种选择,风雨才不会主动避开行人。
“嘭!”
一声拳头砸在桌面上的闷响从远处关着门的办公室里传来。
徐微与一惊,觅声望去。
隔着磨砂玻璃,他看见李旭昌的办公室里此时正站着三四个人,李旭昌和他们相对而立,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语气激动地解释着什么。
“这些是投资!我跟老爷子说过了!”
“走法律程序这些钱还能要回来,你们不能把这笔投资算成重大决策失误!”
集团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
徐微与扫过办公区,发现已经到了的人都装作很忙的样子坐在工位上,看文件的看文件,敲报表的敲报表,实则全竖着耳朵,细听办公室里的动静。整片办公区安静得落针可闻。
徐微与心下好笑,低头穿过走道,和众人一起装聋作哑。
“咳,徐。”
走过他的带教业务员时,对方低声叫住了他。
徐微与停住,示意对方说。
友善的中年白人女性朝后指了指,“新来了一个实习生,也是华裔,你帮我带一下。”
说完,她抬头无声地跟徐微与比了一个“trouble”的口型,指指李旭昌办公室,苦脸摊手,表示接下来高层变动,她会忙的脚不沾地。徐微与了然,应下了对方的求助。
他顺着带教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那个新来的实习生已经坐在了他的位置上。隔着磨砂玻璃,徐微与只能看见对方高出挡板的黑发和曲在座位外的长腿——
是他的错觉吗?他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徐微与朝对方走去。
青年穿的很随意,运动裤,黑色连帽衫,白球鞋,完全不像是来上班的,倒像是才下球场的青少年。
第一次实习吗?
徐微与走过转角。
随着他走近,视角偏转,对方被磨砂玻璃挡住的脸一点一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某一刻,徐微与陡然意识到了他的身份,脚下顿住。
——
徐微与在打量对方的同时,那人也在注意着他。察觉到他停下,青年放下手中翻到一半的策划案,转头看向这边,漆黑的眼底浮现出懒洋洋的笑意。
“——早上好。”
没了纸醉金迷的酒会做背景,少了一身高奢定制标明身份,他这样看起来倒真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徐微与原本放松的侧脸线条紧绷了起来。
李忌带着椅子转过半圈,正面迎上徐微与的眸光。两人一坐一站,一个好整以暇,一个不动声色。
“站那儿干什么?过来啊。”李忌笑道。
他们前后左右都是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无所遁形。此时,没人知道这个实习生就是未来要空降的大股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办公室那儿。但李忌的身份迟早是要公开的,他现在和徐微与越亲近,以后关于两人的讨论就越多。
李忌肯定无所谓,可徐微与不打算配合大少爷找乐子的闲心。
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知道李旭昌很青睐他的情况下。
“早。”徐微与装作不认识他,“你想坐在这儿?”
李忌自下儿上注视着徐微与的眼睛,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类似意外或者慌乱的表情。
但什么都没有。
徐微与平静的就像第一次见到他。
李忌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手背上,想了想,他轻声问道,“我想坐你旁边,介意吗?”
“都可以。”徐微与垂眼。
“不会打扰你工作吧。”李忌站起身,从空位上拉过椅子,正打算坐下,身侧就传来了徐微与淡淡的回应。
“不会,我实习期月底结束。”
——李忌动作一顿。
他直起身看向徐微与,青年正在开电脑,倾身时,单薄的衬衫绷紧抿出劲瘦的侧腰线条,煞是好看。李忌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上面打了个顿,默了会,又落在徐微与脸上。
徐微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直起身看向他。
李忌:“不打算正式入职?”
“下个月学校满课。”徐微与淡淡说道。
……
李忌用舌头顶了顶腮帮。
为了上几节破课放弃一个极佳的工作机会,真行。
他当然知道徐微与找理由拒绝的真正原因是不待见他。
他能理解,毕竟几天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以为这人是李旭昌的小情人,加上酒精麻痹思维,一时犯浑直接上了手。第二天醒酒,才想起来查对方的履历。
搞了半天人家是正儿八经靠自己的高材生,难怪那么大反应。
李忌当时看着秘书交上来的资料,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纠结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