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应该是……沈姑娘。
夜深,书房内还是一片灯火通明,静谧无声,连翻动书页的声音都没有。
谢珩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张铺开的公文,一旁的案牍更是堆积如山。
春意开始暖融起来,夜晚也变得潮湿,这一晚上总觉得书房里闷得慌,连带着纸墨和香炉中熏香的气味都让人腻烦。
他忽然想起小金顶上,白雪与松竹,于天地间最清冽的气息。
按捺住忽然升起的念头,他起身走到窗边,撑开小半扇窗。
窗外也有一些草木的清香,都是府上花匠们精心打理的名花珍草,顺着窗户往外看去,正好见到谢夫人王氏领着丫鬟从穿廊而过,进了院子。
谢夫人将丫鬟留在廊下,自己提了食盒进了书房。
“母亲。”
谢珩有些意外,侧身请她进来。
谢家这几十年来都是谢珩的祖父谢庄掌家,谢珩父亲早逝,他几乎是在祖父膝下被一手带大的。
五年前谢庄也去世了,谢珩年少,暂由两位叔父持家,两位叔父在朝中如今也是位极人臣,一个是当朝宰相,一个是大将军,一文一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有了谢庄的坐镇,偌大的谢府,以及整个谢氏家族,多少有些明争暗斗,尤其随着谢珩一天天长大,府中更是暗潮汹涌。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纷争,谢珩与母亲便搬离了谢家主宅,在洛京别处又另寻了一处新邸安顿。
于是这新府上的主人只有他和谢夫人,倒也清净。
谢夫人与她儿子一样,是个气质清雅的人,两人都喜静,在府中也是各住东西两院,平日里母子间并不算热络。
她将食盒中的茶点端放出来,一眼就看到桌案上那张摊开的公文,只有开头寥寥批了几字,就再未动过。
对于此来的目的,她也不跟自己儿子多绕弯子:“你回洛京也有些时日了,外面都是关于你在渝州剿匪的一些传言,这样一直传下去,只怕会对你和谢家不利吧?”
谢珩淡然应道:“不过是流言纷纷,传几日就淡了,母亲深居府中,何必去听那些话平添烦忧呢?”
“真是流言,自然传些时日就不了了之,可是我听着那些传言却有越传越烈之势,瑾之,南风楼那种地方,你以前是万不会踏足半步的。”
没想到今日南风楼一行,这么快就传到母亲这里了。
谢珩长睫微垂一瞬,又重新抬眸看向母亲:“沈青其人,野性难除,若非我今日及时赶到,他险些在南风楼闯下大祸。这人是我招安带回洛京的,眼下还得由我来约束,否则他犯下祸事,只怕有心人会由此从中作些文章,最后还是累及我和谢家。”
谢夫人被他这一番坦然之言说得迷茫了。
她向来知道自己儿子品性高洁雅正,洛京虽然断袖之风盛行,他为此鄙夷不止,绝不可能沾染丝毫。
关于渝州剿匪的一些传言,她也知道这是他的智取谋略,其中细节内幕也并不曾多过问。只是随着传言越盛,加上今日南风楼一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到底从儿子身上察觉到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陌生。
“母亲,您向来连谢家的事情都不操心,这些外面的小事,更不用挂心了。”谢珩继续打消谢夫人的胡思乱想。
谢夫人轻叹一声:“是我多虑了。自你回来后,也只见你连日公干不停,可别把自己熬坏了。给你炖了玉竹川贝燕窝别忘了喝,夜里早些歇息吧。”
说完,她也不再多留,等谢珩将她送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去年已经加冠,又在渝州立下大功,从此应该长留洛京了,你的婚事再不可耽搁。过些日子,谢家留园牡丹盛放的时候,我准备设宴邀请京中世家夫人小姐们来赏花,好好为你相看相看。”
这事说得不算突然,去年谢珩加冠的时候,谢夫人和谢家长辈便在着手为他议亲,男大当婚,他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后来他前去渝州剿匪,一走就是几个月,便耽搁了下来。
今日谢夫人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地一提,谢珩在心底忽然蓦地一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情愿。
“母亲,京中还有诸事未定,等秋天湖蟹鲜美的时候,您再设宴邀客吧。”
谢夫人不由得意外地看向他,只见他目光炯炯坦然,并无异样。
*
南风楼的短暂一面,立刻在洛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传闻中的悍匪沈青,终于让洛京中人见识到庐山真面,而关于谢珩在渝州剿匪的那些传闻,也由此越传越真,那些原先只当成是传言的事,现在众人也纷纷开始信得个七七八八了。
两个当事人反倒没什么反应。
谢珩如常去衙署点卯公干,沈青照旧在府上睡得个日上三竿,正琢磨着今日该让王容带她去哪里花天酒地,府上却有客人扣门求见。
来客不是别人,是她昨日救下的海棠姑娘。
海棠昨日被吓得花容失色亦不失楚楚可怜之色,今日再盛装打扮一番,果然容姿风韵,让人心神摇曳。
引得沈府外路人津津有味围观,南风楼的海棠姑娘,难道是要报相救之恩以身相许?那必然是要逼得沈青花银子赎身吧?
沈青见海棠竟然找到家门口来,也有点莫名心虚,于是虽然将人放进来,但也请了岳瑛作陪,好歹有个“正室夫人”摆在这里,她有底气许多。
当三个人共处一室时,她还是感到了一丝奇怪的尴尬。
海棠前来,自然是向沈青感谢她救命的恩情,果然,感念之后,她才郑重拜求,希望来日能得到沈青的庇护。
沈青对这种美人态度向来温柔,她都有点儿于心不忍了:“我也只是路见不平,顺手拔刀相助罢了。不过……你要我赎身的话,我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啊,再说,我夫人肯定也不同意的。”
海棠摇摇头:“海棠不敢这般妄自菲薄,只一面之缘就追上门来求人赎身,今日上门,是专程来提醒公子。”
说着,她缓缓抬眸看向沈青:“不对,海棠这一声公子喊错了,应该是……沈姑娘。”
沈青本来松松垮垮靠在椅上,闻言顿时敛了脸上笑意:“你准备用这个胁迫我?”
骤然被揭穿,她语气却平淡得可怕,清盈眉眼间,隐隐浮现几分杀戾。
海棠勉强顶着这份压迫,跪下来郑重行了个大礼:“海棠见姑娘是坦荡磊落之人,才敢贸然上门如实相告,绝非故意窥探姑娘秘密。洛京城里鱼龙混杂,想必姑娘进京也是步步为营,既然沈姑娘身份我能识破,自然也容易被旁人识破。姑娘昨日与我有救命之恩,海棠不敢不上门提醒。”
不用刻意去分辨,也能听出她声音里柔弱的颤音,沈青眉眼间的杀意渐渐褪去:“你有什么条件?”
海棠亦是坦然:“沈姑娘昨天已经护了我一次,又有珩公子亲自出面摆平了局面,想来京中会看眼色之人,应该都不会刻意来为难我了。海棠前来,只为报恩,若以后姑娘垂怜,愿意看顾一二,海棠必尽力效忠姑娘。”
提到谢珩的时候,海棠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沈青,果然见她唇角撇了撇。
哼,沈青心底正在腹诽,说得好像是谢珩来帮了忙似的,难道她没看见谢珩昨天那副兴师问罪的嘴脸吗?
见她面色微沉,海棠忙补充道:“关于身份的事情,姑娘不必担心,我自幼长在风尘之中,吃的就是皮囊饭。要是你信得过我,我只要上手给你修饰一番,保证别人再看不出破绽。”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青自是欣然答应,想看看她到底能修饰出什么效果。
只花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就听到岳瑛在耳边惊呼:“真是奇了,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沈青迫不及待睁眼,海棠已经举了一面铜镜在眼前,铜镜里的自己,五官眉眼分明还是同一张脸,可是看起来又有种说不出的不一样,就是……这真是一张男人脸了。
她盯着铜镜中的容颜,整张脸几乎贴上镜前,终于找到自己光洁下巴上,有一圈看起来像是胡须被修剃干净后留下的一层青茬。
顺着下巴往下,原本看起来有些纤秀的脖子上,微微凸出一块,应该是男人的喉结。
看似很细微的两处改变,在她脸上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原本算是清俊的一张脸,这会儿
可以说是英俊了。
沈青懵懵懂懂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奇怪了,我从小到大扮了这么多年的男子,怎么在渝州没一个人看出来,到了洛京一下就被看出来了呢?”
不得不承认,海棠给她的这些修饰,的确是很重要但她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岳瑛倒是能明白几分:“正是因为你从小就扮了男子,莽山的长辈和旧部看着你在眼皮下长大,就算相貌秀气了些,也不会多想。而其他后来者嘛,你这悍匪的名声远扬,先入为主了,所以也没人想到这上面去。”
海棠也补充道:“洛京是国都,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这里的人眼光也更加毒辣一些,所以还是要谨慎。以后你出门,就照我这个法子来修饰一番,让旁人看不出破绽来。”
海棠这次上门,确实很出乎沈青的意料。一来她没想到自己多年来原来疏漏百出,二来便是也没想到随手救了一个风尘女子,竟然在她露出马脚前,先替她规避暴露的风险了。
这大概是广结善缘的妙处了。
不过在洛京其他人眼里,沈青在南风楼英雄救美,引得佳人亲自登门,那自是一段韵闻佳话。
但偏又有沈青和谢珩在渝州那一段惊世骇俗的传闻,以及众目之下,大家亲眼见谢珩踏足烟花柳巷之地,到底是为了训诫沈青,还是为维护沈青,便众说纷纭了。
总之悍匪沈青在洛京中的风流艳闻,一时大噪。
沈青自然每天还是那般流连于勾栏瓦市,放浪形骸,越发坐实了这狼藉的名声。
她整日流连忘返的时候,岳瑛被谢珩召去了大理寺。
这是在小金顶上,她没有拆穿谢珩换到的承诺,让谢珩为她重新审查父亲的贪污案。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太多交流,谢珩守诺,将她呈递上来的一些文书旧物草草翻阅了一遍,便抬手搁置一边。
岳瑛一颗心也跟着“咯噔”一声。
谢珩的声音凌凌传来:“这个案子,虽然涉及你父母亲人,可是如今你并未自立女户,而是嫁为人妇,以后本案一应事项的对接,该由你家夫君出面。”
岳瑛顿了一下,一时想不起大梁的律例中,到底有没有出嫁女子不能出面参与娘家案子对接的条例。
“大人,您的意思是,以后让沈青来对接我父亲的案子?”
“是。”
“好,我回去知会她。”
“这段日子就让沈青待在府上,差使会随时传唤,以免找不到人耽误案件审查进程。”
“是,大人。
岳瑛一一应下,但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还有,”既然提到沈青,谢珩便多提醒一声:“沈青现在是朝廷命官,一举一动都有御史台的人盯着,你身为他的夫人,却不尽规劝之责,使其整日流连烟花柳巷之地,竟让烟花女子登上门来。”
忽如其来的这声警告,让岳瑛不由得默默打量一眼坐在高台主位上的人,依然是一身的清正疏离,沉缓的语气离,有他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焦躁。
她脑海中重重疑云,豁然烟消云散。
她按捺住心中一点雀跃笑意,面上满是恭谨无奈:“可是大人也知道,我夫君的性子最不受约束,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谢珩手掌半合,修长手指蜷缩着,半扣在桌面上,须臾,他才淡声应道:“知道了。”
第42章 第42章我姓谢,单名一个珩字……
短短两天,大理寺便有差使来传见沈青。
关于岳瑛带回去的那些提醒和警告,她也听了一耳朵,不过也仅仅只是听了一耳朵,这几日该怎么吃喝玩乐就继续怎么吃喝玩乐,大理寺要传召她,自然是不管在哪,也能找到人,那何必闷在家里呢?
既然谢珩是在办岳瑛家的案子,她肯定不能不来,差使在南风楼找到她的时候,她很是配合地将目光从苏子珩拨弄琴弦的手上移开,起身前往大理寺衙署。
大咧咧跨进衙署正厅,抬眼豁然所见,是高位上乌冠红衣整束官服的年轻公子。
即便是一身浓重正色,也压不住那一身清贵如仙。
倾城绝色又多添了威严肃雅。
她笑眯眯打着毫无温度的招呼:“刺史大人,别来无恙啊。”
谢珩清清正正地坐在主位上望她,眸底带着凉意:“不是说过,这几日不可离府,在家等候传召吗?”
沈青想起上次两人在南风楼的不欢而散,就知谢珩对于烟花柳巷的寻欢作乐有多看不上,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朝廷法度可没规定当朝官员不可去南风楼,御史台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还是眉眼弯弯,笑意不达眼底:“那刺史大人不还是找到我了吗?我这不还是来了吗?”
谢珩纠正她:“我早就不是渝州刺史。”
“噢……”她恍然大悟:“那……卿正大人?”
“我姓谢,单名一个珩字,表字瑾之。”
沈青霍然抬眼,主位上的人也望着她,声音低缓而清晰:“族辈中排行第九。”
她愣了愣,不由得嗤笑一声:“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问过你的名字。”
谢珩抿唇不语,她低声嘟囔一句:“谢九……可没谢十三好听。”
听到“谢十三”这几个字,谢珩那张平淡清疏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舍的隐忍,转瞬即逝。
“你喊我名字便是。”
一旁的录事颤手将书册翻了个页,确定谢珩说这话时的确平静无常,才忙将方才这对话记录下来。
沈青沉吟一瞬,“谢珩”这两个字挂在嘴上早就骂过千百遍了,这会儿面对面,她还真有点喊不出口,于是转而问他:“你今天喊我过来,总不至于是跟我做自我介绍的吧?”
没有听到她喊自己名字,谢珩垂下眼眸,不疾不徐翻动手上卷宗:“岳闻渊的旧案,我可以给你们一句定论,其中必有冤情。”
“真的?”
沈青略微松了口气,她不了解岳闻渊,本来担心这冤情会不会是岳瑛多年来一厢情愿的执念,既然谢珩一锤定音说有冤情,那就确实是有冤情了。
“不过时隔年岁太久,又是旧案重审,背后牵扯太复杂,我还需要一些时日。但我既然接手了此案,就会让有冤情之人,终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有了这一诺,沈青彻底放下心来,岳瑛还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于是她一改平日里散漫态度,刚准备向谢珩道一声谢,就听到他说出让人极度不想接受的话:“既然你是本案的对接人,自即日起,除了公干交游,日常出行,其他时候不可随意离府,以免贻误案情,直至结案。”
“那可不行!”
沈青脱口而出,谁知道这案子是三五个月结案还是三五年结案啊!
“我怎么没听过有这样的规定?”
“我规定的。”谢珩平静地将视线从卷宗移到她身上。
“你……”
沈青对上他的清淡目光,顿时感到有种无所适从的坚定压迫,一肚子话骂不出来,这算徇私枉法吗?
可是让对接人配合查案好像也没错?如果她不遵循似乎也没有触犯那条律法,只是这谢珩会不会趁机拖延,然后不好好查案?
自来洛京,她总觉得谢珩对她态度不算友善,因为摸不清他的态度,她也不能拿岳瑛家的案子涉险。
罢了,反正也不干涉她日常出行交游,无非就是少去几趟南风楼。
为了岳瑛,她先忍了。
她咬咬牙,一派大义凛然:“行,我答应你。”
目的达到,谢珩心中并无想象中的欣慰,他生性散漫不羁,却愿为岳瑛收敛约束自己。
可是岳瑛在小金顶上,不见得对他那么死心塌地。
念及此,他一丝恶念没有收住:“据我所知,岳瑛以前在洛京,是有婚约在身的。”
没想到他翻查得这么迅速详细,沈青立刻警觉:“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她是我的夫人。”
谢珩眸底微黯一瞬,原来他都
知道,还如此维护。
他便好言提醒:“那你多看顾后院。”
……莫名其妙。
*
春日的洛京,满城楼台大部分时候总是笼罩在雨水之中,沈青不紧不慢撑起一把青油伞,从大理寺走出,仰头深深吸一口衙署外自由轻快的空气。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街边房屋弯弯的檐角,雨珠如线落入一个个小洼中。街道上车马行人都纷纷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一辆马车哒哒踏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忽然一只车轱辘一歪,正在行进的马车猛地向一边重重倾斜过去。
“吁——”
车夫及时勒紧缰绳,堪堪控制住险些倾覆的马车,马车却也斜倒了半边停在路上再动弹不得。
“夫人,您没事吧?”
一只素手掀开车帘,接着岳瑛略有些艰难地从倾斜地马车中探出身子,因着刚才的震动,原本光洁的额头上被磕出一片红痕,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马车下的轱辘:“这马车还能走吗?”
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恐怕是不行了,夫人,您先去那边檐下躲雨,我回去换一辆马车再过来接您。”
“好。”
岳瑛抬眼望向阴沉沉天空里密密落下的雨滴,没有太多迟疑,扶着车壁下了马车,一手抬臂举过头顶勉强挡些风雨,一手还护着方才从药铺里抓来的药包。
自回了洛京,她几乎没有踏出过沈府,只是老郎中不住在府上,沈青每个月来葵水止痛的药,她得亲自去抓,尤其是沈青受过那次伤后,这药方又下得更重了许多,万不可疏忽。
没想到一出门就遇上一场大雨不说,马车偏偏也好巧不巧坏在了路中。
沿街不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岳瑛低头跑过去避雨,不料跑得太急,堪堪一下迎面撞上一个人,将自己撞得踉跄退了两步,好在被撞上那人及时扶住了肩膀。
她吃痛地揉了揉本就在马车里被撞得发红的额头,眼底只看得到对方一片浅绯色麟纹的锦袍。
“公子,实在抱歉……”
“阿瑛!?”
一声又惊又颤的呼喊,震得岳瑛霍然抬头,近在咫尺的,是一张恍若隔了前生今世的熟悉容颜。
她双唇上下嗡了嗡:“你认错人了。”
头一次,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狼狈,忙遮捂住被撞红了的额头转身就走,可是另一只手腕被人狠狠扼住。
“阿瑛,你还活着!这些年你去哪了……”
“说了你认错人了!”
岳瑛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不仅挣开了对方的束缚,还将人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她也没有多看一眼的勇气,匆匆跑入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给沈青抓的药包骨碌碌地滚落到湿漉漉的地上,无人去拾。
于是并没有把谢珩提醒当一回事的沈青,撑着伞慢悠悠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名年轻的绯衣公子立在门外,有一随从在身后替他举伞撑着,两人齐齐杵在门口,而沈府大门,的确是紧闭了的。
沈青顿住脚步,看那公子眉目俊朗文质彬彬的,在脑海中仔细搜罗了一番是自己哪路认识的朋友,可印象中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
不对啊,这样容貌气度的人,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而且,即便隔着淙淙雨幕,她也能感受到对方脸上的苦大情深,怎么看都有点像……要债的?
她平日里花钱是大手大脚,但好像从来也没找人借过钱吧……
“阿瑛,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你现在连跟我见一面都不愿意了吗?”
听清来人的喊话,沈青明白了,还真是个要债的,不过要的是岳瑛的情债。
三年前她救下岳瑛的时候,就知道她有一门婚事在身,也劝她下山去依附夫家,但是岳瑛宁愿留在匪寨当着“压寨夫人”,也不肯下山去寻求未婚夫家的庇佑。
无他,因为她自觉是罪臣之女,流放之身,又落入匪寨毁了名声。
而未婚夫是郡侯之家,虽然这两代来有没落之势,但也是清白有名望的高门贵胄,她不过一个未过门的外人,何必平白沾染了别人名声,还不如就当她死在贼窝里,省得为难人家。
没想到兜兜转转,在这偌大的洛京,两人偏偏能重逢。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好像叫陈文轩?
看他如此锲而不舍立在她家门口快成一个望妻石了,沈青忍不住上前打断他:“这位……陈公子是吗?既然人家现在不想见你,你看天气也不大好,不如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陈文轩懵懂回头,看清伞下青衣玉立的俊秀公子:“你是谁?”
沈青努努嘴示意门上牌匾:“这是我家诶。”
陈文轩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而后很快镇定下来,笃定道:“你是沈青。”
竟然知道她的身份?
沈青和煦笑笑:“正是在下。”
“岳瑛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陈文轩一双眼睛生得很是俊朗,他目光炯炯盯着眼前人,几分怒意愤懑,几分隐忍克制。
沈青没想到他这样开门见山,心念一转,故意语气玩味道:“可是岳瑛现在是我的夫人啊。”
“你们未经媒聘,未签婚书,也没有过户签印,她算不得你夫人。”陈文轩冷冷反驳她。
原来都打听清楚了啊,沈青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谢珩说让她多看顾一下后院是什么意思了。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在乎这些,岳瑛可是实实在在跟了我好几年的。”
她挑挑眉,果然见陈文轩听完这话,一张俊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只是读书人极好的涵养,他胸口深深起伏几下,竟然上前走了两步。
沈青以为他要动手打人,正为难该不该还手,眼前的绯衣公子弯下腰来,深深向她作了一揖。
她瞪圆了眼:“你……”
“这三年岳瑛流落在外,是我无能没有找到她,承蒙沈公子收留庇护,才得以平安,陈某感激不尽。既然现在岳瑛回京,我要把她接回府上,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她爱她,不离不弃。”
陈文轩字字句句混杂的雨水,掷地有声,沈青张了张嘴,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甚至一时有点分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莽撞,还是胆魄过人呢?
在人家家门口,理直气壮地给人带绿帽子?她可是悍匪沈青诶,已经这么没有威慑力了吗?
她望了一眼依旧紧闭着的大门,雨水瓢泼,朱红的木门湿成深红。
问题是,她现在也不知道岳瑛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不是,”她斟酌了一下:“岳瑛也不是一个泥塑的娃娃,任你搬来拿去吧?好歹你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万一下半辈子她就想跟我在一起呢?”
“绝无可能!”
“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比你差?”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陈文轩顿了顿,才继续道:“我自然是一切全凭阿瑛的意愿。只是今日既然与你照面,便知会你一声,但凡阿瑛愿意回到我身边,旁人阻拦不了半分。”
如果说他先前还有斯文的隐忍克制,现在完全就是强硬坚决的警告。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青也只好表个态:“行,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一切全凭岳瑛的意愿。毕竟感情的事情也讲究先来后到,如果她愿意跟你重修旧好,那你就回去跟父母高堂商量,三媒六聘上门提亲,一点礼数都不能少,我就以岳瑛义兄的名义送她出嫁。怎么样?”
陈文轩不可置信:“当真?”
沈青最烦别人质疑她说的话:“好歹我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你稍微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这人最讲道理守信义了!”
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短暂地失神后,陈文轩落在沈青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叹服:“沈公子,果然名不虚传,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青望着陈文轩的背影渐行渐远,一身绯衣与雨幕融为一体。
这人不畏她的名声,也不介意岳瑛曾经落匪的经历,有上门谢她庇护的大度,也有绝不相让的霸气,竟对岳瑛这般情深不渝。
家世门第显赫,又仪表堂堂,举止有度,可真是难得!
这么想着,她赶紧哒哒跑上台阶,收了手上青油伞,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岳瑛还站在门后。
“他……走了吗?”她微红着双眼,衣裳发梢都还沾着雨水,额上一片红痕颇有些刺目,在沈青开门进来时,忍不住往外张望。
沈青实在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躲着他啊?”
“抱歉啊,我也不知道竟然会遇到他,”岳瑛低着头,闷声开口:“其实我心里也很乱,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没想到最后给你添麻烦了……”
沈青可实在听不了这话,在小金顶上,也没见她这样谨小慎微过。
自回了洛京,她完全能感受到岳瑛日复一日在织一张茧,将自己封闭起来,她一直没有过多干涉,总觉得她大概需要时间来重新接受在洛京的生活。
可是比起在小金顶上那个清丽明媚的岳瑛,洛京的岳瑛好像是一张被抽了魂儿的皮影。
她先前以为她是近乡情怯,怕见旧友,今日见了陈文轩,忽然有些明白了,京中有这么个一表人才的未婚夫,时过境迁,她越发自惭形秽了。
这可不行!
沈青抬手扶住岳瑛的双肩,盯着她眼睛一字一顿道:“能重逢说明你们有缘,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不是好事吗?”
岳瑛顿时眼眶一红,楚楚目光里有说不尽的顾虑和无措。
“我刚从大理寺回来,谢珩直接给我下了定论,你父亲的案子必有冤情,既然他说了有冤情,就一定会给你父亲沉冤昭雪的。等翻案以后,你就不再是罪臣之女,至于你在莽山生活的那几年,那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他说清楚,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可是沈青,已经过去三年了,他已经另有婚约了。”
沈青懵住,耳畔只听得到零落雨声夹杂着岳瑛的呜咽,点点滴滴,打在院中脆嫩芭蕉叶上。
春雨听了一夜,等晨间天光大亮的时候,雨也终于停了,草木庭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气息。
隔着院墙,依稀能听到外街上时远时近的叫卖声。
朱红木门“咯吱”从两边大开,沈青伸着懒腰跨步出门,雨后春风里一身青衣飒飒。
不过她一只脚刚迈出大门,仿佛脚底踩了根针似的,“蹭”地一下又缩了回来,仔细揉了揉眼,整整齐齐一支队伍并十几口漆红大木箱列在门外。
为首的是换了一身靛蓝锦袍的陈文轩,轻浅晨风里,更显得整个人气宇轩昂。
“陈郡侯府陈文轩,上门求娶岳瑛。”
沈青脑袋懵懵地让队伍进了沈府大门,红漆木箱罗列满院,尤其壮观。
……还是院子买小了。
聘礼中,打头的是一对脖子上系了红绸的肥雁,后面一长溜是漆得大红的方木箱,打眼一数正好十二只。
这是娶妻的规格。
沈青疑惑地翻看礼单,昨天听岳瑛说过,当年她家还没有落难时,本就高攀不上陈文轩家,只因父辈有约才让她占了这姻缘。
现在与陈文轩有婚约的是陇西裴氏家的千金,陇西裴氏是仅次于四大世家的高门,陈郡侯府两代没落,是高攀了裴家。
如果陈文轩还想跟她重修旧好,只能是纳她为妾。
她当然是不愿做妾的。
可是这大红礼单上,金烫烫的字迹,分明写的就是娶妻啊。
“我想跟岳瑛说几句。”
思绪被打断,沈青抬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自己扫了扫阶上尘土,在一旁坐下。
岳瑛未曾露面,房门上是梨木雕花,秀雅珠帘丝丝垂落。
陈文轩也不再勉强,只远远立在阶下。
“阿瑛,今日我送来的这些聘礼,本来是三年前就要送到你家去的,上天垂怜,让我今生竟然还有机会将这聘礼送出。虽然我是照着三年前的礼单尽数准备好,我也知道弥补不了这三年的遗憾。”
“你不必为此有负担,凡你所选,皆我所乐。”
院子里安安静静萦绕着一夜春雨后的草木清香。
可是陈文轩没有等到那扇门开。
第43章 第43章他不是谢十三
十二箱沉甸甸的聘礼被留在院中,静默地等候着主人的接纳。
当然,聘礼只是代表陈文轩的态度,最后的决定,取决于岳瑛。
沈青知道她需要时间,可巧,在洛京,她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天气一日比一日明朗,洛京城里,终于有了春日的明媚。
因着对谢珩的承诺,除了隔三岔五去大理寺对接一下案件进程,沈青按捺着自己每天想出门的念头,就搬个靠椅在廊下晒着太阳摇啊摇,偶尔迷糊做了个短梦,撑眼看到的是青砖小院四四方方的天空,不是小金顶上触目可见的连绵群山。
谢珩也没限制她出门,可是不能去南风楼,那出门便索然无味了。
好在她想念着南风楼的美人佳酿,南风楼的公子似乎也惦念着她,也就几日未见,王容便派人递了张请柬上门。
不愧是一起喝酒听曲的兄弟!
接了这蓝底烫了金边的请帖,才发现这并不是王府的帖子,而是一张绿玉园曲水流觞的帖子。
绿玉园,是谢家众多私园中的最具匠心的一座园林,号称洛京第一名园,而绿玉园每年一度的曲水流觞盛宴,那可是京中名流最看重的一场雅集,关于绿玉园曲水流觞的种种雅闻,沈青曾远在渝州,都听到过不少盛赞。
至于参宴资格,要求也是极高,官位,家世,学识举止,容貌气度,任何一面差上一分,都无缘跨进绿玉园的大门。
王容能给她递上这么一张请帖,不知中间费了多少周折。
但她其实不是很想去。
曾经她听到的那些遥远雅闻,绝大部分说的都是关于谢珩如何风华无双。虽说她近来因为岳瑛的案子,跟谢珩之间也缓和了不少,但还是少见为妙。
不过王容可真是她天下难觅的知音,特地捎了一段话让这送贴的小厮学舌给她听:“全洛京最出彩的公子小姐都会出现在那天的绿玉园,如果在绿玉园找不到合眼的人物,那全洛京的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沈青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张厚厚的请帖,绿玉园的高高门槛,将天底下家世品貌最好的公子都替她搜罗过来了。
如果要给孩子找个合适的父亲,那这就是现成的样品,不知要比南风楼品质高多少!
“阿青,”正想着,岳瑛忽然推门出来,一双戏水鸳鸯的绣鞋迈出门槛,踩在铺满稀碎日光的青砖上:“我也想去看看。”
“行,那就去!”
真是罪过,刚才她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竟然会生出因为谢珩在就不想去的荒谬念头?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绿玉园外宝马香车如流,佳人才子纷纷。
这是沈青第一次来绿玉园,即便这些日子在洛京见多了各具巧思妙设的亭台楼阁,也依然被绿玉园的精妙构建而惊艳到。
不愧是洛京第一名园,是即便天子之家宴会游乐也要向谢家征借的园子。
洛京城里还只有明媚春意散落,绿玉园里早就是春色深深。
百花竞放,万木葱茏,三步一泉,五步一谷。
廊桥水榭,宴台楼亭,虽然也极具巧思,但都不过是点缀于盛景之中,不敢喧宾夺主。
置身绿玉园,如临绿野仙居。
不过以沈青的身份,宴会的坐席已经是园中最偏末的位置了,饶是最偏末的位置,也是一张晶莹温润的白玉桌,桌上各色琉璃盏里盛放的,是平日里见都没见过的精致糕点。
玉桌前方,是清溪流水蜿蜒绕到此处的一个溯回,清可见底,水草妖娆,游鱼嬉戏,听说这所谓曲水流觞,关键就是这一道玉泉清溪。
玉桌脚下被奇花异卉环绕着长了一圈,沈青叫不出这些花木的名字,只觉它们开得格外蓬勃热烈,比国色天香的牡丹还要鲜艳娇美。
沈青带着新奇目光四处张望时,周围也有不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
她们这边。
毕竟悍匪沈青之名,这些日子洛京中实在传得响亮,只是很多人都没能一睹庐山真面目,这次她来绿玉园,自然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关注。
园中前来赴宴的公子,俱是锦衣华服,宽衣大袖,翩跹如仙,方与这绿野仙居相配。
唯有沈青,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窄袖青衣,有种格格不入的朴素,偏偏她身姿秀挺,紧束的青衣反倒衬得她如松如竹,加之她五官容貌清绝秀逸,一颦一笑间,有种惊心动魄之摄人,令人不敢逼视。
一身风华,如明珠碾过砂砾,盖过园中多少翩翩佳公子。
再联想到她和谢珩的各种传言,那些原本将信将疑的的眼神,一下子都变得恍然大悟!
当然,她身边的岳瑛也没能避开四面投来的关注目光,她今日装扮比起小金顶上的明丽,要素净许多,一身挑不出毛病的浅杏色衣裙,发髻上也只是绾了几只素银小簪,与沈青一样,跟园中女子满头珠翠相比,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过相比于回京后的画地为牢,这次她主动提出来绿玉园赴宴,说明她终于决心走出来,真正面对回到洛京的生活了。
几年前,她也是绿玉园曲水流觞的座中客。
有旧识认出了岳瑛,联想到岳家几年前就灭门于流匪之手,登时面露惊愕;也有些新贵,并不认识她的,也纷纷揣测起这女子的身份来,难道就是沈青的正室夫人?
有人纷纷议论起,前些日子陈郡侯府好像往沈府送了十二箱聘礼,这岳瑛,当年不正是和陈郡侯家的公子有婚约吗?
此时看向她们的目光又精彩了许多。
沈青向来是不在乎别人目光的人,可她来这绿玉园是为了看俊俏公子的,可不是供别人打量的。
于是她不动声色凌凌抬眸,正好与一道打量过来的目光对上,眸色间的锐意和杀气转瞬即逝,那人忙把目光收了回去,颤着手端了酒杯连喝了好几口。
旁的人也立马不再往这边看,一派专心享受宴席的端正模样。
沈青挺直的腰背松垮下来,这下终于轮到她来好好欣赏一下洛京城的翩翩公子们。
虽然她是王容递了帖子请来的,可是她门第身份与王容相差太多,进了园子,王容才跟她打了个照面,根本来不及跟她一诉相思之情,就被其他好友拉去把酒言欢,两两相隔,天远地远,比她回沈府的路还远。
不过他身边那三五好友,确实英俊倜傥,气度不凡,比当日被他凑来以琴会友的那一桌子人赏心悦目太多了。
改日让他再凑一场以琴会友。
她再就近往身边几桌打眼看去,亦都是君子温雅,淑女矜贵,还想再多仔细打量,幽谷中忽然响起清亮飘逸的琴声悠悠,裹挟了林谷中草木幽香,携来玉泉水中的暗流涌动,再缓缓淌入听者耳畔心田。
如泣如诉,如痴如狂。
直到一曲尽了很久,沈青才重新眨眨眼:“这曲子……我听过。”
在那个大雪覆满群山的小金顶上,似乎是有清冷月光铺洒的雪夜,她听过一模一样的曲子。
岳瑛提醒她:“刚刚是珩公子在弹琴。”
沈青茫然四望,水榭楼台,宾客如云;林谷葱茏,鸟飞鹿走,哪里有谢珩的身影?
“你看不到的,每年的曲水流觞盛宴,珩公子从不在人前露面。只不过也会弹琴作诗,与大家同乐,每年来绿玉园赴会的人,最期待的就是能亲耳听一曲珩公子的琴音,看一眼珩公子的笔墨。”岳瑛继续跟她解释。
沈青听得白眼一翻:“哼,做作!”
果然,她只是喜欢那个在小金顶上温柔乖觉的谢十三,并不喜欢这个风华绝代受无数人倾慕的第一公子谢珩。
前者柔顺无害,后者太锋芒压迫。
又听到旁边有人啧啧称叹:“三年前一闻《空山》,已成绝响,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再听到此曲。”
有人附和:“虽是旧曲,却谱了新意,三年前的《空山》是空谷幽兰缥缈高远,今日之《空山》,怎么婉转低回了许多……像寂寂空谷,低诉心绪?”
几人将这曲子典故翻来绕去,说得沈青也不太听得懂,她默默端起桌上的琥珀杯,浅尝了一口。
然后又尝了一口。
耳畔开始有人议论起杯中美酒:“往年的绿玉佳酿虽然各有千秋,但皆具醇烈,口齿留香,为何今年花蜜果香完全掩盖了酒香呢?”
“确实,几乎没有酒味,倒也清爽,可能是谢府酒师一些新尝试吧。”
沈青又放心多喝了几口,还好,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没有酒味啊。
谢珩献完曲,接下来的宴席氛围渐渐轻松散漫起来,有人开始走动相邀,有人则继续坐在桌前小憩。
琥珀琉璃杯在清溪上缓缓从眼前漂过,水草曼妙妖娆,不经意地一下勾住杯角,玉桌前的主人便笑着喝一杯美酒,再赋诗一首,引得众人纷纷举杯相赞。
这对沈青来说很痛苦,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么无聊的游戏,为什么大家玩得如此不亦乐乎?
很不幸,她面前清溪回溯处,水草也多情地勾住一次杯脚,好在她有个知书达理的夫人,杯酒诗成,轻松过了一关。
不久是清溪上游,忽然传来阵阵喧哗,原来是谢珩也取笔作诗,人人竞相传看。
如果有一群英俊的公子,每天围在她身边给她作诗,她应该很快会疯掉。
沈青仰头望天。
望到一个杏色衣裙清丽的仙女,噢不,婢女径直往她这个方向走来。
她正懵懂看着,身边的岳瑛脸色一点一点变得不自然起来。
原来是岳瑛曾经的闺中好友相邀一叙,她略微踟蹰了一下,就做出决定,与沈青招呼了一声,随那杏衣婢女暂时离席。
望着她秀雅身姿渐行渐远,沈青莞尔,她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应该重新开始适应这里的旧人旧事,找回失去的三年时光。
可是身边岳瑛一走,她就更百无聊赖了,她盯着水面上不断向她漂近的琉璃杯,果断也起身离席。
绿玉园占地不知多少顷,堆红砌绿层层叠叠,漫无边界,早有不少也离席的公子姑娘们,各自三三两两,漫步闲赏园中春色。
沈青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人少处乱逛,循着流水淙淙,走到一处断坡间,有一汪深碧如玉的清潭,时不时有晶莹水泡圆滚滚从泉眼里翻上来,噗嗤一下再散开。
清泉循着断坡蜿蜒而下,才有了她们宴席间的一湾清溪。
她忽然就想到了小金顶上飞流而下的瀑布,这么一比,眼前这小石坡也太小巧了,果然只是公子小姐修砌来赏玩的。
她还没来得及怀念一番小金顶的瀑布,断坡下一抹浅杏色的熟悉身影映入眼中,可是她旁边……哪有什么闺中好友,那不是陈文轩吗?
大概岳瑛也是方才意识到自己被诓骗了,背影看上去有些慌乱,两人像是在拉扯争执什么。
可是隔得太远,沈青也看不清两人到底什么情况,她绕过那汪深潭,想找个地方凑近一点看看。
树丛交错掩映下,她刚弯下腰探出身子,腰间一顿,被抵上一把利刃。
“沈公子,这是绿玉园的禁地,请回吧。”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青松了口气,扭头看去,她竟然没发现,深潭之上,是一座用古木搭建的临水小榭。
这临水小榭建得极妙,借着水潭和绿树,视觉上看,一半潜在水中,一半掩在林中,还真是远观近看都难以发觉。
绝妙琴音由此而下。
沈青“嗤”了一声:“什么禁地啊,不就是你家公子在里面吗?”
腰上那把利刃抵得更用力几分:“闲杂人等,不可扰公子清净。”
沈青仰起下巴,根本都看不见岳瑛的半点身影了,想到他俩刚才的拉扯模样,她有点怕岳瑛吃亏,正好又仔细瞧了瞧水
榭的位置,反手轻而易举将抵在腰上的匕首收了。
“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有重要的事!”
鸣山还想再拦,沈青翻身进了水榭。
“站住——”
鸣山追了进去,看见沈青闪在门边扒拉着门框,一副打死不出去你奈我何的模样,谢珩背对着他们凭栏而坐,正调试身前的乌尾。
“公子……”鸣山自觉失职,踟蹰不敢前。
“你先出去吧。”谢珩没有回头,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
鸣山领命,退出去前不服气地看了一眼沈青,沈青眉眼弯弯跟他挥手告别。
直到小榭里只剩下她和谢珩,她才发觉呼吸间空气的凝滞。
这段时间在大理寺跟他还是打了几次照面,每次他都是一身清肃官服坐于高堂,现在久违地恢复了白衣胜雪的模样,虽然方才在绿玉园已经大饱眼福,见了不少翩翩佳公子,可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疏淡矜雅的背影,依然能瞬间让人见之折服。
环顾四周,一琴台,一棋盘,一书案,跟这里的主人一样的疏淡矜雅。
见他还在专心调弄乌尾,沈青“嘿嘿”笑着走到他身边:“你这里视野真是挺不错哈哈。”
小榭不是一间封闭的房子,临水倚树,只有遒劲的古木栏杆疏落搭建,坐在小榭栏边,依然是置身绿玉园的奇景之中。甚至一伸手便可触到林中交错垂落下来的繁茂枝叶。
因着它地势较高,可见碧潭泉水蜿蜒而下,绿玉园中花木楼阁错落起伏,才子佳人隔水相望,尽收眼底。
可它又坐落奇巧,别说遥遥抬眼往这边看,就算走到小榭近前,也只有绿木葱葱,清溪流水,浑不见半隐水中半掩林木的小榭。
实在是意趣盎然。
她在栏前站了会,没有等到身边人的回应,便四下搜寻岳瑛的身影,方才他们就在碧潭下面,绕过碧潭,那应该就在小榭的下方了。她凝神侧耳,果然听见了有男女窸窣的交谈声,若有若无地夹杂在流水声中。
“论视野,这里不如小金顶。”
沈青正全神贯注细听栏外的动静,身边沉默许久的人忽然来这么一句,吓得她如临大敌,忙转身一把捂住他的口鼻。
四目相对间,那双幽静清渺的眼眸半是惊愕半是乖觉,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掌心,丝丝痒痒,沈青茫然憧怔一瞬。
……谢十三?
几乎也是在一瞬之间,沈青忙把手放了下来,他不是谢十三。
“你别说话,我真有事。”沈青小声提醒他,语气不自觉多带了两分疏离。
身边的人果然不再说话,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探出小半个头,果然在小榭一侧看到了岳瑛那抹熟悉的身影。
身前的栏杆上忽然又多出一片影子,她偏头一看,没想到谢珩竟然就在身侧,跟她一样,探出一点身子,似乎只是在好奇,她到底在看什么。
雕霜斫玉的侧颜近在咫尺,他呼吸清浅,身上淡淡梨香将她笼罩。
沈青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郑重其事转过头去,因为现在那头的情况更为焦灼。
郁郁林中,岳瑛被陈文轩半撑着手臂拦在一颗老树下。
“阿瑛,难道我在你这里,跟你面对面说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他语气里极尽卑微乞求,只是动作上可没有半分退让,甚至在说话时,还压低了身子,往前靠近几分。
既保持了一个相对克制的距离,不至于被人撞见乱嚼舌根,实际上又是一个绝对强势的阻拦姿态,让她避无可避。
岳瑛避不开他,又无法面对他,只好半低下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神,一张白皙的面容透得绯红。
一开始,沈青是怕她吃亏,才急着过来,按理,这时候她该出手解围了,可是脚下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眼下氛围虽然十分怪异,但好像轮不到她去插手?
若是别人,敢这样对待岳瑛,她早就把人废手废腿了,可是陈文轩的举动……她竟然没有觉得很讨厌。
她默默又往前凑了凑,继续静观其变。
“自从你们家出事,我们家从没想过坐视不理,一直在从中努力周旋,后来听说你们在路上遭遇流匪,我们府上依然暗中派了很多人去寻你,即便传回来的都是你已经身殒的消息,这三年我也没有停止过找你。”
“天可见怜,直到今日,你真的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岳瑛的声音低低传来:“可是,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你已经有了婚约,前途坦荡,真不该跟我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再牵扯了。”
两人言语字字泣泪,沈青托腮倚在栏边,有风掠过碧潭吹入小榭,窸窣吹起她额前丝丝碎发,长睫下清眸盈盈,也揉进了细细碎碎的怅然。
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捉弄有情人。
陈文轩听完岳瑛的话,好像反而松了口气:“如果你只是因为我的婚约不肯让我接近,那你完全不必担心。”
“你我早有婚约在前,只是中间生了变故以为你已身殒,我才另有婚约,但自始至终我们两家都没有解除过婚约。既然现在你已平安归来,自然当履行你我婚约。此事我陈郡侯府会去与裴家解释说明清楚,裴家定会通情达理。”
“何况我与裴家千金虽有婚约,可我们从未见过面,可以说是互不相识,不曾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陈郡侯府之于裴家,本就是高攀,解除了婚约,裴家可另择高门,这对裴家来说是乐见其成的。”
岳瑛朦朦抬眼,终于看清这三年来日思夜想的俊雅公子,少年俊朗的五官眉眼,隔了几年岁月,更加坚毅稳重。
她喃喃发问:“可是……那是陇西裴氏……”
即便是将来她替父亲翻案成功,裴氏高门与区区岳家,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不管门第世家,我只要你。”
泪眼婆娑中,她看到陈文轩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同心锁,这锁不是一般的材料,而是用上等羊脂美玉锻造,玉中带红,如血色蔓延,亦如海棠花开。
因为她平日最爱海棠。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同心锁的背面,篆刻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果然,陈文轩将同心锁托在手心,用一种无比虔诚的姿态将手心呈向她:“这本来也是三年前就该给你的,我没有将它放在聘礼的礼箱中,只想亲手交给你。”
“岳瑛,我们已经错过了三年,可是余生还有几数年,还会有许多的三年……从再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我不会再让你颠沛流离,也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委屈和欺负。”
少年的真挚总是格外动人,情之不渝,终能让宿命轮回。
动情间,沈青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碧潭水波粼粼,映照她眉眼清波盈盈。
“你……”
耳畔一声欲言又止将她拉回现实,想起谢珩还在身边,她若无其事抹了抹鼻头:“干嘛?”
大概看明白岳瑛和陈文轩是怎么回事后,谢珩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沈青身上,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在他眼中。
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有时候甚至是惆怅,是动容,甚至还有些心满意足?
总不会是撞见妻子与旧情人互诉衷情后,被刺激到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了?
他竟有些担忧:“你……还好吧?”
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沈青也不甚在意:“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当然值得令人感动。”
谢珩一双眉头蹙得更深:“可是,她不是你的夫人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对啊,正因为是我夫人,所以我更要替她留心,”被他这么一提醒,沈青正好就找这个现成的人来问:“你们世家子弟之间应该很熟,陈文轩这人怎么样?陈郡侯府又怎么样?岳瑛要是嫁过去,不会
受委屈吧?”
目前来看,她对陈文轩是很有好感,可是也就几面之缘,她还是得多方面考察一下。
虽然万分不理解,谢珩还是照实回应:“我不常与人交际,除了政务公干上的交集,我与各世家子弟私交甚少。”
说完见沈青面露失望,他又立刻补充道:“陈文轩既然愿意舍了与陇西裴氏的婚约,而去履行跟岳瑛的婚约,此举于世家子弟来说,足够惊世骇俗,可见他对岳瑛诚意不假。”
沈青想起,岳瑛也跟她说过,原本她就是高攀,再经历种种变故,哪怕是去给陈文轩做妾,都是天大福分,更不敢肖想正妻。
可她总觉得相爱本身就是无关门第身份的事情,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戳了戳谢珩:“如果是你喜欢的人……”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问什么的时候,话已经说到一半,她赶紧止住话头,诶,如果两人稍微相处近一些,她总是在一个不经意间,一不小心就把人认成谢十三了。
大概是今天谢珩没有指着她一本正经地说教吧。
“我喜欢的人怎么?”谢珩追问。
沈青忙转过身指了指小榭下,岳瑛终于将那枚同心锁收入自己掌心。
“诶,看来我的夫人要跟别人跑了啊!”她掩面叹息。
如果不是她一身窄袖,遮不住整张脸,谢珩还真不一定看得到她嘴角抑制不住的笑容。
“为什么?”他很执着地想解开心中疑惑。
沈青放下袖子:“什么为什么?”
因为树下那对久别的眷侣,林间树梢都荡漾着丝丝甜意,她这会儿看谢珩都顺眼了不少。
谢珩很认真盯着眼前这双盛满星星点点笑意的眸子,试图找到一点端倪:“你当真一点生气……难过都没有?”
从小金顶到洛京,他们这对夫妻的鹣鲽情深他都看在眼中,沈青为岳瑛搏杀孟渊,为岳瑛收敛性子不再去南风楼,甚至他急着闯进这小榭,也是生怕岳瑛受委屈……如此种种,其中深情,有目共睹。
以他对世间夫妻的浅薄理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原先觉得岳瑛对自己没有敌意,是出于正室的大度,那沈青现在这种大度,又是怎么回事?
沈青从未在他这张向来从容疏淡的脸上看到这般精彩的神色,有惊愕,有迷茫,有探究,还有无比真挚地求知若渴。
她几乎要笑倒。
但毕竟眼前的人是谢珩而不是谢十三,她勉强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诌:“正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希望她一切都得偿所愿。嗯……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她。”
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他?
轻轻快快的一句话始终在耳边萦绕,小榭里的那道青影早就离开。
凭栏望去,绿玉园内宴席也渐渐散场,人声渐稀,直到彻底恢复往日的清净,只有淙淙流水永无止息。
落日熔上金边,斜斜洒落公子一身清疏白衣。
第44章 第44章结束这卑劣的试探
从绿玉园回来,岳瑛果然松口,收下陈郡侯府那十二箱沉沉聘礼。
陈文轩心急,似是迫不及待要补偿失去的三年,一切繁缛的礼节都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婚事就定在了下月初。
这对于洛京世家来说,确实是过于仓促了,可是这本来就是一场三年前就该完成的婚事,再仓促,也太迟。
最重要的是,岳瑛终于不再作茧自缚,恢复了往日在小金顶上那样的明丽鲜活。
不,是在小金顶都没有过的轻快满足。
有时候沈青看着她从廊下走过,张扬的裙角在空气里也掠出一抹笑意。
婚期匆匆定下,大部分事宜都是陈郡侯府包揽,但沈府这边也不能全无准备。
外面虽然早有闲言纷纷,沈青自己不在乎,却也不得不顾及岳瑛的名声,于是与陈郡侯府的人商量,给岳瑛在沈府附近专门租了间寻常小院用来待嫁。
小院要重新做一些打理布置,虽然有沈青安排的人手,岳瑛也总不愿坐享其成,时不时也去小院亲力亲为。
今日是一个濛濛雨天,沈青一觉醒来,天已大晚,她对着轩窗发呆醒神,窗外细雨如丝,无声地浸润檐下草木。
也太安静了些。
岳瑛这会儿肯定在小院中布置,想到那边雨天可能人手不够,沈青赶紧起身出了沈府。
她径直往青砖小院而去,脑海里也不停捋着各项事宜是否准备妥当,别说,这一场婚事准备下来,真让她生出几分比在莽山当寨主还操心的心境。
绕过街角,海棠初绽的门檐下,就是那一处青砖小院。
小院不算高大的门墙上,贴了大红囍字,门侧两边是类似佳偶天成的喜庆对联,檐下硕大的红灯笼与简朴小院颇不相衬,流光溢彩地展示着院中待嫁新娘的欢心。
才两日的光景,小院中早已焕然一新,丝丝笼罩下来的细雨都透着甜意。
沈青立在门边没有进去,院中除了她的手下在忙碌着各司其职,岳瑛正站在阶上,踮着脚往门页上贴一对金童玉女的剪影,她身边站了个颀长挺拔的公子,一手微微护在她身后,一手正给她递剪子。
等她将那对金童玉女的剪影牢牢实实贴上门页,转过头来,正好对上陈文轩的目光,陈文轩低头不知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她低头浅笑。
啊,这濛濛雨丝不是雨,是黏人的蜜糖化成了丝。
原来这就是情投意合的样子,以后他俩生的孩子一定好看!
沈青顿觉自己哪怕站在门边都有些太多余,于是脚底换了方向,一步一步回转沈府。
她没有撑伞,细雨无声沾上她的青衣,鬓边碎发也沾了雨意,这雨丝也不全是蜜糖化的,太过甜腻,忽然生出一点无味。
她不自觉叹出一口气来,转角处,蓦地顿住脚步。
低低青砖矮墙下,公子白衣如霜,撑了一把白玉骨柄的伞,墙头的海棠开得正灿,偶有几片绯红散漫落在月白色的伞页上,他应该在这花下站了些时候。
见她转过墙角,他手中伞柄微扬,露出那张容色如玉的容颜,一双朗然翦水的眸子,隔着雨幕与她相望。
沈青不由自主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竟然生出一种他就是专门站在这里等她的错觉。
但他肯定不是专程来等她的,她及时停下脚步,立在墙边不再向前:“是岳瑛家案子有新的进展吗?”
“有一点新眉目,”谢珩自然而然走过去将伞撑过她头顶,目光落在不远处小院门口大红的灯笼上:“婚期在什么时候?”
“下月初,不到二十天了。”
“这么快?”
“都已经迟了三年,不快了。”
沈青重新沿着青砖矮墙往前走,谢珩撑伞一旁,不紧不慢跟着。
高门大户里的娶嫁繁琐冗长,光是三媒六聘,从纳采到亲迎,通常都是三个月往上,陈郡侯府不仅要先退了裴氏的婚约,再来迎娶岳瑛,陈文轩竟然能在短短二十天内完成这一切。
谢珩眉头微蹙,回眸望了一眼处处透着喜气的青砖小院,眼底闪过一丝冷锐,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怎么了?你不是要跟我说案子吗?”察觉到一丝异样,沈青扭头看他。
“先走走吧。”
谢珩微抿着唇角,似乎真的在思索案件的事情,沈青就没打扰,暂时安静,本来她也不太想说话。
无边无际的丝雨从蜜糖变成了愁丝,细细密密结成一张网,铺天盖地,有种让人无处遁形之势,好在有一把伞撑在头顶,拢成另一个小小天地。
两人并肩走在伞下,距离太近,雨气中还裹挟着身边这人身上带着的淡淡梨香。沈青目光从雨幕中收回,不由自主落在白玉骨节的伞柄上,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也修长如玉,与这伞柄甚是相称。
这时候有个人走在身边也还是不错的,尽管这个人是谢珩。
“心情不好?”
得知岳瑛要再嫁的时候,谢珩心底有一瞬间说不
上来的痛快,可是他看到她从张灯结彩的小院里缓步走出,任由细雨沾湿一身,他心底那抹幸灾乐祸的冷笑又被压了下去。
看她这幅为爱自苦的模样,有点狼狈,他竟也有些无所适从。
沈青掀起眼皮,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沈府弯弯檐角,她慢吞吞道:“我马上就要变成孤家寡人了,心情能好嘛?”
谢珩垂眸,见那副向来灵动飞扬的眉眼耷拉了下来,有点莫名可怜,他不动声色放慢脚步:“你不是说……要成全吗?”
“诶!”沈青重重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也跟着放慢了脚步:“跟你说你也不懂。”
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突然一下心情就低落了起来,从莽山到洛京的无所适从,后知后觉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了。
她真是有点儿想念在莽山与兄弟们成群结队热热闹闹的日子了。
沈府的大门就在眼前,谢珩在她转身瞬间,脱口将人喊住。
“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
“啊!?”
身边的人突然提议,她回过神来,疑心自己听错:“你说的喝一杯……应该不是说喝茶水吧?”
谢珩温润地望着她:“你想喝什么都行。”
沈青耷拉的眉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那我们去南风楼?”
谢珩面上有瞬间的沉郁,他无奈道:“除了南风楼,还有别的去处。”
沈青满脸不可置信:“在这洛京,喝酒还有比南风楼还好的去处吗?”
谢珩有点儿想叹气:“以后少跟王容混点。”
说话间,一辆宽阔马车不知从何处驶来,穿过雨幕,缓缓停在两人面前。
雨天,心情不好,眼前是英俊公子相邀,身后是空虚寂寞的府邸,真是要跟自己说一声抱歉,这没法拒绝,尽管这人是谢珩。
沈青望了眼马车上挂着的“谢”字徽记,对着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象由衷地“啧啧”感叹两句,利落地翻身上去。
等再下马车的时候,周遭不再是沈府附近的青砖门墙,鳞次栉比的高楼阔门中,从沿街一张石铺的月洞门进去,竟然别有洞天。
闹市之中,隐没一间如此清雅别致的院子。
楼台玲珑,花木葱葱,清池杳杳,暗香习习。
无丝竹乱耳,无人声嘈杂。
沈青不由得屏气敛声,心里腹诽,不愧是谢珩啊,就喜欢带人来这种不让人大声说话的地方来。
马上有掌柜毕恭毕敬迎了上来:“珩公子。”
“瑜字房。”
“是,公子。”
沈青默然跟上,穿过回廊,她看见廊下小石潭里的红锦鲤跃然而出,水珠碌碌落在水面清荷上,晶莹剔透得像小珍珠。
可是这个季节为什么会有荷花呢?
她正在心中纳罕,瑜字房已经到了。
雕花木门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推开,春日湿寒,房中还铺着厚厚绒毯。
有两名美婢上前,伺候两人脱了靴,换上胡桃木屐。
谢珩低头不经意看到沈青正弯腰扶着婢女,抬脚换上木屐,虽然他脚上还套着足衣,看上去却似乎也还是比一般男人的脚要小上些许,可能是他本来身量就纤瘦的缘故?
他视线没有多做停留,进了房间在紫檀圆几前盘腿坐下,沈青也换好木屐,走过来在他面前也盘腿坐下。
木门缓缓合上,房间里顿时只剩他们两人。
这要是三个月前,沈青打死也不会想到,她有一天居然能跟谢珩如此闲情雅致坐在一间雅室里喝酒?这听起来比他们互相将对方大卸八块还令人匪夷所思。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两人之间流淌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尴尬,她忽然就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会答应谢珩出来喝一杯?
诶,这时候就有点让人怀念谢十三的好了,就算他在身边不说话,她也不会局促。
不像现在,她只能没话找话:“没想到你们这里还怪讲究的。”
她摸了摸脚上穿得并不习惯的木屐,抬眼四下打量雅室里的布置,来洛京后也结识了一些世家子弟,她现在懂得,越是富贵气象,看起来越是简单无华。
比如现在。
“你放心,这里的墙壁都是实心的,只要你不是扯着嗓子大吼,隔间的客人听不到你的声音。”察觉到她说话一直压着声音,谢珩提醒。
沈青肩膀一垮,得,又把天聊死了。
好在这样尴尬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美酒佳肴陆续上桌,她可以专注于吃吃喝喝了。
说实话,在洛京跟王容厮混了那么久,她觉得该见识过的都见识过了,但这满桌珍馐,还是能给她惊艳的冲击。
又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天下食材翻来覆去就这么多,居然能玩出这么多层出不穷的花样来。
她已经根本不打算去问这些菜式点心叫什么名儿了,反正都是些引经据典花里胡哨的名字,不重要。
好吃就行。
大快朵颐间,谢珩抬手将两人杯中满上。
杯,是羊脂白玉杯,酒,是碧波荡漾澄澄如翡翠的颜色,沈青记得她原先喝过艳如胭脂的“美人留”,全然没见过如此翠色欲滴的佳酿。
“这酒名叫‘细腰舞’”。
她话还没问出口,有人替她先答了。
“细腰舞。”
她重新将这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一遍,目光透过绿纱垂帘,窗外小院中絮絮春意,杨柳轻慢,如美人细腰起舞。
“如果我喝了这酒,真跳起舞来怎么办?”
谢珩被她劈头这么一问,还真沉思了须臾:“你……想跳便跳吧。”
反正每次醉酒更跳脱的事情都做过,跳舞实在不足为道。
沈青根本没什么顾忌,反正每次她都会断片,做出再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也不记得,于是端起酒杯认真尝了几口,如果说美人留是一个绝色倾城的佳人艳光逼人,那细腰舞就是一个温婉妩媚的佳人循循可亲。
都是世间不可得的仙露琼浆啊。
她突然想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这顿谁买单?”
谢珩望着她那张微微透红的脸上写满了“我可没钱”四个大字,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放心,这院子是谢家的产业,不会让你买单。”
沈青简直倒吸一口气,她知道谢家很富有,但永远要比她想象中更加富有。
“那我实在是不明白了,你说你在洛京过着这般富贵安逸的生活,非要苦哈哈千里迢迢跑去渝州做什么?”
“我……”谢珩被她问住,抬眸望着眼前人,嘴里的话变成了:“如果不去渝州……”
“等等!”沈青实在受不住他那灼灼目光,及时打断了他:“你可千万别说为民除害!”
像是如梦初醒,谢珩喉头微动:“那倒不是。”
他自顾自端了酒杯浅浅抿了半口:“喝酒吧。”
对于沈青这种酒量极差的人来说,她更喜欢细腰舞的温醇平缓,可是温柔刀,取人性命是不知不觉的。
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跟谢珩在一起喝酒,甚至也不害怕自己在他面前醉得毫无感知。
可能是两人现在互为同僚,他对她没有危险性了。
在需要的时候,或许可以短暂地把他假想成谢十三。
感觉到自己差不多了,沈青缓缓靠上身后的软榻,怀里抱着一只木枕,等明早一醒,万愁消弭。
这便是美酒佳酿存在于世间最大的作用。
迷迷瞪瞪中,她竟然看见谢珩朝她伸出手,像是殷切地邀请:“过来。”
他的声音也低缓清浅,牵引着她重新坐直了身子,往不远处那个相邀的人身前靠。
可是脖子上的这只脑袋也太沉重了,一个小小圆几,中间像是隔了天堑,沈青果断放弃,舒舒服服重新趴下。
谢珩目光黯淡下来,以往只要她喝酒上头,哪怕当时在渝州大牢里,她整个人也会像牛皮糖一样往身上黏,而不像现在,连唤都唤不过来。
他只好自己倾身靠过去了些,好让自己能看清她的面容。
“沈青。”
看到她眼睑微合,他尤不死心喊出声来。
“干嘛!?”
沈青不满
地瞪眼,目光中一片涣散望着眼前扰她好梦的人,显然已经不认得人。
谢珩盯着她,迫使她的目光也看向自己:“你竟然这么伤心吗?”
伤心到宁可一个人躲在这借酒浇愁,也要成全别人的两厢情愿?他心目中的沈青绝不是这样,所以他越是为了岳瑛一反常态,他才越觉得心绪难平。
她对他是这般洒脱自如,对别人却是那样愁肠百结。
“谁伤心了?我不是伤心,我是很想莽山的那些兄弟们!”沈青嘟囔着回应他。
想念莽山?
“你不喜欢洛京吗?”
“洛京……”沈青撑眼想了一会:“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的。”
谢珩顿了顿,心中冷斥,不喜欢,但也不妨碍你玩得乐不思蜀。
眼看她马上要睡过去,他莫名其妙急着追问:“所以你很喜欢岳瑛?”
话音刚落,谢珩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对岳瑛情意几何,只怕是个眼盲之人都能看出。
果然,这次她答得不假思索:“那当然喜欢啊,长得又美,还知书达理的,谁不喜欢。”
就这样吗?
长得美,知书达理,听起来并不是多不可替代的要求。
“那……”一个问题就在嘴边,谢珩斟酌了一会,才问:“你讨不讨厌谢……”
他再次顿住,在两个名字间纠结。
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靠在软榻上的人已经发出细细轻鼾,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谢珩微怔,盯着她醉后微霞的面容看了会,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结束这卑劣的试探。
他将人放平在软榻上躺平,弯身替她脱去脚上木屐的时候,手掌握在她轻细脚踝上,动作猛然一下顿住,那只一直潜伏在深渊边不可见人的鬼魅,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爬了上来。
他惶然取过一旁的丝毯给榻上的人覆上,自己转过身立在窗边杵了好一会儿,帘外微风徐徐抚平心中点点燥意,那只鬼魅被他重新按回深渊。
门外响起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的声音疏淡得听不出半分波澜:“进来。”
雕花木门再次缓缓从旁打开,是鸣山立在外面,他没有进来,颇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在榻上酣睡的沈青,见自家公子站得远,才放心下来:“公子,我们查到了。”
谢珩闻言神色微凛,他下意识去看沈青,榻上的人毫无反应,他当机立断:“现在回大理寺。”
走到门外,他招手唤来掌柜:“照顾好里面的人,别让人靠近这间房。”
等掌柜应下,木门被重新合上,谢珩才领着鸣山离去,直到转过回廊,再看不到那抹清逸身姿。
榻上睡得正天昏地暗的沈青对此浑然不觉,她抱着怀中木枕,枕着透过纱帘洒进来的细湿的春风,舒舒服服翻了个身。
直到天色愈晚,房中也渐渐昏寂下来。
清净怡人的院落,被一串急促而显得粗鲁的脚步声打断,掌柜在门口跪了下来:“不行,这样珩公子会怪罪下来的!”
来人说话掷地有声:“这是二爷的命令。”
房门终究是被再次打开,沈青酣睡榻上,榻前多了两道身影。
一道身影道:“听说这悍匪凶悍狡诈,虽然现在人不清醒,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另一道身影响起:“那就先把他打晕。”
沈青颈后狠狠挨了一下,细细轻鼾顿时停住。
第45章 第45章绝不可能跟一个断袖痴缠……
沈青在一种极不舒服的状态中醒过来。
鼻下人中被人狠狠掐痛,整个人脑袋也晕晕沉沉的,但是眼前所见,让她顾不得周身不适,她抬手撑着手边扶椅,缓缓站起身来。
此时她置身于一间极宽敞肃然的厅堂中,厅中左右一丝不苟排了两列座椅,看起来年长贵重些的人物落座于前,而年轻些的则靠后或者只站在后边。
这样长幼有序的森严等级让人感到压抑极了,不过她在打量他们时,厅中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她身上。
男生女相,果然妖孽。
沈青扬了扬下巴,直接问正中主位上的中年男子:“阁下哪位?”
那人不用亲自开口,立在他身边的随从凛凛作答:“这是我家二爷。”
沈青冷笑着“嗤”了一声,在这肃雅的厅堂上显得格外突兀:“你连名字都不报一个,我哪知道你家二爷是谁?”
那随从变了变脸色,惊异于此人的无礼,忙又警告她:“这里是谢氏主宅,沈公子还请自重。”
谢氏主宅?
沈青慢条斯理地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来自己先前不是在跟谢珩喝酒吗?怎么莫名其妙到谢氏主宅来了?
她抬眼认真四下逡巡了一番,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什么叫我请自重,我可没招惹你们,你们请自重好吗?谢珩呢,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谢府的随从哪见过这样在厅堂上呼大喝小的,正酝酿要怎么去应对,主位上那位二爷开口了:“果然匪气悍然,野性难驯。”
沈青目中渐渐恢复清明,目光凌凌望向主位上的人。
谢家二爷,她知道,是谢珩的二叔,当朝丞相谢道清,果然丰神俊朗,不怒自威。
说是谢家这一代的掌舵人也不为过。
沈青又重复问了一遍:“谢珩人呢?”
谢道清垂眸冷眼看着散漫随适立在厅中的人:“既然你说到谢珩,那我就代表谢氏一族郑重告知你,谢珩将来会是谢家的家主,绝无可能继续跟你厮混下去。以后你若你再敢靠近他半分,别怪我们谢家对你不客气。”
他说起话来声音低缓,却字字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
沈青抬手挠了挠发顶的头发,他们都会错了意,她只是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喝酒喝到这里来了,他们以为她在对谢珩纠缠不休?
她慢条斯理笑起来:“现在来警告我不要靠近谢珩?当时他为了剿匪,委身于我,榻上承欢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警告他,让他离我远点?”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让满座衣冠直倒吸一口冷气。
“噢,现在也还来得及,”趁还无人反应过来,她补充道:“把他关起来,让他少出门招摇,他不就没机会出来跟我厮混了吗?自己家的人管不住,还想管我头上?”
谢家的肃寂华堂,近百年来应该无人敢在此这般大放厥词,在场所有人都屏气敛身,看向沈青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毛骨悚然,她唇畔只勾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于是众人又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主位上的谢道清。
谢道清一张原本平静而不失威严的面容,此时也染上一层沉郁,即便是当今孝武帝,跟他说话都带着三分敬畏,他岂能容一个毛头小子在谢家厅堂如此放肆。
“所以你是准备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发出最后的询问。
沈青简直是匪夷所思:“你跟我说刚刚这是敬酒?”
她马上又意识到:“所以你们谢家都是不听人话的吗?管束自家子弟,不要管到我头上。”
她亦将先前的话着重重复了一遍,唇畔笑意已然消失。
锋芒相对间,谢道清不再废话:“拿下他!”
来人鱼贯而入,将厅堂团团围住,几柄短刀齐刷刷抵在沈青面前。
不是家仆,是身带软甲短刀的侍卫。
沈青眼中还是闪过瞬间的惊异。
赫赫谢府,竟然权势滔天到这般地步,一个臣子之家,府上竟然能公然拥有自己的亲兵。
她眼中闪过一丝桀骜乖戾:“你们确定要动我?”
最开始的震惊和愤怒过去,此时的谢道清也还没做出最后决定,两人不动声色的对峙间,厅堂满座沉默得可怕。
“既然沈公子无心纠缠,事情还是不必再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