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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现在,肯定就是心绪有些低落。

沈青直接便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

谢珩其实有点埋怨自己,这几日来,无论是用膳还是就寝,沈青都在他身边,他本来足够满足。

可人有时候就是奇怪,一面沉溺于自己营造的美好幻象中,一面又忍不住去戳破幻象的假面,好让自己沉溺的时候,能保持一点清醒。

也许还是抱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希冀,他终于忍不住问了管事,他的那点希冀并不切实际,那些助妇人有孕和温补的药,岳瑛依然每天都在喝。

而沈青,依然会一日不落去往西厢,哪怕每天只是小坐一会儿。

沉默了好一会儿,谢珩才开口:“没怎么。”

至少她用膳和就寝都在东院,已经该是极大的满足了,千头万绪又重新绕回起点。

她对孩子有执念也没关系,毕竟还年轻,总是不那么容易死心的。

清疏平淡的声音在卧房里轻轻淡开,他下意识想去看一眼软榻上的人,目光落下时,先看到软榻前小几上赫然摆了几只石榴。

“今日出门买了石榴吗?”

因为洛京城里风声渐松,他知道沈青偶尔会出门晃荡,也会有她自己的一些事要处理。

沈青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来你府上就买了一大袋石榴,那会儿石榴才刚上摊呢,这次还是那个白胡子老头,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摊石榴了,要等明年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最后她忍不住轻叹。

隔着皎洁清幽的微光,隐约看得清那几颗石榴的硕大饱满,有一颗石榴已经被剥开吃了一半,还剩一半,露出密密麻麻的石榴籽儿。

“沈青。”她的名字比他的思绪更先脱口而出,刚才绕来绕去让自己重回理智的思绪,在平静中,悄然无声崩塌。

“啊!?”

沈青被他这样郑重其事的一声吓了一跳,不是在说石榴吗?搞得好像突然要把她拖起来讨论朝政似的。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谢珩清润沉缓的声音在不远处徐徐传来。

“如果你真的很想要孩子的话,谢氏伶俐可爱的孩子也很多,我们可以去过继一个。”

这下轮到沈青彻底沉默了。

孩子,过继,我们?

这她该怎么

回答?

虽然已经后知后觉,但被戳出一瞬,她也还算迅速反应过来,应该是她每天在西厢喝的药,被谢珩误以为是岳瑛喝的,以为她急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她确实是想要一个孩子,但……也不是他想的那种……

“以后……以后再说吧。”

她的身子在香软的被窝里绷得僵直,声音却在微微发颤。

她竖着耳朵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甚至连一点清浅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但她也不敢有起身去查看他是否还在床榻上这种大动作,只敢在被窝里窸窸窣窣翻了个身,背对着后面的人,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感受被埋在被窝里肆意打鼓的心跳。

她喜欢谢珩。

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鼓动着周身所有血脉,排山倒海般冲着她叫嚣。

喜欢谢珩,是跟喜欢谢十三不一样的。

她想要一个孩子,而谢十三正好长得英俊,又出身名门,就很适合。记得那时候谢十三气性可大了,各种不配合,她也乐在其中,逗着好玩。

像豢养了一只漂亮又高傲的宠物,自有其中的乐趣。

所以就算后来得知他骗了自己,她虽然生气,也仅仅是生气而已,被一只豢养的小宠物咬了一口,有什么好计较的,扔了就是。

可是现在感觉不一样了。

她还是想要与谢珩亲近,可是也不是小金顶上那种勾勾搭搭的亲近,是喜怒哀乐都与对方深深的交融。如果以后有一个孩子,她居然会想象到谢珩温和可亲教导孩子功课的模样。

反正至少……要是此时的他还像在小金顶上那样骗她,她绝对不会气一气就一笑置之。

应该会把他挫骨扬灰吧。

两人的沉默在皎洁清光里彼此交织,漫漫长夜很快过去。

想着昨夜的种种,沈青破天荒有些没太睡好,迷迷糊糊中,谢珩应该很早就出了门。

整整一上午,她都懒懒窝在暖融的卧室里,重新认真考虑,让谢珩做自己孩子父亲的可行性。

也许……不再仅仅是孩子的父亲。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衙署中来人回话,说谢珩今日有事,不能回来陪她用午膳了。

这是她来谢府后第一次。

按理说,现在的局势于谢珩越发有利,明显感觉这些天他行程都舒展了很多,怎么突然连午膳都不回来了?

沈青心里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传了手下来问,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等到晚膳的时候,谢珩依然没有回来。

她再坐不住,起身出了东院,再一路出了谢府,迎面碰上前来报信的手下。

“老大!刚刚谢道清和谢家数十位长辈,带了亲兵,将临时去宫中面圣的珩公子拦截,珩公子的亲兵还不及赶到,直接将人带回谢家旧宅的祠堂开堂审问了。”

沈青秀眉一横:“这么堂而皇之就直接抓人吗?”

“给珩公子安了个什么违背祖宗宗法的罪名,算是族中家事,旁人一时也不好插手。而且……这一次不仅是谢家,还有四大世家中其他三家,以及洛京中颇有声望地位的不少世家都到场了,只怕要动他们世家的大家法。”

“让萧瑞带人来把谢家祠堂给我围了,听我的指令行事。”

沈青撂下最后一句话,俊秀青影消失在华灯初现月上枝头的街巷中。

今夜的月色可真明亮皎洁,从枝头攀上屋宇,最后挂在碧霄之上,像一只白玉盘,落了一地清辉,映得青砖上那双奔跑的黑靴,飒沓不羁。

祠堂在谢家旧宅的最北,沈青直接绕去北门,门外是谢珩与谢道清之间的亲兵互相对峙。

沈青站在巷角等了一会,两队亲兵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而她的人,已经到了。

没有让他们直接露面,她无言跟萧瑞遥遥打了个照面,眼神交汇一瞬,萧瑞会意,抬手领着人布置埋伏。

沈青则青衣利落,悄无声息翻墙而过。

不得不说,谢家这一次行动格外缜密,府上不仅仅是谢家,还有其他各世家也带了不少人马,将这间祠堂上下守得密不透风,沈青绕了半天,竟然没找到一个可以直接突破进去的位置。

她只好轻轻落在一处梁上,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人:“兄弟。”

蹲守在梁上的暗卫回头看清眼前人,眼睛一瞪,双唇一张,声音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来,身子一歪,就软软往后倒。

沈青伸手一捞,将人放在梁后,自己则心安理得坐在他原先坐的位置上,扬起下巴观看祠堂中的情景。

可真是热闹。

祠堂明火憧憧,照应出北面供台上每一张黑森森的牌位,金漆字迹清晰可辨,仿佛真是列祖列宗们威严肃穆端坐上方。

堂院中,不仅是谢家长辈和子弟,其他各世家德高望重的长辈都汇聚于此,面目各有各的冷肃,那一张张冷脸,跟那些供台上的牌位也没什么区别。

真是活人死人齐聚一堂。

跪在中间那道颀长清峻的身影,就是连官服都没有换下的谢珩,他双膝的膝窝被两根粗重木棍压着,显然这次不是他主动跪下的。

可惜从她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就算被压得很疼,他清疏眉眼间,应该依旧平静无波。

沈青捏了捏衣角,不代表她心中不会有波澜。

站在台阶上还在叩告天地祖宗的,自然是谢道清。

“丞相,我们大小世家近来连受重创,都是拜此人所赐,事已至此,难道还要心慈手软吗?等我们世家真的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就来不及了,到时候丞相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就是!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谢道清缓缓转身,月光与烛火将他的身影长长映在阶上,沈青注视着他的眉眼,有一点隐忍的杀意,若隐若现。

看着世家在连番失利步步逼退下,终于图穷而匕现。

虽然沈青已经摸清,这洛京之中,所有的法度和规矩,都已经崩坏,早就变成一纸纸废文。

本质上跟莽山没有区别,但是那些杀伐不会直接翻到台面上,总还是会有一番粉饰。

现在当他们连粉饰都没有了,这些世家大族行事起来,真是比渝州诸匪还要粗莽。

不过也说明,他们确实走投无路,只能殊死一搏。

将谢珩逮住,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在祠堂施行家法,先取了他的命再说,等过后烂摊子怎么收拾,那也过后再说。

重要的是,只要这次能取他性命。

其他后话,要付出多大代价,都无所谓了。

第87章 第87章有一个绝世公子,正在捧……

“瑾之,沈青此人进京以来,不知搅弄出多少是非,你也不过是受其蛊惑。只要你交出沈青,过往种种,我也可以不再追究。”

谢道清缓缓开口,他虽然起了杀心,可毕竟谢珩是谢家栋梁,是谢家百年家业的继承和延续,谢珩一死,谢家这一代并无能出其右的子弟,谢家依然要走向衰败而未可知。

他给谢珩最后一次机会,也是想给谢家多留一点希望。

当然,其他世家绝不能容许这样的机会。

“丞相,这次世家受创,恐怕没有数十年以及一两代人的经营,很难再回到往日鼎盛,这样的千古大罪,你一句轻飘飘的不再追究就算了吗?”

“就是!再说珩公子受那妖孽蛊惑,早就失了心神,根本就不是从前的珩公子了!”

“就算逼着珩公子交出那妖孽,等我们杀了那妖孽,谁知来日珩公子会不会蓄力报复?”

沈青盘腿撑着下巴坐在梁上,听着他们一口一个“妖孽”,嘴角有些难为情地撇了撇,真是没想到,原来她的好看,竟然这样毋庸置疑。

谢道清没有理会其他世家的喧嚷和反对,他神色冷肃,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瑾之,最后问你一次,沈青你到底交不交?”

沈青

目光专注了些,望着那道跪得腰背笔挺的身影,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隐隐也有些期待他的反应。

最坏的打算,万一谢珩真的妥协了将她交出去保命,她就先冲出去将他打死!

哼。

“沈青不是妖孽。”

第一道声音传到耳畔,清清淡淡,掷地有声。

她的身形微微顿住。

“不是他蛊惑我,是我心悦于他,此生也只会心系于他一人。”

温雅柔和,不可置疑。

她彻底忘记自己需要呼吸。

他亲口说,她亲耳听,中间不再有任何阻碍与猜测,像空气里悠悠飘浮不定的一颗小尘珠,终于落定在掌间心头。

供台明明烛火下的列祖列宗,庭前院后林立站满的世家各族,照映屋梁的一轮圆月,夜风吹过的树影婆娑。

皆为见证。

少女紧紧抿着唇畔的笑意,那笑意便从她清澈如泉的眸子里,映出星星点点来。

秋风寒肃的深夜,心间是满园烂漫春花,关不住,藏不实,枝头红香蹭蹭冒出院墙,灿若春花的少女容颜,颊边被染成一片绯红。

好一会儿,世家中有人反应过来:“所以……其实珩公子是断袖?”

谢珩坦然:“是,我的确是断袖。”

像一枚澄澈琉璃轻轻坠入数年无波古井中,霎时涟漪千层。

听到“断袖”二字,沈青眸底唇畔的笑意凝结,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撑起手臂,扶住自己额头。

大事不妙啊。

这些天她一直在各种纠结来纠结去,压根就还没跟谢珩说,她其实是个姑娘啊!

谢珩在小金顶上,斩钉截铁地说过,他不是断袖。

但他如今在肃穆祠堂前,当着所有世家大族的面,言之凿凿,说他是断袖。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她是姑娘这事还能不能说?

她甚至将目光挪向明灯照映下那一面森然牌位,各位列祖列宗,虽然我们互不相识,毫无关系,但能不能显个灵,指点一二呢?

“谢瑾之!”

随着一声清喝,牌位两边的明灯,憧憧火苗都跟着骇然跃动,像是祖宗真显灵了一般。

谢道清甚至还下了两步台阶逼近:“你确定要执迷不悟吗?”

谢珩微微仰头对上:“叔父既然说是执迷,何来了悟?我就执迷于此,九死无悔。”

无论是谢道清还是谢氏其他子弟,都因他这平淡清疏的寥寥几句,震得面色发白,其他世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说什么洛京第一公子,清矜雅正,谦谦君子,世家子弟都以他为楷模,没想到竟然也是一个好色奸邪之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啊!”

“就是,谁不知道珩公子最洁身自好,多年来不近女色,厌恶男风,还以为多光风霁月,都是装给我们看的!”

“谢氏百年清门啊,连最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都是这样虚伪龌龊的人物,可见这堂堂谢家,藏污纳垢到这么地步了!”

一句句落井下石的嘲讽争先恐后钻入耳中,不知为何,沈青觉得可比他们骂她妖孽来得难听刺耳多了。

谢珩才不是他们说的这样!

不对,怎么喜欢她就是道貌岸然虚伪龌龊了?

烛火下,可以看见谢道清那张向来沉静清隽的面容,愈发可见的苍白,他眉眼间的不忍痛惜之色褪去,眼底的杀意再次翻涌而出。

“这下你可看清楚了,你与谢家同根同脉,因你一人所作所为,将谢家名声败坏到何种地步?”

谢珩淡然一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断袖一事,我已经在祠堂前认过罪,归根结底,我不过是心悦于一人而已。谢氏与众多世家,百年清门望族,到底如何藏污纳垢,又因何而倾覆,诸位应该都心知肚明,无论你们怎么把罪责归纳到我身上,也是无济于补的。”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透过那道笔挺如松的背影,还有他清款娓娓的声音,她几乎就能看到那张烛火憧憧下,容光映人的眉眼五官,清冷中带着一点风轻云淡的笑意。

他说他在祠堂前认过罪,因为断袖一事。

原来上次他在祠堂中被打成这样,竟然是因为这个!

竟然……那样早么?

沈青一颗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攥住拉扯,她呼吸得有点难受,想去回忆他受罚前后的点点滴滴,可是零碎的记忆太多太多,她串不起来,可是记忆里不知到底是那刻开始,脑海中浮现出的每一个画面,都带上谢珩清浅的身影。

谢道清冷笑道:“你以为你不交出沈青就护他吗?等我先清理了门户,马上就去查抄你的府邸,一样地斩草除根!”

谢珩不由得反问:“不知叔父何来如此把握,认为我死后,沈青就是刀俎下的鱼肉?即便没有我,叔父又能耐他何?”

如果说初入洛京的沈青是一只被拔掉了爪牙的林中虎,而朝中这几个月的风云变化,他已经重新长出了更锋利的爪牙,势不可挡,在众人终于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世家高门已经被这只猛虎撕咬得分崩离析。

再往前,虽有荆棘,但已是康庄大道,即便他身死,短时间内,也无人再能撼动沈青。

谢道清明显有被这话戳中,他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几许,听到有人在催促。

“丞相,这下可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快下决断,不然夜长梦多!”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就先替谢家清理了门户,给诸位世家一个交待。”谢道清终于痛下杀心:“来人,上家法大刑!”

本来他想给谢家多留一分希望,既然这希望变成刺向谢家的尖刀,那他再也不能留。

有了谢珩,沈青才如虎添翼,那他就先翦除了这羽翼。

只要谢珩一死,他自有机会重新汇集起世家的力量,再次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转过身去,虔诚而郑重地看向供台前的森森牌位。

用刑的两名长辈各自拿了一根粗壮的荆条在手,从梁下走过的时候,可以看见荆条上粗如钢针的尖刺。

上一次,谢珩就是被这样的荆条伤得体无完肤,沈青想起来了,她没见过谢珩刚刚受过刑后的样子,但是她记得那天去小院喝酒,谢珩背上的血浸满白衣的模样。

一想起来,她那双清眸就憧憧冒火。

这一次,他们不是要打伤谢珩,而是要将他活活打死,然后对外和陛下的解释,便是犯了族规受罚,因身体虚弱受不住罚而身殒了。

两只荆条一左一右被高高举起,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两只荆条在空中划出响亮的声音,可是那力道没有落在谢珩的背上。

两只粗重的荆条碌碌滚落在地,隔得近一些的话,还能看见荆条上钉了两枚枫叶,是院中的红枫,此时像刀片一样深深钉在荆条上。

众人仰起头,看见屋脊上有一轮明月,玉盘清辉,温柔皎洁,照映立在屋脊上那道劲瘦秀挺的修长身影。

秋风杳杳,青衣飒飒。

众目之下,青影翩然落于庭院中。

谢珩一双眼眸星河明亮,只容得下映得出那一只青影,在眸子里由远及近,渐渐放大,最后那只青影变成一张清绝俊俏写满担忧的面容。

腿上重量一松,那两只被压在膝窝上的粗重木棍已经到了沈青手上。

“你们谁伤的他?”

她压着声音,尤像是猛兽在发出致命攻击前的低吼,这种天然压迫下,庭院中不少人的目光循着她的声音,下意识就望向那两个行刑的谢家长辈。

“沈青,别……”

谢珩还没来得及阻止,空气里就听到骨头被折断的声音,然后才是分别两声惨叫响起。

“……别伤人。”

他撑着身子从青砖地面站起,还是将没有说完的话说出来。

沈青抬手将两根木棍一扔:“既然他们动了手,就让他们这双手好好休息些时日吧。”

谢珩微微叹了口气,明明是叹息,可是看向来人的目光,是掩藏不住的星星点点。

“你来了。”

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他站得离她近些,几乎贴在她身边,勉强压抑住唇畔

的笑意莞尔。

沈青翻了翻白眼:“我再不来,怎么对得起你家列祖列宗?”

“沈青!你好大胆子,竟然敢擅闯谢家祖祠!”谢道清厉声喝斥,随着这一声厉喝,祠堂外亲兵鱼贯而入。

沈青目光缓缓拂过供台上那一排排森然牌位,有明灯照耀,香火缭绕,义庄下的无名牌位何及?

她眸中闪过一抹戾色:“你们谢家祠堂难道是玉皇大帝住的凌霄宝殿吗?什么叫竟敢擅闯?我想闯就闯了。”

说着,她一把拽过谢珩的手腕,拉着他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直到登上最后一阶,在谢道清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将他步步逼退,直至他身子抵上供台,再退无可退。

随着她的动作,庭院中其他世家早就满目骇然,谢家亲兵也跟着步步紧逼,只是她始终没有真正动手,亦无人敢动手。

谢道清镇定下来,目光重新恢复冷锐:“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吗?”

“当然不会,”沈青摇头否认:“我就是来知会谢家的列祖列宗一句,谢家这一代中最清正最矜雅最体恤百姓最恪守圣贤道的人物,今日我救下来了,至于谢家那些真正败坏门风的人,我也会清理干净,不用太感谢我,保佑我做什么都得偿所愿就行。”

她说这话的时候,谢珩感受到自己手腕被一道力量紧紧攥住,尽管还隔了一层衣料,他也能感受到对方掌心里的灼灼温度。

他静默无言,祖宗牌位就在眼前,甚至自己身前,正对着祖父与父亲的灵位,他微垂了眉眼,没有直视祖父与父亲灵位上金烫烫的字眼。

如果有朝一日黄泉相见,他愿意在地府受千刀万剐油锅拔舌种种酷刑来赎罪,可是今日此时,他也希望祖父和父亲能见一见沈青。

她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沈青。

谢道清向来平静淡然的一个人,整个人身子都微微发颤,倒不是因为对孤身而来的沈青赶到恐惧,是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谢家如此放诞不羁!

他几乎开始口不择言:“沈青!你这个丧心病狂之徒!谢家宗祠,岂容你在此放肆!大放厥词!眉来眼去!不知检点!你……你……”

被他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沈青微微侧目,祠堂前后的守卫埋伏,在他的谩骂声中,悄然变幻。

谁都心知肚明,她能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那就证明祠堂之外已经全部是她的人了。

那么最后的机会,就是在这祠堂之内。

一旦祠堂之内失利,世家就此永远失利。

今日本来就是孤注一掷的殊死一搏,一旦出了这个祠堂,他们将再无第二次机会。

感受到祠堂里正在不动声色织就一张天罗地网,以一对这么多,想都不用想,她肯定打不过。

沈青拉着谢珩退了两步:“丞相,还有诸位世家长辈,可要恭喜你们了。”

谢道清冷眼看她,知道她说不出什么正常的话,但还是尽量拖延了时间:“恭喜什么?”

她一脸笑意天真,墨玉般的眼睛狡黠灵动:“你们这辈子应该没有见过独步天下的轻功吧?”

“恭喜你们今天开眼见到了!”

话音未落,她一手揽上谢珩的腰,在从门里门外檐下檐上涌出来亲兵暗卫中,铺天盖地的长枪短箭里,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如云中野鹤,自在如云飘过屋顶,消失在月影清辉中。

只留下满地喧闹纷乱。

谢道清扶着身后供台,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

一切可能再无力回天。

月下清辉,两道身影并肩掠过屋檐瓦墙,青影飒然,白影飘逸,在夜风里互相交织。

地上的影子重叠,身上的衣袂交叠,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也互相缠绕着。

如果不是耳畔风声掠得太快,大概能听到两副不同躯体里,同样剧烈鼓动的两颗心。

砰砰——

砰砰——

越过一处红墙,谢珩只觉得脚下忽然落地,紧缠在腰间的力道很快松开,落地一瞬,交叠在红墙上的两道身影不觉间各自分开。

明明已经落地,耳畔依然只有夜里的烈烈风声,沈青偏过头背对着他,只看得见夜风吹起她的发梢,一点轮廓极好看的侧颜。

“还好……你来了。”

谢珩开口,还是祠堂里说的那句话,语气里带上一点理所当然的庆幸。

沈青“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总不能在你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天吧?”

听到这话,谢珩本来映了一点笑意的眸子,顿时黯淡些许,有一点错愕:“就因为这个吗?”

沈青没回他,反问道:“我可不信,今夜我要是不来,你就死在这儿了?”

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种不对劲让她心里来气。

她绝对又进这人圈套了!

谢珩微垂了眸子,明明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时候好像连风都有点受不住,像被吹弯了脊梁,低低的,低到尘埃里。

须臾,她听见他说:“我……私心里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来。”

沈青一肚子火蓦地一下被浇灭,真烦,出息呢!

“要是我没来呢?”

“没来,”谢珩薄唇抿了抿,唇色显得发白:“就没来。”

没来他能怎么办呢?

不就是万念俱灰吗?

他也不能怎么办,只是光想一下,就心神俱颤。

沈青顿了顿,看着眼前人越发苍白的唇色,重重叹了口气:“上次你在祠堂受刑的时候,我没能赶到,但是现在,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谢珩俶尔抬眸,眸底比月色还要清亮,映满她的身影。

沈青受不了他这双令人溺毙期间的温柔眼眸,她下意识别过头想走,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攥住。

那双深深眼眸里汹涌的情愫,席卷而来,彻底将她吞噬。

“沈青,今晚的月色很美。”

沈青没有看碧霄中的那轮圆月,她回望过去,眼前人明明比月色还美。

她记得,但具体又想不起来,谢珩在什么时候,也跟她说过同样一句话。

皎皎月光下,公子颜色如玉,眉眼如画,无论看多少次,这样的绝世容颜依旧让人心动神颤。

很快,那张玉容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放大。

微凉的指尖双掌轻轻捧住她的脸,同样微凉的唇,轻轻在她唇间一点,再一点。

然后厮磨辗转。

沈青一双杏眼无限睁大,还可以看见天上那轮皎然明月,还有眼前被方放大的五官眉眼。

苍天啊!

这么美的月色下,有一个绝世公子,正在捧着她的脸亲她!

如果就此停止呼吸,是不是时光就停驻在这一刻了?

谢珩闭上双眼的样子竟然也很专注,他的睫毛好长,皮肤真的像羊脂白玉一样,一点瑕疵也看不到啊。

微凉的手掌不知何时起变得温热,轻轻覆在她的双眼上,她眼前忽然一片漆黑,眨眨眼,长睫不安分地在他掌心里划了划。

换来的是对方更温柔缠绵的入侵。

完了完了,萧瑞还带着人就在附近守着呢,他们肯定都看见了!

好丢人啊!

沈青感受到自己脸庞上发烫的热意。

不过……被这么英俊的翩翩公子亲吻,怎么会是丢人的事呢?

诶呀,可是谢珩,他现在亲吻

的是一个男人啊!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心猿意马,唇齿间的温柔缠绵变得强势而无可抗拒,沈青没有刻意调整呼吸,呼吸却不受控地,时而凝滞,时而急促。

完全取决于对方是攻城略地还是杏花春雨。

下意识地,她攀着谢珩衣角的双手越来越紧,谢珩似乎察觉到,抬手轻轻一捞,她的双手就攀上了对方腰背。

是劲瘦修长的腰背,是两人身体更加的靠近。

她完全沉溺于这样铺天盖地的温柔辗转中,唇齿相依间,所有情愫的交织相融。

背后突然抵上身后坚硬的红墙,有一点冰凉,身子好像不是沈青,而是变成了一滩清泉。

她要化掉了。

就要融化成一滩水之前,她又被人捞起,捞进一个炽热的怀抱中,紧紧裹住。

第88章 第88章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沈青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浴桶桶壁上,任温烫的浴汤、氤氲的水汽、弥漫的药香和熏香,一切看得到闻得到摸得到的事物,统统将自己包裹。

她仰着脑袋发呆,长睫被水汽沾湿,头顶是一整片澄澈明镜的琉璃瓦顶,一切都太如梦似幻。

那样皎然的月色,那样绝色的公子,那样缠绵悱恻的唇齿相贴……

现在好了,只要一想到这个场景,她的唇间就开始发麻,也不完全是因为她想到这个,是从红墙下,一直到回谢府,再到现在她快把浴汤泡得开始有了凉意,她唇上那种若有若无的酥麻感还未散去。

都怪谢珩!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亲那么久,还那么用力?

直到浴汤彻底不再温暖,沈青才拿了巾帕擦了脸面,穿戴好衣裳,慢吞吞走出内室。

她发现了,每次只要她沐浴,谢珩一定是在书案前就着一盏桌灯翻阅书册。

见她沐浴完出来,与往常一样,他的目光会从书卷上自然而然挪到她身上,不过今晚,两人目光在对视上的一瞬,都默契地堪堪各自避开,猝不及防中带了一点莫名的从容。

换做从前,谢珩会平静地,似问似答说一句“你洗好了”。

今晚没有。

他没有说话,沈青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都有点想不起来,平时沐浴完她是直接爬上软榻吗?

应该是吧?

她脚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足衣,踩在卧房中厚厚绒垫上,忽然觉得这绒垫也太软绵了,像踩在云朵上,让人脚下无端左右晃动。

“公子,陛下派了宫中特使前来。”

门外是鸣山的声音。

因这突然传入卧房中的这一道声音,房中的两个人,居然都心照不宣微松了口气。

谢珩轻咳了一声:“好,知道了。”

今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宫中必然知道,只不过两方相争,还未分出胜负的时候,陛下肯定不会出面。

现在尘埃落定,以为要等明日早朝的时候陛下才会表态,没想到连夜就派了特使到府上。

本来是要去前厅接待,但那特使说无关公事,只是陛下念及两位今晚奔波惊惶,所以送了些私人赏玩之物前来抚慰,不必郑重其事搞那套君臣做派。

于是将陛下亲自挑选装点的小匣子,专程送进内院,还送到二人手上。

世家专权,权势之大,早就在君王卧榻之侧酣睡,至少从正麟宫变起,掌控君王废立生杀的大权,便不在皇室之中。

今夜谢家祠堂内的相争,于帝王家来说,依然只是世家内部权势的更迭。

谢道清开始失势,陛下忙来向谢珩示好,自然是常情。

孝武帝虽然昏聩无能,不过沈青去过宫中宝库,实在不可否认,他的赏玩水准还是很高的,连夜从宫中送出来,特使还专门强调是陛下亲自挑选装点,那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等送走特使,她迫不及待站在书案前,手指摩挲着用软藤细细织就的小匣子:“看看陛下送了些什么宝贝来。”

谢珩对宫中赏赐向来没有太大兴致,在他眼中,不过是陛下及时的一次表态和示好罢了。

可是见沈青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不由得唇畔莞尔,竟然也隐隐对这所谓赏赐之物带上一点期待。

“吧嗒”一声,匣子上的小玉锁被打开。

“咦?这里面装了一对酒?”

匣子里赫然装了两只小酒瓶,是宫中御用的黄瓷酒瓶,估计也是难得的琼浆玉液。

不过沈青没有直接先去拿那两只酒瓶,而是被整齐叠放在酒瓶旁的另外一些小册子吸引目光,这些小册子比一般的书册要小很多,像是街边摊上专门给孩童看的画册,不过都用金边框裱着,简直可谓富丽堂皇。

难道陛下还认为她有赏画的才学吗?

她在心底嘟囔着,还是好奇翻开一页小册子,这小册子外面金边框裱,内里也不是纸张,竟然每一页都是薄薄木片,那栩栩如生的画像就是纂刻在木页上,涂上颜色,比直接在纸上用笔墨画出来的不知要活灵活现多少。

沈青一双乌黑瞳仁突然被定住,好在有长睫掩映,看不到映在她那双清澈眸子里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对人影。

不能说是抱在一起,是扭七拐八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两个人,怪这木雕也太精致生动,两只小人儿眉眼五官间的扭曲快乐都极致描摹。

“啪”地一声,小册子被紧紧合上,但是只看一眼的画面被深深烙进脑海里。

是两个人!还是两个男人!!

“你怎么了?”

谢珩站在一旁不明所以,刚才她从打开小册子到用力合上,中间过程不过须臾,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身边人脸色明显不对。

从她微微急促起来的呼吸看得出,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面色一沉,也伸手从匣子里取过一本小册子,刚要翻开,手上一空,握在手中的小册子直接被人夺走。

“不行!你绝对不许看!”

这下沈青已经不是呼吸微微急促了,而是从衣襟下,脖颈出开始,一路红透到脸颊,尤其她刚刚沐浴过,水气浸染过的肌肤剔透白皙,这样透红的时候,好像要浸出血来。

谢珩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一丝慌乱:“沈青?”

他目光更加深沉锐利,重新审视匣子里的事物:“这些东西有问题?”

沈青赶紧抬手挡住匣子里那一叠画册:“反正你一个也不许看!”

谢珩蹙眉,实在不能放心:“那你总该告诉我怎么了?陛下……陛下羞辱你吗?”

他细细揣摩着她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能伤人性命的危险事物,红了脸,又不愿直说,眉眼间有愤怒,还有不停的回避。

如果被人辱骂羞辱,大概是这样的表情。

沈青好不容易匀过一口气来:“……倒也不是羞辱。”

她现在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孝武帝精心准备这些事物时的表情,他一定觉得自己今晚就是凡间的月老,咧着嘴,弯着腰,边挑捡,边嘿嘿笑。

她实在无法想象,要是谢珩看了这些画册,他那张清疏绝色的容颜,该会何等精彩?

也许会脸红,也许会暴怒,也许会羞愤得冲进宫中将孝武帝拖出来好一阵谏斥……

况且现在卧房里就他们俩,那些画上的小人,她也看,谢珩也看,她脸红,谢珩也脸红。

苍天,如果真的发生,她愿意从此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她重新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顶着一张通红小脸:“我看看陛下给我们送了什么好酒。”

根据那些小册子,她估摸着,这酒应该也不会是什么正常的酒。

这次谢珩不再等她动作,在她拿起匣子里的一只酒瓶时,自己则上手取了另一只酒瓶,直接拆了瓶盖低头轻嗅。

“诶!别别别……”

“怎么了?这酒有问题吗?”

酒香清冽醇厚,一闻就知道是宫中珍藏了至少二十年以上的花雕,恐怕还是先帝宫中库存,不知这花雕里加了些什么独有的秘香,有种绕指柔肠的婉媚,和这酒香融合极妙,勾得人竟生出几分小酌之意。

沈青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深深清眸里,是认真的疑惑。

他没有闻出来是什么东西。

于是她斩钉截铁:“没有问题,陛下亲自送的东西,怎么会有问题呢?”

她混迹江湖太久,这酒里的催人情动的媚药,一闻便知,只是不知道具体是那一味药罢了。

烈性媚药,婉媚香甜,与烈酒相融,再端方君子,再出尘谪仙,都要销魂入魔窟。

谢珩不解:“既然没问题,那你为何惊慌?”

实在不知那画册画了些什么,还是这酒水究竟有什么他没察觉的问题,但他直觉,她的反应非常不对。

“没有惊慌啊,我哪里惊慌了?”

沈青边说,边不动声色从他手上收回酒瓶,连带着自己手中的酒瓶,还有那一堆小册子,都重新塞进小匣子,再将小匣子合上,吧嗒一声,玉锁又重新锁住。

谢珩见她动作如此利索,可他还没弄清这其中的反常之处,他抬手拦了她的动作:“就收起来了吗?真的没问题?”

他对她说话总是轻柔而温和的,但她也分辨得出,有时候,温柔的强势,是多么令人不可抗拒。

她看着他的眼睛,多神采分明的一双眸子,本来就美得摄人心魄,这时候还带着一点坚定,一点委屈。

是在担忧她的安危,又是在嗔怨她不愿与之坦诚。

沈青深吸了口气,心想自己要是定力差一点,非全部交待了个干净不可。

但是!好歹她也是名动一方的人物!还是有点定力的!

“谢珩。”

她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又盯着他雕霜斫玉的面容看了会,虽然不久前,她跟这张脸的主人还在月下做着极为亲密的事情。

但这张脸始终还是不染凡俗的出尘绝类,怎么能被那些俗物沾染!

“你还年轻……用不上。”

她郑重其事,硬邦邦说完这句听起来毫无相关的话,然后抱着小匣子,无视谢珩逐渐黯淡下来的目光,满面严肃走到自己软榻前,将小匣子塞进软榻下最里层,最后爬上软榻,严严实实盖上被褥。

一气呵成。

诶,一定是这卧房中地龙烧得太热,她才会刚沐完浴,马上就湿了这么一身汗。

沈青目光盯着屋梁看来看去,她想翻个身睡得自在一些,可是谢珩一直没有动作,她现在躺着也看不到人,只好继续按捺了一会儿,眼前终于一黑,谢珩起身将桌案上的明灯熄灭。

须臾,青玉灯亮,旧梦在眼前流转。

她听见谢珩慢慢走向床铺,翻身上去的声音。

虽然他行事动作一如既往轻慢优雅,微灯下,还是淡淡氤氲着一点儿失落。

不自觉中,沈青东奔西闯的心绪,也被他拉得慢慢低落。

她果断开口打破这点突如其来的低沉氛围:“谢珩,问你一个问题啊。”

“好,知无不答。”

轻轻柔柔的灯影里,谢珩的声音也温柔得如梦似幻。

她撑起身子,任被窝从肩头滑落:“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很轻快寻常的一句话,卧房中的清梦都微微凝滞。

好一会儿,才听见谢珩的声音在微光中荡开:“也许……有点早。”

沈青想了会:“那肯定是在你上次进祠堂前。”

“……嗯。”

“在陈郡侯府的时候吗?”

“应该还要早。”

“那不会是在游湖的时候吧?还有朝堂上跟陈郡侯吵架的时候?”

“也还不算是。”

“总不会是刚来洛京时吧?”

“不是。”

沈青歪着脑袋猜了半天,最后彻底坐直身子:“啊?难道是来洛京前?在渝州,在小金顶吗?这么早吗?”

谢珩那头陷入沉默,不再回应她。

他说知无不答,可是这个答案,刨根问底,他竟然自己也说不清。

他离开洛京前去渝州剿匪时,抱着匪患必除的雄心壮志。

从渝州再回洛京时,他心里最大的企盼与欣喜,是能将沈青一同带回洛京。

他不知道情动具体萌生在哪一刻,但一定藏在小金顶上朝夕相处细细碎碎的点滴中。

所以小金顶上时光流转的每一瞬间,都不可替代。

他的思绪正回落于小金顶上的苍山白雪,软榻上的人已经叉腰怒嗔:“原来你在小金顶上就对我有不轨之心了!哼!那你还算计我,派人来抓我,还把我关进大牢!”

对于她这么一番突如其来的秋后算账,谢珩的面容在倾泻微光下微微一怔:“可是当时的情境,是对你我的最好选择了,莽山上的兄弟,我都尽力保全下来……”

这样解释,很像是狡辩,他忙画风一转:“一开始我没想骗你,我真是无意被你们抓上山的……”

他只一口咬定,事情不是因他蓄意谋划而起。

“那你也是骗我了,一边喜欢我,一边欺骗我!”

“是,不论出于何因,这件事我永远对不起你。”

他的语气太温柔坚定,过于真诚的态度让沈青气焰顿时消下来,故意倒打一耙,张牙舞爪,是想给将来的自己找个台阶。

得逞后她立刻换了语气:“那你倒不必太愧疚,我现在没生你气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有一天,如果你发现我骗了你,那你也不许生气。”

谢珩很痛快:“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好像说得太快不够坚定,他又补充:“谢珩永远都不会对沈青生气。”

他知道,所有预设的话,其实都是已经发生了的。

沈青有沈青的事情,但只要是她,他就一点都不会生气。

“好,那就一言为定!”

得到肯定的答案,沈青心满意足,重新躺进香香软软的被窝。

她的身体和心脏好像被一片柔软的云朵稳稳托住,容她在碧空青天中自在徜徉。

青玉灯在卧房中流淌出皎然微光,是谢珩费尽心力复刻出来的莽山旧梦。

可是今晚,她见到了可以与小金顶月色媲美的一轮明月。

她将明月揽入怀中。

第89章 第89章把人掰弯了还能掰直吗?……

沈青整夜都在做一个梦。

梦里不是明月高悬,清辉下如玉公子的低眉浅笑。

而是昨晚她在画册上只看了一眼的那对缠绕在一起的小人儿,不知怎的,在梦里,那对小人儿的两张脸,竟然就变成了她和谢珩!

纠纠缠缠,反反复复,月落而天明。

她懵懵坐起身子,望了一眼早就空无一人的床铺,松了口气,平复了好一会儿,过于快速的心跳终于平缓下来,热烫的两颊绯红褪去,她才默默抬手扶额。

好烦哦。

昨夜红墙下,美得那样令人心惊的月色,她没有梦到,怎么小册子上不堪入目的一瞥,居然能占据整个梦乡?

不是……她是这样的人?

她无言静坐了会,才慢吞吞起身收拾,颇有些无精打采地出了房门,撑着脑袋又在檐下坐了半天,直到快要晌午的阳光暖暖洒在身上,她才觉得梦里的潮湿终于被晾干。

她好像越发喜欢谢珩的这间东院,简约又舒适,重要的是清幽少人,如果可以,她能在廊下安安静静待上一整天,只要不主动招人,那些丫鬟小厮绝不会在你面前。

不像她手下的那些兄弟们。

她来洛京后,不知比在莽山时低调多少,但还是不可避免,谢家宅院太清幽,以至于她的人来来往往,几乎把谢府东院当成沈家后院。

比如现在。

她就懒洋洋歪在廊下藤椅里,听手下兄弟跟她汇报情况。

原来昨天,是谢珩搜罗了一笔极有力的罪证,临时进宫面见陛下,将会对世家再一次致命打击。

世家各族几乎被逼到走投无路,也是狗急跳墙了一回,在路上截了谢珩,欲杀之而后快。

这是他们最后图穷匕现的殊死一搏。

昨夜既已失利,那今日就是谢珩刀俎下的鱼肉了。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只要萧瑞在其中好好把握,那这两方相斗,都是为他扫平康庄大道。

说到萧瑞,手下又道:“瑞公子说,晚些时候来府上看望大哥。”

沈青顿时警觉:“来看望我干嘛?我又没生病。再说了,他现在很闲吗?”

哼,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人绝对就是来八卦的。

小金顶上他一直没看到

的场景,居然在洛京看到了,她想都不用想,这小子昨晚绝对给赖三写信了,那信的内容她都能猜个七七八八,肯定就是把昨晚红墙下的场面一顿渲染,然后再夸赞当初他们从山下抢回谢珩的这个举动多么明智,顺便再吐槽一下她的重色轻友。

虽然她住在谢府的这段时间,萧瑞也来过不少,但现在她可不想给他看热闹。

“可是瑞公子说,已经跟小厨房报了两个菜,准备来陪大哥用膳呢。”

沈青很无语:“不是,他什么时候跟谢府的厨房混得比沈府厨房还熟了?”

那手下如实答:“是珩公子顾惜瑞公子在营中艰苦。”

“……反正今天别让我看见他。”

沈青打发完手下,也没继续在藤椅里窝着,她换了身衣裳,随便在街头巷尾走了一圈,本来昨晚出了那样大的事,按理城中氛围会很低沉整肃。

但是并没有,几乎所有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仿佛都沉浸在另一个与朝堂政局毫无相关的氛围里。

这个氛围,自然就是她和谢珩的流言。

她初入洛京的时候,关于他们的流言也纷纷扬扬传过一场,毕竟谢珩的确是上山委身匪寨一段时间,传奇中带上点香艳,谁都爱听。

但是入京后她跟谢珩中间好长一段时间实在走得不近,加上他在洛京中谦谦雅正的君子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等流言散去,他还是那个洛京中令人景仰高不可攀的第一公子。

直到昨晚,他们心目中最清越矜贵不染凡尘的偏偏公子,纵容一悍匪大闹祠堂,当着世家各族长辈,还有列祖列宗的牌位,公然承认自己是断袖。

还有红墙下的一双交叠人影,也不知多少只眼睛看到了。

人们好像突然又想起了谢珩当初在莽山剿匪的种种传闻,谁都没空再去关心王家谢家怎么样,今日朝堂上又发生了什么。

大家只想沉浸在这场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艳闻中,及时地获取一些短暂又肤浅的快乐。

谩骂的,痛惋的,赞赏的,艳羡的,应有尽有。

反正重点就是,向来光风霁月的谢珩,也无可自拔地喜欢上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还是曾经掳他上山为妾的悍匪。

这谢珩听起来也怪惨的。

……等她想起她就是那个将人强掳上山的悍匪后,懒得再瞎逛,又一路晃回谢府,东院里,谢珩已经回府,在等她用午膳。

她刚撩起衣服坐下,就听见耳边有人在问:“怎么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怎么会,我睡得可好了。”

沈青一张脸白了白,背脊挺直,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金丝燕窝:“真好喝。”

谢珩默然盯着她眉眼看了一瞬,除了隐隐有些没精神,倒看不出太多情绪,也不知是不是跟昨晚陛下连夜送来的东西有关。

她坚持不说,他也不再主动追问。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终于敛去,沈青微微松了口气,想到昨晚那个梦,那个小人儿的脸就是谢珩的这张脸,真是让她有点无法再直视他的面容。

再结合城中流言之盛……造孽。

很难得地,她这次全程也食不言寝不语,安安静静用完了这顿午膳,当腹中填饱,她心中的负担也小了一些,终于抬眼打量一下身边的人神色。

他的眉眼五官依旧清俊疏淡,如沉静清澈的古泉,找不到半点情绪起伏的破绽。

谁知她才看了一眼,这人马上就敏锐察觉,也将目光对上,让她避无可避。

他终于问她:“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沈青眉头一扬,颇有些什么:“所以你也听到外面那些流言了。”

谢珩无奈轻叹一声:“……也很难不听到吧。”

……就知道。

她居然有点想要安慰他,可是仔细一想,又不知道他吃亏在哪里。

但外头有些说的那些难听话,确实是很不堪入耳,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

可是她知道谢珩,他向来严谨自持,清雅高洁,但不是一个不在乎浮名之人。

从被万人追捧,到变成别人口中低俗的谈资,这样的落差,于他而言,应该很难受。

她还没想好要开口说什么,谢珩又先问了出来:“你在担心那些言语吗?”

“那倒也没有担心……”沈青扭捏一瞬,马上改口:“好吧,我还是挺担心你的。现在外面都在说你喜欢一个男人,你……还好吧?”

说话间,她望向他的眸间,有一点暗潮流转,她是关心他的状态,私心里,她总是有一些想知道,关于断袖一事,他心中究竟有多少芥蒂。

忽然,她手上一暖,整只手被裹入一个温暖掌心,只见谢珩已经侧过身子正对她,眸色比她还深:“能够遇见你,是我二十年来的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能够喜欢上你,过去种种虚名和赞誉,根本不值一提。”

“沈青,我心悦你,并不在意你是一个男人。”

面对这样一个惊为天人的绝色公子,如此深情款款和她说着情话,饶是她平时再心态强悍,这会儿也是无法直视那样的灼灼目光,她微垂了眼:“知道了。”

她好想问,那他在不在意她是一个女人呢?

可是这款款低语下的海誓山盟,这话也太破坏氛围了。

她贪恋于这一瞬的含情脉脉,徘徊于唇畔的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谢珩已经起身与她告别出门了。

“等我晚上回来。”

稀松平常的口吻,好像当年爹爹每次去上朝时,也是这样回头跟阿娘说的。

唯一不同的是,爹爹每次跟阿娘说完,还会将当时小小的她抱起来转上两圈,再亲亲她的额头,最后将她放下,又抬手分别摸了摸两个哥哥的脑袋,嘱咐他们功课要上心。

等谢珩离开,沈青又去了西厢,拖着岳瑛好一顿商量。

据她们所知,这世上男子作为断袖,也分两种。

一种依然是把自己当男子看待,而心仪之人,虽然也是男子,但多半是偏阴柔秀美的男子;

另一种呢,则自己是更阴柔的一方,偏爱阳刚威武一些的男子。

乍一看,谢珩很像是第一种情况,不过断袖中阴柔和阳刚的划分,并不完全是以容貌体型来区分,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状态。

这就很难说了。

如果谢珩是第一种,那还有救;但他如果变成第二种的话……他算是被她掰弯了吗?

这世上有这样的先例吗?

那还能救回来吗?

理清了思路,沈青在心中也痛下一个决定。

等到夜里,房中熄了灯盏,只剩那一盏青玉灯悠悠照映微光时,沈青直挺挺躺在被窝里,心绪跟着跟着流转在黑暗中的灯影恍惚。

今晚两人都默契无话,空气里静默了好一会儿,沈青竖着耳朵仔细听床榻上的动静,除了隐

约一点儿清浅呼吸,什么也没有。

怕他真睡着了,沈青低声喊了一句:“谢珩。”

“嗯?”

谢珩刚应一声,忽然感觉床畔多出一道黑影,他就着微光凝眸去看,只觉身上一沉,那道黑影已经攀上床铺,直接在他腹腰处跨坐下来。

“不许动!”

感受到身下之人的抗拒,沈青凶巴巴呵斥了一声,迅速将他要抬起来反抗的两只手臂钳制住,按着他的手腕压入枕间。

昏暗中,她的目光亦皎皎,如暗夜出没的觅食的小兽,盯着自己猎物。

这是他们初识的第一晚,她也是这样强势压迫于他。

果然,他那双星河流转的眸子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惶和震撼,他的双手,还有他的身体都在本能抗拒。

“沈青?”

谢珩喃喃出声,声音里都是无尽惶恐和无助。

“说了让你别动!”

沈青手上也更用力了些,将人压制得死死的,然后侧过头,一点一点朝着枕上绝色靠近。

微光中的点点轮廓,两张极为好看的侧颜,五官相对,鼻尖相触一瞬,谢珩终于受不住,下意识撇过头,避开对方的强势靠近。

沈青偏不,在他撇过头的瞬间,追了上去,终于也在他唇上一点,再一点。

身下的人彻底不再动作,明明靠在他最柔软的腹部,她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

不管了。

她学着他昨夜的节奏,一会儿攻城略地,一会儿杏花春雨,还是和昨夜相似的唇齿缠绵,不过这一次完完全全是她在主导。

但不知为何,明明是她在掌控一切,久一些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快要化成水了。

当然,身下这个人应该也差不多,本来都快要僵成一块石头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被按在枕间的双手毫无力道,沈青略略松开,他也不再有任何反抗。

无论是身体,还是唇齿,甚至连呼吸,他都无比乖顺地循着她的节奏,配合着她一切强势与温柔。

沈青觉得好像有一团火,几乎要从身体里燃烧起来,于是她更肆意地发泄,对方也只是温和承受。

可是接下来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啊,应该扒了他的衣裳一路顺势而为吗?

但……不行啊,她是真的不行。

主要是她不知道要怎么下手啊!

伴随着一声重重叹息,枕间灯下的缠绵悱恻戛然而止,谢珩只觉身上一轻,沈青已经在自己身侧躺下。

背对着他。

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仅仅是背对着他的那道肩背,他也看得出,她有多沮丧。

他静默无言,盯着床幔上还在微微晃动的流苏,目光中深沉得可怕的迷离慢慢沉淀下去,星河流转的眸子再次恢复一片清明。

他也侧过身,轻轻将人揽在怀里,他的一只下巴,正好可以搁在她的肩头。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的。”

又轻声补充:“你我两情相悦,重要的是彼此心意相通。”

事关男人的尊严,他也只是点到为止。

清润的声音带上一点喑哑,缠绕在耳边震得她心神乱颤动,感受着贴在自己后背上那颗心脏跳得剧烈有力,他的呼吸和温度铺天盖地将人席卷。

虽然他说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沈青一句也听不懂,但她真的很想哭。

真的想哭。

据她所知,如果他的本能还是一个男人,他不会这么乖顺的!

他这样无条件配合承受着她的侵袭,那他没救了!

他肯定就是传说中的……弯了。

完了,那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下半辈子美好的生活岂不是要完蛋?

这么一想,沈青简直万念俱灰肝肠寸断,为了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她也转过身一把抱住身后的人,只有抱着绝色公子睡觉,才能得到些许安慰了。

虽然她伤心欲绝,可是谢珩毕竟美貌,就算只是抱着睡觉,这一晚她也睡得极好。

借着青灯流光,与小金顶再无分别了。

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枕畔早已无人。

沈青迷迷糊糊看着自己身旁被掖紧的被窝,就知道身旁这人起身时,多小心翼翼怕惊扰了她。

短暂的一丝温情在心中转瞬即逝后,她心中是更加排山倒海般的崩塌,这么好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诶,这样的状况到底是因她而起,她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还能有转机的。

她现在必须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才能让谢珩恢复过来。

实在惫懒不想起床,她就在玉枕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想尽办法,该如何让谢珩重新喜欢上女子?

翻转中,她一双手也不太安分,摆弄来去,突然在枕下摸到一个冰凉之物,放到眼前,她看清了,是一只粉嫩娇妍的芙蓉发簪。

谢珩怎么在枕头下藏了女子的发簪?

她眯起眼盯着这发簪来来去去看了须臾,越看越眼熟,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翻身坐起。

从谢珩的床榻上坐起身,直接入眼的赫然就是那两套华丽头面。

她想起来了,这芙蓉发簪是她去陈郡侯府时别在发髻中的!打完架就不见了!

原来……被谢珩藏在这里,夜夜枕着入梦吗?

她不再犹豫,直接翻身从床榻上跳起来,收拾一番就跑出了东院。

不仅跑出东院,还跑出谢府,一路就往魏巍皇城方向而去。

温暖的阳光轻轻打在她白皙面容上,随着她的奔跑不息,玉容上也泛上点点红霞,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璀璨灵动。

手中还紧紧攥着的芙蓉簪,在熠熠光芒下,更加娇艳欲滴。

为什么她要这样辗转反侧?

因为她开始害怕失去,她怕谢珩不再喜欢女子,得知她是女子后,她会彻底失去他。

可是她讨厌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她不喜欢自己因为一个男人而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与其这样纠结来纠结去,她应该直接把问题抛给谢珩。

反正她就是女子,能不能接受,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第90章 第90章新的两难

沈青一路奔到宫门之下,正好是官员们朝会结束,巍峨宫门前长长白玉阶,穿着各色官服的大小官员正陆续走下阶梯。

她就站在玉阶之下,等着那道清峻熟悉的身影出现。

一身利落的窄袖青衣,在初冬凛冽风中衣摆烈烈飞扬,肆意俊爽得让人挪不开眼。

这几日朝野上下热议纷纷,她又出现在宫门,看来传言不假,此人与谢珩之间,已经到了何等缠绵悱恻难舍难分的地步。

世风日下,日下,再日下啊!

来来往往的官员,纷纷投来各种目光,憎怨的,好奇的,鄙夷的,羡慕的,应有尽有。

沈青腰背笔挺,就立在阶下,大咧咧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目光。反正至少现在,谢珩就是喜欢她,她也喜欢谢珩,就给他们看,让他们酸。

哼。

不过……等会儿她将自己是女儿身这件事告诉谢珩后,他还会不会喜欢自己,那可能就不太好说了。

也没关系,不喜欢拉倒。

虽然在心里她始终摆正这样一个态度,但是等了许久,宫中大小官员陆陆续续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到那道熟悉身影。

等待的时间会不自觉牵动人的心绪,不知不觉间,她手心里攥着的那支芙蓉发簪,被掌心的温热浸上一点水汽。

谢珩还是没有出来。

不过她等到了萧瑞。

近来萧瑞在世家夹缝中渐渐得势,已然成为朝中一派新贵,沈青见他从宫门跨步出来,一路下了玉阶,眼角眉梢的利落整肃,举手投足的从容

威严,她都快要看不见小金顶上那个倜傥少年的影子了。

“大哥!”

见到沈青,萧瑞微沉的目光忽然明亮,脚下如生风一般,三五步迈下台阶:“大哥,你……专门来等谢珩吗?”

他歪头逼视,一张俊脸笑得不怀好意,沈青无语,她收回刚才的想法,这分明还是小金顶上那个说话行事嘻嘻哈哈的少年!

她若无其事梗直了脖子:“是啊,就是在等他。”

“噢,你都不掩饰一下,说本来是在等我,顺便等他吗?”

沈青白眼:“有话快说。”

“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吧,今日朝中发生了大事。”

沈青松散的神情顿时凝了凝:“什么大事?”

“谢珩在朝中设立了兰台,从此他不再任大理寺卿,而升任兰台令,位在三省六部之上,从此陛下所有文书诏令,行为决策,都先经由兰台,再往下颁发至三省六部。”

听起来,这就是另一个丞相。

近日朝中诸多风波过后,谢道清依然是当朝丞相没有变,不过也早就步步失势,现在谢珩设立兰台,相当于替代丞相之职,彻底架空了谢道清。

萧瑞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算轻快自在,忽然注意到,不知为何,沈青本来还算愉悦的一张脸,却微微沉了下来。

“大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让谢道清彻底失势,于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不明白沈青为何忽然低落。

沈青摆了摆手:“没什么,确实是好事。”

谢珩本来就是世家中出类拔萃的存在,渝州剿匪立功,再到洛京里任大理寺卿,不过都是他的青云直上的垫脚石,她知道他这个大理寺卿做不了太久,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位极人臣。

“大哥,谢珩现在位极人臣,你们又两情相悦,他现在什么都听你的,这样好事,你为何不高兴?”萧瑞继续追问。

沈青不耐烦:“你以为我最近在过神仙日子吗?每天不用操心的吗?”

少年立刻噤声不再说话。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冲,沈青找补了一句:“我真没不高兴,就是等太久了,不耐烦。”

话音刚落,阶前一道玉影不疾不徐走下台阶,目光落在栏边青衣身上,不由得莞尔一笑,风姿倾城。

沈青和萧瑞都短暂愣了一瞬,萧瑞反应过来:“大哥,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望着他一溜烟而去的背影,沈青撇了撇嘴,她太熟悉萧瑞了,从他刚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里,她能敏锐地察觉到,那颗潜伏在少年心底的野心,终于开始显露,蓄势待发。

这明明是好事,不知为何,她总也有些惆怅。

大概是自从回了洛京,每个人都在不断和小金顶上那个自己告别。

“沈青。”

清润温柔的声音在耳畔想起,她思绪回笼,抬眸就是那张让她心动神颤的容颜,正眉眼含笑望着她:“怎么今日到这里来了?”

明明是在发问,但他已经知道答案,语气里的清浅笑意掩盖不住。

“嗯……我就来看看你。”

从谢府跑了一路过来,迫不及待要跟谢珩说的那些话,又被她生生憋回肚子里。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我现在看过你了,你赶紧去衙署吧,肯定有很多要交接的事情。”

她还弯起唇角挤出一个笑容:“对了,恭喜谢大人高升啊。”

谢珩盯着她清澈眸光看了一瞬:“无妨,时辰尚早,先走走吧。”

“好。”

沈青应下,不动声色将掌心里的发簪藏入袖中。

说是随意走走,但是两人所走方向是谢珩主导的,分明就是回谢府的方向,意识到谢珩可能是要送她回谢府,可是出了皇城,汇集在两人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她不由得问:“不坐马车吗?”

谢珩应她:“看你。”

从皇城回谢府,要经过最繁华的东西两市,沈青是觉得无所谓,但她不想看谢珩走在路上处处被人指点的样子,便痛快道:“还是坐马车吧。”

“好。”

感受到她语气里的一点迫不及待,谢珩没有多说,抬手即招来马车。

坐进宽敞的马车,等马车在街道上微晃着前行一会,谢珩开口打破沉默:“怎么今日到这里来了?”

这是与宫门口问的话一模一样,但语气中再也不是先前的笑意难掩,而是很认真关切的询问。

至少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知道她就是专门来找自己的。

可是她心情无端的低落,也是肉眼可见的。

因为和萧瑞碰了头。

他迅速得出结论:“你不喜欢我当兰台令?”

沈青猛然一惊:“你别乱瞎琢磨,我现在脑子里想事情而已。”

可能萧瑞和谢珩都没察觉到,因为兰台的设立,朝中局势的另一种变化,她现在不好说,但确实是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把思路重新捋清一下。

马车行经一处时,她忽然像是心中有灵犀一般,不自觉掀开车帘,外面檐角飞扬的高楼,果然就是南风楼。

不管京中局势如何变化,这儿总是彩旗招展,香风细细,像一位许久不见的老友,久违的亲切感。

诶,如果这辈子只需要在这温柔富贵乡中斗鸡走狗过一生,那该多惬意啊。

马车徐徐从南风楼前经过,楼上招展的彩旗映在她一双清眸里,别样璀璨。

谢珩端坐一方,指尖默不作声捏紧一方衣角。

等到了谢府门口,谢珩还要回衙署,便没有下车,沈青跳下马车,若无其事跟他告别:“那我回去了,安心办公吧。”

等转身跨进谢府大门的时候,她不由得暗自嗤笑一声,什么叫她回去了,这又不是她的家。

直到她彻底进了谢府大门再看不见身影,马车才徐徐调转,往回驶去。

回了谢府,沈青稍微平复下心情,开始重新琢磨现在的朝局。

她实在不擅长于此道,在琢磨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很慢,午后在廊下发了一下午呆,晚膳的时候也在思索,夜里泡在浴盆里想了半天,沐浴后完全没注意到谢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径直翻身上了那张软榻。

谢道清的彻底被架空,意味着世家内部权力更迭的完成,更后起的一代暂时夺得主导权。

可是,从谢道清到谢珩、丞相到兰台之间的转换,也很难说不是一次换汤不换药,谢家与世家,依然存在。

也许谢珩精心选拔出来的这一代子弟,清正廉洁,体恤百姓,但谁也无法保证,旧的阴暗被驱逐,新的腐烂不会滋生。

只要世家门阀的模式一日不被打破,问题就永远不会得以真正的解决。

将来萧瑞要做的,一定会是要革除世家,让天下所有有识之士得到的机会都是一样的。

所以今日世家大族,有朝一日,还将继续被消解,所以未必不会有再跟谢珩争锋相对的一天。

萧瑞今日跟他说起谢珩晋兰台令,语气还算轻快,是因为他现在还有赖于谢珩,等他将来身份昭告于世,以谢珩这世家之尊来匡扶于他,更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至于消解世家,兔死狗烹,是用惨烈的方式还是温和的方式,从他今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里,沈青知道,他大概还没想要做太绝。

既然谢珩是断袖,就让她来牵制他,若干年后,谢珩这一脉绝嗣,谢家再次四分五裂。

这已经是一个君王最仁慈的态度。

这本来也的确是最好的方向,但其中最大的纰漏是,萧瑞不知她是女子,以及,她将来是一定要生一个孩子的。

……如果谢珩还能救回来的话。

将来她与萧瑞,必定会先君臣,后兄弟,天家无情。

她不敢拿谢珩去冒险。

至于谢珩,相识这么久来,她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他们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她虽然不太确定,谢珩身任兰台令,位极人臣之后,要将他身后的世家带向何方,但她相信他,他亦怀有一颗天下大同之心,若将来世家真要被再度消解,他未必不会让路。

但他这边,最大的问题,是将来他对萧瑞的看法,毕竟现在的谢珩,也只是以为她和萧瑞在给晋王做事罢了。

虽然萧瑞的初心是要匡正天下,救百姓于水火,但是走到今日,她也绝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说他绝无贪恋觊觎权势之意。

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终有一天,萧瑞就是要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那将来某日,谢珩又会效忠于哪一位君王呢?

她也不能拿萧瑞去赌。

谢珩在朝局上急进的一步棋,让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新的两难局面,这个两难局面,是萧瑞和谢珩都各自不知道的。

在同样都以苍生为己任的这条路上,又何尝不会有新的分歧呢?

她现在还不适合向任何一人袒露她的女子身份,至少现在还不适合。

但是!谢珩已经快没救了,如果再以男子身份和他继续相处下去……

只怕真的要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