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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51章不必怀疑自己是断袖……

谢珩回府便病倒了。

在病榻上昏天暗地倒了几天,身子稍稍能下榻,他就起身按时点卯上值去了,夜里从大理寺回来,房中也是一盏孤灯,案前一道清影,就着檐下点滴雨声,再抬眼就是窗边的点点明亮。

他寂寂望着窗檐下雨丝如线,一双眸子晦暗得没有什么神采,整个人像一只牵线木偶般坐得僵直,直到窗外有风裹挟着雨意吹入,几日下来单薄了许多的身形受不住,躬腰剧烈咳嗽起来。

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才能解脱,许久之后,等咳声渐渐止息,他额上竟然都浸出一层细细薄汗,整个身子半靠在椅间,虚虚喘息。

案上燃了一夜的明灯终于燃尽,因着屋外天色阴暗,屋中也是一片晦暗,一身清瘦孤影,不动如山,借着窗外昏光,隐约可辨。

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昏寂的房中视线明朗了一些,谢珩神色微

动,院中有人进来,他竟毫无察觉。

“母亲,”看清来人,他重新支起身子,一时间居然无力站起身来相迎:“您怎么来了?”

谢夫人清疏的眉眼间愁眉不展:“我再不来,怕你要生生将自己熬死在这书房里。”

谢珩抿了抿唇:“我不困。”

“那总该吃些东西吧?”

“我也不饿。”

谢夫人重新将案上灯台点亮,温润可亲的灯光照亮案前那张苍白清隽的面容,仅仅几日的光景,明明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就这样毫无血色地枯竭下去。

“吟星,来服侍公子喝汤。”她声音亦款款温柔,却不容置疑。

谢珩听母亲唤这名字陌生,这才发觉,母亲身后带了两个在府上似乎从未见过的丫鬟,容貌身段,实在出挑。

那名被唤作吟星的丫鬟捧了食盒上前,眉眼盈盈望他:“这是夫人今早在小厨房亲自炖的枇杷羊乳汤,公子趁热尝尝吧。”

说着十指纤纤揭了食盒,捧出玉盏,一阵佳肴清香扑鼻而来。

见她向自己捧上玉盏,谢珩及时喊停了她的动作:“你先放一旁。”

被公子出声婉拒,吟星微微抿唇,露出一点我见犹怜的神态,为难地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不动声色示意她暂时放下玉盏,才继续跟谢珩说起:“既然你整日要闷在书房,我自是劝不动你。不过春日寒凉,以后便让闲月在书房里贴身伺候着你,好让我能放心一些。”

另一个被唤作闲月的姑娘果然怀中捧了绸被玉枕,上前落落行了一礼:“那我替公子将书房中矮榻打点布置好,方便公子时时安歇。”

谢珩这下明了母亲此番前来的用意,他微微叹了口气:“母亲,这些事情鸣山都可以做,我向来喜欢清净,院中不必多添人手了。”

谢夫人不由得温声反问他:“鸣山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小子,要是能细致照顾好你,你何至于生了这样大病?再说,我看鸣山时时有公干在身,他哪有这样的分身乏术面面俱到?”

谢珩无奈:“母亲,我身边不止鸣山,院中还有可使唤的小厮。”

谢夫人让闲月和吟星先退了出去,自己才在案前另一张椅上坐下,与谢珩保持一个相对而坐的状态。

“这些日子虽说你是为了公干而劳心劳力,但我也知你是为了什么自苦至此。外面哪些是风言风语,哪些是事实,我自然有判断。”

“母亲……”

谢珩没想到自己心中最隐秘最不可触碰的一角就这样被猝然掀开,他一时只觉无处遁形,嗫嚅着双唇:“我……我真的不知道……”

自开蒙习字后,他绝少母亲面前流露过半点脆弱,这一瞬间他一张病容更是白得骇人,浑然与儿时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模样无二致。

谢夫人语气倒是平缓:“你性子随我,倒是个清净寡淡的,这些年来你又极为守礼端正,我也不必为你操心什么,只是这样,我也对你生活起居太过疏忽。你想想,像我们这样人家里的公子,在你这个年纪,谁房里没有收几个伺候的人呢?”

“母亲,”听她又提到这一茬,谢珩还是本能抗拒:“我并未婚娶,就先在房中收了姑娘,这于礼不合。”

谢夫人不由得叹息,本想问他循的是哪一方的礼,最终还是迂回了态度:“我也并不是让你马上将人收了,只是先放你房中伺候着,给你添添茶,研研墨,你也好习惯与女子的相处说话。”

“你自小就沉静少言,与家中姐妹也不亲近,到了年纪房里也没个晓事的。那日我在谢府主宅与沈青有过一面之缘,反而觉得,你倒不用为此自苦。那人生了一副阴柔相貌,你不过还是迷惑在那副男生女相上面,所以我才将吟星闲月放到你房中。日子久了,你的注意力也就回到真正的女子身上了。”

谢夫人说得并不隐晦,但算是给儿子吃下一颗定心丸,几乎就是直接断定,不必怀疑自己是断袖,不过是沈青阴柔,少与女子接触的他一时没迷惑罢了。

谢珩无言垂眸,母亲很少推心置腹跟他说这么多话,心事被母亲骤然说破,还让她为自己操心劳神,他心中更是一片坍塌,无力支撑。

况且母亲说的……似乎有理?

时隔几日,再从母亲口中听到“沈青”二字,一种别样的陌生感在他心中密密麻麻扎下,他微蜷着指尖,静默良久:“好,暂且将她们留在书房伺候吧。”

谢夫人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是在书房伺候,但至少说明他愿意尝试着突破,于是趁热打铁跟他说第二件事:“还有,等过几日天气好了,你大舅舅家的意然妹妹要去首岁山祈福。原本你从渝州平安归来,我也是要去还愿的,只是近来湿寒,我腿脚不便,你就代我陪你意然妹妹去一趟吧。”

谢珩一双清眸霍然微顿。

别说王家的姊妹,就算是谢家本家的姊妹,他都甚少有交流,他顿时明白过来,母亲大概是觉得已经不能再耽搁时间替他慢慢相看了,论门第品貌血脉亲疏,他未来的妻子,最应该出自王家。

能让母亲这样一个向来疏淡的人,焦灼得急出两招,他可真能耐。

谢珩在心中自嘲一笑,勉强回忆起王意然的模样,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他脑海中浮现一张明媚笑颜,可是那张脸不知为何忽然又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那张脸也是冲着他笑:“我对你早就没新鲜感了。”

“好,我代母亲去走一趟。”

这次他没有太多犹豫,痛快答应。

谢夫人始终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意然是个率性大方的性子,正好能缓和一些你的寡淡。”

*

当沈青意识到大事不妙时,是她知道谢珩的别院,京中无数名医每天进进出出,按这外头的风言风语,是谢珩在南风楼被气得吐血,大受打击之下,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

这被气得吐血肯定是谣言,她都亲眼看到了,吐没吐血她能不知道吗?

可是他回府后的情况,一想到京中各路名医都登门谢府,她心里真的没底。

好在几日后,她亲眼看着谢府的马车出门,然后一路进了大理寺卿,她才放下一颗心。

岳瑛还在病中休养,几乎没有言语,她现在打死也不敢在岳瑛面前提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于是眼下能倾诉的,就只剩下王容了。

“你说我这次是不是真的过分了?”

南风楼里,王容还真是有点不适应包间里无人饮酒奏乐的严肃氛围,他有点为难:“你要不喊苏子珩来弹几曲吧,不然你这般正经态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了。”

沈青双手抱臂在他面前坐得板正:“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顾及我的面子,你就说句实话,我是不是过分了?”

王容无奈,盯着面前这张有些较真的面容,终究叹了口气:“是有点。”

“只是有点?”沈青并没有觉得一口气松下来。

“诶,还是挺过分的。”

沈青也垂头叹气:“诶!”

“我这表哥,他是何许人物啊?谢家未来的家主,有洛京第一公子的美称,从小就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谢家王家的长辈们,就算当今圣上,谁敢跟他说重话?再说了,别说人小姑娘都喜欢他,就算是南风楼的小倌,都要模仿他几分风韵才更受青睐。”

“诶,你也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还比不过一个小倌,你这不是当众将他所有的尊严都按在地上踩吗?”

虽然那天没有亲眼所见,但当日情景,已经不知多少人在他耳边复述过了,加上谢珩病重,竟然都惊动了王府这边的诸位长辈,他简直听得心惊肉跳。

这天下有人这样对待了谢珩后,还能如此安然无恙坐在他面前喝酒的,那估计只有沈青了。

他知道她是率性懵懂心直口快,这时候,不知为何,总觉得应该跟她说道明白。

果然,这几句话像几记重锤,砰砰几下将沈青敲得焉巴下来。

她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谢珩最后决然离开的模样,那双眸子是那样沉痛悲凉,那道背影实在是

太支离破碎。

多想一次都要做一次噩梦的程度。

王容侧眼看她,难得见她静默无言坐在一旁,眉眼微垂着,看得他心中蓦地一下生出许多恻隐来。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慢悠悠道:“我去谢府打听了一下,谢珩三天后要去首岁山祈福还愿。”

“啊?”沈青不明所以看着他。

“春色如许,你想不想去首岁山踏青?”

王容望向她,发出恳切邀请。

沈青目光中有暗潮涌动,她一直觉得王容是自己的酒肉朋友,可是她无所适从的时刻,他总是能恰好铺垫,让她稳稳落下来。

不也是酒肉知己吗?

在谢珩这件事情上,本该一码归一码,因为岳瑛,她彻底明白了自己与他不是同路人,她的确是愤怒而失望的。

可是为了泄愤而当众这般羞辱他,那是自己没品了。

虽然各归各路,往后或许还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她必须要坦荡而无负担,绝不能心中有所背负,尤其是不能背负半分愧意。

“我想去。”

她很痛快给出答案。

第52章 第52章佳偶天成

可惜天公并不作美,去首岁山祈福这日,依然细雨未绝,没有想象中的春和景明。

一辆马车行止于山脚,车帘掀开,先是王容,蓝衣玉扇,倜傥风流施施然下了马车,身后紧随着一道飒然青影也跃了下来。

沈青久违地撑开手中折扇摇了摇,抬眼望向前方一座笼罩在雨幕中浸润得青翠欲滴的山丘,不由得失望:“这就是首岁山?”

传闻中洛京城郊最高最雄伟的一座名山?

这比起重峦叠嶂连绵不绝的莽山群峰,可实在是有点没眼看了,也不知小金顶上冰雪有没有消融,是不是也开始层层冒出新的绿翠。

王容从容不迫跟她介绍:“这首岁山闻名之处,倒不是因其景貌,而是山顶的普恩寺,那可是圣上提笔赐字亲封的国寺宝殿,这寺里的香火,非王公贵族没资格供奉的,一年中只有上元、中元和下元三个节点允许寻常百姓上山进香。”

“所以这里的菩萨很灵验?”

“那是自然,寺里的主持不闻大师,最擅解签,上至国运,下至普通百姓碗中一粒米,从未有过失言,”说着王容嬉笑道:“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大师给你解一签。”

沈青不由得“啧啧”两声:“这地上的荣华富贵都归你们了,没想到天上灵验的菩萨也归你们,那就多谢王公子肯赏我这个面子。”

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见好就收,没有得了便宜继续卖乖下去。

走到山门,有谢家的亲兵和随从守卫,看来谢珩已经上山了,以谢王两家的关系,王容自然轻而易举地领着沈青进了山门。

不过他有点疑惑,又回头确认了一下:“奇怪,怎么我看到有几个眼熟的随从,是我们王家的?”

沈青看着通往山顶林荫小径空无一人,便道:“难道你们这山平日里除了不许百姓上山,就算是王公贵族也要避开彼此的出行吗?谢珩今日上山祈福,其他人就不能上来了?”

“那倒还不至于……走吧。”

王谢两家都有祖宗香火供奉在普恩寺,估计是谢珩跟家中哪位堂哥正好约了今日同来祈福,也不足为怪,他没有多想,领着沈青便往山上去。

这首岁山,本来就低矮,从山底到山脚,一路都修了青砖石径,一些陡峭曲折的地方,还铺了平整的台阶,虽然置身于城郊山丘之中,但走在路上,恍惚若某个大户人家的宽阔后院里。

沈青几乎没怎么喘气,人就已经到了山顶。

视线穿过松柏交错的枝桠,她看到了坐落于此的普恩国寺,檐角飞扬,气势恢弘,静静伫立在烟雨中,庄重肃穆。

此时脚下低矮的首岁山,更像是这寺庙的一座底托,稳稳将这宝寺托住。

钟声杳杳,梵音阵阵,香火清清。

她向来不信鬼神,此时呼吸也微微顿住,不是因为这寺庙令人感觉压迫,而是在它面前不自觉就宁静平和。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出声,一同走向寺门的时候,连脚下步伐都似乎变得虔诚起来。

石阶下有一夜春雨后的些许落叶和几片不知名花瓣,大概因为下雨还没有僧人来得及打扫,倒是添了几分人间味。

“郁兰!”

一道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她声音清润恬雅,在钟声梵音的清杳中,倒也还不算突兀。

沈青循声望过去,一张伞下有两道身影正向他们走来。

伞下的女子窈窕玲珑,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容貌,随着她脚下步步生莲,轻红的裙摆也随之摇曳,娴雅中带着一点轻快,是个气质绝俗的女子。

而她身旁的的男子白衣胜雪,清隽修长,抬手将伞撑过两人头顶,脚下是不紧不慢的从容款步,却也能恰到好处始终跟身旁女子的步伐齐平。

他在抬眼望过来的一瞬,颀长的身形很明显有瞬间停顿,待那女子倩影都走出伞外,他才若无其事般重新撑伞跟上。

沈青也在原地愣住,浑身上下只剩嘴巴能动:“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身旁的王容也跟她一样仿佛被什么定了身:“失误了,我只去谢府打听了谢珩的行程,但王家没人跟我说她会来啊!”

毕竟王家上下这么多人,他哪里管得了别人今天谁要出门上香啊?

沈青紧紧皱起眉头:“不过你的表字怎么叫郁兰啊?好像一个女孩子名字。”

王容咬牙:“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一言一句间,伞下两道身影已经走到近前。

这下沈青终于看清了谢珩的眉眼,玉容绝色依旧,只是隐隐还透着一点大病初愈后的支离憔悴,清瘦的身姿更有种沈郎多病不胜衣的虚弱。

她抿抿唇,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场打一声招呼,谢珩目光似不经意扫来跟她对上,又瞬间错开,一张清冷玉容上看不出情绪。

那女子先开口出声:“没听说你今天也来普恩寺,郁兰,这是你朋友吗?”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沈青的目光不自觉就这女子吸引了过去,眼神中诧然绽放出的惊艳难以掩饰。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原来所谓肤若凝脂,眼似秋波,并不是那些文人墨客夸大其词的杜撰,明明五官容貌并不是倾城绝艳的出挑,这芳华颜色正如雨后一支凝露娇憨的牡丹,徐徐绽放,不可亵渎。

虽然她其实没有闻到,却总感觉这姑娘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带着馨香的。

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有女子站在谢珩身边,天然就是一双璧人。

眼前的情景有些出人意料,王容勉强稳住心神回应道:“意然姐姐啊……哈哈,这是我朋友沈……沈公子,我们也是随便来逛逛,没想到能碰上,哈哈。”

沈青和谢珩最近的各种传言在洛京甚嚣尘上,他不敢直接报出沈青的大名,应付过去后,又硬着头皮跟沈青引见:“这是我家中一位堂姐。”

“原来是沈公子,有礼了。”

王意然向沈青微微屈身见礼,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干净澄澈如石上清泉,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娴雅标志。

不是故作姿态的扭捏,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富贵风流。

沈青实在看得心旷神怡,唇畔不自觉勾勒出笑意,跟着王容喊:“意然姐姐!”

这样唇红齿白的俊

俏小公子实在讨人欢喜,王意然笑意盈盈,当下就发出邀请:“刚才我与珩表哥已经祈过福上了香,现在要去拜访不闻大师,请他解签,那我们正好一起吧。”

“不不不,我看不必了,”沈青还没说话,王容已经在一旁断然拒绝:“我和沈公子着才刚刚上山,还没去祈福上香的,就先不跟你们一起了。”

平时就算姑母亲自来上香,谢珩都未必会亲自来陪,这时候,这人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有这闲情雅致陪着王意然来上香,他就算是个猪脑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天地良心,他今日带沈青过来,只是想让她解开心中芥蒂,绝不是想来给她添堵的。

于是他忙又拽着沈青的胳膊摇了摇:“我们先去正殿那边上香祈福吧。”

本来沈青对大师解签这事很感兴趣,毕竟原先在渝州,每当她困顿潦倒的时候,就会去路边找个瞎子算一卦,算自己什么时候能发财,每次算完她心里能痛快好久,然后不知不觉竟真的渡过难关了。

不过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谢珩一把伞手上撑着,有意无意压低了伞面,这样两人之间完全不必会有任何的视线交错。

既然人家如此不待见,她又何必非杵在一旁,省得大家都尴尬?

她便顺势应下王容,还彬彬有礼跟王意然挥手作别:“好,我们先去上香,意然姐姐,那我们就不奉陪了。”

话刚说完,王意然脸上闪过一丝小失望,王容已经迫不及待一手握紧沈青手腕,拉着人匆匆离开眼前这诡异无比的场面。

“等等。”

两人刚走出几步,一道清疏的声音穿过雨幕,将两人喊住:“不闻大师是清修之人,何必要去叨扰他两次?”

两人不由得都顿住步伐,沈青下意识回望过去,只看得到素净的伞面下半露出的分明下颌,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她几乎能透过伞面,看到伞下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

见谢珩开口了,王意然也笑意盈盈继续邀请:“是啊,反正祈福上香等会儿也可以去,不如我们先一起去解签,这样就不必打扰大师两次了。”

人家姑娘开口再三邀请,沈青便没法拒绝了。

王容自小就没办法抗拒这位表哥的话,谢珩开口,他想走也抬不动腿了。

“好吧,那走吧。”

他认命地应下,慢慢松开沈青的手腕。

这下谢珩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去,缓缓将手中雨伞收合起来。

几人上了台阶,进了内殿,中间有小僧相迎引路,谢珩和王意然并肩走在前面,沈青与王容始终跟在后面。

寺中清幽,一路走着无人出声,沈青目光便总是落到了前面一双璧人身上,无他,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两人连背影都是极登对的。

本来她今日来首岁山,是想找个机会跟谢珩为上次在南风楼的失言道个歉,甚至过去的两三天里,她心中反反复复都是在酝酿,等见到他的时候,应该怎么说会比较合适。

原来其实没有必要,或许他当时是很生气的,不过现在有佳人在侧,肯定倍受安抚,她那一声道歉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不说人家现在稀不稀罕,反正她是说不出口了。

她撇了撇嘴,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又绕过古木参天的后院,才终于到了一间偏安一隅的禅房。

小僧推门将人引进去,禅房其实很宽阔,不过沈青还是忍不住揉了揉方才一路走来略有些发酸的眼睛,讶异地打量着这间宽敞却空阔的禅房。

一桌,一椅,一榻,正北墙上一尊泥塑的菩萨,菩萨下坐着一个打坐的老和尚。

这简直跟前面气势恢弘的殿宇有云泥之别!

这个老和尚……啊,不是,不闻大师,僧衣灰旧,眉目苍老,跟路边随便一个剃了头发的老头子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些年沈青三教九流也混得多,通常绝世高人,要么就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人非凡绝类,要么就是泯然众人,卧虎藏龙,所以她也很快接受眼前的落差。

“不闻大师,我们前来解签。”

谢珩双手合十,微微屈身,与大师问好,其他三人也跟着双手合十行礼。

大师回了一礼,指了指佛龛前的签笼:“诸位请便吧。”

谢珩似乎并不热衷于此,于是垂眸对王意然道:“意然表妹先吧。”

王意然虽然是闺门秀雅的典范,到底也还是少女心境,她小声谢了一声表哥,便上前站在佛龛前,对着那尊泥塑的菩萨双手合十好一会儿,才取了一只小签。

“姑娘要问什么?”不闻大师接过签字,开始为她解签。

王意然声音压得更低,微红了耳尖:“想问姻缘。”

不闻大师没再多言,只在掌心中摩挲了几下那枚签字,很快得出结论:“郎才女貌。”

得了这签面,王意然眉眼间娇羞掩盖不住,她忙收了签子,眼波流转间,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清清正正的表哥:“珩表哥,你去解吧。”

谢珩面上没什么波澜,不过还是依言,上前取了一签。

两人往来互动落在沈青眼中,沈青下意识抿了抿唇,确实是很郎才女貌。

同样,不闻大师拿了谢珩递上的签子,先问一句:“公子想问什么?”

谢珩突然顿住,他想问什么?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一旁的王意然小声喊他:“珩表哥?”

他回过神来,对上表妹如花似玉的容颜正对他甜笑:“不如表哥也问问姻缘吧?”

话刚说完,王意然刚刚恢复白皙的面色立刻又染上红霞,忙自顾自退开两步。

姻缘?他还能和谁有姻缘呢?谢珩忽然又陷入新的茫然中。

“佳偶天成。”

思忖间,闻灯大师已经替他解出。

“多谢大师。”

谢珩垂眸将签子攥进手心,光滑的签面在手中摩挲几许,他按捺住想用余光去看那道青影的冲动,终于还是捏紧竹签慢慢退开。

他这一生,还有机会……所谓佳偶天成吗?

或许母亲说得没错,他本就不是断袖,漫长余生,总该有合心意的女子,白头偕老,延绵子嗣。

于无人知处,沈青蓦然在心底叹了一声,的确是很佳偶天成,诶,这大师算得真准。

她喉头有些微哽,毕竟也是自己曾经属意的孩子父亲,以后总归是要成为别人孩子的父亲,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空落。

不过想什么呢,本来她跟谢珩之间就不是同路人,自回了洛京,谢十三变成谢珩,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打消完自己这忽如其来的惆怅,身旁的王容已经迫不及待上前抽了一签,并极为主动告诉大师:“我也要问姻缘。”

“子孙满堂。”

子孙满堂,那说明后宅不缺人,对此他很满意,他下意识满面笑意去看沈青,却看到她眉眼间的淡淡惆怅,于是推她:“该你了,你去问问。”

沈青被推到佛龛前,这才发现签笼里的签子与别处寺庙不同,是一枚一枚用竹子雕琢成的小竹块,小巧一枚,刚好可以握在手心。

她在里面摸了一只,拿出来意外发现,这签子正面反面光洁如斯,一个字也没有!

这大师解签不会是收了钱睁眼净挑了好话说吧?

“我就不测姻缘了,”她将签子交给大师,感受到身边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又补了一句:“毕竟我已有家室,跟夫人很恩爱。”

一边的王意然睁大了眼:“沈公子小小年纪,竟然有了家室?”

谢珩心中泛过一丝冷意,这时候知道自己成家了,他为了避嫌,都只叫意然表妹,他那声意然姐姐倒是恬不知耻。

果然还是浪荡成性,朽木难雕。

沈青眉眼弯弯冲王意然一笑,然后道:“大师,我想问仕途。”

大师毫不犹豫:“扶摇直上。”

沈青原本还有点儿黯淡的眼神

俶尔一亮:“真的?我还能扶摇直上?”

“出家人不打诳语。”

王容在一旁不由得出声:“她都官至三品了,还扶摇上到哪里去?”

沈青眉开眼笑,心中一片壮志满踌无比澎湃:“你都说了是三品,那三品上面还有二品,还有一品呢。”

她小心翼翼将那枚竹签收在怀里,就算这大师是诳人的,反正她现在也开心。

她早就对这三品虚职不满了。

那日游湖边,谢珩可以一呼百应,他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出动大半个洛京的守卫衙役来替她寻人,而她却除了自己跳下去,毫无半点法子。

朝堂之上,满朝文武黑白颠倒,她甚至连把陈令知打一顿的本事都没有。

南风楼里,纨绔子弟也可以随意对她和岳瑛指手画脚,她还得忍气吞声。

哼,真当她虎落平阳被犬欺?

生杀大权,还是要自己掌握在手中。

第53章 第53章贵妾算是极为抬举

沈青原本还想请大师给岳瑛解一签,可惜大师说这签只有本人来才能解得出,只好作罢,出去的时候,又去正殿替她求了个平安符。

王意然由衷感慨:“没想到沈公子年纪轻轻,心倒是细,对夫人真是体贴入微。”

她说着这话,脑海中便想到了自己刚解过的签面上“郎才女貌”四个字,悄悄转头去看表哥,表哥正望着檐下的细雨出神,似乎是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话,整个人清冷淡漠得让人无法近身。

她都有点儿莫名惆怅起来。

好在沈青和王容出来得很快,四人一起结伴下山,与先前去禅房不同,下山路上,变成沈青和王容走在前面,谢珩与王意然则跟在后面。

烟雨笼罩着整个首岁山,可是山间古木参天,枝叶交错,为小径上的行人撑起遮风避雨的天然绿屏。

细细风动,迎面吹来草木独属于春日里的草木蓬勃清香,时不时还夹杂着各种不知名簇簇野花的清馨。

万物春生。

几道年轻的身影行走在山川树木中,春色如许,都鲜活起来。

青衣飒然,蓝衣倜傥,白衣清贵,红裙翩跹。

沈青脚下一双黑靴走得飞快,在洛京的庭院楼阁里被约束得太久,低矮的首岁山都能让她不亦乐乎,好像一支翠竹,在人间待久了,必须要找个山林来恢复一下精魂。

也只有王容,能始终跟上她的步伐。

不知不觉间,这两道身影便慢慢跟后面两道身影拉开了距离。

“表……表哥。”

王意然突然停在原地不走了。

谢珩浑像是没有听到,脚下往前下了两个台阶,才意识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于是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怎么了?”

王意然总有一种感觉,表哥性子虽然淡漠了些,可是明明上山的时候还算是温和体贴的,可是从下山开始,整个人莫名像丢了魂一样,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无形的结界,一句话要跟他说两遍才听得见?

不对,好像更早,从去不闻大师那里解签开始?

难道他不喜欢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吗?

她微抿红唇:“我实在走不动了。”

谢珩愣了一下:“那……站这里休息一会?”

王意然面色微顿,欲言又止地抬眸看了一眼表哥,正斟酌着开口,只见本来远远已经走得看不清人影的两个人这会儿竟然又蹬蹬跑着折回来了。

“意然姐姐,你怎么了?”

沈青跑得微喘,一过来便看见王意然一张粉面朱颜微微虚白:“你肯定是走不动了吧?要不要我背你下去?”

“啊……”王意然对上那双纯粹真诚的眸子,确定他真不是想趁机占便宜的登徒子,温和有礼而不失尴尬地笑了笑:“倒是也不必了。”

谢珩也冷声提醒:“沈公子有妇之夫,还请谨言慎行。”

沈青反应过来此举确实不妥,再对上谢珩那张眼高于顶的冷脸,她也懒得应他,一声不吭扭过头去。

还不许人碰他表妹?不碰就不碰。

王容真是看不下去了,戳了戳沈青的手臂提醒:“哪里敢麻烦沈公子你,让丫鬟小厮传轿辇过来就行。”

沈青恍然大悟,他们这种公子小姐出行,当然不可能真的就孤男寡女放在一起,一定有丫鬟随从跟在方便照顾的地方,只是为了不打扰到他们,她没有在视线范围内看到罢了。

谢珩闻言,抬手招人去传轿辇。

王意然也不好意思耽搁旁人,歉然道:“我在这等着传轿辇过来吧,郁兰,那你先与沈公子回去,下次有机会再碰面。”

本来也是在上山以后才碰到两位,而谢珩今日却是陪她出来的,所以王意然也只是对沈青和王容说了让他们先走的话。

于情于理,谢珩都要一路陪着直到将人安全送回王府。

反正几人下山也不同路,况且又有谢珩陪着,沈青便欣然告别:“意然姐姐,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下次再会了!”

“告辞,沈公子。”王意然笑意清甜。

沈青没有做多余的停留,又沿着石径哼哧哼哧下山下得飞快,王容向王意然颔首示意后,意味不明地多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不动如山的谢珩,不过谢珩视线根本就没在他身上,他无言轻叹一声,赶紧去追沈青的步伐了。

沈青和王容很快就走得再也看不见人影,林荫小径上,原本幽静清雅的氛围,变得莫名聊赖起来。

王意然侧头看了一眼谢珩,表哥的视线正愣愣看着小径的尽头出神。

她试着开口打破此时太过于沉闷的安静:“表哥,我新谱了一支曲子,过几天可以请表哥替我指点一二吗?”

“什么?”谢珩回过神来,恍然发觉原来自己还站在原处。

“……”

王意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没再说话。

这边沈青和王容已经下了山,马车就在山门口等着,沈青一骨碌爬上马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了下来,无比满足地喟叹一声。

“真是好久没有出过门了,这么出门走一趟,竟然还是觉得坐马车舒服。”

以前在莽山,出门打劫的时候,一晚上不知要翻多少个山头,也浑不觉得累的,果然由俭入奢易,她此时无比理解王意然:“怪不得你姐姐下山要坐轿辇。”

这么娇美的一朵花儿,她也舍不得见人走那么远。

王容笑了笑:“我这个堂姐,我伯父祖母个个恨不得将她当小祖宗捧着,别说吃穿用度,每天浴足都得是牧场里早上最新鲜挤出来的牛乳,今日来首岁山走了这么些路,可见多给我这表哥面子了。”

他嘴上明明是调侃,语气中其实也有一丝自己察觉不到的宠溺。

王家的掌上明珠,被养得娇憨秀雅,却一点也不骄纵跋扈。

沈青感叹:“怪不得我总觉得她每根头发丝都是香的。”

王容轻哼:“她每次洗头,都不知用了多少名花异果炼出的香油,铺面里的胭脂水粉可都比不上她那头发的自然馨香。”

沈青恍然:“这么一看她跟谢珩真是天生一对,谢珩对吃穿用度这些东西最讲究了。”

她可记得,那时候去刺史府抢了好些东西,谢珩还一一给她介绍那些美酒茶点各种来历,简直眼花缭乱。

要是他们真结为夫妻,每天还真是意趣相投,不知又能创造出多少新奇东西来。

王容打量她微微下垂的眼睑,想到她今日原本的来意,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不过也有必要跟她说道清楚:“天下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归根结底就是靠各家姻缘来缔结,尤其四大世家间,数代联姻,才能稳居世家首位。如果谢珩要成亲的话,他的夫人大概就是出自王家了。”

即便将来有一天谢珩发现了沈青的女儿身,想要与她相爱相守,最多也只能将她收进府中给一个贵妾的身份,算是极为抬举。

他知道沈青心性极高,虽然残忍,也还是得让她心中有个底,免得来日伤心猝不及防。

沈青沉默了一会,才莫名其妙看他:“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王容撑开扇子赔笑:“你以前不是把他抢回去当过小妾吗?我怕他成亲,你想不开嘛。”

沈青“哼”地扭过头:“我那是好玩图个新鲜,我又不是断袖。”

王容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她放在膝上的指尖微缩,没再多说什么。

首岁山在城郊,要回洛京便要经过一道城门,只不过马车在城门外,却停滞不前了。

无他,此时城门大关,城门外聚集了一大批百姓,看他们的衣

裳行囊整洁完备的模样,并不是逃难的难民。

“大人行行好吧,我们要是离开了洛京,老家早就没了田地,根本活不下去啊!”

“是啊大人,先开开门让我们进去吧,要补多少银子我们都给!”

看样子,这些百姓应该是要被遣返回乡的,只是不愿意离京,所以堵在门口不愿离开。

城门处,除了平日的守卫,还添了一队禁卫军,防止这些被遣返的百姓作乱。

禁卫军铁甲银枪,尖锐的枪头明晃晃对准雨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们。

见有贵人马车停在城门,守卫中有一看起来领头模样的人跑过来见礼。

王容用折扇揭起一点车帘,打量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歉然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些不太守规矩的小商贩们,要被遣返回乡,他们不肯走赖在城门了,我这就去下令,给公子马车让道。”

他转过身,冲着城门的方向喊:“萧校尉,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动手啊!”

透过车帘,沈青在那一排银甲军士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他站在队伍最前头,俊朗分明的五官不知何时起褪掉了稚气,一身铠甲,英挺逼人。

只不过他现在一双眉头紧紧拧起,嘴唇也快抿成一条线,面对这守卫的呐喊,沈青看得出,这孩子不想听,正在犯倔呢。

这守卫又喊了几声,萧瑞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手上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沈青微微叹了口气。

王容知道她与萧瑞的关系,便问她:“要不要我出面去周旋一下?”

沈青摇了摇头:“算了吧,这是他身处这个位置的职责,怎么好让你为难。”

又僵持了好一会儿,萧瑞身后又出来个身披银甲的人,不过看那银甲上的纹路,应该是比他高了好几个级别的职位。

果然,远远的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看见萧瑞几乎被那人训得个狗血淋头。

终于,萧瑞重新握紧手上的银枪:“凡继续在此逗留刻意阻碍城门通行之人,无论老幼,禁卫北军将按律实施抓捕!”

他喊话这气势并不是很足,但手中到底长枪骇人,他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其他士兵们也挺着长枪上前一步。

那些门口聚集的原本就是安稳谋生的小老百姓而非暴民,面对这样的架势,只能被逼得各自环抱护着家眷步步后退。

城门口很快就被让出一条通道,王容的马车在守卫的护送下得以顺利通过。

马车与萧瑞带领的禁卫北军擦身而过,沈青勉强能看清萧瑞的表情,红着一双眼,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某种情绪。

“现在时间还早,再去南风楼喝一场吗?”

马车进城后又行驶了一会儿,王容才出声打破车厢里的沉默。

“今天就不去了,我还得扶摇直上呢。”

王容轻轻晃动手中折扇,马车在街边缓缓停下,一道青影从上面跃下来。

车轱辘又重新转动,直到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头。

第54章 第54章而我,只会选择你

沈青在濛濛雨中站了一会儿,才折身转回,重新往城门方向慢慢走去,还不算太远,她找了个屋檐下没被雨水打湿的石阶坐下,听城门外的喧喧嚷嚷。

城门外好像还是出现了一些争端和冲撞,不过也很快被压制下来,其实也没有很快,毕竟她脚边有个小水洼,里头的水满了又溢,溢了又满,不知过了多少次,不远处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她伸长脖子看过去,先前滞留在城门外的那些百姓不见了踪影,城门很快又恢复了车来人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原本并不负责城门守卫的那队禁卫军撤了下来,萧瑞在队伍的最前方,没有年轻武官该有的威风凛凛,额前有几缕碎发凌乱,银甲下露出的雪白衣襟也有些褶皱,半垂着眼眸,拖着步伐,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颓丧。

“萧瑞!”

沈青出声喊他,萧瑞定住脚步,抬眼看见屋檐下的一抹青影,眼睛一酸,示意手下先走,自己大步走到屋檐下。

“大哥。”他开口低低喊了一声。

沈青站起身来,惊觉萧瑞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比她高出半个头来,不过眼前这挺拔少年,正垂头丧气的,一副犯了错乖乖等着挨罚模样。

她想起来,萧瑞才初出茅庐的时候,仗着自己学了一身功夫,又有莽山的威名在外,某次下山跟寻常人家的百姓起了冲突,险些伤了人,也是大雪封山的日子,她硬是让萧瑞每天在雪地里罚跪,跪足了一个月才算作罢。

从此他的剑刃再也没有对准过寻常百姓,除了今天。

沈青随意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有一批被遣返回乡的百姓不愿意回去,守在门口,堵住了城门。”

“既然是被遣返回乡,却拥堵在门口拒不受令,你身为禁军校尉,率众将他们遣散,维护京中秩序,正是你的责任,怎么愁眉苦脸的?”

萧瑞心直口快,也不避讳什么:“我原先只觉得渝州地方混乱不堪,民不聊生,没想到洛京富贵繁华,比渝州还吃人不吐骨头呢。今天被遣返的那些小商户,因为没有依附京中世家,那些豺狼从他们手里捞不到好处,就随便弄了些莫须有的罪名给人遣返了回去。这不就跟当时的左思禄是一样的遭遇?”

世家勾连,一手遮天,沈青想起今日在首岁山的谢珩和王意然,洛京中各个世家世代联姻,姻亲血缘早就织成一张紧密的网,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被这张紧密的网牢牢笼罩。

“你有什么打算吗?”

萧瑞想都没想:“我当土匪的时候,都不敢伤百姓一根毫发,现在做了官军,反倒要对百姓动刀动枪。我的打算就是,我想回莽山去。”

沈青假装若无其事看了看四周:“……你也真是不怕被人听见,你一个人回去有什么用?”

“那大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沈青:“……”

萧瑞继续不依不饶,并发出灵魂拷问:“大哥,难道你招安来洛京,每天想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吗?”

沈青下意识:“其实仅对我来说的话……也还好诶?”

萧瑞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更加灵魂拷问:“每天秦楼楚馆寻花问柳就很好吗?”

沈青愣了一下,真心反问:“这不好吗?”

这小子怎么还反过来管起她来了?

萧瑞自觉方才语气太重,似是找补,声音低了很多:“主要嫂子不还卧病在床吗?你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会不会让她不好安心养病?”

沈青摆摆手:“放心,她不介意的。”

见过萧瑞,沈青心里再次踏实下来,心中始终犹豫不定的那杆秤,终于彻底尘埃落定。

她不再耽搁,抬脚便走:“行了,这几天你暂且再忍一忍,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她头也没回,脚下一路生风,回了沈府,很快刚刚下值的左思禄和沈哲也赶到。

这次她直接将人请进议事的内厅。

这两人是匪身随沈青招安进京的,平时为了避嫌,沈青尽量避免与二人有私下接触,这次把两人喊过来,她也开门见山:“户部和礼部你们都摸透了没?”

当初将这两人捞到京中做官,她可不是发善心做善事的,这两人能力过人,是她初到茫茫洛京,用来投石问路的石子。

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左思禄和沈哲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中都读懂了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了事。

左思禄先出来回应:“户部大小官员,人事应用,账务走向基本摸清,我可以整理成册,让你们一目了然。如今户部内部势力,还有户部之外所有往来,九成出自洛京中世家门阀,还有一成,几乎是接触不到真正事务的人,像我这种已经属于特例。”

沈青很满意:“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可以摸清这么多事情,我真是没看错人。”

沈哲出身更加无所顾忌,说话也更加耿直,大概把礼部的情况归纳过后,直言道:“如今的户部,不如说是世家的户部;如今的礼部,也不如说是世家的礼部。”

其实如果户部和礼部是眼下这般情况,那基本就可以朝堂之中,三省六部几乎都是这般境况。

沈青回想起当初在渝州,地方官员还不至于都出身高门,可是后来谢珩前来剿匪,不也对渝州上下官员进行了一番洗刷,最后渝州要员不都变成谢氏子弟和门人了吗?

不仅谢家,其他各个世家,侵蚀完朝廷,已经延伸向各个地方侵蚀了。

她看向自己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澄澈而凌厉:“我要开始办一件事情,你们必须全力配合我,保证绝无二心。”

两人皆道:“老大,我们的命都是你给的,愿做犬马,绝无二心。”

沈青深吸口气,目光移向窗外,正好可以看见院中那颗苦柚树,浸润着连日的春雨,比刚回洛京时又枝繁叶茂了不少。

饱沾雨水的枝叶迎风舒展,映得人眸中也是一片新绿。

“我要拆了他们的门槛,破了他们的屏障,让户部、礼部,所有衙署和殿堂,为天下寒士布衣,广开大门。”

*

几日后,沈青和萧瑞的身影出现在洛京城外一处僻静的村落,村中人家不多,晦暗天气下,村庄与背后一座孤山相互依靠,莫名冒着一点荒凉的诡气。

主要是因为这村中百姓多靠殡葬之业来谋生,打棺材的人家里头沉默地卧着几八副黑黢黢的棺材,做彩纸人家门口各色斑斓的彩灯纸影迎风招展,村民有的在屋里堂前,有的在屋外廊下,各自劳作,明明都是普普通通的大活人,但是被他们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衬得莫名瘆人。

萧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大哥,好端端的,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沈青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等会你就知道了。”

萧瑞总觉得,对于接下来要面对的事物,大哥此时内心也有一根弦紧绷着。

他没再多问,跟着沈青一路穿过村庄,直到这个村落的尽头,背靠孤山,与前面的人家隔了些距离,紧紧连了几间黑瓦白墙的小矮屋。

这里是暂时安放尸体的义庄。

萧瑞心中略一咯噔,沈青已经抬脚走了进去,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原以为进门后视线会暗下来,没想到里面灯火明明,格外亮堂,里面棺材草席各自摆放,有一个收尸人正专心埋头替一副尸身整理仪容,萧瑞没有盯着死人看的癖好,视线无处安放,只好垂眸盯着自己脚上黑靴。

“我来找人。”

他听见沈青说话。

“找什么人?”收尸人问她。

“找活人,也找死人。”

对方沉默了一会:“请随我来。”

这算什么暗号?这么随意吗?

正思忖着,他和沈青就被那人领着走进里间,墙边一扇很不起眼的门板被推开,借着房中明灯,可以看见一面是一道小小楼梯,楼梯延伸向下,看不清尽头,只知道下面应该是一间地下密室。

义庄里的地下密室,虽然萧瑞向来不畏鬼神,但这种构造多少也还是有点骇人了。

那人并没有亲自领着他们下去,而是递了盏油灯交到沈青手中:“你们自己下去吧。”

“好。”

沈青手上拎着油灯,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看着她清瘦笔挺的肩背,萧瑞还是克服心中瘆然,也紧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一步一个台阶。

楼梯并不长,很快两人就到了义庄下面的地室,这地室也修得狭小逼仄,四四方方什么也没有,借着昏灯,萧瑞看清了北面有一张简单的供桌,供桌上供了一张牌位。

他不由得凑过去看,可是那张牌位上空无一字。

此时他心里的毛骨悚然到达极致:“大哥,你不会是准备把我卖了吧?”

沈青将油灯举到自己脸边,一脸认真:“正是如此,你发现得太迟了。”

油灯憧憧贴着面容,那张清俊的容颜都显出几分诡异来,萧瑞盯着油灯里的灯芯明明暗暗,像极了黄泉路上的引路灯。

“大……大哥……”

沈青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再逗他,将油灯挂到墙上,昏暗的地室内勉强能视物。

她走到那张无字牌位前,神色尤为郑重,屈膝跪了下来:“萧瑞,过来跪下吧。”

萧瑞不明所以,也依言在牌位前跪下,此时的他像是在一片茫茫水底,分不清方向,也走不动路,全凭沈青用一己之力拉着他茫然往前。

须臾,他才问:“大哥,这牌位供奉的是何人?”

沈青叹了一口气,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正麟宫变中,所有无辜丧命的人。”

她缓缓闭上眼,这其中,包括她和萧瑞的家人至亲。

萧瑞怔住,正麟宫变?

听起来很遥远,又很陌生,好像很久很久前,他听义父说起过,当初先帝猝然驾崩,未立遗诏,皇长子成王殿下带兵杀入宫中谋夺皇位,被还是当时还是礼王殿下的孝武帝率众臣反抗,两军拼杀,成王败。

乾元殿前血染三尺,皇城之外,成王及拥护成王起势的朝臣,家家户户被屠戮灭门,洛京城里,亦是血流成河。

后来孝武帝登基,彻查成王起兵夺位一事,列举成王数罪,再次株连朝臣无数,朝廷内外,成王势力被彻底清除。

不过是皇室之间的一场夺位旧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萧瑞不安地看向沈青,仿佛有一块石头紧紧压在他胸口,他现在迫切地需要沈青替他将那窒息的大石头挪开。

沈青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会有人来跟你说清楚这一切的。”

话音刚落,地室上又听见有门板响动的声音,很快就看到一位锦衣男子缓缓走下台阶,即便是这简陋地室中的一盏昏灯,也能照应出来人的气质斐然,丰神俊朗。

待看清来人面貌,萧瑞想起自己在宫中护驾的时候见过此人,他小声确认:“晋王殿下?”

晋王目光深沉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看向沈青:“你终于肯来找本王了。”

沈青不动声色望着眼前眉眼与萧瑞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作为孝武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明年纪与孝武帝差不多,但看起来实在丰神俊朗许多。

同样一副眉眼,长在他们叔侄三人脸上,却是三种不同风姿。

“晋王殿下,”她屈身行了一礼:“我带萧瑞过来,只是代表我的决定,他的决定,由他来做。”

晋王颔首:“我会跟他说清楚。”

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萧瑞本能惶恐,在这逼仄的地室里,他很想找个地方逃出去。

沈青回头搭上他的肩膀,轻声安抚他:“你不要害怕,这是你的亲叔叔,不会伤害你的。至于后面……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

“大哥……”他喉头哽住。

他所知道的晋王殿下,诗酒风流,是个从不过问朝政的富贵闲人,也是一个与他从不会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

怎么遥远的洛京城,他从来都没来过的洛京城,一个堂堂亲王,是他的亲叔叔?

那当今的孝武帝呢?

他不敢去想下去。

晋王殿下温和向他招手:“你现在叫萧瑞是吗?过来吧。”

他盲目走上前去。

沈青把逼仄的地室留给叔侄二人,自己则出了义庄,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不由得狠狠多吸几口。

她回望身后的义庄,那一排低矮的小房子,下面是多少不可见天日的冤魂容身之处。

当年的成王殿下,不仅是皇长子,也是先帝的三个儿子中,最德才兼备的一位。

世家权重,一手遮天,而成王殿下看透其中弊端,于是选贤举能,广开言路,不知提拔任用了多少寒门人士,就连娶妻,都是娶的普通士族之女。

他有意打破世家门阀把持朝政之风,可惜一着不慎,被世家重臣联合绞杀,捧了平庸无能的孝武帝上位,从此成王殿下隐隐打破的世家门阀更加坚不可摧。

至于今日局面,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寒门布衣永无出头之日。

萧瑞本不叫萧瑞,他是成王殿下唯一的血脉萧宝簪,是父亲在宫变失败后杀进成王府抢回来的一条命,后来父亲给他取名“瑞”字,意寓国泰民安。

而她的父亲,也不是山匪沈峰,而是殿前指挥使沈毅,当然,现在洛京人提起来,都叫他反贼沈毅。

至于她,自然本来也不是天生的悍匪沈青,十一年前,她是沈府无忧无虑的三小姐沈若清。

沈府被屠那日,她从沈府后墙的狗洞钻

了出去,后来被偷偷折回的沈毅找到,从此远离洛京,在莽山落草为寇,为了掩人耳目,她从女儿变成了儿子,从闺中小姐沈若清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悍匪沈青。

而她的母亲和两位哥哥,就永远留在那晚刀光血影的惨叫里……

冷风吹得她一阵凛冽,迫使她从回忆中逃离出来。

等了很久很久,也没见萧瑞出来,她终于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又重新折返回地室。

地室里,晋王已经不见了身影,只剩萧瑞一人跪在牌位前,颀长而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格外孤独又茫然。

沈青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大哥,其实你一直就知道我的身份?”萧瑞盯着牌位,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委屈。

谁当初跟他说,他是在莽山山脚被捡到的一个弃婴啊?

沈青撇撇嘴:“那倒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只是奇怪这小孩是谁。不过后来我爹天天对我耳提面命,让我豁出命来也要保护你,那我就算是个猪脑子,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吧。”

“再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对小时候经历的事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然后再私下一查,就查出你的身份了。”

果然,萧瑞声音里的委屈更甚:“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沈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年宫变,归根结底其实是世家与寒门之争,我父亲也不知道自己所选择的是否正确。他嘱咐我,如果世家当政,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你的身世,和地下的无字牌位,就永不必有见天日的那日。”

她顿了顿,无比认真道:“可是这些年来天下百姓如何,你也都看到了,所以我选择把这个秘密揭开。”

让你,和我们地下的那些家人至亲,重新面世。

萧瑞一时间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身份的转变,以及无形中未来要面对的压力:“那为什么是我?晋王殿下自己不也是皇室子弟吗?他不也有儿子吗?”

沈青微叹了口气,这突如其来的小孩气性。

“因为你要亲自替成王殿下翻案,为正麟宫变中的无辜人命鸣冤,也因为晋王殿下继承了你父亲遗志,不愿见皇室大权旁落世家,不愿见天下苍生民不聊生。”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因为晋王殿下手中无兵,只能与我合作,而我,只会选择你。”

第55章 第55章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从义庄回来,沈青知道萧瑞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接受这一切,所以没有过多去逼迫他,任他自己先回营中自己消化。

不过以她对这个弟弟的了解,她也知道,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其实他就已经做出决定了。

她一直以来都很被动,从洛京家门被灭辗转到了莽山,再到谢珩来莽山剿匪,她又回到洛京。

即便回了洛京,她一开始也没有决定要去找晋王,斗鸡走狗无所事事的日子,她也过得还不错。

后来因为岳瑛,因为谢珩,还有洛京中各种所见,看似她终于主动做出一个决定,但其实她还是被一步一步推到这里来的。

大概一切真的都是天意吧。

当初对着左思禄和沈哲说出自己的鸿鹄壮志时,整个人那叫一个飘飘然,感觉自己马上就可以大展宏图,在义庄跟晋王碰过头后,她难免又有点泄气起来。

晋王这人,表面上闲云野鹤不问朝政,倒是避开了世家们的关注,暗中苦心孤诣,在朝堂之上应该暗藏了些不容小觑的势力。

可惜他可以操控权术,但无法沾染兵权,终究是孤掌难鸣。

沈青自己呢,那不用说了,她在朝堂之上毫无半点势力积累。虽然她有萧瑞,可是在成王殿下被翻案之前,萧瑞的存在就是罪臣余孽,而不是继位正统。所以她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留在渝州的那两万人马,以及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要凿开这铁桶一般的世家笼罩,真是让人无从下手。

这其中筹谋,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也许还要更久。

既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先去南风楼找王容喝一场酒吧。

在沈青偶尔忍不住去借酒浇愁的日子里,谢珩清隽面容上的苍白病态也一点点褪去,往日俊逸无双的神采终于被慢慢养了回来。

看样子,他是浑然接受了先前所有打击。

今日虽未去衙署中点卯上值,不过他依然在卯时出现在自己的书房中,桌上公文案牍堆积如小山。

“公子,奴家替您研墨。”

闲月声音轻柔婉媚,亭亭立在桌边,微微挽起袖口开始研墨,自从进了书房伺候,这几天都是她替公子在研磨。

谢珩还没有提笔,正等着闲月将墨汁研磨好,空气里慢慢氤氲出淡淡墨香。

闲月研墨的时候,手腕随着挽起的袖口若隐若现,落在谢珩的视线中,可以看到那只皓白纤细的腕子上还带了一只翠绿玉镯,虽然成色一般,却也能衬得那玉腕如霜似雪。

这便是红袖添香的意趣吗?

谢珩脑海里总是浮现起在小金顶,是他挽了袖口站在沈青身边研墨,沈青提笔落字,仰头一脸天真无赖的笑意,问他“鸳鸯”两字怎么写。

他甚至还记得,明明当时心中无比厌恶,还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排斥,抓着他手腕真在纸上写了“鸳鸯”二字。

真是奇怪,当时情境,他以为那样的举动会是自己一生之耻,现在回想,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呈现得无比清晰。

尤其是闲月在他书房伺候的这几天,只要她站在自己身边研墨,他眼前就总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当日画面。

如此,红袖添香也实在是了然无趣。

“去让鸣山来吧。”他终是不耐,出言打断。

闲月顿住手上的动作,一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忙跪了下来:“请公子责罚。”

本来就是一个窈窕妩媚的妙人儿,此时姿态更是楚楚可怜,想到这两个丫鬟来书房里伺候,定是受了母亲不少嘱意,便道:“与你无关,只是我平时里习惯了鸣山伺候。”

闲月将信将疑小心觑了一眼公子,见他疏离清淡的面容上并无怒意,才稍稍安心,退了出去。

谢珩在书房中翻了两页公文,瞥见门外有人影,以为是鸣山,刚要唤人进来,却见是女子身形玲珑,竟然是去而复返的闲月。

他不由得微蹙起眉头。

“公子,王府的表姑娘来了。”闲月在外轻唤。

“知道了。”

谢珩眉头不见舒展,这时候来谢府找他的王家表姑娘,那只能是王意然了,他无声地在书桌前坐了会,才起身走了出去。

王意然已经盈盈站在院中,见他走出书房,笑意嫣然冲他喊:“珩表哥。”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对襟襦衫,杏色轻纱褶裙翩然委地,温雅轻快,配上她清甜笑意,满园春色不及她一笑。

“表哥,今日我来给姑母送些作画的颜料,正好听说你也在府上,我新谱的曲子有几处还拿不准,想请珩表哥帮我品鉴指点一二。”

王意然笑着迎上来,怀里抱着的是一只桐木七弦,名唤凤引,是一把绝世名琴。

谢珩垂眸应下:“意然表妹琴艺超绝,我洗耳恭听。”

院中梨树下,簌簌落花如积雪,有一张白玉琴台安置于此,王意然将凤引摆上去,等表哥在一旁撩袍端坐,她才开始凝神抚琴。

凤引声起,梨花雪落。

伴随着珠玉碎落的琴音翩然,万物静籁,连王意然身后的那株梨树,似乎都听懂了这琴音,片片梨花跟随着琴声的音调起伏,落在美人的乌亮的发梢,雪凝的手臂,轻软的裙摆,簌簌纷纷如雪花堆满她身边的琴台和地面。

这是一幅有天籁之音的绝世名画。

院中一切都为之痴倒。

谢珩也看得微微发怔。

一地梨花乱如雪,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到小金顶上茫茫所见,苍山暮雪。

他教过沈青弹琴。

他想起沈青在刚刚碰到乌尾的时候,从乌尾身上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究竟有多难听,即便他现在耳畔是仙乐缭绕,可脑海中一想到沈青手下那琴音,依然难听到让他眉头微微蹙起。

后来她算是能流畅完整地弹出些简单的曲子了,不过平日里在府上要是听到这琴音,也会忍不住将弹琴之人请出去的。

明明有天下无双的好身手,不知为何偏偏要学这琴,他在心中无声喟叹。

“珩表哥?”

直到听见王意然唤他,他才意识到,原来一曲已经结束了。

王意然说是来请表哥品鉴一番,但其实她对自己的琴技颇为自负,可是刚刚在抚琴时,偶尔留心到表哥,时而凝眉深蹙,时而笑意清浅,倒是让她心中忐忑了起来。

“珩表哥,这曲子……可是颇有瑕疵?”

谢珩摇摇头,由衷赞赏:“意然表妹琴艺早就独步天下,琴音圆润通透,摧山撼玉,我技拙,实在无法再提出更有效的建议了。”

听到谢珩这般夸赞,王意然放下心来,一张小脸如粉雕玉琢般清透,蔓延出少女娇羞。

她大胆提出心中所请:“珩表哥,那日在绿玉园听你新奏《空山》,我便誊了你的新曲,不如今日我们一起合奏一首?”

上品七弦由桐木或乌木制作为佳,整个洛京,乌木之最为谢珩的乌尾,而桐木之最,就是这一只凤引了。

多年前,谢王两家的祖辈曾用这两只古琴合鸣一曲,洛京上下,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直到多年后,还有不少名士为曾听过二琴合鸣而引以为谈资。

世人都在期盼,乌尾合凤引的再次合鸣,该是何年何月,又该是何等佳话传世。

谢珩想起,他现在好像已经不太碰乌尾了?

在绿玉园,他弹过一次乌尾,当时他便知道沈青也是那日曲水流觞座中客。

再上一次,好像就是在小金顶了,沈青正受伤卧床,他便给她弹琴解闷。

他现在没有弹琴的兴致,只好回绝道:“就不必了。”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怔住了。

他不想弹琴,只是自己没有兴致,与旁人并无关系,表妹开口相邀,他本该用更委婉的话语来缓拒,没想到一开口就将这样直接的话说了出来。

王意然更是眼巴巴望着表哥,白皙面容上一点清粉的桃红迅速褪去,澄澈的目光里有些许失落,也有些了然。

首岁山与表哥一同上香祈福,她隐隐感受到表哥的心不在焉,只是侥幸表哥不过是性情清冷,并不擅长男女相悦罢了。

今日的靠近与试探,她终于明白过来,表哥谦和文雅,看她的眼神亦是极温柔的,可是,也是没有温度的。

谢珩自觉失言,歉然道:“意然表妹,我只是有些不太想抚琴。”

有过短暂的失落,王意然很快恢复如常,依然笑意盈盈道:“抚琴本来讲究的就是心性,表哥兴致不高,那我们改日再切磋吧。”

可如果真的是面对心爱的女子,怎么会没有兴致博佳人一笑呢?

只不过表哥的兴致,不在她身上。

她起身收了凤引,向谢珩告别:“珩表哥,姑母那边还在作画,我过去看看姑母画到哪一步了。”

谢珩颔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直到王意然那抹鹅黄明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谢珩重新在那一地梨花堆雪中坐下。

方才表妹脸上转瞬即逝的失落他看在眼中,他觉得是有些惭愧。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小竹块,竹面光洁无瑕,是他那日在首岁山问的姻缘签,虽然上面空无一字,不闻大师的“佳偶天成”四个字,却印在他心中。

论家世,论容貌,论品性,论才情,他实在想不到除了王意然,还有谁能与他同担这四个字,尤其在琴棋书画上的深究造诣,王意然或许天下少有的他可以引以为知音的人。

他甚至能够看到,他与王意然结为夫妇后的生活,正是他所理解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天下夫妇最好的模样,也是他曾经最向往的婚姻生活。

那就是这么多年来他非常坚定自己将来该过的生活。

他实在挑不出王意然的半分不好,王意然在离开院子的时候,他知道她温雅但颇有傲骨的性子,以后决然不会再主动来找他示好了。

他竟然如释重负。

清雅的身影在梨树下枯坐了整整半日,连衣摆上都铺了一层簌簌梨花。

吟星和闲月面对公子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实在不敢上前,鸣山也很无奈,他家公子原先只是清冷少言,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一座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