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一天前。
“嘶——”杨长明揉着太阳穴坐起身, 往外看了一眼。
这屋子是他们来之前,郭大河托他老婆的妹妹联系村子里的人留的,虽然简陋, 但胜在干净,住得还算舒心。他走出房间, 就见杨朵和郭大河蹲在外面的木台子上刷牙。他也拿起杯子和牙刷蹲了过去。
“起来啦。”杨朵含糊哼道。
杨长明嗯了一声,四下看看,没见到徐微与, 下意识问了句, “徐老板还没起来?”
杨朵满脸狐疑, 她漱干净泡沫, 把牙刷往杯子里一放,“不知道啊, 他在李忌那儿。”
……
杨长明手上的动作一顿,拧眉默了几秒。他也说不清哪儿不对,但听见杨朵刚才的话就觉得心底毛毛的发慌,浑身别扭。
“你们不是跟我说……那小子不是李忌吗?”
杨朵已经站了起来, 在旁边卷裤脚,闻言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那小子不是李忌了。你睡傻了吧。”
“啥玩意。”郭大河见他们姐弟俩又吵架,凑过来问了一嘴。
杨长明发愣一般盯着他,盯了几秒以后又转向杨朵。他像是在做什么试探一般缓缓说道,“在庙里的时候, 我问你们两个,陈南是不是李忌, 你俩亲口告诉我,陈南不是李忌……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他问得很轻, 仿佛怕声音会打破某种脆弱的界线一般。
他看着郭大河和杨朵,而这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困惑。
“你小子疯了吧。”郭大河点了他一指头,“昨天,在庙里,我和你姐都一眼认出了李忌,就你,非说那小佛跟李忌长得不一样。结果怎么着,徐老板也说他是李忌吧。”
“我早就跟你说过,干我们这行眼睛得灵,得动脑子,得用心。人的长相它肯定会随着时间变化变化,你不能光记一个照片啊,哪有人一成不变的。更何况李忌还失忆了。”
“你别是给瘴气熏坏了脑子哦。”杨朵轻轻踹了他一脚,歪头打量他。
郭大河不在意地一挥手,朝饭桌走去。
村里人给他们准备了一锅面鱼,热气腾腾的,还放了点不知道名字的绿叶菜。郭大河拿起粗瓷碗盛了一大碗,坐下沿碗沿嗦了一口。面鱼烫,他放下碗往路上看,嘴里喃喃嘟囔。
“不过你们真别说,他妈的这有钱人就是命好。那大洪水,桥都给冲断了,房子都塌了,姓李的硬是没事,哎,人家活得好好的。你要一般人,尸体都给鱼啄完了。”
杨朵点头,用皮筋扎头发,“是啊,他真是本事通天。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外乡人,怎么能被这儿的村巫收为弟子的?”
说着她走到桌边拿筷子敲了敲锅盖问郭大河,“我当时花钱想拜我们那儿的一个先生,人家都不愿意收我。”
“你八字不对呗。”郭大河说道。
“李忌八字就对?”杨朵不服。
郭大河扬眉,手在半空点了好几下。
“搞不好。你看,大富之家,大难不死,长得好脑子行,还有徐老板这样的——啊,枕边人,八字不可能差。你这两天跟他搞搞关系,他会的说不定比你想拜没拜成的那位先生多。”
“我跟他搞关系……”杨朵翻了个白眼,“我看到他就烦,一股子精明劲,恶心死人了。”
“哎,你觉得恶心,徐老板喜欢啊。”郭大河不正经地调侃了一句。
杨朵生生气笑了,拿筷子狠狠在桌上捣了一下。
找到李忌,他们这趟的任务算是超额完成。徐微与不仅会付路费的尾款,按规矩还会给每人包一个大红包。李忌就更不用说了,虽然记忆全无,但看他那架势就不是个抠的,给的说不定比徐微与还多。
因此,郭大河和杨朵很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喝早饭,时不时谈两句回去以后的打算。
杨长明蹲在原地,手上仍维持着拿牙刷水杯的动作,双腿麻木,耳侧嗡鸣。他低下头刷牙,漱口时,从水杯中看见了自己此时的样子。
……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想道。
见他刷完牙,杨朵将手边另一碗盛出来冷凉的面鱼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给,你的。”
杨长明应了一声,端起碗喝了起来。
杨朵拍拍椅子,“坐下来吃。”
“不用,我吃完去找徐老板。”
“找他干嘛?”郭大河想也不想随口问道。
……?
杨长明狐疑抬起头。
什么叫找他干嘛?主顾病得人事不省,他们几个拿人钱办事的,当然应该好好照顾。不然村子里的人为了求财偷徐微与的东西,或者更干脆点,把徐微与绑走,索要赎金怎么办?郭大河什么时候这么马虎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以后,杨长明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个绝对不和常理的事情。
——他们几个居然放任李忌带走徐微与,心安理得地睡了一整个晚上!?
李忌再是徐微与的旧相识,现在也失忆了。谁知道五年过去,曾经的李少爷变成了什么人。难道郭大河和杨朵看不出这村子的猫腻?他们没发现这村子干的是黑产?
沉默间,杨朵和郭大河的表情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杨朵揉了揉眉心,“对啊,我们得去看看徐老板吧……我们……”
头一抽一抽的疼,杨朵闭着眼睛揉按太阳穴,问郭大河,“李忌住哪?”
郭大河也有点懵懵的,他放下碗看了看周围,不太确定地指了一个方向,“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就是。”
杨长明看着这两人,像是在看一场恐怖片的开头。他张嘴,想将自己发现的异样问出来,但另一股力量阻止了他。
再观察观察,他想道,现在这样的情形肯定不是什么常规原因造成的。
·
屋子里放着背包和补给,得有人看着,所以郭大河留在了房间里,杨长明和杨朵一前一后朝李忌的房子走去。
此时才七点多,绝大多数村民还在睡梦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小路两边安安静静,连鸡鸣狗叫都没有。走在这样的小路上,杨朵不知怎么的突然打了个冷颤。
“杨二。”她喊杨长明。
杨长明脚下微微加快速度走到姐姐身边,无声地看向他。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村子不太对劲啊。”杨朵喃喃说道。
杨长明闭紧了嘴。
杨朵大他十多岁,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说是姐姐,其实和半个妈差不多。他们的父亲都是人渣,母亲在国外当保姆,每个月给家里打钱,杨长明有记忆开始,家里里里外外就都是杨朵打理着了。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个麻烦,所以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能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一律自己解决,真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找杨朵。
这也就导致了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
杨朵外向,藏不住事,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而他隐忍,平时沉默内敛,非必要不出头。
杨朵无意识地抠着手,几根手指上的倒刺被她抠得都见了血。
“为什么没有鸟叫声呢?”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但实际上极为尖锐的问题。
杨长明脚下一顿,缓缓将目光挪到了杨朵脸上。对方仍在自顾自地困惑着,没发现她弟弟跟鬼一样的表情。
对呀,一路上,从小木楼开始到村子,他们都没有听到虫鸣鸟叫不是吗?没有蚊子,没有蚂蟥,一切在其他雨林中习以为常的生物,他们这趟都没有遇上。
可雨林怎么可能没有动物?
怎么回事?
杨朵甩了甩头,抬手搓脸,她的动作很奇怪,看上去,她好像觉得自己脸上蒙着什么东西,挠得她极为难受。
“你干什么?”杨长明问道。
杨朵“唔”了一声,“不知道,我就觉得脸上好痒,喘不上来气。”
她指甲长,挠了两下以后脸上就多了几道血痕。杨长明还以为她是过敏,皱眉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别抓了,都出血了。”
就在这一刻,他眼里的杨朵身上多了些东西。
那是无数只米粒大小的蜘蛛,密密麻麻地堆在杨朵的眼珠上,于她眼睑边缘进进出出,仿佛已经在她的脑子里做了窝。!!
“你发什么愣?”
杨朵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下,杨长明只觉眼前一暗又一亮,一切重归正常。
——他的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了庞大恐怖的边缘,因为认知的局限,止步于外围,无法再深入一步。
杨朵满脸都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抽手继续往前走。杨长明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他们就走到了这条小道的尽头。
“就是这座房子吧。”杨朵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木屋说道。
不等杨长明拦她,杨朵径直上了台阶,敲了敲门。
没人应门,但门也没上锁,一推就开了。杨长明快步走到杨朵身边,怕她惹事,警惕地看向屋内。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警惕什么。
而屋内……
杨长明脸上的肌肉不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报纸、硬纸壳、画符用的黄纸,各种各样能在这个村子里找到的纸铺满了这间不大客厅的地面。有人用铅笔在这些纸上随意地画满了一个人的速写。
有些像,有些不像,有些甚至不是人。但因为心里有了猜测,所以杨长明一眼就认出来,这些速写描绘的都是徐微与。
“嚯。”杨朵诧异地蹲下来捡起一张纸,“这是徐老板吧。谁画的?李忌画的啊。他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谁知道。”杨长明喃喃。
自从进入这个房间以后,他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愈加强烈。杨长明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又按了按眼睛。相比之下,杨朵显得非常自在。
她拿了好几张速写在手中对比,发现上面的徐微与似乎只有十一二岁,又惊又奇,转头,想叫杨长明过来一起看。
但就在这时,李忌的声音自两人头顶上响起。
“——放下。”
杨朵和杨长明皆是一惊,两人同时抬头,朝楼梯看去。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粘稠。杨长明看着李忌颧骨上转动的那两只眼睛,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停在原地,无法再做任何动作。
什么玩意?他艰难地思考道,纹身?装饰?
粘稠的黑色生物像是没干的胶一样蠕动下楼梯,杨长明垂落目光,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无眼无鳞的东西是他们在小木楼遇到过的“盲蛇”。但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听李忌的话。
盲蛇张开触肢,扒回被杨朵弄乱的速写,趴在上面,仰起头张开嘴,恐吓般朝杨长明露出它遍布细小尖齿的幽深口腔。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回去。”李忌懒懒说道。
那态度,像是上级吩咐完全受他掌控的下属。
巨大的荒谬感和完全无法解释的场景像是硫酸一样腐蚀着杨长明思考的能力,他紧紧盯着李忌,不知道该问什么,下意识看向杨朵。
同一时间,他的姐姐也扭过了头,牵住了他的手。
“走吧。”杨朵平静地说道。
……?
提线木偶。
杨长明想到了这个词。
杨朵听话得就像地上那条护着速写的盲蛇。
杨长明心跳如擂鼓,脊背阴冷一片。他看着杨朵木讷死板的眼睛,脑中闪过无数猜测。在李忌看过来之前,他沉默地跟在了杨朵身后。
一个怪物、一片没有活物的林子,三个被控制的活人。这样的环境是用来干什么的?【李忌】想要干什么?
杨长明不知道。
但他知道,谎言是制造出来欺骗人的。他、杨朵、郭大河都只是谎言的一部分,徐微与才是这个谎言的对象。
所以,徐微与肯定是清醒的。
【别相信李忌,私下说】
他在交给徐微与的纸条上写下了这八个字。
第 24 章
徐微与捏着口袋里的纸条, 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尖角上。
现在是早上九点,周围来来往往的村民很多,到处都是眼睛, 出于谨慎考虑,他没有立刻查看杨长明给他的纸条。
杨朵抱臂站在他旁边转圈, 等得有点不耐烦,“杨二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都不回来。”
也巧,她才抱怨完, 杨长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对面的巷子口。看见徐微与, 他明显松了口气, 快步跑到两人面前。
“徐老板。”
他到底年轻, 虽然嘴上没有直接问,但脸上藏不住事的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徐微与不动声色地走上前, 抓住他的小臂用力捏了一下。杨长明一僵,低下头顺着他的力道走过小路。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徐微与松开手语气如常地问道,“村巫大婆婆住哪?”
杨长明收敛神色, 指了指村西头,“在小溪旁边, 我带您去。”
“你俩昨天把村子摸清了?”
“嗯,走了一遍,基本上摸清了。”杨长明低声答道。
村子里的小巷窄而长,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建房子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行人的需求, 留出来的空荡居然只够一个半成年人经过。
徐微与走在前面,杨长明落一步跟在他身后。有了徐微与刚才的提醒, 他没敢贸然开口,只是从侧后方观察着他的脸色, 想从其中捕捉到一些信息。
但和往常一样,徐微与没有脸色。
这位年纪轻轻就身价不菲的老板眉眼乌黑清冷,唇色微红,显见休息得很好。
和前几天相比,他身上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郁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是因为找到了李忌,心结一下子散了大半的缘故。
除此之外,杨长明再看不出其他。他有点烦躁地攥紧了拳头。
杨朵、郭大河和李忌的异样,他没办法对除了徐微与以外的第三人分享,在这样一座村子里,他越待越觉得恐惧。
“徐……徐微与。”杨长明终究没忍住叫了他一声。
你到底有没有看纸条,如果看了……你有没有发现异常?
但在他开口说第二个字之前,徐微与抬手拦住了他的试探。
“晚上再说。”徐微与回头对杨长明笑了一下。
……杨长明点了点头。
李家的生意摊子历经几代人,利益错综复杂,人员盘根错节。李忌从小接触这些,认知和思维方式远超同龄人,所以接手业务时如鱼得水。
可徐微与不是。
他被李忌拉进公司的时候,根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即使有李忌护着,他也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栽了不少跟头。几番摸爬滚打下来,他最先学会的就是拿捏人心。
给回应但不给全这项本事,徐微与练了七八年,怎么可能稳不住杨长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他当然察觉到了杨长明的打量,装作平静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而已。毕竟在这个村子里,能让杨长明悄悄给他递纸条的事,应该只有村子的“黑产”问题。
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尚未可知,可能会让李忌坐牢,徐微与必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
越往西走,屋子和人就越少。两边树木茂盛,他们脚下的路也渐渐成了泥土路,泥泞程度和之前走过的树林子有的一拼。
“后面就是。”杨长明快步上前,踢开地上的枯枝。这儿有一块拦路的石头,上面长满了湿滑的苔藓,他跳上石头,转身伸手,示意徐微与抓着他过来,别踩底下的积水。
“谢谢。”
徐微与没拒绝他的好意,一步越过泥水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瞬缩短,杨长明的目光无法躲避地贴在了徐微与脸上。
徐微与自己大概没发现,之前没找到李忌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很压抑、内敛,整个人透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让人不敢靠近他。
现在,那些灰蒙蒙的色彩从他身上尽数剥离。虽然性格没什么变化,但他放松了很多,慵慵懒懒的,说不出的招人。
杨长明心底微动。
他侧开身,让徐微与过去,转头朝杨朵伸出手。然而在对上杨朵的眼睛时,他的动作滞了下。
——杨朵的眼睛沉黑沉黑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她将两人刚才一路上的交流尽收眼底,她看见了徐微与的笑,察觉到了杨长明的欲言又止。
【还是和以前一样。徐微与脾气稍微好点,这些人就会得寸进尺,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被看上。】
【烦死了。】
“发什么愣啊?拉我一把。”杨朵淡淡催促道。
“哦……哦。”杨长明把她拉了上来。
“你刚傻盯着徐老板干什么?都看呆了。”她笑着调侃了一句。
杨长明瞥了眼徐微与,见对方已经走出了好几米,含混咕哝了一句:“我感觉他今天特别好看。”
【杨朵】缓缓侧过头看向他,眼底冰冷一片。
“失而复得,换我我心情也好。”
第 25 章
她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但声线却又极轻,听在人耳朵里让人莫名不舒服。杨长明脚下一顿,回头与她对视。换做平时, 他早跟杨朵呛起来了,但想起之前窥到的异状, 他思索着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
徐微与没听见身后两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回头,发现姐弟两个还站在石头上, 面对面的姿势隐约有种对峙的架势。
又吵起来了?
“杨朵。”徐微与扬声喊道。
站在高处的女人立刻扭头朝他看来, 眸光在他脸上落了下。
【一时不看着就招蜂引蝶, 这几年肯定惹了不少人吧。回头就把你身边这些小猫小狗的眼睛全给抠下来。】
——她不太正经地勾了下唇角, “来了。”
·
村巫大婆婆的家建在一条小溪后面,外表有点像泰国的野庙, 门口挂了一串啤酒瓶风铃,看着很有生活趣味。几人蹚水越过小溪,徐微与正打算上台阶,脚下就踩到了一个圆咕隆咚的硬物。
徐微与一愣, 弯腰将那东西捡了起来。乍一看,这就是个泥巴团, 要不是踩上去感觉不对,谁都不会注意到它。
但事实上,这是个断掉的佛头。
“什么东西?”杨长明走到他旁边问道。
徐微与给他看,果不其然, 杨长明面上也显出些吃惊来。
搞风水迷信拜神拜佛的最讲究“征兆”,家里供的佛像碎了损了, 一般都会拿红布裹好埋土里,或者送去寺庙请大师帮忙定夺。绝不会随便扔在家门口。这村子里的神婆到底是有信仰还是没信仰?怎么这么不讲究。
杨长明接过佛头, 满脸晦气,低骂了一声,“待会问问那老神婆,看看有没有事。”
徐微与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有点奇怪。他正要继续上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了杨朵的声音。
“我在这儿等你们。”
“嗯?”
杨朵单手遮阳,站在石阶最下端仰头说道,“我身上有神,不能去其他仙的地盘。你俩赶紧问,问完咱们一起回去。”
“你身上的狐仙不是最喜欢交朋友吗?”杨长明脱口而出。
“……”杨朵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谁说的?”
……
“那我跟徐老板进去了。”杨长明说道。
杨朵摆手,对他和徐微与轻轻一笑,“去吧。”
他俩说话,徐微与就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既视感……他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杨朵了。
真奇怪,明明从头发到鞋,每一处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但他的感官就是在警告他怪异。
“徐老板。”杨长明提醒道。
徐微与收回目光,转身和他一起朝上走去。
【真敏锐,一点都不好骗。笨一点多好。】
“杨朵”盯着徐微与的背影无声地翘起了唇角。
想到这儿,他不禁回忆起了对方安静坐在谈判桌一侧,面上清清冷冷不沾烟火,实际脑子里全是利益取舍的模样——
算了,笨就不是徐微与了。
徐微与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就见屋子门口正中的位置摆了一张宽且厚重的桌子。上面供了大大小小十几尊神像,神像前还摆着几座香炉。
这倒是没什么奇怪的。他们这里的人好像就喜欢这么摆,郭大河家也是。
但此时,桌上的神像倒的倒碎的碎,香炉侧翻,香灰撒得到处都是。经过雨水不知道多少次的淋洗,它们已经结成了块,粘在黄布和神像脸上,又脏又诡异。刚才踩到的佛头显然就是从这儿滚下去的。
“怎么搞成这样?”杨长明惊疑不定地看着桌案,和徐微与一起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村巫大婆婆的房子从远处看还行,到了近处,处处都是破旧的痕迹。
地上的瓷砖是二三十年前的款,碎了好几处。窗户被报纸糊满,窗框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两扇木门半掩着,后面挂了一层紫色的珠帘。徐微与伸手拨了一下,抽回手,发现手指上沾了一层细灰。
一切都在说明这座屋子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你们昨天过来,这里也没人?”徐微与问杨长明。
杨长明低声:“昨天我们没上来。”
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那看样子带李忌来村子的村巫大婆婆已经搬走了,要去找谁问五年前的事呢?
这村子现在黑白不明的,李忌的身份又那么特殊,如果被村子里的其他人知道他要带李忌走……会不会遇到阻碍?而且他现在也不能确定李忌在村子黑产中扮演的角色,知道他打算的人越多,事情搞不好会越麻烦——
就在徐微与考虑下一步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谁啊?”
徐微与和杨长明同时朝屋里看去,同一时间,站在他们下方的【杨朵】微微一僵,整张脸一丝表情都没有。
不多时,一个女人走过来,挥开珠帘探出头,有些警惕地打量他们。
她大概三四十岁,眼角有明显的细纹,保养得并不好。穿一身暗红吊带,指甲涂得五颜六色的,光脚踩在地板上。
杨长明一见她就皱起了眉。
“你俩要干什么?”女人语气不善地问道。
陈老五说,村巫大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不可能是这个女人。徐微与略一思索问道,“我们有点事找吴善婆,她在吗?”
“不在,滚滚滚,赶紧滚。”
她把珠帘一砸,塑料珠子噼里啪啦地甩在徐微与脸上,徐微与皱眉往后让了一步,正想继续交涉,身侧杨长明一步上前扭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立刻骂出一长段脏话,挥手就要扇杨长明。
杨长明躲开一下,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沓纸钞,抽出两张塞进她手里。女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手指搓了搓那两张钱,目光探究地在徐微与和杨长明中间打量。
杨长明语气很不好,推了她一把,“不该问的别问,带路。”
……
女人睨了他一眼,把蓬乱的卷发往后捋,“跟我来吧。”
说完,她朝里走去。
转身时徐微与发现这人纹了满背的荷花锦鲤,色彩妍丽,在暗色的光线中,旖旎非常。
杨长明发现了他的打量,低头凑到他耳边说道,“皮肉观音,纹的是鱼水欢。”
徐微与不知道什么叫皮肉观音确切指什么,但鱼水之欢四个字他是明白的。
女人回头冷冷斜了一眼杨长明,似是想骂什么,嘴唇动了动又看在钱的份上忍住,只是哼了一声,随手扯过旁边的布巾子往身上一披。
屋子里没开灯,窗户全被报纸糊住,越往里走越暗。过道狭窄,两边摆放着不少瓶瓶罐罐,徐微与和杨长明时不时就会踢到它们。
“能开灯吗?”杨长明问道。
“不能。”女人呛道,“老婆子搞的,你们待会问她去。”
这个女人对村巫大婆婆没有一点恭敬,但又对这个房子的走廊房间熟稔万分,徐微与估计她和村巫大婆婆的关系不一般。
“刚才一直没问,您是吴善婆的什么人?”
正好要过一个转角,女人侧身,挑着眼睛上下扫了一遍徐微与。
生活是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任何伪装都遮掩不掉。像她和杨长明,一看彼此,就知道对方是同在红灯区摸爬滚打过的。他们都习惯性的弓背,让自己看起来矮人一头。手上有抽散烟留下的烟茧,衣服料子差,鞋底硬,头上身上多少戴点金饰。
徐微与不一样。
他的脊背随时随刻都是直的,看人时动作幅度很小,好像他知道被看的人会主动站到他面前,以他为唯一优先级一样。
这是个大老板。
“我是她女儿,你可以叫我阿红。”女人轻慢地说道,“你们是来找老婆子看事的吧。”
徐微与和杨长明都没说话。
女人手拍在楼梯扶手上,“不说我能猜到,你们男人嘛,无非就是钱啊,孩子啊。不过老婆子应该没法帮你们了,她快死了。”
快死了?
……不过八十多岁,确实也到时间了。
吴阿红带他们走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前,伸手把珠帘往门边的铁钩子上一挂,朝里面指了下,“进去吧。”
徐微与闻到了一股香灰和腐烂的肉混合在一起的难闻味道。
他正打算进去,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就从里面幽幽传来。
“谁啊……阿红?”
“两个男的,来找你看事。”吴阿红看着自己的指甲懒懒说道。
下一刻一个陶罐猝然从里面飞了出来,砸在徐微与脚前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滚!都滚!我谁都不见!”
杨长明走上前挡在徐微与面前,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盯着吴阿红。
女人笑了一声,抱臂走了进去。
她这个做女儿的丝毫没跟村巫大婆婆客气,直接把对方被子掀开。徐微与只听里面的人尖叫了一声,蛄蛹着往被子里钻。
吴阿红极其不耐烦,揪起吴善婆的衣服就将人拖了出来按在床边,掰她脸让她看徐微与和杨长明。
“老娘收了钱的,你给我老实点。”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人——吴善婆是村巫大婆婆,受尽村里人的供奉,她女儿这么对她,村里人不管?李忌不管?
杨长明没有他这么缜密的心思,他和杨朵可是孝子孝女,见此情景不高兴地走上前,“你就这么对你妈啊。”
吴阿红重重冷笑,“她割我皮挡灾的时候怎么没想起她是我妈?老了爬我家吃吃喝喝,快死了逼我背她回来进祖坟,还让我孝敬她?我艹你妈血*,贱不死她。”
杨长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征求徐微与意见。
但徐微与没看他。
隔着大半个房间,那个被吴阿红压在床边的村巫大婆婆吴善正翻着她那两只混白的眼睛死死盯着徐微与。
目光粘腻偏执,徐微与想忽视都难。
“徐……微与……”吴善婆突然喃喃说道。
她伸手在空气中扒了扒,“你是不是徐微与?”
她这话问的,好像她很早之前就在等徐微与了一样。
闻言,吴阿红的表情也变了变,古怪地抬起头再次打量了一遍徐微与。
“你就是徐微与?”她问道。
“你不应该是个女的吗?”
第 26 章
什么叫你不应该是个女的吗?
徐微与脑中霎时掠过无数猜测, “你知道我?李忌提过我?”
吴善婆和吴阿红不可能专门去他公司的网站查他的个人信息,更不可能在社交活动中接触到他本人。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人从李忌的只言片语中听过他的名字。
吴阿红顿了一下,看着徐微与狐疑问到:“谁是李忌?”
徐微与想到李忌的新名字, 补充道,“你们叫他陈南。”
不想, 听到他这话,吴阿红更加莫名其妙了,“谁是陈南?”
……吴阿红既不知道李忌, 也不知道陈南, 那她是从哪知道自己的?
看出了他的想法, 杨长明扬声问吴阿红, “你为什么觉得徐老板是女的?”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炮仗一样,把吴阿红炸了起来。她凶狠一指吴善婆, “还不是这个死老太太!拿布条子扎了一个写着你名字的女娃娃,天天给它喂血。搞得我屋头全是苍蝇!”
说着她在吴善婆的枕头边翻找一阵,果真找出了一个囫囵捆出人形的布娃娃扔给徐微与,“你自己看!”
甫一入手, 徐微与就不舒服了起来。
整个娃娃用毛线和布条捆就,做出了手脚头身。脑袋顶上用黑色毛线缠了两条麻花辫, 身上穿着一件串珠子的布裙子,装饰得有点像徐微与第一次见到的杨朵。想来吴善婆是按照当地少女的打扮做的这个娃娃。
但这个本该可爱的布娃娃是黑红色的。就像吴阿红所说,吴善婆天天给它“喂血”,搞得它里里外外都是黑黑红红的血痂。
入手时表面冰冷发硬, 还有点恶心的粘腻……
徐微与将它翻过来,果然在娃娃背上看见了深色的“徐微与”三个字。
吴善婆紧闭着嘴巴, 一言不发。
杨长明脸色风云变幻。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娃娃的具体作用,但能用到血的法子一般都是害人的。他冷着脸朝后摸, 悄悄将□□抓在了手里,手肘碰了一下徐微与。意思是问这件事要不要用武力解决。
徐微与弯腰将娃娃放在床头,“你先出去,我和吴善婆单独谈谈。”
“不行。”杨长明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像吴善婆这样的老巫婆,手段一套一套的,谁知道她会对徐微与做什么。
徐微与侧过身,给他看娃娃狰狞带笑的小脸,“你懂?”
杨长明一时语塞。
徐微与缓声,“去外面等我吧,有事我叫你。”
“……行。”杨长明闷头转身,见吴阿红还站在原地不动,冷冰冰盯视着她。
吴阿红被他看得害怕,嘁了一声,跟他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嘭一声关上了门。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徐微与看向吴善婆。满头蓬乱白发的老太太干瘪的像是一块混着草根的黄泥巴块,爬在床边,自下而上打量着他。
她两只眼睛上都覆着一层浑浊的白膜,不知道是白内障还是其他什么病,按理说已经看不见人了。但徐微与和她对视时,被注视的感觉非常强烈。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徐微与平静但礼貌地问。
吴善婆两只手往前扒了扒,借由这个动作离徐微与更近了几寸。比起一个人,她更像是什么靠四只爪子爬行的冷血动物,姿态很难看。
“你想怎么叫都行。”她缓缓说道,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嘴牙龈过度萎缩,但对于八十多岁老人来说,罕见齐全的牙。
“你看见了吧。”
“陈南?”徐微与以为她问的是李忌,顺口答了他现在的名字。不想吴善婆笑意收敛了起来,两侧脸颊往下耷拉,做出了一个类似哭的表情。
“不……不不不。”她缓慢摇头,“他不是陈南,他是鬼,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恶鬼……你明明看见了。”
吴善婆伸出枯瘦的手指徐微与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你明明看见了,你的眼睛没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徐微与冷声说道。
同一时间,屋外。
吴阿红叼着根烟眯眼点燃,“喂,要不要啊?”
杨长明看了她一眼,“不用。”
“装什么,瘾挺大的吧。拿一根。”吴阿红深吸一口,用烟盒拍了拍杨长明的手臂。拍了两下以后,杨长明皱眉抽了一根。
“哼。”吴阿红哼笑。
他们这些底层的老鼠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
静静抽完这根烟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和缓了不少。吴阿红又咬出一根点燃,用拇指指了指紧闭的木门,“哪来的肥羊啊?干什么的?”
“北美。搞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赚的不少。”杨长明暗灭烟头,随口答道。
吴阿红斜眼睛睨他,“把他介绍给我呗,到时候咱们三七分。”
杨长明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吴阿红,“你真看得起自己。”
吴阿红被他轻蔑的态度搞得火大,推了杨长明一把,指他的鼻子骂,“你小子什么意思?”
杨长明也不跟她多说,不耐烦地退到了另一边。可吴阿红没打算善罢甘休。她把随便披的棉布扯下,回身给杨长明展示她背后的鱼水欢纹身。
“你自己看看,我生意好着呢。要不是你那小老板长得像样,我才不开张。”
吴阿红背后纹的锦鲤多数都点了眼睛,只有少数几条空着。杨长明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像是觉得脏,又有点害怕。
他刚才跟徐微与说,吴阿红是皮肉观音。
所谓的皮肉观音,其实就是号称能替人挡灾的妓女,据说她们能通过交合将男子身上的苦难渡到自己身上。只要钱给够,什么样的关都能给化解。
有钱人反正不在意那点钱,又有的睡又能求个心理安慰,当然愿意大把大把地砸钱。
但据杨长明所知,干皮肉观音这行的,没几个能善终。
吴阿红显然是看上了徐微与,“喂喂”地推了杨长明好几下,杨长明被她搞得烦不胜烦直接问道,“你干嘛不跟你妈一起干神婆?”
……
吴阿红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盯了杨长明两秒,突地冷笑了一声。
“我倒是想跟着她干,老太婆重男轻女,我能有什么办法?”
“再没办法也不至于去干皮肉观音吧。”
“那是我想干的吗!”吴阿红陡然爆发。
杨长明都被她吓了一跳,不等他反应过来,吴阿红已经冲了上来,抬手扑打他。
“***老太婆,改我命啊!我背后缺了一块皮你知不知道!我他妈天生给人挡灾的,我就能靠这个赚钱了!”
杨长明全凭本能架住她,吴阿红见打不到他,居然抓起旁边柜子上的瓶瓶罐罐往他脸上砸。过道狭窄,杨长明硬抗了好几下,心底腾气真火,眼看吴阿红抬起旁边一个大相框往他头上砸来,他飞起一脚踹在了对方肚子上。
下一刻,人摔在地上的闷响和玻璃碎裂声同时响起。
“啊……啊……”吴阿红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哭,一边哭一边疯疯癫癫地嘟囔诸如“老了要死了爬我家门口要我养她”“老不死的,挨千刀的,让你儿子养你去啊”之类的话。
杨长明警惕走上前,踢开地上锋利的碎玻璃,分不清吴阿红这样是神经病犯病了,还是被鬼神缠身魇的。
屋子的门和墙用的是正儿八经的整木,隔音效果极佳,杨长明犹豫地看了看紧闭的木门,不知道应不应该因为这事去打扰徐微与。
想了想,他蹲下身,伸手去扶吴阿红,打算把对方弄到没玻璃陶片的地方。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刚才吴阿红拿来砸他的那张照片。
拍了有几年的照片已经从相框里掉了出来。杨长明的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会,最终落在了上面,将其拿了起来——那是吴善婆和另一个男人。
照片左下角记着日期和两个名字,“吴善吾儿陈南”
杨长明像是雕塑一样定在原地,死死盯着照片上的男人。
寸头、三白眼、身形剽悍健硕,脸上一道带缝线的短疤。
我见过这个人。
我见过这个人。
杨长明在心里喃喃说道。
他的头一阵一阵抽痛,像是有一根连着血肉的线被硬生生扯出来了一样。
小庙,佛像。
【他是不是李忌?】他问郭大河。
站在远处的男人分心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没想到他还能保持神志似的。
几只黑漆漆的,长得不正常的手抓住了脚踝,往他身上爬,越过他的肩膀扒住了他的脸——然后,它们用尖细的指甲狠戳他的眼球,直到脆弱的晶状体被漆黑的浆液盈满——
【你说陈南像李忌?】
那个人站在徐微与面前,笑得又温柔又得意,分明和徐微与提供的合照上的人一模一样。
杨长明一把按住照片,大口大口喘气,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徐微与……”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闭着眼睛摸索着站起身,眼睑下溢出大量黑色粘液,流的满脸都是,“徐微与!”
“咚!”
杨长明听到了一声闷响。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