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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他哪来那么大自信呢?

“大哥……”萧瑞又仔仔细细将活生生的沈青看了一遍,才垂下眸子,少年像犯了大错,瓮声开口:“都是因为我出了纰漏,才让你受这么重的伤,大哥你责罚我吧。”

“你说说,出了什么纰漏?”

沈青整个身子都歪倒在软枕上,声音里也明显透着软款无力,即便这样,也不影响她说起正事来,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萧瑞更加惭愧:“如果不是赖三为了护我撤离而留下垫后,你也不至于为了救赖三,险些命都没了。”

一想到当日在断崖下见到濒死的大哥,他到如今都会因后怕而阵阵脊背发凉。

沈青觉得他思虑愧疚的地方不对:“你当时是因为寡不敌众,为了保全大部分兄弟,而不得不舍了赖三垫后,作为他们的头儿,就该有这样的取舍,你做得很对。但是赖三是我的兄弟,我不能眼见他身处险境而见死不救,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必须要去跟他同生共死,所以这个事儿……”

隔着鼓鼓囊囊的被窝,谢珩也看得出她里头这二郎腿翘得多高。

以前他只对这副吊儿郎当模样充满鄙夷和不屑,一日日相处下来,他反而时不时为当初的轻敌生出后怕来。

“所以……”沈青一手托腮,不禁沉思:“我们纰漏出在哪里呢?”

按她的预想,虽然杀孟渊的时候是会要受些伤,但她肯定也是荡平了凤眼山,然后威风凛凛地回到小金顶,绝不是半死不活地回来,并且现在还下不了榻。

想来就气。

对于当时的变故,萧瑞也很疑惑:“我和赖三刚跟徐唐的人碰上,连招呼都不让人打,上来就是好一顿下死手,还追着我杀了老远。跟徐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哪次见他这么有魄力过?难道是觉得我们一定会杀他,殊死一搏?那也不至于话都不让人说吧?”

沈青有些头疼:“那你后面怎么不留个活口问问,直接杀了他干嘛?”

萧瑞眼珠子都瞪出来:“我没杀他啊,他不是你杀的吗?”

沈青下巴都掉下来:“我哪里杀他了,他不是你杀的?”

她昏昏醒醒这么几天,完全没人跟她说起当时的情况啊!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萧瑞立刻回顾道:“我赶到的时候,徐唐就已经死了啊,跟在他身边的那批手下都被杀了个干净,我当时还以为你现在武功已经厉害到可以以一当百了呢。”

“我当时……”沈青顿了一下,觉得被徐唐逼得跳崖实在难以启齿,于是重新斟酌了说辞:“当时主要是赖三受伤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得保存实力,想着下面是水,跳下去也没什么的,结果赖三太重了,害得我老半天没上来。”

含糊解释完,她马上抓回重点:“那徐唐是谁杀的?”

空气里安静了一瞬,两人目光齐齐落在谢十三身上。

他可是比萧瑞到得更早的人。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珩还算坦然:“我赶到的时候,徐唐还没有死,只不过我后来下了断崖,上面再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沈青突然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不是,徐唐不仅没有为难你,还能让你下来找我?”

谢珩平静反问:“我直接跳下来的,他怎么为难我?”

沈青“呼”地一下从软枕上坐直,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好在被谢珩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缓了好一会儿,视线里那张透着关切的俊脸才渐渐清晰。

“想到什么了?”

萧瑞也一脸焦急凑上来:“有什么线索吗?”

沈青冲谢十三“嘿嘿”一笑:“你还不承认,你就是在殉情!”

谢珩无语,手不轻不重地一松,让她重新跌回软枕。

萧瑞也跟在旁边凑热闹:“确实,要不是谢十三,可能今天就是大哥的头七了。”

听到“头七”二字,谢珩不由得出言打断:“说正事。”

“好好好,说正事说正事,”沈青嘴上占了便宜见好就收:“那现在可以确定,徐唐是在谢十三跳崖之后,萧瑞赶到之前,这中间被杀的。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呢?冲他来还是冲我来的?”

“我知道了,我再去当日现场勘察一下,然后去把徐唐手下还活着的重要人物都细审一遍。”

原来徐唐之死这么超乎意料,许多被忽略的地方重新又在脑海里拼凑起来,萧瑞有了新的方向,马上着手去查探。

不到日暮,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纷飞大雪,萧瑞踩着暮雪重新进了屋子。

可幸,这次撞到的沈青还是醒着的,正缩在被窝里露着小脑袋,凑在谢珩捧着的碗边喝药。

见萧瑞过来,她如释重负将药碗推开:“查出什么了吗?”

萧瑞拉了张椅子给自己坐下:“我还真查出怎么回事了!我跟徐唐手下几个心腹细细对过了,他们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这边怎么就突然动手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两边人马已经打得你死我活了!我令他们去仔细盘查一番,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谢珩派了人混在徐唐手下,故意挑起纷争!”

沈青靠在枕上慢慢思索:“所以谢珩看穿了我当日并不想动徐唐的心思,从中挑拨,逼死徐唐,最后坐收渔利。”

她就知道,谢珩那一肚子坏水,肯定不会让她按计划行事的!

萧瑞笃定点了点头:“对,还有断崖边也是谢珩的人动的手。我专门去验了尸,除了徐唐是被人用一种很细软的武器勒颈而亡,其他人都是死在官制的长刀下。”

“细软的武器?”

沈青想了一下,印象中没有跟这号人物打过交道,不过谢珩这样的人,手底下有几个高手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问题让她更加疑惑:“孟渊死了,他们又杀了徐唐,怎么没有顺手把我也杀了呢?多好的机会啊。”

谢珩感受到手中的药碗渐渐变凉,估计他也不会再喝,于是将药碗轻搁在案上。

沈青还在一边继续疑惑:“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跳下去了?还是说以为我就直接摔死了不用管?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这么半死不活躺在小金顶的事,谢珩应该也听说了吧,这时候怎么也得动手了啊。”

萧瑞也很百思不得其解:“我这些天一直让人盯着刺史府呢,那谢珩也真是沉得住气,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倒是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珩开了口:“既然猜不透,那就先以不变应万变吧。你们眼下,还有不少事情。”

诶,该来的总是要来,打架一时威风了,这烂摊子真不好收拾,沈青强打起精神:“萧瑞,你怎么善的后?”

“孟渊和徐唐,两座山头手下清点完,加起来也有万众,金银财物左思禄那边也理出了账本。对于那些人,他们不想留下的,我都打发了一笔钱让他们走人,想留下的,暂时也让他们留着。”

沈青托腮点头认同:“反正打发出去的也都是孟渊和徐唐的银子,这银子该花就得花,不必要多惹怨气。至于愿意留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人,对我们莽山更容易起依附之心。”

“但是,”萧瑞露出一脸愁苦:“现在留下来的人也有个七八千,都赶上我们莽山所有山头加起来的人数了,咱们暂时也没这么多地儿来容纳他们。原先是覆船山的,依然让他们待在覆船山,原先是凤眼山的,现在还在凤眼山。怕他们自成气候重新造次,我得在两个山头派不少兄弟去驻守,咱们刚经历完大战,人都又派了出去,莽山都快成空山了,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咱们懂,谢珩肯定也懂。”

沈青听得“嗷呜”一声躺了回去,说起来,这几年来她虽然灭过不少寨子,不过那时候都只是莽山的其他山头,她只不过是做到了将整个莽山统一起来。

现在她灭掉的,完全是另外两座峰脉,是联合起来完全可以与莽山抗衡的两座大寨。

杀两个匪寨老大真不难,难的是善后,是将两座山寨的力量融合起来壮大自己力量,还是被那两个山寨力量反噬,便很难说了。

她本来就很讨厌面对这些棘手的东西,尤其是现在身子弱,脑子一想,就觉得疼。

果然,这个时候还是谢珩清清款款的声音尤为动听:“与其分出自己的力量去严加管守,不如放手让你们三方势力彻底融合。”

萧瑞顿时虔诚得像看到了救星:“愿闻其详。”

“方才你们也说了,给银子都不愿意离开的那批人,本就是无处可去之人,对他们来说,老大是孟渊还是徐唐,或者沈青,其实都没太大区别,只要有容身之处便行。”

“只不过到底是三方势力,人多口杂,实在叵测,眼下你们将三方势力分开,互相防备,其实也是在互相消耗,时日久了,终成大乱。”

“倒是可以将三方势力混合打散,让底下兄弟们自己去融合,只要保证每个山头的头儿是莽山自己人便行。分不如合,合不如融。”

听着谢珩的分析和结论,萧瑞一双眉头渐渐拧紧:“这法子可行是可行,但这个过程难免有一段混乱,倒是给了些珩不少可乘之机,他完全可以趁这时候,把自己手下混进来,就像当初在徐唐那里的手段一样。”

谢珩还是像当初建议让沈青对孟渊和徐唐主动出击逐个击破那般反问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沈青已经懒得再多思考一分,拽起被子往脸上一盖,声音闷闷传出来:“就按谢十三说的办。”

这个法子太容易让谢珩有机可乘了,但确实也是目前对莽山来说,最周全的法子了。

反正谢十三是谢珩身边历练过的人,攻取孟渊和徐唐他给的建议就很好,这人脑子比莽山上大部分人都好用,他想不出的万全之策,莽山上其他人也想不出来了。

不过……沈青忽然又从被子里钻出靠着软枕坐起来。

“我知道了!我这会总算明白谢珩打的什么算盘了!”

谢珩侧目看她:“什么算盘?”

“他是想让我们几个大寨互相残杀然后坐收渔利不错,但他最后坐收渔利,是想等我把孟渊和徐唐的手下彻底收服融合为一体,把烂摊子收拾完后,他再来舒舒服服接手!”

沈青洋洋洒洒抖出谢珩的阴谋,还不忘啧啧感叹:“谢珩这会儿要是在我面前,也会为我们这这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意落泪涕零。”

谢珩垂眸没有答话,的确字字戳破心事,唯一的偏差是,他可不会落泪。

但沈青还是由衷地感到奇怪:“但是他哪来这么大的自信呢?”

第32章 第32章果然人都是贪心的

“谢珩跟我对峙那么几个月,也没能拿我怎么样,最后也只能搞这些阴谋诡计来对付我。我就纳罕了,他不趁现在动手,非要等到我收服了渝州所有匪寨势力,那我可是如虎添翼了,他还能碰到我一根手指头?”

沈青掰着自己手指分析得头头是道,谢珩看她掰扯自己那几根手指动作实在灵活,便上前握着她双手塞进被窝:“说话就说话,别着凉了。”

沈青手指在被窝里不安分地动了动,想到人家如此体贴,便也没再拿出来。

谢珩这才回应道:“你刚才也说了,经过这一次,渝州所有匪寨势力几乎都在你的手上,几座山头,几万人众。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就没想过,即使没有谢珩,也会有别人,朝廷不可能容得下你了。”

这话说得自然不错,沈青肩膀耷拉下来:“诶呀,我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压根也没想过最后把局面变成这样。”

“我爹爹在的时候,我们在莽山也不过是个偏安一隅的小寨子,后来我爹爹突然离世,这下好了,我一个半大的毛头小伙接手了山寨,谁不想来踩一脚啊。然后官府兴师动众上来剿匪,被我杀了个片甲不留;莽山其他山头出手来吞并我,反而被我一一都吞并了,哈哈,然后我就有了个坐地一只虎的美名。”

说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乐得仰头大笑了两声,自然没看到谢珩紧蹙的眉头,她居然觉得坐地一只虎是个美名?

沈青又继续道:“你看这次也是,我跟那谢珩,八竿子都打不着不认识的关系,他千里迢迢非要过来招惹我,想了一堆乱七八糟诡计,你也看到了,我可是被赶鸭子上架啊,被他逼得一不小心就又吞了两个大山头。”

她正痛心疾首总结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人生,忽然一下豁然开朗,直接顿悟:“说来说去,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能力太强了!在一堆废物里,我的能力不允许只安安分分当一个小寨主。”

谢珩唇角抽搐了一下,半天才敷衍了两字:“……行吧。”

沈青洋洋得意着,还不忘生出几分危机感:“不过趁我收拾烂摊子的时候,谢珩肯定会在背后憋什么坏招,但是这烂摊子已经被塞我手上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先收拾了。”

“这个该死的谢珩,我明明知道我现在每走的一步都是他的计划,但我还真就只能按他的计划来行事!哼,拿我当棋子,别怪我到时候棋盘都给他掀了!”

谢珩无声地用指尖摩挲了几下自己的衣角,就知道说这么多,最后落脚点肯定是骂他。

“既然眼下局面并不是你的初衷,那有些决定,你可以重新再考虑了。朝廷绝不能再容你,但并不代表你只有死路一条。”

沈青挑了挑眉,一脸认真:“你是说我们可以揭竿而起直接起义?”

谢珩一口血几乎没吐出来:“我是说招安。”

见他这次没有直接跳起来反驳,反而难得地沉默起来,谢珩趁势又说了几句:“你一直不肯接受招安,是因为你以前还有得选。眼下你除了跟朝廷拼个你死我活……长远来看,大概率是你死,那就只剩招安这条路

了。你手下的万众兄弟,并不是罪无可赦之人,你慎重考虑清楚吧。”

沈青忽然看向一边的萧瑞:“萧瑞,你想怎么选?”

“啊!?”正听得认真的萧瑞没想到这么重大的决定还有他的事,他磕巴了好一会儿:“我都听大哥的。”

诶,好一个聊胜于无的回答。

沈青身子重新缓缓软倒下去,眼睛都懒得再睁:“随便吧,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不管是起义还是招安,两个都是差劲的选择,她干嘛要选。

谢珩看着他紧合的双眸,长睫覆下,动都不动一下,便知他已经熟睡了过去,他也俯身过去,轻轻替他将颈边的被窝掖好。

她向来被动,那有些决定,就由他来做吧。

*

今夜又是一个大雪夜,静谧的夜里,只有纷纷雪落的簌簌声。

沈青的屋中还透着一点昏光,榻上的人只露着小半张脸,睡得沉而安稳。

寂寂灯光将坐在案前的未眠人清疏身影照映在窗扇上,戚戚冷冷。

谢珩在灯下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枚新鲜翠绿的菩提叶,而整个小金顶上,没有菩提树。

这是他在小金顶瀑布边的草亭里拾到的,说明他的人已经成功上了小金顶。

这些天他让人趁乱潜入莽山腹地,借着瀑布走势搭建的一条直通小金顶的暗索。

他的人,能通过这条暗索,从崖底直达小金顶。

这枚菩提叶就是信号,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行动。

许久之后,他终于将这枚菩提叶收入袖中,将目光落在榻上的睡颜上。

那张睡颜,还是透着虚弱的苍白。

尤其是白天议了那么久的事,对他来说已是极限,他合眼沉睡到现在,别说没有醒来的迹象,连身都没有翻一下。

这副身子,虽然他不会真正伤他,却总也不忍他这样去承受兵戎之苦,纷争之激。

还有一些时日……至少要等他能站起身来,最好能拿得动兵器的时候。

谢珩很快就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只是,他她身子完全好了后呢?当一切真相在他面前揭露,他会怎样对自己破口大骂?

如果仅仅是破口大骂,那其实也还好……

他没有细想下去,烛光跳跃,映照在他清冷绝俗的眉眼间,他望向榻上的目光被镀上一层缱绻柔和。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所求的,就是他能活下来,仅此而已。

果然人都是贪心的,求得一点,就还想要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一夜烛火渐渐微弱,熄灭,屋外天光又重新明亮起来。

这般日复一日。

沈青的身子终于可以勉强下地走动了,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日大雪压山,别说出门,只是在房中,她双脚刚刚沾地,那地底的寒凉从脚心直往身体里钻。

这身体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如果要成为这样一个病秧子,人生还有什么快乐啊!

谢珩自然感受得到她心绪的低落,于是当她开口说整日闷在房中不能出门,久不见山中翠竹的时候,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出门替她折竹去了。

沈青裹着被窝凑到窗边,望着风雪中渐行渐远的翩然背影,不由得生出一丝恍惚。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谢十三吗?居然这么听话乖顺了?

可见受了这伤,有无数个坏处,却也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正好岳瑛过来看她,她疑惑问来人:“你有没有觉得,谢十三好像喜欢上我了?”

岳瑛脸色并不太好看,听她这么问,也还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觉得像。”

沈青不由得展颜:“我就说嘛,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的?这下我们应该算两情相悦了吧?生出来的孩子必定好看!我得好好琢磨琢磨,赶紧把生孩子这事解决了。”

刚要憧憬一下,马上又想到了眼前的困境:“就是这该死的谢珩,真是太耽误事,我还是得先解决了他,才能安心想生孩子的事。”

岳瑛脸色本来就不好看,沈青每多说一句,她脸色就更白一分,最后脸色虚白得也跟沈青差不多了。

沈青终于注意到她的异样:“你怎么了?”

“阿青,”岳瑛咬了咬发白的唇,眼神中盛满担忧和不忍,最终还是开口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

沈青狐疑地看着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糟糕的事。

“你记不记得,你落水的时候,正是葵水的最后一天。你在水中受了大寒,只怕以后每次来葵水,你都要承受比往日更剧烈更难捱的疼痛……”

沈青简直倒吸一口凉气,哪次来葵水她不是痛得生不如死?比生不如死更剧烈更难捱是什么意思?

一个月一次,一次有四五日,一年有十二次……

她两手一摊:“你去给我拿把刀来,我可以自我了断的。”

岳瑛不敢直视她,反身将敞开的窗页合上,也将冷风和雪山都隔绝在窗外。

“不是,你说话就说话,关了窗户做什么……”沈青闷闷嘟囔。

岳瑛抬手将窗扇用木栓栓紧,缄默了一会,才斟酌说出接下来的话。

“还有就是生孩子的事,先得缓缓……郎中说,你这次彻底伤了身子本元,以后要孩子……恐怕有些困难。”

“我……”沈青确定她刚刚说的话,艰难地把舌头捋直:“以后生不了孩子了?”

“郎中没有把话说死,只是……总之就是得缓缓了。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不要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从今以后你要跟精细地呵护自己身子,把本元重新养回来,一切才有转机。以后我让你吃多少,你就要吃多少,让你穿多少,你就要穿多少……”

“啊!!!”

沈青一句话也听不下去,只想发疯。

“我不想当病秧子啊!!!”

第33章 第33章贴在她身上的温热变得炽……

谢珩实在是有些不理解,他只是出门折了一支竹枝的功夫,沈青整个人就彻底恹恹了下来。

尤其还是在岳瑛来过之后。

他将翠叶间还沾着冰雪的竹枝插入细口瓷瓶中,细长青翠,风雪不折,还算养目。正要把瓷瓶放到窗台上的时候,他才发觉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

“别开,等会寒气进来了。”

他指尖刚碰上窗扇,身后一道瓮瓮哑哑的声音阻止了他。

真是奇了,不是最喜欢敞着窗看檐下冰花、苍山白雪吗?

他最终没有开窗,静默地在榻边坐了下来。

沈青目光盯着被放置在瓶中的翠竹,果然还是不比在枝头凌霜傲雪来得好看,竹枝后面是关实了的窗页,没有了苍山白雪作背景,也太黯然失色了。

她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只不过这是谢十三冒雪折来的,诶,那就再多看一眼吧,不能再多了。

谢十三……要是她以后不能生孩子了的话,谢十三还能有什么用呢?把他放回去算了?

说实话,还真有点不太想,毕竟这么个人放在身边,每天看着也养眼。

行吧,既然生孩子用不上他了,那就用他养眼好了。

可是沈家的香火就这么断了吗?那她岂不是要愧对沈家列祖列宗了?

不对!冤有头债有主!

“该死的谢珩!”

沈青咬牙狠狠骂了一句。

谢珩被她吓了一跳,一眼就瞥到她眉眼间凛凛杀意,他在脑海中仔细盘算了一下这几日他好像没做什么吧,总不至于瀑布边的暗索被发现了?

“他又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该死!”沈青这次加重了语气,手中被角被她搓得皱巴巴的,仿佛这要是谢珩,她非要将人撕碎了。

谢珩心中蓦地一沉:“你就这么恨他?”

沈青真是莫名其妙:“难道我还要喜欢他不成?他是你族兄,又不是我族兄。”

谢珩试图跟她辩解:“先前不是说过吗?以你的势力,就算

朝廷不派谢珩来,也会有其他人来。”

沈青冷哼一声:“哼,其他人我不管,但是谢珩,以后不管我和朝廷之间怎么样,我就要宰了他!”

虽然她现在身子还虚着,一双微红的眸子里,杀意倒是一点都不减。

谢珩不知他突如其来的杀意从何而来,这一字一句,这真如利刃剜心。这些时日,他是在认真想过要如何尽量稳妥平和解决莽山匪患,相识一场,他日江湖再见之期,好歹还能相逢一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

屋子里静默得让人心惊。

“好久没听你弹琴了,来首曲子解解闷吧。”最后还是沈青打破了屋中沉闷,心情再不好,也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好。”

谢珩应了一声就出门去取琴,直到走进冰天雪地中被冷风一吹,忽然清醒了几分,怎么最近好像对他言听计从太习惯了些?

他都恨不得对他扒皮抽筋,他还去取什么琴?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谢珩取了乌尾折返回来。

沈青望着熟悉的乌尾,好像许久没有碰过琴了,不过她这会儿确实也没有弹琴的兴致:“那选个曲子弹了给我听吧。”

这会儿她又觉得,谢十三不仅可以留下来养眼,还能时不时弹琴悦耳,不错,该留。

谢珩将乌尾摆好,敛神坐下,指尖在触到琴弦的瞬间,忽然凝滞下来。

这恐怕是为数不多的和睦相处时光了。

他停顿的时间有些太久,沈青莫名回过头来张望,他才在弦上弹出第一个音符,然后是连绵不绝,琴音绕梁。

这是一首沈青从未听他弹过的曲子,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震撼,她说不上用什么词来形容,忡怔间,已然神游天外。

琴音如流水般倾泻出屋外,笼罩在山寨之间,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寨中所有的喧闹都安静下来,只有琴音伴雪,飘飘渺渺。

在无人看见的房间里,只有岳瑛,听到琴音后,在窗前愣了许久,手中的茶盏何时脱手摔了个粉碎,她都毫无察觉。

直到琴音停了很久,沈青才渐渐回过神来,眉眼间再不见一丝戾气,一片清明柔和:“从没听过这支曲子,真好听呐。”

谢珩莞尔:“平时无事,自己编来弹着打发时光的。”

这时候沈青心情终于明朗了一些,有一搭没一搭跟谢珩说着话:“问你个问题啊,要是有一天,谢珩抓了我,要把我杀了,看在我们这些日子相处的份上,你会不会替我求个情?”

谢珩别过头,错开她灼灼探过来的好奇目光:“他不会杀你的。”

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又忙补充一句:“你还没到罪无可恕的地步,他自有判断。”

“哼!”沈青不屑,窝在榻上哼唧。

谢珩实在不明白他恨意为何突然如此之深,但还是心平气和继续陪他聊天解闷,直到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歪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他将他在枕上放平,掖好被窝,又细细看了一会他的睡颜,才悄然无声推门出去。

门外又覆了一层新雪,小金顶上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小金顶上郁郁葱葱的模样。

大概以后也见不到了。

离了沈青的房间,他面色上才展露出低落的神色,刚走到自己木屋前,一抹倩影拦住去路。

看清来人,谢珩原本微沉的一张脸,变得尤为冷峻起来。

沈青就是因为在见过岳瑛后,变得格外低落起来,他那些莫名的杀意,也是在见过她之后。

不等岳瑛开口,他先发制人:“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檐下有灯,照应出女子面容的苍白柔弱,对于谢珩的质问,她略微诧异了一下,欲言又止之后,眼神终于坚定起来,并不露怯地和眼前人对视起来。

她反过来质问:“你要把沈青怎么样?”

谢珩一时未解其意,又听到她冷声喊出自己的名字:“谢珩公子。”

他俊眉微挑,指尖已经触上袖中机巧。

“《空山》妙音,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奏出,我算三生有幸,听公子奏过一回。”

谢珩目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今日所奏,便是《空山》。

被识破身份,他并不甚在意:“那又如何?你觉得你有机会去告密吗?”

岳瑛也不退缩:“那公子是准备要灭口吗?不怕沈青替我报仇?”

她的话刺得谢珩真起了杀心:“他不会知道,你是我杀的。”

“那你准备在她身边当一辈子的谢十三吗?只要你有一天变回了谢珩,她总有机会知道的,我的死,随时会将你推进深渊,再无回旋。”

她的话准确无误捏住了谢珩的七寸,他脑海里忽然闪过沈青与孟渊近身肉搏刀刀见血的画面,为了岳瑛,那一刀一刀,来日的确可能扎到他的身上。

只是有须臾一闪而过的惶然,他迅速冷静下来,目光沉沉盯着眼前人。

“岳闻渊,洛京人士,官至户部侍郎,于成嘉十三年,被御史参奏贪污白银两千万,经核查属实,抄没家产,全家流放漳州,途径渝州,死于流匪之手。”

听到他一字一字说出自己的家世,岳瑛咬紧了发颤的牙关:“原来你早就调查清楚了,但我父亲没有贪污!”

谢珩眉眼平静:“岳家被查抄的时候,我还未深涉朝政,不知内情。这次你若能配合朝廷剿匪,我可以承诺,若你父亲确有冤情,回京后,我必定为他翻案。”

“当真?”岳瑛不可置信望着他。

“君子一诺。”

岳瑛静静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忽然冷笑起来:“所以你是想用我父亲的冤情,来换取我对沈青的背叛?”

“朝廷和莽山大战在即,只有我,能将莽山上下安顿周全。”

谢珩语气清疏不迫,让人无以反驳,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不会伤他半点性命。”

得了沈青性命无虞的承诺,岳瑛陷入沉思。

眼下的局面,她也能看个七七八八,一旦朝廷和莽山动起兵戈,无论胜败,莽山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

若胜,那接下来将要迎来朝廷一次又一次的讨伐。

若败,莽山将彻底倾灭。

迎战不是一件乐观的事,而招安,沈青对朝廷又全无信任。

她知道沈青走一步看一步的性子,说是随性,也是被动,两难局面中,她始终在举棋不定。

谢珩说只有他能将莽山上下安顿周全,这话绝非虚言,若此时还指望有人能破局,那必然只有他了。

一想到世家第一公子,堂堂渝州刺史,被掳上山来,再被沈青磋磨得乖觉顺从模样,公子此时清冷如霜的眉眼,在岳瑛眼中,都变得无比荒诞起来。

想到两人你来我往种种交锋,她在心底喟叹一声,真是造化!

岳瑛目光一转,娟秀面容上突然闪过一丝和沈青格外相似的狡黠:“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我都当不存在,自始至终,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何事?”

“明天晚上是沈青换药的日子,你去给她换一次药吧。”

谢珩顿愕:“就这个?”

“嗯,就这件事。”

谢珩没有察觉出她这话里的意味深长,只是等人走了后,他依然立在原地久久未离开,昏暗檐灯下,一双清矜眉眼晦暗不明。

在此之前,他从不怀疑他们夫妻情深,可是现在,他忽然又有些不明白岳瑛对沈青的态度了。

第二日,是沈青换药的日子。

其实她身上大大小小的那些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唯独背上那道伤口格外地深,每隔两日,必须得换一次药才行。

换药一般是在夜里,这样她可以先沐发擦身,等上完了药,就可以直接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会儿沈青沐完发,裹着被窝趴在榻上,铺散着一头刚刚绞干的长发在肩后,任岳瑛拿着木梳一下一下给她

梳理通顺。

她总觉得岳瑛今晚有种说不出来的心不在焉。

“时候也不早了,你帮我换了药就回房去歇息吧。”沈青没太在意,只以为她大概是累了。

“行,我先给你换药。”

岳瑛应下来,揭开被子,从后面褪下沈青的内衫,露出一张均匀纤薄的背,背上一道血肉还未长全的伤疤,沈青自己是怎么也够不到的。

“我突然想起膏药上一次就用完了,你先别动,我去找郎中取了药再过来。”她突然重新将被子覆回去,跟沈青交待一声。

“好吧,那你快去快回。”沈青趴在榻上应了一声,没做多想。

离开的时候,岳瑛特地将她一头乌亮的长发全部拨到一边肩头,恰到好处地露出秀白的脖颈,乌发缱绻掩映下,她的五官玲珑秀挺,美到令人侧目。

她就不信,谢珩还能眼瞎到这都看不出来沈青是女儿身的程度?

做完这一切,她才悄无声息地掩门而去。

沈青趴在榻上左等右等,大概是等人的时间总是会显得格外漫长,她觉得岳瑛这取药未免也去得太久了些?

都等到了脑海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出来,她忍不住想要喊人的时候,“吱呀”一声终于听到了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也没回头:“你吓死我了,我生怕你被狼叼走了。”

身后却是一道清醇声音:“岳瑛身子突然有些不适,让我先过来给你换药。”

“啊?!”

她撑起身子回头看,未束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半垂下来,半掩住那张微微讶异的面容。

谢珩不自觉垂下了眸子,手中拿了药走到榻边:“把伤口露出来。”

“噢,那行吧。”

反正都是上药,换谁上不都是上吗?沈青背对着谢珩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棉被顺着肩头滑落下来,她顺手挽起长发,半褪下内衫,大咧咧露出小半张背来。

就像平时岳瑛给她上药一般。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身后的人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般,一下一下将膏药往她伤口上涂,动作一点都不轻柔,甚至还有种莫名格外坚定。

这手法可比岳瑛差得不是零星半点。

“嘶——轻点轻点,你当这糊墙呢?”

她痛得直哆嗦,骂咧了一句,背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倒是轻柔耐心了不少。

伤口被膏药的清凉沁润,舒缓了连日来的痛痒难耐,同时她也感受得到,触碰在她背上的指尖,比岳瑛也要凉一些。

而且岳瑛上药虽然轻柔,但不会弄得她发痒,可是现在,游走在她伤口四周的微凉,让人丝丝痒痒的。

她本来还想骂一句,你是在上药呢还是在拂琴?

可是这丝丝痒痒的触感,好像是从她的伤口里钻进了身子一般,不紧不慢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她如同被人泡进了酒缸,被泡得酥软如泥的身体,怎么也爬不出来。

有时候很想让那指尖多在自己肌肤上流连一会,有时候又觉得想要打断一切赶紧逃离。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一双手将身下的绣枕越攥越紧,终于一只绣枕都要被她攥得变形了,也抑制不住身体里有一只怪物在横冲直撞,马上就要冲出来了。

余光里,她看到案台上,烛光里的火苗,微微一簇直往上跃腾,晃得她眼花,她干脆就闭上了眼。

闭上眼,她什么也看不见,才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身后这人如此沉默,又如此无法忽视地存在。

“咚咚咚——”

她还没来得及压制住狂跳的心脏,背上忽然有一股温厚的力量,紧紧贴了上来。

他的指尖是微凉的,掌心确是温热的。

方才还在酒缸里被泡得酥软的身体,一下就被扔进了热锅,无数个热腾腾的小水泡争先恐后往她每一寸肌肤里钻。

尤其是,贴在她身上的温热渐渐变得炽热起来……太太太太太要命了!

她倏尔睁开双目,迷茫和惊惶几乎要从清澈的眸子里溢满出来,手上几乎用了她平生最大的劲狠狠捏了一把枕头,故作让自己语气听起来轻松:“马上就是除夕了,每次除夕的时候,咱们小金顶可热闹了。你肯定没见过,莽山数十座山头同时绽放的烟花,兄弟们再一起喝酒吃肉,你肯定这辈子都难忘!”

本来是想闲扯几句赶紧打破这沉默的氛围,奈何一开口,她沙沙哑哑的声音,让原本的沉默,更加诡异。

不过,一说到除夕,她立马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忙清了清嗓子:“唉呀,我没算错的话,除夕不就是大后天吗?谢珩可是接了圣旨在除夕前要把我清剿干净,他居然还没动手?人呢?”

“不用你管!”

身后的谢十三突然凶巴巴出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这人哪根筋不对劲,背上被人用纱布胡乱一粘,一张锦被用力罩了下来,然后她身子就被按回榻上趴着。

可真是用了些蛮力啊!

她气呼呼掀开被子重新爬起来,房间里哪还有什么谢十三的身影?

“哼,上个药都上不好,改天真该让他跟岳瑛去学学。”

嘟囔着骂完两句,她重新裹着被子睡下,这才发觉自己鬓边额角,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沁出一层薄汗。

果然是身子开始大好,裹着被子都闷出汗来了。

案台上的烛光闪闪烁烁实在晃眼,她又起身呼地一下将烛火吹灭,才重新翻个身卷了被窝睡觉。

她这边卷了被窝,谢珩正好回自己木屋,重重关上身后的房门。

第34章 第34章你是谢瑜,那谢十三又是……

谢珩背脊笔直,紧贴着身后的木门。

房中无灯,他在夜雪中一路奔回裹挟了一身清冷肃寒,被无声地融进黑暗之中。

他缓缓将手掌在自己眼前摊开,借着窗外隐隐雪色,可以看得出这是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他曾经用这双手抚琴弄萧,翻书下棋,可是刚才,他竟然用这手抚摸了一个男人的肌肤?

细软轻滑的触觉还萦绕在指尖,肌肤上的温度好像烙在他的掌心,明明在风雪里走了一遭,依旧挥之不去。

肌肤相触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用力摩挲抚*摸,似乎这样就能永远将人置于股掌之中。

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还是做了。

若不是沈青及时出声,他几乎就要完全失控。

黑暗将人的感官无限放大,他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作为男人,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底不由得生出一阵阵的恶心。

倒不是觉得沈青怎么样,是此时的自己,真令人作呕。

洛京断袖成风,他平生最恨那些断袖招摇过市,败坏风气。

枉他自诩清高正气,原来也不过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不,他还要更加虚伪卑鄙,他心里不知何时住进了一只不可见光的鬼魅,再不受他的控制,一层一层要撕开他的心房冲出来。

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他终于撑不住伏在窗边干呕了几声,凉风才渐渐将身体里燥热吹去。

懒得点灯,他虚浮着脚步摸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目中才渐渐恢复清明。

这时候,才发现桌上正正方方放着一枚刚采摘下来的菩提叶。

从三天前开始,他的房中每日都会新出现一枚菩提叶,他的手下,不仅仅只是涉足小金顶,而是已经可以在他的房中来去自如。

除夕就在眼前,连续三日不间断的信号,这是对他无声而焦急的催促。

大雪封山,官兵们掩藏在莽山深处,多磋磨一日,就是多消减一分士气。

没有理由再等下去了。

可是沈青……他手中轻捏着那枚菩提叶,清峻的脸上还是隐隐透着几分纠结和不忍,脑海里总是那一身青衣站在自己面前,生龙活虎,嬉笑怒骂。

可是眼前忽然一晃,徒然出现了刚才灯下上药的情景,他随意挽起的长发,有几缕散落碎发,发梢随意搭落在光洁白皙的肩头后颈……

手中那枚菩提叶瞬间被捏碎。

他走到窗边,清凌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冷静锐意。

方才心中那只撕扯折磨他的鬼魅,已经被他再次狠狠扔进不可见光的深渊中。

没再有太多犹豫纠结,谢珩放出手里的信号弹。

伴随着一声锐鸣,信号弹倏尔直入云霄,在沉沉夜空里爆发出绚烂的光,瞬间照亮窗外的苍山白雪。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看到小金顶上的雪色了。

不管中间出了怎样的纰漏和失控,一切都该在这一刻,由他来亲自了结。

外头远远近近开始渐渐嘈杂起来,谢珩还兀自立在窗边,不动如山。

窗边竹编的鸟笼里,几只小雏鸟似乎有所预感,在笼中焦躁不安地上下扑腾。

他将目光落在鸟笼中,几只雏鸟早就长齐了羽翼,只要打开笼子,它们便可展翅高飞。

眼底的留恋转瞬即逝,他打开了鸟笼。

几只小雏鸟探头探头走了出来,瞪着绿豆一样的小眼睛歪头冲着谢珩不停地张望。

“走吧,回林中去。”

他轻声开口,那几只小雏鸟听不懂,继续在窗台上扒拉着爪子走来走去,直到外面喧闹更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它们才重新抬起脑袋又与谢珩对视了几眼。

最后张开翅膀,高高低低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谢珩目送它们离开,也算是相伴一场,离别却只是瞬间的事情。

从此天高地阔,各有归路。

*

沈青躺在床上卷着被子翻来覆去,如果她是一张饼,那只怕是被烙熟个十遍八遍了。

“诶!”

她真的很是苦恼,现在一闭上眼,浑身上下哪哪都痒。

如果不是谢十三跑得那么快,她真该把他抓回来再重新给她上一遍药,不对,以后绝对不能让他给自己上药了。

现在她懂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男女有别?原来被男人碰,是这么痒的吗?

不行不行,脑子里真的不能再继续想这档子事了,不然今晚可别想睡了!

她又翻了个身,小心脏咕咚咕咚在被窝里跟打鼓一样,但还是要努力睡觉!

正紧眯着眼,极力将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脑海,只听到窗外轰然一声,她忙坐起身来,窗外的绚烂正落下余光,将她晶黑目珠映得清亮,又堙灭。

谢珩终于动手了!

她迅速反应过来,跃下床榻,推门而出的时候便已经穿好衣鞋,连发带都束紧了。

这时候让她打架,她也只能勉勉强强打一场,但是为了等这一天,莽山上下一直严阵以待,想要攻上小金顶,那更是关关难过,谢珩既然来送死,那就成全他好了。

可是一出门,她就感受到小金顶上四面火光大亮,杀声弥漫,偶尔还夹杂着兵刃交接的声音。

她快步踏入雪中,迎面碰上萧瑞带着几个兄弟慌张赶过来。

“大哥,官兵们攻上小金顶了!”他的语气里是少有的惊惶。

沈青顿住脚步:“这么快?怎么我们小金顶这么好攻的吗?”

萧瑞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毛骨悚然:“根本没有人攻山,官兵……官兵就已经在小金顶上了,马上要往寨子里来了!”

没人攻山?

沈青悚然抬眼,四面火光烈烈,带着浩大声势越逼越近,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官兵们身着灰黑盔甲的憧憧身影。

这些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大哥,我带兄弟们去跟他们拼了!”萧瑞手里提着软剑,就要往外面冲。

沈青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先别轻举妄动,现在这些官兵来路不明,人数不明,我们别先自己分散了力量,把所有兄弟都集中到寨子里来。”

敌暗我明,她不能贸然让兄弟们做无用的牺牲。

“好,我这就去!”

“诶,等等——”

萧瑞应声而去,再次被沈青喊住:“没人攻山,那下山的路呢?”

萧瑞没反应过来:“没……没动啊。”

“所以官兵在小金顶上包围了我们,但是下山的路没人动,专门留了给我们逃生的吗?”

沈青的思绪在脑海中飞速运转,也许谢珩只是用极少的人马来虚张声势出其不意,也许他做了完全的准备要将莽山势力一网打尽。

莽山势力基本都分散在各个山头,易守难攻的小金顶不过几百人众,不管谢珩采取哪种手段,对于小金顶来说,几百人要守一座已经被攻陷得山头不容易,但是灵活逃遁倒是不难。

于是她当机立断:“不要去跟官兵硬碰硬,召集所有兄弟,从主路下山,撤出小金顶!”

“啊,大哥,我们这是要当逃兵吗?”

萧瑞不由得错愕,这次官兵虽然诡异且来势汹汹,但他大哥也是不怕事的人啊,怎么会还没正面对上,就要弃山而逃的?

这还是他大哥吗?莫不是受个伤被夺舍了?

“诶呀,”沈青很是嫌弃:“不要说这么难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时不待人,话音未落她已经身先士卒冲出去带着萧瑞他们组织兄弟们火速撤退。

不甘心,自然是有的。

毕竟她严阵以待了这么久,结果猝不及防来了个四面楚歌,还要仓惶逃撤,换谁谁不生气啊!

要是以前,她肯定先上去乱杀一顿再说,但是刚才节骨眼上,她忽然想到谢十三的一句话,没有沈青的小金顶,他攻来有什么用呢?

这可真是让人豁然开朗!

莽山之大,她下了小金顶,再带着兄弟们攻回小金顶,不是瓮中捉鳖的事吗?

不错,可见这些时日经历些事,她的统领才能还是增长不少。

兄弟们很快被集结起来,从那条小金顶唯一通往山下的路撤退,经过了最开始的仓惶慌乱,这会儿还算有条不紊,沈青立在路口,守着兄弟们一一从眼前而过。

忽然,她意识到少了些什么:“谢十三呢?他没过来吗?”

说着她跃上一方高石向队伍中张望,人群里没有看见那道鹤立鸡群的身影。

完了,忙乱之中,没有注意到他没跟上。

她心底一惊,回身就往寨子方向走,立刻被身边的岳瑛一把拉住:“阿青,谢十三本就是官府的人,他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你确定要回去吗?”

沈青回身望她,那张娟秀的面容上似乎没有太多慌乱,更多的是一种探究。她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怪异,心中想的是连岳瑛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子都跟上了,谢十三怎么会没跟得上呢?

“让兄弟们先撤,我很快就回。”

她松开岳瑛的手,随手在一旁折了一根竹竿,大步往寨子方向回去。

官兵们还没完全靠进寨子,还来得及。

他有没有危险是一回事,若他是被什么羁绊了,那可不行。

覆船山断崖下冰冷的河水,是他义无反顾跳下去带回了她,这次她说什么也不能一声不吭直接撂下他走人。

一步一步往回走的路,一笔一笔加重了她在赌桌前给自己下的注,她现在是一个冲动的赌徒,赌谢十三会愿意跟自己走。

沈青重新潜回山寨的时候,官兵的队伍也挺进了寨中,来的人竟然还真不少,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一座空寨,诸位就慢慢搜吧。

就着夜色,她顺利避开官兵们的搜查,悄无声息翻窗进了谢十三的木屋。

“谢十三?”

房中无灯,也无人回应,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适应了屋中黑暗,借着窗外一点雪色,目光扫过房中的床榻、案几、还有案几上半杯冷茶。

一切如常,唯独常常坐在案几边饮茶的白衣公子不在。

她心底蓦然沉了一下,不再久留,准备再翻身出去的时候,一只手碰到窗台上的竹编的鸟笼,鸟笼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沈青还是俯身将鸟笼拾起来,也就是她拾起鸟笼的瞬间,窗外火光大亮,瞬间将屋中照得通明,这下她看得格外清楚,鸟笼里面的确是空空如也。

她定

定在窗边站了须臾,终于确定这屋子里里外外现在已经全部被包围,外面的人马有种格外庄重的沉默,在无声而强硬地邀请她走出这道门。

那就去会一会来者何人吧,她直觉自己今晚大概终于能一睹谢珩风姿了。

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过了这么多招,终于能见到这位对手的庐山真面目,她还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没有什么犹豫,她捏紧手中竹竿,大咧咧跨步走出房门。

里外三层都是整装而立的士兵,这小小木屋前倒是第一次有这般盛况。

满眼银灰兵甲中,一位五官周正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缓缓走上前来,微微趔趄像是受了伤,尽量挺直背脊。

沈青站在台阶上,睨过去打量了一眼:“这是哪位人物啊?报个名来听听。”

年轻公子也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最后客客气气拱手一礼:“沈寨主,久仰了。”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在下谢瑜。”

听清他自报家门说出的名字,沈青愣了一瞬,忽然忍不住仰头笑了两声:“你是谢瑜,那谢十三又是谁?”

这话可能旁人听不懂,但谢瑜自然是听得懂。

顺着他的目光,沈青看到于众人之外,白衣乌发,玉山映人,仙姿俊逸。

他憧憧望过来的清眸,亦如初见,星河漫天。

第35章 第35章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渝州的大牢,和天下任何一处的大牢没什么区别,阴暗,潮湿,处处森然。

通往大牢中湿漉漉的台阶上,映出一道颀长身影,纤尘不染的白靴,踏上混了血迹的泥泞阶石。

“公子,牢里一切都安排妥当,那悍匪绝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您何须亲自来这腌臜的地方?”

鸣山在一旁低声劝阻,谢珩脚步微微顿住。

无人知昨夜的他,完成了一场豪赌。

他放走了小金顶上所有人,当时他想,如果沈青就此逃脱了,他便退出渝州,回京领罪。

但他还是希望他能折回来,最后,他真的没有抛下他。

他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场景。

那一身劲瘦青衣站在木屋前的阶上,手中还是捏着一根刚折下来还带着雪寒的竹竿,面对围剿的官兵,眼角眉梢,始终带着一丝不屑的桀骜。

直到他看见了他。

也不过是粲然一笑,便抬手扔了手中竹竿,明明是束手就擒,这动作在他手中却做出了几分潇洒不羁。

原本以为将沈青捉拿归案,终于不必日日与他虚与委蛇,应该如释重负才是。

可这脚下的台阶,每一步都重如千钧,难以跨越。

“公子?”鸣山不明所以,小声提醒了句。

“走吧,下去看看。”

谢珩回过神来,不再犹疑,顺着台阶继续往里,走向前面的幽微之处。不过他人还没有走近,远远地已经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这幽暗之中阵阵回荡。

“哎呀,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多丢人的事,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嘛,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我这种英雄人物肯定不能例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跟你们说也不懂,你们哪睡过这样的极品美人,肯定不懂这其中滋味了,啧啧。”

“这谢珩啊,别看他平时一副多正人君子的模样,还什么洛京第一公子,那都是装给你们外人看看的。你们是不知道,实际上,这人脱了衣裳上了榻,简直跟禽兽没什么区别,那花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的。”

“所以这些个名门世家公子哥,在外头名声越响亮的,其实越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鸣山听着这满口污言秽语,气得脸色通红要立刻冲上去,却被自己公子抬手拦住,他这才瞥见公子神色清冷从容,好像并没有半点怒意,他只好按捺住心中怒火,继续跟在后面慢慢走。

过了转角,谢珩已经可以看见牢中情景了。

沈青是渝州几大山头的匪首,身份之重,名声之响,自然是被单独关在最里间的重犯号牢房里,门口狱卒守卫也较其他牢房更森严。

那一袭青衣,在昏暗的牢房里也显得那样生机盎然。

虽然他被关在最里间,人却大咧咧盘腿挤在铁栅门边坐着,其他牢房的犯人也纷纷都靠着自己牢房铁栅门席地而坐,甚至外面的狱卒都不由自主将脑袋侧向沈青这一面,听他侃侃而谈。

自然也有人不信在起哄:“莫不是你死到临头,在这里吹牛吧?谢家是出了名的家风严谨,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除非……你仔细跟我们说说,他在榻上都有些个怎么样的花样?”

“就是就是,让我们也都学学不是!”

“兄弟,你还是见识太少了!谢家是什么人家?百年世家积累,光是那书库里的春宫图,都是代代相传的,里头技巧简直是让人眼花缭乱闻所未闻,他们从小看这个长大,榻上花样当然多了!”说到关键,沈青不紧不慢道:“至于具体有些个什么花样……你们给钱了吗?就想听。”

众人听得起劲,狭窄的牢房里闹成了一锅粥,正在沈青都准备伸手让狱卒大哥帮她收钱的时候,闹哄哄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

各个牢房中的犯人们纷纷靠过背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狱卒们也赶紧各归其位,立得笔直目不斜视。

只有沈青纹丝未动,撑着下巴望了一眼从暗处渐渐走出的玉面公子,白衣黑氅,清冷得让人无法逼近。

不过,她的目光只在谢珩身上落了一瞬,便掠过去看他身后的鸣山。

并热情地打上了招呼:“哟,这不是清乐酒家的店小二吗?什么时候换了活计,在刺史府当起差来?”

鸣山十分不待见她:“苍天有眼,不枉我家公子殚精竭虑,终于将你这悍匪绳之以法!”

沈青乐了:“你家公子那可不是殚精竭虑,不过是在榻上会伺候人罢了。害我一时迷了心窍,中了这美人计。”

“你住嘴!你……”

“鸣山。”

谢珩温声打断他。

相比于鸣山的怒目圆瞪,谢珩脸上自始至终都很淡然,只是目光看向沈青的时候,压抑着几分隐忍:“把门打开,我单独跟他说几句。”

“别别别!”在狱卒上来开门之前,沈青一把抱住铁栅门上的门锁:“谁知道你进来后会对我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毕竟我是很招人喜欢的!有什么话在外面说,光明正大地说!”

狱卒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谢珩的脸色,见他似是默许,忙迫不及待缩了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谢珩就隔着一道铁栅门,与里面的人说话。

“那日我的确是借你势力去除掉孟渊和徐唐,但布署中出了意外,手下的人擅自提前行动,才让萧瑞和赖三遭到重击,也将你陷于险境几乎丧命。虽然我本意绝没想伤害莽山上任何一人,终究是我驭下不力,抱歉。”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话他是多么迫切想要说出来。

沈青正一把抱着铁栅门上的锁,一张脸也紧紧贴在门上并没有看外面站着的人,谢珩的声音在耳边娓娓道来,他每多说一句,她毫无所谓的脸上就多一分静默。

谢珩把她活捉进大牢里,第一件说的事情竟然是这个?

这么说来,当时种种无法理解的怪异都能说通了,她的受伤,原来是在他计划之外。

谢十三在榻边衣不解带照料她的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仰头问:“那你不如放了我?”

谢珩垂眸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一派认真恳切模样,是她今日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

“绝无可能。”他抿了抿唇,断然否决。

沈青冷嗤一声:“那你刚才装模作样

假仁假义些什么?”

“沈青,只要你愿意带着你的部下接受招安,我向你承诺,必定为莽山兄弟们争取一个好去处,从此不必再过朝不保夕落草为寇的生活。但凡你所顾虑,我赴汤蹈火,也会替你们排除万难。”

他说得倒是诚恳,沈青可不乐意:“你没在小金顶生活过吗?我们哪里朝不保夕了?要不是你天天恐吓我们说要剿匪,我和兄弟们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谢珩提醒她:“你们终究不会被朝廷所容。”

沈青反问他:“那然后呢?跟着官府来对百姓烧杀掳掠吗?这些明明都是你亲眼所见,还想逼着我们为虎作伥?”

谢珩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有耐心些:“沈青,我知道你正在气头上,但是……”

“等等……”沈青直接打断他:“我可没在气头上,毕竟是我技不如人,没你这般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狐媚手段都用得上,我被你捉拿,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有什么好气的!”

两人一言一句,连最开始的平淡疏离都没有了,句句夹枪带硝烟弥漫。

“沈青,是你把我捉上山的。”谢珩认真陈述最初的事实,清冷的语气带上一丝熟悉的无奈。

“你还无辜上了?”

沈青无处遁形,像是被自己的愚蠢狠狠扇了几巴掌。

把奉旨前来剿匪的官兵头目抓到身边当一个宝贝疙瘩宠着,她活了十八岁,简直不能接受这么愚蠢的事情是自己做出来的!

“还是你手段太狐媚!我才会色令智昏!”千错万错,反正都是谢珩的错。

一边的鸣山可忍不了,他家公子可是天上月,云中鹤,天下谁人不敬仰三分?怎能让这样的泼皮无赖言语侮辱?

“你这悍匪也太没自知之明了!我家公子现在给你机会,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管他敬酒罚酒,我不喝酒!”

“你!”鸣山没见识过这种无赖,除了干瞪眼外,再巧舌如簧也拿她没办法。

沈青胸口起伏着,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什么耐烦挥了挥手:“行了,说完了没,说完赶紧走,别耽误我跟兄弟们唠嗑。”

这一晚上,她这新认了不少兄弟呢。

谢珩知道这会儿再说下去也无益,最后提醒了一遍:“沈青,你没有别的选择。”

沈青不屑地勾起唇角:“是吗?”

谢珩再次陈述一个事实:“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明明还是清疏平淡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势如千钧的压迫,沈青下意识抬眼望去,牢中晦暗不明的灯火下,照得一张玉颜清正肃然。

他眉眼依旧温柔如许,无形中已然是一种上位者绝对强势不容抗拒的姿态。

她从容不迫对上那双冷峻如霜的眉眼,挑眉一笑:“谢珩,你真觉得自己赢了吗?”

白皙俊秀的脸上,还是一副人畜无害如邻家少年郎般灿然笑意,在这阴暗大牢里,谢珩看得心头莫名一瘆。

以为她还寄希望于莽山兄弟,谢珩便坦然相告:“萧瑞那边,我派人跟他传话了,望你多为兄弟们思虑周全。”

沈青惫懒地“噢”了一声:“你在威胁我?那正好,考验他独挑大梁的时候到了,我也看看萧瑞有没有些进步。”

“你在等他来劫狱?”

“看看他有没有这本事吧,要是他不行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沈青沮丧叹了口气,谢珩还以为他要说就此认命之类的话,不料他话锋一转:“那我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出去了。”

谢珩默然,没再跟他争锋相对,无穷无尽的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何况他今日前来,本意也不是来吵架的,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他在牢中状况,见他一如既往毫无颓色,暗暗放心下来。

于是收敛了周身方才被沈青激起的凌厉,缓声道:“你先在此歇息几日,你背上的伤,我会安排人来及时给你换药。”

说到换药,沈青立马道:“这事你别乱安排,得给我安排个美娇娘才行。”

“为何?”

“女人手轻脚轻的,摸得人舒服啊,平时都是我夫人给我换药的,还是说……”沈青故意拉长了声音:“我可不想让什么乱七八糟的臭男人碰我,当然,要是刺史大人愿意亲自给我换药,也不是不行。”

她说得轻佻又坦荡,一字一句让谢珩那张俊美无双的容颜一点一点在牢中的微光下沉了下去,也好在这牢中光线昏暗,无人注意到他喉头上下微动了两下,终是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消失在昏暗长道中。

等确定谢珩真的走了,方才还敛声屏气的犯人和狱卒们又都纷纷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各个牢房颇有间隔,如果不是扯着嗓子说话,旁人其实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可是寂寂昏灯下,隔着铁栅门的两道身影,一个玉树仙姿,一个秀挺颀长,絮絮言语间,还真是不像刺史大人和主犯之间的气场。

加上沈青先入为主的一顿渲染,越看还越是那么回事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书生模样的犯人大着胆子向沈青喊话。

“沈寨主,你以后可千万要多罩着兄弟们些啊!”

第36章 第36章我小妾身上不是这个味

“兄弟,你犯了什么事啊?”

沈青被这年轻书生吸引注意,实在好奇这一副文质彬彬的少年人能犯出什么滔天大罪,竟然关在她对面的重犯号牢房。

“在下沈哲,犯的是贪污之罪。”

沈青望着他那一身粗布衣裳,更加好奇:“你贪了多少银子啊?”

“三年幕僚,无田无财。”

沈青知道,幕僚并不是正经官身,大多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因家世低微而不符合朝廷选官察举,无论学识多渊博,都无法被授予官身,只能成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幕僚。

一个小小幕僚,无田无财,却被判了贪污重罪,看来这是被真正贪污的人祸水东引,成了一桩窦娥冤。

她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一点嘲讽:“没想到谢珩整顿渝州官场的雷霆手段,都是些冤假错案啊。”

沈哲却否认:“我这案子在谢公子来渝州前就结案了,只是被处置前,正好公子来了渝州,察觉出我这案情中的端倪,苦于没有证据,便僵持在此了。诶,渝州内里勾连,天下大势亦如此,即便这次谢公子还我清白,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沈青冷哼一声:“既然他保你一命,你刚才还喊我罩着你?”

“在下眼前的困局,谢公子解不了,沈寨主却可以。”

沈青平生最爱听奉承话,尤其这人竟然夸她在谢珩之上,心中顿时飘飘然起来,面上还是矜持了一下:“那可不敢当,我现在可是谢珩的阶下囚。”

“谢公子受朝廷律法所限,我的这个案子被做得天衣无缝,即便他知道我身受冤屈,找不出证据的情况下也无能为力。而沈寨主您不一样,只要您愿意救我,没什么可以限制您。”

沈青这下再也矜持不起来:“你这个小弟,我收定了!我到时候带你出去,跟我回莽山去做山匪。”

沈哲笃定:“您不会再回去做山匪了,招安是您最后的必然选择。”

沈青明显一怔,若无其事笑道:“我刚才可是跟谢珩说得清清楚楚,招安是绝无可能的。”

沈哲也没有反驳她,只是列出自己的理由:“沈寨主与谢公子都是心怀怜悯之人,仅凭这一点,你们殊途同归,做不了仇家,只能成为同路人。”

“世人只传,悍匪沈青,凶残暴戾,无恶不作,你这样胡言乱语,在莽山是要被我拔掉舌头的。”

“渝州官府与莽山对峙多年,我又在官府中做了三年幕僚,不过是知己知彼罢了。”

沈青这下对这白面书生彻底刮目相看起来,看来这些年,渝州官府里也不全是酒囊饭袋的废物。

“那不如你跟我打个赌吧,赌我会不会接受招安。你要是赌赢了,我捞你出来做官;你要是赌输了,就跟我回莽山去做土匪。怎么样?”胸有成竹的语气,浑然不觉自己现在是一个随时会被定罪处死的阶下囚。

沈哲笑笑:“一言为定!先谢过沈寨主救命之恩!”

感恩戴德的话由衷说出,亦全然忘

记眼前他所求之人,是被朝廷关押的重犯。

吃吃喝喝再唠唠嗑,一天便过去了,这日终于到了除夕。

今年除夕,因为是谢珩最后的剿匪期限,小金顶上下人人心中都悬了一把随时都会落下来的剑。

现在身处大牢之中,沈青心中反而轻松下来。

谢珩一直没再来过,倒还真给她找了一个换药的女郎中,不过已经是年逾七十的老妇人了,她凶一凶,逗一逗,也轻而易举糊弄了过去。

她环视一下牢中都是新置的器物和被褥,此时她卧着的这张矮榻,光是软垫就铺了两层,门边是狱卒生得烈烈的炭盆,牢中阴冷气息都被烘暖融了。

至少目前来看,谢珩的态度是优待俘虏。

这两日她独自躺在牢中,也捋清了不少思绪。

她不是不知道,这次朝廷动了真格,莽山一旦跟朝廷兵刃相接,战火不是一日能止的。以莽山万众与举国为敌,哪怕是用最乐观的态度去看,他们所向披靡,一路攻城略地,也把天下都卷入战火之中。

无论是对天下百姓,还是对莽山上依附自己的兄弟,可能都是灭顶之灾,不到万不得已,那是她绝对不能迈的一步。

尽管她万般不愿承认,其实除了招安她已别无选择,但由于她心中对朝廷的芥蒂,她也始终没法下这个决心。

是谢珩帮她痛下了这个决定。

在被掳上小金顶的日日夜夜,谢珩有无数机会直接杀了她;在莽山与徐唐孟渊决斗之后,她身受重伤之际,他也大可以趁机出兵将莽山势力尽数剿灭;甚至在前天夜里小金顶的突袭,他未动小金顶上一兵一卒,只擒了她一人。

如果这是谢珩招安的诚意,那这份诚意确实很足,从现在到未来,他在最大程度上保全莽山的兄弟们。

她承认他的诚意,但绝不代表能接受那些朝夕相处间假意温柔的欺骗,现在她一想到谢珩那张绝世容色,就立马想到色令智昏被人耍得团团转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沈寨主!”

门外传来狱卒一声呼喊,打破了她的思绪,她从榻上翻身坐起,刚进来换值的狱卒径直大步走了过来:“沈寨主,你不必考虑招安了,你弟弟萧瑞正在起兵攻打清乐城!这简直就是势如破竹啊,不到一天,就要攻到城墙脚下了!”

“啊!?”沈青赶紧走到铁栅门边:“这小子居然这么出息?”

“千真万确的!”狱卒说着从铁栅门外塞进一对挂在一起的酒坛:“今儿是除夕,一对小小花雕不成敬意,你喝着就当解闷。不过我求你个事啊,要是……要是你那义弟真把城门破了,看在我们哥几个在牢里对你的照顾,能不能放我们条活路啊?”

沈青理所当然收了花雕,大手一挥:“放心啊,诸位都是兄弟,我都会罩着你们的!”

随后她扬起脸冲对面牢房的沈哲喊话:“你赌输了!”

沈哲只是笑笑:“沈寨主,这赌局还没结束呢。”

沈青秀眉微挑,正斟酌要怎么回应,门外的狱卒突然鬼鬼祟祟窸窣跑开,站回他守职的位置不动如山,一派威严。

她抬眸看清晦暗之中步步向她走来的人影,还有些远,看不清神色,但那身衣裳真是纤尘不染净如清莲。

虽然她栽在他那副仙姿玉容下,但是他本也不属于这里,现在被她拖了下来,这么一想,沈青心里就痛快一些。

他身后没有鸣山,竟然是一个人过来的。

谢珩这时候过来,必定是为萧瑞起兵一事而来。待他完全走近面前,沈青撇开眼,冷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大过年的,什么风把刺史大人给吹到这阴森森的牢房里来了?”

谢珩没有回应她,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弯身跨步走了进来。

沈青这次没有闹着阻拦,只是冷眼退开两步,她也想看看这种形势下,他还能开出什么条件。

谢珩无声地望了一眼她后退两步的动作,然后便就着牢中软垫席地坐下,将手中敦实的紫檀食盒置于面前的矮几之上。

铁栅门重新被狱卒从外面关上,里里外外一点窸窣碎语都不再有。

沈青伸长脖子,看到他从紫檀食盒里有条不紊地取出一道道菜肴,三荤一素,还有一道点心,有金黄流油的肉食,有丰盛繁复的海味,有鲜香扑鼻的河鲜,以及精雕细琢栩栩动人的精美点心。

这精致程度不知比清乐酒家又胜了多少档次,总之她一个名字也叫不出。

四张莹白的细瓷玉盘盛着佳肴略拥挤地被摆放在那张灰扑扑的矮几上,只有旁边通体珊瑚色的玛瑙酒壶她认得,那里头装的酒名唤美人留。

这富贵气象,多少让人有些不习惯,她咂咂嘴,在谢珩抬眸看向她的瞬间忙撇开脸。

哼,一顿饭就指望收买她?天大的笑话。

谢珩微叹了口气:“年夜饭。”

沈青顿时大为惊悚,猛然意识到,萧瑞兵临城下,这是一件让谢珩大失脸面和自尊的事情,谢珩这么骄傲的人就不能容忍,直接送她一顿断头饭?

“不吃,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她梗着脖子咽下口水。

谢珩看出她眼中的戒备,没有说什么,抬手往两人杯中各自斟满一杯瑰丽诱人的美人留,再取了玉箸,在这昏暗阴湿的牢房中矜雅进食。

……看起来不像是下了毒的样子。

沈青虽然看到谢珩就烦,但跟这些美味没仇,大过年的,何必饿着自己,不吃白不吃!

她麻溜地在谢珩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拿起玉箸,也不看对面的人,只盯着他的玉箸看,看他夹了那道佳肴,她也跟着夹,直到案几上所有佳肴都夹遍,她才放心敞开了肚皮吃。

真是人间至味,少吃一口必定会饿死!

谢珩不知何时放了玉箸,端坐一方,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正吃得大快朵颐的人。

往年的除夕,他不是在谢府高朋满座中,就是在宫宴的觥筹交错里。

今夜竟然是在这一方囚室中,一张陈旧矮几,和一个毫无吃相可言的囚徒相对而坐。

也不知将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用餐的时候,可以只心无旁骛看着桌前的人大快朵颐?

眼下局面并不乐观,他第一次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中。

他致力于将渝州匪患招揽于麾下,徐徐引导,必成重兴朝政的栋梁之材。

不过现在萧瑞起兵了,渝州的匪患……只怕要变成渝州的叛乱。

如果局面再这样失控下去,他很难再去保全每个人的周全。

看着眼前这人一张脸还埋在盘子里毫无顾虑烦恼的模样,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端起酒杯自顾自轻酌一口。

沈青那张白皙俊脸从盘子里抬起来,看到手边玛瑙杯里艳如胭脂的美人留,舌尖已经淌过记忆里销魂欲仙的滋味。

上次差不多喝了三杯才倒,今天过年,喝一杯肯定没问题。

矮几上的四张玉盘都已见底,正好渴了,于是她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先把渴给解了,喝得个干净。

等酒杯放下,那张素白小脸在昏灯影影绰绰地照映下,可见地浮上一层绯红。

“不对啊,怎么比上次喝得人头晕?”

谢珩淡然得理所当然:“因为我让酿酒师将这酒变烈了。”

他今晚不是为了萧瑞起兵一事而来,他只是想两人能一起坐下来吃顿年夜饭而已。

至于这酒……临时起意罢了。

沈青晃了晃头,目光望向眼前正跟自己说话的人,憧憧目光蒙上一层迷离水雾,看人如雾里看花。

她脑袋越来越歪,打量的眼神却越发纯粹而专注。

她迷离这眼打量眼前这道清雅的身影,很养眼,也很熟悉,就是脑子里想半天也想不出名儿。

“你……”她抬手朝谢珩指了半天,谢珩也就坐直了身子任她指着,目光回望着她,既不动,也不出声回应她。

自从俘了她,两人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互呛过几句,大部分时候两人是可以平和相对的。

可是她的眼神再也没有正眼落在他身上过。

除了现在。

以他对沈青的了解,按理,她应该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还要扬言宰了他全家,然后在牢中做出一系列过激举动。

但是完全没有,她甚至还能笑眯眯称呼一声“刺史

大人“。

这反倒让他有些无从应对。

“你你你……”沈青锤着脑袋想来想去,终于眼前一亮:“这不是我纳的那个小妾吗?真好看,我品味真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认出眼前人的身份,她晃头晃脑站了起来,扑到人身上想凑过去一亲芳泽。

在她扑过来的瞬间,谢珩下意识想去挡,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没有抬手去挡。

她喝醉的时候,还愿意接近他。

此时沈青醉得软烂如泥,一双手臂牢牢箍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身子的重量都倾在他肩背上。

她的鼻尖,也时有时无,在他颊边颈侧凑来凑去。

他顿时绷直了身子,手臂上青筋隐隐现出。

沈青自然是浑然不觉,正专心致志趴在他身上仔仔细细吸着鼻子嗅来嗅去,是很好闻的,淡雅梨香。

“不对呀,”她停下来嘟囔:“我小妾身上不是这个味。”

得出结论,她麻溜从他身上爬下来,谢珩如释重负般松开了袖中半握着的拳:“你小妾身上是什么味?”

沈青歪头想了会,认真道:“跟我一样,身上都是小金顶上皂荚的味道。”

谢珩恍然,回了刺史府,他的衣裳都是府上的小厮洗净后再熏香,自然不会再有小金顶上的皂荚味了。

沈青显然有点儿失望,双手搭在谢珩肩上,一张脸完完全全凑上他的脸,左看右看,看得他略不自在别开了头。

那只被他狠狠抛下深渊的鬼魅悄悄爬上来。

他无声地蹙了蹙眉头,身上的人又贴得紧了些:“虽然你不是我的小妾,可我实在看你很熟悉,总觉得……一看到你,我就特别想,特别想……”

这认真的神情和语调,不像是油嘴滑舌要说荤话的意思。

酒后吐真言,他今日想要的答案呼之欲出。

谢珩将人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反手钳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乱扑腾,压低了声音:“特别想怎么样,好好想想?”

沈青本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但是耳畔一道清醇的声音低低掠过,像一只细细长长的钩子,一下就把她埋在心里头的想法钩了上来。

“特别想打你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