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牙切齿说得特别响亮,还特地补充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喜欢看你这张脸了,可是看到就忍不住想打你一顿。”
这说得字字切齿,如果不是现在肩膀手臂被人控制了,真应该上去就是一拳。
谢珩一张微沉的俊脸反而缓和下来。
只是……想打他一顿而已吗?
空中轰然一声巨响,两人都下意识抬头,望得见牢房墙顶的狭小窗户外,是漆黑夜空,还有挤满窗口的粲然烟花。
谢珩有瞬间的失神,过了子夜,此时此刻,他们从旧年,完完全全走向了新的岁首。
窗外烟花不绝,他忽然想起沈青跟他说起过的小金顶的除夕,是可以看见莽山各个山头,夜空里烟花竞放。
可惜今夜的烟花,只存在于这一方窄窗。
他下意识就地低头去看她,见她也仰头望着那一方窄窗,窄窗外的烟花在她眸中俶尔绽放,又寂寂堙灭,她墨黑的眸子这会儿看上去格外清亮,一点也不像是酒醉之人。
连声音,听上去都清醒了不少。
“这是我这十一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小金顶上过除夕夜。”
憧怔间,谢珩敏锐捕捉到一丝端倪:“那你十一年前的除夕,都是在哪里过的?”
沈青仰头看他,眸中清明不见,又是一副迷离醉态:“那就不能告诉你了!”
还想趁她酒醉再多问一句,人已经直直栽倒进他怀里,红彤彤的一张脸,睡得不省人事。
窗外的烟花还在粲然绽放,此起彼伏。
第37章 第37章你认不认输?
新岁第一天,沈青在牢中睡得四仰八叉,迷迷糊糊中被外面的轰轰响动扰得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捂着耳朵继续呼呼大睡。
“沈寨主,沈寨主……”
总是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厌其烦地叫扰,好一会儿,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在小金顶,而是在渝州官府的大牢里!
她只好慢悠悠撑开沉重的眼皮。
说起来,往年的除夕夜,她总也是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总要睡到晌午,现在她睁眼看了半天,阴暗牢房里只有一扇窄窗照进来的昏昏日光,根本看不出时辰。
唯有狱卒一张大脸贴在栅栏上,让她生出几分恍然,昨晚她闭眼前最后看到的明明是一张玉容映人的绝色面容来着。
真不知道那谢珩发什么疯,大晚上找她来喝了一顿酒,居然又什么也没说。
她打着哈欠坐起来:“你喊我起来,总不会是给我拜年的吧?”
那狱卒咧嘴一笑:“自然是来给沈寨主拜年的,我带了个大消息给你来拜年!”
沈青兴致并没有很高:“什么大消息?”
“萧瑞……就是你那个义弟,这会儿在攻打城门了!”
“什么!?”沈青跳了起来,竖着耳朵听半天,原来外面那断断续续的轰轰声,是攻打城门的声音!
“我得赶紧去看看,这小子能耐成这样了!?”
她急急忙忙将乱糟糟的头发抓了两下束紧了发带,抬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泛着铜绿色光泽的钥匙,吧嗒一声,门锁开了。
几个狱卒大惊失色:“沈寨主……你这……”
其中一个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我的钥匙怎么到沈寨主手上去了?”
沈青仿佛要出门逛街般大咧咧跨出牢门,抬手将钥匙扔给他:“我要这点本事都没有,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混了?”
说着,她先走到沈哲牢房的铁栅门口,扬声问里面的人:“城门都要破了,咱们这赌局,你还不认输吗?”
沈哲一本正经;“城门会不会破,我会输还是会赢,全在沈寨主一念之间。我还是赌,这局沈寨主会让我赢。”
沈青没再继续赌局的事:“那你现在跟不跟我当逃犯?”
“当。”
沈青满意一笑,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把钥匙,跟开自己家门一样,熟稔利落开了锁,把在牢中待太久走路都有些跌跌歪歪的沈哲也一把拉了出来。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互相推搡中,那道颀长青影已经带着小跟班扬长而去,消失在阴暗长廊的尽头。
出了牢门,阳光刺目,沈青不得不抬手挡了好一会儿才让视线渐渐适应过来,今年的冬日,难得见这样晴朗的天气。
城门方向激烈酣战的轰鸣不绝于耳,城门离此处大概一街之隔,每一次冲击袭来,都能感受到脚下地砖也跟着颤动几颤。
即便只是听着声音,也能感受到外面的排山倒海之势。
饶是这样,衙署内依然还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状态,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职,以至于沈青领着沈哲贸贸然走出大牢,顿时迎来门外守卫的注意。
“什么人?站住!”
沈青一把抓着沈哲在衙署里四下逃窜起来。
沈哲很是怀疑人生,他以为沈青这样大摇大摆走出来是有什么后招来着:“沈寨主,你……你不会什么打算也没有吧?”
“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别总沈寨主沈寨主地叫,以后叫老大!”沈青一面拖着气喘吁吁的沈哲逃窜,一面四下张望:“这外面打得如此热火朝天的,谢珩应该在哪呢?”
“那肯定得是在最高的地方督战吧……”
“最高的地方?”
沈青眯眼一下就看到了刺史府高高矗立的主楼,檐尾张扬,气势分明。
“就是那儿!”她一把拽过沈哲衣襟,借着楼柱檐角,飞檐走壁,翩然而上。
沈哲还来不及呼声,就被拽着一顿左摇右晃眼花缭乱,好不容易终于停下,衣襟上一松,他就迫不及待倒在栏杆上好一顿干呕起来。
还没来得及完全纾解,他余光里忽然瞥见几把锃亮的刀尖正齐刷刷对上来,他这才看清栏杆下面的花草楼阁都变得矮小,原来他双脚已经站在刚刚指着的高楼之上了。
搞清局面,他赶紧缩到沈青身后。
侍卫们围着他们步步逼近,为首的是鸣山,沈青上前身子几乎抵上刀尖:“小二哥,我有事找你家刺史大人聊聊。”
鸣山对她也没有好脸色,连手中兵刃都往前进了半寸:“沈青,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逃狱?”
沈青白眼:“什么逃狱,我是大大方方走出来的。怪不得你这人混了这么久,还只能混成个店小二,店小二也比你会看眼色得多。外面打成这样,你家公子心里不知道有多巴不得想见我,你还把我拦在外面,怎么,是想等城门破了再跟我谈?那我可不想谈了。”
躲在她身后的沈哲却很会看眼色,也不管这刀尖多锋利多骇人,趁着鸣山犹疑瞬间,他赶紧带上和煦笑颜上前商洽:“我们老大是诚心来跟刺史大人谈话的,要不是看城门快被攻破,也不必不及通传火急火燎过来,这城门每被攻克一分,刺史大人手上的筹码就都不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将鸣山手中的兵刃退了半寸,见他如此上道,沈青心满意足翻身越过众人,直接把这堆纠缠不休的烂摊子丢给沈哲。
谢珩果然站在高楼一端,清风吹衣翩跹,栏外城楼,栏里玉人。
沈青全然忘记自己昨晚酒后是怎么对人上下其手的,如今带着毫无温度的笑意:“刺史大人,别来无恙。”
谢珩抬眸不深不浅望了她一眼,全然没有对她逃狱跑出来的讶异,她要真老老实实待在狱中不弄出一点儿动静,才是叫人警惕。
只是她翻身上楼费了不少体力,病容还虚白着,习习风中,碎发细细张扬。
沈青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看到正在酣战的城门战况,别说,站得高,看得可真一目了然。
双方兵力现在都集中在城门处,莽山的兄弟们急攻猛进,斗志昂扬;官府这边呢,顽强抵抗,守城不出。
一座城门,已经是清乐城最后的屏障,要攻到城门来,说明萧瑞在两天之内已经突破了前面层层防护和关卡。
这可真是让她好奇:“不是,萧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这些日子你都教了些啥?”
按理来说,莽山和渝州官府兵力应该相差无几,如今就算萧瑞主动出击,谢珩也不至于被动至此啊。
谢珩目光注视着战局,嘴上缓缓答她:“不是他变得多厉害,是他起兵不到两日,响应云集,不仅渝州各地流民盗匪纷纷加入,连旁的州府也不断有人马星夜驰援。而前方守卫的官军多贪生软弱之辈,两军交接便丢盔弃甲。一时之间,萧瑞的队伍一呼百应,势如破竹。”
沈青恍然,目光也始终落在城门一方,随口问了一句:“照现在这局势,你这小小城门,必破无疑。城门破了,你怎么打算的?”
谢珩薄唇微抿了一下,才道:“那就弃城退守,退至渝州边界的祁阳城,背靠祁山山脉,是一道天然倚靠屏障,左右两边分别是梅州和端州,都是兵肥马壮之地,多谢氏子弟在职,我可在祁阳城与另外两州形成三角之势。”
清乐城并非驻军重镇,弃城退守也不可惜,后撤能借助天然屏障再联合两州兵力,必定坚如磐石,很难在短时间内攻破。
沈青很诧异:“弃城退守几个字竟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自诩清正君子的人,一般都会坚守城池,最后以身殉城呢。”
谢珩不由得侧目看她:“原来在你心目中我这般迂腐?”
沈青非常笃定点头:“是的。不然说你软弱善变苟且偷生,你又不高兴。”
谢珩脸色微沉:“我敢弃城,是信莽山众匪在你的引导下,即便攻下城来,也会对城中百姓秋毫不犯。”
一顶高帽子忽然这么往她脑袋上扣,沈青转了转眼珠,露出一点儿得意,马上又听他在说:“只不过这次萧瑞突然起事,开始的爆发力的确很强,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等我们退守,渝州和其他二州联合,加上后方朝廷兵马调度,他再想用速战速决的法子来强攻,恐怕很难再往前攻克下去。日积月久的拉锯下,必定还会有各方势力趁乱起事,到时候天下都会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是你所想看到的画面吗?”
最后一句话,明明是清雅好听的声音,因着语气的加重,生生被镀上一层寒霜。
沈青抬眸,同样对上一双清寒的眸子。
她面色微凛,明明朝夕相处的是同一张脸,可是谢珩却不是谢十三。
谢十三也有愤怒反抗的时候,也会义愤填膺跟她争辩家国大义,但他总是无奈中带着乖觉。
可是此时眼前这个人,一身锐意,给人一种绝对的压迫。
她心口蓦然一沉:“怎么?你的意思是怪我吗?就算这世上没有我,那也还有其他人会起事啊,没有沈青也有张青,没有萧瑞也有陈瑞,这个世道,这是迟早的事,你少给我扣锅!”
“但是此时此刻,是你,是萧瑞,在造成这样的局面。”
沈青看着眼前这张俊脸上染上一层愠怒,突然将话头转开。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珩怔了一下,原以为她又准备了些什么歪理邪说,却只是要提问,只好将一肚子已经挂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你问。”
“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晚你的人到底是怎么上的小金顶?从天上掉下来的?”
谢珩被手下算计在莽山遇险,阴差阳错被萧瑞他们打晕了扛回小金顶,而后便将计就计在她身边虚与委蛇。
接着又趁机接她之力铲除了刘桧杜峤这些刺史府的政敌,又用她之手合并了徐唐和孟渊的两座匪寨。
最后给她来了个瓮中捉鳖。
这几天,过去的点滴画面在沈青脑海里串成一条线,谢珩如何步步为营的算计,她终于捋清。
唯独不懂那晚小金顶上的官兵从何而来。
这样的关头,没想到沈青刨根问底是问这个,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受伤昏迷,萧瑞忙着整合三方势力,莽山之大,要混一批人隐藏进来并不难。我的人进了莽山后,就沿着小金顶的瀑布,修了一条简单的索栈,进攻那日,官兵沿着索道爬上来就是。”
他顺便解答了沈青的另一个疑惑:“平日里向刺史府传递指令,我也是通过小金顶的瀑布,将信件装进竹筒,顺水而下。”
沈青有一瞬的沉默。
谢珩费尽心思想了这样的法子,让官兵犹如神兵天降般占了小金顶,却没有动小金顶的任何一个兄弟,只单单活捉了她。
擒贼先擒王这招,明明在覆船山她受伤落水的时候,那才是可以直接将她带走的绝好时机,可他竟然没有这样做。
可最后他还是用了这招,只不过推迟了些时日,宁可用更周折费力的法子。
为什么呢?
因为觉得她当时活不成了,所以才让她回了小金顶,直到她伤快好全,才愿意动手吗?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沈青心脏“咚咚”猛跳了几下,她马上转正自己的念头,她会重伤,还不是因为谢珩设计逼她去攻打徐唐和孟渊?还不是因为他驭下不力,手下的人擅自行动导致的?
这么一想,她冷哼一声:“刺史大人果然是智计无双,把我和莽山的兄弟们玩弄于股掌这么久,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看你这一抓我,连城门都快要被攻破了。”
其实别说谢珩,萧瑞这一呼百应势
如破竹之势,也完全超乎了沈青的意料。
“是。”对于眼前的失利,谢珩也并不否认。
沈青望着城门的方向,唇畔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眼前这局面,你觉得像不像你们圣贤书里说的一句话?”
“愿闻其详。”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谢珩不再像平时那般反驳她,他沉默地注视着城门处,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悲悯。
沈青眉头一挑,第一次觉得这么不可一世的一个人,这会儿竟然有点儿颓靡可怜。
这几个月来被他欺骗摆弄的恶气狠狠出了一口,别提有多痛快了。
她粲然一笑:“你怎么都赢不了我的!”
谢珩似是默认,两人并肩站在高楼上,默契等待着城门什么时候被攻破,高楼上依旧有凛风阵阵,吹得青白两道衣摆在他们身后互相翩跹交织。
许久,眼看城门再也难以支撑,谢珩当机立断准备弃城撤离,他侧身望向沈青:“我要下令弃城退守了。”
沈青指了指自己:“怎么?你弃城还要带我走吗?”
“自然。”
沈青知道自己虽然跑得出大牢,但确实还没本事直接从谢珩手里跑出这刺史府,她还是不甘心挠挠头:“你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用,你看萧瑞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至少你目前依然是牵制莽山的最大筹码。”
谢珩没时间再与她多言,转身正要离去,被沈青一把抓住了他的宽大衣袖。
“你来渝州剿匪,与我对峙数月,眼下我就问一句,你认不认输?”
谢珩垂眸望着自己被她紧紧捏着的那一角衣袖,终于启唇道:“目前而言,是你胜我一局。”
沈青眼角眉梢都扬起笑意,还有几分憔悴的病容都明亮起来,这谢珩虽然有各种令人讨厌的品性,但总归坦荡,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既然我赢了,这一局该我来选。”
“什么?”谢珩不明所以。
沈青重重呼出一口气:“我决定接受招安。”
谢珩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目光反复在她那张毫无所谓的脸上反复逡巡:“你……说什么?”
“我去让兄弟们别打了,莽山从此归顺朝廷。”
明明是一个祈盼已久的结果,它来得太突然,谢珩只觉忐忑,下意识怀疑:“为什么?”
“因为……”
沈青压低了声音,簌簌风中,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萧瑞绝不能背负上一个反贼的名声。”
她接受招安考量了很多原因,这是很重要的一个。
也许从谢珩来渝州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他们终究要再回到洛京。
第38章 第38章吹散一场大梦
城门激烈的兵刃声渐渐偃旗息鼓。
说起来,渝州刺史府的正堂,沈青这些年不知道来来回回潜进过多少次,她轻车熟路找了张椅子敞开怀坐下,见谢珩也没往主位上坐,而是坐在她对面一张座椅上,轻举了茶盏在唇边细品几口。
真是一派翩翩举止。
对面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目光,一双清眸缓缓抬起,沈青下意识连忙扭头撇开目光,忽然又想起眼下是个什么情况,重新大咧咧坐直了身子,用一副看手下败将的眼神看了回去。
门外响起了急促脚步。
“大哥!”
萧瑞身披软甲尤带杀意冲进来,先见端坐椅子上的沈青安然无恙地自在喝茶,才恶狠狠盯了一眼谢珩:“大哥,是不是他逼你招安的?不用管那么多,弟兄们都在城外,只要再多给我们一刻,城门必定攻破!”
他满脸愤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被他抢回来,明明实在手无缚鸡之力的俊美男子,竟然就是渝州刺史谢珩!亏他还尊他为先生,简直就是被人玩得团团转!
奇耻大辱!
“不用,”沈青从容放下手中茶盏:“招安这事,是我决定的。”
萧瑞十分不解:“可是咱们这么多年经营,怎么突然说招安就招安了?朝廷都是些狗官,我们凭什么要依附他们?”
沈青瞥了一眼见谢珩倒是神色平静如常,又重新看向眼前的少年,因为焦急,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眉眼间的稚气越来越淡,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脱胎成一个男子汉了。
“你啊,跟我去洛京吧。”
你有另一条路要走。
萧瑞虽然不理解,但向来都是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见他痛快答应,沈青放心下来,又装模作样呷了口茶,继续跟谢珩进行先前的谈话:“让我带上家小前去洛京受封做官,我家中只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弟弟,这很简单。但是我还想多带两个人,左思禄和沈哲,也要跟我走。”
这两人谢珩并不陌生,他想了一下似乎没太多厉害关系,便点头:“可以依你。”
“还有,莽山数千兄弟中,还有一些是女子之身。兄弟们都被编入军中,那些跟着我的女子们该怎么办?”
谢珩倒是没想到这时候他还记挂着山上的女匪们,这的确是他之前没有考虑进去的,于是略微斟酌一下,才道:“军中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也不符合朝廷法度,我只能承诺,替她们找到好的人家出嫁,让她们重新去过安生日子。”
沈青不满地撇了撇嘴:“同样是跟着我在莽山混的,怎么男子可以摇身一变成官军,女子就只有嫁人这条路?”
何止如此,世道让女子重名节,她遇到过太多明明已经无路可去的女子,却宁可死了也绝不会来莽山。
绝境中最后能下决心选择来莽山的那些女子,本身就比寻常男子还要更加果敢,坚毅。
若她们只有嫁人这条路可选,未免太可惜。
谢珩竟一时无法反驳:“那你想怎么样?”
沈青知道按当今律例,的确没有办法给莽山那些女子争取同男子一样的待遇,连谢珩也无法破例。
她也没有过于勉强:“愿意嫁人的,官府必须出面考察做主,不能让她们所托非人;不愿意嫁人的,那你们得想办法给她们安排独立的女户,好让她们自己也能安身立命。况且莽山的女子不多,要是非要跟我去洛京的,那我也要带上。”
“可以。”谢珩念及平日沈青与手下那些女匪并无苟合关系,非要带上,只是些女流之辈,倒也无关痛痒。
见他这么痛快,沈青勾了勾唇:“既然你这么配合,那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萧瑞率众攻城,这事的说法必须是,我气不过你用美人计欺骗我的感情,莽山兄弟看不过去给我讨个说法。”
“你……”
谢珩转念之间就明白她的用意,率众攻城,到底是起兵造反,还是因情伤而泄愤,两者决然不同。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不行。”
意料之中。
沈青挑了挑眉:“刺史大人,你这就没意思了。你委身在小金顶当了这么久的小妾,你觉得这事洛京的人会不知道?”
其实不管谢珩在小金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在旁人眼中,就一定是她说的这般。毕竟人总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这般猎奇的艳闻,谁舍得不信?
假的也非得传得无比真实。
显然这个道理谢珩也是明白的,他微抿着薄唇,始终还是一言不发。
沈青在他脸上看到了久违的无奈又为难的模样,心里可痛快了:“刺史大人,您平日里不是自诩心怀天下,最挂念百姓疾苦了吗?既然不想让渝州百姓卷入战火之中,却又一点虚名都舍不得,可见你那些什么修齐治平都是些套话空话罢了。”
谢珩见他眼中笑意粲然,忽觉一点虚名,并非不能舍。
“面圣的时候,我可以这么去说,”他总算松口,语气还算平静:“还有别的要求吗?”
沈青拍拍衣摆,站起身来:“既然刺史大人这么痛快,那我也痛快,明日便可启程去洛京了。”
轰轰烈烈燃起
来的战火,不过几日又恢复宁静,清乐城里依旧还有着新年喜庆祥和的气氛。
渝州驻地军营里,一夜之间多了上万人马,赖三作为领头,暂时留在军中。
只是原先莽山上那些女匪们,无一例外都选择要跟沈青去洛京,将将统计下来也有几百人众,谢珩亦专门着人妥善安排她们的行程和到洛京后落女户等生活事宜,只等沈青先到洛京,再让这些女子们由官兵护送启程。
一个灰蒙蒙将亮未亮的清晨,一支队伍护送着几辆马车,在冬日薄薄的晨雾中,离开了清乐城。
毕竟是招安,沈青的待遇倒还不错,能带着岳瑛一起乘坐一辆宽大的马车,车厢内一应器物俱全,即便是在行路途中,吃穿用度也不知道比在小金顶上好多少。
只是从莽山到洛京,可真是远啊。
出了渝州,一路向北,走了很多天,直到一路两边的山势越来越平缓,房屋人户越来越密集,直到她背上的伤都好全再也不需要换药,直到树梢上冰雪全部消融,枯枝长出了新的芽苞。
沈青裹着厚厚的氅衣窝在马车里,虽然她的伤好全了,一路也从凛冬走到了初春,可是她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身子骨,现在越来越畏冷了。每次掀开帘子欢快往外张望时,总是来一阵料峭春风把她又逼回马车。
外伤痊愈,内里的病根却一时无法好全。
中间来了一次葵水,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只窝在马车里不见人,好在岳瑛能替她尽力遮掩。
葵水只要捱几天,可是一路上,每到了夜里两三更的时候,她那阵阵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断断续续直到破晓,才能重新安息会儿。
这是先前受伤卧床时没有的情况,伤好了,反倒多出这样一个毛病来。
小金顶上那个老郎中也被沈青带在随行队伍中,每日两次诊脉,跟谢珩汇报的都是被寒凉伤了根本,现在移到肺腑反而是好事,非一朝一夕的调理能恢复。
谢珩只能不断往沈青所乘那辆马车中添置被褥暖炉氅衣等物件。
很快,洛京的巍巍城墙就出现在眼前。
城门处熙熙攘攘都是往来的百姓、商队、官差,处处人声鼎沸,步步守卫森严,与遥远的清乐镇简直是天壤之别。
渝州回程谢珩一路都是乘的马车,眼下是回京面圣,于是在进洛京城这一天,换上了久违的绛红官服,骑了一匹毛色如雪的骏马行于前头,领着一行车马缓缓入城。
城门处原本略显纷扰的人群四下让开,百姓纷纷夹道,探着脑袋想要一睹洛京第一公子的风采。
谢珩离京几月,从渝州剿匪凯旋,关于这位风华绝代的公子是如何完成这剿匪大业,是如何委身使用美人计,引得那凶神恶煞的匪首鬼迷心窍最后拜服招安,早就是洛京城中盛传的艳闻。
公子风华绝代,与这艳闻实在相得益彰。
马车徐徐进城这一会儿,沈青隔着车壁都听了一耳朵。
她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外头伸长脖子的人们忽然看到马车里探出这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纷纷愣了神,自然联想不到这就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匪首。
只是觉得,这向来风月不近如谪仙般的珩公子,与那悍匪一周旋,竟真成了断袖,豢养起了小公子!
沈青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前面马背上的身影。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珩没有穿他那些雪白得不染纤尘的宽衣大袖,也是第一次见他白马银鞍飒沓模样。
可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原先只觉他清越如仙,可落在眼中那道背影,却笔挺利落。
是另一种别有风韵的清峻。
沈青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进了这洛京,我真是有些紧张啊!”
谢珩竟然跟长了一双顺风耳一样,纷乱闲言中听得她这声轻叹,自然而然放慢了速度,骏马与马车车窗平齐。
沈青这下看清他微微侧过来的面容,温雅如玉的容颜在绛红官服的映衬下,多了两分清朗肃然,更有种让人心头一滞的夺目。
正忡怔间,听到他压低声音宽慰:“不必紧张,陛下安排你们先到驿站小住几日,等适应过来,再进宫面圣。”
“诶,我倒不是紧张这个,”沈青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我是听说洛京绝色公子多如云,之前还有位公子容色如玉,大家为了看他,竟把那公子生生挤出病来回去就死掉了。我只是还没想好,以后生活在洛京,该怎样去面对这么多绝色公子啊。”
谢珩目光默然从沈青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移开:“你还是多紧张一下面圣的时候要说些什么吧。”
“那就不劳刺史大人操心了。”
沈青哼哼放下帘子。
*
在驿馆住了几日,圣上终于召见沈青。
天刚蒙蒙破晓,空气中一夜湿漉漉的寒气还未散去,沈青便由谢珩领着,迈入巍巍宫门。
在乾元宝殿上,她见到了端坐龙椅的孝武帝。
屏气敛息中,沈青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君王,那副五官眉眼中,蕴藏着几分只有她了然的熟悉。
孝武帝少年登基,在位十一年,按年龄算,应该也就三十出头,正是盛年。
意料之外,他看上去却似乎要比实际年龄衰老萎靡不少,身体有明显的发福,眼圈发黑,面目浮肿,整个人散发着被强行拖起来上朝的死气虚弱。
那双混沌无神的眼睛,在看到沈青的瞬间,露出一丝精光。
这种毫不掩饰的赤。裸眼神让沈青感到非常不适,但没办法,人家现在是皇帝,总不能冲上去将他眼珠挖出来,她只好半低下头。
关于孝武帝后宫的那些艳闻,在民间不知传了多少,可见沉湎酒色虽然快乐,可是太放纵了也不行,会让人变丑。
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
好在孝武帝像是在梦里还没醒,眼中精光只是一闪而过,应付似地迅速潦草完成了这次召见。
朝廷对莽山的招安举措,沈青还算满意。
她手下整合出来的那上万兄弟们,被编入军中,原本渝州不是一个驻军重镇,因为这次招安,成为一个屯兵之地,留在渝州的赖三被封了威远将军,专门来统领莽山的这支队伍。
萧瑞进了禁军,被封了禁军校尉,品阶虽然不高,却实打实的有几分权势,不是四世家的子弟,旁人很难就职于此,看来谢珩为此花了些心力。
左思禄和沈哲,按他们所擅长,一个做了户部主事,一个做了礼部主事。
陛下给他们的,都是些品阶低的官,唯独沈青,孝武帝倒是颇为大方地给她封了个紫金光禄大夫,这名儿听着可气派了,而且还是正三品的官阶呢!
这官儿不仅名头响响当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这是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职,也就是说,她可以每天顶着这个官号,领着朝廷的俸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这简直就是比小金顶还快活的神仙生活!
于是等孝武帝让二人退下的时候,她欣然领了旨谢了恩,退了出去,由内侍引着往宫门外走。
本来她携家小入京,就是来当俘虏的,为的就是要稳住留在渝州那支由莽山兄弟编成的军队。所以当俘虏,她就有当俘虏的觉悟,高官厚禄,吃好喝好不惹祸就行。
美好的神仙生活正在向她招手,简直脚下生风,整个人走得风风火火。
宫道上,来往宫人或者官员,有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了这模样俊俏的小公子竟就是悍匪沈青,碍着宫中仪态不好直接打量,但沈青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无人不会为之侧目。
尤其是,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一个人,是谢珩。
一想到那些莽山剿匪的传闻,人人都恨不得自己眼珠跟转到眼眶外面去。
谢珩官服加身,仪姿雅正,不紧不慢走在宫道上,余光里完全没有半点感受到周遭人的态度,目光浅浅落在不远处的那道青影上。
原本入宫是该穿官服的,但沈青今日才被封官,他就这样一身随
意青衣进了宫,好像即便是在这洛京城中,他的芯儿仍旧是莽山上的一颗翠竹。
一别洛京数月,如今再回看,也无愧于当时离京剿匪时“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决心,甚至这结果,比他想象中还要圆满。
毕竟渝州匪患,招安之策远胜于屠戮殆尽。
甚至沈青……他觉得也比原先预想中好太多了,既没有你死我活,也不算反目成仇,他还把人带回了洛京,成了同僚。
人就在眼前,想必再难翻出什么风浪了。
只是他这仪态举止,野性率意,在这京中也太不成规矩了,难免会招人口舌,抓了把柄做文章,谢珩不由得微蹙起眉头,终于在沈青大步一跨,一连跨下三级阶梯跳下去,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
“沈青。”
不轻不重的一声喊得沈青站稳回头,客套一笑:“恭喜刺史大人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啊。”
谢珩剿匪凯旋,为朝廷平息一心腹大患,自然要被孝武帝隆重嘉奖。
赏了一堆金银珠宝是其次,还对谢家十来个跟着谢珩前去渝州剿匪的小辈也各做提拔封赏。
当时在渝州那个被谢珩冒用名号的谢瑜,谢珩回了京,他便顺理成章接替了渝州刺史一职。
洛京的第一世家,果然名不虚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圣上问谢珩回京想做什么官,他倒是不贪功冒进,选了一个跟渝州刺史平级的大理寺卿。
谢珩望着她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里尽是疏离,心头像淌过一滩凉水般无味。
他们现在,与那些平日里进宫碰上,点头相交的同僚并无区别,没有亲密热络,也没有责怪埋怨。
从刺史府同意接受招安起,沈青对他就是这态度了。
小金顶上的朝夕点滴,仿佛从未存在过。
“听说这几日你买了一间宅子?”
念着他初到洛京,无处落脚,谢珩本来留了好几处风水位置都极佳的地宅想着让他挪进来暂住,没想到他动手倒是快。
沈青睨了他一眼:“刺史大人怎么对我的举动这般了如指掌?不过初来乍到,第一件事不就是要买个舒服喜欢的宅子吗?”
“那宅子离这里不近,坐马车过去吧。”
谢珩往宫门边看了一眼,两匹膘肥体壮的高马拖着一辆宽阔马车缓缓走到面前。
沈青摆摆手:“那还是不麻烦刺史大人了吧。”
谢珩盯着她那双始终透着清澈灵动的眸子,那眼神中,除了客套,还是客套。
“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言行举止都要受御史台监督,眼下你刚出宫门,不少眼睛在盯着你,还是坐马车回避吧。”他缓声开口,平静中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青苦恼地挠了挠头:“你当时也没说当官这么麻烦啊?”
“……你是从匪身招安做了官身,这些日子御史台必定要盯紧你,待过些时日,你能在京中安分度日,他们自然也就会松懈下来。”
“原来如此,那多谢刺史大人提醒。”
“不必,你是我招安带回洛京的,若你有罪过之处,我也难辞其咎。”
沈青笑了:“我就不信还有人敢参奏你?”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抬眼瞥了一下马车檐角印了“谢”字的徽记,没再多想,蹬上马车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这马车可比她从渝州回洛京时那马车还要舒适华丽得多,是她从前在渝州连见都没见过的奢华。
不坐白不坐。
谢珩也躬身坐了进来,马车宽敞,两人隔得远,一路也无话。
马车渐渐远离宫门,穿行于闹市中。
热热闹闹的街市,因为谢家马车的穿行,看起来杂乱无序的行人在这时候都十分默契整齐地让开一条路,伸长了脖子,哪怕只是看一眼谢珩乘坐的马车,也很心满意足了。
有大着胆子挤过来的小姑娘,在马车经过的时候,将手中盛满鲜果的竹篮高高举过头顶。
沈青眼疾手快,趁机将手伸出帘子,抓了一只木瓜回来,然后低头“咔嚓”咬出一声脆响。
“这人长得俊,命就是比旁人好,不仅能用美人计顺利剿匪,就连坐个马车,都有人眼巴巴送吃的。”她嚼得腮帮鼓鼓,忍不住啧啧感叹。
谢珩敏锐地听他说“用美人计顺利剿匪”,却捕捉不到一丝阴阳怪气的口吻,好歹在渝州大牢的时候他还会拿这个来呛他,现在再起,语气稀疏平常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端坐一方,直到马车停下,才跟着蹦蹦跳跳下了马车的沈青下车。
“好了,这就是我在洛京安的家了,多谢刺史大人送我回来,您慢走。”
沈青打过招呼要走,被谢珩出声叫住。
“等等。”
谢珩抬眼打量眼前这座临街宅院,门庭不算大,该有的朱门瓦墙飞檐门柱都不少,门前檐下已经正正方方挂上了“沈府”的牌匾。
他打听过,这原来是一座官宅,后来这宅子主人几经变迁,最后落到一个富商手中后始终不肯再转手,没想到沈青竟然买到了。
“据说这宅子的主人多年来一直不肯转卖,你是怎么买到手的?”
“这就叫鼠有鼠道,猫有猫路,你们搞不定的事,那可不代表我搞不定。”
看着沈青一脸无畏的样子,谢珩不由得语气急切了几分:“这里是洛京,你现在是官身,不再是莽山上的土匪了,不要再把一些不该用的手段拿出来,行差踏错是要掉脑袋的!你知不知道,这宅子最开始的主人,是反贼沈毅?”
说到最后那个名字,他放低了声音,不确定沈青是否对那件久远的事件有过一二耳闻。
沈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然后轻飘飘“哟”了一声:“你连这个都打听清楚了?看来大理寺卿这活儿是挺适合你的。我就是看这宅子最初的主人也姓沈,跟我是本家,我觉得亲切。再说了,那反贼被诛后,这宅子就充公易主了好几人,这有什么影响。”
见谢珩还欲开口,她可不耐烦听下去,忙滔滔不绝截住他的话头:“我说刺史大人,您回京后这么闲的吗?连我新买的宅子前好几代的主人家都被你打听清楚了,您有这精力,多办些案子,多为百姓做些事实,才不枉您君子清正的名声。”
谢珩一张俊脸沉了下来:“沈青,我是在提醒你……”
“好的,知道了,多谢刺史大人提醒,”沈青可不想听他说教:“我保证以后安分守己,绝对不连累刺史大人!”
谢珩被她噎得无话。
沈青见他不再说话,便指了指身后的宅门:“夫人今晚烧了好酒好菜在等我,就不招待刺史大人了。”
然后头也不回进了大门。
直到大门斩钉截铁地从里面被合上,谢珩还笔挺地立在原地未动,身后宽大马车挡住他的身形,两只马儿还在闲适地甩着尾巴。
他抬眼看并不算高的院墙,一颗青翠的苦柚树发出嫩芽,枝叶交错,横生出院墙来。
洛京城里没有高门大户会种这样无用的树,在这寻常宅院里,反倒生出一点平淡的温馨来。
看来他和岳瑛的举案齐眉,从小金顶的山寨里,来到洛京城中宅院里,也算是不离不弃了。
早春的风还很料峭,从苦柚树的枝芽上掠过,吹向院墙下公子清隽无双的眉眼。
吹散一场大梦。
第39章 第39章阿……珩?
沈宅里的确准备了好酒好菜。
日暮的时候,萧瑞几个陆陆续续赶了过来,他们几个授官比沈青早一些,这会儿各自从衙署或营队中赶来。
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还没来得及添置太多东西,只有院墙边有一架光秃秃的葡萄藤还未抽芽,然后是一方水井,再就是这株青青翠翠的苦柚树了。
苦柚树下架了炉子,添上火把,几人围坐在炉边,就像原先在莽山时打了猎物就地生火烤肉那样,切了大块的肉
架在火把上烤得滋啦流油,香气四溢。
几杯酒下肚,每个人都有些感慨万千。
左思禄属于故地重游了:“原先是在洛京没了活路才要回乡,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洛京,我们家世代布衣,我一介商贾,竟然还能在洛京封上一个有品阶的官,也不知我们家祖坟冒了多少青烟。”
沈哲虽然是第一次来洛京,他的感悟之深也并不比左思禄少:“那谁能想到,要不是碰到我们老大,我这会儿可能已经被斩首示众了。我这忽然就来了洛京,忽然还做起了京官?老大,我这不是在做黄粱梦吧?你可千万别让我醒了。”
虽然两人封的都是从九品的小官,但这种有品阶的官身,若不是遇到沈青,这辈子都不会有指望的。言谈之间,也说不上多高兴,只是由衷地感叹这世事之荒谬无常。
沈青依旧是一派地无畏和不屑,说出了他们言外不敢说的话:“我不是说你们能力不行啊,只是回乡避祸的商人,关在牢房中的犯人,都能摇身一变成了京官,说明谁敢豁出命来闹事,谁就有官做。”
萧瑞一直就不服气招安这件事,一听她这话简直说到心坎上去了:“就是,要不是大哥你同意了招安,这些个烂官,我还不稀罕做呢,非得给他们卖命,哪里有咱们当山大王痛快。”
左思禄和沈哲不由得沉默,赶紧象征性抿了几口酒,看得出来,他们原先毕竟是走投无路才投了莽山,若是还有其他选择,好好的正常人谁愿意去当土匪呢?
沈青忽然意识到,萧瑞在莽山生活得太久了,一点洛京的习气都没有沾染,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她虽然也有点儿酒意上头,脑子还是清醒着,她手上正好有双竹筷,就顺势敲了敲萧瑞脑袋:“我今天把你们喊过来,就是要叮嘱几句,洛京不比莽山,你们现在是官身,把原来的土匪气都收一收,谨言慎行些。你要实在看不惯那些烂官,就做个好官呗。”
萧瑞摸着脑袋难以置信,还谨言慎行?天天夹着尾巴做人也太憋屈了吧?
“大哥,你不会被那谢珩唬得鬼迷心窍了吧?咱们在这烂屋子里,还能做好官?”
沈青又用筷子狠狠敲了他脑袋:“那你把这烂屋子拆了,重新建一个!”
萧瑞被她敲得抱头逃窜:“反正我不管,这洛京城里要是实在待不下去,咱们就重新回莽山,攻城的时候我们都有还几万人马了,谁怕谁?”
“行行行,”言尽于此,沈青没有继续说下去,抬手举杯:“继续喝酒!但是谁失了本心,我可不管你官身不官身,照样宰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刚刚谁说要他们收一收土匪气来着?
一场酒热热闹闹喝了大半宿,猜拳罚酒简直把人嗓子都喊哑,整个院子里醉醉呼呼没有特别清醒的人,这倒是跟小金顶上的生活别无二致了。
沈青照常是要发酒疯的。
这次她总算没有祸害别人,大概是院子里这棵苦柚树有些突兀,她最后就抱着那树干死不撒手,还一边嗷嗷:“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你还活着我很欣慰!可是你长这么快,我也老了……”
最后还是到了下半宿岳瑛实在看不下去,怕沈青这身子骨夜寒受凉,给她裹了毯子拖着她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捱过了短暂地宿醉头疼,沈青裹了绒毯望着院子出神。
昨晚还是闹闹腾腾的,这会儿清清静静得连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她都听得见。
左思禄和沈哲在洛京中寻了住处,萧瑞如今在营中,大概十天半月都回不了一次家,沈宅里,就只剩她和岳瑛了。
这让人不禁想起原先在莽山,兄弟们成群结队的日子,显得眼前这日子也太寂寥冷清了!
不过她自然也闲不住,洛京繁盛,她好久没见识了。
短短几天,她几乎是早出晚归,比公干的官员还要繁忙上许多,几乎看遍洛京风貌,品过各色风味,这日子生生给她过出了如鱼得水的快活。
与渝州的萧条风貌不同,洛京到底是皇城,还能继续粉饰着太平盛世。
本来她是想带上岳瑛一起的,但是岳瑛回到洛京,到底是有些近乡情怯,不愿意出门触景生情。
不过沈青也知道,岳瑛多少还是受累于所谓“罪臣之女”“压寨夫人”这样的名声,害怕遇见旧友耻笑,所以也没勉强她。
她就这样一个人在洛京城里兜兜转转玩了小半个月,最大的发现就是,洛京不愧是京都,俊俏的公子可真多啊!
走在大街上,几乎人人都是宽衣大袖,衣袂翩跹,一个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实在看得人应接不暇。
甚至风格也环肥燕瘦,有清秀的,有文弱的,有周正的,有矫健的,应有尽有,确实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比渝州那样穷乡僻壤里的歪瓜裂枣们养眼多了。
可是看着看着,沈青也很快意识到,这满城公子哥虽然养眼,可是终究没有让她遇见那种让她直呼惊为天人的存在。
也就是说……还没有一个比谢珩更出挑的存在。
不过想想也是,豪门世家真正的贵公子都是很矜贵的,谁天天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呢?在大街上肯定碰不到!
她在路边随手抓了几个人打听,终于找了个好地方。
离皇城不远的城坊,有东西两市,两市间最繁华的街道上,坐落一间高楼。
这高楼比旁边所有房屋楼宅都要高出许多,只要出了两市,站在任何街角,抬眼一看,都能看到那高楼扬起的檐角。
听说这里白天彩旗招展,夜晚彻夜笙歌,是真正醉生梦死的富贵乡。
沈青仰头看那高楼上的占了足足一整层屋檐高的牌匾,彩漆描边,写了“南风楼”三个字。
这是洛京城里达官显贵的销金窟,她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她迈步跨进门槛,一阵香风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简直要把她熏晕过去,好在有人及时扶助她手臂,她回头一看,对上一张年纪已经不轻,但依旧存了几分风韵笑意盈盈的面容。
满头珠翠的妇人只挑眼打量了一下她,便将客人品味摸个七七八八:“这位公子是位生客,想听曲还是对诗,要饮些酒呢,还是品茶?”
沈青略有些迷茫地四下望了望:“那先听曲吧,喝茶就行。”
鸨母又继续引导她:“那公子是喜欢才子,还是喜欢佳人呢?我们才子佳人各有唱曲,各有风味呢。”
沈青反应过来,这南风馆的乐子,不仅有妓子,还有小倌,这妇人眼神厉害,一下就看出她是来找小倌的呢。
于是她也放开了熟络起来:“那就劳烦替我挑几个唱曲好听的俊俏公子吧。”
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学来的套路,从袖里摸出一只小金元宝,笑意轻浮地放在妇人手中,乐得妇人丝绢一挑,颇有些轻佻地拂过她鼻尖,留下一阵余香。
她便坐进了上宾的雅座间。
雅座到底不是房间,虽有轻纱帷幔遮挡,可是旁的情景还是能若隐若现,好像在这雅座的人真的就是做些听琴品茗的雅事。
若是别的什么兴致来了,拥入闺房,那又是另外的场子,另外的银子了。
可真会赚钱,难怪是个销金窟。
还好她这三品虚位给的俸禄多。
不得不说,雅间到底是雅间,这熏香都雅了很多,整个人靠在软榻上,连骨头都松软下来。
案上的茗茶温烫刚刚好,没有等两口茶的片刻,就来了四位公子一一进来见礼。
见到来人,沈青微挑了一下眉头,心中不免赞叹那鸨母会做生意,不因她是生客而随便找几个来糊弄她,反倒是红花绿叶,主次分明,挑得各有风韵。
中间那个
最为出挑,白衣胜雪,玉冠束发,怀中捧着一只乌木琴,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沈青一眼看中:“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抱琴款款答:“小生苏子珩,公子可唤我作阿珩。”
“阿……珩?”
沈青张了张嘴,两个字格外烫嘴地从她口中过了一遍,怪不得看这人眼熟得很,再看他这周身打扮她终于恍然。
不愧是洛京第一公子啊,连南风楼的小倌都要竞相模仿其几分风韵来。
她又瞥了眼苏子珩怀中的乌木琴:“那就弹支曲子听听吧。”
几人依言拂衣坐下,苏子珩一人抚琴,其他人以管萧伴之,声声丝竹缠绕耳畔。
沈青支着脑袋听得出神,目光始终落在苏子珩的一袭白衣上,眼神中多了一丝黯淡。
真是没想到,旁人只需学他个三分形貌,便可如此出挑。
可惜她是见过本尊的人,衣裳配饰的风格确实如出一辙,可惜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气质,一旦有了对比,便相形见绌了。
就说这琴音,听起来也是悦耳舒心,可比起她在小金顶上听过的乌尾,只能说是仙乐与凡曲之别了。
一声轻叹。
原本流畅的琴声忽然错了一个音,然后渐渐止息下来。
苏子珩微白着一张脸,弯身告罪:“是子珩琴艺不佳,污了公子尊耳。”
低眉颔首,七分惶恐三分委屈,拿捏得恰到好处。
“啊,没有没有,你弹得很好听!”
沈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听琴听着忽然叹息了起来,连连摆手,让美人委屈实在是大罪过,忙一拍大腿,无比阔绰地从怀里摸出一颗金灿灿的元宝。
得了元宝,苏子珩终于勾唇一笑,声音更加酥软:“承蒙公子厚爱,那不妨……”
“公子,我家公子请您到隔间一叙。”
他话还未落,被帘外一道声音打断。
沈青抬手掀开帘幕,帘外果然侯了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仆。
“找我吗?今日我有佳人相伴,就不奉陪了。”
她单纯就是来找乐子的,才懒得跟乱七八糟的人牵扯。
小仆却恭敬又执着:“公子说相逢是缘,已经备下佳酿,请您赏脸。”
这便有些扫人兴致了。
顺着小仆的指引,沈青冷冷瞥去,看到不远处另一间包房里,隔着轻纱重帘,影影绰绰是一个男子的英挺侧颜。
她目中冷锐顿时烟消云散,既是俊美公子相邀,岂有不去之理?
于是沈青喜笑颜开应邀去了旁边的包间,一掀开帘幕,果然见里面坐了个俊雅富贵的年轻公子,正自斟自酌,见到来人,一双桃花眼似会说话,流露出几分倜傥笑意。
沈青只觉眼前豁然亮了一下。
这人身穿天青月白的锦袍,头束白玉冠,一把折扇轻拢在掌中,笑意盎然:“实不相瞒,见公子进门起,气度潇洒,实在令人折服,苦于没有理由,不敢唐突打搅。不过方才察觉到你似乎是在寻人,我倒是有一二思路,冒昧请君过来小酌一杯。”
末了,他又补充道:“鄙人王容,不知是否有幸与公子攀交一场?”
原来是四世家的王家。难怪不仅笑起来如沐春风,这说起话来也如杏花春雨,沈青也颇有耐心地应付他:“寻人?我在寻什么人?”
王容缓缓展开掌中折扇,露出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需要略一辨别一番,才看得出那上头写的是“酒色财气”。
只听他折扇轻摇:“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这话一出,沈青恨不得立刻将他引以为知己:“王容是吗?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说着她已经给两人各自满上一杯酒,仰头就将自己那杯喝了个干净。
见她不仅如此迅速就听懂自己弦外之音,还这么豪爽亮了杯底,那双桃花眼底笑意更浓:“那说好了,我们以后就是好兄弟了。”
只不过“兄弟”二字,他说得轻飘飘的,可没有莽山上弟兄们拜把子时那样气势浩然。
洛京城的男子果然还是太文秀了些。
“那你说说有什么思路啊?”
“这南风馆里,虽然也有些赏心悦目的,可终归只是风尘中的庸脂俗粉,只能偶尔赏玩一二。既然我们刚刚喝了酒,是兄弟了,明日你再来这里,我们以琴会友怎么样?”
“……你们洛京人非要这么雅致吗?”沈青本来嫌麻烦,但是见他目中星星点点,甚是好看,想到真正世家子弟到底还是品质会更好,便应了下来:“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两人又相见恨晚痛饮两杯,趁自己还清醒着,沈青摇摇晃晃起身告别。
王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诧异:“不过……你一点都不疑心我是骗人的?”
骗人?骗财还是骗色?这有啥好怕的。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一摇一晃转角下了楼梯,直到隐没于窗下的人群中,王容才意犹未尽收回目光。
果然有意思。
身边的小仆也看了半天,不知自家公子怎么对男人感兴趣了,还是尽职尽责道:“公子都这么坦诚了,这人也不知道报个姓名家世上来,也太不识相了!既然这人入了公子的眼,要不要我去打探一番?”
王容气定神闲摇着他的折扇,唇畔始终挂着一抹压抑不住的笑意:“打探出来的有什么意思,让鱼儿一点一点上钩才有意思。”
放眼洛京,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第40章 第40章我孩子的父亲肯定不会是……
沈青晃悠着回到沈宅的时候,天色已暮,岳瑛正在等她,院落灯火可亲。
不过她一回来就听说谢珩派人来府上找过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醒酒汤险些喷出,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他派人找我干嘛?”
苍天可鉴,这些天她可没招惹过他啊!
岳瑛摆出一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十只细口白瓷小瓶:“谢府给你送的玉露枇杷雪梨膏,算着你上一批应该都喝完了。”
大病初愈那阵,沈青那整夜整夜的咳嗽,直到回京谢珩往她府上送了各类良药补品,包括这玉露枇杷雪梨膏,她的咳症才渐渐止息。
枇杷和雪梨都不属冬春时节,这时候能弄到这样好东西的,也只有谢家了。
哼,不过这本来就是他该赔给她的!
“这个好喝,又可以再喝十天了。”沈青理所当然收下。
岳瑛又提醒她:“除了送东西,珩公子还让人传话,说洛京不比莽山,让你安分守己些。”
又来……
沈青嗤之以鼻:“我最近可实在太安分守己了。”
她都准备去参加以琴会友这种风雅之事了,还要怎么样才算安分守己呢?
岳瑛看了眼她满脸无畏的神色,忍不住凑过去问道:“我怎么感觉……你最近在避着珩公子?”
沈青心底事被岳瑛就这样戳破,她倒也没避讳,肩背耷拉下来,自己也稀里糊涂:“一开始知道自己被骗后,我真是气炸了,恨不得马上宰了他。后来招安了,又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可是现在真正让我面对他,跟他说话,我心里还是膈应得慌。”
她心里不是不知道,当朝廷彻底不能容于她时,谢珩虽然一直在骗她,可是这次确确实实是他替她保下了整个莽山的周全。
况且本来也是她先将人家掳上山的。
好像是不该生气的。
但她也自觉她对谢珩也不赖啊,好吃好喝供着他哄着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两个人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总有一点儿情分吧?
这些天她总时不时想起在小金顶上,谢十三冲着她无奈又温和的笑意,她刚想会心一笑,马上就又想到那样好看的笑容背后都是欺骗,脑海中再俊的
一张脸,也立刻面目可憎起来。
岳瑛在一旁忽然笑出声来:“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般模样。”
“什么模样?”
“一双眉毛都拧成愁肠百结的样子了,特别有意思!”
“真的啊?”沈青忙抬起两只手去抚自己的眉毛:“你故意笑我的!?”
岳瑛咯吱笑得停不下来,沈青闷闷愤愤不搭理她,自己突然想明白了。
“我知道了!我就是好好养了一只小猫小狗,结果小猫小狗咬了我一口跑掉了,也不至于深仇大恨,但以后也不想养了。”
“现在入了洛京,反正我跟谢珩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岳瑛止住笑声,心想好歹算是养了一只仙鹤吧。
其实她很能理解沈青的感受,作为一个局外人,她更能看清身在局中的谢珩,一定是有过动容和真情的。
可是那几分动容和真情,始终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真是可惜。
她又问起正事:“那生孩子的事情怎么办呢?”
“我孩子的父亲肯定不会是他了啊!”
“啊!?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说到这个,沈青可真是痛心疾首:“我是得给孩子选一个相貌好家世好的爹,但绝不能是谢珩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他现在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谢家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将来封侯拜相……不行,太麻烦了。”
诶,如果只是一个空有家世外貌的花架子,那可多好!
遗憾归遗憾,她还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不过到了这世家如云的洛京,想要再找一个我心目中的合适人选,可太容易了!”
岳瑛在一边默默无言,不忍心扫她的兴。
恐怕不会如她所愿。
*
第二日时辰一到,沈青便满怀期待兴高采烈去南风楼赴约了。
王容果然在南风馆包了一间更大的雅间,席间点的是沈青最爱的苏子珩弹琴助兴,见沈青依约而来,满眼笑意倜傥,亲自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我昨日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从今起她便是我王容的朋友,诸位请多关照。”
他说话有种慢条斯理的惫懒,沈青向来不喜欢这种拖泥带水的腔调,不过大概是他长得好看,这暖糯语调配着丝竹之音,倒是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气象,并不让人讨厌。
不过他带来的那些世家公子嘛……就有点一言难尽了,一个个虽然衣冠楚楚的,但长得……放眼席间望去,沈青很合理地怀疑,王容今日组的这一桌人,其实就是想故意衬托他自己的鹤立鸡群吧?
当然,那些个世家公子们,看沈青的眼神……也很复杂。
谁也没见过南风楼来过这样一号人物,在一众绫罗绸缎玉冠锦带中,沈青这一身青色窄袖束腰的布衣,多少显得寒酸了些。
既然是王容的座上宾,有人客客气气敬酒,问了句:“不知这位兄台贵姓?怎么称呼?”
沈青尽量让自己说话听起来有素养:“鄙人免贵姓沈。”
噢——众人都松了口气,沈氏在洛京中排不上什么号,再看她这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投来的眼神有鄙夷的,有垂涎的,还有在她和王容之间来来回回暧昧不明的。
沈青没管那么多,既然这一桌没什么让她看得上的人物,那就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
她觉得,这样的宴席,其实跟她在莽山上和兄弟们喝酒吃肉也差不多,无非就是包间更雅致一些,酒菜更精致一些,吃饭的时候,没人吧唧着嘴嚼得震天响,诶,顿时感觉这酒肉都没那么香了。
吃着吃着,她发现身边的这个王容好像还不错,她往哪个盘子里多夹了两筷子,那盘子就停在她面前不动了。
她故意又试着往另一个盘子里夹了两筷子,明明身边这人正摇着折扇跟人谈笑,那盘子又正正好好停在她面前。
真不错!等吃完回去她就去好好打听一下这个人!
最后吃到整张桌子上只剩她一个人还拿了筷子的时候,她咽了咽口水,终于装模作样把筷子搁下。
直到有人让苏子珩停止弹奏,取了他手中的乌木琴,沈青靠在椅子上放松坐好,传说中的“以琴会友”可算是进入正题。
“诸位,这是我最近在家闭关七七四十九天苦悟出来的一首新曲,给各位赏听一番,献丑了!”
“卢兄,闻君一曲,如听仙乐,某此生死而无憾了!”
“我这还有一曲,这是我梦中有仙人托梦所得!”
“大家听听我这曲,这是我遍游名山大川,于峨眉之巅,遇仙人从月中驾鹤而来,将此天籁传授于我!”
沈青惊掉下巴,这所谓的“以琴会友”,哪是什么会友啊,不就是互相吹牛和吹嘘吗?
有些人勉强还弹得尚可,有些人……只怕连苏子珩都比不过。
她正听得兴致缺缺,忽然有人将琴递到她眼前。
“想必沈公子琴艺绝佳,才能得王公子青睐,不知我们是否有幸能听一曲?”
这人说得殷勤,无非是断定她不会弹琴,不配为这席间座上宾,想看个笑话罢了。
王容笑眯眯用折扇将琴挡开:“沈公子是我请来赏琴的。”
言外之意,就差将“你们没有资格听”直接说出口了。
在座的没人敢不给王容面子,那人只好悻悻把琴收了回去,沈青手更快,反手揽住琴身,乌木琴轻轻巧巧落在桌面上。
旁人没有注意到,王容却微不可察挑了挑眉,身手不错。
“我会弹一点,大家都弹了,我也没有扫兴的道理。”
既然有人维护她,她也给主人家卖个面子。
于是沈青坐直了身子,抬手拂上琴弦,虽然听得出她因久未拂琴而略显生疏,技巧也平庸,但也的确挑不出毛病。
一曲将尽,王容的眉头却越听越紧,一张俊脸生生被他拧成一个“囧”字。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跟谢珩什么关系?”
这“宫”弦上的颤音,全洛京只有谢珩有他独特的弹法,时人争相效仿,也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她怎么能弹出一模一样的颤音?
沈青被他突然这么当头一问问懵了,脱口而出:“他是我……曾经的小妾?”
等话一出口,她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被招安了,还哪门子小妾啊。
于是反问:“怎么,你也认识他?”
王容觉得自己眼角都有些抽搐:“……他是我表兄。”
“两人一问一答间,席上每个人张嘴瞪眼的表情……甚是精彩。
大意了!方才听他自称,只推测他不过一介平门寒族,因为长得灵秀得了王容青睐,可可可谁也想不到那刚被招安入京的悍匪沈青身上啊!
这等人物,王容可以想相交就相交,他们这种小世家可沾染不起!虽说现在陛下招安了他给他官做,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幺蛾子呢,圣上随随便便一个连带问罪就够他们吃一壶了。
“王公子,我忽然想起今日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就先告辞了!”
“我也是,仙人说今晚也要托梦给我赠一本绝世琴谱,我得赶紧回去焚香入眠,诸位再会,再会!”
一转眼的功夫,席面上的人走得干干净净,苏子珩尴尬拨弄琴弦,也很会察言观色地悄悄退了出去。
只剩沈青和王容面面相觑。
王容脸色本来也比那些人好不到哪里去,但到底也算见过些世面,他缓缓煽动手中折扇,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依旧风度翩翩。
他一开始是想循序渐进来着,诱着猎物一步一步走进陷阱,现在真是当空一记炸雷,炸得他耳畔一阵轰鸣。
不是,她竟然是沈青?
不对,传说中的悍匪沈青,是一个女子!!??
以及,还是一个这样清绝灵秀的姑娘?
他深吸了口气,想缓解一下尴尬:“所以你的琴是谢珩教的?”
这
没什么好隐瞒的,沈青坦然点了点头。
谢珩会教人弹琴?这比白天碰鬼还难吧?
王容又嗑嗑巴巴问:“那……那你跟谢珩现在什么关系?”
沈青挠了挠头:“洛京中不早就传遍了吗?谢珩忍辱负重,委身莽山,用美人计获取我信任后,与手下里应外合活捉了我呗。”
“你们……真做了一场夫妻?”这时候王容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是因他此时撞破了一个刺激事实而产生的兴奋。
沈青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耸了耸肩:“可惜谢珩并没有断袖之癖。”
王容看她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那你呢?”
沈青仰头想了一下,笑得无比真诚:“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也不是断袖。”
王容轻摇折扇,不再说话。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近来谢珩回京后,似乎确实没听说他专门跟沈青还有什么私交,原先他就觉得“委身做妾”这个传闻放在谢珩身上太过于惊世骇俗,现在嘛……
他眼底的盎然笑意几乎快要掩盖不住。
然后两人就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酒肉好友。
沈青发现,在洛京,还是得跟王容这样的人混,那才叫如鱼得水,活色生香,之前自己一个人满大街瞎晃悠,玩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他的身份也基本摸清楚了,洛京四大世家中的王家嫡系子弟,虽然不学无术,但家世太显赫了,朝廷给他封了一个跟沈青一样的虚职。他的姑母王氏是谢珩的母亲,他确实是谢珩嫡亲的表弟,不过也只比谢珩小上一岁而已。
有了这样合意的玩伴,沈青每天玩得不亦乐乎,早出晚归就算了,有时候甚至还要夜不归宿一把。
这天,两人在地下赌庄里赢了一大把,又回南风楼来喝酒听曲,依旧点了苏子珩作陪。
王容送了把折扇给她,她摸到扇骨冰凉沁骨,好在当年也打劫过不少贪官豪绅,她依稀能辨别出这扇骨是南夷进贡的象牙所制。
她缓缓摊开软滑的烟绸扇面,入目是一副青山翠竹图,左下角题了小字,是旁人请都请不到的名师亲描。她多少有些动容,几日相处,便能摸清她的喜好。
另一边扇面,龙飞凤舞写的是“风流倜傥”四个大字。
沈青总觉得“风流倜傥”这四个字不如王容的“酒色财气”,但也没关系,短短两天,那把折扇在她掌中已经流转自如了。
只是她始终穿不惯洛京男子常作的宽衣大袖打扮,还是一身青衣劲瘦窈窕,手中折扇一挥,自别有一种风流,走在街头竟也引得少女老妪们纷纷侧目。
两人趴在栏杆上,一边听着小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喝着小酒。
说起来,过久了莽山上那种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沈青可太喜欢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了。
尤其是这南风楼里,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快活的地方呢?美人如云眼前过,乱花渐欲迷人眼。
不过耳畔忽然传来的争吵声,打破了温柔富贵的靡靡之音。
“告诉你,海棠姑娘昨晚可是趴在我枕头上亲口跟我说的,今天她也是我的人!”
“滚!本公子昨天五百两花了下去,海棠姑娘这一个月都是我的了!”
沈青伸长脖子往下看,就看见通往楼上包房的楼梯间有两个华服公子迎面争吵,一个人的臂膀间紧紧钳了个姑娘似在示威,另一个也气势不输,直拽着那姑娘的玉藕一般的手臂要将人拽到自己怀里来。
可怜那姑娘,纤细窈窕的一身,被两个大男人拉来扯去,一张花颜被吓得失了血色。
原来是两个客人为了争一个姑娘吵起来了呢。
不过她不理解这为什么能吵起来:“奇怪,既然来这里消遣,那不是谁出的银子多,那姑娘就陪谁呢?”
王容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楼下的纷争:“倒也不完全是银子的问题,总之两人撞上了,那不管这姑娘今晚陪了谁,另一个人岂不是很没面子?”
面子?
沈青似懂非懂,大概就是渝州各个山头打劫分赃一样的争夺?要是打劫的时候她输给了孟渊或者徐唐,那简直是让人丢脸到活不下去了。
又听王容在旁边不紧不慢道:“这两个人嘛,说起来背后世家也不大不小,这洛京城中这么多世家,再小的冲突,那也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赢了,明天传出去,就是张家赢了赵家,多没面子。”
沈青听着,这不比他们这群山匪更无聊吗?好歹他们在渝州争来打去,都是实打实的利益,这算什么?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们世家子弟命可真好,每天的烦恼和欢乐都来源于斗鸡走狗,就这德行,每个人都还有官做呢。”
听她讽刺,王容带着一脸笑意倜傥,慢悠悠晃着手中折扇:“你再待久些就知道了,洛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家家户户恐怕就只剩门口两尊石狮子是干净的。我这种,整天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家里都要烧高香谢天谢地,谢我品格高洁。”
“那谢珩那种算什么?”沈青不由得脱口问道。
王容也答得不假思索:“算极品。”
“……”
沈青扭头继续看热闹,鸨母花枝招展地带了几个姑娘袅袅娜娜走了过来:“两位公子,你们来南风楼是来寻开心的,哪需要大动肝火呢?咱们楼里可意的姑娘多得是,今日我来做东,就当给二位赔个不是,让姑娘们好好陪公子喝酒。”
那两位公子本来还在气头上,但鸨母身后除了娇俏袅娜的姑娘,可还站着四五的壮汉。
于是都笑着将款款依附上来的姑娘搂入怀中,得了现成的便宜还要卖乖:“既然娟娘如此有心,我们也是盛情难却了。只是这海棠,未免也太扫兴了些,娟娘可要好生管教,别哪天扫了哪位大人物的兴致,给你们南风楼带来灭顶之灾啊。”
娟娘挂在眉眼间那一抹迎来送往的笑意冷淡下来,与两人对视须臾,终于又轻描淡写道:“既然海棠扫兴了,那就拖到后头院子里打死便是。”
海棠吓得连忙跪下来哭着求饶:“娟娘,海棠知错了,您饶海棠一命吧!”
几个壮汉已经上前拖住海棠,海棠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劲儿,挣开壮汉的钳制扑到一个公子脚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公子,您救救海棠,海棠这辈子做牛做马伺候您!求求公子大恩大德……”
“滚滚滚,下贱东西!也配伺候本公子?”
方才还在为了海棠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这会儿都恨不得将人踢远一些,海棠很快又被身后的壮汉紧紧钳住往后拖,她一双葱白纤细的手徒劳抠住地砖,在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沈青杯中的酒再喝不下去,紧拧着眉头问王容:“这两位公子,身家背景应该比不上王家吧?”
“废话,整个洛京,四大世家可是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而这四大世家中,又是谢家和王家……”
“王兄,咱俩关系是不是特别特别好?”沈青十分真诚地打断他。
王容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可是对上她这样一双乌漆晶亮的眸子,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过脑就说出口了:“那自然是特别好。”
“所以我想打他们,你会替我撑腰吧?”
“你这……!!!”
等王容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时,一道青影已经翻出横栏。
还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几个拽着海棠往后拖的壮汉纷纷被踹到在地起不来身,沈青轻灵的身影才盈盈落地。
她眉眼弯弯,冲着那两位公子露出一个分明干净和熙的笑容,却让人有些发瘆。
一人大着胆子放话:“你……想干什么?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沈青本来还想你来我往痛快吵几句,可是这人一开口她就没了吵架的兴致,还是在渝州的时候,孟渊之流骂起人来听得让人有回击欲望。
洛京城的世家公子们,方方面面,都太让人失望了!
她手上正好有一把趁手的折扇,等这人话音刚落下,她旋手将扇柄一扫,折扇飞出,在空中撑开,往那人脸上呼了一巴掌,将他打得趔趄倒地。
另一人惊呼:“你好大胆子,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你……”
沈青懒得听他说完,正好折扇旋了一圈回到手中,她将折扇一合,抬手往后一扬,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玉骨扇柄轻轻脆脆敲上那人肩头,身后冲上来的那人身子缓缓沉了下去,耳畔清晰地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先前被呼了一巴掌的公子忙捂着自己肿得半边高的面颊,连爬带滚往后面退:“你……你完了!你死定了!快把这南风楼给我围住,快喊人来,给我把这人绑了!”
门外真的有家仆鱼贯而入,大有要将南风楼围攻之势,楼上楼下顿时一片吵嚷尖叫,娟娘也默不作声往后退了退,摇头示意身边的壮汉先不要妄动。
沈青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海棠,这才看清她的容貌,果然娇柔美丽,眉眼垂泪,怯怯风情,如春日海棠沾湿雨露徐徐绽放。
“海棠是吗?以后我罩你了。”沈青扬了扬下巴,桀骜一笑。
海棠惊魂未定,愣愣地盯着眼前俊秀清逸的公子,好一会儿,又柔弱无骨附身下去:“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海棠衔草结环,也无以为报。”
“呸!死到临头了,还想英雄救美!”
那两个公子被家仆们拉起来护在身后,忍着剧痛冲沈青喊话。
沈青看也没多看一眼身边举着刀棍团团将她围住的仆从们,唇畔始终挑着一抹不屑的笑意,慢悠悠抬眼望向楼上凭栏而立的王容。
那眼神,倒也不是在向他寻求帮助,仿佛在说,要是你不准备出面,我就自己动手解决了。
王容终于从惊异中缓缓回过神来。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沈青的身份,但始终无法将她与“悍匪”二字联系在一起。直到今日亲眼见她连看了不看就一扇子敲碎人家一根骨头,才终于意识到,悍匪沈青,名动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眼下两人家仆都出动,把家中势力牵扯进来,说不定还要惊动官府和其他世家。沈青刚刚入京,背后不知多少人盯着她,她身后又无根基势力,事情闹大了于她不利。
于是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缓和一下场面,一道清醇的声音更先传来。
“诸位要在天子脚下持械闹事吗?”
一听这声音,沈青顿觉不妙。
不是,就算持械闹事,这事儿也不归大理寺卿管吧?
她抬眼默默看着白衣玉冠的公子步步上前,他只身一人未带随从,但随着他走近,围在前头的那些家仆们立刻一一为他让出道来,直到他最后在沈青面前立住。
立春已经有一些时日了,洛京的天气一日比一日转暖,沈青却觉得旧伤好像要复发了,眼前人始终落在她身上的冷冷目光,让她背脊一阵一阵发凉。
仿佛她做错什么事了似的?
当然,在场的除了沈青这副硬着头皮又混不耐烦的模样,其他人则在惊诧万分中保持着震耳欲聋的沉默。
其中尤以王容最夸张,几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也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好歹也是翩翩一公子这事了,整个人毫无形象地攀在柱子上朝下面张望。
这可是谢珩,洛京第一公子,向来素雅高洁,不染俗尘,尤其对这种烟花柳巷之地十分不屑,现在竟然屈尊亲自来了南风楼!?
“我不是派人告诫过你,洛京不比渝州,要安分守己一些吗?”
谢珩寒凉目光只落在沈青身上,言语间字字淬冰。
沈青无比真诚:“我要是没有安分守己,你觉得这些人还有命吗?”
旁人见谢珩开口就拿沈青问责,这人回答还如此大逆不道,顿时有了底气,那脸被扇肿了的公子忙扯着肩胛骨被打断的公子走出来,冷汗涔涔地告状:“珩公子,今日幸好有您前来为我们做主,我们在南风楼虽说是寻欢作乐,但也未做有悖朝廷法度之事。可是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公然动手打人,您可明鉴,我们手下这些家仆都是为了自保才拿了武器,绝非是要持械闹事。”
“是啊,珩公子,此人武功高强,出手狠毒,在洛京必定是一大祸害!”
沈青听他们啰嗦了半天,也就听到“武功高强”那四个字像是人话,真是怀念在莽山的日子,这些人才没命说完这么多话呢。
不过好在谢珩的回应让她还算有点儿满意:“你们受伤需请郎中看伤的银钱,还有南风楼一应器具的损坏,都由谢家来承担了。”
一语既出,众人都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看着眼前这张雕霜斫玉的容颜,艰难反应过来,珩公子是在公然包庇这小子吗?
那脸肿公子不甘道:“珩公子,谢家可是洛京世家之首啊,您怎么能容许这种人任意欺凌我们世家子弟?”
谢珩看也没看他,冷峻的眼神始终落在沈青身上:“这种人?这是陛下前些天御口亲封的紫金光禄大夫沈青,正三品的官阶,诸位想要问罪,到御前告状去吧。”
沈……沈青?
很明显,沈青这两个字,要比什么紫金光禄大夫震撼得多。
围成一圈的人齐刷刷退开两步,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悍匪头子,是这么单薄清瘦的一个混小子吗?
再联想到关于谢珩剿匪,委身做妾的那些传闻,众人的目光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来回。
沈青本来还笑眯眯的满脸写着“正是在下”,可他们看个没完没了,这谢珩还是摆着一副冷若冰霜的俊脸今天非要找她茬的模样,她略微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抬眼往楼上王容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珩也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去,原本在冲沈青打着手势的王容连忙抛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整个人马上躲到柱子后,只露出束发的半边玉冠。
果然,立刻听到谢珩道:“以后不要来烟花柳巷跟那些纨绔子弟厮混。”
这沈青可就不忍了:“陛下招我入京受封,不就是让我在洛京吃喝玩乐的吗?难道还想要我参与朝政励精图治?再说了,烟花柳巷怎么了,纨绔子弟怎么了,我家中夫人都不介意,刺史大人介意什么呢?”
谢珩清冷沉俊的面容上终于被沈青怼得露出一丝迷茫的愕然,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青似乎在他方才看过来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瞬即逝的痛楚。
她忽然就一点也待不下去。
当然脚下也是很诚实的,将谢珩与一众看客抛在身后。
直到门外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只听到她的声音飒飒飘回:“多谢刺史大人给我垫银子!”
谢珩依旧冷着一张脸,旁人看不出什么波澜,目送他从容款步独自走出了南风楼。
白衣胜雪,容色泠然,在南风楼里走一趟,未曾沾染上半点烟花靡靡之气。
许久,王容终于从柱子后探出一个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方向,脸上有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与沉痛。
谢珩,他心目中高洁雅正,不容亵渎的表哥,这次看起来要栽大跟头了。