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你族兄没救了
今晚的小金顶,是热气腾腾的酒香肉满。
屋前檐下,火把通明,将覆在地上的白雪映得晶亮夺目,桌椅七七八八胡乱拼凑,宴席大摆起来。
沈青近来发了几笔横财,谢珩给的一百金酬劳,劫杀了庾闻分到的金银珠宝,还有今天的左思禄,非常识时务地表示自己既然已经归属莽山,当把所有家当尽数上交。
不管怎么样,都够兄弟们敞开肚皮大吃大喝好一阵子了。
谢珩不喜这样的喧闹嘈杂,但还是被沈青拖了出来,索性找了张靠边的桌子,远离人群拂衣坐下。
他这一身卓然出尘的气度,往哪坐,都很格格不入。
沈青早就在人堆中混得看不清人影,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叫闹声中,她笑得那可是格外爽朗清越。
见谢珩只身一人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左思禄带着自己几个一起归顺的同乡,大着胆子坐了过来。
“谢公子,方便凑个桌吗?”
他客客气气询问,见谢珩颔首,才招呼同乡一起坐下来。初上小金顶,虽然沈青看上去洒脱磊落,但也实在不能掉以轻心,这可是一整个山头的土匪啊!也只有眼前这位貌若天人的神仙公子,好让人亲近一二了。
而且听说这公子竟然是被强掳上山来的,那肯定能有很多共同话题。
他将谢珩杯中斟满,自己先举杯喝了一口示意:“谢公子,今日还要多谢你出言提醒,才让我下定决心,归顺了莽山,捡回一条命来。”
谢珩听他说着,垂眸望着杯中色泽微浊的酒,并没有说话。
左思禄自觉有些尴尬,只好一个人默默在旁边啜了两口酒,身边公子忽然举杯将那杯浊酒一饮而尽。
“既然你手上颇有基业,为何宁可落草为寇,也不愿回洛京过安稳的富商日子呢?”
谢珩从未喝过这样粗劣的酒,喉头如在刀尖滚过一遍,他缓声开口,疑惑中还带着一丝质问。
左思禄苦笑一声:“公子,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在洛京还有生机,谁愿意辱没名声,来这山头做土匪呢?”
谢珩不解,偏过头来:“怎么说?”
“普天之下,莫不是四大世家的天下啊。”
左思禄悠悠叹了口气,悄悄觑了一眼谢珩的神色,他既
知这公子姓谢,又通身这样的气派,那必定就是出自四世家之首的谢家子弟了。
谢珩眉眼间不见波澜:“所以你是因跟四大世家之间的龃龉,而被逼走回乡的?”
此处不再是洛京,左思禄也不必再顾虑太多:“我啊,本就是一介布衣,祖上三代连个读书人都没有,年轻的时候想着去洛京做些小生意谋生,靠着一身辛劳和些许运气,没想到竟把生意做了起来,在洛京的商户中颇有了些根基和地位。”
“但也怪我锋芒太露,不懂急流勇退的道理。四大世家中,桓家虽是排在最末,却是为天下商户之首的皇商大户。近年来我的丝绸和酒楼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两样产业几乎快要比肩上桓家,虽然我年年照例向桓家进献了银钱,但也终不能被桓家所容。”
谢珩听出一些门道,但也不全然相信他:“你既是清白坦荡地做生意,还怕被桓家的人抓了把柄吗?”
左思禄摇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是桓家用私权和家世胁迫于你,既是洛京天子脚下,你向有司状告申冤,也有人敢公然徇私枉法吗?”
左思禄苦笑一声:“天下司法,如今掌控在谁手中?”
谢珩沉默了。
在朝,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之中,近半数官员都出自四大世家中的庾家;在地方,专管司法刑罚的官员,也多出于庾家。时人都称,庾家就是这天下的判官。
而庾家与桓家,世代联姻,从连甚密。
“虽然说起来,我这身家也算跻身富贵之流,可是归根结底,我也只是一介布衣。在四大世家面前,我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捏死的小蚂蚁,他们也没准备给我活路,我不得已只好变卖了家产准备回乡。”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公子你也看到了。说起来也是上天眷顾,留我一命,我回乡路上向各处匪寨都交了买路的银钱,原本也只是求各位寨主能高抬贵手放我出行,没想到路上遇到的最大的催命符,竟然是朝廷官兵。都说官匪一家,官黑起来,那可真是比匪黑多了。”
谢珩不动声色听着,指尖微微攥紧手中瓷杯:“在洛京,你被世家相逼,谢家在其中可有推波助澜?”
左思禄见他一身清正,与洛京中那些斗鸡走狗的世家公子绝然不同,便也坦然:“直接对我赶尽杀绝的,确实只有庾家与桓家,可是四大世家同气连枝,相互之间勾连之深,恐怕公子比我更清楚。公子试想,若四大世家其中能有一家秉公无私,我又怎么会求生无路呢?”
他的一番话,让谢珩再度哑然。
在这件事中,无论谢家是暗中推波助澜,还是袖手旁观,都不该是一个清门世家之首所为。
何况,左思禄虽然是一介布衣,可是财力地位早就远胜一般的平头百姓,连他这样的人在世家的夹缝中都无法生存,那些贫苦百姓,岂不是更加申诉无门?
又想到他此番来渝州种种所见,均田令名存实亡,多少百姓卖儿鬻女,民不聊生。
“公子,实话跟你说了吧,”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交杯换盏了几轮,左思禄也打开话匣子又凑近了一些:“其实要回绵州,前路凶险,我大可以换条道绕过渝州,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洛京在天子脚下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绵州天高地远,只怕我更加没有活路。”
一说到这个,还不用谢珩多问,左思禄身边的那几个同乡纷纷迫不及待控诉起来:“反正就算回老家,家里的田地也早就被当地那些狗官用各种理由霸占了去,我们没地可种,回去也是要被饿死。”
“听说前几天那个要回绵州的庾闻正好在半路给沈寨主给杀了,还好沈寨主替天行道,不然可不知道咱绵州老百姓又要受多少罪!”
“诶呀,光杀了庾闻有什么用啊!再换一个官来治理咱们绵州,还是庾家的人,还能指望有好日子不成?”
谢珩听闻这几人因庾闻之死由衷地感到庆幸和赞叹,向那一片喧哗处蓦然回望过去,突然就很想在人群中找到那抹青影。
这时寨外有人踏着积雪飒飒跑了过来。
“老大,今天执意要回绵州的那几个,我们送出了莽山,后来在覆船山,被绿柳寨的人看上了女眷,女眷被强掳上山,还有两个为了保护女眷被当场杀了,只有剩下两个老实没钱的被放走了。”
来人声音没有很大,但大家都安静下来在听他说话,于是他这话,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原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沈青也只是略惋惜了叹了口气:“知道了,继续喝酒吧!”
说话间,她下意识往谢珩坐的方向望过去,目之所见,席间已经看不到白衣青贵的公子。
奇怪,去哪了?
要是平时,她才不操心,只不过他刚才肯定是听了这消息,指不定跑哪里伤心惆怅去了。
美人心忧,当趁机好好安抚一番,缓和缓和两人关系才是。
结果她屋前屋后,屋里屋外,一顿好找,愣是没看见半个人影。真是怪了,总不至于是躲哪里哭去了吧?
还是说自己又喝多了,眼睛开始看不见人了?
沈青纳罕着,脚下一深一浅在积雪中踩得沙沙作响,喘息间呼出的热气,在冷冽的清寒中瞬间消散。
不知不觉,她走上小金顶那座最高的草亭,草亭里空空如也,四下是空寂山风呼啸而来。
冷风吹得人清醒了些,她将手掌抵在眉间,眯了眼四下巡视。
今夜沉沉天边竟然出了一轮明月,高高低低山岗起伏,雪色被渡上一层温柔的幽冷。
直到她目光落在水汽腾腾瀑布边,一抹白衣翩跹,欲随流水直下的身姿,吓得她三魂七魄都要飞出天际。
“谢十三!”
“谢十三!你你你……你别动!”
她的声音还飘在空中,人早就如一只青燕踏过白雪落到水边,俯身将谢珩拦腰抱住。
只是她急速俯冲下来的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自己连带着怀里的人一同卷入飞流直下的奔腾流水中。
好在谢珩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托住她的后腰,反客为主稳稳将人带了回来。
沈青站稳后,丝毫没意识到刚才的危险,脱口便骂:“不是,你至于吗?受了点打击居然想着自尽?你们谢家风骨就是这样的吗?”
谢珩垂眸看着他一气儿骂完,那张清绝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点红晕,不知道是喝了些酒还是刚才太急切了的缘故。
他无奈轻叹:“我没有要寻短见,只是出来醒醒酒罢了。”
“真的?”沈青不信,仰头凑到他唇畔嗅了嗅,还真有一丝酒味。
谢珩被逼得退了两步,索性拂了拂地上的雪盘腿坐了下来,沈青见状,也非挨着他并肩坐下。
两人静静坐着,谁都没说话,只有腾腾流水从脚边哗哗淌过。沈青撑着下巴,心想这应该是他们两人上次争执过后,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要感慨的,酒意上头,她这次没喝醉,但眼睛也实在睁不开了。
“沈青。”
耳畔突然这么清凌凌一声直呼大名,她立刻瞪大了眼:“干嘛?”
对上她的清澈目光,谢珩停顿了一下,原本是想说声抱歉,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重新换成一句:“没事,只是这些天看到的事情,跟我从前见识的不一样。”
那日他被岳瑛戳破,说他因偏见而眼盲心盲,这些日子他倒也重新去细细留意了岳瑛当日反问的几个问题,对沈青的行为处事确实有了些许改观。
先前的确偏见太深,失了公允看待。
沈青偏过头,正好看到他半垂着眸子的侧颜,这人吧,平日里就算会暂时妥协,他身上总有一根傲骨撑着。
这会儿,尤其是他身上还带了些许迷离酒意,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松散柔和的样子,当真是玉山倾颓,见之生怜。
沈青怅然道:“这次你可看清楚了,盗贼本王臣啊。不仅是像左思禄这样的人,还有那个杀了庾闻小孙女的刀疤脸,你记不记得?”
那张无辜被杀的稚嫩小脸立刻浮现眼前,谢珩声音一紧:“嗯?”
“那个刀疤脸啊,落草为寇前,他家田地就是被庾闻占了,家里人反抗时,被庾闻的手下给活活打死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是被官兵扔在地上生生给踩死的。他逃脱了出来,混成孟渊的左膀右臂,当然我倒不是赞同他的做法,只能说这也是庾闻自己种下的因果了。”
身边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她快要睡着了,才听见谢十三轻声回应她:“你不是连鸳鸯两字都不会写吗?竟然能脱口背出‘盗贼本王臣’这样的句子来?”
本以为他又要搬出什么朝廷自有律法的大道理来压她,没想到竟然在打趣她?
她也想起谢十三初上莽山时,她向他请教“鸳鸯”二字逗弄他的事情。
他这会儿拿这个来打趣,看来是真不生气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你以为啊,我好歹也是一寨之主,每天要操心很多事情的!总还是要读几句书懂些道理吧。”
她说起话来,从侧面看上去,腮边一鼓一鼓的。
谢珩心想,看来冷战的这些日子,这人倒是大吃大喝一顿没落下,连下颌都圆润了一些。
再联想到自己却独自锁在房中水米不进,他不由得哑然失笑。
沈青狐疑地望向他微扬的唇畔:“我还以为你会伤心欲绝呢,怎么感觉你今晚心情格外好的样子?还是说你喝多了就会比较兴奋?”
“不是,只是觉得庆幸,看到了这些。”谢珩矢口否认。
沈青大咧咧接过他的话:“你该庆幸你遇到了我!不然你就跟你那个族兄一样,一直在坐井观天,永远都在做一些徒劳无用的事情,然后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偏执,最后走到穷途末路中去。”
谢珩这次虚心求教起来:“你说的徒劳无用是指些什么?”
反正无事,沈青便也闲闲与他道来:“你看谢珩,来渝州这几个月,也算是雷霆手段,本来乱七八糟的地方看上去被他整治得井然有序。可是结果呢,他动的是渝州地方官的根本利益,渝州的那些地方官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再退一步说,他铲除了那些奸邪狗官,可是也没太大的用啊,青煞口杀掳百姓的可还是官府的人。渝州那么大,他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就算渝州被他彻底整顿好了,那绵州呢?银州?洛京呢?均田制已经名存实亡多少年了,谢珩一己之力,挽不了大厦将倾。”
谢珩一双眉头不自觉微微蹙紧:“那你有何高见?”
沈青觉得好笑,双肘撑着膝上换了一个更松松垮垮的坐姿:“我要是有高见,我还在这里当土匪?非要想办法的话,那只怕整个大渝都要彻底经历一次刮骨疗毒,谢家也难辞其咎。到时候啊,就算谢珩有这个决心和能力,第一个跳出来阻止他的,就是谢家。”
末了,她认真拍了拍谢珩的肩膀:“你别想了,以后你就安心跟着我吧,你族兄没救了,他那人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你别跟他受罪了。”
谢珩半仰着头,从沈青的目光看去,温雅笔挺的侧颜正好与月色映雪的起伏山峦重叠映衬。
尤其他那身清傲褪去,玉姿仙貌里平添了几分低迷怅惘,端看之下,沈青还是不自觉收敛了呼吸。
可惜这人偏偏开口,说的话也太不不中听了:“族兄常说,要知其不可为而为。”
沈青此时真想破口大骂,看来他受谢珩的荼毒不浅,要让他的想法有些变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算了。
“行吧,那我先睡了。”
她果断放弃继续掰扯,话音一落,脑袋一歪,重重砸向谢珩肩头。
谢珩下意识抬起臂弯托住她歪倒下来的身子,低头看时,这人已经窝在他臂弯里砸吧着睡得酣熟。
密密长睫也安安静静覆下。
万山载月,雪色尤亮,四下静谧极了,只有流水的声音飞漱不止。
谢珩突然听见自己心口突突猛跳了几下,他忙卸了手上扶住沈青的力气,端直了身子坐好。
果然那些粗劣的酒,不该多喝。
第22章 第22章竟无一并肩同行之人
第二日酒醒,据谢十三交待,沈青才知道自己昨晚是萧瑞他们见她离席后久不见人,不放心寻来,把她扛了回去扔在谢十三的榻上。
不管怎么样,终于又能过上同床共枕的日子了。
虽然谢十三跟她说起话来又恢复了平和温顺,但也能感受到,他始终有些怏怏的,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沉默着逗弄安置在窗沿边的那几只小鸟,小雏鸟身上已经覆了一层细细软软的羽毛,终于没有丑得那么惨绝人寰,可惜只会勾着爪子摇摇摆摆走路,还飞不起来。
沈青记得,他刚来莽山的时候,是何等孤傲冷漠,现在性子是柔顺了不少,只是总觉得他周身被一层似有若无的忧伤笼罩着。
这些天的种种经历,几乎要磋磨掉他一身的傲骨。
一道被撕开的裂痕,即便又粘合起来,总还是会留下痕迹,需要时光来慢慢覆去。
诶,管他呢,反正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一张让自己心情大好的脸就行。
跟十三在瀑布边谈心破冰的那天,老天爷也是很给面子地放了晴,赏了一轮月色。
只不过那天过后,老天爷又收起了好脸色,时而沥沥小雪,时而纷纷大雪,莽山延绵,继续被皑皑白雪笼罩着。
谢珩倒是尽职尽责,每日清晨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往草庐给萧瑞讲课教学,沈青乐得清闲,窝在屋子里烤着炭火,懒得出门。
这日谢珩掸落了身上的暮雪跨进屋来,破天荒地见沈青竟然凑在灯边,凝神细细翻阅一卷书册。见他归来,顿时舒展了眉眼,扬手招呼他过去。
“这个左思禄真是个能人,我让他替我管理一下财账,没想到短短几日,整个莽山这几年来乱七八糟的银钱状况被他理出这样一卷分明的账册!”
谢珩倒没什么意外:“他一介布衣,孤身一人独闯洛京,数年间能经营出一番让四大世家都忌惮的生意来,自然是有本事的。”
闻言,沈青眉眼更加明亮:“有此人替我管理财账,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以后莽山的钱越聚越多,那我可真是……简直前途不可限量!”
在莽山的财务经营上,她向来是抢来就花,花一段时间又继续去抢,财聚财去都随缘,加上她对抢劫对象也多有删选,其实手头经常拮据。
直到今日看了左思禄理出来的账本,她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能养活近万的兄弟,手上经营流水比想象中庞大太多,若是能好生管理经营,也实在不容小觑!
谢珩也被她随手在账本上指出的几个数目当头一棒,脸色都冷了几分:“你想要一个什么前途?”
再这样发展下去,一座小小莽山,只怕已经容不下这坐地一只虎了。
沈青晶晶亮亮的眸子像是被一碰冷水泼灭,托腮惆怅道:“走一步看一步呗,别看谢珩最近好像消停了,他肯定在背地里想什么法子呢,我看他剿匪决心可太坚定了,我与他之间必有一场死决。到时候就看,我赢了呢,那就是与天下世家彻底撕破脸,前路更加未知,要是输了呢,我肯定也完了。所以到时候再看吧。”
每次一想到这些,她都觉得头疼不想多说,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账册,神神秘秘从身后取出一个用绸布包裹着的长匣子,并不计较方才谢珩的冷声质问。
“看我给你弄来什么好东西?”
谢珩听到那句“我与他之间必有
一场死决“,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再看她笑吟吟揭开绸布,缓缓露出的沉香木匣实在太过熟悉。
“上次你不是说你也会弹琴吗?听说弹琴之人对手中的琴要求甚高,所以我给你弄了一把天下最好的琴来。这些天看你心情也不太好,正好可以抚琴解解闷。”
沈青翻开沉香木匣,一只乌木七弦静静卧在匣中。
谢珩瞥了一眼琴尾处龙飞凤舞的题字,不由失笑:“真是辛苦你了,竟然去刺史府把这琴给抢来了。”
见他认出这琴,沈青也坦然:“我听说天下没有比这把琴音色更好的了,还是百年前开朝圣帝亲笔题的字呢。这乌木千年不朽,百年留香,历朝历代下来不知经历了多少名士之手,这琴谢珩能用得,怎么你谢十三用不得吗?反正给你用的,那必然得是最好的。”
“……多谢。”
如果不是沈青去刺史府抢了本来就是他的所属之物来送给他,那或许还真是让人有些动容。
沈青双手撑着下巴,满眼期待催促道:“你不是心情不好吗?赶紧抚琴消愁嘛。”
谢珩垂眸,白玉般的指尖缓缓拂过乌木琴身,每一处的纹路和触感都是他熟悉的。
世有名琴,名唤乌尾,相传造于上古,世代相传,百年前圣帝开朝,将此琴赐给了谢家。他只记得,自从学习音律的第一天起,这把琴就是属于自己,他与此琴,人琴不离,才有声动京华的绝妙。
没想到今日这只乌尾,竟也随他落入泥淖之中。
“改天吧,现在太晚了。”
每次拂琴,总是要沐浴焚香,再将乌尾置于白玉琴台上,才能拂动琴弦,眼下这间四下无物的木屋,他实在不忍拂动琴弦。
看着他娴熟地盖上沉香木匣,又披上绸布,沈青尤不死心,撇着嘴问:“就弹一小曲也不行吗?我真想听听这传说中天下第一琴弹出来是个什么声音。”
对上她失望的目光,谢珩心中忽然一滞,开口的时候声音不由得都温和了起来:“我没有心情不好,要不熄灯歇息吧?”
每次他压低了声音款款说道的时候,沈青总是要憧怔一下,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如玉容色,温柔细语。
“好……那熄灯歇息。”
反应过来,她麻溜地卷着被子睡进榻里边,能一起共枕同眠,还听什么琴啊!
好一会儿,屋中烛火熄灭,身边有人掀了被子睡进来,她立刻翻身攀着对方的臂膀,凑在他肩头好一阵说话。
无非就是莽山大大小小一些事情,顺便再骂骂谢珩,谢珩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应付着,直到耳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轻轻浅浅均匀的呼吸。
谢珩却没有睡意。
自见识了三岔湾幼童无辜被杀戮,青煞口在官兵刀尖下瑟瑟发抖的清秀女子,他睡得越来越浅,有时甚至整夜无眠。
他偏头看去,沈青几乎一整张脸都埋在自己臂弯里,睡得正酣。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先天不足的隐疾,对于他的靠近,他也没再那么抗拒,甚至越发纵容了起来。
他身上的确没有男人粗鄙的腌臜气,枕畔若有若无袭来的是清爽干净的少年气息,说来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匪头,其实还未及冠,比自己还小上两岁,若是生在洛京,生在谢氏,行事品貌,尤胜过族中不少年轻子弟。
对于沈青心无旁骛地好眠,他有些羡慕地叹了口气,翻身换了一个姿势想试试能不能入睡。
一翻身,入目便看见斑驳陈旧的木桌上,盛着乌尾的沉香匣还置放在上,恍然像是在做梦一样。
想来也真是又好笑又好气,阴差阳错的,在小金顶上的吃穿用度,倒都是用的自己在刺史府的东西。
他绝不信鸣山他们守卫会如此松懈,让沈青的人次次去刺史府取东西如探囊取物,想来应该是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抢来给他用的,顺水推舟罢了。
想到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轻轻抽身坐了起来。
他对这乌尾视若目珠,与其他外物绝然不同,他们定不会这样轻易让沈青将琴带回。
他轻手轻脚走到桌边,重新翻开木匣,伸手往琴身底部探去,换弦处的玄关里,果然缠绕了一卷柔软轻滑的丝绢。
借着窗外微光,铺展开来的丝绢上,是一封密信。
信上说,洛京下了一道圣旨到了刺史府,斥责了他来渝州几月剿匪无功,朝廷命官竟被匪徒满门灭口,身为渝州刺史的他难辞其咎。最后还给他下了一道通牒,让他在除夕前,务必清除渝州所有匪患,否则恐怕要回京治罪。
他沉默地望着丝绢上的字句,颀长身影与房中的昏暗模糊成一片。
一种孤掌难鸣的无力感占据心头。
在渝州几月,他也算是殚精竭虑勤勉治理,看起来是日渐好转,可惜沉疴难愈,即便整治了刘桧杜峤之流,阴暗之下,密密麻麻还不知有多少蟲害,他所做一切,也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至于庾闻之死,他的确难辞其咎,这次若不是庾家在推波助澜,想必这道圣旨也下不来。
还有两位叔父,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大将军,他这般锋芒毕露地行事,朝中早有微词议论到叔父头上,若他被强召回京,也是叔父们乐见其成的。
此时的洛京,各家世族之间恐怕暗潮纷涌。
在朝在野,族里族外,竟无一并肩同行之人。
榻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谢珩忙把丝绢收入袖中,回头看沈青往他睡的这边蹭了蹭,似乎没有蹭到一个温暖的身子,又颇为不满地蹙眉把被子卷得更紧一些,继续酣睡起来。
趁他在眼前酣睡,谢珩又不自觉盯着他的睡颜端详一会,相比起蛀虫百生的渝州,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的世家,连占山为王的悍匪看上去都面目可亲了不少。
若是时间还够,真应该徐徐教化引导,未必不能成朝廷之大才。
可惜马上就要冬至,除夕也近在眼前了。
第23章 第23章倾身握住她的手腕(一更……
沈青发现,给谢十三抢了这么一把好琴回来,他好像还是每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明明闷闷不乐,但又不肯拂琴消愁。
她还就不信了,这天下第一名琴弹出来的琴音,她非听不可!
趁着谢珩去给萧瑞讲学的时候,她也从头到脚好好给自己洗了个干净,又去岳瑛那里拿了几根熏香在房中点上。
真是不懂,这些公子哥弹个琴竟然有这么多破毛病,还是银钱太多每天闲得慌的缘故。正经干活谋生的人家,要有这个雅兴,非得饿死不可。
她一面腹诽,一面又还是轻手轻脚将装着乌尾的沉香木匣放置在窗边,对着窗外千山暮雪的景致拂琴,那应该畅快。
好不容易捱到谢珩回来,她欢快得张开双臂几乎扑了上去:“快看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她一扑过来,带动一阵皂荚味的香风,整个人清透爽朗,额前丝丝碎发还是桀骜又张扬。
“……沐浴了?”
闻惯了各种各样典雅名贵的香料,谢珩对这样最简单自然的皂荚香反而更习惯,她靠过来的时候,他不自觉加深了呼吸。
沈青扬了扬双臂,郑重地告知他:“不仅仅是沐浴,我今天光是皂荚就洗了三遍,够虔诚了吧!”
谢珩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抬眼看到她身后的桌上也多了一只金兽香炉,正袅袅升烟。
“今日时辰尚早,你总该弹一支曲子试试看了吧?”
“……好。”谢珩终于没理由再推脱。
谢十三果然还是会看眼色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沈青迫不及待侧身让开,又殷勤地搬了一只木椅放在窗前,看着谢珩拂衣坐下,定身,凝神,抬手,拂弦。
她还没来得及欣赏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他指尖如玉,在琴弦间从容流转,声声曲调从指下流淌而出,萦绕在残旧的屋梁与窗棂,最后与窗外苍山暮雪融为一体。
她愣愣看着那抹白衣俊逸,无论陋室还是雪山,都沦为他的
陪衬,直到耳畔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她依然觉得周身被仙乐缠绕,不绝于耳。
“弹完了。”谢珩出声提醒。
她尤自喃喃:“这……什么曲子啊?”
“只是洛京流传的一曲小调,洛京中几乎人人都会。”
沈青顿时眼睛都亮了:“那你教我弹吧!”
“……啊?”
谢珩本以为,他无非就是会让自己多弹几曲,再多也不过是每天给他弹,倒是没想到他竟然提出要自己学。
“不是人人都会的曲子吗?那我也要学着弹一个!”沈青拉着他的袖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很是清亮,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也行云流水潇洒拂琴的模样了。
说着,她还抬起自己早取了绷带的手腕:“放心,我手上的伤都好全了,没问题的!”
……这是手上的伤的问题吗?
谢珩自然是要开口回绝,对上这双眸子,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这双眸子从满怀期望变成失望的样子,话到嘴边,就莫名变成了:“你……会喜欢弹琴?”
恕他实在不能想象沈青能有弹琴的雅致。
沈青“哼”了一声:“按我爹最初的构想,可就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都精通的翩翩人物呢!”
见谢十三侧目望她,她耸耸肩:“不过出了点岔子,我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既然她为了学琴能瞎编到这程度,谢珩便也不再拒绝:“也行,不过得从音律学起。”
初学音律极为枯燥,想来他坚持不了几日就自己放弃了。
“那太好了!事不宜迟,请先生赐教!”
沈青露出一个得逞后的狡黠笑容,迅速取了纸笔点了灯,眼巴巴望着谢珩,生怕他反悔了。
谢珩茫然地望着被塞到手上的纸笔,心中还是略感荒唐,这一辈子他的琴技从未授过他人,光是旁人要听他一曲都是求之不得,现在竟然要教一个土匪头子弹琴?
算了,他不是也给萧瑞讲学授课吗?按捺着心底这份荒谬,他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跟沈青讲授起一些音律的基本常识。
原以为他会越听越困,没想到他却撑着下巴精神劲儿越发地足。
灯影映在墙壁上,一个秀挺玲珑,一个颀长温润,时不时交叠一下。
小半宿过去,沈青懂了个七七八八,谢珩终于忍不住问:“你以前……是不是学过些音律?”
沈青挑眉,轻描淡写答他:“没有,只是说明我这人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
*
熟悉了两日音律,沈青终于要开始上手摸琴了。
对此,谢珩自是万般不愿让她去碰乌尾,不过这会儿他也算明白了,这人非缠着要学琴,就是在打乌尾的主意。
想到在小金顶上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最后过好这些共处的时光,也算不枉一场相识了。
于是在沈青的千呼万唤下,他终于亲手将乌尾摆在她面前。
“照着我们昨日讲过的方式,先从指法开始练起吧。”
谢珩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看到沈青兴致勃勃抬手伸向乌尾时,他心中忍痛默念:“今日你随我颠沛,暂且忍耐一番,过些时日带你……”
“哐锵——”
他心里的话还没念完,琴弦上发出一道格外狰狞刺耳的声音,他心脏骤然像被用刀狠狠剜了一下。
“你……”
“不是不是,诶呀,不好意思,习惯了一不小心力气用大了些……”
谢珩:“……你这只是力气用大了些吗?”
沈青心虚着坚持狡辩:“你说的指节用力嘛。”
“我的意思是,用指节发力,不是让你像打架一样用力,”谢珩摆摆手:“你轻一些,重新来吧。”
沈青深吸了口气,重新摆好手势,她再伸手时,谢珩干脆闭眼不忍再看。
“哐哐——”
“诶呀诶呀,还是不行,这东西真是跟习武一样,纸上学明白跟实际上是两回事。”
沈青忙不迭道歉,谢珩脸色肉眼可见地有些发青了,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从乌尾这里,听到如此难听的声音。
他怅然轻叹:“要是我族兄亲眼见你如此糟践他的爱琴,这时候大概要吐血。”
这琴跟在他身边,无论擦拭还是换弦,他从来都是不假于人手,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贴身小厮侍从,亦未许他人随意乱碰。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这琴在沈青手下被糟践,是真有点儿气血上涌,几欲呕血。
沈青顿时憧憬起来:“诶,那可真是希望有这么一天,想想都痛快,直接把他气死,就不用头疼去跟他决一死战了。”
谢珩抿了抿唇,终究无话可说,忽然倾身下来,握住她的手腕。
沈青正懊恼着这琴总弹不好,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一凛:“你……你干嘛?”
“我也不忍见你再糟践它。”
谢珩的声音在耳畔浅浅漾开,然后她的手腕不由自主被他的力气带动,这双手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竟叮叮咚咚拨弄出好听的音符。
重复的音符来来回回不知拨弄了多少回,沈青从一开始的认真跟随渐渐心猿意马起来,因为她发觉,自己的身子几乎被谢十三大半个臂弯圈住,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尽管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屏吸敛神,可总是有轻轻浅浅的呼吸打在她的颈间耳后。
这可是除了在睡觉时,很难有的待遇!
叮叮咚咚的琴声掩盖住的,是她胸腔内叮叮咚咚跳动的心脏。
“好了,按这样的发力方式,你自己再试一遍。”
谢珩突然松手,沈青顿时还有些意犹未尽:“啊?要不你再带带我?”
“你自己试试吧。”
谢珩坐到一边,也不知是不是不习惯他突然抽身离开,沈青总感觉这人坐得比先前要离自己远了一些。
她只好埋头继续练习,凭借着刚刚记忆中的力道,生疏而笨拙地一个音一个音往外弹。真是纳闷了,同样一根弦,怎么弹出来的音如此天差地别呢?这绝世名琴果真有灵性,难道还懂看人下菜碟不成?
她这会儿的注意力全然回到乌尾上,一心跟这几根琴弦较上劲来,完全不会注意到,谢珩白皙的耳垂下,微微透起的一丝浅绯。
原本以为沈青学琴的兴致,只是因为看到一把好琴燃起的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竟开始了昼夜不舍的刻苦练习。
谢珩这几日看着乌尾,心中几乎已经麻木,反倒是小金顶上其他兄弟,纷纷跑出来打抱不平了。
尤其是萧瑞,某天一大早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找沈青控诉:“大哥,咱们人各有所长,你在武功上已经如此登峰造极了,这种弹琴的细致活,我们就不勉强了好吗?”
沈青大手一挥:“你懂什么,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一通百通的,我打架厉害,那弹琴肯定厉害,只是我还没打通关窍!”
后来兄弟们实在控诉得太多,她终于也有点自我怀疑了,谢珩倒是没说什么,她又专门去找岳瑛展示了一番,得到岳瑛的支持鼓励后,她终于坚信,小金顶上那群莽汉,懂什么音律懂什么欣赏呢?竟然敢随便质疑打击她!
于是换来的是她更加废寝忘食地练习。
兄弟们抗议无效,也只好看到沈青就捂着耳朵赶紧跑。
沈青才不介意这些,反正她每天叮叮咚咚可开心了,她也觉得,谢十三在教她弹琴的时候,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她忽然抬头,总碰上谢十三略有凝重的目光沉沉望向她,视线交汇瞬间,他又若无其事撇头错开。
莫名其妙。
没有糟心的事,小金顶上的日子竟安逸得飞快,不知不觉连冬至都过了。
沈青身上又葵水,想练琴也有心无力,秧秧地在岳瑛房中窝了几日,倒是让兄弟们清净了几日。
冬至长夜过去,这两日她精神头好了些,推窗一看,各个山头又
新覆上了一层白雪。
今年天气实在怪,虽说往年冬日也总有那么一段时间大雪笼盖山头,却也时时放晴,红装素裹,不似今年,已经不知多久又未见过晴天。
不过有了谢十三,这冰天雪地里倒也没这么难捱,等开春的时候,就在小金顶栽一些梅花,那明年今日,茫茫大雪中的小金顶上,也可做些踏雪寻梅的雅事。
真是很难理解那些公子哥儿,这有什么好玩的呢?只不过要陪美人消遣,那就殷勤一些好了。
有了新的打算,她突然振奋了起来,下榻蹬了鞋子扔了一句话留给岳瑛就往外跑:“我今天要办件大事,你跟我来院子里!”
秀颀的青影在雪地里滋溜跑了一路,也招呼了一路兄弟们,等她冲进谢珩的屋子抱出乌尾的时候,满院的清净被渲染得热闹,四下纷纷赶过来的兄弟都有些紧张凝重,等着她要宣布什么大事。
沈青直接在屋外厚厚积雪中架起琴台。
见人来得多,沈青才兴致盎然宣布:“我要给你们展示一下,最近我学琴的技艺!”
一听不是要去打架,而是要听她弹琴,兄弟们顿时就没了兴致,清净几天的耳根又开始痛苦起来。
萧瑞通些音律,对此更加抗拒:“大哥,我觉得你还不如在这里打打拳舞舞剑,兄弟们看得才高兴。再说了,你不为兄弟们考虑,也要为谢十三考虑啊,你这传出去……说是他教的,那对人家名声多不好啊。”
说着他还不望用眼神拼命示意谢珩,希望他千万要阻止沈青这自信满满地展示,太要命了!
竟然敢打击她!
沈青也扬起下巴问谢珩:“你说我弹得怎么样?会不会辱没你的名声?”
谢珩知道她要做的事情,非要反对是收不了场的,于是顺水推舟:“最近曲调练得很顺畅了,可以弹奏一下。”
萧瑞简直震惊又无语,看来大哥平时没少威胁恐吓谢十三,好好这么一个清正公子,居然也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沈青心满意足地拂衣坐下:“都给我好好听琴!”
连萧瑞都已经无能为力,其他兄弟更加敢怒不敢言,只能纷纷或木着一张脸,或苦着一张脸,等着接下来耳朵要遭受的酷刑。
只有沈青是信心满满的,也学着谢珩的样子,定身,凝神,抬手,拂弦,琴声从指尖倾泻而出瞬间,还真像那么回事。
弹出来的曲子没什么技巧,只能说是流畅,乌尾的音色格外悦耳,最普通的曲调和技法,从它身上发出,倒是有几分天籁了。
萧瑞再无话可说,心中更加佩服的还是谢十三,短短时间内能把一个弹琴如杀猪的人调教成这样,真是神人!
岳瑛微微红了些眼眶,洛京城里再寻常不过的流行小调,今日竟然能在小金顶上闻得。:
谢珩注意力都在乌尾身上,生怕乌尾被磕碰到,一直站得离沈青很近,直到一曲毕,他才终于将视线从乌尾身上转移到弹琴的人身上。
冷风一路掠过处处覆雪的峰头吹向小金顶,沈青永远都是那样一身青衣单薄,劲瘦匀亭。
雪映下清绝容颜,额间碎发张扬,乌尾在前,真有几分不拘于世的张狂洒脱之士风范。
一曲毕,天地间只剩寂寂风声。
还是沈青率先打破寂静,回身仰头看向谢十三:“是不是名师出高徒?我可没给你丢面吧?”
谢珩不禁也莞尔一笑:“是还不错。”
倒也不是他故意哄人,虽然没有教过别人琴艺,但也能感受到沈青的天资的确不凡,难怪学什么都快,要是一切都用在正途上就好了。
又听她继续嘟囔:“我听说啊,谢珩在弹乌尾的时候,必须要用上等的羊脂白玉做琴台,你看乌尾今天,茫茫覆雪的小金顶是它的琴台,你觉得哪个琴台更雅更妙?”
谢珩举目四望,小金顶上冰雪苍茫如瑶台仙境,乌尾发出的琴音散落于天地之间。
他也不得不坦言:“的确是小金顶上更返璞归真。”
对此沈青非常认同:“这么看来,谢珩其实也没太多真正的品味,只是比较富贵罢了。”
谢珩:“……”
一曲弹得根本不尽兴,沈青准备再弹一曲她才最新学的,她刚酝酿好将手搭在弦上,有兄弟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老大,出事儿了!”
沈青只好停下动作:“什么事?”
“朝廷下了圣旨,让渝州刺史谢珩务必在除夕之前剿灭渝州所有匪寨。”
这倒是让沈青有点意外:“这么急?问题是谢珩要真有这样的本事,早该把我们剿灭了,等什么除夕?”
说着她还不由得托起下巴开始思索:“那他剿匪失败肯定要被召回朝中问罪,可惜了,听说他是洛京第一公子,我都还没见他长什么样呢。”
谢珩安静地垂眸站在一边,听到“圣旨”二字原本神色凝重了不少,又听她这番话,忽然有些失笑。
那兄弟继续汇报:“我们当时截杀了庾闻,得罪了庾家,大概是庾家那边在施压,渝州官府出了悬赏金十万,要捉拿杀死庾闻的凶手。”
“这不是早就发了悬赏令吗?我知道啊。”
沈青都有点失去耐心了,甚至怀疑这哥们是不是不想听她弹琴,所以没事找事。
那兄弟终于苦丧着脸说出重点:“可是覆船山和凤眼山的老大都接了这悬赏令啊。”
沈青顿时气得拍案而起:“我现在就去宰了他们俩!”
第24章 第24章可我也不想见你受到伤害……
雪地里的琴声彻底归于沉寂,沈青领着兄弟们又回了议事厅,听人把情况说清楚。
原来谢珩许以重利,放下十万赏金的悬赏令,直接送到徐唐和孟渊手上,并许诺二人,若是能将杀死庾闻的凶手捉拿归案,渝州都尉的官爵亦会给两人奉上。
莽山和其他山头的匪寨这些年能维持表面和睦,甚至偶尔联手,主要是为了对抗官府,虽然各自为政互看不惯,可是也互相依存唇亡齿寒。
谢珩来了渝州后,虽有招安之意,谁都看得出这是缓兵之计,何况最有势力的莽山不肯接受招安,他也没有考虑其他山头。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圣旨下来,面对朝廷,恐怕再不是之前那样小打小闹。
这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谁能争取到渝州其他匪寨势力,谁就有胜算。
明明是三个人参与了对庾闻的截杀,谢珩现在不仅把另外两方摘得干净,还给他们高官厚禄,是下了血本从内部瓦解渝州各匪寨之间的势力。
对于徐唐和孟渊来说,谢珩抛来的橄榄枝也足够诱人,与其继续跟沈青站在一条船上被朝廷和天下世家围剿,还不如早早投诚,剿灭了沈青,从此过上高官厚禄的生活。
沈青气得牙根发痒,沉着一张脸将前因后果全部听完。
萧瑞也直拍大腿:“三个人参与截杀庾闻,然后赏赐另外两个人去捉凶?哼,这比那个什么二桃杀三士还恶毒啊!大哥,谢珩挑拨离间,分明就是想借徐唐和孟渊的手来除掉咱们!”
这会儿,沈青倒不怒反笑起来:“不是借徐唐和孟渊的手来除掉我,是借我的手来除掉徐唐和孟渊。”
谢珩闻言不由得豁然抬眼看过去。
旁人一看,都觉他这招挑拨离间是借其他匪寨来剿灭沈青,只有沈青能一语道破他真正包藏的心思。
他从不认为,沈青是能被联手剿灭的,要与沈青作对,死的只会是他们。
沈青现在便是他手中的一把快刀。
沈青自负,想法亦然。
果然,心中刚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就见沈青不屑一笑:“谢珩这人,虽然有钱,但吝啬得很,你觉得他真舍得给出十万赏金和两个渝州都尉的官职?嘴上说说而已,把那两个蠢货哄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由衷觉得:“
就算联手,这两人也很难是我的对手吧?”
萧瑞也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这么说来,谢珩不过是在驴子眼前画了个萝卜,就把我们给瓦解了?最后他只用等着坐收渔利就行了?不是……那徐唐和孟渊看不明白吗?”
沈青翻了个白眼:“本来咱们跟其他山头的关系,就是靠着能一起跟官府对峙在这儿撑着,现在官府主动给你阳关道,你还想挤独木桥吗?两个选择中,他们也只是选了看起来对自己更有利的罢了。”
“何况……这些年我也是太给他们脸了,他们可不觉得联起手来打不过我。”
萧瑞并不服气:“那我还是会把目光放长远了看,且不说谢珩那些许诺能不能兑现,就算投诚了,都不知道人家怎么秋后算账呢。”
沈青正色盯着他看了眼:“萧瑞,你跟他们不一样。”
说起来,庾闻虽然死在她手下,她只不过是出手完成了最后一击罢了,而且还是为了在庾闻的刀下救孟渊一命。
今日就被孟渊揪着这点来反咬,这种小人,早点撕破脸皮了才干净。
见她这么严肃,萧瑞也没了底气:“大哥,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沈青两手一摊,深深叹了口气:“反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你去召集所有兄弟严阵以待,等那两个蠢货联手攻上来,让他们又去无回好了。可惜这样多少有些两败俱伤,谢珩肯定会要趁虚而入的。”
说话间,她正好瞥到身边一直沉默着的谢十三,顿时有种恨屋及乌的愤愤:“早知道当初就该硬碰硬直接跟谢珩拼了!噢不,真应该在他刚来渝州的时候,就先把他偷偷暗杀了,哪还有后来这么多事啊!”
谁知道呢?她当时真以为谢珩就是一个花架子来着,哪里想到这人会是自己的劲敌啊!
说起谢珩,她怎么说都不解恨:“哼,这人安分了一阵,果然在憋坏招,肯定就是上次跟我联手找到的灵感!诡计多端!阴暗无比!”
谢珩等她劈头盖脸终于骂完,才温声开口说话:“既然谢珩离间你们三个,那你也可以效仿,离间他们两个便是。徐唐和孟渊之间,关系应该也没有到同生共死那样紧密的地步吧?”
这些天,他也算摸清沈青看似勇猛实则被动的性子,她总习惯于走一步看一步,可以无所畏惧地直面铺天盖地而来的变数,却很少自己主动去变换局面。
他的一番话果然引发沈青新的思索:“你什么意思?”
“为何一定要等他们联手攻上来,我们不可以先发制人吗?”
谢珩看向她,没有从她脸上看到认同,反倒是被她欺身逼近,一种久违的压迫感笼罩而来。
“你为什么帮我破谢珩的局,你有何目的?”
大敌当前,沈青终于对美色保持了一定的理智。
谢珩倒是坦然:“没有破局,只是帮你减少些损失。徐唐和孟渊再不济,两人联手也有万众,真拼起来,就算你赢,莽山也必定要元气大伤,只有各个击破,对你来说才是损失最小的。”
沈青不语,盯着他继续说下去。
谢珩无奈叹息反问:“那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沈青倒真被他问住了,虽然沉默,眼神却不曾从谢珩脸上离开,她仔仔细细盯着他那双蛊惑人心的眉眼,换来的是对方的坦荡回望。
她想到了那日在三岔湾,徐唐和孟渊的滥杀行径,给谢十三带来过多么深重的冲击。
于是她又重新缓缓坐回自己位置,最后给了他一记眼刀:“不准有对不起莽山的歪心思,不然我要是死了,也必须拉你陪葬!”
“嗯。”
谢珩脸不红心不跳地这么“嗯”了一声,明明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有些刺耳,像被什么在心口划拉了一下。
自来了小金顶,无论沈青跟渝州官府对峙到怎样的程度,他都没有被迁怒过,甚至也没有太多防范他,始终像是拿他当自己人对待。
这一次,终于也是到了决战在即的地步。
他脑海里突然就生出一点希冀,如果谢珩跟谢十三,真的就是两个人的话……
“如果我们要先发制人,那就直接去攻打凤眼山。”沈青重新开口,打断了他游走的思绪。
她这会儿迅速接受现实和谢十三的建议,立刻与萧瑞权衡起来。
“孟渊这人,实力确实更雄厚些,所以也自视甚高,没那么多心眼子。要是我们去攻打徐唐,他必定会派兵驰援;但是徐唐就不一样了,实力不强,心眼子倒有八百个,覆船山这些年的壮大,也多靠他精心算计左右逢迎。我们要是举全力只攻打孟渊,把徐唐晾在一边,他大概会瞻前顾后,迟迟不敢出兵。”
她抬手接过萧瑞适时递上的凤眼山地形图,一把在桌上铺开:“渝州所有的山寨都大同小异,都是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那我们就召集所有兄弟们,一路攻上去就是了。”
她指尖点了点孟渊的凤眼山牛头寨所在的位置,简单粗暴做完了布署,听得谢珩不由得抬手扶额。
这人时而机灵狡黠,时而又有些太耿直粗暴了些。大概真是仗着自己实力雄厚有恃无恐。
“不妨……听我一言吧。”
他抬眼看向沈青,得到默许后才继续道:“虽然渝州所有山寨都看上去大同小异,但凤眼山和小金顶还是不一样。小金顶除了主路,四面都是悬崖,凤眼山的山顶,四面却是缓坡,并没有那么得天独厚。”
他取过图纸,用朱笔圈了几个地方:“不必所有兵力集中攻打山寨,以免不必要的折损。若是孟渊没有后援,我们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他既然要下山来攻打莽山,我们就让一部分兵力在凤眼山主坡半道上伏击他,另一部分兵力就从四面往上攻,直取兵力空虚的主寨,最后让他进退无门。”
“至于徐唐,应该会与孟渊约好各自下山,然后中间汇合后再攻打莽山,你可以大张旗鼓去攻打孟渊,然后派少部分兵力去拖住徐唐,只要在剿灭孟渊前,徐唐没有出手,最后他也孤掌难鸣。”
沈青本来是有一肚子气连带着看他也不顺眼起来,可是这会儿看他清清冷冷半垂着眸子,轻描淡写间的运筹帷幄,便定了人的成败生死,也再对他迁怒不起来了。
她不由得歪头问他:“你看上去还懂得挺多?”
谢珩倒是谦虚:“平时跟在族兄身边,有些耳濡目染了。”
沈青顿时惆怅,谢珩身边一个小跟班,都这样懂得谋略,怪不得谢珩这么厉害。
她忽然追问:“我跟谢珩之间,不是他死就是我活,那你希望谁赢?”
谢珩没想到她这么问,下意识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见他为难,沈青偏要掰过他的肩膀盯着他看:“你说嘛,咱们这么些日子同床共枕,这关系还不够你跟我说句实话吗?”
“哐当”一声,萧瑞手中纸笔掉在地上,他忙弯腰去捡。
“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
他佝偻着身子,挥手招呼着一众同样看热闹的兄弟们纷纷退出去,偌大的议事厅顿时只剩两个人影。
沈青自然没去管他们,只直勾勾地盯着谢珩:“快说!”
谢珩挣不开她的手也避不开她的眼神,只好如实作答:“我……还是希望我的族兄能赢。”
“什么?”
沈青手上一紧,恨不得捏碎他的肩膀,可心里到底是觉得没意思极了,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将他远远推开。
谢珩被她推得踉跄退了几步,胸腔里那颗心脏落空得厉害,还来不及思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我也不想见你受到伤害。”
两个人都愣住。
有冷风从
窗外吹入,桌上几张图纸被吹得翩飞,从两人视线中间掠过。
自觉失言,谢珩忙解释:“我的意思是……”
“等等!”沈青打断他,一脸真挚的疑惑和探究:“你不会是……开始在乎我了吧?”
谢珩一张白皙的面容可见地染上绯红,沈青眼睛一亮:“你脸红的样子,比晚霞还好看!”
*
谢珩自觉,自从发现了沈青那不可为人所知的“隐疾”后,不知不觉纵容了他许多,以至于他越发轻佻而得寸进尺了。
本该避而不见一段时间才好,不过沈青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了。
那姑且最后再忍耐些时日吧。
徐唐和孟渊公然接了悬赏令,直接跟沈青划清界限,彻底站到了官府那边,自然没有留太多时间给她喘息,两座山头集结好人马,声势浩大准备向莽山进攻。
沈青这边也不甘示弱,她听取了谢珩的意见,先发制人,先集结了小金顶上所有兄弟,又放了狼烟号令莽山其他山头兄弟,整个莽山几乎倾巢而出,势必要在孟渊下了凤眼山之前,截杀孟渊,攻取凤眼山。
在那些五大三粗兄弟们的簇拥下,沈青还是青衣笔挺,略显得单薄清瘦,可是她只需站在那儿,就是睥睨万物的桀骜,人人都要为她臣服。
谢珩将他这号令千军的气势默然看在眼中,想起他昨日还冲着自己一脸天真散漫地嬉笑,心绪也有些低沉下去,如果这匪头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那朝廷便也少一心腹大患。
感受到他的目光,沈青也看了过来:“你想跟我去凤眼山,还是留在小金顶?”
谢珩硬着头皮没有避开她:“去凤眼山。”
事关重大,他必须在沈青身边一刻不离,以免出什么纰漏,至于其他的……暂且还能忍耐一番。
沈青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不错,看来你确实是在乎我的安危。”
谢珩无语,垂眸忍受着其他兄弟纷纷投来的戏谑目光,忽然又听到她在问:“岳瑛呢?带上她一起吧。”
岳瑛像是早在等这一刻,沈青一开口,她就从人后款款走到她身边。
浅绯襦裙,玉簪银环,秀雅可人。
看着沈青自然而然地挽上岳瑛的手臂,谢珩的眉头微不可察蹙了一下。
生死攸关的杀戮间,还要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当这是去郊游吗?
不过沈青可听不见他的腹诽,可惜小金顶没有养马,虽然刚才调兵遣将的时候挺威风,但现在有岳瑛,她只好带着岳瑛坐在牛车上,一起在队伍中不前不后地行进。
左拥右抱,还真像是去郊游。
到了三岔口,莽山所有山头的兄弟都下山汇集于此,近万人众,浩浩荡荡,这是谢珩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莽山势力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亦不免再次心惊。
沈青拨了一小支队伍给了萧瑞和赖三:“我们就从这里分开行动,你们速去覆船山下拦住徐唐,你们人少,不必跟他起冲突,只需要尽可能拖延时间阻止他前来援救孟渊,你们坚持到我放出信号弹,那说明我已经宰了孟渊,便会带着兄弟们回头来跟你们汇合。”
萧瑞拍拍胸口:“放心吧,跟徐唐那种人周旋,我最在行了。估计等他看到信号弹,知道孟渊死了,要吓得满地打滚。”
沈青沉吟一下,补充道:“你跟徐唐说,要是他不插手我们跟孟渊之间的决斗,我也可以暂时不动他。”
这样的关卡,每一根墙头草都应该争取。
“放心交给我好了,大哥,那我们先走了。”
“事不宜迟,别贻误了。”
沈青不多废话,一路目送萧瑞和赖三领着一众兄弟们往另一条岔路上越走越远。
他们原先也不是没有跟其他山头火拼决斗过,尤其她接手山寨那几年,不知大大小小吞并了多少寨子,可这次她总觉得心中特别凝重。
可能因为这一次,背后一切都是谢珩在搅弄风云吧。
“我们也走吧,得在孟渊下山前截住他。”见她迟迟不动,谢珩出声提醒。
沈青回过神来,她还有另一件事在忧心:“我们这次也算是倾巢而出了,你说谢珩会不会趁这时候,攻占小金顶?”
“不会,”谢珩笃定:“没有沈青的小金顶,他要来有何意义?”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不过我们三都乱成这样了,也不知他躲在哪里隔岸观火,”沈青语气中带着鄙夷:“然后趁我收拾完孟渊和徐唐元气大伤后,趁机出兵将我剿灭了。”
谢珩没有再接话。
沈青最烦这种将对方伎俩看得透透的,但又不得不奉陪的感受。但愿一切顺利,在对付孟渊和徐唐的时候,能尽可能多保存一些实力吧。
“兄弟们,今日我们就去拿下凤眼山!昨日分配的兄弟从四面包抄直取主寨,剩下的随我主路上山,截杀孟渊!”
沈青振臂一呼,兄弟们响应声如洪钟,气势浩然得竟胜过朝廷大军。
不同于之前在三岔湾截杀庾闻,也不是在青煞口怒杀官兵那样,这次她完全没有身先士卒,而是继续携岳瑛谢珩坐在牛车上,跟在队伍中间不疾不徐地行进。
越往上行,山上的积雪越深。
明明是同样的山林积雪,说不上为什么,对谢珩来说,总觉得莽山的景致看得更习惯。
相比于兄弟们的义愤填膺气势汹汹,沈青枕着双臂半躺在牛车上,倒是闲适很多。
并不是她惫懒,而是身上葵水还没有完全走干净,于她蓄力杀敌颇有些拖累,一想到等会儿要面临的对手,还是多积攒些力气。
队伍冲上凤眼山,跟下山去攻取莽山的队伍终于撞上,两方人马立刻在山林里杀成一片。
沈青只是坐直了身子,并没有跳下牛车。对面来的人里面,她还没有看见孟渊。
这样强烈血腥的冲击让岳瑛非常不适,她虽极力克服着,最终还是忍不住瑟缩了身子,往沈青身上靠。
沈青抬手挡住她眼睛:“别看了。”
岳瑛白着一张脸摇摇头:“没事,没什么不能看的。”
沈青也任她坚持,只是在刀光剑影中,轻轻搂住她肩膀。
谢珩就坐在身边,忽然出言打断这样的画面:“怎么这一次,你倒是知道要保存实力了?”
沈青轻飘飘道:“这个孟渊,到底还是跟官府那些废物不太一样。他的刀法刚烈浑厚,跟我不是一个路子。反正他能在渝州撑起凤眼山,是有本事的,若不是谢珩逼的,我是不想招惹他。”
谢珩有些意外:“你打不过他?”
沈青懒懒下了车:“打那肯定打得过,不过大概我也要受点伤。”
谢珩和岳瑛还未反应过来她为何突然跳下牛车,只见她撑开手掌用力一推,老牛拉着承载着两人的牛车在雪地上滑出好几丈远,她猛地回身一偏,堪堪躲开从头顶劈下来的那柄钢刀。
她笑眯眯冲来人打了个招呼:“孟寨主,别来无恙啊。”
来人一声不吭,挥刀哐哐往下砍,好在沈青灵动,左右避开后跳脱出大刀的攻击范围,在一截被残雪掩盖的枯木上落稳了脚。
她不紧不慢摊了摊手:“孟寨主,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
孟渊终于暂时停手,缓了一下内息,冷声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那么多废话?”
“搞清楚,今天是你死,我活,”沈青纠正他,不过也好奇:“反正你也打不过我,为什么不拖延时间,等徐唐来救你呢?”
孟渊冷笑一声:“既然你倾全力只攻击我凤眼山,那个缩头乌龟肯定不会来了。”
沈青的语气变得无比惋惜:“你看咱哥仨这么多年来也是默契了,我都舍不得杀你了。可惜我杀庾闻救了你一命,反被你做了朝廷走狗拿这事咬我,那你今日必须去见阎王。”
一语撕开所有遮羞布,孟渊一把钢刀犹如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
这一次,他没有给沈青抽身机会,钢刀紧紧缠封住她所有出路,逼得她不得不近身与他相搏。
沈青被困在方寸之间,猛地惊觉手边没有一个趁手的武器,刀刀紧逼之下,她只好咬紧牙关,在致命一刀砍下来之前,撑出手掌,空手接白刃!
“阿青!”
第25章 第25章当真是天下难寻的好夫君……
岳瑛吓得惊呼,谢珩睫羽未动,凝眸盯着那道青影徒手破开钢刀围困,势如破竹一般跳脱出来,雪地上淋漓滴落几滴血,鲜红夺目。
沈青迅速反手从孟渊身后一个手下手中夺下一把长刀,抬手一横,虎口被狠狠震得发麻,将孟渊的致命一刀挡开。
谢珩半松了口气,惊觉自己袖中紧捏着机巧的指尖竟捏得发疼,忙不动声色暗暗松开。他与岳瑛同在牛车上,混战中,一直被几个兄弟保护着,倒也无人近身,只能远远继续看两人缠斗。
“怎么办?”向来性子稳重的岳瑛,手足无措,不自觉看向了谢珩。
谢珩微沉着一张脸,屈身下了牛车,守在一边的兄弟们还来不及阻拦,就见他快步走进刀光剑影里。
孟渊的刀法果然至纯至烈,几乎可独步天下,沈青可气他们凤眼山还是比较有钱,武器都是统一的,她也只能抢来一把刀,但用得并不趁手,在孟渊那把厚重钢刀猛烈的攻势下,还是占了下风。
何况刚才她手上受了一刀,再消耗下去,也是对她不利。
她只好瞅准时机咬牙急攻,长刀脱手,堪堪在孟渊脖子上划过一道口子,铮然一声扎进后面的树干中。
见她手上又没了武器,孟渊狞笑着摸了摸只是渗出一点血的伤口,继续挥刀杀来。
沈青半蜷在地上全神贯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盯着前方,像一只随时准备反击的小兽,等着第二次空手接白刃。
手掌一侧伤口还在渗血,滴落在白雪之上,她全然无觉。
眸光中只见白刃一闪,她正要跃身而起,忽然余光中有什么朝她斜斜冲来。
“沈青!”
她听见谢十三正厉声喝她大名,她凝眸一看,人正站在离她数步之遥的方位。
没有给她时间反应,她便看到谢十三手中明晃晃一把锃亮的匕首,脱手而出,直奔向她心口。
谢十三这是要借机伺乱杀了沈青!
所有人都有了瞬间呆滞,连孟渊挥刀而下的动作都凝滞一瞬。
沈青也跟着面色一白,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直入心窝,忽然心头灵犀一动,她身姿翩然翻转,那匕首就稳稳落在手中了。
真是轻便趁手!
手中有了趁手的武器,她不必再担心孟渊的刀刀紧逼,反而主动将自己卷进他的攻势中,重新贴身搏斗起来。
匕首近身,可是专克长刀的。
灵动青影在刀光之间游走,这回轮到沈青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了,那张清绝的容颜尽是冷漠的杀意,不动声色的一招一式,像是阴司里来索命的玉面修罗。
不过,谢珩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以沈青之身手,利刃在手,最擅长近身后瞬间发力让对方毙命。但是她这次并没有这样做,搏斗间,反而徐徐给对方留有喘息余地。
高手相搏,往往总在一招半式之间,既然给对方留有余地喘息,对方自然要拼命反击。
于是两人之间出现了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刀的诡异画面,渐渐地,白雪地上淋漓鲜血越来越多,混在一起,融进雪中,分不清哪是谁的血。
谢珩再沉不下气:“沈青,你直接杀了他啊!”
话音未落,沈青闷哼一声,肩上又被砍了一刀,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也不再躲避对方的攻击,抬手也给了孟渊一刀。
谢珩彻底看不懂也不想再看懂,袖中银丝不受控制翩然飞出。
“阿青,你不要管我了,直接杀了他吧!”
岳瑛撕心裂肺的哭喊格外凄烈,谢珩被猛然唤回一丝理智,生生收回已经冲出去的银丝,被反击回来的冲劲逼得踉跄退了两步,好在无人在意。
他终于恍然大悟。
两人虽然打得血肉淋漓,细看还是沈青处于绝对碾压对方的姿态,虽避开孟渊要害,招招往打断他骨节挑断对方经脉而去。
孟渊则已经是困兽之斗,本能出手反击,也伤不到沈青要害。
“你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啊!”
他怒吼一声,口齿带血,用他最后一只还能用力的手举刀而下。
“这会儿想死了?那也不能死这么便宜。”沈青侧身避开瞬间,匕首在掌心中一旋,只听得一声惨叫,孟渊魁梧高壮的身躯直直倒下,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
莽山其他兄弟们见状,纷纷齐声大喝:“孟渊被我们老大制服了!”
纷乱的刀剑声渐渐停下,大势已定,凤眼山的匪徒们识趣地一一扔下手中刀剑。
沈青一身青衣被血染成暗色,她如释重负地掸了掸,站稳了身子。
谢珩快步朝她走去,一道清丽窈窕的身影跑得更快,冲过去抓着她上下一个劲儿打量:“你怎么样?伤得重吗?你明明就该直接杀了他啊!”
岳瑛急得眼泪簌簌落下,沈青用力拍了拍自己肩膀:“放心放心,我有分寸的。”
谢珩无声地停下脚步,沈青的目光也根本就没有看向他这边,而是低着头继续跟岳瑛说话:“你不是一直想亲自动手吗?你害不害怕?”
岳瑛一双杏眼里还含着泪,她望了望趴在血泊里还喘着粗气的人,嗫嚅着惨白双唇,语气却是执拗:“我怕,可是我要亲自动手。”
沈青将血淋淋的匕首递到她手上:“那我就站你旁边。”
岳瑛颤抖着手接过匕首,对准孟渊的后心。
沈青知道,这一场景她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也不干涉她,只是最后忍不住轻叹一声,算是跟孟渊告别:“孟寨主,你我本来也算是同过一段路的人,应该给你个痛快才是。可惜你与我夫人之间有血海深仇,我只能将你交由她来处置。黄泉路上,到时候给你浇壶酒吧。”
孟渊“呸”地吐了口血,挣扎着想起来却只是在地上四肢扭曲了几下,眼神中满是不甘:“我要是死在你这个小白脸手中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要死在这臭娘们手上!”
沈青好心安抚他:“你就当牡丹花下死,下辈子投胎做个风流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