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孤影清瘦,一个人跪在黑黢黢的堂前,像一只摇曳空中随时会断掉的纸鸢。
他哭着上前,想去扶一把公子,可是公子身上无一处不是血肉模糊,他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公子……您这是何苦啊?”
公子与二爷的对话,他守在外头都听得分明,其实他早就隐隐察觉出公子对沈青的一点微妙情愫,他以为公子这般理智清醒的人,会轻而易举扼制住自己,不然也不会去与王家表姑娘相看。
公子却跪在祠堂里亲口承认了。
以公子之风华,这天下他想要怎样的女子不可得?偏偏染上断袖之癖,断袖也就罢了,为何是沈青那悍匪无赖?
沈青家中已有妻室也罢,在外也成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寻花问柳,这样一个百无是处的人物,公子一腔至情至爱,怎么会倾覆在这样的人身上?
还要为了沈青那夫人,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不惜开罪洛京各大世家,而遭此劫难。
这不就是空中一轮皎皎明月,被人生生拽如泥淖之中无法自拔吗?念及此,鸣山再次泪如雨下。
谢珩苍白的唇动了动,再没力气说话,他轻轻搭起一只手臂,示意鸣山来扶,鸣山连忙伸出手来去扶,却实在不敢碰到自家公子,生怕触到了哪处伤口。
谢珩无视他的停顿,直接将手臂搭上去,借着鸣山的力把自己撑了起来。
“公子,您慢些。”
“没事,你撑着我,不疼。”
其实不是不疼,是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痛意,就像此时他双脚明明撑在地上,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软绵绵的,像踩在空中。
“好,公子,您忍着些,我撑着您走。”
鸣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狠狠心将公子一只手臂搭在肩头,撑着他一步一步迈出祠堂大门。
那只静夜中吞人的巨兽被主仆二人抛在身后,只有月白地砖上,一滩鲜红刺目的血迹向四处淌开,颜色渐渐殷红晦暗,与地砖缝隙里凝结成一块,触目惊心。
*
连日阴雨的时候不觉春深,暖阳一照,庭院里沿阶的花木葱茏竞放,推门走出,城里城外,早就被点染得春意蓬勃。
远看春山,风动,吹动一山春花。
郁郁春山下,多了一处新坟,五彩斑斓的经幡随风乱舞,素白纸钱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坟前立了一双人影,水红裙摆明丽张扬,飒飒青衣笔挺潇洒。
岳瑛给父母家人立了一座衣冠冢。
当年沈青刚刚接手莽山,初出茅庐救下岳瑛折损了十几个兄弟,自然无暇顾及到她的父母尸身。
时过境迁,如今岳瑛家人沉冤昭雪,大仇得报,声名保全,也算是入土为安,让生人遥寄哀思。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让陈文轩给跑了,这一命没有血债血偿。
等岳瑛洒完手中最后一捧纸钱,又蹲在坟前跟家人说了会儿话,日头渐渐西斜,炽艳温柔的夕阳镀了一层金边,缓缓落在青山脊背上。
两人沿着来时山路慢慢往回走。
“其实我现在能理解了,当时你瞒着我,非要去陈令知府上和人同归于尽,归根结底就是不相信我能替你父亲沉冤昭雪。不过这下你该相信,我要办的事,肯定是可以办到的。”
从坟前离开一路走下来,一切都让人感觉还有些不真实,回想起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劫,沈青不由得感慨。
岳瑛一张白皙清丽的容颜渐渐养了回来,春光里的少女明媚实在养眼。
说起当时自己被仇恨蒙蔽险些连累沈府上下,千言万语,岳瑛只能说一声:“阿青,我多谢你。”
沈青忙摆摆手:“这话你都说了快几百遍了,你再说,我以后也再也不敢提任何关于你父亲的话了。”
岳瑛噤声,默然在她身边走了会,忽然轻声道:“这案子也多亏了珩公子,如果没有他,不知中间还要经历多少波折,也不会这么快结案。阿青,你们之前是不是因为我家的案子吵架了?”
沈青背上忽然一僵,含糊道:“当时他说得那么模棱两可的,我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再说了,秉公断案本来就是大理寺卿的职责。”
她应了两声后撇开话题:“现在洛京中关于你的流言很多,我知道你听了很难受,但是我现在很需要你,很需要你在京中为我奔走周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些天来,沈青没有直说,岳瑛也能隐隐感觉到她在背后谋划一些事情,虽然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在洛京中生活多年,她能敏锐的感受到,沈青应该是开始着手朝中事务了。
到底参与了什么,想要参与到什么程度,她一概不知,既然沈青说需要她,她也义不容辞:“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沈青盯着她那张秀雅斯文的面容忍不住发笑:“
完了,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像是闺中小姐了。”
岳瑛也笑:“可不是也在匪寨做了好几年大夫人呢?”
说到莽山,两人心中都不由得有些怅然,满目春山,都不及小金顶上所见群山连绵,万峰壑立。
“你记不记得,当时我接受招安的时候,我们小金顶上不是还有好几百的姐妹吗?她们都要跟我进京,我已经入京几个月了,现在尘埃落定,给她们在洛京的女户都办好了,现在已经有人护送着她们上路来京了。”
说起莽山,沈青顺势将这件事跟岳瑛说了:“她们来京以后,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但我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合私下与她们直接往来,但是她们认你,以后她们在京中事宜,就交给你了。”
这些女子来京后,或想办法自己谋生,或安心嫁人,但毕竟曾经是匪身,以女子身份落草再从良,不知要遭受多少偏见和鄙夷。
岳瑛本就和她们同为沦落之人,也明白沈青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尽量看护她们。”
待沈青进京了几个月,这几百女匪才启程入京,一方面是等沈青入京后先稳定下来没生事端才敢往后推进,一方面也是因为女户实在难立。
在大渝,讲究的是女大当嫁,从父从夫,想要自立门户,除非极特殊的情况才能破例。
几百女匪的安身立命,要在几个月内办妥,实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岳瑛又提醒她:“这事还是珩公子费了不少心力,不然那些姐妹多半就只能留在渝州,又无处可去了。”
沈青挠了挠头:“这本来就是我同意招安的条件之一,他办妥是应该的。”
两人很快下了山,坐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进了城,晃晃悠悠出现在主街上,沈青聊赖中掀开一点车帘,看见街巷里一道月洞门很是眼熟。
恍然想起,她曾经和谢珩在那院子里喝过酒。
她忙放下了帘幕。
岳瑛的声音不依不饶缠绕耳边:“听说前几天珩公子受了家法,在祠堂几乎要被打死,现在拖着半条命,每天还要在祠堂跪上两个时辰。好像是在查我家案子的时候,伤了几个谢家的子弟。”
沈青垂下眸子,长睫掩盖住眸中情绪:“那也是他们谢家自己的事情吧。”
这事她倒是派手下打探过,不过从那日在场的谢家子弟口中打探不出太有效的消息,伤了几个谢氏门人可能只是借口,归根结底还是谢珩这次是真正触到了世家的底线。
岳瑛一边打量她一边很惆怅:“如果因为我家的案子让珩公子遭这样大罪,阿青,可能这辈子我都坐立难安了。”
沈青重重叹了口气:“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到了,我们下车吧。”
岳瑛愕然,掀开车帘,果然真到了沈府门口。
沈青先跳下马车,转身扶了她下车,日头早就没入屋檐之下,家家户户点上华灯。
沈府门口两只澄亮的纸灯笼在檐下微微摇曳。
岳瑛提了裙摆跨上台阶,却没见身后的人跟上来,她回身望去,沈青还立在阶下。
“阿青?”
“诶呀,”沈青一脸笑意天真:“我想起有个东西落下了,我回头找找,你先进去吧!”
第67章 第67章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任……
夜色笼罩下的洛京城,路边的小贩大多收了摊,沿街的店铺倒是家家都还撑着门面,放眼望去,长街一路华灯。
车马人声熙熙攘攘,比不上白天的热闹。
一位俊秀清逸的年轻小公子哒哒跑过,一身青影灵动左右避开行人,等行人反应过来,鬓边发梢因这小公子跑过而掠起一阵风微微扬起。
真不知道,他差点被打死,该被打成什么样了呢?每次跟她吵架对峙的时候那么强硬,简直能气死人,怎么就跪在那里给人活活打死都不反抗的吗?
沿街的琳琅店铺和匆匆行人从余光里飞速掠过,过往的一幕幕画面亦如流光回转不断浮现在眼前。
岳瑛落水被救回来后,她对谢珩冷言相向,逼他识趣离开。
宫门前,她绝然告诉他,两人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南风楼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出言羞辱,说他连一个小倌都比不上。
陈郡侯府,她和他在红墙青瓦的短巷里大打出手。
可是他真的一个人暗中运筹,以雷霆手段为岳瑛家彻底翻案昭雪;他也瞒天过海,有违官责,替她遮掩下在陈郡侯府犯下的滔天大罪。
她听说他因此在祠堂里受了家法的那一刻,当即便要去看看他受了怎样的大罪。
可是她想到了,他与王家的意然姑娘好事将近,那样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毫不眨眼就买下来,总该是有王姑娘在他身边嘘寒问暖,有红袖佳人相伴左右,再大的苦,能有多苦呢?
时时按捺着,这几日竟过得有些漫长。
岳瑛在她耳边念叨的时候,她浑然没打算要怎么样,她也没有想明白,到了沈府门口,明明是要迈上台阶回府的,现在这么满街乱跑是怎么回事?
绕过街角,一双黑靴踩在青砖上,只朝着一个方向越跑越快。
夜里徐徐吹起的春风,夹杂着花香草味,微微掠起她鬓边一点碎发,似乎也在催促她要快一些。
为什么要因为顾虑王姑娘,而不去看一眼谢珩呢?
她现在是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关系呢?稀里糊涂的,把两回事,混为一谈了。
有一个朋友,他帮了忙,因此还受了罚,于情于理,就是该去看一眼的。
也就是去看一眼。
根本就没什么的。
昏寂的夜色下,一轮弯弯明月铺洒了屋脊和檐角,青影兔起鹘落,稳稳停在落月倾照的屋脊上。
皎洁月光映照屋脊上那道颀秀玲珑的身形,夜风轻轻,衣摆微扬,不知何处夜奔而来的轻狂之士,睥睨着脚下那一方要将人吞噬的森森祠堂。
祠堂里静谧冷肃,偌大的祠堂,只有满堂牌位前,寂寂留了两盏青灯,暗自明灭。
清越如仙的白衣公子挺身跪在一众牌位前,眉目冷寂,也难掩倾绝容光,冲淡了几许祠堂里的诡气森然。
“谢珩。”
眼前落下一道飒飒青影,挡在了满目牌位的前面,谢珩看清来人后,憧怔了一瞬,也并不算太意外,她能来去自如的进来,守在祠堂内外的亲兵暗卫应该无一幸免被放倒了。
“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清淡,甚是有些虚弱。
沈青蹲了下来,歪头仔仔细细打量着跪在身前的人,谢珩半垂着眸子也任她打量,昏寂的青灯晦暗不明,掩映住他藏在眼底的一丝清浅笑意。
人看上去瘦了,本来就清瘦,现在简直就是单薄;脸色也不对,原先是颜色如玉,容光照人,现在呢,很苍白,还有些黯淡,俊还是俊的,可不该是这么个楚楚可怜的俊法。
真是看得让人都有些生气了。
她上手扯了他衣襟就往下扒,谢珩登时惊惶,紧握住她手腕阻止了她:“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你伤口啊。”
“不必了。”
谢珩不动声色将她攀上来的那双手拂开,默然整理好自己衣襟。
沈青默不作声看着他手上动作,因为刚刚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一下,饶是淡然如谢珩,也平复了好一会,才敛去目光中的慌乱。
始终微抿的唇,仿佛多不情愿被扒衣服似的。
她放下心来,看来他没看出她是女儿身,还是在把她当男人,不然不会这样排斥。
于是她回归正题:“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别人打你,你居然是个乖乖挨打的主。”
谢珩一双清眸抬起,俊俏灵秀的青衣公子落入他暗潮涌动的眸光里。
“因为……”他喉头微动:“有罪在身,理应受罚。”
他的声音清浅平静,沈青却听得心口突突猛跳了两下,刚才他开口瞬间未曾压抑住的颤音是她的幻听吗?
不过也是,受了罚,谁能不委屈呢?只不过谢珩这人向来能做到面上波澜不惊罢了。
她干脆盘起腿,在他面前坐下来。
“你犯了什么罪?因为秉公执法查清了岳瑛家的案子,还是因为查办了户部的那些贪官污吏啊?”
青灯照映下,谢珩那双清眸眸色更深,静静望着咫尺间的少年。
沈青被他盯得心底一空,想到他在雷厉风行清理户部的时候,她和晋王迅速反应过来,钻了个空,趁机也扶持了不少算是自己人进了户部,难道被他发觉了?
天地良心,她和晋王这次趁机扶持的人,可都是些品性坚贞高洁,为官清廉体恤百姓,只是多年来苦于士族门第打压而始终不被启用的人。
虽然是有点趁机占便宜了……但也不算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吧?
这么一想,她重新理直气壮起来,但始终不敢去对上他的目光,撇过头大咧咧道:“如果为冤者平冤,为百姓除害,在你们谢家算是罪过的话,那难道不是谢家的问题吗?既然是谢家的问题,那为什么是他们罚你,不应该是你去罚他们?”
谢珩抿了抿唇,目光灼灼:“受罚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青顿时无语,果然还是古板又执拗。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满堂森森牌位,光看一眼就让人直觉喘不过气来:“你可不要跟我说什么祖宗家规啊,我想你们谢家发迹的时候,这些列祖列宗绝对没有说要你徇私枉法才是对的。”
没人回应她,祠堂里又陷入一片静肃,微弱青灯灯芯跳跃,牌位上那些金漆字迹模糊不清。
到底还是不忍看他心中负担太重,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这次的所作所为,应该跟这些列祖列宗安身立户的初衷是一样的。”
“那你想不想让我继续跪下去?”身后沉默许久的人突然出声。
“啊?”她回过头去,看他盯着自己,好像真的在认真寻求她的建议。
她坦然道:“废话,当然不想让你再跪下去了,不然我跑这一趟做什么?”
谢珩唇畔微微勾起一点儿弧度:“虽然不合礼法,但你方才说得有道理。”
话音刚落,他腰背笔挺从蒲团前站起来,抬手慢条斯理抚了抚衣袍上的褶印,还是一派长身玉立的翩翩风度。
沈青见他如此痛快,不由得咋然:“……你现在这么好说话了吗?”
谢珩莞尔:“走吧。”
“好,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大功告成,那就赶紧走,她嘴上说着此地不宜久留,一双黑靴倒是大摇大摆,直接领着谢珩踏着月色,从谢氏祖祠的正门大咧咧走了出去。
谢珩目之所及,果然可见就地倒下的亲兵暗卫们,无一幸免。
不由得失笑。
察觉到他一点微妙情绪,沈青忙无辜摆手:“我可没伤他们性命啊,等时候到了,他们自己会醒来的。”
谢珩摇摇头:“没事的。”
这一次,借着皎皎月色,沈青终于捕捉到那双星河流转的眸子里,有点点笑意,直达眼底。
想象中,她以为谢珩这次会很惨很狼狈,火急火燎来看一眼,确实是难得见他这般憔悴不堪模样。
可她怎么感觉,他还怪高兴的?
莫非他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
她顿时悚然领悟,当初他在小金顶上总不太开心,是因为她对他太好了!?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没入市井之中,时辰渐晚,街头行人寥寥,灯火也稀疏。
见她落在后面,谢珩顿住脚步,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回头静静望着她。
月色皎然,公子如玉,春夜的微风带着花草幽香徐徐扑面,沈青一颗心被这夜风吹得左摇右晃砰砰乱跳。
“去……去哪?”
她赶紧出声打破这奇怪氛围,明明只是想过来看他一眼的,她也没想到这人竟然真敢不顾礼法,就这样走出来了。
谢珩耐心等她跟了上来,才垂眸问她:“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喝酒的小院吗?”
“去喝酒吗?”
“今夜月色很好。”
“这……”
沈青挠了挠头,不懂这些文人雅士突如其来的雅兴,刚被罚跪完,不应该赶紧回家睡大觉养精蓄锐吗?
“我受罚多少与岳瑛家案子有关,喝一场酒沈公子都不赏脸吗?”
暖融的清风里,她感觉到迎面而来的一点冷意。
“这自是应该的,既然你有兴致,那咱们就不醉不归!”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青自然痛快答应,明明痛快答应了,也不知为何,眼前绝色公子眉眼神色更冷,凝霜带雪。
什么意思?她不答应也不高兴,答应也不高兴?
真是莫名其妙,喜怒无常。
谢府祠堂离小院不远,两人静默走了一路,进了月洞门,雅致精巧的小院玲珑呈现在眼前。
没想到夜里的小院,又别有一番风韵。
虽然已经来过一次,此时沈青还是满眼新奇,仰着头看到低低檐角下挂着的灯笼竟然是用一颗颗圆润小巧的南瓜雕出来的笑脸,也不知里面点了什么香烛,暗香习习,引得萤火虫零零点点,只绕着那南瓜小灯飞舞。
绕过回廊,她记得小石潭里有红锦鲤,这次她留心去看,夜晚的小石潭,清清澈澈布满繁星,繁星随着水波流转倾泻,再仔细一看,那些细碎繁密的星星,原来是会发光的小鱼!
“珩公子。”
掌柜恭敬地迎了上来,目光在落到谢珩身后的沈青身上时,像是突然见鬼了一般:“你……你……”
“瑜字房。”
谢珩淡然打断他。
掌柜赶紧垂下眸子,低着头专心引路,很快又到了那间瑜字房,木门从两边打开,沈青轻车熟路扶着婢女,由她们替自己换下木屐。
忽然她目光一凝,落到谢珩清隽背影上:“你……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雪白衣裳上,道道血痕印得触目惊心。
谢珩回眸瞥了一眼,神色清淡:“无妨,我先去更衣。”
沈青换了木屐,先进了雅室,盘腿在紫檀圆几前先坐了下来。
等琉璃盘中各色佳肴还有羊脂白玉杯里美酒满上,谢珩更衣处理了伤口回来了,默默无言盘腿在圆几的对面坐下。
大概是记得她喜欢“细腰舞”,杯中碧波荡漾的,还是当日佳酿。
本来沈青是恼他突然一下喜怒无常,一路上没多跟他说话,可是刚刚眼见他才走几步路就浸了一背的血,顿时就软下心来,拿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态度来。
“来,这杯敬你,多谢你秉公执法,替岳瑛家平冤昭雪。”
她将两人酒杯满上,清清脆脆碰了个杯,很是豪爽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后,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虽然也配合着一饮而尽,但眉目间始终清冷,一看就是还不太高兴。
刚刚到底哪里惹他了?
她心中犯嘀咕,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将两人酒杯继续满上:“从前为了这案子多有得罪,都是误会,我跟你在这里赔个不是。”
她赔笑着,两人碰杯好饮,还是不见谢珩脸色转暖。
只见他放下酒杯,像是半开玩笑,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沈公子为了夫人,倒是能伸能屈。”
沈青笑容一僵,莫名其妙,就算是为了朋友,这不也是应该的吗?
她懒得再揣测他心中千回百转,只尽心尽意陪他尽兴喝酒,两人都没再多说,推杯换盏间,沈青的酒意开始上头。
每次开始微醉的时候,她清澈的眸子里,总是带上一层朦胧水色。
“我其实有一个问题……”她说起话来也开始含糊,但还记得自己有疑惑要解:“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帮她破案,帮她瞒天过海。
谢珩缓缓将杯中佳酿饮尽,目光澄澄与她对视:“这是我该做的。”
沈青眼前已经是一片雾里看花,下意识还是被他的目光灼到,摇了摇头,赶紧撇开。
确
实,这都是他该做的。
他果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惩恶扬善,坚守本心的谢珩。
“谢珩,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就算你没有帮我,其实我也是想跟你说的,去首岁山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
沈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有些话必须要借了酒意,她才能说出口。
她努力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清雅绝色的公子变成两个,三个……她心中一急,忙伸手去摸,手心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
“说什么?”
他喑哑的声音带着紧张的期待,像是蛊惑,在耳畔缓缓荡开。
感受到他的温度,她安下心来,趁着这直冲脑门的酒意,赶紧把话说出来:“上次在南风楼,我拿你跟苏子珩比……是我不对,是我没品,我本意没有这样的。如果那件事刺痛到你,我真心向你感到抱歉,毕竟你这么有傲骨的一个人……”
她的话断断续续还没说完,就感觉那只攥住自己的手越握越紧,痛得她难以忍受:“你干嘛啊……弄得我很疼。”
酒后失力,她挣脱了两下没有挣开,但是攥紧她的力道渐渐松开了,她也就放松下来,再坚持不住:“话我说完了,你记住了啊……”
反正她会断片的,谢珩可一定要记住啊,道歉的话她是鼓起很大勇气借了很大酒意才说出来的,可不会有下次了!
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但是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靠在软枕上,身子舒舒服服滑了下去,阖目安睡起来。
自然也察觉不到,谢珩那只温热的手一直还攥着她,由温热逐渐炽热灼人。
雅室的空气里渐渐凝滞,直到谢珩自觉快要呼吸不过来,他才从令人窒息的溺毙中回过神来,凝眸盯着正在自己眼前阖目安睡的人,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重新觉得,自己还活着。
几句醉后呢喃,他无声感受着自己心中所谓“克己复礼”那道薄弱的防线,是如何被彻底击垮。
面前的紫檀圆几实在碍眼,他干脆绕开圆几,跪坐到沈青身边,他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略一俯身,她好像就落在自己臂弯。
长睫密密覆下,即便是双目紧闭,也能看得出那双眉眼是如何清绝动人。
白皙细腻的雪肤,因着酒色,染上微微红霞。
他从前从未这样细细去打量过她的五官眉眼,照灯细看之下,只觉美到神形俱颤。
眼前与梦中,两张容颜,渐渐合一。
他沿着她眉眼往下一点一点打量,就像在一点一点审视自己卑劣的内心。
就是这样迫不及待,借着她的软肋,得以完全地与她相对。
再往下,她的下巴和两腮,密密匝匝有一层青茬,是修剃干净后的胡须,抬手轻触,触感颗粒分明。
纤秀脖颈下,微微凸起的一块,是男人的喉结,因着她男生女相,这喉结在雪颈之上,总有些突兀。
随着她呼吸均匀起伏,胸口也上下微微伏动,平整坦荡,一览无余。
他眸色深沉得可怕,微微黯淡下来,没有再多看下去,又缓缓将视线挪到那副清绝的五官眉眼上。
方才确实喝了不少,可是他没有醉意,他此时无比清醒,眼睁睁纵容着自己,低下头,轻轻吻上醉卧榻间之人的额心。
一点蜻蜓点水后,他起身看她,她还睡得安稳,无知无觉。
于是他双手捧了她的醉后浅红慵懒的睡颜,微凉的唇流连辗转于她的眉眼,脸颊,鼻尖……最后落到那点红唇时,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中。
他只敢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角。
贪恋于手心臂弯的温度,让他几乎有想要落泪的冲动,什么清风朗月谦谦君子,过去二十年都是虚妄。
原来他才是这天下,最阴暗卑劣之人。
“沈青,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任你驱使,可好?”
他半跪在她身边,声音里带上几分卑微的祈求,像是在求一个回应。
榻上醉卧之人睡得正鼾,大概是隐隐觉得方才眉心微痒,微红着一张脸,不耐烦地在他臂弯里蹭了蹭。
第68章 第68章醉后别梦,只属于他
晨间的絮絮春光透过菱花窗雕,疏疏落落洒满了正酣睡榻间的一身青衣,沈青濛濛撑眼,才看清这雅间的屋顶,是一副瑰丽的流沙画屏,将屏风撑作屋顶,真是巧夺天工。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这洛京繁华富贵的一大好处便是,酒水好,宿醉再也没有头疼过。
她双手撑着下巴支在面前的紫檀圆几上,心满意足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正支颐浅寐的绝色公子。
他眉目清隽绝俗,醒着的时候总波澜不惊,浅寐时更像入定成仙,不沾染半分人间烟火。
只是还有伤在身,微抿的唇上血色淡淡,几分憔悴。
每次看他睡得乖觉清淡,她就很想上手在他脸颊上摸一把或者掐一下,狠狠给他沾染一些红尘俗气。
她脑海中已经开始跃跃欲试,眼前那张清疏睡颜缓缓撑开双眼,她一下就在那双清泉幽幽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影子。
“今日天气不错。”
沈青顿时扭过头,一把推开身前的菱花窗,清风带着花香晨露扑面而来,微微掠起她额前碎发,更显容颜清绝楚楚。
窗外竟然有悠悠几声清悦的鸣叫,她定睛看去,一对黑白分明的翩翩仙鹤在引颈长鸣,清啼高亢渺远,直入云霄。
她不由得冲着那对仙鹤“嘬嘬”两声,没想到那两只仙鹤竟真的侧头看了过来,她忙在圆几的琉璃盘中捻了些没吃完的点心放在手心伸出窗外,那对仙鹤毫不犹豫,迈着纤长细腿往窗边来了。
直到它们细细长喙在她手心里啄来啄去,沈青痒得乐不可支:“我以为仙鹤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没想到也吃嗟来之食?”
谢珩莞尔:“它们被豢养在人间庭院里,与其他被豢养的鸟兽也没有区别。”
沈青看看窗前修长翩然的仙鹤,又看看身边白衣胜雪的绝色公子,忽然笑起来:“你有没有觉得,眼下情景,跟小金顶还有点像呢。”
豢养一只翩翩仙鹤在身边。
谢珩盯着那对仙鹤一下一下轻啄她的手心,认真道:“不像。”
在小金顶,总是她来对他纠缠不休,逼他被迫亲近,一点也不像现在,他只是看她一眼,她就忙避开目光。
沈青撇过头去,看到他唇畔那抹温润笑意消失,拍了拍手心的点心,让那两只仙鹤自己去啄食。
她眸光清澈,一双目珠像是清泉墨玉,滴溜溜转了转,才试探着问:“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该说的话?”
昨天喝酒的时候,她特地记着,要趁酒意上头时的勇气,一定要真心给谢珩道个歉,现下醒来,她最后能记得的画面是她问谢珩为何要帮她,他好像答了是他应该做的,后面的事情,便在她脑海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事关重大,她必须确认下来。
谢珩疑惑,慢悠悠问:“什么是……该说的话?”
“就是……”沈青眼前一黑,难道自己没有撑住,什么都没说吗?
她微垂下眼眸,下意识避开对面专注的目光:“就是说了什么让你觉得高兴的
话吗?”
谢珩反问:“你确定是让我……高兴?”
他很难说自己是否高兴,只记得那几句呢喃醉语,是怎样让自己这毕生以来所有仁义礼智,寸寸崩塌。
只要一想起她昨晚撑着醉颜,强撑意志含糊软绵说着道歉的画面,当初他一颗心被剜得多痛,现在就多想将人碾进怀中。
好像这样,才算报复回来。
沈青看着他一张俊颜好像慢慢阴郁下来,心中一空,完了,难道高估自己的酒品了?
算了,做人嘛,就是要敢作敢当,既然是该要说的话,怎么也不能逃避,知错就改,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谢珩,我不知道昨晚有没有跟你说,那天在……”
“沈青。”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另一道声音坚决打断。
她愣愣望着眼前人,很熟悉很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感受到对方充满锐意的侵略性,没有杀意,也不算危险,自从陈郡侯府那次碰面,她总能时不时在谢珩身上感受到这种压迫。
这是她以前从未在别人那里感受过的,除了本能地绷紧身体,竟不知要如何招架。
“你昨晚说过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清润温和,沈青稍稍放松下来,想象到自己昨晚正儿八经跟人道歉的样子,莫名脸热,她只好干笑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说过就好,说过……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
谢珩下意识觉得有些突然。
“是啊,我昨晚出来都没跟岳瑛打声招呼的,我这一晚没回,现在可得赶紧回去了。”
其实她昨晚还是打了招呼的,好像是说自己去接东西?然后就这样接了一晚上,指不定回去岳瑛要怎么笑她。
这么想着,她从榻上爬起来,却没等到谢珩的回应,就见他笔挺地坐在那里,方才微微阴郁着的脸,现在好像凝上一层寒霜。
那种令人压迫的锐意从他身上敛去,他一身清影消瘦,坐在那里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谢珩?”
沈青只能绞尽脑汁地联想,难道是新的一天到来,又要迎接新一天的罚跪?
“反正你昨晚都已经从祠堂出来了,既然出来,就不要回去了。”如果谢珩真想明白了,谢家那套迂腐古板的规则,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许久,谢珩才缓缓道:“好,你回家去吧。”
她有自己的家,是城南青石巷中的沈府。
“好,那你也保重。”
说不上为什么,明明醒来时一切如常,现在氛围又变得这样奇奇怪怪。
最近的谢珩,真的是太反常了!
不再罚跪也劝了,酒也喝了,歉也道了。
没有什么理由再久留,两人告别后,沈青就先行离开。
木门在缓缓合上的瞬间,谢珩突然叫住她:“沈青。”
“嗯?”
“以后同在洛京,趁兴而起时,可否偶尔相约来院中小酌?”
隔着一扇半阖的门,他目光殷殷。
沈青本来蓦地紧张了一下,听到他说只是要约着一起喝酒,这实在太简单了,怎么说他这次也是帮了大忙,自是应该。
她笑意粲然:“可以,那就随时恭候。”
等木门彻底合上,谢珩的目光还没收回,仿佛透过那厚沉的门板,他能看到那道青影绕过回廊,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小院。
不错,她是有一间沈府。
但是没关系,在这间小院,瑜字房,只要一壶酒。
醉后别梦,只属于他。
*
夜幕降临的时候,沈青从手下那里听说谢珩今日没再去祠堂罚跪,他不配合,其实谢家长辈也不能真奈他何。
她彻底放下心来,就着夜色,独自去了一趟城郊的义庄。
还是那间昏暗的地室,一张无字牌匾在油灯照映下,昏寂又孤独。
沈青和晋王在那张牌匾前相对而坐,油灯晦暗,映在墙壁上的两道人影也模糊不清。
陈郡侯府覆灭,户部的重新洗牌,让他们提拔了不少贤能清正人士进去,世家高门的铜墙铁壁,算是被撕开一道裂口。
虽然谢道清在极力采取措施想要将户部重新掌控在世家手中,已然失势,再夺回,也并非朝夕之间。
既然户部已经被清理,剩下三省六部,一个也别想逃过。
就着微灯,晋王看向沈青,清绝桀骜的眉眼神色,在暗室中也摄人心魄。
他笑道:“一直忘了问,本王该称你沈公子,还是沈姑娘?”
沈青愣了一下,不知晋王怎么突然这样发问,她只好答:“殿下不是直接喊我沈青吗?”
晋王唇畔笑意不明,就像平日那副闲云野鹤的倜傥做派:“行吧,沈青。”
他喃喃念了一句:“现下你对谢珩有何看法?”
“啊?”
沈青不明所以,不知怎么会突然提到谢珩。
晋王提醒她:“如果这次不是谢珩,我们根本不会有这样顺利的进展。你与他接触甚密,可看得出他的动机?”
就着幽幽烛火,沈青眉心跟着跳了两下。
哪里接触甚密了?
可是昨晚两人还推杯换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想到谢珩说,这次帮忙,是他该做的。
“我觉得他这人……还算坚守君子道义,未失本心的,所以能秉公执法,提拔能人贤士。只是……”她眉头微蹙:“他到底是谢家的人,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脉,最后总是要与谢家共沉浮的。”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短短两句话,她带了几声叹息。
晋王不以为然:“谢家未必就是一块铁板,你看他在户部的人事调动,是不是世家之中的内斗?你看他这些天日日跪在祠堂,何尝不是一种收买人心?”
沈青被他这几句提点,幡然大悟,果然老姜眼光毒辣啊。
谢珩在户部中的清理,把昏庸无能的世家子弟换下去,将清正贤明的世家子弟换上来,这不也是世家中自己的内斗吗?
还有怪不得给人打个半死,他还老老实实罚跪,她只觉得狼狈可怜,从没想过原来也是在收买人心啊!
晋王继续道:“目前来看,他做的这些事,和我们可以有一段同行之路,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沈青心头微动:“殿下,您的意思是?”
“既然此人秉性正直,又可以与我们同行一程,你就没想过,将他变成你手中的一把利刃吗?必定会所向披靡,事半功倍。”
世家门阀既然坚如铁桶,等着他们从外部慢慢瓦解蚕食,大功告成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可是如果有一把利刃,能够从内部将世家分崩离析,那一定会势不可挡!
晋王的提议确实让人豁然开朗,但他不知道,谢珩这段日子有多怪异!况且虽说谢珩本心正直纯良,可他行事执拗,自有傲骨,怎么可能甘为人刀柄?
想到这,她还是退缩了:“算了,他可不是能被人驱使的人。”
这利刃拿在手中或许所向披靡,如果反噬起来,那也是要命的。
也许他们会有一段相同的路,可是寒门世家终要分道扬镳。
“行了,小姑娘怎么一提到俊公子,总叹气是怎么回事?”晋王看不下去。
什么跟什么啊?
这晋王看起来靠谱,说起话来怎么也轻浮起来?
沈青撇撇嘴:“这事风险太大,我只是谨慎行事罢了。”
她想想不能让人占了口舌便宜:“我可不是小姑娘,您别老说,哪天说漏嘴那我可翻脸了。”
晋王不动声色看着灯下少女微微脸热模样,眉眼间笑意舒朗:“这确实是条捷径,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你要不要走……”
“全看你,不看他。”
第69章 第69章谢珩,很好玩是吗?
从义庄回来后,沈青有时候变得很忙,经常整日不见人,直到夜深才听见她回府的声音。
有时候好像又很闲,比如现在,小院的苦柚树下,摆一张棋盘,
一身青影,与棋盘对坐整日。
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凌乱散落,看不出是什么棋局,暮春里苦柚树上开出白色小花,偶然被风吹落,闲闲落在散乱的棋局上。
这一颗颗普通的黑白子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在沈青眼中,把每一颗都想象成各个世家和朝中各处机要,一切就复杂而明朗起来。
她真的很讨要下棋这类总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运筹帷幄,几日来,她盯着眼前这盘子反反复复地看,突然被她看明白了,何必这么麻烦?
当初剿匪的时候,谢珩不是很娴熟地擒贼先擒王吗?
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擒贼先擒王不就可以了?
洛京中世家如云,盘根错节,是凝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可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世家,再怎么紧密勾连,其背后根基都是四大世家。
四大世家,是整个洛京世家门阀的心脏,她只要找准这颗心脏,扎上致命一刀,何愁不能瓦解这铜墙铁壁?
所以关于晋王的那个提议,几番深思后,沈青依然确定,她不能去走谢珩这条捷径。
即便他们现在各自所做的事情,会有一段短暂的同路,可是她终究是要对谢家下手的,而谢珩,也始终是谢氏子弟。
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同路。
谢珩已经对户部下手了,接下来,三省六部应该都会被他逐一下手清理,本来她和晋王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她现在决定,还是彻底避开谢珩的行动为好。
大家各自为政,各走各路。
世家高门与三省六部朝廷机要本来就是互相渗透,他从朝廷机要下手,那她就直接对四世家动手好了。
心中有了打算,她将手中几颗棋子随手搁下,痛快起身。
皇城之南,东西两市之间,除了南风楼,令人快活的去处还很多,明镜台就算一个。
王容曾经带她来过一次。
只不过沈青不好这一口,所以也就来过那一次,这次她自己一个人来,人多眼杂,她特地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宽袖长袍,用玉簪挽了发髻,折扇轻摇,公子偏偏,美玉无暇。
进了明镜台,如果不想被人认出,进门的时候可以在侍者手中领一枚面具,掩盖了身份,才好玩得尽兴。
她没有挑那些花里花哨的兽脸面具,选了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面具,在洛京混迹这么些日子,往来于明镜台的不少纨绔子弟,认识她的或许不少,还是带上面具比较自在。
往里,是各种各样琳琅繁复的赌局玩法,还有一个一个围在赌桌前红了眼失了神的赌徒们。
这样一个最令人丧失神智的魔幻之地,竟然取名为明镜台,所有疯魔,皆为虚妄吗?
牌九、骰宝、陆博之类是最基础的,明镜台里,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的玩法。
跟洛京中其他快活地一样或多或少都要背靠世家,而明镜台,直接就是四世家中桓家挂名经营的产业。
虽然她喜好玩乐,但如果不是晋王指引,她并不喜欢涉足此地。
一张赌桌背后,不知是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赌桌下无数机巧秘密,各种精密复杂的规则,制造出富贵迷离的美梦,请君入瓮。
明镜台分甲乙丙丁四大坊,上次因为王容的缘故,她得以去了最高等级的甲字坊,在那里一掷千金,可以见识到各种民间想象不到的精彩玩法。
上一次她见识到的,就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庄家下注,给每个少女选定一条花色的蛇,有毒无毒,就是庄家的赌注,活下来的少女则是庄家赢回去的礼品。
赌注够刺激,赢来的筹码又足够诱人。
谈笑间,有少女的尸身被抬了出去,也有少女被人拥入怀中。
沈青在莽山为匪多年,刀尖舔血,弱肉强食,见识过太多无辜性命被残害,有些是死于徐唐孟渊这类残忍的匪徒手中,有些是被丧尽天良的官兵玩弄谋害。
但依然被明镜台的赌局震撼到,富贵人家都是这样蹉跎人命的吗?
这可是京城里合法挂牌经营的场地!?
后来从王容口中得知,那些妙龄少女本来就是难逃一死的罪奴,是明镜台专门买下来的死囚。
作为手上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悍匪沈青,依然觉得这不可接受,从此也没再来过明镜台。
现在她又身处期间,再想到当日情形,还是忍不住血脉沸腾。
她长舒了一口气,走到一张赌桌前,吩咐侍者:“开一局吧。”
晋王说这明镜台是其次,重要的是明镜台有一个地下钱庄,那里可以说掌握了各大世家钱财命脉最重要的一个据点。
没有谁家的金银是完全干净的,不干净的银子,就要放到明镜台的地下钱庄来洗干净,这是世家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明镜台几十年如一日经营,那个地下钱庄的累累白银,不知是多少白骨堆就。
去查桓家其他经营生意,查个底朝天,也比不过明镜台。
随意看了一圈没什么头绪,沈青已经坐在赌桌前了,反正没头绪,来都来了,不如玩两把。
她单独开了一桌坐庄,手边撂一叠银票,跟来来往往的人玩起来,一张张银票出去又进来,时间久了,整个人也不自觉杀红了眼,结果最后一张银票都送了出去。
运气不好,再来一把,万一翻盘了呢?
“这局我来。”
脑海里正想着,一道极好听的清润声音传来,沈青抬眸一看,见一位身姿修长的青衣公子在赌桌前坐下。
他带了一张青面獠牙的兽头面具,可是整个人确实青衣飒落,身段颀长,即便完全看不见脸,也能感受到此人玉树风姿。
这样的翩翩身姿,她顿时有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可是这人青衣窄袖,举手投足间的飒然利落,更有些江湖侠客的风范。
不可能是谢珩,她抛开脑海中出现的那一瞬荒谬念头,但不得不承认,这人也是她喜欢的类型,尤其他衣着品味,很合人心意。
“公子请吧。”
她扬起脸,可惜带着面具,这公子看不见她殷勤友好的笑意。
这一局开始,便一直没有再停下过,这公子一定是上天给她派来的财神爷,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手边本来空空如也的位置,银票堆积如山。
到最后,她赢得都有点心虚了,古人云,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不要吃,她决定见好就收。
“不来了不来了。”
一局结束后,她摆摆手决定结束这局。
“这人怎么这样?赢了钱就想走?”
“就是!懂不懂规矩啊!”
那青衣公子还没开口,旁边看红眼的人纷纷下场替他打抱不平。
“再来。”
青衣公子也开口,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沈青走不了了,她行走江湖,最不能坏规矩。
她咬咬牙,坏笑道:“是你自己非要再来的,输光了被我扒掉衣服可不许哭。”
青衣公子清颀的身形微微一顿。
“来。”
这么一来,他们杀到日暮西沉,月上中天。
从丁字坊一路杀到了甲字坊。
无他,这青衣公子钱太多了,乙丙丁的坊主不敢接了。
别说坊主,连沈青都有点不敢接了。
她略略看了一眼赢回来的银票,这样数额的钱财,落到谁手里只怕都是灾祸。
况且她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今天这场子不对劲,这青衣公子就是冲着她来的,一路把她死缠到现在,让她脱不了身。
这缠人的劲儿,她这辈子也只碰到过一个人。
是故意拖住她,然后要对萧瑞或者岳瑛动手吗?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她手下还没有一个来汇报有什么异常的。
那这人的目标就只在她身上?
可是他现在除了输掉一笔巨额银子给她,什么也没做。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对面的人,隔着面具,实在看不出情绪,只是觉得这青衣紧束实在衬人身姿,好看得很。
面具下,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生辉。
“既然公子这么爱缠人,最后一局了,你要是再输,我就不要你银票了,你以身相许怎么样?”沈青笑眯眯问他,并不准备陪他玩了。
青衣公子静默着不说话,隔着面具,她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没有危险杀意,但是有很强的侵略性。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沈青盯着那张青面獠牙的脸,笑得漫不经心:“怎么公子害怕了?我看公子腰身劲瘦,很让人眼馋。”
戏谑的话说得真是熟稔。
“那就来。”青衣公子声音微沉,听得出一点愠怒。
这公子还挺洁身自好?输这么多钱没有不高兴,嘴上轻薄他几句,就生气了?
沈青脑海中千回百转,一局已经新开,现在形势不明,她不准备再赢下去,第一次觉得手中银票居然有烫手的时候,可见硬塞到手中的东西,哪怕是银子,那也是灾祸。
她将骰子摊开,一锤定音:“这把你赢了,不必以身相许了。”
最后这把,她压了所有的注,青衣公子只赢了一局,就将今日他所有输出去的钱财都赢了回来。
甲字坊的客人们虽然都见多识广,但是这样惊天反转总是让人兴奋,大部分人都围在这张赌桌前,一面为沈青扼腕叹息,一面又为这青衣公子振奋激动。
喧闹中,沈青拱拱手,不再久留。
事出反常必有妖,直到最后青衣公子也没展露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有点慌,要赶紧回去看看。
“等等。”
青衣公子终于出声喊住她。
她好回过头,好整以暇看着他,反正赢的银子都一把给他还回去了,她也坦荡,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出老千!”
青衣公子向甲字坊的侍者揭发,原本喧闹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沈青气得拍桌:“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出老千让自己输还不行?
以及还有一句话她生生按捺住没有说出口。
谢珩,很好玩是吗?
第70章 第70章这房间里,可只有一只老……
明镜台甲字坊后,一座高阁中,隔绝了外间从未停止过的喧闹。
沈青被摘了面具,双手用一根麻绳捆着,像挂葫芦一样吊在屋梁下,随着麻绳的晃动,她的身子在空中也时不时左摇右晃。
在前坐镇的是一个中年锦衣男子,眉目深刻,气宇轩扬,只是长年守在明镜台与各路神仙妖魔迎来送往,整个人面相看上去隐隐有些笑里藏刀。
听他手下都喊他“桓老板”。
谢珩也青面獠牙地站在一边,遇到这种事情,他依然不愿摘下面具表明身份,但是用腰间亮出一块令牌,是王家嫡系一脉最重要的一件信物。
“桓老板,连甲字坊都有人出千,明镜台最近的客人似乎不太干净。”清润的声音里,还有点愠怒未消。
沈青被吊在空中,伸长了脖子看清那信物,心中哼哼,她不干净,难道他就很干净吗?
明明是谢家的人,还拿王家的信物骗人,是王家的外甥,又是准女婿,很了不起吗?
确定了是自己人后,桓老板致歉道:“这是我们明镜台经营不善,必定给公子讨回公道。”
随后微笑着看向沈青:“沈公子原先是江湖中人,现在却又坏了江湖规矩,这可不能怪桓某无礼了。”
明镜台的黑心之处,其中之一便是对出老千的态度,他们自己手中不知有多少出千的手段和机密,但是碰上外人敢在他们地盘上出千,不死也要扒层皮。
反正已经被抓了,沈青就顺便问问:“那这事该怎么了?”
桓老板继续微笑:“沈公子果然痛快人,那我也痛快,按我们明镜台的规矩,出千那局,赌金按十倍赔偿,这事就了了。”
沈青盯着他一脸笑意斯文,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肯定也是这种笑脸。
仿佛是他无比贴心为她找到一个合适又简单的解决办法。
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把情况认真解释一下:“桓老板,我是出老千了,但我是出老千把钱都输给这位公子啊,这公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算了,但是照你刚刚说的规矩,岂不是应该这公子得赔十倍的银子?”
虽然她看不见谢珩的脸,但还是狠狠瞪了一眼对方,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孔就静默地看着她。
“沈公子,你可没听仔细,”桓老板不慌不忙道:“方才我说的是,按赌金的十倍赔偿,明镜台的规矩,只要出千,不论输赢,就按这一局赌金来算。”
这一局赌金……
沈青在脑海里略略估摸了一下,最后那一局她可是把前面所有赢回来的银子都下注了,肯定是把她所有身家和本人都卖掉也偿还不起的。
现在还要翻十番。
她不由得腆着脸赔笑起来:“桓老板,事儿我是认了,反正我现在人就吊在这里,我家里什么情况你应该也摸得清楚,你开这么高的价钱,你把我卖十遍我都赔不起,有什么意义呢?”
桓老板好心安慰她:“沈公子不必担忧,我们明镜台办事,也并非不可变通,大家也算有缘,相交一场,我给沈公子出个折中的法子。”
沈青静静听他下文。
“你出千坏了明镜台规矩,这银子非赔不可。但念你一时拿不出来,我们明镜台也不是不通事理,可以不必一次性还清,来日方长,慢慢还便是。”
“怎么个慢慢还法?”
“你只需要每月还一笔,直到最后还完,当然,这银子可不是让我们明镜台白等的,代价嘛,你也得每月多付两成利息。”
“两成?你确定!?”
这么大一笔数额,每月光是两成利息,都够她整个沈府上下所有吃穿用度的开销了。
有侍者递上一张黑木算盘,桓老板微捻胡须,一只手在算盘上拨弄,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噼啪声,他缓缓道:“沈公子现在领着朝廷三品俸禄,每月俸禄用一半来还债的话,连本带利,五十年正好可以全部还清。”
沈青真是皮笑肉不笑:“那可多谢桓老板为我考虑如此周到。”
哼,想得真美,白拿她五十年俸禄?
他以为这明镜台还能再存在五十年吗?
如果不是谢珩现在杵在那里,一张青面獠牙总是盯着她这边,这个桓老板,绝对没有机会说完这么多话。
行,她先忍着。
见她一脸不耐,桓老板又好心给她出了个注意:“沈公子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先跟我们借了本金,在再跟我玩两场,我看你今日手气这么好,五十年的债,说不定两局就一笔勾销了呢?”
桓老板说话的时候,沈青总盯着他唇边黄鼠狼般弯弯笑意,加上他平缓低沉的语气,别说,还真是令人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不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请桓老板尽快解决了。”
兽脸面具下,看不见也听不出对方太多情绪。
桓老板无不遗憾地看向沈青:“沈公子,抱歉了,客人不给你翻盘的机会。这银子,你一次性还还是……”
沈青白眼一翻:“谁稀罕他给机会了?五十年就五十年,我签字画押就是。”
桓老板由不得肃然起敬:“痛快,桓某佩服。”
明镜台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他实在见过太多,在这样巨额款项前没有半句狡辩就认下画押的,沈青算是第一个。
渝州悍匪之首的行事作风,果然不同凡响。
不必他开口,西南角两个侍者捧了托盘,屈膝行了一礼,就沿着身后的扶梯一前一后下了阁楼。
沈青心中不由感叹,富贵人家就是讲究,金银财宝都要放在西南财神爷坐镇的方位。
她有些聊赖地在半空中吊了会,那两名侍者很快就回来,手上的托盘,各自被一沓沓银票堆满,累累压实,显得那托盘上似有千金重。
一个人的五十年,不过瞬息之间的一场赌局。
桓老板最后问了一遍:“沈公子可确定了?签字画押后可就再也不可抵赖。”
“来吧,早点画完早点了结。”
待沈青应下,悬在屋梁上的麻绳缓缓往下放,她的身子也随之下坠,直到双脚终于踏实地踩在地面上,一双手被捆得微微发麻,终于能略微放松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扭动一下手腕,一张白底黑字赫然用红泥印了明镜台徽记的字据就递到她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她也懒得看,用还被捆着的一双手歪歪斜斜写上自己名字,按了手印。
“欸——”
刚做完这一切,腕上捆着她的麻绳突然又被拉紧,她被一股力道拽着往后拖,好不容易才感受到地面踏实的双脚,又重新悬空,整个人又被吊了上去。
“不是,我都已经签字画押了,桓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质问。
桓老板没有看她,而是转而看向他身边的青衣公子:“王公子,此人出千扫了你兴致,你看我们明镜台这般处置,你可还满意?”
“甚好。”
沈青目光愤愤扫过去,甚好,真是甚好。
虽然跟她对视的是一张青面獠牙毫无温度的兽面,但是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张冷冰冰的兽面下,那张风华绝代的玉容,唇边应该挂着怎样一抹既得逞又理所当然的笑意。
得到满意的答复,桓老板随意从托盘上拿了一沓银票:“一点歉意,还望公子笑纳,以后还请多照顾我们明镜台的生意。”
谢珩理所当然收了银票:“桓老板处事如此果决干脆,难怪明镜台日日风生水起。”
两人客套了几句,谢珩拱手告辞离去,青衫背影像一个匆匆江湖客,不会在何处多做停留。
还被吊在半空中的沈青怅然感叹,怪不得是洛京第一公子呢,人与人之间果然差别巨大。在同一张赌桌上,谢珩不仅分毫未输,还能白得一沓银票,她呢,一枚铜板都没赢到,转眼就背负了五十年的债。
难怪当初在莽山被他算计于股掌之中,现在换了张方寸之间的赌桌,又被他耍得团团转,真是来气。
她语气忍不住暴躁:“桓老板,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桓老板这才缓缓看向她,他看过来的一瞬,阁楼里门窗同时被关上,整个屋子被彻底封闭起来。
好在屋内明灯晃晃,那张始终迎来送往的笑脸带上杀意。
沈青目光微凝,这感觉她可太熟悉了,要杀人灭口的前奏。
但在这间阁楼,至少前面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讨论借钱还债的问题时,这位桓老板绝对还没起过杀心。
她迅速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在两位侍者下楼取银票的时候,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伏在他肩头耳语了几句,当时看他若无其事,没想到是跟自己有关。
现在打发走了谢珩,就要动手了。
果然,桓老板脸上再没半分笑意:“沈公子,桓某赏识你洒脱利落,本想交个朋友,可惜有人下令,让我今晚不顾一切取了你的命,那就只好得罪了。刚签的这五十年债,就拿你一命正好抵了。”
“我一命不值钱,这生意还是桓老板亏了。”
“有命在身,桓某也不得不行事。”
沈青疑惑:“我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官员,就这么随意,说杀就杀吗?”
桓老板最后还算耐心解释:“你出入赌坊之间,在赌桌上出老千,跟赌坊里的人吵架起了冲突,不小心被失手打死。”
听到自己死因如此,沈青稍微挑了挑眉尾,感受了一下这间阁楼四周的守卫,忍不住失笑:“桓老板,我真是很好奇,谁给你派的任务?你们桓家家主或是某一位长辈?还是其他人?”
事实证明,她在渝州那么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到了洛京后真是每一个人都不当一回事,真的是每一个人!
早就说了,做人真不该这么安分守己。
桓老板以为她是垂死前最后的徒劳拖延,没跟她废话,手边有人递上一把弩箭,他缓缓将弩箭抬起,对准被吊在半空中的人影。
沈青盯着那根黑不溜秋的尖锐箭头正直勾勾对准自己胸口,还是很想不通:“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啊?怎么会认为一间赌坊的掌柜,能杀了我?”
要是她这么好杀,当初谢珩大费周章在渝州跟她这么周旋算什么呢?这些世家的轻蔑态度,甚至她都有点替谢珩抱不平了。
“桓老板!不好了!”
紧闭的门窗忽然被打开一扇,有侍者慌张冲进来,桓老板手中蓄势待发的弩箭被迫中断放下。
“何事?”
“北军的萧瑞,率了一众禁卫军来明镜台,说是例行检查,可是一进来就几乎要把明镜台掀翻的阵仗,几个坊间的客人都被赶跑了。”
侧耳细听,果然能听见外面遥遥有器物摔打和人群推搡奔走的声音,凌凌乱乱。
桓老板愣了一下,不屑道:“明镜台什么时候轮得到禁卫军来例行检查了?这小子不要命了,不必多客气。”
他迅速点了几个侍者模样的人出去,阁楼的门窗再次被紧紧关上,这次沈青感受到,阁楼四周的守卫差不多被分了一半出去。
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感叹,她在渝州行事,毫无法度,是因为匪徒本就在法度之外。
天子脚下,高门贵勋,他们在法度之内,行事作风,令她叹为观止。
她只是不遵循法度,而他们,所谓法度,都是他们制定出为自己行事方便杀人越货的规则罢了。
真是自愧不如。
安排完手下出去应付萧瑞,桓老板又重新将视线落在沈青身上:“倒是没想到,你的人居然来这么快。”
沈青慢吞吞道:“你看看我在这里吊了多久?我的人还不来,那未免也太废物了吧。”
桓老板重新举起弩机,慢慢将准头对向吊在半空中的人。
“沈公子失算了,你这招调虎离山不管用,萧瑞带的那点人,还不值当我亲自出面。”
调虎离山?
他未必还觉得自己只是老虎吗?
沈青头顶冒出两个问号。
不过那支弩箭已经没有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瞬间破空而出,蓄满凌厉之势,直冲沈青心口。
千钧一瞬,箭头要没入她心口将人一箭击穿时,没有想象中的热血飞溅,沈青用自己的腰力生生将自己身体翻转过来,明明捆着她双手的麻绳,现在已经被她绕在脚踝上,像一只倒挂着的蝙蝠。
……但是比蝙蝠要姿态优美得多。
桓老板来不及多想,举起弩机对着倒挂在空中的人又“突突”放了几箭,空中白影翩跹,像是在悠哉地荡着秋千,轻飘飘绕开几支利箭。
他心中一慌,阁楼四周的暗卫纷纷翻身而进,没人来得及出手,空中白影一闪,桓老板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扑倒在地。
沈青压制在他身上,膝盖抵住他的喉头,认真告诉他:“这间房里,可只有一只老虎。”
桓老板不明所以,只见沈青笑得人畜无害:“就是我啊。”
一屋子没有来得及出口的暗卫,团团将两人围住,此时也不敢再出手。
“大哥!”
萧瑞身披银甲带人冲了进来,沈青利落地将手上麻绳绕着桓老板脖颈缠了几圈,将麻绳一头扔给萧瑞。
“把这里控制住。”
她没有多留,随便推开一扇窗跳了出去。
外面还是一片凌乱打斗,没人来得及管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沈青绕过处处冲突,在西南回廊处找到谢珩留下的一点痕迹。
是暗卫们常用来给同伴们指引方向的麟粉,在沉木地板上闪着细细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