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我永远不会伤害谢珩(一……
突如其来的局势变化,让沈青这晚睡得并不安稳,清早醒来的时候,她坐起身,朝着紫檀箱里那两套华贵首头面发了好一会儿呆,也想不起自己昨晚是何时睡着的,睡前含糊跟谢珩应了几句话也不太记得清。
她心中非常笃定,至少此时此刻,她就是喜欢谢珩,想跟谢珩待在一起。
但是再以男子身份与谢珩相交,她自己也觉得别扭,她终究是女子,她对谢珩的心意,就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爱慕。
等萧瑞谋得大事……按现在的局势发展,也许这一天会来得很快了。
为了大局,她再忍耐些时日?
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昨天想不明白的暂时无解,她慢吞吞起身收拾,遇事不决,先去西厢拉着岳瑛说道一番。
其实岳瑛也想不到实质性的主意,眼下局面,只能等来日慢慢变动。只不过有个能说道的人,明明什么也没变,心中郁结却纾解了不少。
顺其自然吧。
跟岳瑛说道完,沈青出了西厢,又穿堂过院往东院去,绕过一处荷池时,远远看见假石旁并肩立了两道熟悉身影。
池边有一株柳树,冬日里枝条枯落,那两道倩影尤显得窈窕娇媚。
“闲月姑娘,吟星姑娘!”
许久没有看见这两位佳人,沈青笑眯眯走上前打招呼,两位姑娘闻声看清来人,忙微微低头行了一礼,那动作神情看起来颇不自在,甚至还各自互相退了半步,都垂着眸子不敢看她。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看起来这么可怕?”
沈青不明所以,之前在东院相处过些时日,好歹也是相交一场,怎么现在见她就这么生疏了?
还是闲月小声提醒她:“沈公子,你往那边去。”
吟星也点头,用眼神不断示意她。
沈青看懂了,她们让她绕道,不要走这处荷池。
她扬了扬眉毛,转身要溜,被假石后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喊住,那声调语气简直跟谢珩如出一辙。
“是沈公子吗?不巧我这画还有半幅未作完,沈公子若无要事在身,不妨坐下来喝口茶吧。”
沈青正往回迈的脚步堪堪顿住,这声音她当然还记得,当初在谢府老宅被请去“喝茶”的时候,这声音还替她说过话呢。
刚还使着眼色还示意她快些离开的吟星忙应声:“夫人,是沈公子,沈公子这边请吧。”
沈青只好勉强干笑了两声:“我倒是无事,夫人不怪我扰了清净便好。”
她说话间,带上一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文质彬彬,绕过假石,她记得这假石后搭建了一片露台,露台前是一片莲池,冬天池面上花叶谢去,没有好看的光景,这露台永远也是空寂无人。
今日暖阳明媚,露台里用汉白玉石雕砌的桌椅都铺上一层厚厚绒毯,圆桌上还架了一只小炉子,用细铜壶温了茶水,各式果脯点心围着小炉子摆了一圈,果香与茶香在空气里不断交融。
不过邀她而来的主人并没有坐在桌前炉边,露台正对着莲池的沉木栏杆前,架了一张比圆桌还宽的画架,旁边小几上整齐摆放了从大到小的数十支墨笔,从深到浅几十样颜料。
身着浅色短袄长襦的温雅妇人正站在画布前,取笔在画了一半的画作上勾勒描摹。
沈青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拘谨。
谢夫人像是有读心术:“沈公子不必拘谨,随意坐吧。”
“噢,”她应了一声,又补了两个字:“好的。”
她自觉语气还算温顺,应该是没有失礼的。
既然夫人相邀,她便在石桌拂衣坐下,闲月莫不做声上前替她温了茶点,又悄然退下,露台上又只剩沈青和谢夫人两人。
谢夫人还在对着莲池专心作画,头也没有多回一下。
沈青难得地没有露出不耐之色,毕竟现在怎么说,她在谢夫人面前,总还是有点理亏的。
她在这府上住了这么久,因为谢府足够宽阔,分院而住,是很难跟谢夫人碰上头的,主要她这些天也根本就没想好怎么处理跟谢珩的关系,更别说谢夫人这头了。
现在好了,住人家府上,身为一个男人,天天跟她儿子同吃同住,还把他儿子弄成“断袖”,搞得她这光风霁月的儿子声名狼藉。
狭路相逢,可不得好好给她来个下马威?
沈青轻叹了声,端起桌上温好的热茶抿了一口,温烫正好,细细品味,能品出血枣和老参的味道,冬日里这样一口茶下肚,五脏六腑都云贴了。
怪不得谢夫人气色俱佳,原来是擅长养生之道。
她一边品茶,一边观看谢夫人作画,她所坐的位置,只能看见对方娴雅的侧影,其实谢珩跟他母亲五官容貌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可是那通身清矜雅正的气派,绝对是一脉相承的。
怎么会有两个人,顶着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举手投足间,神态却是一模一样的啊!
所以说,一个孩子的容貌风姿,与父亲母亲的选定,关系重大。
诶……但愿谢珩还有生孩子的能力。
一杯热茶喝完,她自己又给自己续上一杯,欣赏起谢夫人作画来。
怪不得说琴棋书画是极其风雅之事,比如这画,不完全是最后呈现出来的画作如何,而是作画的过程。
提笔写意,勾画描摹,她虽然看不懂,也会不自觉被游走的笔尖吸引过目光,直到画中景色被笔墨点染成形。
真是奇了,她看谢夫人作画的时候,时不时望向眼前的一方莲池,眼神中带观摩之色,可是那落在眼中被假山奇石围出来的一方莲池,到了笔下,就变成了滔滔江河,延绵阔达。
奔腾江河如从云霄而来,匆匆过眼,不复回头,只留观者心中徒生怅然。
名家写意,胸有成竹到这地步。
沈青还沉浸在叹为观止的惊艳中,谢夫人已经落款停笔。
“沈公子久等了。”
谢夫人搁了画笔,也款款走到圆桌前坐下,趁闲月上来温茶时,温声道:“你在府上多日,一直没见过你,今日正好碰上,便多留了你一会,沈公子不介意吧?”
她语气中几分真挚的歉然让沈青分不清了,不是专门来给她下马威的吗?
“不介意不介意,夫人的画很好看……别有一番天地。”
谢夫人将目光落在画布上的滔滔江河间,语气中难掩怅然:“这样的风物,我从未亲眼见到过。”
沈青惊诧侧过头:“都是凭想象画出来的吗?”
她这才想起,谢夫人出身高贵,衣食无忧,但也正因如此,可能这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京郊了。
谢夫人如实跟她说:“倒也不是完全凭空,很多风景,是瑾之描述给我听的,我在府上无事,就依言描摹了出来。”
仅凭别人几句言语描述,就能画出以假乱真的意境,那也是天下难得的丹青妙手了。
正感叹着,忽然听到谢夫人问了一句:“沈公子见过瑾之卧房中那副画了吧?”
谢珩的卧房中只有一副画,沈青当然记得,可是不知为何,听谢夫人口中说出“卧房”二字,她就莫名有点心虚。
“见到了,原来是夫人妙笔,”她想到那幅画的落款:“夫人的名字可真好听。”
谢夫人身子明显顿了一下,原本清清淡淡的神色,再次望向沈青的时候,连眉眼都带上不可置信的震惊,一双深眸里,有一丝痛色一闪而过。
沈青被她这样的神色吓了一跳,想起在洛京,女子的闺名可不能乱点评,尤其还是一个长辈,她忙硬着头皮解释:“夫人,我绝没有那种轻浮的意思……”
“我知道,”谢夫人神色重新恢复清淡,目光中甚至还有了些许了然:“那时候瑾之从渝州剿匪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很低落,言谈间,有意无意,我总是会听到他说起莽山群峰连绵陡峭,莽山上的月色皎洁无暇。我们母子之间向来话少,但是说起莽山,他不知道自己说得有多详细,直到我将莽山的大致面貌都画了出来……”
“谢府不缺价值连城的名家字画,但是那张画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裱进自己卧房的一幅画。”
沈青垂眸静静听着,她其实不太记得刚到洛京时,她与谢珩是一个怎样的状态了,但那会儿关系应该是比较生疏的。
她只记得初到洛京时,南风楼几乎成为她的第二个家,注意力根本就没在谢珩那里。
可是她现在知道了,谢珩早就在小金顶时便已情动,所以初到洛京的那些时日,他独自一人黯然伤神了很久很久,只能每晚对着一副莽山群峰的画像借以慰疗?
脑海中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她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锤子不重不轻敲了一下。
谢夫人继续在耳畔娓娓道来,语气温厚可亲,不像是长辈说话,倒有些像朋友间的推心置腹。
“我久居深宅,眼光阅历自然远不如瑾之,很多即便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也不会去自作主张干涉他,我相信他的选择,也相信他的眼光。”
沈青不由得豁然抬眼,重新望向眼前这位温婉美丽的深闺妇人。
说实话,无论世家其他长辈还是这世人的悠悠众口,都左右不了谢珩,谢珩并没有那么介意被他们议论断袖之事。但是他自小与谢夫人相依为命,如果谢夫人苦苦相逼,才是真正让他陷入两难。
但她竟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即便她说,这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说到最后,谢夫人言辞格外恳切:“沈公子,我只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沈青微垂了眸子,这母子俩都擅长用灼灼目光杀人,她实在承受不住:“夫人严重了。”
“希望你们能尽量一直同行,不管将来有何变故,请沈公子千万不要做出伤害他的事。”
沈青微捻了指尖,喉头有一阵热意,让她久久说不出话。
谢夫人其实看得很透彻,无论是朝堂中的刀光剑影,还是外面的流言纷纷,如今世上真正能伤到谢珩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
脑海中被她压得极深的记忆片段有些失控地翻涌而出,沈府被屠的那个夜晚,是母亲温热的身体罩住了她,刀光火影里,最后一次的温暖怀抱,渐渐变凉,变凉,被她永远禁锢在记忆深处,不许再出来。
天下慈母之心,皆是如此。
“沈公子?”
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谢夫人不由得多唤了一声。
再抬眸的时候,沈青目光中泪意掩去,眸中一片清明。
“夫人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谢珩的。”
跟谢夫人告过别,沈青只觉自己心绪更复杂了许多,说不上是怎样的爱屋及乌,她觉得自己更加喜欢这座幽雅简净的谢府了。
回东院的路上,有手下忽然来寻她,附过来耳语几句,她脸色变了变,忙抄近路寻了一处偏门,出了谢府。
她从偏门出谢府的时候,谢府正门也缓缓开启,谢珩的马车徐徐驶了进来。
谢珩今日特地早早下值回来,昨天沈青的情绪变化他看在眼里,虽然她不说,他也没有追问。
通过昨晚她在榻上一个人细细嘀咕,再结合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他略一琢磨,大概推测还是与他这兰台令有关。
兰台的设立,难道与晋王有冲突?
所以这意味着,晋王一直以来潜伏了一颗不为人知的野心,沈青担心他最后会与晋王相冲突?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了,但也并非无解之事,为免她继续烦忧,故他今晚准备与她在这件事情上敞开心扉沟通明白。
加上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蹉跎人心,她心中的一根弦,实在绷得太紧了。
谢家在京郊有温泉别庄,正适合冬日小居,那儿依山傍水,好过在城中做一只笼中燕。
他已经着人去布置打点,如果沈青有兴致去玩,今晚便能陪她同去,正好让她远离朝政,静心休养一段时间。
虽然他每日还是要回朝公务,但所幸京郊不远,每日晨来晚归,倒也不算太奔波。
直觉里,沈青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笑意盎然。
想到那张清俊面容眉开眼笑的模样,谢珩唇畔也不觉莞尔,下了马车,回东院的步伐都渐渐加快。
那道熟悉的青影没有向往常一样,站在檐下笑眯眯等他回来。
他心底蓦然一沉。
“这会儿沈公子在西厢吗?”
管事上前答他:“沈公子临时出门去了。”
“他出门前什么也没交待吗?”
“没有。”
谢珩蹙了蹙眉头:“今日府上都发生了什么?”
管事便将沈青今日自谢珩离府至回府这段时间,在府上的种种行为活动事无巨细汇报了一遍。
听到莲池露台的时候,谢珩那双俊眉蹙得更深:“他与夫人见面了?”
自从将沈青接到府上,他早就不在乎谢家长辈和世人目光纷纭,唯一的顾虑……所以他尽可能避免她和母亲在府上碰面的可能。
但总还是出现了这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天。
“夫人请沈公子闲坐品了会茶,沈公子在露台待了约莫快一个时辰,只是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实在隔得太远,我们也不敢打扰,所以也不得而知。”
约莫待了一个时辰……
中间什么话都可能会说。
其实这些天来,他一直有在慢慢试探母亲的态度,母亲总有些模棱两可,他也不敢太过冒进。
两端的平衡,任何一方会受到伤害,他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他根本坐不住,起身径直出了院门:“去探沈公子在哪。”
会不会是母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令他负气出走了?
第92章 第92章沈青,你骗得我好苦(掉……
沈青阔步跨进南风楼,顿时楼上楼下,栏里栏外,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甚至周围萦绕着的靡靡丝竹之音都低缓了许多。
她胸口因为一阵疾跑还微微起伏着,四下环顾一圈,径直往后院无人处走去,平时这里的院门只是稍微掩映,今日却是院门紧闭。
来不及多想,她抬脚就踹,院门被“哐当”一声劈成两半倒地,入目所见,院中一口老井,立了四五个大汉,前头一个女子被五花大绑布带封唇扔在地上,不是别人,正是海棠。
正要被投进井中。
海棠身边是娟娘立在那儿,还居高临下跟她说着什么,大概是最后的告别。
见到来人,院中诸人俱是一愣,海棠只露了眼睛鼻子在外,冲着沈青呜咽起来。
还是娟娘先笑着迎上来:“沈公子啊,有些日子没来了,您不去楼上听听曲喝喝酒,跑到这地方做什么?”
沈青没跟她绕来绕去:“海棠犯了什么事,你们要将她沉井?”
“这……”娟娘略有点尴尬,她觑了一眼沈青神情,不敢乱说:“这海棠肚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公子也知做我们这行的……知道沈公子怜惜海棠,改天再给您挑个更中意的可好?”
“不速之客”四个字听得沈青眉头直皱:“据我所知,南风楼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活活将人沉井吧?”
风尘女子迎来送往,身不由己,虽然已经尽量避免,但这种事情也时有发生。
大部分情况下,孩子会生下
来,有的就被送人,有的就留在妓院,长大后操持母亲的旧业,成为新一茬的妓女小倌,实在容貌不够秀美的,那也是为奴为婢。
当然,有时候也不会允许孩子生下来,就采取些手段让胎死腹中取出,等那女子恢复几日又继续挂牌营业。
不管怎么样,都不至于直接将人沉井。
娟娘知道沈青难缠,只好跟她说了实话:“沈公子啊,这些年海棠在我手下也实在乖顺听话,不是我娟娘和南风楼容不下海棠,是这腹中冤孽的父亲那边,容不得海棠啊。”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哪个女子有孕了,都是南风楼自己暗中处置了,不料海棠有孕这风声被她的恩客张员外家得知,疑心这腹中骨肉可能是张员外的。
张员外家最注重家风名声,要是在外头跟一个妓女有了孩子,那还了得?
正好张员外家妻妾相争甚烈,张员外的夫人为了讨好婆母,彰显自己治家有道,便派人来南风楼,出了银钱,非要将海棠沉了井。
只能说,这也是海棠命不好。
沈青听得冷笑:“张员外怎么就能确定这孩子是他的?”
“娟娘应该也知道,海棠每个月总有我的几天,不妨让大夫来诊一诊日子,没错的话,这孩子十有八九是我的。”
毕竟南风楼的女子迎来送往,谁敢认这孩子,谁就是孩子的父亲。
她每个月要来海棠这里取易容掩饰之物,知道这些风尘女子的不易,所以也会趁机出些银钱多买下海棠几日,其实是为了她能休息喘息几日。
娟娘知道沈青几乎不在海棠这里留宿,可她何等精明之人,既然有人肯认下这孩子保下海棠,她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张员外跟沈青,孰轻孰重,她当然分得清。
她当即换了脸色:“都是娟娘唐突,险些伤了沈公子的亲骨肉啊。都还愣着干嘛?快给海棠姑娘松绑啊!”
沈青深吸了口气,也真怕那几个大汉没轻没重的,于是上前拂开那几人的手,自己亲自上手将海棠身上绳索束缚都解开,仿佛真是极爱重她腹中骨肉。
死里逃生的海棠惊魂未定,整个人瑟缩在沈青臂弯里,本来她就娇媚,现在更加楚楚可怜,声音里是不受控制的颤抖:“沈……沈公子……”
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沈青拍了拍她同样颤抖的肩背,心中蓦然轻叹一声,青楼女子命如草芥,实在残忍。
“不用担心,你和孩子我都会处理好。”
话音刚落,余光里忽然一抹雪色清影,她霍然抬眸,正对上不远处那扇被她一脚劈开两半的院门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谢珩,同样望过来的目光。
惊愕,失魂,落魄。
沈青的三魂七魄也被钉在原地。
须臾之间,好像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对望。
周遭空气凝滞了好一会儿,眼睁睁院门外那张清峻的面容褪得毫无血色,她张张嘴,双唇无声上下嗡动两下。
谢珩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单薄清瘦的身子仿佛要倾倒,但他又退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后,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那一眼,就是在沈青心头上狠狠剜了一刀。
她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娟娘,多少银钱摆平,你算好了直接去我府上领。还有,海棠给我照顾好了。”
勉强将这话一口气挤出来,她将还瘫软着的海棠交到娟娘手中,其实她自己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脚下如踩在软泥里,她几乎是扶着院沿墙边,踉跄着出了南风楼的大门。
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只是再也见不到那道清影。
她用力呼吸几下,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像是溺水之人,越垂死挣扎,越无法自拔。
想到如果此生再见不到那道身影,她还是惶恐而慌乱的。
凭着身体里最后一点本能,像是慌不择路,她一路往谢府方向走去,不停地有车马行人从她余光里掠过,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想快点再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谢珩!”
“谢珩!”
直到迈进谢府的大门,她目之所及,终于见到前面的白衣公子,她连喊了两声,那人也没有回头,明明看他走得不疾不徐,她脚下疾步,也追得有些吃力。
“你听我说!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海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是为了保护她才这么说的!真的,你信我!”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边叽里咕噜解释,一边在后面急追。
可是前面那人根本不听她解释,像个木偶人一样机械地一直往前,到了东院门口,她终于拽到他的衣袖。
“谢珩,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那不是我的孩子!”
谢珩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继续往里走,她就这样拽着他的衣袖,任由他将她带进卧房中。
“谢珩,你……”
两人刚迈进房门,身后的房门就被狠狠带上,门扇相碰的声音,震得沈青脑子耳朵都嗡嗡响。
还在嗡嗡响着,忽然毫无防备的一道力气将她扭转,天旋地转间,她身子已经横躺在床上,身上一沉,谢珩已经倾身覆了上来,牢牢将她钳制住。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吗?”
他的额头几乎贴着她的额头,每一个字都像是凝结千年万年的冰霜,听得她骨头缝里都发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珩,那种她时不时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压迫和侵占,在此刻到达了巅峰。
是一种要铺天盖地摧毁一切的强大气势。
没有任何杀意,却也足够将人的每一根骨头都寸寸绷断。
他轻声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无数根细细碎碎的冰针几乎要将她的心脏扎得千疮百孔:“岳瑛也就罢了,海棠又算什么?”
沈青几乎要被这可怕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反反复复只能解释:“海棠腹中孩子不是我的!”
“够了!”
不知道这话里那几个字触到他了,谢珩怒喝止住她的话头,玉容上青筋都若隐若现,那双满目星河的眸子里,几乎带出可怖的血色。
这会儿沈青反而清醒过来,意识到情况实在不太对,她试着运力挣扎,没想到谢珩看着混沌,却瞬间察觉到她的意图,只见他袖中迅速出动,几许白光晃然,沈青发觉自己两只手腕和两只脚踝都被束住,将她与这张床榻绑为一体。
她彻底懵了:“你……你要干嘛?”
声音里难得地露了怯。
“干什么?怎么只允许你当初这样对我,就不许我现在这样对你了吗?”
谢珩俊脸苍白,喉头微动,冷冷的浅笑里带着几分森然。
“谢珩……”
沈青愣愣地望着他,心里真的泛起一丝害怕。
眼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谢珩感到彻底被激怒,他不管不顾覆下身来,毫无章法的唇像雨点一点,密密麻麻落在她的眉眼、额头、脸颊、鼻尖、唇角……
沈青挣扎:“不行!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行!”
“不用你行!”
她的唇被另一张唇封住,长驱直入,撕咬纠缠,连呼吸的余地都不给她。
她喜欢和谢珩唇齿相依,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即便是谢珩也不可以!
她试图活动了一下手腕,慢慢找准发力点,正要用力挣脱束缚时,她忽然感受到周遭空气变得充分起来,她又能呼吸了。
唇齿间的压迫一点一点退开,身上这人气焰似乎也在渐渐消退,他声音喑哑着,无力在耳边荡开。
“我不能对你生气的。”
“谢珩永远不会对沈青生气。”
他用手肘撑起自己身子,松了沈青身上的束缚,用指尖轻轻拂过她微微出了层细汗的鬓边额角,像是抚摸着世上最宝贵的名品,尤自喃喃:“沈青,可是你不该这样对我啊。”
他都已经想好了,他会好好对待岳瑛,会尊重岳瑛,只要沈青愿意
时时和他在一起。
就算她想要孩子,他们就去谢家过继一个啊。
他真的不能接受,他无时无刻最心心念念的沈青,要和别的女子有一个骨血相融的孩子。
可是就在刚刚,他决定接受了。
那是她的骨血,他没有资格干涉。
他又改口:“没关系,我接受了,你可以这样对我。”
他的声音和眼神,都彻底柔软下来。
沈青与他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他说话牵动胸腔的震动,几乎是把五脏六腑都扯得肝肠寸断。
她也跟着心碎了。
想到下午才承诺了谢夫人,她永远不会伤害谢珩。
可是谢珩她面前都支离破碎了。
“谢珩,你不要难过啊,你相信我,都是没有的事。”
谢珩一张俊容还灰败着,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亦是不想听见她继续解释。
她只好支起一点身子,侧过头,轻轻点上他的唇角,双手不觉间揽上他的脖颈,点一下,分开,点一下,又分开。
眼前的人终于好像恢复了一点点活气,重新覆下身来,将她轻轻抵在枕上,尽是抵死温柔的缠绵。
两个久渴之人,忘我地纠缠。
情至深处,沈青唇畔溢出一声“嗯咛”,似嗔非嗔,似吟非吟,引得谢珩顿时眸底一沉,情愫翻涌间,他颤手解开她的衣襟。
她撇过头,安静默许着一切的发生。
他的掌心像是带了一团火,寸寸划过游走,直到某一处,他顿住手上的动作。
他探了一下,又探了一下。
沈青紧闭着双眼,死死咬着双唇,羞得满面通红,脸上也像是带了一团火。
她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可是她不敢睁眼。
微烫的指尖颤抖着,开始在她的下巴处摩挲许久,撕拉一声,她的青青胡茬被撕掉,然后是喉头,这次很快,她的喉结也被撕了下来。
空气彻底凝滞。
她终于小心翼翼睁开双眼,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看谢珩那双清眸里翻涌出怎样的情绪,身上的人已经无力伏倒,埋进她的肩窝。
沈青茫然地睁着双眼,几乎能感受到周身血脉静静流淌于自己的身体里。
他是这个反应吗?
所以他失望了吗?
忽然,她的肩窝有温热一滴落下,又一滴,点点滴滴,流淌在她肌肤上。
他……在哭吗?
她脑中完全空白,然后听见他的声音。
“沈青,你骗得我好苦。”
好委屈。
也好愤恨。
从胸腔深处而出。
她眼睛眨了眨,也有点想哭。
肩头一片湿热,不知淌了多久,两人也不知无声拥了多久,久到沈青都快睡着了,身上的重量突然一轻。
“抱歉,是我冒犯了。”
谢珩撑起身子准备要离开,低垂的眉眼完全掩盖住其中情绪。
诶呀,煮熟的鸭子要飞走了!
沈青猛地一激灵,一把抓住身前的人,像一株藤蔓一样,缠着他的脖颈和腰腹。
“沈青,你……”
谢珩眼中难掩惊异,不过他刚说出来的话,已经被她堵了回去。
她勾着他,紧闭双眸全心全意地攻城略地,他一双清眸低垂,映入近在咫尺那张清绝的脸。
直到澄澈清明的眸底,再次被汹涌情欲席卷。
他反手勾住她的后颈。
玉枕塌陷。
第93章 第93章姑娘,还请摒除杂念
沈青再次有些力气睁开眼的时候,发觉入眼所见不是屋顶下的那根横梁,而是轻烟珍珠色的床幔,银钩弯弯,流苏簌簌。
她想起昨夜于这枕间,抬眼闭眼间,都是这流苏床幔时而轻时而重的晃动。
她慢腾腾撑着脑袋坐起身来,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崭新的雪绸中衣,原先穿那件,昨晚被撕扯揉烂得简直不能看,环顾四周,还好已经不见了。
身上也被人擦拭清洗过,反正最后的最后,她真的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因为起身的动作,牵扯到肩头一阵刺痛,她“嘶”了一声,半撩下衣裳去看,肩头雪肤之上,赫然印着一道清晰分明的牙印,因为咬得很重,牙印深得发红隐隐渗出血迹,一夜过去,周围一圈则青肿了起来。
这样青红交印的伤口,在肩头白皙细腻的肌肤上,看得都有几分触目惊心。
这谢珩,这次可真是发狠了,一口咬下来毫不留情。
那些更触目惊心的画面纷纷重现于脑海。
极致灭顶的沉浮里,她受不住,逃不掉,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过,谢珩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深深浅浅不断的眼神交汇里,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深不见底,暗潮翻涌,君子清矜,坠成欲魔。
被他死死抵到烟花粲然盛放时,他看准时机,低头狠咬一口,几乎要把认识她以来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愤懑都统统发泄报复出来,当她以为报复终于结束,新一波的潮水再次将她吞没。
不就是骗了他吗?
至于吗?
不过……好像这个骗确实也不能归于一般的骗?
先骗他是男人,然后等他变成断袖后,又告诉他,其实她是女人。
这么听起来,好像是个人都会疯?
她仔仔细细回忆起谢珩昨晚所有的情绪,震惊、愤恨、委屈、痛苦、泄愤、欲望……好像唯独没有高兴?
没有见到过他流露出哪怕一丝的笑意。
所以他变成断袖后,再无法接受自己喜欢女人了?不然为啥一大早他人都不见了!?
……行吧,反正她也不亏。
她决定先起身,如果真的确定他不想勉强,她好赶紧回沈府。
不过刚给自己套了件外衣,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她忙裹在被窝里坐直了身子,看着从外面推门进来的人。
依然是长身玉立,眉眼清疏的君子模样,沈青目光清清凌凌,与他对视一瞬,他眸中温润深沉,果然没有在期间找到一点欢欣。
但她还是要挺起腰板先发制人:“反正当初你也骗了我,我也骗了你,咱们就算扯平。但是你骗我,害我失去了整个山寨呢,而我虽骗了你,你也没吃亏啊,能跟我这样的绝色美人春风一度,怎么说还是你赚大了!”
“我没有吃亏。”
谢珩出声肯定,因为她这番过于直白的话,肉眼可见的,一点绯色从脖颈一直透到耳根。
她很不解:“那你还委屈什么?”
“我……”
谢珩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起,他思绪从未有过这样的紊乱,到现在也不甚明朗。
从小金顶到今日,种种经历和境遇,说他心中没有委屈,那必然是假的。
愤恨……也是有的,只是这愤恨,不在沈青身上,他更多的还是恨自己竟然失察至此。
无人知晓,昨夜他望着枕在自己臂弯中的睡颜,有多不敢合眼,他怕一合眼,再醒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还来不及细细整理自己纷乱心绪,有太多事情等着他着手去做,首先最紧要的一件,就是她的身子。
他低头轻咳了一声:“沈青,我带郎中来给你诊脉。”
“啊?”
正理直气壮的沈青懵了一下,透过他微红的耳尖,门后果然还有其他人在。
她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为什么要诊脉?”
没听过圆房后要诊脉的啊?
谢珩这才领了郎中上前:“平时送去给岳瑛的那些药,其实都是给你喝的吧?”
这时候他真是万分庆幸,幸而他从未生过半点要苛待岳瑛之心,都是将府库里珍藏的最好药材奉上,原来终究是用在了沈青身上。
沈青见他已经猜到,也无法再狡辩什么,眼前这位郎中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像世外高人。
可是她的身体……她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锦被。
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动作,落在谢珩眼中,也像一颗小火花,蓦地在他心中灼了一下。
原先只觉得她桀骜难驯,如今再从头细细看,处处是她游走于万丈深渊边的艰难谨慎。
为了不暴露自己女儿身,这么些年,多少生死之间的伤病,她都只敢让一个江湖老郎中近身。
他温声安抚:“放心,我的人绝对嘴严。”
沈青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睛乌溜溜转了转,终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手腕向上,给那郎中把脉。
如果谢府的郎中都看不好她的身子,那以后她就不用徒劳了。
原以为这种神医圣手,把脉就是轻点两下,然后药到病除。
在时间的静静流逝中,她发誓,这绝对是她人生中被号过最久的一次脉了,因为没有其他参考,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小金顶上老郎中医术太差还是眼前这位医术太高妙。
屏气敛声的沉默氛
围里,人的思绪就忍不住飞来飞去,尤其是,现在谢珩就站在床榻边,他的衣裳就轻轻贴在她裹着的被子上。
她能感受到他清浅平静的呼吸,与昨夜枕间打在她耳畔灼热而有些粗沉的声音全然不同。
他腰间系的是一根薄锦织就的腰带,衬以玉饰点缀,实在是君子清雅,萧萧肃肃。
她也真是不懂,为何这样的玉树仙姿,甚至还几分清瘦飘逸,那里为何竟然会……简直可要把她给撑死了!
“姑娘,还请摒除杂念。”
郎中不轻不重的一声提醒,吓得她赶紧收回思绪,专心感受着郎中摁在自己脉搏上的力度,天啊,这郎中号脉,难道还能号出她脑子里头在想什么?
那她真信了这是神医!
一想到刚才自己脑海里在想什么,她赶紧闭上眼睛,微微轻颤的长睫下,颊边一片绯红。
许久,那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终于撤去。
还不等郎中开口,谢珩先出声询问:“她怎么样?”
那郎中捻了捻胡子,也不急着写药方:“沈姑娘的身子确实比一般人要寒凉许多,本来她这副身子不是生来体格强壮,又常年生活在阴寒潮湿之地,加上一些生活习性上的不注意,造成身子越来越寒凉。”
“近年来应该受过一次大伤,伤了本元,导致现在这身子更加虚寒,不过幸好在慢慢温补回来,不至于到无力回天的地步。”
谢珩在一旁垂眸听着,将沈青单薄的身影收于眸中。
渝州地毗西南,阴寒潮湿,莽山在崇山峻岭间,又比渝州境内不知阴寒潮湿几许,她自小就生活在莽山之中,如此多年。
何况她又混迹在男子之中,为了不露出破绽,她饮烈酒,下冰涧,也无人教习她身为女子,该如何爱惜身子,恐怕还是要在岳瑛上了小金顶后,她才略微有了些许收敛。
他也没有想过,从前种种寻常,竟然无形中这样消耗她的身子。
“那行房之事,可对她身子有损?”
话音刚落,他感受到两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一道目光示意他不必如此直白,一道目光则是诧异中带了点无措。
意识到这话问出来造成的误解,他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完全没有去想会不会影响以后行房之事怎么样,只是一下想到了昨晚,她偶尔会紧蹙的眉头,也喊了几声疼,告了几句饶,唇畔溢出来细细碎碎的嗔吟,却引来了他彻底的失控……
郎中的话让他后怕于昨晚近乎疯狂的浮浮沉沉,他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连书籍画册都未看过,一切全凭本能,难道那些本能不是欢愉,而是会给对方带来伤害吗?
第94章 第94章她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
在两道目光的紧盯下,谢珩一张玉容微红,再次艰难启唇:“我是说已经发生过的……”
一道目光迅速收回,另一道目光顿时了然。
“这个公子倒不必担心,只是个人体质的问题,对正常的夫妻行礼不会有影响,不过要注意不可频繁纵欲即可。”
郎中的语气稀松平静,仿佛就是在跟两人嘱咐类似用膳不要太过辛辣这样的话一般,就是听得两人一人一张各自微红的脸。
沈青第一次觉得,原来看郎中是件这样令人难为情的事?
再说了,谁跟他是夫妻啊!?
不过她现在也顾不上别的,只追着郎中问:“那我这身子,还能怀上孩子吗?”
这一次,郎中没有回答得这么痛快了,他又捻须沉思了一会,才道:“母亲的身体要孕育一个孩子出来,就相当于土壤里的种子要生根发芽,如果这片土壤太寒凉或者贫瘠,种子是无法在此生长的。”
“沈姑娘的身体本来就寒凉,孕育子嗣就是要比一般人艰难,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你那次伤了本元的大伤,至少我从你现在的脉向来看,此时你的身体要孕育出子嗣,绝无可能。”
最后四个字像一记响锤,在她心头敲得砰砰响。
“好吧。”
倒也没有多大失望,其实她一直就不敢抱多大期望。
谢珩担忧:“沈青……”
沈青摇了摇头,没有看他,也没有应他。
这对年轻眷侣的小动作落在郎中眼中,实在觉得令人赏心悦目,于是捻须而笑:“当然了,现在是孕育不了子嗣,但是在我的妙手回春之下,以后就不好说了。”
沈青眼中一层濛濛伤感顿时褪去:“不是……你怎么不一次性把话说完呢?”
看起来这么仙风道骨的神医,还喜欢逗人取乐的?
郎中继续嘿嘿笑:“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的嘛。”
谢珩也微松了口气,不过他想起来另一个问题:“那即便将来可以孕育子嗣,对她的身体不会有损害吗?”
郎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天下所有的母体,孕育子嗣,都是一件苦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谢珩脱口想说些什么,目光落在沈青身上,能隐隐感觉到,自始至终,她对孩子是有很大渴望的,他无法去干涉这种渴望。
于是转了个话头:“那不确定她身子彻底养好前,是不是应该避免?”
按常人思维,总是将身子养到最好,那伤害才会最小吧?
郎中却摇摇头:“一切顺其自然,身子变得温厚扎实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种子会在这个过程中,某一天突然就生长发芽了。”
“我刚刚不是说了嘛,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的嘛。”
话都说清楚了,然后交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郎中将卧房重新留给两人,自己先出去开药方删选药材了。
想到刚才一直在跟郎中讨论的问题,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沉默,毕竟……至少在昨天以前,他们还是以两个大男人的身份在相处。
一晚上过去,就这样开始讨论起生孩子的问题了?
未免太奇怪了吧?
沈青正盯着裹在身上的锦被努力研究上面的绣线花纹,忽然一道黑影覆上,谢珩已经拂衣在榻上坐下。
“沈青,你落水那次,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原来是我……”
关于落水前后的所有记忆,再次在谢珩脑海中翻涌出来。
他终于对上了所有的细节,为什么在她卧床一段时间后,忽然的低落,忽然对“谢珩”的喊打喊杀,不共戴天。
他当时还不解,是不是岳瑛才从中作祟,现在看来,大概是那天她得知自己受的这伤会让她再也无法孕育子嗣。
“可是,到现在……你竟然不怪我了吗?”
他声音很小心,但是笃定不管她怎么回应,他都会承担。
沈青不轻不重瞥了他一眼:“你都已经被我碰过了,难道这辈子还打算被别的女子碰吗?”
“自然不会。”
“那不就行了,我如果不能生孩子,那你也没有孩子,我们都断子绝孙了,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扯平?”
谢珩的清眸中,带上自嘲的笑意。
这就是他给自己作的孽,但他不想这样的孽留在她身上。
他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你放心,无论是寻遍天下名医妙手,还是世间难得的珍贵药材,我都会让你如愿以偿。”
被他温润掌心包裹的触觉,酥酥绵绵的,沈青一下就回到了昨夜锦被中,情到深处,两人不休不止的十指交握。
她指尖不自觉蜷了蜷,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她实在受不了他那双清眸里盛满沉痛的样子,实在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喜欢两人相处间,无形中带上一些愧疚或者负罪的枷锁。
沈青就是沈青,她能接受别人因为喜欢爱慕而对她好,但绝不要是因为要补偿她,才对她好。
“诶,实话跟你说了吧,说出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那时候受伤,得知自己子嗣艰难,当时是难过了一下,可是难过之余,我心里竟然松了口气,心想等黄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那可不能怪我了。”
这是爹爹的临终叮嘱,绵延子嗣,传宗接代,这样任务实在太重大,她必须慎重而无差错地执行,才不算辜负父亲的遗志。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这项任务放在仅次于辅佐萧瑞的位置。
当她因自己可能无法孕育子嗣而松了口气时,她也被吓了一跳。
谢珩被她说得疑惑:“那……难道你不想要孩子吗?”
从她暗中喝药的种种举动来看,她应该还是渴望有孩子的。
“谢珩,我现在想明白了,之前想要孩子,是因为爹爹的遗愿,可我不是一个传宗接代或者实现他人遗愿的工具,即便他是我最敬爱最想念的爹爹。”
“我现在大概也是想要一个孩子的,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一家人和睦地在一起,我会把所有最好的疼爱都给他,让他无忧无虑快乐地长大。嗯……如果孩子的父亲,正好也是我想要的那个男人,正好想要跟他有骨血融合的结果,那便算是锦上添花。”
谢珩喉头发涩,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那我……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吗?”
沈青没有犹豫,笑着点头回应了他。
下一瞬间,她就连人带着锦被,被裹进一个温柔宽厚的怀抱中。
她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即便中间隔了一层厚厚锦被,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呼吸,与她的心跳呼吸交织在一起。
原来有过最密切的肌肤相亲,是这样的感受,她好像更喜欢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的触碰,关于他的一切一切。
这感觉真是好。
两人安安静静相拥腻歪了会儿,因为说到孩子,沈青才想起来:“对了,南风楼我今天还得去一趟,海棠那事我还没解决呢。”
“你今天还想去南风楼?”
裹着她的温厚怀抱突然一紧,她简直要被勒晕:“我昨天说了那孩子不是我的,你又不信,你总不至于现在还不信吧?我可没那本事。”
谢珩叹了口气:“南风楼那边我已经办妥,海棠我已经替她赎身了,给她的银钱也足厚她安顿半生,你放心吧。”
沈青不由得欣慰:“太好了!那我改天要去看看她。”
天下苦命女子实在太多,她不能对每一个施以援手,只能说,跟海棠也算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段缘分吧。
“你不许去看。”
谢珩一张俊脸突然黑了下来,虽然他已经知道真相,可是昨日种种冲击实在太大,不代表昨天那些伤害是不存在的。
昨日在南风楼看到的一切,现在想起,他心脏居然还会猛然抽痛一下。
沈青不解:“为什么啊?我可不是断袖。”
他垂眸望着她那双清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自觉无权干涉她,只好放软了声音:“那你过些时日再去看她。”
他还是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再缓一缓。
沈青倒是毫无芥蒂:“那好吧。”
这事儿过去了,谢珩才道:“好了,我要做点儿事情。”
“什么事?”
一问一答间,沈青眼睁睁看着他抬手将裹在她身上的被窝褪下,这还不止,他居然还伸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中衣也慢慢褪下,露出半个肩头。
她眼睛发直,呼吸可见地急促起来:“我……我现在没力气了。”
虽然感觉是很好的,但她现在可真没力气再跟他来上那么一次或者……几次了。
男人开了荤后都这么可怕吗?昨晚……不是一直到今早至少四更天才彻底结束的吗?又来?
谢珩不明所以地望了她一眼:“我给你上药。”
沈青眨眨眼,看了看他目中一片清明洁净,看了看他手中瓷瓶是郎中刚才离去时留下的,最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那道牙印。
她羞愧地闭上了眼睛。
不该妄生邪念,罪过啊。
她紧闭着双眼,肩头那道牙印处丝丝痒痒的触觉来来回回,她一双手不知不觉攥紧身下的被褥,白皙的面容早就透上红霞。
在她闭目不见的咫尺之间,谢珩指尖摩挲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牙印,不知何时也红了面容。
“可以了。”
许久之后,终于听见耳边重新响起那道清润的声音,沈青如得大赦,微松了口气,终于睁开眼睛,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拢好。
好不容易将昨晚这道牙印产生的画面从脑海里挥去,她没有去计较谢珩的失控,轻声警告了一句:“下次不许了。”
一开口,她吓得忙抿住嘴唇,糟糕,声音莫名哑了,他应该没听出来吧?
“好。”
谢珩眉目平静,只说了一个字,清润的嗓音竟然也附上一层喑哑。
两人都抿唇不再言语。
不过沈青总算放下心来,两人经历过昨晚后,他第一之间找郎中给她诊脉,还给她上药,温情款款,与之前无异。
那说明,他应该是能接受她是女子了?
再说,昨晚他们都那样了……那他应该不算被掰弯吧?又被她掰回来了?
刚觉得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谢珩的声音再次恢复得清清正正:“我会派两个靠得住的丫鬟从此照顾你的贴身起居,毕竟男女有别,即日起,我先搬到院中侧房去睡。”
她不拘礼法,但他不能知礼而不守礼,白白占人便宜。
沈青抬眸,望着他眸中一派清风朗月的雅正,脑中轰然一片迷茫。
这怎么回事?
没直?
第95章 第95章我不想嫁给谢珩
谢珩果然在当夜便搬离至偏房。
夜里,沈青独自躺在原本属于谢珩的床榻上,睁眼望着安静低垂的床幔和流苏,想到昨夜它们还在眼中时快时缓的晃动仿佛都是错觉。
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呢?
好像是她攻占了某个山头,然后把原主赶走,自己占山为王了一般。
反正哪哪都不对。
接下来连着好几日,沈青都悉心观察着,谢珩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忙碌着,可是待她衣食起居,无一处不比之前更加细致妥帖。
房中添了两个小丫鬟照料着,她不习惯有人近身,那两个小丫鬟便极有分寸恰到好处。
每日用膳,厨房不仅会按照她的口味变着花样做各种新鲜吃食,还会依照郎中诊脉情况,添置一些用于滋补的药膳。
即便是喝药,见她每次一大碗药汁喝下都要蹙眉许久,不久后她要喝的药汁就混着花蜜,捏制成了一颗颗小药丸,就着清水喝下,可免于苦涩。
谢珩照常是一日三餐陪她用膳,她乐时陪她开怀,她闷时与她解忧,情意款款,与这天下最殷切深情的情郎没有区别。
只是殷勤之中,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比如,谢珩连卧房的门,都再也没有迈入过。
两人近来用膳都是在院中的小饭厅,每次用过晚膳,天色通常都黑下来,冬夜寒凉,两人就在院中廊下架一只小火炉,各披了氅衣聊会儿天,谢珩就送她回房间,他只立在门前阶下,看着她一步步上了台阶,回身缓缓将门彻底合上,玉面容姿和温柔的注视被隔绝于门外。
沈青很确定,谢珩心中一定是无比珍爱她的,可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都已经圆过房了,反而要分房睡呢?
难道他从彻底爱上男人,再到彻底爱上女人,中间几许扭转,还需要时间适应?
看来她还得再观察观察,如果实在直不回来,也得让神医给他开些药方才好。
她可不想每晚孤枕难眠!
而谢珩这边,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
朝堂风波渐渐平息,谢初原的案子暂时被架在那里变成一桩悬案,而谢道清被架空,兰台成立,谢珩这个兰台令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
之上。
他腾出手来,正在做一件目前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沈青竟然是一个姑娘。
所以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必须要尽快媒聘备齐,三媒六聘,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他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用最盛大最庄重的仪式,将她迎娶进门。
这几日,他领了谢家最好的工匠去了万德斋,让谢家工匠和万德斋联手定制一顶新娘子成婚时戴的凤冠。这凤冠的款式、材料、设计种种,几乎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仅仅是打造这顶凤冠的选材用料,天南地北寻来,只要也要好几个月,再等工匠细细雕琢打造出来,又要费上不少时日。
随后,他又令谢家最好的绣娘,与洛京中声名最盛的绣衣阁联手,绣制一套天下独一无二的嫁衣来,嫁衣的款式材料设计种种,亦大多由他来亲力亲为。绣衣的丝绸是由江南西湖边云雾缭绕中的玉桑养就的天蚕出丝,还要等来年三月新蚕养出。
还有聘礼的置办,迎娶正妻的礼节,是十二箱聘礼,谢珩觉得十二箱聘礼都放上金银珠宝瓷器玉饰,总太千篇一律。
他要置办的十二箱聘礼,必须每一件都是天下难寻价值连城的珍宝,才能略配得上沈青。
这些都还需要时日。
不过沈青是女子这个秘密,暂时也还不能公之于众,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朝廷三品大员,又与萧瑞在朝中牵扯甚密,何况渝州那边还有两万将士需要她稳定军心。
她的身份也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揭露。
所以他还有时间来准备这场婚事。
至于媒聘,谢家长辈都已经被他得罪光了,王家急流勇退,在这场风波中看的局势最清,退场最早,或许几位舅舅能够出面替他提亲说媒。
实在不行,那就让陛下出面做这个媒人。
只是沈家那边没有双亲高堂,他需要对沈青更加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颗真心。
等这些都准备全备,到时候朝堂也完全稳定,她也不必再以男子身份示人,而是名正言顺的,他谢珩的妻子。
每念及此,他只觉得过去所有的艰难辛酸,再来多少遍,他都甘愿承受。
只有鸣山,每每看到自家公子唇畔那一抹时时勾勒的笑意,他都觉得一切都已经疯魔到无力回天。比如现在,他们刚从万德斋出来,公子只是将凤冠的最后样式确定了下来,他回谢府这一路上,微扬的嘴角就没有压下来过。
尤其现在进了东院,也不知公子又想到了什么,清浅的眉眼间,恐怕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是怎样地笑意盎然。
鸣山觉得现在的自己也很凌乱。
最开始,他觉得公子买了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摆在房间,就足够冲击到他。
后来,公子在祠堂当着所有长辈和列祖列宗的面承认自己断袖,挨了重刑,也就罢了。
再然后,他将那悍匪头子接到府上,两人公然骈居起来,那也……也不是不行。
反正都这样了,还能到什么地步呢?
即便宫中,陛下有盛宠的少年,最多给个朝中虚职,也不会有后宫名分。
但是现在公子是要干嘛?像是要明媒正娶啊!
如果公子真的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将沈公子“娶”进门……一想到这样惊世骇俗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鸣山不敢多想下去,在自己鼻下的位置,用力掐了掐人中,以免自己猝然倒地。
“对了,那凤冠上流金和东珠,位置搭配还不够相宜,我方才想好要怎么配了,你去跟掌柜说一声,等我明日下朝再去一趟。”
谢珩迈步走向卧房时忽然停顿一下,回头叮嘱了一声。
本来还一脸生无可恋的鸣山顿时神色整肃:“是,我晚些时候派人去知会一声。”
谢珩点点头,重新轻步迈上冬日清阳铺洒的台阶。
往常这样好的天气,沈青应该裹着氅衣抱着暖炉在窝在藤椅里晃来晃去晒太阳才是,廊下藤椅未动,胡乱扔了件氅衣在上头,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回房中休息去了吗?
难道身子不适?
怕扰她歇息,他脚下更加轻缓,刚走到门口,抬手还没来得及推门,就听见里面熟悉的一道声音传出。
“哎呀,可是我不想嫁给谢珩。”
清清脆脆的字句传到门外,谢珩抬手推门的指尖顿住,微蜷进袖中,唇畔勾勒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霎时凝结。
里面岳瑛的声音似乎比他还要焦急:“可是你不是都已经跟珩公子……圆房了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不免羞怯地放低了声音。
卧房中地龙暖融,沈青只穿了一件单衣,脚上也只松松垮垮套了双足衣,人就盘腿靠坐在地面厚厚绒毯上,很是惬意模样。
被岳瑛这么一问,她略心虚地扶了扶额头:“把他掳到小金顶那一天,我就想跟他睡觉来着,不过没成功而已。反正那天他先主动的,那我也不能白白浪费了机会吧?”
“对啊,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圆了房,就该结为夫妻才是。”
岳瑛没好意思说,应该是先结为夫妻再圆房,顺序倒一下,最后结果都是结为夫妻……那也行吧。
可是沈青不理解:“那不结为夫妻就不能圆房吗?我觉得只要是想圆房,像现在这样,不也是可以随时圆房的吗?”
不过她也不好意思说,谢珩跟她有过那一晚的温存后,连卧房都不进了,更别说圆房的事了。但这事关谢珩的尊严,她还是不要随便宣扬了。
岳瑛轻叹了一口气:“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世间有礼法纲常,男女之事,聘则为妻奔为妾,你和珩公子这样骈居在一起,你是女子,将来终究于你的名声更为不利。阿青,人的情意善变,趁珩公子如今对你有情,你该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原先沈青在莽山占山为王,可以不用顾虑这些,现在终究是要在洛京生活,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谢珩,按世俗礼法行事,才是最稳妥的。
沈青眼波流转一瞬,忽然问她:“你知道谢珩的母亲闺名叫什么吗?”
“谢夫人……妄自打听长辈闺名,实属无礼。”
“父母珍爱女儿,给她取了那样好听的名字,怎么嫁人后就不能示人了?你看你们一提谢珩的母亲,便说是谢夫人,可是谢家的谢夫人,未免也太多了吧。”
这次岳瑛没给她绕出去:“那这跟你与谢珩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啊,如果我嫁给谢珩,岂不是我也变成了谢家那么多谢夫人中的一个?时间久了,这世上便没有了沈青,只有某个谢夫人,再等我死了,连牌位都只能写一个谢沈氏。”
“如果我不用嫁给谢珩就很好啊,又可以想跟他圆房就圆房,又还可以继续做沈青,多好?”
岳瑛被她这番惊世骇俗之语,惊得眼睛眨了又眨,双唇张了又张。
如果她没离开过洛京,没有上过莽山,哪个女子跟她说这样的话,她一定觉得对方是得了失心疯。
谢家门楣,是多少女子挤破脑袋也要攀进来的高门,谢珩的风姿,哪怕是侍妾通房,也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居然有人对此嗤之以鼻,只想要一个无名无分的骈居?
可是那个人是沈青。
短暂的惊愕间,她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