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这一朵仙姝,今夜任他采……
沈青不管不顾地说完这通重话,她和岳瑛短暂地陷入一种似乎是冷战的氛围。
她没像往常一样每天都要去岳瑛房中探望一番,只不过更多派了些人手严加看护下来。
用来给她温补身子的药,府上还是有人每天照常不误送到她手上,某天她偶尔经过岳瑛的窗前,竟然发现整日紧闭的窗户,撑开了窗页。
有风吹动窗下的绿纱,或许房里的人,该重新萌生出生机了。
今年是一个雨季,已经开春很久了,人穿在身上的衣裳越来越薄,可是春雨连绵,日夜不息。
这几日,整个洛京依旧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中,因陈郡侯之死,整个京城也处处迷茫着冷肃低迷的氛围,连路上行人都没有几个。
此案太过于骇人听闻,震动朝野,京中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兵部以及所有能够调动的禁卫军,都着重投入到此案的探查中。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陈郡侯是惹了什么血海深仇在身上,这凶手一日不归案,朝廷其他官员就也有可能在某天好好在自家用膳或者就寝,毫无预兆被残杀。
以及,就算在陈郡侯这个案子上,大家是清白的,但是朝廷中,也没有几个官员家能经得起这样严厉的盘查搜寻,万一被抖出一些藏在府里多年不可见光的阴私,可怎么办?
凶手最开始,是混在南风楼祝寿的歌女舞姬中,南风楼自然是最开始就被上下查封,严加审问的。
只不过,这个世上,那个刺杀了陈郡侯的舞姬,并不存在。
所以即便将南风楼翻了个底朝天,也是查不出关于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南风楼在洛京经营多年,秦楼楚馆中最独大一家,背后靠了不知多少势力,他们早就熟练于应对,什么地方该咬死,什么地方该推卸,又确实查无此人,查得越深,南风楼反倒慢慢洗脱嫌疑。
沈青又请了晋王暗中极力周旋,短短几天,本来就没人想真正查办南风楼,南风楼便彻底从这件事摘身出来。
只不过京中如此局面氛围,南风楼虽然重新挂牌开门,凶案未破,暂时也是歌舞萧条。
而沈府,除了应对两次例行的搜查,一切如常,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不过沈青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虽然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刺杀了陈郡侯的舞姬,可是悍匪沈青是实实在在当庭犯了案。
那日事发突然,她临时布署得也很仓促,甚至原本她根本没想要在那天取人性命,毕竟雁过留痕,朝廷和世家几乎倾全力来搜查凶手,她不敢保证真的不会被人查出蛛丝马迹。
所以她必须要先发制人,在东窗事发之前,将陈郡侯构陷岳闻渊的所有罪证都搜罗出来,板上钉钉给他定罪。
此人死有余辜,身负血仇,这桩案件才会从另一个方向被消解。
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谢珩。
谢珩作为缉凶查案的主要官员之一,他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可是沈青摸不准他的态度。
当初,在朝堂之上,他为了包庇陈文轩,不惜公然撒谎,她一直以为,他的立场应该是站在陈郡侯府的。
可是那天他认出她来,明明可以直接将她指认捉拿,却还安排了人接应她逃离现场,现在几日过去,也不见他带人上门缉凶。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沈青深深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渐渐昏寂的天色,纷纷暮雨到了黄昏雨势更大,她都能看到雨滴像断了线的串珠,一颗一颗晶莹圆润地从屋檐簌簌落下。
这要是放在从前,有一个这样随时会将她拖入深渊的隐患,她根本不会多想,就直接灭口一了百了,不会再开口的人,永远最安全。
可是现在呢?
她竟然在千方百计揣摩一个男人的心思?
意识到自己这匪夷所思的行为后,她面无表情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啪”地一下狠狠合上窗页,将点点滴滴扰人的细雨全部隔绝在窗外。
同样觉得窗外夜雨扰人的,还有正在书房中伏案的谢珩,自案发以来,他作为最主要的办案官员之一,几乎没有过好好休憩的时候。
他与其他负责查办此案的官员联手配合,为了缉凶,人马不停,几乎将洛京翻了个底朝天,连日折腾下来,上上下下都有些疲惫不堪了。
今日算回府尚早,奔忙一天,缉凶依旧一无所获,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回府,他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挑灯伏案本是常态,只不过今夜的雨不似往日濛濛,总是不轻不重打落在庭院草木间,一阵一阵发出沙沙脆响,卷宗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他终于不耐,起身关窗。
俊秀颀长的身形默然在窗边立了会,他盯着院中梨花被夜雨打落得一地狼藉零落,终于抬手毫不犹豫利落合上了窗页。
回身正准备重新走到案前,他浑身忽然像是被什么定住,僵直了脊背,不敢再超前迈一步。
原本他坐着的位置上,现在坐着一个轻纱紫裙的曼妙女子,虽然有面纱遮面,可是从那双流转美目里,看得出她正在冲着他巧笑嫣然。
“谢珩,你怎么不过来?”
是沈青的声音,是沈青在宴厅上说话的那道声音。
轻软,甜腻。
他不敢相信,脚下却已经不受控制,短短几步,像是朝圣一般,他无比虔诚一步一步靠近过去。
少女仰头看他,一双精心修饰过的眉眼看得人心神一荡,眉心的花钿在灯台照映下娇艳妖娆。
她清澈干净的眸子里溢满笑意。
“我字认得不全,有两个字不会写,要请教公子。”
“哪两个字?”
“鸳鸯成双的鸳鸯怎么写呢?”
“好,我教你写。”
她问一句,他脑海中什么也没想,就跟着脱口答一句,等她问完,他已经俯身循着她握笔的位置,轻轻握住了笔杆上方,带着她落笔纸上,一笔一划。
一副玲珑秀骨此时就在自己臂弯之内,他略一低头,鼻息间都是她乌发间干净的皂角香,轻纱掩映下,冰肌玉骨,若隐若现。
最后一笔,他再写不下去,笔尖一顿,一小团墨渍在原本写成的“鸳鸯”二字上晕开了花。
臂弯中的少女立刻抬眸看她,眸子里的笑意敛去,带上一点嗔怒,竟也看得人心神荡漾。
“谢珩,你怎么字都不好好写?”
谢珩垂下眸子,抬手覆上面纱,少女察觉到他的动作,眼神中有一点惊惶,却没有躲开,密密长睫无措地微微颤动。
他用力一拉,面纱委地,少女露出倾城容姿,是那张在心底描摹了无数次的五官眉眼。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他耽溺于这样的美色,只一瞬间,被这摄人心魄的容颜折杀了一次又一次。
“沈青。”他失声呢喃这个名字。
“谢珩。”
少女盈盈回应他,细细怯怯,是他从未听过的万般柔情。
他双手轻捧起少女的面容,她白瓷如玉的肌肤上透出点点红霞,娇妍分明。他连心尖都在发颤,灼热的唇轻
轻点上她眉心的花钿,她微微合上的双目,她秀雅的鼻子,最后在她一点朱唇上无尽辗转。
心尖的颤抖蔓延到四肢百骸,便失了轻重。
怀里的人一声细微的嘤咛,让他短暂回过神来,他弯身将人稳稳抱起,置于宽大的桌案上。
“不行,水墨会弄脏了衣裳。”少女抬手抵住他肩头。
他眼中早已迷离,缓缓倾身:“正好给你作画。”
佳人一头青丝铺散于书案的白色宣纸上,青丝白纸,艳绝无双。
他低头细细轻吮,这一朵仙姝,今夜任他采撷。
宣纸上墨迹未干的鸳鸯二字,沾染上少女的雪肤玉肌,书案上的卷宗散落一地。
少女眸光似水,最终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汪水。
像是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几番沉浮,几乎要溺毙的时候,他终于浮出水面。
他猛然睁开眼撑起身子坐起来,他依然置身于书房之中,昨夜的窗扇并没有被他关上,一夜春雨停息,清晨的微光透进窗户,细细微风还伴随着被春雨浸透一夜的落花暗香糜烂。
昨夜有些疲累,他在矮榻上囫囵睡了一夜。
发髻微微散乱,身上白衣,早就被涔涔汗水浸湿。
他僵硬地静坐了一会,一夜不曾好眠的俊容也略显苍白憔悴,空洞的眼神里没有太多情绪,好一会儿,他从袖中摸出一支女子的发簪。
发簪上是并蒂几朵浅绯娇媚的芙蓉,有的已经粲然绽放,有的还是含苞待放,是很精美,可惜做工材质太廉价了些。
他面无表情撩开衣袖,露出皓白如玉的手腕,目中一冷,用发簪狠狠在腕上划出一道口子,这样的疼痛,能让他更加清醒。
鲜血顺着玉腕蜿蜒而下,如雪中红梅,鲜艳夺目。
腕上同样的口子,这已经是第五道,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伤口正在淋漓流血。
今日是陈郡侯被杀的第五天。
那道轻紫色的曼妙身姿,没有哪一天不入梦,没有哪一次入梦,是可堪入眼的画面。
有时候是在卧室,有时候是在书房,最荒谬的一次,竟然是在后院里花团锦簇遮掩下的茵茵绿草丛中。
他不能理解,他怎么会有如此卑劣而龌龊的梦境,如果可以,他应该现在就一簪子刺死自己。
关于对沈青的情动,他早就不再欺骗自己,可是他也知道,心悦于一人,从来都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即便是亲如夫妻,也该是三媒六聘拜堂行礼过后,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礼。
否则的话,人与禽兽,有何分别?
禽兽。
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重新将芙蓉发簪收进袖中,起身离榻。
半个时辰后,重新沐浴过后的谢珩,坐上马车,随着车头上悬挂的谢字徽记在空中摇摇晃晃,马车行驶到宽阔主路上。
第62章 第62章我这样的女子,岂不是万……
谢府马车循循停在万德斋门口时,里头伙计正在打盹,这几天京中人心惶惶,处处门庭冷落,即便是万德斋。
直到白衣清越的公子弯身下了马车,其中一个伙计瞪大了眼,忙将身旁正打盹的伙计推醒,两三个伙计殷勤迎上去,有个机灵点的直接蹬蹬上楼去请掌柜了。
万德斋是洛京中最负盛名的首饰铺,天下万宝,尽于此斋,据说这间宝斋历经过三度改朝换代,历朝历代宫妃美人,世族贵女,无不以能有一套万德斋的首饰头面为傲。
谢家自然是万德斋的大户。
不过像谢氏这样人家,首饰器物,府上有专人负责采买,公子小姐们偶尔有兴致也会来逛一逛,但是谢珩会亲自迈进万德斋的大门,却是绝无仅有的。
掌柜很快下楼,楼下柜台宝库都没有停留,直接将贵客请上了三楼,万德斋设计最巧夺天工,做工最天衣无缝,当然也是最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汇聚于此。
谢珩登上三楼阶梯,里面长廊开阔,别有洞天,长廊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货柜,用最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细琢,每一层铺上雪白柔软的江南云烟绸,甚至用来放置每一件器物的托盘,都是用白玉刻成。
满眼熠熠生辉,恍若置身璀璨龙宫。
整个三楼,看似只有他和掌柜两人,只是凭他所能察觉到的,至少有好几处暗卫,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还有未能察觉的,便不可知了。
他的首饰器物,向来是有专门匠人打造,不过现在来不及了,他马上就想要。
掌柜引他到右边的一排长长紫檀箱柜前,入目都是男子的配饰器物,多以金玉为主,各类玉簪金冠,琳琅满目。
谢珩脑海中浮现起沈青束发的模样,他是用什么束发?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一根半新不旧的青色发带。
他模样俊俏出尘,清逸干净,镶以宝珠的金冠对他来说太厚重了,他又总是一袭青衣,还是该以青玉最宜相配。
“这个。”他抬手点了点手边一支通体淡翠剔透的玉簪。
“好,稍后给公子装盒。”
掌柜不动声色跟在谢珩身边,看他清浅目光中毫无波澜情绪,不过一扫眼,就将整个柜面上最稀有贵重的一件宝物选中。
见谢珩还在往前走,他不由得提醒道:“公子,那边都是女子的首饰头面了。”
“我知道。”
谢珩脚下未停。
女子的首饰头面果然要丰富璀璨得多,他不由得缓缓顿住,目光尤为专注起来,细细打量着柜面里各类首饰,清淡眼神中隐隐有情愫暗涌。
万德斋这种专做贵人家生意的地方,关于王、谢二家两位公子小姐正相看之事,掌柜自然早就掌握了然,此时谢珩正站在一套鎏金点翠头面前,一身清矜雅淡也掩盖不住少年情动,原来是想替心仪之人选一件合适的礼物。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于这样的佳话,掌柜最乐见其成,只是谢珩眼前正注视着的那套头面,虽说是铺中无价之宝也不为过,可是与那位秀雅雍容的王家小姐并不相衬。
“珩公子,不如您看看这套?”
谢珩循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是一套纯金镂花缕丝的头面,金丝细密,宝珠璀璨,可以想象佩戴之人是一朵何其富贵雍容的牡丹。
可惜,与沈青那样清绝的容颜不相称,反将人衬俗了。
还是先前那套鎏金点翠的头面更好,她最衬青色,这样妆点一身,娇俏生姿。
他又沿着长长柜面细看了一路,最后又入眼一套红玉金冠头面,红玉和黄金,本是极俗之物,可是万德斋中无论是红玉还是黄金,都雕琢锤炼得至纯澄澈,配以能工巧匠的绝妙技艺,大俗即大雅起来。
有了前面鎏金点翠那套衬托娇俏,这套红玉金冠可衬富雅。
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昨夜梦中摘下面纱的少女,倾城绝世的容颜透出点点粉娇,一双美目含羞带怯地望着他,若配上这一套红玉金冠相称,娇妍婉转,该是何等让人心动神灭。
只是一想,心尖都要颤到不能自已。
“这一套,还有前面那套,我要了。”谢珩抬手点了那两件入眼的头面。
“好,我先给公子看全套成货。”
掌柜抬手,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伙计,长廊尽头有一张通体羊脂白玉打造的长桌,两套头面分别被整整齐齐摆上玉桌。
除了两顶几乎可与凤冠比肩的头冠,其余大簪,小簪,发饰,耳饰,手镯……两套
头面,从长桌一头琳琅铺满直到另一头,共计一百余件,光是看一眼,都满目熠熠生辉。
“这两套今日便送去我府上,账房直接给你结账。”
仅仅一套,便是千金散尽,谢珩眼都不眨一下,两套头面首饰直接往谢府送去。
“好,我这就安排专门的马车替珩公子送回去。”
掌柜应下,直到送客下楼,清贵无双的公子重新上了马车,他还在恍然。
虽说珩公子今日挑的这两套头面首饰与王家那位大小姐通身气派并不相符,但是这片刻之内,为佳人豪掷数千金的气魄,这么多年他未见过第二个,足见他对这份姻缘的用心和诚意。
洛京之中,又要多一段传唱不绝的佳话了。
万德斋的车马当即将两套头面首饰还有玉簪都送到谢珩府上,谢珩正换好官服准备去衙署公干,陈令知的案子一日未破,他就没有一刻停歇。
鸣山领着万德斋的伙计在房门外等公子吩咐,谢珩换好官服后直接唤他们将装满两大紫檀木匣的首饰搬进房中。
鸣山依言将首饰搬放进去,他心中狐疑,公子平日从不让外人进房间:“公子,既然是这都是送给王家小姐的,为何不直接送王王府,何须这样大费周折搬来搬去?”
谢珩一时没想到跟王家小姐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要送给王家的。”
又道:“对了,去让万德斋再给我打两件紫檀柜,正好靠在这面墙壁,好将这两套头面摆齐。”
鸣山正惊异于这两套头面不是送给王家小姐那是送给谁这个问题,听到公子吩咐,他扭头看了看公子所指的那面墙,正是对着公子床榻的一面书架,书架旁还有些许空余,正好可以放两件紫檀柜。
所以公子在百忙中,一大早沐浴出门,豪掷数千金买来这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是为了放在卧房里每天自己看?
这太诡异了。
他一定是听错了。
“听到了吗?”谢珩急着出门,最后整理官服前衣襟褶皱时,又问了一遍。
“是,公子,我这就去办。”
很快,谢门第一公子为了向王家大小姐表达倾慕之情,亲自在万德斋挑了两件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以博佳人欢心,在洛京中也四下传开了。
终于给沉闷压抑了好几日的洛京城,带来一点桃红柳绿的缠绵轻快,人们总是爱听这样天作之合的佳话,几日下来,竟有隐隐压过陈郡侯之死的势头。
谁不艳羡王家小姐能有如此风华绝尘的公子为她倾心,觅得如此佳婿。
京中氛围轻快了不少,连带着本来萧条冷落了些的南风楼都重新热闹了起来,这两天沈青走到哪都在听着翩翩公子一掷千金的壮举,不由得咂了口酒,很是好奇问王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首饰头面?真能有这么贵?”
“当然啊,那可是万德斋,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和嫡公主,也就一位贵妃年轻恩宠正盛的时候有过一套,谢珩这是一口气买了两套!两套啊!”
王容一面感叹表哥果然还是有钱,一面也忍不住狐疑,难道谢珩这是转性了?那天在南风楼为爱自苦醉得不省人事来着,所以觉得跟沈青不可能,现在准备好好收心去娶妻生子了?
可是他也没听说王意然最近跟谢珩有往来啊,他那首饰头面也没送到王府来啊!?
正百思不得其解,沈青又打断他:“你见过万德斋的首饰吗?真这么好看?可以在洛京皇城脚下买一座大宅子的银子,就为了买几根簪子?”
闺中女子的头饰贵重精美的,她也不是没见过,但她真没见过这么贵的,一想到这么贵的首饰她这辈子都没看到过,刚刚喝下去的那口酒都有点发苦。
王容想了想:“我那意然姐姐自己就有一副,确实璀璨动人,别的首饰无法比……”
说到一半,他忽然见面前的人眉头皱了皱,艰难地咽下一口酒,仿佛他尽心寻来的美酒多难喝似的。
不过看她长睫微垂的模样,他也很识趣,没有多调侃她,自己也默默抿了口酒。
听他说起王意然在闺中便自己有一套这样价值连城的头面,现在又有门当户对的倾慕者连送两套,沈青也不得不承认,她那样乌亮如绸缎的头发,那样吹弹可破的肌肤,就该衬世上最华贵最精致的首饰。
她下意识叹了口气,抬手跟王容碰了个杯,怎么刚刚发苦的酒,现在发酸了?
“话说……”
大概是在王容面前暴露了女儿身,不知不觉间她也习惯袒露心事:“你们洛京城的男人娶妻,都想娶意然姐姐这种,名门秀雅,端方贤德的女子吗?”
根据她的观察,洛京城的窈窕淑女们,如王意然,如岳瑛,无一不是这般女子,平心而论,她也很喜欢。
王容不动声色摇了摇折扇,想到她与谢珩之间门第之差,自然不想让她将来为此自苦,便坦然道:“确实如此,贤良淑德是娶妻的重要衡量标准。”
果然如此,沈青一张白皙俊俏的小脸可见地有一丝失落,不过转念一想,她忽然眸光一亮:“洛京城的淑女们个个贤良端方,那像我这种又好看又能打架还能杀人的,岂不是万里挑一?”
王容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吞下去,一下子被呛到,赶紧手忙脚乱用帕子捂唇轻咳,何止万里挑一,简直万万里挑一。
他艰难抬眸发现沈青并没有管他,她现在发现了一个很令自我陶醉的角度:“诶!真不知道以后到底谁能有这么天大的福气,才能跟我在一起。”
她的眼神很清亮,高兴便是纯粹的高兴,白皙面容上带了点微红酒意,明明就是一个天真散漫的可爱少女。
他心中不由得一动,随口一问:“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如果表哥放弃了,那他这可不算夺人所爱。
“啊!?”
“你刚不是在问谁有这天大的福气吗?我就问问我有没有?”
沈青严肃起来,认真盯着他:“你认真的?”
“嗯。”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天生带着倜傥笑意,回望她的目光,沈青分不出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可是她有在好好考虑。
其实她很早就有注意这件事,王容出身名门世家,长相是非常难得地能入她眼的英俊,不仅吃喝玩乐两人能合拍,关键时候他也很靠谱,时不时还能走心为她排忧解难,甚至还愿意为她冒巨大风险,还有很重要的,他只是一个富贵闲散子弟,没有卷入朝中是是非非。
她要为孩子找一个父亲,王容是最契合的不二人选,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可是她一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往他身上践行。
直到他今日问出这句话。
不行,完全不行。
她喜欢王容这个人,也喜欢和他一起玩,也愿意和他交心,可是一想到要跟他一起生个孩子,这个想法只要在脑海里想一下,她浑身都别扭得发麻。
“诶,可惜了,你天大的福气在别人那里。”
她无不遗憾地告诉他。
王容毫无意外地挑挑眉:“行吧。”
他没再多说,笑意风流地跟沈青举杯相碰。
回去的时候,沈青谢绝了王容的马车,每当心绪烦乱,她一个人沿着街边人来人往慢慢走,不知不觉能理清很多头绪。
刚刚王容这样半真半假的一问,让她意识到一个被她忽视已久的严重问题,这几年来,她一直在给孩子父亲找一个合适人选,形形色色她遇到了很多人,也的确有非常契合的人选。
可是真正让她萌生出要跟这个人生个孩子的人,竟然只有谢珩。
当这个想法无比清晰呈现在脑海中时,她顿时吓得连脚下步伐都加快了,谢珩当然不可以。
况且他都要另娶她人了。
脚下走得越快,身边的人影和车马也迅速与她擦肩而过,她让脑子慢慢清醒下来,重新开始捋。
谢珩要娶王意然,意味着世家之间有多一道强劲不可分割的联姻,说明谢珩的态度和立场依然没有变,他要坚定捍卫世家门阀这道铜墙铁壁。
那为什么又要放走她,这么多天装模作样在满城缉凶呢?
总不可能说是为了以前相识一场的情分放她一马吧?他们之间有情分吗?
清瘦修长的青影一个人埋头走得飞快,一匹快马穿过人群,飞驰着从她身边掠过,忽然听见马背上有人长吁一声,马儿在她身前急急回转。
她看到萧瑞焦急的面孔:“大哥,左思禄和沈哲都被陈文轩带人抓走了!”
第63章 第63章除非谢珩敢扒了她衣裳……
沈青和萧瑞赶在陈文轩将人投入刑部大牢前,截停他们去路。
“我当是谁敢公然阻拦官府办案,原来是沈公子。沈公子,尊夫人可别来无恙?”
陈文轩一脸笑意儒雅,冤家路窄,仿佛也只是多日未见的好友寒暄。
“托阁下的福,我家兄嫂自是无恙安然。倒是令尊新丧,死于非命而停尸府中,尚还不可入土为安,我家兄嫂为此深感惋惜哀悼。今日又见陈公子还在为父缉凶,一片赤忱孝心,感人至深。”
不必沈青开口,萧瑞不甘示弱,也文绉绉给他回应过去。
陈文轩在嘴上没占到便宜,脸色微冷:“既然知道我在为父缉凶,你们还拦在这做什么?”
说着,他抬手招呼身后官差,示意将人赶走。
几个官差抽刀上前,沈青没有动,只是懒懒抱臂打量着眼前的人。
今日的陈文轩,紫袍金冠加身,不过腰间别了一根麻线,表示还在丧孝中。
陈令知一死,他便立刻承袭了父亲一品郡侯的爵位,以为父尽孝的名义将自己庶兄一家“送”出扫墓守灵。
又悲伤到几日水米不进也要坚持为父缉凶,一副不找到真凶为父报仇,便要以死明志的绝然态度,引得陛下和朝臣心中恻恻,一夜之间便擢升为刑部侍郎。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确实是个狠人。
沈青懒得跟他打哑谜,直接扬起下巴点了点他身后:“为什么抓他们?”
陈文轩身后押送着好几个人,甚至都是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脱,一看就是直接被人从衙署里押解过来的,其中就包括左思禄和沈哲。
陈文轩被这话问得好笑:“为什么?当然是他们与此案有嫌疑,带到刑部来好好审查一番,我们刑部查案,跟阁下似乎无关?”
沈青奇了:“陈公子,噢不,陈侍郎,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竟然能查出他们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联?”
她作为凶手本人可不知道。
“只是嫌疑,至于到底是不是同党共谋,得进了刑部才知道。不过沈公子你这么急着出现,倒是提醒我了,这里头好像有两个人,可是跟随你从渝州而来,如此紧密联系,确实让人怀疑,他们背后是不是受你指使。毕竟你可是与我父亲在朝堂上起过争执的人,也不是没有动机。”
沈青眉头挑了挑,唇边勾出一丝极为轻蔑挑衅的笑意:“那我可没指使。”
你爹可是我亲手宰的。
“若你没指使,何必狗急跳墙跑到我刑部来拦人?事关重大,沈公子想要洗脱嫌疑,就先跟我进一趟刑部。来人,给我将这两个疑犯拿下!”
“谁敢动我。”
沈青徐徐出声,目光冷冷盯着陈文轩。
真进了刑部,黑的白的都是他说了算,不给她加数十桩诛九族的大罪这事绝对没完。
萧瑞也拔出腰间软剑拦在沈青身前:“我大哥是朝廷三品官员,即便你办案,也无权直接捉拿。”
陈文轩笑意从容,直接从腰间摸出一块铜褐色的令牌示令:“陛下特令,此案关系重大,凡是与此案有涉及人员,无论官阶品级,均可先斩后奏。你们抗旨不尊,就是大罪!”
萧瑞气急:“我看你这么急不可耐地攀咬,才是有大问题!”
陈文轩没再废口舌,直接抬手示意官差衙役们上前拿人。
那几个官差举刀冲上来的瞬间,沈青只觉得自己在洛京简直混得太差了,连这些人都敢对她动手了?
都是被谢珩的耳提面命给害的,这就是她太安分守己的下场。
她抬手按下萧瑞要出手的软剑,刚将两个举刀砍过来的官差横扫飞了出去,忽然眼前有一根银丝乍现。什么情况?她刚才脑海里就不该闪过一丝关于谢珩的任何念头。
她就着银丝的攻击退了两步,那根银丝也乍然回转,将举刀砍上来的两名官差隔档开。
混乱的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这猝不及防的到来者,红袍玉面,容色冷肃。
沈青心口突突猛跳了两下,第一反应便是谢珩终于要指认真凶当即将她捉拿了吗?
她眼神余光掠过四面,迅速在脑海中规划出一条带着萧瑞撤出的路线。
一道颀长身形映入眼帘,不远不近,正好站在她准备逃离的方位上。
“朝廷办案,还请无关之人屏退。”清疏冷淡的声音稳稳传到耳畔,温和而颇具震慑力。
沈青方才瞬间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又听谢珩继续道:“朝廷三司六部都在全力配合此案查办,若你担心有人不能秉公执法,自有御史台和其他部分监察督办,不必你费心。但若因你阻挠而贻误了案情,你担待不起。”
如果换做是从前,谢珩对她说这番话,她不知该何等怨怼愤恨。
现在她只觉得诡异。
凶手明明就站在他面前,难为他还如此清正严明睁眼说着瞎话。
自案发后,数日间,沈青与他再未见过。她也始终没有揣测出他真正的心思,唯一能确定的是,至少今日,他还不准备真正揭穿缉拿真凶。
她终于带着几分谨慎抬眸去看他神色,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周身冷肃清淡,即便是偶尔看过来的眼神,也是平淡无波,与她目光对上便淡淡撇开。
浑然只是一个陌生的秉公执法者。
他的冷淡清疏在旁人眼中就是他的本性,只有沈青,即便隔着好几人的距离,能强烈感受到对方身上极具侵略的锐意,只针对她而来。
这是习武之人最原始的本能。
她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上一次见面,他将她抵在墙角,眼底情绪压抑不住。
今日情形,与当日分明两样,实则毫无区别。
她竟然有点脚底发虚。
她甚至可怕地想,所以谢珩现在到底有没有察觉出她的女儿身?不然她实在无法解释这其中的种种怪异。
可是即便是发现了,他的反应也不对劲。
她在脑海中千回百转,大概是受不了她过于直白的灼灼目光,谢珩眉头微蹙,似有不耐:“还不走么?”
“好,告辞。”
沈青恍然,果断带着萧瑞撤,坚决不往身后多看一眼。
不管了,以后她就咬死了自己当日是男扮女装,除非谢珩敢扒了她衣裳,不然她打死不会承认的。
“谢大人,刚才他们两个扰乱办案现场,明明就是与这些嫌犯有勾结,说不定是背后指使,怎么就这样放人走了?”陈文轩颇有不甘。
沈青懒得理他,有谢珩在,她现在走,根本不会有人拦。
直到走远了,才隐约听到谢珩的声音:“先查手上的人,一步一步来。”
萧瑞频频回头看了几眼,确定已经彻底看不到人,才有些后怕长松了口气:“大哥,他们是不是真怀疑到你头上了?”
虽然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他们抓不抓得到,可是大哥买凶作案,是他亲口承认了的,竟然就真的怀疑到大哥身上了。
沈青冷笑一声:“他们倒不是真怀疑上我了,是胡乱攀咬,歪打正着碰上我了。何况,你没看出来吗,现在陈文轩根本就不是没有在找凶手。”
事情开始向一个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方向发展起来。
萧瑞被她这么一提点,立刻就想到了:“陈文轩打着查案缉凶的幌子,其实是在党同伐异,排除异己。更近一步说,是各大世家利用这桩凶案,对朝廷势力进行一番清洗整理!”
又是世家趁机揽权的一次大清理,不知该有多少没有背景家世的无辜官员百姓要遭殃。
沈青点点头:“左思禄和沈哲跟我是一路人,他们不好动我,但是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将他们收拾了。暂时还没动到你身上,应该是晋王在暗中相护。”
“那现在怎么办?左思禄和沈哲进了刑部的大牢,到了陈
文轩手中,恐怕不死也废了。”
沈青抿了抿唇,陷入沉思,今日谢珩几乎就是在堂而皇之向她表态,他确实是在包庇她。眼见沈哲和左思禄进了大牢,他那句“其他部门也会监察督办”,是在暗示她放心吗?
当然,她不能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放在这种虚无缥缈的猜测上,尤其还是一个是敌是友依然还不能完全下定论的人身上。
就算没有谢珩,她也不会给陈文轩太多时间。
不对,是陈文轩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
她清绝眉眼间露出一点张扬笑意:“放心,他今日攀咬上我了,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将我置于死地的机会。”
何况不仅陈文轩,他背后的谢家也是看她很不顺眼,她只要回去坐等那灭顶之灾找上门就是。
两人并肩沿着长街走了一路,萧瑞手边还牵着他先前骑过来的那只白马,雨后一点点日影,将两个人一匹马的影子印在地上,模糊一团。
“大哥,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了。”沉默一路的萧瑞忽然开口。
“明白什么了?”
“我前几天去陈郡侯府的时候,就在想,我应该走得更高,让手上的力量更强,来保护身边所有人;今日好像又不一样了些,即便不是去保护我身边的人,从渝州到洛京,眼前所有的局面,都是应该去改变的局面,哪怕粉身碎骨。”
沈青侧过头,看见身边牵马的少年马尾高扬,意气风发,五官眉眼英俊逼人,越发褪去稚气,在禁军营队历练这些日子,连身姿都挺拔结实了很多,分明就是一个富有成熟男子气概的男子汉了。
见兄长在看他,少年干脆停下脚步,郑重地望向自己义兄:“大哥,这些天来,我遍搜成王殿下的生平事迹,我现在能够完全确定……”
他一字一顿道:“我的志向,与父亲的遗志,是一样的。”
沈青眼中豁然一热。
第64章 第64章所以他能为岳瑛成全到这……
沈青说的那场“灭顶之灾”比想象中来得更早,刚刚过去一夜,次日晨间天色还将亮未亮,宫中就有特使匆匆来沈府宣了沈青进宫。
拖着还未睡醒的步伐,沈青朦朦着睡眼,前往她入京来的第二次早朝,迈进乾元正殿,就对上和她一样一双朦朦睡眼的孝武帝,还有左右肃立得如一桩桩雕像般的文武百官。
殿前直挺挺跪了一个人,沈青走上前去跟他在同一位置并肩跪下,向孝武帝行过礼,她才侧头掀起眼皮懒懒一瞧,果然是陈文轩。
显然已经是跪在御前声情并茂告完了一通御状。
她心底不由得嗤笑一声,可真是迫不及待。
“沈爱卿啊,朕今日宣你来是有几件事要问问你。”孝武帝的声音简直温和可亲。
沈青应下:“臣必定知无不言。”
这样大清早把这样俊秀的小爱卿喊过来质问一番,也实在太让人于心不忍,孝武帝自己问不出来,他指指陈文轩:“还是你来问吧。”
沈青便转过头去,一脸真诚等着陈文轩跟自己对峙。
“好,”陈文轩肃然开口:“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想必沈大人不敢妄言,我父亲无辜惨死,身为人子查案心切,言语有得罪之处,还望沈大人勿怪。”
沈青无语,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你惨死的父亲说的妄言最多,怎么她就不能说了?
“要问快问,少废话。”
“……敢问沈大人,是否承认与陈郡侯府积怨深厚?”
“这不废话吗?洛京之中,我最讨厌你和你父亲。”
“……那你是否承认,与我父亲还曾当堂发生过争执,最后以你败落被罚了俸禄告终?”
“这件事在场的每双眼睛都看见了吧,还用来再问我一遍吗?说起这事我就生气。”
“……好,左思禄和沈哲曾经是你在渝州的手下吧?”
“没错。”
“昨日我查到二人可能与我父亲一案有关,你急着阻挠我审问二人,我怀疑你与二人有所勾结,欲带你回去问话,却遭到你公然反抗,还打伤了两名官差,这件事情你应该不会否认吧?”
沈青都快要失去耐心:“不假,你说得一字不差,陈大人把我喊过来,就是问这些都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得到这一系列肯定答案,陈文轩声音都硬朗了许多,向孝武帝请示:“陛下,方才臣之所问,都是沈青句句亲口作答。事实证明,沈青就是与我父亲积怨太深,多日来怀恨在心,此人匪气难除,不知结识多少三教九流人物,买凶杀人的动机最大。沈青昨日拒不配合,臣请陛下下旨,让沈青跟我回刑部配合调查。”
“是否清白,一查便知。若是真凶,臣绝不姑息;若是无辜,臣也不敢徇私。”
孝武帝本来正凝神欣赏沈青这混不吝一一作答的模样,忽然听见话头被抛到自己身上,连忙坐直了身子:“这……沈爱卿,要不你就去一趟刑部?让刑部好好审查一番,不就正好可以彻底证明你的清白了吗?”
这陈文轩比他父亲俊朗许多,也是赏心悦目的存在,还是不能太偏袒薄待了。
沈青简直是要在心中拍案叫绝。
倒不是因为陈文轩一个一个看似众所周知,实际把自家摘干净只拖着她一步一步进圈套的问题。
而是因为,她还真就是凶手。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借机嫁祸排除异党,实际还真给他们歪打正着了,只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看吧,就算她没杀人,也要被借机清除掉,幸好她还真杀了。
只要进了刑部大牢,是非黑白可都就由陈文轩说了算,昨天他开了这个口子却没将她带走,多少与谢珩出现那一下有关。
今日就迫不及待告到御前,这么急不可耐一定要借这次机会扳除她,那必定是背后又受人示意了。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斜前方百官之首的谢道清,还有他身后那道颀长玉立的清越身姿。
看来谢家对谢珩也不是全然信任?或者说,谢家内部之间其实也并不统一?
沈青很是坦诚交待:“陛下,陈大人所有猜测都属实,我确实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怎么置他们这对父子于死地。”
此言一出,不仅朝堂一片哗然,连陈文轩都震惊了:“你……你承认杀人了?”
他当然心知肚明,今日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向沈青在泼脏水而已,但他没有理解沈青突然松口承认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是他买凶杀人?就这么……承认了吗?
沈青扶额,翻了个白眼:“陈大人,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刑部侍郎是怎么混上去的,你这听风就是雨的能耐,得出多少冤假错案啊?我只承认了,我确实是有杀人的想法,我可没承认我就是杀人了啊,在座各位可听得清楚。”
真是承蒙陈郡侯当初赐教,她在朝堂上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青出于蓝。
“你!”陈文轩怒不可遏:“家父已然不在人世,沈大人嘴上还要咄咄逼人!”
沈青没再理他,转而向孝武帝,正色道:“陛下,臣的确与陈郡侯家有难解的宿仇,而非一般的积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所以臣对陈郡侯怀有杀心一事并不作假。”
这下连孝武帝都听糊涂了,上一次沈青在这殿堂之上与陈郡侯的争执他还记得,不就是男男女女感情上那点事吗?听说沈夫人现在也没有大碍了,怎么还扯上血海深仇了?
陈文轩心道不好:“沈青,你最好不要血口喷人!”
沈青莫名其妙:“我都还没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血口喷人了?陛下,陈文轩与臣妻岳瑛本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三年前,户部侍郎岳闻渊,也就是岳瑛的父亲,在陈郡侯的暗中操作构陷下,被判贪污之罪,岳家上下流放漳州,不幸死于流放途中。所幸岳瑛被臣救下,才侥幸免于一死,重归洛京。”
关于岳闻渊的案子,孝武帝还真没什么印象了,但是他
听沈青的话还算听得认真:“等我捋捋,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跟陈郡侯家的宿仇,是因为陈郡侯的构陷,导致你岳父一家家破人亡?”
他的目光在沈青和陈文轩的脸上来回逡巡一番,摸了摸自己下巴,竟有点对岳瑛生起了几分羡慕:“所以你们三……就是你们跟岳瑛,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
“陛下!”
两人齐齐开口,孝武帝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带了几分偏爱,望向沈青那张俊白的容颜:“沈爱卿,还是你说吧。”
“臣妻知家中遭难是被人陷害,回京后一心只想替父申冤,陈郡侯府发觉后,为免东窗事发,于是陈文轩利用旧情接近臣妻,好蓄意灭口。好在当日游湖之上,臣及时赶到,救下臣妻。”
“那日在朝堂上与陈令知争执中并未提到此事,是因为臣空口白牙没有证据,可是臣不能眼睁睁见岳父一家满门蒙冤受难,而幕后始作俑者却满门荣华置身事外,这些日子臣的确无一日不想将当年始作俑者置于死地,为妻报此灭门之仇,于是日夜不休勘察此案,终于将陈令知当年是如何构陷岳闻渊一案来龙去脉全部查清,证据确凿,才敢呈上给陛下过目。”
沈青说得句句发自肺腑,真从怀中取出一本奏则,由内侍递给孝武帝:“陛下看过后,可派人核实臣所言非虚。若臣真的买凶杀人,未必买不到比那日宴席之上身手更厉害的高手,何须这般周折?可是臣既归于朝廷,只求用朝廷法度来将恶人绳之以法,为冤者昭雪。”
饶是陈文轩向来漫不经心的从容,此时整个人也一片愕然,做不出反应来。
本来是他先发制人,一步一步将沈青拖进来,没想到沈青做了完全的准备,在这里等着他!
“沈青……当真是难为了你,不过是因为我和岳瑛的一段旧情,让你如此费尽周折伪造了这么些莫须有的东西来诬陷我和我父亲!”他脸色变得苍白,试图将此事继续往男女私情上带。
孝武帝此时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沈青呈上来的那份厚厚奏折,他也不过略翻了两眼,但是他对沈青的怜爱之情再次到达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
一个辛辛苦苦为爱妻一家搜集证据洗刷冤屈的人,还没来得及将证据呈上,就要被倒打一耙,被扣上凶手的黑锅。
这小爱卿此时该多么孤立无援,而其他人又多么用心险恶!
尤其是,刚才他也竟然听信了谗言,还险些让小爱卿进了刑部被审查,他顿时气血上涌:“朕意已决,岳闻渊一案,要重审。”
沈青眸底一亮,瞥了一眼身边彻底懵掉的陈文轩,心中说不出的痛快,正要谢恩,就看见百官中站在最前面的谢道清走了出来。
“陛下,旧案重审非同小可,岂能因为还未经核实的三言两句,说重审便重审?”
孝武帝悻悻道:“沈爱卿奏折上所言,朕都会去核实的,等核实完毕,朕再下令重审吧。”
“陛下,查案是有司之职,案情是否有冤情,是否需要重审,应该经有司核实定夺。何况沈青并无实职,不知是以什么身份来搜罗这些案情证据,私下查案,恐怕有越俎代庖之嫌,还望陛下不要姑息。”
沈青肩膀垮下,她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在这个朝堂上,真正能做主的并不是孝武帝。
果然,孝武帝方才一腔的怜爱和愤慨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丞相所言有理,是朕疏忽了。不过念在沈爱卿也是爱妻心切,私下查案倒也不算,毕竟也算家事,就不用太纠结了。反正今日宣沈爱卿来,也是为了查探她跟陈郡侯之死有没有关联,现在事情明了,关于残杀陈郡侯的真凶,确实另有其人。”
沈青默不作声垂眸听着,其实她跟陈文轩,或者跟谢家,现在已经算是心照不宣,今日将岳瑛家案子捅出来,他日谁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现在纠结的是,现在既已摘除了自己的杀人嫌疑,要暂时退让先避锋芒,他日再徐徐图之;还是应该在此刻不依不饶,非要求得一个案件重审的机会呢?
晋王给她在朝堂上安排了几个死谏之士,只要她一道暗示,他们便会站出来声援逼谏,一日不成就来日再谏,直到所有人血溅朝堂。
这样激烈决绝的逼谏,无论是陛下还是世家,都是要名声的,即便不妥协,也会重创到他们。
她脑海中正紧张地天人交战着,忽然一道清凌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
“陛下,臣有事要奏。”
她眼看着不远处那道修长清越的身影站了出来,虽然他背对着她,她喉头还是忍不住紧了一下,她发现了,在朝堂之上,她最怕听到的还是谢珩的声音。
上一次,也是在这乾元正殿,也是他站的那个位置,他突然反水,在她据理力争的时候,他站在她的对立面,和别人一起指摘她。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被突然背叛后孤立无援的经历,是很难受的。
这次不知道他又要语出惊人些什么,尤其是现在还有个大把柄在他手上。
沈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忍不住滴溜溜转了转,情况不对,应该从哪里杀出去会比较有胜算?
“陛下,方才依丞相所言,查案是有司之职。臣身为大理寺卿,这几日在查办陈令知一案时,为了排查他的人际往来,也查到了沈大人提出的这桩旧案,沈大人所说情况,与臣所查到的事实基本吻合,经过臣的整理核实,确定冤情,臣现在以大理寺卿的身份向陛下请旨,重审岳闻渊一案。”
沈青霍然抬眸,看见那到笔挺清越的背影撩衣跪了下来。
很快,门外陆续进来几个内侍,将各种关于谢珩整理的案情卷宗呈了上来。
谢道清都有几分错愕,喊出谢珩的表字:“瑾之,你……”
“叔父,这是有司之职,我可没有越俎代庖?”
谢珩语调风轻云淡,像沉闷的乾元宝殿上,有一丝春风从窗外吹进。
沈青迅速反应过来,双手藏在袖中,露出的指尖随意绕了两下,马上有人跪出来附和。
“陛下,既然证据确凿,此案理应重审!”
“陛下,岳闻渊在任多年,向来勤勉,不可使忠臣良士含冤于九泉之下啊!”
“陛下,臣也附议!”
“……”
*
走出乾元大殿,阳光已经铺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金灿灿一层,明耀亮眼。
不知洛京在濛濛烟雨里被笼罩了多少日,黛瓦高檐之上,很久没有过朗朗晴空了。
春日的晴空很是爽朗。
沈青脚下步伐很轻快,轻快起来,便与她那一身正紫威严的官服极为不合,一双厚底官靴也被她走得跳脱,不管她在哪里,她骨子里永远都是莽山上的一颗翠竹。
谢珩不远不近跟其他下朝的官员走在后面,看着前面走得飞快的背影,眸光里清清淡淡,没什么情绪。
很快,那道跳脱的身影就出了宫门。
她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揣摩出谢珩的心思,直到今日他突然来这么一下,她隐隐约约还是分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可是她都已经揣摩了好多天,此时此刻,先高兴了再说。
不过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现在做的事情,是站在她这边的。
这么一想,什么也不想揣测了,就很高兴。
刚出宫门,远远地看到台阶下,有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立在那儿等她,他的身边还有一道倩影,杏色裙角在阳光下轻轻摇曳。
她抬手挡住阳光仔细辨认了一下,是岳瑛!
岳瑛竟然出门了!
而且还走了这么远,到宫门口来了!
其实两人很久都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上次说话还是沈青痛骂了她一顿,可是见到岳瑛衣裙明媚地站在光影里,沈青心中所有雾霭一扫而空,她三两步跨下台阶,迫不及待冲过去:“陛下刚刚下旨了,要重审你父亲的案子!”
“阿青,我多谢你!”
岳瑛那双眼睛不知何时起重新恢复了神色,一说话,漂亮的眼睛里泪水汪汪,微垫起脚尖,揽住沈青,下巴轻轻搁在沈青的肩头。
沈青也张开双臂回抱她。
萧瑞瞬间脸热了:“大哥,这是在宫门口呢。”
“噢……”
两人松开对方,沈青上下打量着眼前人,终于不再是一颗枯木,虽然还有些苍白憔悴,可是人有了活气,是她喜欢的明丽模样了。
本来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但是一想到两人好几天都没碰面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岳瑛本来也想跟她说点什么,见她笑得
这样,肯定是不再生气了,不由得也跟着轻笑。
阳光温温柔柔打在两人身上,暖暖清风拂过两人的衣摆发梢,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太不庄重而轻佻了,可是这样一双璧人,实在赏心悦目,让人说不出什么不堪的话来。
有人小声议论,难怪沈青在朝堂上这般奋不顾身,原来与夫人这样恩爱。
不知为何,萧瑞虽觉得眼前画面很美好,可是又有些灼人,不忍多看,目光躲开望向别处,忽然抬手拍了拍沈青:“大哥,你看。”
沈青回过头去,看到谢珩立在台阶上,身后不远处是刚刚走出来的陈文轩。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再有那种极富侵略性的锐意,有种她也说不清的别样深沉,没有危险,沉甸甸落在她身上,还是让她不自在。
她扯着唇角冲他笑笑,谢他愿意重审此案,谢珩只是立在那里,明明是在看她,却没有回应她的笑意。
她只好悻悻撇开目光,看到他身后的陈文轩也走上前来,果然,她明显感受到岳瑛正拽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微微僵住。
她挑衅地朝陈文轩挑挑眉,看到他气得脸白,心满意足拉着岳瑛,不许他多看一眼:“走,别管他!”
岳瑛与陈文轩视线交汇一瞬,电光火石,很快错开。
萧瑞最后冷眼看了陈文轩一眼,少年锐气,势不可当的一击,再转身跟上兄嫂。
直到台阶下三人都走远了,陈文轩终于回过神,世上竟然真有这样大度的男人?真有男人不会嫌弃自己妻子中间移情别爱还情深不渝吗?
可是刚才两人恩爱无双的模样,确实胜过世间万千貌合神离的夫妻,这作不得假。
他有些迷茫地跨下台阶,发现不远处玉树仙姿的公子,还挺拔如松,直直站在阶前。
他顺着谢珩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望去,阶下空空如也,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谢珩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刚才阶下被春风暖阳都眷顾的一双人影,彻底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竟不知道,沈青为了岳瑛,背后做了这么多。
当堂手刃仇人便罢,姑且算他冲动行事;可是翻出旧案,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查出真相,于沈青而言,是多繁琐的考验。
“嗯……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她。”
很久以前,有个人这么一本正经跟他说。
所以他能为岳瑛成全到这样的地步。
可是那人没告诉过他,成全二字,要经历这样无声无息的钻心刺骨。
第65章 第65章她的心底好像也冰消雪融……
谢珩行事雷厉风行的程度令人咋然。
孝武帝几乎是在谢珩和一众朝臣的逼谏下,顺势当朝就下了重审岳闻渊一案的圣旨,连半点缓冲都没有。
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在中间周转缓和的余地。
这案子像是早在他手中结过千百遍,从下旨到重查、重审、重判,一道道复杂繁琐的步骤,原本最冗长的过程,在谢珩手中流畅如玉珠滚过清荷圆叶。
沈青估摸着,如果三个月内能结案,那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阴雨连绵的天气好像结束了很久,洛京城里确实有好些日子没有下过雨,每天都是朗朗艳阳,从堂中吹过的清风,一天比一天带上暖意。
等身上内襦夹衣都褪去,只需要穿一件轻薄单衣的时候,案子已经结了。
岳闻渊一生清正贤明,两袖清风,终于在被冤横死后第三年,得到了一封沉冤昭雪的圣旨。
而他到死都将其视为世交好友的陈令知,也躺在一方棺木中,无声地见证着自己爵位被褫夺,家族中直系男丁被斩首,旁系流放,女子则充为官奴。
最后他的尸身被挪出沉沉松木打造的棺椁,由一卷草席裹着,随意葬掉了。
也算是百年贵胄之家,一朝覆灭,离当日沈青被宣上朝对峙的日子,不过二十天。
唯一的意外,就是陈令知膝下嫡子陈文轩竟然逃脱了追捕,整个洛京翻来覆去严密搜寻,也不见其踪影,大概是离京而去了,天高地阔,茫茫人海,再归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
在沈青看来,只要岳瑛不太执着于陈文轩那一条命,那就是尘埃落定,心结已解。
原本以为事情基本到此了结,紧张压抑了太久的洛京城终于松了一口气,谢珩手起刀落,就着岳闻渊这个案子,给户部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门户清理。
岳闻渊既然是在户部任职期间被人构陷贪污,除了背后的陈令知,户部内里的勾连肯定也少不了。
就这样,连带着萝卜拔出泥,户部从里到外几乎被重新清理,原先在户部的要职高位十之八九都是来自各世家高门,这次谢珩下手太快太狠,不留余地,让人来不及还手招架。
但凡为官生涯中背负过有违法度之事,无论大小,都被清算干净,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
一时间,还没从陈郡侯之死中彻底缓过神来的洛京城,再次陷入一片震愕和惶恐之中。
如果说陈郡侯府是因为深重罪孽被翻到明面上而再无法粉饰,不得不覆灭,而这次清算,对于其他世家大族来说,就是一次蓄意的打压。
竟然敢有人对世家开刀下手,而这人还是世家中向来令他们引以为傲的翩翩人物。
洛京中所有世家大族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紧密联合防范排挤了所有寒门和普通氏族,从未想过,有一天公正的刑刀,是从内部砍出来。
这一刀,一个泱泱户部,还是让不少世家伤了些元气。
有人被清理,自然就有人要补缺,户部重新任命调动了一大批官员,果然擢升上来一批毫无根基背景的寒门或普通氏族。
譬如左思禄和沈哲,就连升三品,各自成为户部和礼部的员外郎。
如果谢珩是要刻意扶持寒门而打压世家的话,他重新任命的这些人员中,依然也不乏高门贵胄。
同样都是士族子弟,只要身居要位的是家族中人,张三张四张五并不重要,洛京高门中大多不能理解谢珩为何如此费尽周折把“张三”换成了“张五”,这不还是一样的吗?
别人有没有看出来不知道,沈青倒是瞧出一些端倪。
这一批重新被洗牌上任的人,无论寒门还是高门,都有一个相通的地方,便是清正贤明。
选贤举能,无关门第。
谢珩生于洛京最深厚贵重的谢氏高门,言行举止,所见所思,都根植于世家繁渥土壤中,此番行事,他的目光已经跳脱出世家困囿之外,不知中间是多少次与自我的重重相克相杀。
沈青如是想。
至少当初在渝州与她对峙的那个谢珩,不会手起刀落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些天,她总是会想到来洛京后,与谢珩渐渐疏远中又一次次的争执。
自回洛京,谢珩很自觉地站在了他身处的世家那方,与她遥遥相对,她知道那是他的出身,是他人生所有一切的根基,虽然生气,但没有真正怪过他。
小金顶上温柔乖觉的谢十三不在了,甚至渝州刺史谢珩……那一身清正傲骨也被磨灭了,她在心里已经接受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所以她很早就在与他各归各路,也许有一天还会兵戎相见,她也做好了准备。
只是她没想到,岳瑛家的案子,她和他发生了那样大的争执,他一定要硬着一颗心没让她察觉到任何端倪,暗中一直在筹谋,直到最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雷霆一击。
从小金顶下来后,其实她一颗心还一直在被冰雪封存着,现在春风暖融,她心底好像也冰消雪融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的处境,应该不太好吧?
*
谢珩此时的处境确实不太好,谢家赫赫森严的祖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夜里四门大开,烛火莹亮
的时候了。
祠堂内处处烛台,将供台前一整面黑森森的牌匾鲜明字迹都照得透亮,众位祖宗先辈,正无声地坐在供台前,威严肃穆注视着祠堂里的一切。
祠堂门户大开,里外有谢家亲兵披甲带刀,每人手中提了一盏八角灯,照得四处明亮肃然。
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几乎都到场,还有不少年轻而权重的小辈,也按次序依次在下首站好。
一方庭院,里里外外乌泱泱站满了人,却连一点细微的呼吸声都没有,每个人都紧张肃目,盯着祠堂最中间的位置。
白衣清越的公子,脊背笔挺如松,正跪在满面森然的牌位前。
黑袍深蟒的中年男子,立在众多牌位前,闭目告罪:“不肖子孙谢道清,罪孽深重,日夜惶恐,深夜扰乱祖宗先人安宁,实在是族中出了大不敬不孝之事,不得不开堂请罪,望祖宗勿怪!”
说完,他屈膝跪下来,朝着一众牌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再站起身来回转面向众人,清隽眉目在烛光照应下,并不见几分惶恐,只有不怒自威的压迫。
“不孝子孙谢珩,祖宗先人面前,你可认罪?”
他语调轻缓,是上位者多年的从容不迫,跪在地上的谢珩并未抬眸,只清冷应下:“请叔父指教。”
“身为谢氏子弟,却对自己族中兄弟长辈施以重刑,折损谢氏族人,你是否认罪?”
谢珩想到这次对户部的清理中,确实有好几个谢氏族人,不过他们都是些鱼肉百姓的人物,本就罪有应得。
他抿了抿唇:“我认。”
“残害族人,当如何处置?”
不用旁人开口,谢珩自己先对答如流:“轻则笞刑五十,重则笞刑一百。”
那几个谢氏族人还只是被贬官,未伤及性命,便是五十笞刑。
谢道清冷冷地看着他:“明知故犯。”
“来人,上刑。”
上刑的是两位族中长辈,俱是一派严正模样,两人手中粗厚的荆条,几乎比祠堂前铁栅栏还要大,上面一根根荆刺如钢针一般覆在荆条上,看得人背脊直发凉。
“不必留情,族中子弟引以为戒。”谢道清最后开口吩咐一句。
说实话,那两位长辈威严正气,实在也不是手下留情之辈,等谢道清话音落下,一左一右举着荆条,一下一下往那张清瘦背影上砸去。
荆条入肉的声音在空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不染纤尘的白衣,不过累累几下的功夫,就侵染出鲜红夺目的血色。
又过了数十声,若是隔得近一些的,可以看到荆条上的荆刺扎破衣裳嵌进血肉之中后,又被生生拔出,再狠狠打下去钉进肉中,再用力拔出,好些荆刺在这个过程中折断,嵌进身体里直接断掉,便没有再拔出。
背上的白衣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破败淋漓,透满鲜血,有年轻一些还没见过这样场面的族人,微微撇过头去,不忍多看一眼。
谢珩腰背微微躬下,但还是尽量保持笔挺,他紧抿着双唇,玉容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始终微垂的眸子,看得到月白地砖上,血汗淋漓,混成一片。
耳畔的荆条敲打的声音终于停下,五十笞刑结束了,谢珩清越的身姿,还稳稳跪在那里。
人群里,终于听到有人如释重负的吸气声。
但是谢道清并没有给谢珩缓冲的余地,他冷冷盯着跪在面前的人:“身为谢氏嫡传,肩负谢氏兴荣和传承,却染上断袖之风,毁坏谢氏名声,中断谢家血脉,辜负尊长教诲,你可认罪?”
祠堂中再次恢复死寂,连照耀牌位的烛台火光,都不敢肆意跳跃。
谢珩沉默了一会儿,微垂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只听得到他声音里透着苍白的虚弱。
“我认罪。”
第66章 第66章心悦于沈青,是他唯一认……
轻如飘絮的三个字,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犹如一道惊雷,由远及近,缓缓在耳边炸开。
烛台俶然明光一闪,映得一张黑沉牌位上金漆正楷的字迹格外清晰。
这可是谢珩啊。
怎么会跟“断袖”二字扯上关系?
虽然洛京断袖之风盛行,谢家子弟中也不乏有沾染的人,但唯独谢珩不可以。
清正自持,端方雅正,是谢家最负盛名的后起之秀,是风华绝代的洛京第一翩翩公子。
整个谢氏将来的荣辱兴衰,都寄于他一身。
他怎么能亲口承认自己是断袖呢?
明明是春风暖融的夜晚,谢氏祠堂内外犹如冻上三尺寒冰,谢道清立在阶上,盯着鲜血淋漓跪在下首的侄儿,抿唇许久,未发一言。
早在上一次请了沈青来谢家旧宅,他就从谢珩半盏茶赶来的急切中看出了这一点心思。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人竟会疯魔至此,为了沈青,瞒天过海隐忍不发地查清了岳闻渊的案子,还如此雷霆凌厉,对谢氏和其他世家打压清理,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户部,已经不在世家掌控之内了。
关于谢珩所做这一切,他还只是揣测,可是他现在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坦然承认了,所有的揣测都变成了定论。
谢道清面上带了一点冷意的嘲讽,但还是保持着一个长辈的语重心长,提醒道:“瑾之,沈青可是有妇之夫。”
谢珩心底苦笑一声,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叔父,动刑吧。”
谢道清顿了一下,以为他知悔悟,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两位长辈继续动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亦不失君子风范。”
荆条一下一下钉入血肉的声音再次响起,谢道清转过身去,微微仰头看向供台前整齐排列的森然牌位。
百余年来,各大世家盘根错杂共同筑起的一道千里长堤,绝不能溃垮在长于自身的蚁穴上。
这次是尤为漫长的一百笞。
漫长到橫卧在高阔屋脊上的一轮弯月慢慢爬到了庭院中天;满院立着的谢氏门人脸色都渐渐发白;两位施刑的长辈有些力竭,挥动荆条的手臂越来越慢;谢道清仔仔细细将供台上所有牌位先人的名字都依次看了很多遍。
谢珩的那一身白衣早就染得鲜红破败,身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一片,他原本挺直的腰背一点一点佝偻下去,只靠着两手撑在自己膝上,强撑着不让这副身子倒了下去。
直到那一下一下用刑的声音彻底结束,牌位前的烛台燃得只剩半盏,庭中只听得见偶尔的寂寂风过的声音。
谢道清终于转过头去,盯着那个几乎从血水里捞出来却还顽强跪立不倒的身姿,缓声开口:“陈郡侯跟户部的事情,这次我就到此为止了,族中子弟务必以此为戒,不可有人蹈此覆辙。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陈郡侯府覆灭也就罢了,户部他自有办法重新掌控回世家手中。
他声音沉缓,听
着在场所有谢氏子弟都心中凛凛。
“叔父。”
还跪在地上的谢珩突然出声,一开口,先呕出一口的血。
他抬手随意擦拭两下:“叔父对我用此重刑,真的只是因为沈青,还是因为我的秉公断案?”
原本清润的声音喑哑得厉害,但缓缓抬起的那双眸子里,一片锐意清明。
谢道清神色淡淡:“你方才因为什么认罪,我就是因为什么对你用刑。”
谢珩唇角虚虚勾了勾:“没有沈青,这案子落在我手上,我也会一查到底,户部那些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官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没有沈青,我做这些,叔父就没有罚我吗?”
他最开始受的那五十笞,可是因为整治了几个作恶多端的户部官员,恰好他们都姓谢罢了。
谢道清冷声应道:“没有所谓的假设,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因为沈青而起吗?”
“况且,你身上流淌的是谢氏血脉,你所受教诲是谢家家学,凡是都该以家族利益兴衰为第一。”
谢珩撑着自己这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艰难想了想,是因为她,也不算是因为她。
如果没有沈青从渝州到洛京一路指引他看到了很多他不曾见过的场面,他或许很难跳出从世家子弟的眼光来看待事情。
是她揭开了一直蒙在自己眼前雾里看花的面纱。
可是为冤者昭雪,为百姓谋福,本该就是君子所为,九死不悔。
他只觉得内心的撕扯,比身体上遭受的酷刑还要痛苦百倍,他轻轻摇了摇头,下了定论:“我真是不明白,谢家何时与公正二字,站到了对立面。”
他只是谨遵家门清正的教导,为君子之所为,却要被施以家法,不允许他继续做下去。
到底是谁违背了家规门风?
他惨然一笑:“叔父,列祖列宗在上,以他们来看,到底谁才是不肖子孙?”
“你!”
谢道清终于变了脸色,他目光扫过祠堂里一众谢氏门人,有些人面上隐隐也呈现出动摇之色,最后他看向正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他的腰背渐渐挺直了些,一张玉容虚弱苍白得瘆人,只有一双清眸里,不减孤傲不屑。
他知道这对话不能再进行下去。
“谢瑾之,我知道你有舌战群儒的本事,可是你刚刚亲口承认断袖一事不假。在列祖列宗面前,单单这一点,你就罪不可赦!他日九泉之下,看你以何面目去与先祖们相见,又以何面目去与你祖父和父亲相见!”
说到最后,向来处事淡然的一朝丞相,都险些收不住自己的气焰。
谢珩微微扬起下巴,清润如水的目光看过眼前一尊尊森然林立的牌位。
心悦于沈青,是他唯一认下的罪。
所以,他会竭尽所能而为此赎罪。
户部,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月光静静照亮庭院,微微凌乱发髻掩映下的憔悴玉容,向来萧瑟温润的神情里,隐约带上一丝桀骜匪气。
原来他竟毫无悔改之意,谢道清重新沉下气来:“即日起,你每日到祠堂罚跪两个时辰,直到彻底悔过为止。”
“关祠堂,都回吧。”
年轻人气血方刚,情窦初开的时候最冲动上心,是会犟得厉害。
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而已,多蹉跎消磨一下,就会被磨灭的。
谢家族人和亲兵悄无声息一一退出祠堂,灯火逐次熄灭,四门关合,方才还明光大亮子弟满堂的祖祠,在清幽月光照应下,变成一只静静潜伏在深夜里随时会将人吞噬的巨兽。
鸣山赶到公子面前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